「什麼？」

命運如刀，有時候明知道反抗就是鮮血淋漓，仍然忍不住要去以血肉之身抗爭，為了為人起碼的尊嚴。姜湖突然感於自己貧乏的中文詞彙，那一刻，他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只覺得渾身脫力。沈夜熙好像嘆了口氣，默不作聲的架住他，攙著他出去。

沈夜熙覺得，他也許永遠都不會忘記他們闖進去的一瞬間，那女人驀地回過頭來時那種奇特的表情——就像姜湖描述的那樣，她瘦小，留著枯黃的長發，雙頰凹進去，嘴唇乾燥。可是又有一定的偏差，女人的嘴卻緊緊地抿成一條線，這使得她整張臉的線條都鋒利起來，上面有一雙可怕的眼睛，充斥著不加掩飾的兇殘和惡毒。

一直旁觀沉默的盛遙忍不住低聲問了一句：「為什麼？」

沈夜熙面無表情地收起槍，伸手扶住姜湖，順便狠狠地瞪了一眼隨後趕來的安捷。

她所有的動作停止了，手指危險地懸在距離按鈕一點點的位置。

屋裡很凌亂，地上還有沒來得及收拾乾淨的炸藥引線，她動也不動，就那麼毫無畏懼地看著衝進來把她圍起來的警探們。

鄭玉潔緩緩地把手從外衣口袋裡伸出來，周圍幾個警察一下緊張起來，瞬間，四五個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這看似瘦弱的女人——她手裡拿著一個極小的遙控器。

兩人立刻應聲而去。

「二。」沈夜熙拿著槍的手極穩，音調幾無起伏。

沈夜熙雖然除了最開始的驚詫之後就一直不動聲色，可誰都明白他心裏的忐忑ｈｔtps://ｒｅａd•９９cｓｗ•com，聽見姜湖這麼一句，沈夜熙眼神一閃，隨後他頓了頓，問：「那你為什麼說，人不是她殺的？」

沈夜熙沉聲說：「把你的手舉起來。」

然後她仿如完成了某種心愿，眼睛里的光如風中燭火，一點一點地暗下去了。

鄭玉潔現在看起來安詳、寧靜，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一個窮凶極惡的兇手、投彈犯臉上會有這樣的表情，然後她也看到了姜湖。

姜湖有點艱難地在安捷給他搬過來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輕聲說：「和一個殺人犯關在一起，是很恐怖的事情，可是你們知道更恐怖的是什麼么？」

她是那麼的憎恨這個世界，可是善良和道德讓她難以做出傷害別人的事……她找不出那個該為她那幼小女兒慘死負責的人，於是憎恨無邊無際、無比強大起來，一次又一次地企圖控制她，被理智打回，再掙扎……

姜湖想起一句他一直覺得很悲傷的話：人死如燈滅。

「那個殺人犯就關在自己的心裏，像是一個受了詛咒的影子，不死不休。」

姜湖在那一瞬間的爆發后就失去了力量，幾乎是癱在沈夜熙身上，他身上似乎有很多傷口裂開，火辣辣地連成一片。

沈夜熙輕哼一聲：「你大可以試試，是你的手指快還是我的手指快。我數三下，你不放下那玩意，我就認為你是要引爆炸彈，執行擊斃。」

他的聲音有些啞：「他讓你為他盜取動物園的麻醉劑，讓你為他製作炸彈，放在公交ｈｔtps://rｅad•99ｃｓw•cｏm車上，讓你為他挑選獵物，你不能違抗他，是么？其實……你並沒有殺人，對么？」

沈夜熙手上幾乎像條件反射一樣扣下扳機，女人渾身猛地一顫，像是個突然被斷了電的機械娃娃。

他話音才落，鄭玉潔的眼神一下子變了，那雙充滿惡意的眼睛里好像突然間有光灑出來，她扭過頭去，不躲不閃地直視著沈夜熙的眼睛，那坦然平靜的樣子……就像她是無罪的。

她像一條垂死的魚一樣，在地上不自然地抽搐了兩下，艱難地擠出兩個字：「是……你……」

房間里也沒有任何能爆炸的東西。

仰面倒下的瞬間，她臉上的憤恨、挑釁、嘲諷全都不見了，臉上竟然浮現了一抹如同解脫的笑容。

鄭玉潔絲毫不吃她那套，轉過頭帶著惡意掃了她一眼，慢條斯理地說：「你扣動扳機是勾勾手指，我起爆炸藥也是勾勾手指，結果怎麼樣，誰知道呢？」

安怡寧愣了一下，她突然間注意到，鄭玉潔在面對著自己說話的時候，臉上有一個稍縱即逝的扭曲的表情，像是在忍受著極大的痛苦。

那兇手，曾經重複自己的行兇過程一遍又一遍。

沈夜熙把外衣拖下來披在姜湖身上，低聲說：「我們下午的時候查到，城郊農村裡有一個孩子落水，旁邊兩個釣魚的遊人竟然無動於衷，後來據說那兩個遊人在當地旅館里奇異死亡，村裡人都說是報應，一直也沒有破案。那個時間鄭玉潔正在那裡，探望她住在農村的父母ｈtｔpｓ://rｅａｄ.９9ｃｓw.cｏm。是那個刺|激了她么？還是三年前的事，難道從那個時候，她就已經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身體了么？」

她終於再也無法承受心裏的衝突，決定用最決絕的方法，去反抗那個「惡魔」一次。

女人似乎非常淺地笑了一下，她的眼睛半睜著，讓姜湖小小的倒影映在其中，而後，裏面光華漸熄，最後空空洞洞的，什麼沒有剩下。

「你不要做傻事。」安怡寧從她的身後緩緩地接近，她心裏其實對這個眼睜睜的失去了自己孩子的可憐女人還是有一點同情的，於是放柔了聲音說，「放下它，你啟動那玩意不會比我們開槍快！」

「我不知道。」姜湖沉默了一會，重新閉上眼睛，夢囈一樣地說，「我不知道……」

那是個徹頭徹尾的惡魔，沒有人性，沒有良心，殘忍嗜血，慢慢地，「他」甚至妄圖控制她，主導她的意識，操縱著她去炸傷無辜的孩子，砍死罪不至死的成年人。

沈夜熙提高了聲音，一字一頓地說：「我說舉起你的手！」

然後那個「他」出現在她的意識里，一開始的時候，她自己的意識並沒有察覺到危險，反而縱容著「他」的出現，因為那個人，是她想要變成而不能變成的樣子，他能隨意地發泄憤怒，不受任何東西約束，那份強大和瘋狂甚至給了她一種奇異的釋放感和安全感——那是拋棄了她們母女的前夫所不能給她的東西。

姜湖臉上那點因為劇烈運動而泛起的紅暈漸退，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正蒼白下去。

「警九*九*藏*書察？」她的聲音聽起來極為低沉粗啞，就像是個男人在說話，「好威風呀。」

女人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他，然後突然露出一個笑容，有點諷刺，又有說不出的輕蔑。

鄭玉潔還是那麼冷漠地看著他，不為所動。

「一。」

「不是你的錯，你甚至想保護那些車上的人，對么？」姜湖扶著沈夜熙緩緩地蹲下來，伸手擦了擦她布滿血污的臉，「你一直想躲開他，現在，你終於辦到了。」

沈夜熙冷冷地看著女人，眼神像是要把她刺穿：「鄭玉潔，你現在涉嫌妨害公共安全和謀殺兩項罪名，有什麼要辯解的，可以請律師，跟我們回審訊室談。」

姜湖還沒站穩，就只來得及目睹她斷線風箏似的落下的身體，一時呆愣在那裡。

姜湖的臉色慢慢地緩和過來，他看了沈夜熙一眼，先是安慰說：「別擔心，你沒打錯人。」

直到……

沈夜熙聽到姜湖這句話，當即頭皮一炸，難以置信的低頭看著那一身血染的女人，她已經快死了。

是的，她或許抗爭了，她盡自己所能，把公交車上的傷亡降到最小，她企圖給死者家裡的孩子一個體面的死法和安詳的屍體，可她也妥協了，她無法遏制心裏的憤怒，對冷漠自私的世人的憤怒，對不負責任的前夫的憤怒。

安怡寧睜大了眼睛：「世界上真的有多重人格么？就像是一個人長了兩顆腦子？」

她一邊目睹著險境里，那些為了生存而自私的人性和周遭的冷漠，一邊被意識里的惡魔追逐操控，也許對她來說，活著就是一場噩https://read.99csw.com夢。

最後一次，她大概終於是贏了。

為什麼她要尋死？她最後那個表情又是什麼意思？人到底是不是她殺的？她……

她一次又一次地被「他」控制，交出自己身體的主控權。

沈夜熙不理會她，對楊曼和蘇君子打了個手勢：「搜她的住處。」

很快，楊曼從另一個房間走出來，手裡拎著兩個證物袋，裏面分別是被害的兩家人的照片，看樣子都是從死者家裡偷出來的。代表幸福的全家福上，每個人的身上都用紅筆劃了無數道，就像是在他們身上鞭笞了血印一樣。

姜湖的表情很疲倦，隱隱地竟然有了點頹意，嘴角牽扯出一個笑容：「就像一個身體里有兩個靈魂在居住，她無法擺脫這個可怕的鄰居，甚至無法感覺到他，主人格無法得知對方的存在，可每每清醒過來，卻都要面對他帶給她的血淋淋的爛攤子，她只能一直生活在這樣極端的恐懼裏面，沒有人能救她，沒有人能把她從惡魔那裡拉出來，只有同歸於盡。」

沈夜熙明白過來什麼一樣，問他：「你之前說投彈犯和兇手不是一個人，難道因為她是雙重人格？」

「不！別開槍！」這時，門口猛地衝進一個人。

片刻后，拆彈組的人把現場排查完畢，他們向眾人展示了鄭玉潔剛剛握在手裡的遙控器——裏面沒有電池。

姜湖髮絲凌亂，額前的頭髮沾了汗水，蒼白的臉上帶著劇烈運動后的一點不健康的紅暈，沈夜熙不可避免地被他弄得分了神，就在這時，鄭玉潔忽然輕笑一聲，捏著遙控器的手指猛地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