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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子夜談 第一節

第五章 子夜談

第一節

那就像是宋曉峰憑空編出來的一樣,他幻想到這裏,就有人在適當的時候遞上那麼一把兇器。姜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神經過敏,他覺得這件事情透著某種說不出的古怪。
姜湖讓他問得噎住了,覺得自己有必要泡杯咖啡提提神,半夜腦子不那麼清醒,果然容易出錯。
他說到這裏的時候停了下來,看著姜湖,大概是剛從床上爬起來的緣故,姜湖額角的頭髮有一點翹,淡淡的光澤流轉間,顯得年紀小了些,沈夜熙忍不住伸手把他翹起的頭髮壓下來,像是對待一個真正的孩子:「你猜後來怎麼樣?」
「一開始每個人都來找我說過一遍,除了你——那位殉職的警官叫方謹行,連楊姐和我說起來的時候,中間都哭了一次,大家都很懷念他,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很難從他的死亡中緩過來。他們說方警官生前是你最好的搭檔,當時他們趕到的時候,是你抱著他的屍體,呆坐在地上。可是後來你對他的死因隻字不提,只是說記憶一片空白,所以莫局才會懷疑你患上了創傷后應激障礙。」
沈夜熙有些意外:「我以為你會猜,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傷害自己的朋友呢。」
「沒什麼,睡覺的時候壓到胸口了,做了一會噩夢,出來醒一醒。」姜湖輕描淡寫地說。
寂寞而又克制。
「他」從某種意義上說,或許是對的,人類為什麼能犯下那樣聳人聽聞的罪行?他們難道不是和自己一樣的同類生物嗎?那些瘋狂的念頭,是不是就像原癌基因一樣,以某種非常隱秘的形式存在於每個人的身體里?
姜湖倒了杯熱水,一個人坐到了陽台上,靜靜地,用模糊不清的視線透過窗戶望著小區里結了冰的水塘,差不多家家都已經熄https://read.99csw•com了燈,除了風聲,周遭什麼動靜也沒有。
「莫局不是一開始懷疑我有創傷后應激障礙么,想不想聽聽是怎麼回事?」
姜湖一愣,想了想:「有,我和安叔就是這麼認識的。」
沈夜熙放輕了腳步走過去,忽然出聲問:「怎麼大半夜不睡覺?」
他沒有戴眼鏡,正眯著眼睛出神,肩膀微微弓著,顯得特別單薄。
沈夜熙的後腦勺頂著牆壁,微微揚起的下巴上有一點微微露頭的胡茬,修長而充滿力量感的小臂露在外邊,也不嫌冷,手掌顯得有些薄,腕骨極突出,頓了一下后,他才繼續說:「之後我們兩個被繳了械蒙上眼睛,分開帶走,等我的眼套被解下來,才發現自己在一個漆黑的地方,沒有燈,沒有水,沒有食物,沒有聲音,沒有氣味,甚至沒有來巡視的人。一直到我的眼睛適應了黑暗以後,才能從縫隙里分辨出一點點微弱的光亮。」
沈夜熙沉默了片刻,像是回憶起了什麼,忽然說:「坐過來點,漿糊,反正你也睡不著,我和你說點事」
沈夜熙睡著了以後比較容易被驚動,迷糊中,他好像聽到了一點動靜,揉揉眼睛坐起來,沈夜熙想出去看一眼,順便給自己弄點水喝,他無意中發現姜湖的房間門是開著的,被子堆在一邊,人卻不見了。
他抽搐了一下,一身冷汗地清醒過來,屋子裡只有床頭柜上夜光的鬧鐘發出的那一點微弱的光亮,四下靜謐極了,姜湖伸開已經蜷起來半宿的腿,然後又在觸碰到被子底下的冰冷時縮了回來,伸手打開電熱毯,又躺了一會,卻沒了睡意,於是掀開被子下了床。
沈夜熙轉身回客廳,拿過兩個抱枕,扔給他一個九九藏書:「坐地上涼,你墊著點。」
「你知道了,他們告訴你的?」
然而幾天過去了,那把槍究竟是哪裡來的,警方一直毫無頭緒。
於是他只能在午夜的時候因為噩夢而起,悄無聲息地坐在地上,第二天早晨的時候繼續整理好自己的精神,扮演自己的角色。
「我在想逃出去的辦法和他們下一批貨物到底是要運到哪裡。」沈夜熙淡淡地說,那些傷害好像都在他的強韌下變成了回憶,男人的眼睛太亮,乃至於很多人在被那樣的目光逼視著的時候,都忍不住想要退卻,「我不能睡覺,因為心跳的聲音太大,吵得我睡不著。可是在我還沒研究出結果之前,就見到了謹行,當時照進來的光讓我很長時間都緩不過神來,兩個人把他推進來,他的眼神有點獃滯,人瘦得脫了形。」
姜湖其實是事後才反應過來的,他那天的表現基本上是完全忽略了「沈夜熙才是隊長」這個不幸的事實,頓時就明白了盛遙說的「捅馬蜂窩」是比喻什麼的,要是換個小心眼一點的上司,估計這梁子就這麼結下了,雖然他知道沈夜熙不是那種人,可還是覺得相當的不好意思——尤其是最近沈夜熙在不明原因地生氣。
姜湖忽然覺得很冷。
他覺得自己需要靜一靜,那個人……那個人死了以後,姜湖一直覺得自己需要這樣一個假期,明明知道那個人只是個殺人犯,明明知道他的話一點道理都沒有,潛意識裡卻無法不被影響。
姜湖坐正了,即使看不大清楚,他還是盡量把目光放在沈夜熙的表情上,又回到了專業狀態,專註極了:「你可以慢慢說。」
姜湖說:「我大概知道的,我來之前,你們這裏曾經接收過一起重大毒品走私案,九九藏書據說隊里傷亡慘重,你在醫院里住了一個多月,你們還失去了一位同事。是這件事么?」
「對不起。」姜湖突然打破沉默,沈夜熙一愣,只聽他繼續說,「那天我自作主張,是不是讓你很為難?」
「你啊……」沈夜熙失笑,他隨手彈了彈煙灰,「人和人之間有很多種關係,比如親人、朋友或者愛人,這些關係里牽扯著非常複雜的因素,比如血緣、道義、人的社會屬性、階層、經濟能力等等等等,但是有一樣,如果缺了,任何關係都只不過是流於表面的。」
「你和一個陌生人走在一起,一起經歷了一場意外,後來成了朋友,不是很幸運么?」沈夜熙輕輕地說,「我想問你一個問題,為什麼有的人到了關鍵時刻,會變得讓人覺得陌生呢?」
姜湖認認真真地說:「在我看來,那種情況下,你無論做出什麼事情,都是符合邏輯的。」
沈夜熙:「是啊,你什麼都知道,只是做不到,知道為什麼嗎?」
姜湖沉默了片刻,低聲介面說:「我知道,是信任。」
是不是如果人性本惡是真的,那麼連冷漠的世道都能找到一個理由?
姜湖又在做惡夢,多年來,噩夢與他如影隨形,每每睜開眼,午夜都像是正在盯著他看的深淵,有時候黑夜會讓他生出無邊的恐懼和孤獨,黑暗深處似乎每時每刻都有一雙眼睛,正緊緊地盯著他。
沈夜熙睨了他一眼:「我覺得大概因為你還小吧。」
自從姜湖來了以後,如果有誰心理壓力大到無法承受,就會單獨找他聊一聊,沈夜熙突然覺得有點不公平,每個人都被允許憤怒失控,唯獨姜湖不行,因為他是醫生。
姜湖猶豫了一下,搖搖頭。
「就像感覺剝奪?」姜湖問。
姜湖:「…九*九*藏*書…」
他手裡捧著一杯水,偶爾遠處有車燈掃進來,照進水裡,就會映著他的指尖像是透明的一樣。
姜湖正走神走得厲害,被嚇了一跳,沈夜熙注意到他的肩膀緊了一下,手肘曲起來,下意識地做了個似乎要準備攻擊的動作,隨即,姜湖立刻意識到出聲的人是誰,放鬆了身體,全部的動作在極小幅度內完成,就像是輕輕地哆嗦了一下。
「你靠什麼度過那段時間的?」
因為那天他自作主張單獨引開宋曉峰的事,沈夜熙已經好幾天沒好好搭理過他了,而最讓讓人掛心的卻是宋曉峰那把槍。
沈夜熙搖搖頭:「我不知道自己當時是不是也是那副鬼樣子。那倆狗娘養的毒販子的說話的聲音震得我頭疼,他們把一把刀扔在我們倆中間,說只有一個人能看見外面的天光,只有一個人能活著出去,讓我們自己抉擇。」
「大概吧。」沈夜熙點點頭,他每次閉上眼睛,都能把那段時間里感覺到的東西清晰地描述出來,那種黑暗實在太刻骨銘心,他有時候想不通,為什麼人們總是有那麼多的智慧,去發明那些近乎天才的折磨自己同類的方法呢?
越是想忘記的事情,就越是忘不掉。
「你什麼都能明白么?」沈夜熙一笑,半側過臉去,斜著眼睛望著他,「醫生,你有過那種命懸一線的時候么?」
姜湖接過,沈夜熙一屁股坐在他旁邊,從茶几上的煙盒裡摸出一根煙點上:「說說吧,你大半夜不睡覺在幹什麼?」
姜湖老老實實地說:「我不知道。」
沈夜熙皺皺眉,走過廚房,正好看見姜湖坐在陽台的地上,穿了一件薄薄的襯衫,底下是睡褲,透過落地窗安靜地往窗外看著。
那是把真槍,相當危險,裏面有子彈,那天宋曉峰https://read•99csw.com甚至打開了保險栓。
姜湖輕輕地轉了轉手裡的玻璃杯,他的表情那麼一瞬間有點倦怠,像是悲傷,又像是隔著很久的時間,或者很寬的空間,淡淡地、嘲諷地看著什麼人:「簡單來說,外界的環境作用人身上,然後人們自身的特質會把這些轉化成不同的反應,就像是一個黑箱。人們自身的特質是不會改變的,如果你覺得在絕境下,某個人讓你感到陌生,那只是你還沒能通過日常的交往,完全了解他的某些特質。」
姜湖有點不好意思地回頭對他笑了一下:「我吵醒你了吧?不好意思。」
「什麼?」
可是沈夜熙莫名地明白他的話是什麼意思——他們幾乎每個人都有這樣的經歷,午夜的時候突然被面目猙獰的噩夢驚醒,然後自己隨便找點什麼事情做,好挨過漫漫長夜,一宿無眠。
「我不提他,是因為不能提,其實如果我真的有那個什麼應激障礙就好了。」沈夜熙十指交叉在一起,目光垂下來,好像在看著地面發獃,「有時候你明明知道有些事情翻過去,不再想,會輕鬆很多,可是沒辦法,就是沒辦法。」
沈夜熙沒有對他的話做出評論,只是緩緩地吐出一個煙圈,說:「我們當時對對方的實力估計錯誤,等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和方謹行兩個人已經被對方包圍了,他們都是荷槍實彈的亡命徒,一群為了錢能把爹娘都賣了的畜生,人命這種東西在他們看來,是最不值錢的,我們倆都做好了死在那的準備,但是這時候有人站出來,提出要扣留我們兩個人,做為和警方交涉的籌碼。」
沈夜熙撇撇嘴:「你剛才還說環境總通過人的特質來使人們產生反應,特質是一定的之類的鬼話呢,難道在你心裏我就是個貪生怕死出賣朋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