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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惡魔 第三節

第八章 惡魔

第三節

「我父親當過兵,是個混蛋,脾氣暴躁,一句話里要是沒有髒字,就好像說不出口似的,一條胳膊有我的腿那麼粗,小時候他會大笑著把我拋到天上再接住,非常粗魯。我很小的時候,我媽媽去世,他怕養不活我,就把我送到了外公外婆那裡……」姜湖說到這裏的時候突然頓了頓,斜眼看了一眼沈夜熙,「呃,怎麼說到他了。」
沈夜熙叼著煙津津有味地說:「沒事,你說,這個好聽,我小時候又沒爹又沒媽,聽見別人家什麼都覺得羡慕嫉妒恨,你再多說點,今天晚飯就歸你做了。」
「我小時候,外祖家裡有一個不大,但是打理得非常漂亮的小花園,還有一條上躥下跳、破壞力很強的拉布拉多犬。可是我卻總是盼著我爸爸來看我的日子——雖然外公並不是特別歡迎,他一直覺得女兒嫁的這個男人又粗魯又沒教養。我父親在外公眼裡,大概唯一的好處就是對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特別好。」姜湖輕輕地說,「他教會我擺弄各種各樣讓外婆尖叫的危險武器,還會專門教我一些各國語言里罵人的話,還會和我約定,這些話只能在他面前說。」
姜湖被他按著頭,艱難地搖了搖。
突然,沈夜熙轉過頭來,陰惻惻地沖兩個人的方向笑了笑:「全國第三是吧,盛遙楊曼,我看你們倆現在也沒啥任務,剛剛鄭隊打電話說,他們那邊安排了一次伏擊行動,為了體現同事之間的友愛,一塊蹲點去吧。」
「應該是死了——」姜湖有些猶豫地說,過了一會,他又補充,「至少我以為他死了,可是……我剛收到的東西就是他寄來的。」
沈夜熙摸摸下巴,慢條斯理地說:「弄沒了啊……這可難辦了,你知道你弄沒了誰的東西么?」
姜湖在李永旺屋子裡轉——這屋子確實是夠亂的,臟衣服乾淨衣服都糾纏在一起,一打一打的,李永旺屬於典型的色厲內荏欺軟怕硬型,剛剛還醉醺醺罵罵咧咧,一看制住自己的是警察,立刻軟了,使出裝孫子大法,表演得比奧斯卡影帝還專業。
「那時候趕上我青春期,正叛逆,我爸這人,要是偶爾見面,跟他出去喝一壺,聊聊天開開玩笑,還挺好的,真的跟他搬到一起去,才發現有很多事情,我們倆根本沒法溝通,有一段時間,我天天跟他吵架。有時候我吵不過他,就離家出走幾天,錢花完了再回來,有時候他吵不過我,就動手,整天雞飛狗跳的。」
「後來突然出現了一起模仿殺人案,當時我已經拿到學位,在做自己的研究,也關注過這件事,還看見了柯如悔給出的犯人心理分析,有些地方和我理解得不大一樣。我想反正也是自己的老師,去請教也不算https://read.99csw.com丟人,就去和他討論這個問題。」天色已經開始黑下去了,姜湖不知道為什麼,覺得有些冷,「他表示,對我的看法保留意見,還說『你沒有殺過人,怎麼能理解兇手的想法呢?』」
李永旺一雙猥瑣的小眼睛開始四處亂飄:「警官我冤枉啊,我媽,她、她她一給別人當老媽子的老娘們兒,能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呀?再說她防我跟防賊似的,有重要的東西也不能給我呀!」
沈夜熙忍不住問:「多學些東西不好么,你爸罵你幹嘛?」
「不咬人膈應死人。」姜湖有的時候真是老實得讓人胃疼。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柯如悔這個人。」
盛遙連忙擺擺手謙虛:「一般一般,全國第三。」
姜湖眼神黯了黯,想起那個在自己生命的最初時候,留下最為濃墨重彩一頁的男人,他一直那麼羡慕崇拜著自己的父親,可是很久以後才發現,自己永遠也不可能像他一樣,自由而熱烈地活著。
李永旺冷汗「刷」就下來了,目光又開始在屋裡亂瞟:「我、我、我……」
盛遙輕咳一聲:「唉,學習緊張工作忙,連個老婆也沒有,心裏有火唄。」
姜湖極少提起他自己的事情,更是從沒有提過他的家人,和沈夜熙合租幾個月了,沈夜熙從未見他聯繫過單位同事以外的人,好像他是一個沒有私交、沒有朋友、沒有家庭、也鮮少有什麼業餘生活的人。
「我們當時是和消防隊一起趕到的。柯如悔把自己關在地下室里,一把火點著了房子。」
沈夜熙「嘖」了一聲,流氓兮兮地說:「老實告訴你,我們都跟了你好幾天了,昨天在路口吃了一大碗麻辣燙,晚上跟人打檯球贏了兩百塊錢,是不是?」
「我老爸最看不慣我讀書的時候那種花蝴蝶似的什麼都好奇、什麼都想沾,又什麼都不能全神貫注的人。」姜湖好像回憶起了什麼,表情柔和了下來,「他說我是在揮霍天分浪費時間,早晚有一天一事無成,將來會窮得褲子都穿不起,他可以考慮給我留下個草裙當遺產。」
沈夜熙挑的時機和抓人方式都極其猥瑣,完事兒以後,他還瞄了一眼那渾身上下沒兩塊布的女人,總結說:「順便為掃黃打非做貢獻了。」
旁邊一幫完全沒想到他鞋裡還另有乾坤的警官們看天的看天,望地的望地。
沈夜熙覺得很受用,開始得瑟:「哎就這麼聰明沒辦法啊,天生麗質難那啥……」
「我一年級春假的時候回去看他,差點認不出他了,他好像縮水了似的,身體乾癟下來,頭髮也白了。有時候運動稍微過量一點,就會氣喘吁吁。我逼著他去醫院,還因為這個和他吵九九藏書了一架……也是最後一次和他吵架了。」
剩下的幾個人湊起來一合計,乾脆不厚道了,也沒通知莫局,也沒告訴翟家,直接叫了幾個人,在李永旺在他那新房子裏面,正和一個臉畫得京劇臉譜似的的女人沒羞沒臊的時候,一腳踹門進去,把兩個都銬了起來。
沈夜熙張張嘴:「真讓我說中了……」
沈夜熙難以置信:「有這麼神的事?」
沈夜熙皺皺眉,覺得這話聽起來詭異:「死了,怎麼死的?」
「假。」沈夜熙說。
李永旺臉色一白:「是是是……是呢!指不定就讓我扔哪去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數,誰知道幹什麼的。」
對此,楊曼鑒定說:「討債的,這就是來討債的。」
楊曼做恍然大悟狀:「盛公子一針見血,奴家甚是佩服,甚是佩服。」
姜湖方才那句話是個陳述句,代表了他默認了沈夜熙是知道這個人的,聽了這反應,頓時有點意外地瞥了他一眼,不知道為啥,沈夜熙覺得姜湖這一眼裡,包含了類似於「你怎麼這麼不學無術」的信息,於是他仔細回憶了一下,搜腸刮肚地想了半天,迫於面子吭吭哧哧地說:「好像……嗯,你別說,我覺得這名字稍微有點耳熟。」
李永旺下意識地搖搖頭。
李永旺睜大了眼睛,沈夜熙拍拍他的肩膀,挺惋惜地說:「可惜啊可惜,你也就能快活這麼幾天了,知道為啥跟了你好幾天,今天把你逮起來么?」
李永旺傻傻地搖搖頭。
姜湖點點頭:「我父親剛剛去世的那段時間,他親自給我做的心理疏導……他在犯罪心理學上的成就現今真的是沒人比得上,能自成一套理論,因為他,我才慢慢把那些分散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這個領域上。」
沈夜熙伸出手去抓他:「我掐死你……」
「他雖然覺得遺憾,但是也沒有強求,只是讓我定期幫他參考一些東西。後來不久……在模仿殺人案不了了之後不久,我所在的城市開始出現了一系列詭異的失蹤案件,有點人人自危的意思。當時司法界和學術界的一些朋友聯合起來開始研究這些案子,我也被邀請參与其中,整整三個月,一無所獲。最後竟然讓我在柯如悔寄來的研究報告里找到了線索。」
李永旺見鬼了一樣地看著姜湖。
「在醫院里我最後一次給老頭子慶祝生日,當時我的一篇討論自救式犯罪成因的論文剛剛發表,他讓我用輪椅推著他,在一堆病房裡轉了一大圈,像每個他認識的人炫耀,特別丟臉——也正是那篇論文,讓柯如悔邀請我去做他的研究生。」
柯如悔……可不也就是個人么?既不會七十二變,也沒有三頭六臂——姜湖好像突然間相通了什麼,放鬆九*九*藏*書了身體窩在副駕駛的車座上:「大概五六年前的時候,有人說柯如悔是本世紀最偉大的犯罪心理學家,他在學科內的成就是里程碑式的。」
「哦。」姜湖默默地記住了新詞,然後打開了抽屜。
——沈夜熙你是蝙蝠么?那腦袋兩邊長得不是耳朵,其實是雷達吧?楊曼盛遙發出兩聲齊刷刷的慘叫。
沈夜熙突然伸出手指在他頭上輕輕彈了一下,姜湖一愣,抬起頭看著他。被一雙手惡意地按了一下腦袋:「他『活著』的時候,你怕過他么?」
「柯如悔在學術上的成就可不是我能比得上的,不,應該說我壓根就沒什麼成就。」姜湖說,「我一門心思研究一門課還不一定趕得上他,何況精力分散到那麼多別的地方,我爸知道我在大學里同時修了好幾門專業的時候,還狠狠地罵了我一頓。」
沈夜熙繼續忽悠:「我們找得著你,翟海東也找得著你。他老人家正在往這邊來得路上,我一尋思,雖然你挺猥瑣,但是怎麼也是一會喘氣的,咱人民警察不能眼看著你被黑社會老頭拖回去切吧切吧剁了,咕嘟咕嘟燉了是吧?不過看來哥們兒你也不領情……」
裏面果然躺著一本泛黃古舊的賬本。
「啊?」沈夜熙在腦子裡重複了一遍姜湖這句話,覺得每個字他都知道,連在一起就不明白什麼意思了,「你……你能用人類的語言翻譯一下嗎?」
被警方密切關注的李永旺是個大齡熊孩子,是個如同社會渣滓一般的腦殘星人,他被警方盯梢了一天,沒有半點察覺的意思,第二天仍然繼續著他混吃等死地大業。
「他想要建立一個基於行為主義的暴力犯罪心理動因系統。」姜湖說。
「那你現在怕什麼的?」沈夜熙瞪眼,「聽我的,該吃吃該喝喝,啥事甭往心裏擱。不就是一個假洋鬼子么,愛怎麼著就怎麼著,聽見蝲蝲蛄叫你還就不種稻子了呢。你這人腦袋不大,整天琢磨那麼多事,嘖,要不然你這小白臉光吃飯不長肉呢。起來,跟我去超市買菜去!」
「可是,現在你發現,他沒死?」
「你說的那個犯罪心理學家?」
沈夜熙眨眨眼睛:「我什麼時候說是重要的東西了,不就一破賬本么?」
沈夜熙沉默了一會,拍拍他的肩膀。
姜湖繼續說:「剛剛你眼睛開始亂瞟的時候,雖然看似是往每個地方都看上一眼,不過每次目光觸及到這個柜子的時候,就會下意識地把眼睛轉個方向,這叫做……做……」
姜湖似笑非笑地瞅著他。
「直到我離家上了大學,他才不再動不動就教訓我了。那時候我才發現,原來這個一輩子像坦克一樣硬朗,像狐狸一樣狡猾的男人,已經很老很老了……老到居然會在read.99csw.com我離家的前一天來來回回地把我的行李檢查了很多遍,像個老太婆一樣嘮叨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姜湖突然停頓住了,好半晌,才接著說,「你知道么,他身上有很多很多的傷疤,有的傷疤特別恐怖,可是他說那是他一輩子最自豪的東西,生死邊緣走過那麼多,他都活下來了,只要活下來,就是贏了。可是他戰鬥了一輩子,最後還是輸給了時間。」
「我不知道。」姜湖說——他想柯如悔可能真的是走火入魔了,那火海里壓抑著狂熱的聲音,把他心裏那個溫文爾雅的教授形象一下子扭曲了,天使撕下了臉上人皮,突然就變成了惡魔。
「簡而言之,就是柯如悔覺得,只要滿足特定的條件,每個人都有可能會是暴力犯罪者,造成犯罪的動因、環境因素和犯人的行為特徵以及徵兆都是可以分類並且被預測的。」姜湖試著用他覺得最通俗的方式解釋。
「安怡寧說什麼?」
萬一喬嬸地下有知,不知道她會不會也覺得心寒,她費盡心思想要保護的這個兒子,就是個親媽剛死,就跑到夜總會跟幾個鶯鶯燕燕掰扯不清的東西,說他狼心狗肺,狼和狗估計都要摒棄前嫌,跨種族展開聯合抗議遊行活動。
沈夜熙:「比你厲害呀?」
「你們的分歧在哪裡?」沈夜熙找到了關鍵問題,他頓了頓,又問,「是不是你老師給了個特別標準程式化的分析,你覺得不對勁?」
「不就是個人么」這句話讓姜湖怔了片刻。
蘇君子聽說以後出去了一圈,不一會抱回兩身雨衣回來,一人給塞了一件,特溫柔地笑笑:「天氣預報說今天有大到暴雨,你們看這天氣也聽夠嗆的,帶上點,萬一呢?」
沈夜熙不好意思再做一臉茫然狀,為了讓自己顯得聰明點,於是轉移話題:「那你覺得呢?」
「做賊心虛。」沈夜熙淡定地補充。
沈夜熙:「等等,你的意思不會是……然後你那老師就去殺人了。」
姜湖的目光轉到他那看著就知道味道不輕的鞋上,覺得有點噁心,到底還是克服了心理障礙,戴著手套扒下了李永旺的臭鞋,拎起來晃了幾下,最後從鞋墊下面摸出了一把鑰匙:「我們進來的時候你身上什麼都沒穿,看見人來了,第一反應不是裹上床單或者抓起衣服,而是飛快地把右腳伸進鞋裡,沒管左腳,再去抓衣服,傻子都知道你鞋裡有東西。」
「什麼研究?」沈夜熙問。
姜湖用手抹了把臉:「他在火海里給我打了個電話,向我炫耀他研究的成功,因為他甚至預測到了我們什麼時候會發現他『偉大』的實驗,什麼時候會找過來,掐算好了時間,然後點著了房子。」
「我真的不知道……」他茫然地想。
「這九*九*藏*書個人現在怎麼樣了?」
「對,就是假。那天我和柯如悔談到深夜,最後他被我說服了,送我出門,臨走的時候,他想邀請我加入他的研究。」
「他那時候和警方的聯繫很密切,也經常出入監獄,收集各種罪犯的資料,是個為了他的研究可以好幾天不吃不喝的人。」姜湖突然皺起眉,「我第一次發現他的不對勁,是有一次碰上的一個跨州的連環殺人兇手,負責那起案件的聯邦警官是柯如悔的朋友,當中專門向他諮詢過專家意見。柯如悔很感興趣,親自去過現場,抓捕犯人的時候,我也在場,當時那個男人對柯如悔說過一句話,他說『你沒有殺過人,又怎麼會理解殺人的快樂?我才不相信。』」
沈夜熙搖搖頭,順口問:「演電視劇的?」
「我十四五歲的時候,外公外婆相繼去世,他才接我回到他身邊。」
翟老闆就這樣被沈夜熙塑造成了一個扛大槍的香港黑社會。
安怡寧為了「避嫌」,已經徹底跑到鄭隊手下了,人影都不見一個。
姜湖驚異地回頭看他。
姜湖笑著躲開,扶了扶歪到一邊的眼鏡,繼續說:「那些現場的照片太刻意了,我說不出那種感覺,你明白么?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人的心理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情境中會有很大差別,是一種很微妙的東西。就是那種完美的模仿複製,但是我看不出兇手的感情因素,覺得很……」
「我拒絕了,我認為他的研究本身是不會有結果的,也不同意他的設想。」姜湖說,「柯如悔當時的狂熱讓我覺得很不舒服,像是他能看透一切掌控一切似的。」
沈夜熙蹲下,直抒胸臆地問被壓在地上的李永旺:「你媽給過你一個賬本,放哪了?」
沈夜熙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不知道為啥,把李永旺笑得覺得有點瘮得慌,他「咕嘟」一聲吞下一口唾沫。
沈夜熙乾脆翻了個白眼,自暴自棄地說:「哥歲數大了,跟你們這幫小青年不能比,記性不好不行啊?不就是個人么,幹什麼的?」
楊曼扭過頭去,悄悄地跟盛遙說:「沈隊怎麼這麼暴力?」
姜湖瞥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說:「你讓我想起怡寧說……怡寧形容的某種動物……」
蘇君子是局裡有名的烏鴉嘴,好話從來沒靈過,壞話從來沒不靈過。楊曼和盛遙像兩隻瑟瑟發抖的鵪鶉,抱頭痛哭。
姜湖站在一邊打量了他一會,目光一閃,接著走到電視下面,拉開一個特別不起眼的小櫥子,裏面有個帶鎖的抽屜,然後姜湖回頭很平靜得問李永旺:「你能把你鞋裡的鑰匙掏出來,把這鎖打開么?」
柯如悔可能真的是個能操縱人心的惡鬼,姜湖想起來,其實自己在打開他的賀卡的一瞬間,就已經失去了冷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