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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惡魔 第八節

第八章 惡魔

第八節

因為他永遠也無法知道第一朵在春天開出來的花是什麼樣的。
柯如悔被他一拉一推,十分狼狽地跌倒地上,額頭上也露出冷汗,他卻毫不在乎一樣,反而艱難地回過頭去,對沈夜熙笑了:「沈隊長對我的敵意可真不小,可是沒用的,就算你抓住了我,就算你打斷了我的話,就算你把他擋在身後,不讓他聽我說話,他心裏依然是那樣想的,你依然不了解……我們這樣的人。」
柯如悔一愣。
「你每天聽見各種各樣的謊言,看見人們掙扎,彼此欺騙、彼此傷害,看不膩么……哦,我忘了,還有你那祖父祖母,怎麼,你不記得他們了么?」柯如悔做了一個悲憫的表情,悲憫中又有些笑意,說不出的詭異,將聲音壓得更低了些,「你拿到學位那天,大家出去慶祝,你喝多了酒,說了什麼,還記得么?」
柯如悔撕心裂肺地大笑起來,姜湖不再看他,轉身就走。
姜湖猛地推開他,後退了三四步才定住腳步,本來顏色就淺的嘴唇上僅有的一點血色退了乾淨。
「那可說不好。」姜湖冷冷地說。
姜湖的眼神瞬間放空,只聽柯如悔說:「是不記得了,還是不願意說?你是不是自我催眠了很多次,多到讓自己相信,他們是愛你的,你有一個幸福的童年?不不不,你心裏清楚,他們是愛你,他們可以無微不至地照顧你,讓你接受最好的教育,鋼琴、繪畫、禮儀……卻沒有每天晚上睡前的故事時間,是么?親愛的,你長得太像他們死去的女兒,而你的存在卻又時常提醒著他們,你的另一半血統來自於誰。是在那天,你祖母發現了你放在床下的那些模擬槍械玩具時,臉上一閃而過的憎恨和厭惡,才讓你故意把鋼琴蓋子碰下來,故意把自己的手指壓在底下,從此再也不能彈琴了的么?」
沈夜熙突然扣動扳機,子彈擦著柯如悔的身體過去,打在旁邊的欄杆上,乾read.99csw.com淨利落,威脅之意不言而喻。
柯如悔愣了一下,有些意外地回過頭去,高大的男人穩穩地托著手槍,向他走過來,每一步踩在地上,都像是帶著某種壓迫力一樣,男人的眼角都似乎是結了冰:「怎麼,你要拒捕?」
姜湖站起來,站得有些猛,他晃了一下,沈夜熙有些擔心地拉住他的手臂,姜湖擺擺手,表示自己沒關係。
「小姜啊……」
「小姜,沒有證據的事情,你不要……」
姜湖沒有回答,而柯如悔好像也不準備聽他的回答,他輕輕地靠在欄杆上,大風吹起他的夾雜了銀絲的頭髮,一雙漆黑的眼睛,好像裝下了整個夜色一樣,他說:「小姜,你不失望么?我知道你雖然把喜怒哀樂埋得很深,也不過是出於自我保護的本能,而不是從來沒有。你想保護的人,其實都這麼不堪,你想保護的世道,藏污納垢,你就一點也不覺得失望么?每一個完美主義者,都不會喜歡這種似是而非的答案。」
說完,姜湖輕笑了一聲,沒事人似的退開一步,打開手電筒照著地上的柯如悔,對往這邊趕的人說:「這裏,就是這個,多起凶殺案的嫌疑人,閔言的那個什麼柯老師,是重犯,帶回去聯繫國際刑警,他們會很樂意接收的。」
「你說的不對,小姜,恐怕這次的作業我要給你扣分了。」柯如悔勉強笑著,輕聲說。
沈夜熙把柯如悔的雙手扭到身後,故意似的用了很大的力氣,柯如悔的手腕脆響了一聲,然後沈夜熙掏出手銬把他銬上,又粗魯地把柯如悔推到地上,把姜湖拉到身後,對領子上別的對講機說:「找幾個兄弟上來一趟,在知了茶樓北邊四點鐘方向的大樓樓頂,這裏我抓住一個涉嫌謀殺的嫌疑犯。」
姜湖手上的槍似乎變得很重很重,重得他都有些拿不穩了,槍口微微向下垂去,柯如悔伸出手臂,好像一個聖父九九藏書一樣,想要把他迷途的羔羊拉進懷裡。
雜亂的腳步聲和喧鬧聲響起來,姜湖知道沈夜熙叫的人就快到了,他忽然壓低了聲音:「我根本沒把你放在眼裡,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我的生命中將會經歷無數的殺人犯,你只是其中一個。」
「我現在給你兩個選擇,」姜湖突然語氣有些逼人地打斷他,從褲兜里摸出一副手銬扔過去,「要麼你自己把自己銬上,跟我走,要麼……」
柯如悔忽然向他走過去,湊近了,握住他拿著槍的手,把槍口抵在自己的胸口上:「我知道你在怕什麼,小姜,你走在街上,別人看見相愛的夫妻帶著孩子出來玩,其樂融融,你卻能從他們的肢體語言上,讀出這相愛下的敷衍和虛偽,別人看見夫妻兩個之間快樂活潑的孩子,你卻看見那微妙的距離,女人手上自己都察覺不到的放被推拒動作。別人看見那些慈善家政治家們在台上慷慨陳詞侃侃而談,恨不得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你卻看見他不對稱的表情和防備性的手勢,知道他嘴裏說的都是扯淡的謊言,是么?」
「你真是個又堅強、又軟弱的孩子……」
「你就像我了解你那樣了解我。」柯如悔笑著說。
柯如悔笑而不語,他狼狽地跌倒在地上,神情卻像一個勝利者。
姜湖嘴唇輕輕抿了一下,隨即立刻鬆開。
壞人終究被逮捕,有情人能終成眷屬,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為什麼一定要完美主義呢?為什麼一定要求人心都如天使一般純凈無垢呢?
「你假裝死亡逃脫,也只是厭倦了殺人這種方法了,你發現這樣沒有技術含量的野蠻事件不再能滿足你內心的慾望。一方面你自以為能看透人心,自以為無所不能,另一方面你又背負著父母給你的烙印,掙扎而自我厭惡著,柯如悔,你也不過是個看不清自己看不清世道的可憐蟲!」
柯如悔接著說:「可那時候你還能以九九藏書父母那驚世駭俗的愛情來作為安慰,然而什麼時候,這些東西也變了呢?小姜,你太有天分,天生就是個心理學家……是你回家的時候,偶然發現母親的照片被移動了位置,而那個男人都沒有察覺?還是他的衣櫥里裝了衣服變換了風格?你跟蹤過他么?然後發現,你以為的痴心一片對你母親衷心不悔的父親,其實在揮霍金錢花天酒地上十分有天賦?哦不不,別反駁,以你的敏銳,當然看得出他是逢場作戲還是真心投入。告訴我,你當時是怎麼想的?」
「你了解?」柯如悔以一種很奇異的口吻問。
他又湊近了一點,姜湖的槍口好像要戳到他的胸口裡,柯如悔卻並沒有感覺到疼痛,也沒在意,他伸手端起姜湖的下巴,端詳著他那雙淺色的眼睛,好像打算從中窺探到什麼一樣。
「你故意接近閔言,故意幫他導演出姓喬的女人那場鬧劇。」
「以你的控制欲,一手安排下的東西,不看完不會走,我就知道你肯定在附近。」姜湖說,微微歪過頭,讓一縷被風吹到眼睛里的頭髮落下來,露出光潔的前額,「這附近最高的樓是這裏,樓頂上的視野剛剛好可以看見知了茶樓發生的一切。你還在怡寧身上裝了竊聽器,是么?」
他轉過頭來,盯著姜湖:「你每天目睹著人類最陰暗的地方,並且比任何人理解得都透徹,你其實不是不失望吧,這些人有什麼好的?啊?你只是一直在自我催眠、自欺欺人,自欺欺人地覺得你做的一切事都是有道理、有意義的,你不累嗎?小姜,你自己覺得,你能堅持到什麼時候呢?」
柯如悔的目光慢慢往下,落到指著自己的黑洞洞的槍口上:「我知道你不會輕易開槍的,因為你並不想打死我。」
「快點,我不想聽你廢話,是跟我走,還是跳下去?」
柯如悔放下望遠鏡,緩緩地轉過身來,帶著一點特別愉快的笑容,好像他九-九-藏-書剛剛看完了一場戲似的,在那滿足地回味。
他輕輕地揚起下巴,往旁邊點了一下:「你從這裏跳下去。」
「然後你讓合適的人帶給他消息,再激怒他——」
「不,我始終相信,以你的能力,總會走在閔言前面。」柯如悔說,「如果美麗的女警受到意外的傷害,那就太讓人惋惜了。」
柯如悔的表情卻像是見到了分開好久的好朋友,如果姜湖手上沒有槍,或者這槍口不是在指著他,他甚至要撲上去給這年輕人一個擁抱似的。
姜湖蹲下來,仍然蒼白的臉上浮上一抹笑意:「你是個極端自戀的人,是個變態,生理上的缺陷讓你天生感受不到恐懼,感受不到內疚,還記得你那個在教堂里工作的父親么?別這麼看我,你自己不也說過么,我了解你,就像你了解我那樣。你父親是個狂熱的宗教分子,把你的生活死死地限定在一個極狹小的範圍里,半點不能出錯——至於你媽媽,她是個妓|女對么?要不然怎麼會惹得你那一輩子活在黑袍里的父親都能惱羞成怒,怒到……殺了她?」
「你看,你滔滔不絕地說我的事情,卻不允許別人提到你的過去,因為你那偉大的控制欲么,柯老師?你每天都有嚴格的時間表,早晨幹什麼,中午幹什麼,晚上幹什麼,什麼時間起床,什麼時間吃早飯,早飯吃多少克的麵包,喝多少毫升的牛奶——這些都是你那殺人犯雜種老爸給你留下的烙印,你憎恨著它們,所以才打著所謂學術研究的旗號,一而再再而三地犯罪,通過掌控別人的生命來滿足你那噁心的控制慾望。」
身後,一個黑洞洞的槍口指著他,樓頂的風掀起姜湖柔軟的頭髮,深灰的襯衣像是融在了夜色里,姜湖的眼睛被眼鏡片擋著,讓人看不分明,總是帶著溫暖而討人喜歡的笑容的嘴角抿起,劃出凌厲的線。
「把你的雙手舉起來,到我能看見的高度,後退,離他遠點!」一個九_九_藏_書冷冷的男聲突然從柯如悔身後傳來。
「居然被你抓到了。」柯如悔輕鬆愉快地說,「好久不見了,你居然比以前還要瘦些,工作很辛苦么?」
柯如悔笑了:「你的手可真涼,我說得對不對?」
就在這時,姜湖說:「我知道你為什麼殺人,你知道么?」
「我哪裡說的不對?」姜湖歪過頭笑了,「你在干擾我們每個人的思維,你一手設計了閔言的鬧劇,為了什麼?為了讓我知道你的存在?為了讓我不安?因為這樣能讓你覺得,你戰勝我了,你控制我了,是么?」
翟行遠被驚喜砸昏了頭。
男人的殺意沒有半點掩飾地泄露出來,柯如悔明智地舉起自己的雙手,往後退了一步。
柯如悔笑著搖搖頭,彎下腰,撿起地上的手銬,在手裡把玩了一下:「你怕我?」
與安全平靜的生活相比,那些都是無所謂的,這是連最嚴苛的完美主義者都會承認的事,只有無法體會到的變態才不懂。
盛大的夜色落幕了,這一宿,逃了兩年的柯如悔落網,閔言被逮住,手下一群混混樹倒猢猻散。安捷看著沉沉睡去的安怡寧,突然對翟行遠說:「我老了,也想找個長久的人,將來能照顧她……」
姜湖一聲不吭地站在那裡,任他抓著,任他低低地,殘忍地說著,臉色愈加蒼白起來。
沈夜熙:「誰他媽和你個殺人犯是一種類型的人,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了敗類。」
「沈夜熙,沈隊長。」柯如悔眯起眼睛,不易察覺地露出一點意外的神色。
「你怕我會說出你不想聽的話?」柯如悔像是更開心了,眼睛里冒出獵人見到獵物一樣可以稱為興奮的光芒,「你怕我說出你心裏的秘密,就像你把閔言逼得方寸大亂一樣?怎麼,這麼長時間不見,連你也這樣脆弱起來了?」
就在這時候——
柯如悔臉上的笑意僵住了。
柯如悔嘆了口氣,像是憐惜一樣,輕輕地摩挲著姜湖冰冷蒼白的手指,問:「還疼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