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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舊約新盟,往事難酬

第三章 舊約新盟,往事難酬

小廝金平遲疑了下,只得托著木盤走近謝三賓,怯生生地道:「請謝相公點戲。」
李長祥見她答應得爽快乾脆,大喜道:「如此,李某就多謝了。」
彭萊奇道:「這是為什麼?」柳如是道:「一言難盡。就算是避免節外生枝吧。」
舊日園林殘夢裡,空庭閑步徘徊。雨干新綠遍蒼苔。落花驚鳥去,飛絮滾滾來。
他在這邊別有用心地煽風點火,那邊謝三賓愈發氣急敗壞,連聲嚷道:「柳如是人在哪裡?快說,快說。」
正好許譽卿進來聽見,失聲道:「什麼,隱娘要嫁給錢謙益?」柳如是道:「是的。不過這件事還沒有對外公開,也請二位暫時保密。微姊姊,你轉述的徐霞客徐先生的話我聽明白了。這件事事關重大,回頭我再跟錢公商議一下,看要如何處理。」王微點頭道:「這件事交給隱娘,我就放心多了。」柳如是點點頭,道:「我儘力而為。」起身走了出去。
柳如是心道:「李長祥想讓我出面,利用私交來勸張溥停止與朝中權貴爭鬥。想來他跟天下人一樣,都以為張溥對我用情極深。張溥為人強硬,他童年生活不幸,自小備受族人、惡奴欺壓,養成了決不服輸的極端性格,凡事均要做到極致才肯罷手。他心中只有權勢,哪裡會聽得進去我的話?」
韓繹祖又道:「你們復社揚名,始於崇禎四年,只因吳偉業中了榜眼。當時吳公寫出《綠牡丹》已經一年有餘,太湖一帶,許多人都看過,不難佐證。謝公,你不是說吳江名妓柳如是十三、四歲時曾看過這齣戲么?」
柳如是震撼得無以復加,失聲道:「這……這就是傳說中的『五猿爭果』么?」李長祥道:「是的。這隻盤子也是張岱從葉渡當鋪買到的。他說這柳娘子應該認得這玉盤,會立即明白他的用意。」
鄭森恍然有所醒悟,問道:「吳公的意思是,如果我貿然插手,可能會因為家父的身份,而令事情更加複雜?」
施琅道:「不是的,好像是出錢請戲班子來煙雨樓唱戲的人跟柳娘子很有些干係。」
彭萊先擠到主賓席邊,報了自己姓名,稱是復社黨魁張溥的侍從。沈德符倒也客氣,問道:「閣下有何指教?」
韓敬長子亦韓繹祖亦在側座,聞言立即站了起來,道:「說到底,你趕來找茬,還不是因為這出《綠牡丹》嗎?之前溫閣老在位,說這戲是譏諷復社,你們便信了。殊不知吳公返鄉寫出《綠牡丹》時,你們復社還沒有成立。難道他老人家能未卜先知,預先寫出這樣一齣戲來嘲諷你們?」
柳如是一見到那盞玉杯,便「啊」地驚呼出聲,露出了極不可思議的神情。呆了好半晌,才喃喃道:「想不到……想不到我還能見到它。」凝視碧香升好大一會兒,這才沉聲追問道,「這碧香升李公子是從哪裡得來的?」
鄭森愕然道:「這話怎麼說?吳學士是我師長,我身為學子,怎麼能眼見他與旁人廝打?」吳炳道:「鄭世侄可知前戶部尚書侯恂為何被下獄?就是因為他的門生左良玉手握重兵,勢力太大。」
柳如是本正襟危坐,聞言立即站了起來,問道:「李公子說的碧香升,可是一盞碧色的玉杯?」李長祥道:「正是。」一邊說著,一邊打開腳下包袱,從木盒中取出一隻杯子來,輕放在桌案上。那杯子玉質瑩潤,綠意盎然,正是柳如是為周道登侍妾時在周府密室見過的絕世珍品碧香升。
柳如是想到這一點,又見裴三繼續驅使沙機子在附近水域尋寶,便跳到他船上,在一旁觀看。此即為許譽卿、王微等人所看到的情形。她被熟人撞見在漁船上,頗為難堪,也不好說明內中緣由,便絕口不提旁事,該搭乘畫舫,與諸人結伴來到湖心島。想不到與李長祥見面后,他竟然又拿出玉杯和玉盤。如此,只在今日之內,就有黑牡丹、碧香升、五猿爭果三件沈氏珍寶出現在她眼前,這到底是巧合,還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然此事還沒有就此了結。卞玉京與王竹軒分手后不久,王竹軒被人殺死在清流園有得樓中,碧香升亦被盜走。因卞玉京曾到過王家,官府一度懷疑她有所牽連,找她問案。她說出了事情經過,人們這才知道碧香升背後的曲折故事。為了它,已經搭上了兩條人命、兩家幸福。也有人認為因果循環,王瑞雇兇殺人奪寶,而其獨子王竹軒亦死在玉杯上,這是報應。官府查了一陣后,沒有找到殺人兇手和碧香升的任何線索,有得樓命案遂成為一樁懸案。
韓敬打了個哈哈,介面笑道:「謝公,看來柳如是對你是情有獨鍾了。這《綠牡丹傳奇》一事,她連同居了一年的陳子龍都沒有告訴,卻獨獨告訴了你。」
黃鑒、姚淑聽說,便應了一聲,起身跟黃媛介出艙。姚淑這等容貌,若不是不加遮掩,她自己也會成為島上的風景,特意戴上了眼紗、斗笠,遮擋得嚴嚴實實。
難怪她神色如此凝重緊張,自碧香升由周府失竊后,一直下落不明,然當它再重新出現時,便與血光命案緊緊關聯——
柳如是便大致描繪了朋友的外貌,又道:「我要留在船上會見朋友。各位是來游湖的,不讓因為我壞了雅興。吳學士,你這就引鄭公子他們上島吧。」
李長祥忍不住嗤笑出聲,道:「真真好笑,你們那麼多男子在場不拉架,偏偏要來叫柳娘子去勸架么?」
眾人一時不願意接話,一是柳如是人在這裏,不知道該如何說才合適,二來也不敢肯定就是謝三賓用毒刀傷了吳偉業。正好僧人明凈進來道:「沈德符沈相公他們幾位人在外面,有話想跟柳娘子說。」
吳偉業和彭萊趕來釣鰲磯時,果見戲台上正在上演《綠牡丹傳奇》第十二出《友謔》。這齣戲輕快活躍,戲份以丑、凈為主,唱詞儘是嘲諷和自嘲,插科打諢。看戲者中,懂行的看得捧腹而笑,不懂行的也是看個熱鬧滑稽,比適才那文縐縐的《牡丹亭還魂記》要好看得多。
卞氏夫婦過世后,卞賽成為孤女,無以為生,被人拐騙賣入青樓。她成人後,以玉京為名號,因善詩工畫,又工於小楷,精於琴道,「書法逼真黃庭,琴亦妙得指法」,更兼秉性高潔,居處一塵不染,遂成為秦淮名妓。時人有「酒壚尋卞賽,花底出陳圓」之詠,將其與蘇州名妓陳圓圓相提並論,足見名氣之大。她曾為自己畫像一副,上題小詩:
一到台前,許譽卿便認出了一名熟人——坐在台下主賓席中的人竟有謝三賓。他也聽過謝三賓苦追柳如是且二人糾纏不清的風流故事,這才知道柳如是為何剛一上島就折返回來,想來是她看到謝三賓也在湖心島的緣故。她請鄭森的侍從去煙雨樓叫朋友來碼頭相會,大概也是不願意東林、復社捲入她與謝三賓的糾紛。
彭萊忙道:「許公放心,我們只是去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兒,斷然不會惹事。」扯上吳偉業,掉頭而去。
二人相視而笑,遂互相牽了手,一起出來欣賞南湖風光。
沈德符身為主人,也不命人勸架,只笑吟吟地在一旁看著。韓敬更是將戲折放回木盤,命道:「拿過去,請謝公點戲。」
吳偉業見狀吃了一驚,喝道:「你想做什麼?怎麼還打人?快放手!」大力一推。他雖然個子不及謝三賓,畢竟是正當盛年的男子,這一推又出盡全力,謝三賓退了兩步,就勢跌坐在地。
錢謙益歷經磨難,被釋放歸鄉后,柳如是即登門拜訪。錢謙益久聞柳氏大名,見她翩然尋來,深感受寵若驚,當即原原本本將一捧雪來歷告知:原來他手中的一捧雪,是從金陵秦淮河邊的一家當鋪中買得。那家名叫「葉渡」的當鋪在江南頗為名聲,因為信譽極好,有些人家遭逢變故,遇到困難時,常將家中財物拿去鋪中置換現錢。據鋪主說,玉杯是一名年青男子留下來的,稱是祖傳之物,開價三千兩白銀。錢謙益覺得價錢合適,便籌錢買下來了,加上一成中間費,一共是三千三百兩。但他也對賣杯人的身份起了疑心,這一捧雪如此不凡,實在不該流落民間。然鋪主的生意原則是,既不追問買賣者來歷,也不透露雙方信息,這也是葉渡當鋪得以享譽江南的原因read.99csw.com。錢謙益遂不再多問,攜了玉杯回家,但從未對外張揚過,甚至連門生錦衣衛百戶徐望也不知道他手中有一捧雪。後來張漢儒將一捧雪列為罪狀之一,則是因為溫體仁親信陳履謙花重金收買了錢謙益的貼身侍女,由此探得許多錢府隱私。
等了一會兒,許譽卿夫婦、董小宛、黃媛介、姚淑、黃鑒也相繼來到,紛紛問道:「吳學士人可還好?」柳如是道:「大夫正在救治。」又問道,「到底出了什麼事?是誰傷了吳公子?」
卞玉京小柳如是整整五歲。卞父被殺時,柳如是人正在松江,為名儒陳繼儒慶賀七十五歲大壽。她到達佘山後,遇到一系列奇事,便與名士張岱設法追查玉杯一捧雪下落。她原以為是琴師王瀾盜走了玉杯,後來才知道常熟俠士羅吉甫才是盜取周府珍寶的人。可惜羅吉甫為了救柳如是,來不及交代玉杯等失物下落,即被江湖繩伎紅娘子挾持去尋找沈萬三藏寶,從此下落不明。
李長祥全然不明就裡,不知道見多識廣、能傾倒眾江南名士的柳如是如何見了一隻玉盤會為失態至此。但他性格沉穆,旁人不主動提的事,他也不會出聲詢問。又道:「我適才說過,今日找柳娘子有兩件事,第一件,張岱托我將玉杯、玉盤轉交給娘子,我已經做到了。第二件,是我自己的事。」
吳炳回到家鄉后,想到自己當年參加鄉試時曾被人誣陷舞弊,而今又因為陳況鄉試舞弊而罷官,氣憤難平,遂寫出了《綠牡丹傳奇》。這本來只是一出描寫明代科場舞弊之風的戲劇,後來卻被內閣首輔溫體仁大加利用,用來譏諷復社操縱科舉。復社中人自命為君子,卻愛爭意氣。張溥動用了大量人脈,請浙江督學副使黎元寬出面,銷毀了《綠牡丹傳奇》刊本。吳炳當時起用為浙江鹽運司主事,他在朝中一向持中立態度,凡事能避則避,雖然人也在浙江,也沒有多干預什麼。
謝三賓正四處尋找柳如是的下落,聞言頗為尷尬,只得強笑道:「小賤人水性揚花慣了,她的心思,誰能明白呢?」
謝三賓揚手一揮,便將木盤連同戲折打得飛了出去,正好磕在彭萊面上。彭萊痛得大叫了一聲,雙手捂臉,蹲了下來,也不知道傷在了哪裡。
王微道:「錢公好歹是你們東林黨魁,如何被相公說得如此不堪?」許譽卿道:「我只是為隱娘不平罷了。」王微哂笑道:「此易解,渠恐蠻府參軍追及耳。」
彭萊苦笑道:「是被一隻木盤磕的,我不礙事。我們還是趕快將吳公子運回城中找大夫醫治吧。」
探得春回春已暮,枝頭累累青梅。年光一瞬最堪哀。浮雲隨逝水,殘照上荒台。
她與吳縣才子李玉交好,這「莫懷古物」一詞便是出自李玉名劇《一捧雪》。《一捧雪》故事講述的是明朝嘉靖年間,嚴嵩父子揚跋扈,利欲熏心,不擇手段地掠奪天下珍奇玉器、傳世國寶。太常寺正卿莫懷有祖傳玉杯一捧雪,用它斟酒,夏天無冰自涼,冬天無火自溫。更為稀奇的是,一經斟上美酒,杯子里玉杯中立即水霧騰騰,如雪花飛舞,故得名「一捧雪」。嚴嵩父子向莫懷古索取一捧雪。莫懷古連番設計保衛祖傳之物,卻盡被識破,惹來殺身之禍。后莫懷古之子莫昊冒死上書,以昭雪父親不白之冤。
他做到了,她也做到了。她常常慶幸那一次松江之行遇到了他,他帶給一份熨帖心靈的感動,然而他隨即又如清風般離去,所留下的,儘是最美好的回憶。彼此思念,彼此關懷,彼此會意,但卻不再相見,這是怎樣一份情感?
卞家遭災破落時,卞玉京已然十歲,對舊事記得頗為清楚。她也曾多方設法打聽碧香升下落,想要查明父親遇害真相。然而某一天,那盞引來禍事慘事的玉杯,居然自行出現在她眼前。
彭萊道:「雖然是吳學士先動的手,但挑起事端卻是謝三賓。柳娘子,抱歉了,今日這件事,其實跟你有關。」
當年泖水一別,張岱曾經跟柳如是約定:「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永不相忘,但絕不再相見,絕不再提起對方的名字。」
柳如是婉勸道:「張溥性情如此,李公子就不要跟他計較了。」
轉念想到李長祥已經張了口,對方又不是出於私心,她也不能就此拒絕,便點頭道:「好,我盡量勸勸張溥。只能是儘力而為,不能保證什麼。」
崇禎皇帝即位后,吳炳任福州知府。上任時正逢鄉試,查出了考生陳況有舞弊行為。陳況家中很有些勢力,花費重金托巡撫熊文燦來說情。當時熊文燦因招降了海盜鄭芝龍而在朝中炙手可熱,吳炳不肯徇私,最終被迫稱病去職。
明凈忙介紹道:「這位是崇德呂元學呂公的五公子,姓呂名留良。」彭萊道:「啊,原來是呂公子,久聞大名。」
那遊客露出狐疑之色,明顯不大相信,卻也不再多問。
謝三賓的身邊還有兩名白髮老者,氣度嫻雅,頗有風采。問了看客,才知道一人是嘉興秀水人沈德符,也是今日宴會之主人。其左側的老者則是湖州歸安人韓敬,即當年排擠掉錢謙益而獨佔鰲頭的韓求仲。他靠作弊當上狀元一事敗露后,在朝中無法立足,被迫辭職,在士林中的名聲也是一落千丈,唯有戲劇名家湯顯祖為他叫屈。經此一事,韓敬終究難以東山再起。他于仕途受挫后,閑居家鄉,以著述自娛,與湯顯祖、沈德符等戲曲名家往來甚密。然而他在政治上並沒有就此沉淪下去,始終名列浙黨之中,與東林、復社為敵。他跟前任首輔溫體仁同是湖州人,傳聞許多壞點子都是他給溫體仁出的,如利用周之夔告復社結黨謀反,又如利用紹興師爺張漢儒告錢謙益魚肉鄉里。
而吳縣才子李玉寫齣戲劇《一捧雪》,曾在佘山陳繼儒壽筵上首演,因為其主線正是一隻名叫一捧雪的玉杯。柳如是初一聽到,即驚疑不已,更是引發了一系列事件。後來柳如是拜訪李玉,當面詢問,才知道他既不認識王瀾,也跟周道登沒有任何關係,不過是聽祖輩提過一句一捧雪玉杯。而李家祖上原為家奴,其主人是萬曆年間內閣首輔申時行,或許從什麼特殊渠道聽到過一捧雪的故事。至於一捧雪到底是什麼樣子,甚至世間有沒有一捧雪,李玉根本就不清楚。他本來就是寫戲的,添枝加葉,添油加醋,將乏善可陳的平常事寫成驚天地、泣鬼神的傳奇,正是他的拿手好戲。
他是主人,既這般說了,韓敬當然當仁不讓,笑著拿起戲折,翻了幾下,問道:「咦,怎麼沒有《金屋藏嬌》這齣戲?」
柳如是對外傷頗有經驗,忙道:「先讓我看看。」
鄭森在日本出身,長到六歲時,才被父親接回福建。回到中國后不久,便隨父親到福州拜見福州知府吳炳。他對這位儒雅敦厚的長者印象很好,還在知府衙門看過吳炳自己創作編排的戲曲《情郵記》。內中有唱詞雲:「伴夜月,止聽烏啼;望青雲,空羡鳥飛。」立即令他回憶起在日本與母親相伴的歲月,大為震撼。可以說,吳炳是他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位真正的文人。後來吳炳去職,他還向父親追問過緣由。鄭森長大后,也曾聽過《綠牡丹傳奇》事件,對復社之小題大做頗不以為然,還特意命人設法找來了《綠牡丹傳奇》刊本,讓家中的戲班子排演。是以他對這齣戲極為熟悉,一下子便聽了出來。
柳如是卻立即認出了李長祥,道:「我見過李公子。數年前在佘山大會上,是李公子一口道出了蜜香樹的來歷。」
黃媛介見到李長祥連使眼色,便道:「李公子和隱娘有些私事要談。黃公子,淑娘,不如我們先下船去,到戲台那邊瞧瞧熱鬧。」
鄭森正在一邊與吳炳說話,見出了變故,忙叫施琅過去幫忙。
謝三賓卻不肯就此罷休,居然不顧身份,上前一把扯住吳偉業的衣袖,追問道:「柳如是到底在不在竹亭湖墅中?」
九*九*藏*書彭萊不無譏諷地道:「這可不是聽戲那麼簡單。閣下難道忘了尊師錢公不得登閣入相,是拜誰所賜么?」
許譽卿竟然氣憤難平,舉手擊打船板道:「楊柳小蠻腰,一旦落沙叱利手中。」顯是認為年屆六旬且醜陋無比的錢謙益配不上年輕美貌的柳如是。
柳如是知道了事情經過,認為那將玉杯送到葉渡當鋪的年青男子就是羅吉甫,卻並沒有見到一捧雪真物。錢謙益認為這玉杯太過神奇,非凡間之物,他本人無福消受,已經作為謝禮轉送給司禮監大宦官曹化淳了。
吳偉業不悅地道:「我今日才到嘉興,是陪客人來游湖的,尚未到過竹亭湖墅,如何能知道柳娘子在不在那裡?請謝公快些放手!」
柳如是道:「我人是到了佘山,但並沒有參加宴會。」回憶起當年與張岱一道查案的情形,再聯想到當年在松江出盡風頭的鄭芝虎已殞命南海,而佘山大會的主人陳繼儒亦在一年前病逝,不免又生出一番感慨來。
大士閣是處三進的院子,前是大殿,旁有鐘樓及便殿;中院是處松林,樹下集有不少碑刻,不乏米芾、蘇東坡、黃庭堅、蘇轍、吳鎮、董其昌等名家手跡,如;後院則是藏經閣、方丈室及普通僧人居住的禪房、伙房等。因為地處嘉興黃金風景名勝區,不時有遊客留宿,又在中院東、西兩邊建了各建了一排廂房,作為客房。
彭萊想不到賓客中還有吳炳,一時語塞,便轉向謝三賓道:「謝公是東林黨魁錢謙益錢公的門生,如何能安安穩穩坐在這裏聽戲?」謝三賓訕笑道:「不過是一齣戲而已。」
有一位名叫王竹軒的年輕公子愛上了卞玉京。王竹軒字霄青,出身名家,且精通書法,與卞玉京志趣相投。最關鍵的是,王竹軒父母雙亡,尚未娶親,願意娶卞玉京為正妻。二人相戀后不久,王竹軒邀請卞玉京到別業清流園作客。興濃之時,正好僕人上來奉茶。王竹軒道:「玉京是貴客,豈能用此俗具飲茶?」遂從懷中掏出鑰匙,打開牆上暗格,取出一隻木盒,又從木盒中取出一盞晶瑩碧綠的玉杯,道:「此杯名碧香升,最適合飲茶,是我王家傳家之寶。」
柳如是聽了經過,道:「這麼說起來,是謝三賓拿有毒的刀子傷了吳公子。」語氣中頗見困惑,顯然對爭鬥到動了刀子一事全然不能理解。
柳如是問道:「他……過得可還好?」李長祥一愣,道:「他?」隨即醒悟對方指的是張岱,便點頭道:「尚好。」
鄭森聞言便道:「那麼就讓施琅去吧。」
正好戲班打雜的小廝金平奔過來道:「班主命小的來請教幾位相公,下出該唱什麼戲?」一邊說著,一邊拿木盤托著戲摺子遞了過來。
一行人進來中院時,有位正在觀摩碑刻的遊客轉過頭來,好奇地問道:「這位公子怎麼了?」不待明凈回答,柳如是搶著道:「他有些不舒服,暈了過去。」
鄭森一時躊躇不語。他六歲之前在日本,與母親生活在一起,單純而快樂。六歲之後回中國,因為是長子,將來必將繼承父親的地位,受到了眾星捧月的待遇。環繞他周圍的人,大多是追隨他父親鄭芝龍橫行海峽、打下江山的親信。這些人雖是海盜出身,卻親身經歷了大航海時代,野蠻中激|情澎湃,豪情中雄心滿懷,與閉關鎖國的內地人大不相同。在他成長的環境中,從來沒有遇到過複雜的人際關係、糾結的人事紛爭一類,即使他對吳炳的指點有所領悟,也依然是感到懵然難解。然而吳炳是他平生最敬重的人,對方的話不能不聽。既然他不能出面,總有能出面的人吧。他依稀聽到謝三賓和吳偉業是因為柳如是而起了爭執,也不及思慮更多,便命施琅趕快去畫舫上叫柳如是來。
彭萊見二人拉扯在一起,情形不妙,忙過來勸道:「先放手,有話好說。」見謝三賓不肯鬆手,吳偉業掙脫不開,便去扯謝三賓的手腕。
之前復社與內閣首輔溫體仁爭鬥,溫體仁之弟溫育仁排演了《綠牡丹傳奇》,命人到處上演。眾人一直以為那戲是溫育仁所作,是以詆毀起來不遺餘力,後來才知道真正作者另有其人,是宜興人氏吳炳。從始至終,吳炳表現得很淡然,從未吭聲,彷彿《綠牡丹傳奇》跟他沒有任何關係。復社難免認為他是心中有愧,愈發將他當作溫體仁黨羽。但吳炳在復社成立之前就寫出了《綠牡丹傳奇》一事,彭萊還是第一次聽說,一時語塞,轉頭去看吳炳,有心求證,卻見他已起身走開,正與鄭森交談甚歡,不覺一愣。
吳偉業心道:「沈德符如此咄咄逼人,謝三賓又抬出了柳如是做證人,料想吳炳創作《綠牡丹傳奇》時間在復社成立之前當是真事。果然如此的話,復社確實是在這件事上理虧,至少是被溫體仁利用了。而吳炳多年來隱忍不言,不肯公開說出真相,想來也是不願意得罪溫體仁,所以甘願兩頭受著窩囊氣。而現下終於肯講出來,大概也是因為溫氏已經過世、不足為慮了。」反覆思慮一通,還是覺得應該先稟報張溥之後再說,便拱手道:「這件事,吳某自會向恩師稟報,請恩師定奪。各位相公,吳某今日有所唐突,實在抱歉,就不打擾各位聽戲了。」
彭萊指著戲台道:「這出《綠牡丹傳奇》與我復社有一段不小的恩怨,沈公應該很清楚,卻刻意將戲班帶來煙雨樓上演,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用意?」
明凈已知道傷者是當今翰林名士吳偉業,特意引著諸人進來東南角上的靜室,最為闊大安靜,又自趕去後院叫大夫。柳如是等人絕處逢生,眼巴巴地盼著大夫來救人,不想明凈引進來的卻只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不由得面面相覷。
《綠牡丹傳奇》其實只是一部戲劇,但牽涉進黨爭后,就成了攻訐的工具。雖然官府並沒有明令禁止上演,甚至連替復社出頭的黎元寬都被免職,然銷毀刊本事件后,戲班多不敢排演這部戲,是以多年來都沒有人聽到過。
吳偉業叫了好幾聲,見對方始終不肯放手,便使出大力,預備掙脫掌握。謝三賓身材高大,比吳偉業高出整整一個頭,又正是氣憤之下,死活不肯放手。二人糾纏在一起。
幾日後,王竹軒帶著玉杯前來拜訪,預備將碧香升歸還原主,卻被卞玉京拒之門外。他追問緣由,卞玉京只答了四個字:「莫懷古物。」
當年泖水一別,他曾經跟她約定:「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永不相忘,但絕不再相見。」她常常慶幸那一次松江之行遇到了他,他帶給一份熨帖心靈的感動,然而他隨即又如清風般離去,所留下的,儘是最美好的回憶。彼此思念,彼此關懷,彼此會意,但卻不再相見,這是怎樣一份情感?
起初,吳偉業並不是要與謝三賓打架,只是被他死死扯住不放,掙脫不得后,最終被激發出了火氣。而謝三賓則將尋柳如是不遇的怒氣都轉到吳偉業身上。兩人都不甘示九*九*藏*書弱,滾抱在一起。到後來,沈德符也覺得有些過了,便命僕人上前勸架。兩名僕人也不敢真動手,只彎腰站在一旁,好言相勸,不妨被謝三賓一腳勾倒其中一人。那僕人情急中一扯,將另一名同伴也拉的倒下,連帶撞倒了趕過來拉架的彭萊,及正撿木盤的戲班小廝。數人滾作一團,愈發混亂。一些遊客連戲也不看了,專門圍過來看熱鬧。
柳如是蹙緊眉頭,完全不能相信,反問道:「你說吳偉業跟人打架,怎麼可能?」施琅跺腳道:「是真的。我家大公子讓我趕快來叫柳娘子去勸架。」
他自認為以祖傳之物討好對方,必能感動佳人芳心,哪知道卞玉京淚水滾滾而下,一時愕然不知所措。卞玉京問明王父即是前吏部侍郎王瑞后,這才恍然明白情郎就是殺父仇人的兒子,心中難以釋懷,轉身決然離去。
本來在娼妓這一行業中,恩客為爭奪美貌妓|女打架甚至動刀子傷人都是常見之事。秦淮名妓顧媚在秦淮河邊開了一座眉樓,既是酒樓,又是青樓,為其爭風吃醋、打爛樓中桌椅盤碟的事每隔數日便會發生一次,且打架者中不乏名流雅士、世家公子。謝三賓曾任巡按御史兼監軍,出入于生死戰場之間,脾氣火爆些,情急之下動了手,憤怒之下動了刀子,這倒也能理解。可吳偉業非但不是他的情敵,還是在任朝廷命官,這其中的干係就大了。謝三賓曾居高位,也算是見過大場面的人,不會不明白這一點。
柳如是道:「原來是他托你來的。」李長祥點了點,道:「我前年在杭州住過一陣。也就是那個時候,與張岱結為好友。這次我過杭州,他拜託我將這盞玉杯和這隻玉盤送給你。」又從木盒中取出一隻白盤來。
吳偉業料不到會有如此局面,想到對方畢竟是長輩,「哎喲」一聲,急忙上前去扶,卻被謝三賓就勢扯倒。兩人互相倒在一處,滾成一團。
許譽卿料想他們要去質問沈德符,說不定還要當場興師問罪,忙道:「不是說好今日只談風月么,何必去管旁人唱什麼戲?」
原來吳偉業一行人上岸后,便先來釣鰲磯看戲。因為風景時時在,戲班子卻不常在。尤其吳偉業是戲劇行家,遠遠聽到歌者能以聲遏雲,便知道來了名角。
韓敬臉色虎著臉不吭聲,他算是張溥的前輩,自然是不屑與一個小小的侍從辯論的,況且內中涉及極多的恩怨,也難以幾句話辯明。
李長祥搖頭道:「我不是跟張溥計較,我是擔心他繼續這樣下去,會把朝政搞得更糟。我聽說他正在密謀一件大事——對他而言,所謂的大事,無非是如何斗跨現任內閣首輔罷了——但我還是希望他能拿出復社領袖該有的目光胸襟來,以大局為重。這次到嘉興后,我專程到竹亭湖墅拜訪,想當面再勸他一次,卻被拒之門外,連人都沒有見到。」
沈德符忽正色道:「謝公,有一件事,老夫一直沒好意思告訴你。聽說目下柳如是人就在嘉興……」
此劇正式上演后轟動四方,李玉一舉揚名。有人曾好奇問他為什麼給劇中人物取名叫莫懷古,李玉答道:「莫懷古物,以免招禍。」而卞家之家破人亡、卞玉京之淪落青樓,其實也是拜古物碧香升所賜。她不願意再見到它,以免睹物傷悲,正如不願意再見到王竹軒一樣。
她正幽思滿懷時,鄭森的侍從施琅一頭撞了進來,道:「不好了,他們打起來了。」
李長祥又道:「如果張溥只是一個人,他愛跟誰都跟誰斗,倒也沒什麼。可他動用復社的資源和人際關係,干涉地方,影響朝政,這便罪不可赦了。實話說,之前我在杭州時,曾見過張溥一次,當面勸他早些罷手。甚至我拿他最敬重的前內閣大學士徐光啟作比照,勸他好好學學徐閣老的務實。也許我的言辭激烈了些,他當場站了起來,預備離開。還是張岱從旁勸阻,他才勉強坐了下來。然而臉色極為難看,我說了大半個時辰,他不但沒有回答一句,竟是連看都沒看我一眼,便拂袖而去。可謂無禮之至。」
李長祥道:「不是我的,是張岱在金陵葉渡當鋪買到的。」
沈德符搖頭道:「吳學士說的不對,這不是爭辯,是你二人為一齣戲趕來興師問罪,卻因為知道了真相而理屈詞窮。吳學士,你也是聲動天下的大名士,可有想過這些年來吳炳吳公所受的委屈?」
李長祥送幾人離船,拉上了艙門,這才正色道:「今日約見柳娘子,原是有兩件事。第一件,事關碧香升。」
另外今日還發生了一件事,也是與沈萬三藏寶有關。她乘小船獨自赴煙雨樓之約時,看到湖上有漁夫利用沙機子往水中撈寶,本覺得頗為可笑,但擦過漁夫裴三的漁船時,他豢養的水機子正好銜上來一捧水草,尚不及落到船上,水草中便掉出來一件物事。裴三忙撿起來查看,卻是一件黑色的花朵形狀的金屬器物。他不識貨,鄰船的柳如是卻一眼認了出來——那是一塊天然烏金打造的簪花,名叫黑牡丹,是昔日沈萬三愛妾九娘的至愛之物,也曾在錦衣衛的藏寶名單上出現過。柳如是這一驚非同小可,忙招手招呼裴三,表示願意買下這下簪花。裴三卻是個機靈人,深知這簪花是沙子從南湖深水中銜上來,必是奇物,奇貨可居,張口便索要一百兩銀子。柳如是一時拿不出這麼多錢,便問了裴三家住址,說好等籌到錢后再去找他。
柳如是略微檢視,便道:「刺中吳公子的利刃上有毒,需得立即解毒。我只會處理簡單的外傷,不識得解毒之術。」忽轉頭看到彭萊額頭有一個大包,不由一愣,問道,「彭公子如何也受了傷?」
吳偉業等人聽了一陣,便轉身離開,預備去登煙雨樓。走出不遠,戲台上忽然換了戲文,由湯顯祖的《牡丹亭還魂記》變成了吳炳的《綠牡丹傳奇》。
沈德符道:「這就是了。你們復社不少人都曾是柳如是的恩客,譬如尊師張溥,又譬如復社另一巨子陳子龍,難道都沒有聽她在枕邊說過么?」語氣頗為尖酸,暗有譏諷復社名士自命君子、卻為同一妓|女所迷之意。
到了湖心島后,柳如是因為約了人,便先下船,徑直往煙雨樓而去。哪知不一會兒又折返回來,面色極為難看。
柳如是道:「這毒毒性厲害,現下趕回去城中,怕是來不及了。」
黃鑒便擠過看熱鬧的人群,好不容易分開幾人,將吳偉業扶起來站好,勸道:「吳學士,你身份尊貴,何必跟……」卻見對方臉色慘白,雙手捧著肚子,指間有血沁出,不由大吃一驚,忙叫道,「不好了,吳學士流血了。」
吳炳點了點頭,道:「今上多疑。鄭世侄新拜了東林黨魁錢謙益為師,以你的身份,已足以令朝廷對錢氏側目,疑他交接大將,結黨營私。像今日這種場面,日後必會傳入朝中,若鄭世侄牽涉其中,怕是會令局面更加混亂。你若就此袖手旁觀,反而於吳偉業前程有利。」
那是一隻白色瑪瑙盤,盤面上有紫色斑紋婉轉成形,如一枝葡萄,下有五猿爭采。
之後,柳如是曾聽人議論闖王李自成麾下將領中有一對夫婦,男子名李岩,足智多謀,號稱「智囊」。女子武藝高強,是一員猛將,原是走江湖賣藝的繩伎,因喜穿紅衣,綽號「紅娘子」。柳如是推測那女將當跟當日險些殺死自己的紅娘子是同一人,她既然鋌而走險加入流賊的隊伍,想來也沒有得到那批傳說中的沈萬三藏寶。羅吉甫則多半被她殺了,或是出了別的意外。而奉命尋以彌補國庫不足寶的錦衣衛雖然查到周道登原來是沈萬三孫女婿周篪後人,但因為刻有藏寶地圖的聚寶盆早先被羅吉甫竊走,無從尋找,也最終是空手而歸。近年來,大明內外交困,軍費開銷巨大,不久前崇禎皇帝下詔增天下及宣課司關稅,商人百姓日益窮困,朝廷依然度支日絀。崇禎皇帝又不肯動用內府小金庫,以至到了要求皇親國戚捐錢的地步,甚至公然下了《捐輸令》:「凡官員捐餉者,加官進爵。」read.99csw•com
大士閣的僧人明凈聞聲趕了過來,聽說有遊客中毒,忙道:「阿彌陀佛,菩薩保佑,今日這裏正好請了大夫來為明言師兄看病。幾位請隨貧僧進去,先到客房歇息。」
彭萊忙就近進到大士閣中,進來山門,將吳偉業放在一棵菩提樹下。他傷在腹部,似是被匕首之類的利器所刺,傷口並不在致命之處,然失血極多,臉色慘白,已是氣息奄奄。最令人驚懼的是,傷口中流出來的血發出黑氣,極不尋常。
謝三賓聞言大為緊張,道:「她……她也在嘉興?」沈德符道:「聽說人就住在竹亭湖墅中,十之八九是真事。這位彭萊彭公子既是張溥的心腹侍從,想必是知情的,你不妨當面向他確認。」
柳如是一時無言以對。雖然李長祥的話有些誇大其詞,而今國家處於危難之間,並不是溫體仁或是張溥的責任,然而黨爭消耗了朝中大部分政治力量卻是鐵一般的事實。張溥贊成以君子結黨的方式對抗來小人之黨,就算溫體仁一派是奸詐小人,復社中人都是謙謙君子,在結黨營私這一點上,張溥跟對手同樣負有責任。如此,才導致明朝門戶之禍烈于往代。而且張溥為人張揚自大,在許多事情上確實處理得不好,本來可以向好的方向轉化,由於他的固執己見,往往變得更糟。關於這一點,她的舊情人陳子龍也曾跟她私下議論過,認為張溥在一些重大問題上太過極端,這也是長期以來,陳子龍創立的幾社相對獨立、始終與復社保持著距離的根本原因。幾社中的不少人,如夏允彝、夏完淳等,都極力主張停止黨爭,要求「君子無黨,以無黨勝小人」。可惜張溥名利之心太重,根本聽不進去。
李長祥道:「溫體仁固然有罪,東林、復社就是全對么?甚至有很多事端都是張溥先挑起來的。當年綠牡丹事件不就是么?如果他允准溫育仁加入復社,兩派握手言和,同心治理國家,哪會有今日不可收拾的局面?」
對於柳如是而言,碧香升亦是涉及到一段辛酸往事,意義不同一般。她少女時嫁與吳江故相周道登為妾,后因得寵被其他侍妾誣陷與琴童王瀾私通,加上身負盜寶嫌疑,遂遭驅逐,被周氏再度賣入青樓為妓。所丟失的寶物中,即有一捧雪、碧香升兩盞玉杯。
沙鷗同住水雲鄉,不記荷花幾度香。頗怪麻姑太多事,猶知人世有滄桑。
謝三賓將他的手拔開,怒道:「做甚麼?這裡有你說話的份么?快滾開。」
柳如是訝然道:「原來李公子已經到過勺園一次了?」李長祥道:「算不上到過。我報上名字后,門仆通報后出來,連大門都沒讓我進。後來我改口說想找柳娘子,門仆則說不認得你。」柳如是忙道:「後面那句,是我叫門仆那麼說的。」
許譽卿聽了妻子戲言,先是一愣,隨即笑道:「是呢,家有才女若娘子,外面人都爭相笑我為帳中人彈壓呢。」
許譽卿問道:「隱娘當真要嫁錢謙益?」王微嘆道:「隱娘親口說了,還能是假的么?」
沈德符一眼瞥見彭萊身側的藍衫男子文質彬彬,頗有秀弱之氣,驀然心念一動,問道,「莫非這位就是吳偉業吳學士?」
謝三賓忙問道:「柳如是人當真住在那裡,跟張溥在一起?」彭萊道:「這個……」
一開始,旁人都沒有聽出來,只有鄭森道:「咦,這不是《綠牡丹傳奇》么?」
許譽卿看了彭萊一眼,道:「這可實在是一言難盡。」
謝三賓道:「胡說八道。你身邊跟著張溥的心腹侍從,還左搪右塞。快說,是不是張溥將柳如是藏了起來?今日不說清楚,休想離開。」竟很有些惱羞成怒。
柳如是因與東林、復社關係密切,對張溥、錢謙益等人的困境更為了解,卻又不便明說,只含糊其辭地道:「嗯,這個……其實也不是張溥刻意想跟內閣斗,實在是溫體仁一黨欺人太甚吧。」
當年佘山大會後,錦衣衛找上柳如是,拿出一份長達數十頁的名單,要她一一指出內中有哪些在周道登密室中,她由此看到過完整的沈萬三珍寶名單。其中,一捧雪、碧香升、聚寶盆均是名單上有且曾經收藏在周府密室中的,而五猿爭果則是名單上有卻不曾在密室中出現過的。也就是說,五猿爭果應該就在眾人苦苦尋找的藏寶處,姑且認為是藏寶洞吧。而唯一刻有藏寶地圖的聚寶盆被常熟俠客羅吉甫得到,那麼會不會是他還活著、並且尋到了沈萬三藏寶呢?
鄭森微一凝思,便請許譽卿夫婦代為照顧董小宛,自己帶了施琅跟著趕去釣鰲磯。
她當然明白張岱的用意,因為這隻五猿爭果盤,正是錦衣衛名單所列出的沈萬三珍寶之一。
而柳如是得知碧香升下落,則是在王竹軒命案后。她曾專程趕到金陵,一是安慰同道卞玉京,二來也是想了解內中情由到底如何。卞玉京出身官宦世家,雖淪落風塵,卻還是保持著驕傲倔強的本性,不願意談及自身私事。當她得知原來柳如是也跟碧香升有過一段因緣后,驚訝得無以復加,遂將事情和盤托出。只是她也不知道父親卞同通手中的碧香升是從何處而來。
李長祥道:「不得已,我才托黃娘子約柳娘子出來。我早聽聞柳娘子雖然女兒之身,卻是俠肝義膽,巾幗不讓鬚眉。希望柳娘子以社稷蒼生為念,出面勸勸張溥。聽說他對柳娘子一往情深,想來聽得進去你的話。」
湖心井即龔勉任嘉興知府是在湖心島上開挖的水井。龔知府還專門題有詩云:「鑿井開湖心,一泓清且洌。脈似惠泉分,煮茗時可啜。」大約是因為井開在湖中的緣故,井水口感與別處不同,格外清冽甘甜。據說常飲能夠治病,常有人自帶容器,專門來打湖心井的井水作為藥引子。
——葉小紈《臨江仙·經東園故居》
吳偉業當此境遇,頗為難堪,然避之不及,只得應道:「正是。吳某聽到各位爭辯,一時有所思,不及通報姓名,還望見諒。」
那少年手裡提著藥箱,一副老成模樣。倒是彭萊隨張溥久居嘉興,熟悉本地知名人物,問道:「小哥兒可是崇德呂家的?」少年點了點頭。
柳如是私下推測,卞家曾經家境富裕,當是從葉渡當鋪買的碧香升也說不準。然而她到葉渡當鋪確認時,鋪主卻說不記得了,不但不記得碧香升的事,凡是所有他店裡賣出去的物件,他都不記得了。這分明是託辭,然也不能強求對方,畢竟保密、守信是這家當鋪生存之根本。事情遂不了了之。
吳炳道:「鄭世侄且慢。這事涉及復社和浙黨,內中是是非非,難以說清,鄭世侄身份特殊,還是不要插手的好。」
柳如是道:「誰跟誰打起來了?」施琅道:「吳學士和請戲班到島上唱戲的人。」
呂留良年齡不大,氣派不小,也不理睬眾人,只上前看了吳偉業一眼,即大大咧咧地下令道:「病者中了毒,需要立即拔毒。你們先解開衣衫,讓他躺下。再準備兩盆清水,要現打湖心井的水。九-九-藏-書
言下之意,無非暗示當年韓敬靠舞弊擠掉錢謙益奪得狀元,又因仕途盡毀與沈德符在浙江鄉試案中布局陷害錢謙益。而這起鄉試案到後來兩度被溫體仁利用,前一次錢謙益丟掉了唾手可得的內閣大學士,后一次則差點性命不保。
詩中可以隱約窺見其不欲言表的感懷身世之幽情。
卞夫人悲痛之餘,懷疑是南京吏部侍郎王瑞所為,因為他曾幾度派人求購碧香升,許以重金,卻被卞同通拒絕。卞夫人發誓即使傾家蕩產,也要查明兇手,為丈夫報仇。然官府畏懼王瑞權勢,不敢深查。卞家家產耗盡,也沒有結果。卞夫人一氣之下染了重病,很快撒手西去。
等了不多一會兒,黃媛介等人便尋上船來。黃媛介和姚淑應柳如是之邀參与編輯詩集,早見過多次。黃鑒是金陵有名的書商,曾為柳如是刊刻過詩集,算是老朋友。唯有李長祥素未謀面。黃媛介先介紹道:「這位李長祥李公子,是我的遠房親戚。」
再說周府失竊的幾件珍寶。因為紹興師爺張漢儒上告錢謙益不法一事,柳如是才知道一捧雪玉杯原來在錢謙益手中。她雖然意外,倒也不是分外驚訝。一捧雪玉杯為羅吉甫所盜,他和錢謙益同鄉,或許是他需要現錢,轉手將賣給了錢氏也說不準。
眾人忙不迭地照辦,鄭森派施琅與彭萊一道去打水。等到安置妥當,呂留良卻將所有人都先趕了出去,獨自留在靜室為吳偉業拔毒。明凈便引柳如是等人到廂房中歇息,奉了茶水。柳如是依次報了眾人身份,請明凈及寺中人暫時為吳偉業中毒受傷一事保密。明凈道:「這是自然。」
吳炳,江蘇宜興人氏,出身於官宦世家,對戲曲極有心得。他于萬曆四十三年(1615)參加鄉試,時年二十歲,由於提前交卷,被人舉報事先知道考題、有舞弊嫌疑。次年,吳炳受命到南京複試,通過了檢驗,由此中舉,一洗冤情。並於萬曆四十七年(1619)中進士,順利步入仕途。
數年前,金陵名宦卞同通不知從哪裡得到了碧香升,愛若至寶。卞同通家財萬貫,卻是沒有兒子,年過四十才誕下兩女。長女名賽,字雲裳,號玉京。次女名敏,字雲衣,號妙玉。卞敏周歲時,奶媽抱去看燈,被人偷走。卞同通只剩了卞賽一個女兒,愈發視為掌上明珠。她十歲生日那天,卞同通為她舉辦了盛大的宴會,並破例取出碧香升,供眾賓客傳看賞玩。禍事即由此而生。沒過幾個月,有數名強盜翻牆而入,殺死卞同通,盜走了碧香升。
沈德符指著身側的老者道:「這位是《綠牡丹傳奇》的作者吳炳吳公。他已調任江西提學副使,上任途中,繞道嘉興來為老夫祝壽。老夫命戲班排一出吳公生平得意佳作,有何不妥?」
李長祥忙自報了鄉里姓名,又道:「今日冒昧約柳娘子來煙雨樓,其實是我有事想見娘子。」
李長祥道:「那好,我就直說了,我想請娘子出面,勸勸張溥,不再在這樣鬧下去了。他自命為東林黨後繼,所作所為可是比當年的東林黨幼稚多了,好的沒學會,黨爭那一套倒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之前他跟溫體仁斗,現在又跟新首輔薛國觀斗,鬥了十年了,把朝堂弄得烏煙瘴氣。而今大明已有大廈將傾、一觸即潰之勢,他還嫌鬧不夠么?」言語之中充滿義憤填膺之氣,顯是對名震天下的復社領袖極不以為然。
吳偉業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不便多問,便引了鄭森等人離去。彭萊吩咐了船夫幾句,也跟上了島。
倒不是彭萊虛詞,呂留良年紀雖小,名氣卻是不小。他出身於官宦世家,祖上在明朝世代為官,先祖呂熯曾娶淮庄王朱祐楑長女南城郡主。其父呂元學曾任知縣,后因病辭官回鄉。呂元學正妻郭氏生大良、茂良、願良三子,側室楊氏生生第四子瞿良。呂元學病故四個月後,楊氏又生第五子呂留良,為遺腹子。呂留良由三兄呂願良撫養長大,自小穎悟絕人,過目不忘,凡天文、讖緯、樂律、兵法、星卜、算術、靈蘭、青烏、丹經、梵志之書,無不洞曉。又因其母楊氏體弱多病,發奮苦讀醫書,到醫館觀摩學習,孜孜不倦,少年時便成為一方名醫,外號「呂醫」。他乾脆以「呂醫山人」為號,可謂對自己的醫術十分自信。
鄭森不過是記起往事,隨口一句。吳偉業、彭萊卻是聞聲色變。二人先是頓住腳步,凝神靜聽了一會兒。卻聽見有凈角依《雙調》唱道:「真蛙井,乍窺天,忘本等。這可似魍魎崢嶸,這可似魍魎崢嶸,聽不得嗥嗥吠聲。」吳偉業點了點頭,示意確實是《綠牡丹傳奇》無誤。彭萊便讓許譽卿等人先上煙雨樓,說自己要跟吳偉業重返戲台看看。
柳如是心神略定,忙將碧香升和五猿爭果先收入木盒中,這才道:「李公子有話請說。你既是張公子的好友,便是我的朋友,無須客氣。」
彭萊爬起來一看,果見吳偉業腹部受了傷,若不是黃鑒從旁扶住,早已支撐不住。他雖然意外之極,畢竟還是反應敏捷之人,心想反正謝三賓這伙子人有名有姓,一時跑不了,先救人要緊,便先負了吳偉業往碼頭而來。鄭森驚見出了意外,顧不上再與吳炳敘舊,忙跟了過來,正好在半路遇到柳如是和施琅。
沈德符卻是不接,道:「今日老夫點了《牡丹亭》,吳公點了《綠牡丹》,現下該到韓公點戲了。韓公,你點上一出好戲,可別讓旁人攪了雅興。」
彭萊便道:「那麼請柳娘子先留在船上,我去煙雨樓叫你朋友下來。」柳如是連連道:「彭公子不能去,得找個面生的人,最好還跟東林、復社沒有任何干係。」
王微問道:「出了什麼事?是你約的朋友沒到么?」柳如是搖了搖頭,只低聲跟彭萊說了幾句話。
沙機子居然從南湖中尋到了沈萬三珍寶,實在非比尋常。嘉興距離沈萬三老家周庄不遠,當年這些珍寶被悄悄運離周庄,走的應該也是水路。如果南下的話,嘉興是必經之路。會不會是運寶人在途經南湖遇到暴風雨時,不慎失落了一些珍寶?果真如此的話,失落一件黑牡丹的可能性極小,很可能有一整箱的珍寶被風浪打落入了南湖中。
吳偉業雖然知道韓敬跟沈德符交好,可乍然見到他在此出現,還是頗為驚訝。又因復社近日將有大計劃、大動作,懷疑韓敬不會無緣無故地出現在嘉興,忙讓彭萊去探明究竟。
柳如是道:「我知道,我知道。」激動不已,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來。
可柳如是實在想不到的是,今日李長祥托黃媛介出面,約她到煙雨樓見面,竟然是要給她看碧香升!一時驚疑不定,忙問道:「李公子從哪裡得來的碧香升?」
王微文才不俗,不少人認為其文采和李清照不相伯仲。她平日戲稱丈夫為「許蠻」,這句話無非是笑許譽卿自己也不怎麼樣,還不是娶到了她這樣的才女,居然還敢為錢謙益娶柳如是而不平。
恰在此時,黃媛介等人聞聲趕來。她和姚淑曾跟吳偉業以詩會友,不但相識,且交情極好。忽見一群人滾打在一起,而被壓在最下面之人,竟然就是這位吳大學士。一時不明所以。姚淑也想不通堂堂吳偉業如何會似市井之徒一般,當眾跟人廝打,忙讓未婚夫黃鑒上前拉架。
他知道柳如是來嘉興是為了躲避謝三賓,卻不想今日在湖心島撞見謝氏,還被沈德符當面揭破柳如是居處,一時不知該如何應付,只好轉頭去看吳偉業。
李長祥卻對柳如是毫無印象,道:「是么?我竟然不記得在宴會上見過娘子。」
彭萊打聽之下,才知道前日是沈德符壽辰,韓敬、謝三賓均是來為沈德符賀壽的。戲班子則是沈家專門從蘇州請來的,已經在秀水長溪沈家老宅連唱了數日。剛好沈德符今日要陪韓敬、謝三賓游南湖,便帶了戲班子同來湖心島,欲效仿昔日屠隆盛事,在煙雨樓前搭台唱戲,留下一段風流佳話。
柳如是聽說跟自己有關,隱約猜到對方是誰,然而事已至此,無可迴避,遂忙跟施琅朝釣鰲磯而來。
這大概也是張岱想到的問題。他知道柳如是感念羅吉甫救命之恩,一直有心想要打聽他的消息,哪怕是死了的消息,然多年來杳無音訊。連錦衣衛都無法追查到羅吉甫的下落,認為要麼他跟紅娘子一道加入了李自成的義軍,要麼就已經死了。可現在突然出現了一隻白瑪瑙盤,即使有可能是旁人得到了沈萬三藏寶,但起碼也有羅吉甫還活著的可能,這讓柳如是如何不興奮?
剛到半途,便見到鄭森和彭萊。彭萊背上更是負著一人,竟是吳偉業在爭鬥中受了傷。
謝三賓道:「不錯。老夫曾聽柳如是提過,她在給周道登周閣老作妾時,曾看過《綠牡丹傳奇》,彼時正是崇禎四年初。」
沈德符忙道:「打人了!打人了!」出聲叫喊,卻並不上去勸架,只示意僕人將彭萊扶起來,拉到一旁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