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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吳歌盪槳,一聲哀怨

第四章 吳歌盪槳,一聲哀怨

李長祥沉吟道:「也許兇手正是想造成這種效果。」沈德符道:「這話怎麼說?」李長祥道:「今日宴席上,沈公是主人,另有四位客人,對吧?也許兇手本來就沒有明確想殺誰,他只是打算隨機地毒死你們五人中的一個。」
鄭森想了想,道:「事情發生時,我也在場,雖然站得遠些,但他們在場中爭鬥的情形,還是看得一清二楚。起初是謝三賓扯住吳學士不放,彭萊上前勸架反而被木盤揚起砸傷。後來局面不可收識時,彭萊忍痛再次上前勸架,卻不小心被卷倒在地。且不說他行兇傷人的動機,他時時有接近吳學士的機會,要殺他實在太過容易,為何單單選在今日這樣混亂的場合?實在太不合情理了。」
柳如是道:「如此,豈不是與李公子之前所言兇手有意只先毒殺一人矛盾么?他既往糕點中投毒,當然是想殺人于無形之中,既不會暴露自己,也能給餘下仇家以心理壓力。甚至他今日人也在現場,想親眼看見到底是誰吃下了有毒糕點,這才符合投毒者的陰暗心理。這樣一個人,是斷然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用刀傷人的。」
謝三賓搶上前一步,捉住柳如是的手腕,道:「老夫對你一再忍讓,你可不識抬舉。只要你重新回到我身邊,我保證好好對你。」柳如是一掙未能掙脫,便正色道:「謝相公,我已與他人有婚姻之約,請你放尊重些。」
彭萊道:「哎呀,鄭公子,你不知道是因為吳學士和謝三賓是因為柳娘子而起了紛爭么?」鄭森道:「我聽到了呀,解鈴還需系鈴人,所以我才命施琅去叫柳娘子。」彭萊道:「不是這麼回事……」
在杭州張岱居處,李長祥當面勸張溥不要再黨爭時,吳偉業也是在場的。他也知道張溥因此對李長祥很是不滿,還下令復社中人不準再與其來往。不過這隻是因政見不同而產生的意見,並不代表雙方人品如何,復社內部也有人贊成調停講和的。李長祥既然能被柳如是視為朋友,那麼也就不算是外人了。便點點頭,道:「抱歉,我身上不便,不能起身招呼李兄,請坐。」
沈德符不敢說出家僕就是證人,忙道:「謝公別激動。證人只是看見有匕首出現過,並沒有看到就是謝公本人手持匕首。」
謝三賓問道:「你是誰?」
柳如是和沈德符均立即想到了這一點,但二人只是交換了一下眼色,都沒有明說。
這一辯解頗為有力,眾人細細一想,果然是這個道理。
柳如是搖頭道:「我沒有拿謝相公的書冊。」
柳如是道:「原來幾位還不知道,吳學士在鬥毆中被人用匕首之類的利器刺中了腹部,而那匕首上還塗了劇毒。」
如此,基本上排除了匕首掉落的可能。應該也不是被人趁亂竊走。在那樣混亂的場面下,人人自顧不暇,誰還顧得上卻偷他人靴子中的東西呢?那麼就只剩下一個可能性,有人取出匕首,傷了吳偉業后,又重新收了起來。這個人,應該就是謝三賓了。他起初大概並沒有殺人之心,然纏鬥中一時狂躁暴怒,順手拔出兵器傷人,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通常投毒者都是預謀殺人,事先做出周密計劃和安排。但今日這投毒的兇手,卻只用一塊糕點,去毒殺一個不明對象,未免太匪夷所思。
柳如是道:「那麼呂大夫是如何解的吳偉業的毒?」呂留良道:「很簡單,我直接拔毒,就是用嘴吮吸出他傷口的毒血,他中的毒毒性雖烈,毒量卻不大,加上醫救及時,所以撿回了一條命。」
柳如是道:「謝相公當然不是傻子,那麼你為何要當眾與吳學士廝打呢?」
楊萬道:「我怎麼沒看見?你該不會是眼花吧?」楊千道:「今日天陰,沒有太陽,怎麼會眼花?我肯定看見了,沒錯。」
柳如是道:「謝相公,往事風逝,多提無益。既然今日遇見,我就把話挑明了,我與相公緣份已盡,從此當再無瓜葛,還望相公自己珍重。」
謝三賓為了討好柳如是,可是沒有少花銀子。坊間盛傳他特意在西湖邊上修了一座綉樓,構造精巧,綺窗綉簾,飾以黃金珠玉。樓內牙籤玉軸,堆列几案,瑤琴錦瑟,陳設左右。杭州人戲稱為「藏嬌樓」。也許傳聞是真的,所以他在聽到「金屋藏嬌」的戲語時才格外生氣。
吳偉業睜開眼睛,道:「是隱娘來了。多謝你,今日你救了我性命。」柳如是道:「是呂留良小呂大夫救了吳學士,我哪有功勞?」
錢塘重到淚潸然,慘淡風煙九月天。
彭萊聽說沈德符等人到大士閣來找柳如是,愕然道:「他們怎麼會知道柳娘子在這裏?」鄭森道:「是我當著吳炳吳公的面命施琅去叫柳娘子來解圍,大概是吳公說了出來。」
沈德符跟出來問道:「韓敬跟吳偉業中的可是同一種毒?」柳如是道:「呂大夫說他對毒藥沒有研究,不能確定,唯一能肯定的是,韓公是毒從口入。」將呂留良原話複述了一遍。
鄭森道:「除非投毒兇手想毒殺的目標本來是謝三賓,卻不想被韓敬吃了有毒糕點,他在一旁看見,不免著急。正好宴席上亂作一團,他便上前想殺死真正的目標謝三賓,卻不想誤傷了吳學士。」
呂留良道:「裏面的那位老先生面色發黑,嘴角有血絲,肯定是毒從口入。而吳學士中的是毒刀,毒從血入。即使是同一種毒,因為進入體內方式的不一樣,也可能造成完全不一樣的表象和反應,所以我才說不好說。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他二人中的都不是砒毒,這是我唯一熟悉的毒藥。」又道,「柳娘子,今日能在大士閣見到你,實在是幸會。不過我家在崇德,距這裡有一個多時辰的水路,我得趕回去為家母熬藥,這就告辭了。」
柳如是想了想,道:「根據彭萊的描述,當時場中糾纏的人團中,除了謝相公、吳偉業、彭萊,還有兩名僕人,和一名戲班的小廝。可否請沈相公將他們三人叫進來?。」
沈德符「哎呀」一聲,道:「謝公說的不錯,我們險些誤會了你。」又道,「柳娘子,也許兇器根本就跟黃金匕首無干,兇手身上自己帶有兇器。」
呂留良道:「娘子還有事么?」柳如是道:「據呂大夫看來,吳偉業……就是你適才救治過的吳公子,他中的是什麼毒?」
李長祥道:「呀,這樣講,倒是很有幾分道理。」不由得對眼前這位總兵公子另眼相看。
柳如是道:「我跟其他人之間的事,不勞謝相公操心。謝相公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就先告辭了。」
柳如是道:「謝相公,我知道你有一柄匕首時時藏在靴子中,這是你當年在軍中當監軍時養成的習慣,這就請你將匕首取出來給大伙兒看看吧。」
謝三賓道:「嘿嘿,復社黨魁的侍從要殺黨魁的門生,倒也新奇有趣。真不知復社內部還有多少醜聞呢。」
施琅不敢違令,不得已去了。
呂留良搖了搖頭,道:「我學醫術,為的是救治家母和鄉鄰,對毒藥沒有任何研究。一般人中毒,無非是用來做耗子葯的砒霜,最常見的蘿蔔須子煮水就能解砒毒。罕見的毒藥,一般人也得不到,無須在這上面花費力氣。」
楊萬道:「我家老爺叫小的去勸架,小的不敢動手,後來不小心被謝老爺絆倒。小的想爬起來,腿卻被什麼人壓住,死活拉不動。再後來,有人用力將小的掀開,小的滾到一旁,這才能起身。」再問楊千,也是一般的回答。
柳如是沉吟道:「如果是爭鬥中匕首掉了出來,被什麼人撿到,順手拔|出|來傷了吳偉業,兇手一定是在彭萊、楊萬、楊千三人當中了。嗯,還有那跑腿的戲班小廝。」
韓繹祖愕然問道:「什麼?」謝三賓迅疾轉過頭來,道:「沒什麼。」又去看沈德符。
柳如是愣了一愣,才道:「這個可能性應該很小吧。先說韓敬這起案子,只有一塊糕點有毒……」
柳如是低聲與王微說了幾句話,許譽卿見妻子點頭應允,便道:「如此也好。正好我們夫婦還有事要辦,等辦完事,再約隱娘見面。」
柳如是雖與李長祥交往不到幾個時辰,卻對他印象極佳,甚至有一種相識已久的感覺,或許是因為張https://read•99csw•com岱的緣故。鄭森則是她未婚夫錢謙益的門生。二人都不是外人,值得信任,她便將所想到的說了出來。
柳如是只得隨他走到庭中月桂樹下,有意站得甚遠,問道:「謝相公找我有事么?」謝三賓不悅地道:「你我早有過肌膚之親、白頭之約,何須這麼見外?」
正說著,李長祥引著謝三賓進來,告道:「釣鰲磯四下都細細尋過了,沒有尋到謝公的匕首。」謝三賓道:「一定是被人撿走了,那可是一柄黃金匕首。」
明凈忙雙手合十,唱道:「阿彌陀佛。」
韓繹祖不過只是瞬息疑慮,轉念間便明白了過來,慌忙賠禮道:「是小侄無禮了。」沈德符嘆道:「這不怪你,只怪這件事太蹊蹺。」
柳如是一時愣住——兇手既往某塊糕點投了毒,知道今日必有一名仇人將會死去,很可能會在一旁觀看。他見宴席上出了亂子,趁亂上前刺殺謝三賓,想再除掉一個仇家也是有可能的。至於誤傷吳偉業,導致事態變得複雜化,則是意料之外。果真如此的話,那麼彭萊就沒有任何嫌疑,而嫌疑最重的,顯然是沈德符的兩名心腹僕人楊萬和楊千。二人不但經手過糕點,還近距離接近過吳偉業、謝三賓。可沈德符特意強調楊氏兄弟跟隨他已超過二十年,二人如果要報仇,何須等到今天?難道他們苦等二十年,就是為了等到沈德符、韓敬、謝三賓、吳炳聚集在一起?若是四人不聚首呢,二十年功夫豈不是白費了?這完全說不通。說楊萬、楊千是毒害韓敬、行刺吳偉業的兇手,非但沈德符不會接受,就連柳如是自己都不能相信。
謝三賓怒道:「隱娘心知肚明,何必裝糊塗?」上前幾步,將柳如是逼靠到樹上,舉雙手圈住她,臉上黑氣大盛,看起來十分駭人。
沈德符道:「謝公,恕老夫說句公道話,目下你嫌疑的確最重。在你和吳偉業爭執的時候,有證人見到你露出了黃金匕首。」
謝三賓聞言一愣,問道:「什麼?黃金匕首並不在老夫身上呀。」柳如是道:「那是事後。謝相公傷了人,自知後果嚴重,所以事後將兇器扔了。」
柳如是道:「那麼你們勸架時,可有留意到什麼特別之處?」楊萬想了想,問道:「兩位老爺打架,算不算特別?」
謝三賓大怒,一張國字臉又紅又白,但他閑居在野數年,無權無柄,終究還是畏懼張溥一方的勢力,強行忍住怒氣,悻悻道:「既然話說到這個份上,老夫也沒什麼好說的了。就如隱娘所願,你去做你的復社黨魁夫人好了。但有一件東西,你得還給老夫。」
數椽已作將軍第,萬卷都為飲酒篇。
謝三賓、李長祥這才知道韓敬已經死了,各自露出駭異之色來。
李長祥道:「這個『丟』字,含義有很多種。請謝公說清楚,匕首到底是無意中失落了,還是被人竊走了,抑或是謝公自己悄悄丟掉了?」
他如此安排,顯然是董小宛沒有多大興趣。好在董小宛也不在意,只輕輕應了一聲,略一施禮,便跟著彭萊走了出去。
柳如是道:「是我叫彭萊回城去請張溥示下了。果真是彭萊殺人、他又逃走了的話,後果由我一力承擔。」
謝三賓先是一怔,隨即不以為然地道:「你以為你重新跟了張溥,他就會拿你當正室夫人看待么?他那個人,心中只有權勢,你在他心目中,也就是個拿來妝點門面的寵妾而已。」
掃視一遍,見那些青花茶盞都是差不多的圖案,一時也難以分辨出那盞是韓敬用過的,便往每隻茶盞中注入一些清水,將銀簪依次探入,驗過一遍,銀簪卻併為變色。柳如是大為意外,又驗了茶壺,還是沒有檢出毒性。
謝三賓道:「這也是證人說的么?你叫他出來跟老夫對質,他有親眼看見老夫持匕首傷人么?」
柳如是道:「我也知道懷疑彭萊牽強之極,希望他自己一會兒能來解釋清楚。」
柳如是反問道:「那麼那戲班小廝又跟吳偉業有什麼冤讎呢?」沈德符一時無以對答,道:「戲班子已先行回城了,老夫這就派人去追。僕人人就在外面。」自出去叫人。
李長祥卻對這一話題沒有興趣,問道:「謝公,你的匕首呢?」
柳如是將適才情形大致敘述了一遍,道:「就在那麼一瞬間,韓相公就倒了下去。」
楊千道:「不瞞老爺,雖然是晃眼而過,小的還留了心思,爬起來后,特意往地上尋過,什麼都沒有。」
柳如是道:「只是趕巧而已。這是公子福澤深厚,又有菩薩保佑,才正好能在大士閣遇見良醫,及時解毒。」
——謝三賓《和萬履安山居雜詩》
三人掩了室門,出來堂中。柳如是將韓敬中毒而死一事告知鄭森,他倒也不意外,只皺緊眉頭,問道:「可有找出是誰下毒?」
沈德符雖然大喜過望,卻也感到困惑難解,問道:「今日用過的茶具都在這裏么?」沈管家道:「都在這裏了。」
韓繹祖「啊」了一聲,道:「娘子適才不是說這裡有大夫么?他人在哪裡?」也不待柳如是回答,急奔到門外,大聲叫道,「大夫,大夫,快來救人!」
柳如是料想這幾人必是想到了什麼,但在商議好之前,不願意當著她的面說出來,便先與李長祥辭了出去,先趕來靜室探望吳偉業。
黃鑒道:「都快出人命了,還講什麼和啊,講和就不用報官么?」柳如是道:「嗯,報官這件事要先緩一緩。今日這件事既然是因我而起,當然由我一力承擔。」
柳如是道:「這位李長祥公子,是黃媛介黃娘子的親眷,也是我的朋友。」
柳如是忙道:「如果匕首是丟到井裡,應該還是可以打撈上來作為證物。」沈德符連連搖頭,道:「這可是湖心井,底下與南湖相通。那匕首早不知道被暗流帶去哪裡,無論如何是尋不到了。」
柳如是冰雪聰明,自然明白黃鑒的暗示,心道:「我對謝三賓已無一絲情誼,怎麼會在這個時候貿然袒護他?目下朝中正有人要對付復社,我是怕那些人會利用今日這件事大做文章。就算張溥在此,也一定是不願意張揚的。」
柳如是道:「吳偉業受傷之處並不在致命部位,但他人卻很快昏迷了過去。而韓相公中毒后並沒有立即發作,還在廂房中說了半天話。看起來,兩人中的似乎不是同一種毒。」
柳如是道:「沈相公認為是彭萊毒害了韓敬么?我覺得不可能。呂留良呂大夫說過,韓敬是毒從口入。在眾目睽睽之下,彭萊如何能有機會往茶水食物中投毒?」
李長祥道:「娘子留在船上的那隻木盒,我擅自帶上島,正好剛才進來大士閣時遇到大悲長老,遂請他先幫忙收起來了。等到方便時,我再親自送交到娘子手上。」
李長祥低聲對黃媛介說了幾句,黃媛介應了一聲,自引著姚淑、黃鑒去了。
但這些全是推測,不明因素太多,即使鄭森當時人在現場,也難以靠回憶完全還原場景。
沈管家為難地道:「點心剩了幾樣,倒是包起來收回船上了,茶水已就近倒了。」沈德符道:「那麼就用過的茶具拿來,一隻不漏。你親自去船上取,別讓旁人經手。再將小玉和小紅叫來。」
柳如是一見便留了意,問道:「吳學士左腕上是什麼?」吳偉業看了一眼,搖頭道:「我也不知道,不過既不疼也不癢,大概是什麼蟲子咬的。」
吳偉業道:「難怪我覺得他面熟,只是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唉,當時也不知道痛,只是腿腳立即軟了,站也站不直,多虧黃公子從旁扶住。不過當時我還不知道自己受的是刀傷,以為只是被石頭什麼的划傷了。人很快昏迷了過去,直到剛才醒來,鄭公子告知經過,我才知道真相。」舉手去撫摸額頭,卻露出左腕上一個小紅圓點來。
忽聽得門外有人咳嗽了聲,叫道:「隱娘在裏面么?」卻是謝三賓的聲音。
沈德符本是覺得不可能是謝三賓持刀行兇,隨口辯解幾句,卻想不到會惹火燒身,將嫌疑引到自家僕人身上,忙道:「老夫敢擔保我沈府僕https://read.99csw•com人絕不會行兇,他們跟吳偉業無冤無仇,為什麼要行兇殺人?」
她將疑惑說了出來,李長祥道:「我還是認為投毒兇手和毒刀兇手是同一人。既然楊萬、楊千身上有明顯的矛盾之處,那麼便可以直接排除這對兄弟的嫌疑。」
姚淑不滿地扯了一下未婚夫,他便及時住了口,未將下面的話說完。但旁人均已會意,他是懷疑柳如是有心庇護謝三賓——畢竟二人交往了一段時間,算是昔日情侶。謝三賓為了討好柳如是,可是沒有少花銀子。坊間盛傳他特意在西湖邊上修了一座綉樓,構造精巧,綺窗綉簾,飾以黃金珠玉。樓內牙籤玉軸,堆列几案,瑤琴錦瑟,陳設左右。杭州人戲稱為「藏嬌樓」。也許傳聞是真的,所以他在聽到韓敬「金屋藏嬌」的戲語時才格外生氣。
沈德符重重嘆了口氣,道:「老夫也是這般想。」轉頭去看柳如是,希望由她口中說出真兇的名字,不料謝三賓卻搶先說了出來,道:「原來真兇是彭萊。他是接近過吳偉業的人中,唯一一個事先知道他要來煙雨樓的人。」
惟有西湖寒夜月,一輪情景似當年。
沈德符道:「嗯,也許是有人往韓敬面前的茶杯下了毒。」
柳如是道:「李公子認為這是兇手故意為之。糕點被端上宴席,雖然隨即性很大,但無非是賓主食用。也就是說,投毒者的目標,本就是在沈德符、謝三賓、吳炳和韓敬父子中任選一人殺死。」
正好吳炳和明凈一道出來,明凈自去稟報長老。吳炳則道:「吳學士和韓公先後中毒,事情怕是不簡單。老夫已經勸過韓世侄,暫時不要報官,先等沈公和復社這邊自己弄清楚事情經過再說。」
柳如是當此境遇,哪裡還有心思玩笑,只得勉強一笑,道:「呂大夫既能解毒,想來應該知道吳偉業中的什麼毒。」
沈德符等謝三賓出去,才道:「柳娘子相信是謝三賓行兇殺人么?」柳如是道:「我固然是不信的。然而照目下的情形來看,謝相公嫌疑最大。」
韓敬、謝三賓幾人的侍從都留在秀水沈宅中,今日上島侍奉的除了管家之外,另有四名僕人、兩名婢女。兩名婢女小玉、小紅負責端茶送水,是唯一有機會往茶杯中下毒的人。沈德符已想到這一點,所以命管家去取茶具時,一併將二婢帶來盤問。之所以當著柳如是的面來做這些,當然是要顯得他自己無私、下毒之事於己無幹了。
柳如是見他神情委頓,料想是重傷未復的緣故,便安慰了幾句,囑他安心靜養,不必擔心後事,自會有復社中人處置。
謝三賓卻轉頭去看韓敬的屍首,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謝三賓一驚,便鬆了手,問道:「是張溥么?哼,你跟了他,可沒當張夫人的命。」柳如是道:「謝相公,你也稱得上是士林名流,請你說話放尊重些,最好事先留有餘地。」
李長祥思索過一回,道:「柳娘子分析得有理。那麼娘子認為,這個毒刀兇手想要對付的是吳偉業,還是謝三賓呢?」
柳如是道:「原來如此。呂大夫能否看出禪室韓相公所中之毒,跟吳偉業中的是同一種毒?」呂留良道:「這可不好說。」
最先進來的是謝三賓,後面跟著沈德符、韓敬韓繹祖父子、吳炳四人。
鄭森愈發不解,問道:「這是為什麼?為什麼要隨機選擇下手對象?兇手如果跟這五個人有仇,按照常理,會一次性下毒將他們全部毒死呀。」
沈管家見主人面色凝重,又聽見韓繹祖在廂房裡面放聲哭泣,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慌忙應命而去。
柳如是道:「之前謝相公送給我的金銀珠寶,我已經盡數留在了燕子庄,並未帶走一件。」謝三賓道:「老夫索要的不是錢財之物,是一本書冊。」
韓敬問道:「柳娘子覺得……是……是誰要殺吳偉業?」柳如是道:「兇手應該就在接近吳偉業的這幾個人中。但到底是誰,目下還不好說。」
柳如是道:「沒有,完全無跡可尋。適才驗過宴席剩餘的食物茶水,沒發現有毒藥痕迹。甚至不知道韓敬是如何中毒,只能從現場情形,大致推斷他是誤食了有毒糕點。實在是太離奇了。」
呂留良搖了搖頭,道:「就勞娘子代捐給大士閣做香油錢吧。」也學成年男子那般拱了拱手,提著藥箱自去了。
沈德符心道:「謝三賓說的有理,如果不是柳如是在這裏,揭露出他靴子中藏有匕首,根本沒有人會懷疑他。他事先也不知道楊千會看到些什麼,完全沒有必要扔掉心愛的匕首。」
呂留良道:「那位吳公子暫時沒事了。不過他身上還有餘毒未清,需要靠自身排毒,最好先留在這裏靜養幾日,等體力恢復些,再搬回城去。」柳如是道:「是,多謝。」
謝三賓道:「那麼一定是爭鬥的時候匕首掉了出來,後來又被人撿走了。你們也不想想看,就算是老夫傷人,那匕首是老夫專門延請名家打造,吹毛立斷,相伴已有數年,是斷然捨不得隨手扔掉的。況且當時老夫還不知道隱娘人在這裏,除了隱娘之外,島上再沒有其他人知道老夫有一把黃金匕首藏在身上,老夫有扔的必要麼?」
韓繹祖全然糊塗了,問道:「這兇手到底想做什麼?到底想殺誰?」柳如是等人均感茫然無解。
柳如是忙問道:「吳學士親眼看到謝三賓拿刀刺了你么?」吳偉業反問道:「不是他么?不,不,我沒看到,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被刀刺中了。旁人扶起我來,喊出聲來,我低頭看見了血,才知道自己受了傷。」
柳如是道:「扶起吳公子的人是金陵書商黃鑒,幫我、還有微姊姊及許多人出過文集,吳公子應該見過他。」
韓敬道:「動機……看誰有殺人的動機……」
柳如是道:「沒有。這茶水是廟裡的明凈師傅倒的,我們誰都沒有動一口。」環視一眼空蕩簡陋的房間,伴以外面韓繹祖撕心裂肺的呼叫,只覺得詭異之極。轉頭忽見到沈德符正狐疑地審視自己,先是一愣,隨即問道,「莫非沈相公懷疑我?」
柳如是道:「謝相公何須再花言狡辯?如何敢做不敢當?」謝三賓冷笑道:「老夫知道隱娘的心思,你一心要擺脫老夫,所以趁這個大好機會陷害老夫,對也不對?」
謝三賓道:「什麼毒刀?」沈德符也吃了一驚,忙追問道:「不是說吳學士是磕傷了么,怎麼又成了中毒了?」
匕首並不僅僅是一件兵器,還有能帶給人巨大的安全感。謝三賓可不是一般的凡夫俗子,他是做過巡按御史和監軍的人,曾與叛將孔有德在戰場上正面交鋒,防範心理極強,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丟掉防身利器的。
李長祥道:「柳娘子懷疑彭萊,是因為兇手用的是毒刀,是有備而來。而在爭鬥時跟吳學士近身接觸過的人中,知道今日吳學士來游煙雨樓的,只有彭萊一人,對不對?」柳如是道:「不錯,這是大伙兒懷疑彭萊的主要原因。」
彭萊知道此女雖是娼妓出身,卻是個傾倒眾生的主兒,絲毫怠慢不得,應了一聲,又道:「這裏出了事,煙雨樓怕是游不成了。許公,你們幾位不妨先隨我離開。」
謝三賓無奈,只得彎腰去拔匕首,哪知一摸靴子,竟空空如也,匕首不知何時失落了。他一時呆住,又使勁撫摸了兩下,這才失聲道:「老夫的匕首丟了!」
李長祥道:「韓敬中毒一案,兇手也是有備而來,對不對?」柳如是道:「當然,他需要事先準備好毒藥,混入糕點中。」
一旁韓繹祖聽父親說話忽然結巴起來,這可是從所未有之事,大為驚異,問道:「父親大人是不是不舒服?」韓敬道:「沒……沒有啊。」忽古古怪怪一笑,直挺挺地往後倒了下去。
吳炳愣了一愣,招手叫道:「鄭賢侄,你出來一下,老夫有幾句話要對你說。」鄭森聞言,便隨吳炳走了出去。
韓敬道:「既……既如此,謝公何不將匕首取出來,給……給大伙兒瞧瞧?」沈德符也道:「韓公說的極是。若是匕首剛見過血,一定看得出來。這是為謝公洗脫嫌疑著想。」
吳炳道:「什麼吳學士被人用刀刺傷,刀https://read•99csw•com上還有毒?鄭世侄,這可是真事?」鄭森道:「是真事,吳學士人還在那邊靜室中搶救,生死未卜。」
謝三賓忙問道:「韓敬是如何中的毒?」沈德符道:「目下還不清楚。初步推測,應該是在宴席上中的毒。柳娘子,你覺得有沒有可能,刺傷吳學士和往韓公茶水中下毒的是同一人?」
沈德符奇道:「你就是李長祥?我聽過你的名字。尊夫人是常熟黃亮功的親妹,是也不是?」李長祥道:「正是。想不到沈公也能知道李某的名字。」沈德符道:「實在你內兄的夫人太有名了。江南人人都知道,常熟黃亮功一無是處,卻娶到了絕世美人劉三秀。」
沈德符遂命管家將茶具等拿進廂房,一一擺放在案桌上。韓繹祖尚跪在父親身側哀泣,見眾人進來,勉強起身抹了眼淚,問道:「可有找出是誰害了家父?」
正好韓繹祖和僧人明凈帶了滿頭大汗的呂留良進來,柳如是忙上前問道:「吳公子他……」
沈德符道:「柳娘子剛才敘說的是件什麼兵器?」柳如是嘆了口氣,道:「謝三賓謝相公藏在靴子中的防身利器,正是一把黃金匕首。」
吳偉業半躺在卧榻上,雙目微閉,面色蒼白,看上去極是虛弱。鄭森正用濕毛巾為他擦拭額頭的汗珠,極是恭謹,沒有絲毫總兵公子的驕傲。他見柳如是進來,便站了起來。
柳如是道:「今日宴席上的鬧劇純屬意外,所有人都不能預料到會有這樣的事發生,兇手也不能,所以我認為這件事不能當作重點因素來考慮。我也不贊同李公子是同一名兇手的說法。如果投毒兇手和毒刀兇手是一個人、真正目標是謝三賓的話,他既要用毒藥害人,該是思慮周全之人,如何會任由有毒糕點被旁人吃下?那非但容易暴露自己,還會讓真正的仇人有了提防之心,再下手就難了。」頓了頓,又道,「不過我倒是贊同李公隨機殺人的觀點。我認為這個投毒兇手跟沈德符四人有仇,任意毒死一人,於他都能得到極大的滿足。他能夠接近宴會的主人沈德符,為今日投毒也謀劃了許久。但毒刀兇手則不然,他因為難以接近仇人,所以才選擇用刀這樣的暴力武器,預備用行刺這種極端手段解決問題。葯和刀本就是兩樣互相排斥的東西,雖然刀上塗了毒藥,那是因為兇手沒辦法,為了確保仇人必死才用的手段。」
如果目標人物是吳偉業的話,按照之前的推測,以彭萊嫌疑最大,案情等於又重新回到了原點。如果毒刀兇手的目標本來是謝三賓、吳偉業只是誤傷,那麼還是彭萊嫌疑最大。因為捲入混戰的人當中,僕人也好,戲班小廝也好,早先便有許許多多接近謝三賓的機會,不必等到今日動手。
柳如是便開了門,謝三賓卻肯進來,只道:「隱娘你出來一下,我有話說。」
謝三賓神色頗為激動,緊緊盯著柳如是,「嘿嘿」了兩聲,道:「隱娘,你叫老夫我找得好苦。」柳如是道:「嗯,謝相公有禮。」
李長祥道:「很可能是兇手有意先殺一個,給餘人造成心理上的威懾和壓力,讓他們生活在驚恐當中。」
如此,糕點上桌時隨機性極大。就算兇手預先混雜了一塊有毒糕點在食盒中,他也不能確定僕人會將它盛放在哪只碟子中,更不能確定婢女會將它送到何人面前。也就是說,那塊有毒的糕點本有可能被沈德符吃下,也有可能被謝三賓吃下,今日坐在宴席上的賓客,都有被毒殺的可能。甚至還有一種可能,毒糕點並沒有在宴會上被吃掉,又被重新收入食盒中。而它最終落入了韓敬口中,則完全是機緣巧合了。
謝三賓卻顧不上旁人,著力洗白自己,又道:「還有一點,你們說吳偉業險些喪命,不是因為刀傷,而是因為刀上有毒,對吧?老夫的匕首只是用來防身的,怎麼會往刀刃上塗抹毒藥呢?匕首插在靴筒中,萬一誤傷自己,豈不是害了自個兒性命?」
柳如是驀然得到了提醒,道:「李公子推測得有理。沈相公,你和謝相公、韓敬韓相公、還有吳炳吳相公四位,有沒有什麼共同的仇家?」沈德符愣了一愣,決然道:「當然沒有。」
沈德符等人一時不明究竟,便一齊去望謝三賓。謝三賓連連搖頭道:「不是我,不是我,這事跟老夫無干。」
當時僕人扶起謝三賓后,謝氏便賭氣走到湖心井邊打水洗手,大概正是那個時候,他將匕首丟進井中,好銷毀罪證。
謝三賓也開始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匕首若在他身上,正如沈德符所言,是否剛見過血,取出來一驗便知。然此刻匕首不在了,既無法證明行兇者是他,也無法證明不是他,但他既有丟棄兇器的嫌疑,首當其衝地成了第一嫌疑犯。打架是一回事,說不定還會傳為風流佳話,行兇殺人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尤其吳偉業是當今皇帝寵愛的臣子,溫體仁在位時瘋狂迫害東林、復社,也不敢拿吳氏如何,足見其得寵程度。一時冷汗直冒,仔細回憶了半天,才道:「一定是剛才爭執拉扯時失落了。」
沈德符道:「這怎麼可能?謝三賓跟吳偉業鬥毆,已經很莫名其妙了。行兇一事實在不可理喻,他二人素無恩怨,謝三賓犯得著當眾殺人么?」
沈德符等人大驚失色。只有謝三賓蹙緊眉頭,眯了一下眼,露出了詭異的表情。
湖心島接連出了兩起中毒命案,沈德符難脫干係,一旦報官,勢必弄得滿城風雨,流言紛起,對相關人士包括受害者吳偉業、韓敬等都不利。吳炳如此處置,可謂上上之策了。
吳炳道:「他去靜室陪吳偉業吳學士了。」又問道,「適才老夫在茅房,聽到韓公子大聲喊叫,可是出了什麼事?」柳如是道:「韓敬韓公莫名其妙中毒死了,人就在裏面。」
正好李長祥進來,道:「我留下來吧。」
呂留良極是意外,道:「原來他就是吳偉業吳學士,看樣子也就是個普通人,貌不驚人嘛。」轉念想到吳偉業身份非凡,他身邊的人應該也大有來歷,忙問道,「還未請教娘子高姓大名。」柳如是道:「我姓柳……」
沈德符年青時曾遭遇過一系列奇案,甚至一度因被人懷疑下毒謀害大臣而陷身錦衣衛大獄,對獄事頗有經驗,忙道:「先不管是不是同一種毒。老夫可以肯定,韓敬一定是在看戲時中的毒。」轉念又覺得不對,道,「這可奇了。老夫和韓敬同坐同飲,如果他中了毒,為何老夫,還有吳炳吳公、謝三賓謝公都沒事?」
柳如是read.99csw.com頗了解吳偉業其人——文弱書生之氣極重,即使在復社中地位甚高,也很少發表意見,更不會輕易與人爭執,似今日這般面紅耳赤地與人鬥毆,完全不能讓人相信,即使有謝三賓挑事,再有沈德符、韓敬從旁挑唆,也不似他所為。旁人轉述爭鬥的起因是他先將謝三賓推倒在地,未必符合事實。便問道:「吳學士,你是有名的好脾氣、好性子,今日之事,到底是緣何而起?」
謝三賓亦立在一旁,問道:「是不是投毒的兇手暗中清洗過了,毀去了物證?」沈管家忙道:「回謝老爺話,老爺和貴客們用過的茶盞都是直接收到船上,還沒有來得及清洗。」
謝三賓道:「難道唯一有毒的那塊糕點正好被韓公吃下了?」韓繹祖道:「這怎麼可能?怎麼正好毒糕點是為家父所食?」不由得轉頭去看沈德符,顯然對主人起了疑心。
謝三賓見她反應冷淡,愈發忿怒,只是礙於有旁人在場,不便發作。
沈德符道:「今日之宴席並不是正對戲台,而是擺在湖心井邊的大石旁,老夫和客人們都是背石而坐。如果有陌生人接近,僕人應該會立即留意到。」
正好沈府管家取了茶具等物到來,柳如是道:「那好,我就與沈相公一道,當著韓公子的面驗毒。」
鄭森道:「那麼用毒刀刺傷吳學士的人,究竟是誰?」柳如是道:「目下來看,彭萊嫌疑最大。」見鄭森驚奇之極,忙解釋道,「並沒有證據指向彭萊,只是因為其他人的嫌疑都可以排除,實在沒有別的嫌疑人了。」
茶具和茶水既然沒毒,那麼毒藥很可能就是下在糕點中,可一一試過餘下的糕點后,銀簪還是光亮如新。
呂留良上下打量她一番,道:「你看起來也沒有傳說中那麼美麗嘛。」
黃鑒狐疑道:「這是為什麼?謝三賓只是前任巡按御史,吳學士卻是現任朝廷命官,況且謝氏蓄意害人在先,難道還怕告不過他么?難道是……」
柳如是道:「嗯,算特別。你們可有看到匕首之類的物事?」楊萬道:「匕首不是兵器么?這個沒有……」楊千道:「小的滾倒時,有看到一件黃澄澄的東西閃了一下,不知道是什麼。」
沈德符在京師住過數年,曾聽刑部官員提過,在行兇案中,有預謀傷人或是殺人的通常只佔二三成,絕大部分是衝動型犯罪。他終於開始相信是謝三賓行兇傷人,道:「看來老謝傷人後也知道不妥,所以等彭萊帶走吳偉業后,尋機丟了匕首。」
柳如是又道:「黃姊姊,淑妹妹,李長祥公子已跟我細談過,他交代的事我會放在心上。今日這場風波不小,不如你們也先回去,改日我再約你們幾位。」黃媛介道:「如此也好。」
柳如是道:「那麼可有人刻意靠近過宴席?」楊萬道:「也沒有。」
李長祥道:「謝三賓和朱大典貪污巨款一事,我也有所聽聞。聽說朝中有言官彈劾過,但因為找不到證據,只能不了了之。朱大典因為善於用兵,對付流賊張獻忠很有一套,而今依然得朝廷重用,總督江北及河南、湖廣軍務。而謝三賓自多年前丁憂回鄉后,再未起複,傳聞跟貪污一事有關。如果說彭萊跟謝三賓宿怨,那麼他嫌疑確實很大。只是刀上塗毒這件事,非深仇大恨不能為,莫非他……」
吳偉業早已聽鄭森說了經過,嘆道:「若不是隱娘主意,彭萊就不會帶我來大士閣,也不會撞見小呂大夫,我多半在回城的船上就毒發身亡了。」
謝三賓極是惱怒,道:「老夫又不是傻子,就算想殺人,也不會選擇當眾行兇啊。」
柳如是急忙追了出來,叫道:「呂大夫,請留步。」
柳如是問道:「今日宴會上的茶水糕點都是沈相公這邊置辦的么?」沈德符道:「嗯,是我府中下人一手操辦。」
柳如是之前覺得彭萊對吳偉業行兇太過牽強,因為二人都是復社中人,實在找不到殺人動機,甚至不得已懷疑彭萊是溫體仁或安插在張溥身邊的姦細。然如果他的下手目標是謝三賓的話,則多了許多理由。因為謝三賓官任山東巡按御史時,做過一些手段強硬的事,仇家不少。朝野間盛傳他趁監軍平叛之機,和山東巡撫朱大典一道殺了許多人,斂了許多財。彭萊雖然說一口紹興話,其實是山東蓬萊人,或許他有什麼親眷在孔有德叛亂期間被謝三賓殺死也說不準。
柳如是忙搶過來,卻見韓敬雙目圓睜,臉上笑容僵住,一絲血跡自嘴角滲出。伸手一探鼻息,已然沒氣了。
韓繹祖問道:「我也在座席中,喝過茶,吃了點心,為何我沒有中毒,還有沈公他們幾位都沒有中毒?」柳如是道:「沈相公推測,是有人暗中將毒藥下在了令尊的茶水中。」
李長祥道:「我適才仔細留意過,吳學士傷在左腹,靠近腰部位置,對不對?這不是致命部位,倒很像是出刀時刺偏了情況。所以,有沒有可能兇手當時本來是要殺謝三賓,卻不慎傷了吳學士?」
柳如是神色立即緊張起來,問道:「你看的黃色東西,是不是五寸來長,寬不及寸,通體金色?」
這是顯而易見的——根據楊千的敘述,他在倒地時見過黃金匕首,而起身後還往地上尋找過,那麼行兇傷人極可能就發生在這段短短的時間內。在這一時間段中,只有謝三賓、彭萊、楊萬、楊千、金平五人跟吳偉業近距離接觸過。那小廝金平是戲班的人,戲班又是沈德符從蘇州請來賀壽的,到嘉興才半個月。金平是奉班主之命前來請沈德符點戲,才無意中卷了進來,行兇嫌疑最小。僕人楊千主動交代曾見過黃色物事,這是關鍵證詞,足以令排除他本人的嫌疑。楊萬是個下人,不過臨時受命上前勸架,吳偉業跟他沒有任何關係,他沒有殺人動機,嫌疑已小。那麼剩下的就只有謝三賓和彭萊二人。謝三賓固然最值得懷疑,但他自有一套說法來辯解,也確實有一定道理。而彭萊因是復社領袖張溥的心腹侍從,吳偉業則是張溥的得意門生,他跟受害者屬於同一黨,嫌疑本來最輕,但如果謝三賓行兇的可能性被排除的話,他便立即躍升為首要嫌疑犯。理由則是除了他,實在沒有別人了!
但她不願意當眾說出真實顧慮,以免旁人知曉復社困境,只搖了搖頭,道:「這樣,彭公子,你先回城向張溥稟報,問他要如何處置。沈德符這邊暫時由我應付。」
李長祥見柳如是若有所思,卻不答話,問道:「柳娘子可是想到了什麼?」
吳偉業曾隨張溥在杭州見過李長祥,問道:「李兄如何也會在此?」柳如是忙道:「李公子是我的朋友,我們今日約好在煙雨樓相會,不想湖心島出了事,他便先留在這裏,幫我照應。」
柳如是道:「這也是我覺得奇怪的地方。」
柳如是道:「吳偉業中的是砒毒么?」呂留良道:「不是。砒毒要奏效,須得從口鼻入。吳偉中的毒,是事先塗抹在刀刃上的。」
柳如是問道:「那麼這些糕點也是由婢女經手擺放的么?」沈管家忙道:「糕點一共有四種,原先是盛放在四隻食盒中,宴會開場時,才由僕人一一取出來擺放在碟子中,再由小玉、小紅端上桌去。」
鄭森奇道:「為什麼只有一塊糕點有毒?投毒者又如何能保證它一定會進韓敬的口中?」
沈德符道:「適才房裡只有柳娘子和韓敬父子三人,柳娘子自然嫌疑最大,這與娘子適才懷疑我沈府僕人是一個道理。」柳如是道:「我連韓相公的衣衫都沒有碰到過。一會兒韓公子進來,沈相公自可向他確認。」
柳如是道:「我認為李公子的分析很有有理。如此,足見這投毒兇手跟沈德符、謝三賓幾人有難解深仇。但吳偉業年紀比他們小許多,算是小字輩,不大可能跟他們的仇家結仇。所以我覺得刺傷吳偉業的人,跟投毒兇手不是同一人。」
柳如是聞言心念一動:「彭萊嫌疑最大,那隻因為實在沒有別的嫌疑人了,並沒有確切的物證指向他,也想不出他有任何要殺吳偉業的理由和動機。但如果彭萊是朝中首腦人物安插在張溥身邊的姦細呢?」
沈德符聽說僕人在爭鬥中見過一件黃色物事,忙道:「楊千所見到的黃色條狀物事,極有可能就是謝https://read.99csw.com三賓的匕首。但他拔刀行兇的可能性極小,匕首很可能是不小心從靴子中掉了出來。」
柳如是道:「是,多謝呂大夫。回頭我會派人將謝儀送去崇德公子府上。」
沈德符道:「韓公可有飲過廂房的茶水?」
呂留良又上前查看韓敬傷情,微一翻其眼皮,便道,「這位老先生已經死了,抱歉。」
李長祥道:「那麼有沒有可能,毒死韓敬的人,和刺傷吳學士的兇手,本就是同一人?」
吳偉業面有愧色,道:「我也不知道當時怎麼回事,謝三賓死纏住我不放,火氣忽然就大了起來。慚愧!說到底,是我先動的手,推倒謝公在先。可謝公脾氣也不小,居然刺了我一刀。唉,這件事傳揚出去,實在是件大大的醜聞,真是愧也愧死了。」
柳如是忙道:「沒事,沒事。謝三賓是沈德符的客人,傷了人不算,還險些弄出了人命,現下他也知道害怕了,必定是來講和的。」
沈德符忙道:「韓敬韓公中毒身亡這件案子尚未明了,還望柳娘子施以援手。」
韓繹祖一時反應不過來,問道:「這……這是怎麼回事?」柳如是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道。照情形看起來,令尊大人似乎是中毒身亡。」
呂留良道:「啊,我知道了,你就是傳聞中的柳如是。」柳如是道:「是的,我就是柳如是。」
沈德符大是感激,忙道:「多謝吳公。吳公受驚了,老夫這就派人送吳公回城歇息。」命僕人送吳炳出去,又叫來那兩名在釣鰲磯拉架時曾跟吳偉業等人滾作一團的僕人,道,「柳娘子,這是楊萬、楊千,他們兩個是親兄弟,跟隨老夫都超過二十年了。老夫信得過他們,娘子有話儘管問。」
謝三賓道:「還不是因為你……」忽見眾人目光炯炯,都瞪視著自己,愣了一愣,愕然道,「你們該不會真的認為是老夫行兇吧?」
柳如是道:「淑娘是遠道來的客人,哪裡能讓你跑腿?你放心,我能應付得了。」姚淑道:「可是……」
這其中就有了新的疑點,就算彭萊跟謝三賓有宿怨,他也不能預料今日會被張溥臨時指派陪鄭森等人游南湖,更不預測會在煙雨樓遇見謝三賓。而今天下不太平,男子出門帶刀防身也是常見之事。但罕見之處在於,絕大部分人不會往自己的兵刃上塗毒。那麼彭萊身上時時帶著一把塗了毒藥的刀,到底是什麼用意呢?
柳如是心道:「之前聽微姊姊說,張溥等人今日齊聚慕雲樓,很可能是復社在那裡有重要集會。吳偉業是社中骨幹,即將離開江南赴任京師,按理該列席會中,張溥准他出來,多半是因為鄭森來了嘉興。也就是說,吳偉業也算臨時來的煙雨樓。但無論如何,彭萊確實嫌疑最重,偏偏我還放他走了。吳偉業這件事,只能等張溥來了再說了。」
柳如是點點頭,溫言問道:「今日你家相公與客人在釣鰲磯看戲,你二人可有留意到不同尋常的地方?」楊萬老老實實地答道:「沒有。」
雖想到這一層,柳如是卻並不說破,只道:「那麼吳偉業這件案子便暫時先放一放吧,等城裡有了回信再說。我先去看看吳公子。」預備先去找吳偉業談一談。
柳如是知他是指那兩件珍貴玉杯和玉盤,點了點頭,感激他安排周全,又命僧人請沈德符等人進來。
柳如是道:「原來如此,多謝沈相公告知。」又問道,「你們勸架的時候,發生了些什麼?」
正好沈府管家過來請命,沈德符便命他去將適才看戲時吃剩的茶水、點心取來。
謝三賓親眼看到茶盞內壁上還殘留有一圈一圈的茶垢,這才無話。
楊千遲疑道:「這個小的就不能確定了。當時混亂無比,它就是在誰的衣衫上那麼閃了一下,一晃而過,小的也沒看得太清楚,不過肯定是個黃色的長條的東西。」
其實沈德符也知道不可能是彭萊下手,只不過如果確定是他的婢女投毒的話,他本人就難脫干係了。
施琅猶自不放心,道:「公子一個人在這裏,萬一有什麼事,屬下如何向大帥交代?」鄭森道:「我就留在大士閣中陪伴吳學士,又不會到別處去,哪裡能有什麼事?」
姚淑卻道:「這裏既出了大事,哪裡能讓柳姊姊一個人留在這裏善後?柳姊姊,你不嫌我們粗笨的話,我和鑒郎留下來幫你跑腿。」名為「跑腿」,實則是擔心沈德符一方人多勢眾,裏面還有個謝三賓,在復社中人到來之前,柳如是一人孤立無援。
鄭森卻道:「我想留下來。」他是南京國子監生員,吳偉業是前國子監司業,二人有師生之名。這次他來嘉興,也是應吳偉業之約請,老師受傷中毒,生死未明,他于情于理都該留下來照顧,旁人也不能多說什麼。又道,「小宛娘子,多謝你這次特意前來嘉興相陪,我會派人送你回去。」命施琅隨彭萊回城,安排人手送董小宛回去。
沈德符忙道:「吳學士人可還好?」柳如是道:「沈相公沒聽明凈師傅說么?他中了毒,正有大夫在為他解毒。我倒是很好奇,謝相公,你持毒刀傷了人,居然還能如此澹然,這份鎮定功夫,當世可是無人能及。」
謝三賓見眾人沉默不應,心頭登時有氣,冷笑道:「你們剛才懷疑老夫行兇時振振有詞,這會子找出了真兇,怎麼反倒沒話說了?彭萊人呢?是不是逃走了?」
沈德符忙道:「賢侄,老夫與令尊相交數十年,這麼多年的風雨歲月都一起走過來了,老夫怎麼可能謀害最好的朋友?」
韓繹祖忙扶住父親,將他半抱半拖到椅子中坐下,叫道:「父親大人!父親大人!」
柳如是正要進去廂房,忽見到吳炳獨自穿過松林蹣跚而來,忙問道:「鄭森公子人呢?」
謝三賓本想請沈德符陪自己同行,順道請教個主意,卻他冷漠地站在一旁,將頭扭轉開去,根本不看自己,似乎是要與自己劃清界限,不欲趟這灘渾水,心中暗罵一聲。然事已至此,若不儘快尋回匕首,只怕殺人罪名就在落在自己頭上。只得乖乖地跟李長祥出去。
柳如是道:「暫時還沒有。韓公子,我們推測令尊是飲食中毒。這些是今日宴會上用過的茶具,還有一些剩餘糕點,我們預備用銀簪一一檢驗。請你過來,做個證人。」
吳炳聞言,一時難以相信,忙進廂房親自查看。
韓繹祖卻不肯相信事實,哀求道:「你不是救死扶傷的大夫么?求你救救家父。」呂留良道:「我能扶傷,但不能救死。公子,令尊已經過世,你還是節哀順變,好好安排後事吧。」提著藥箱便走。
馬蹴錦城廬舍盡,繩牽春色道途憐。
李長祥忽插口道:「刀上塗毒,是為了確保置對方于死地,屬於典型的預謀殺人。而吳學士今日來煙雨樓,沈公這邊的人都是不知道的,如何能事先預備下毒刀呢?」
這一推測並不是異想天開。據她所知,張溥為改變之前一再受制於前內閣首輔溫體仁的局面,指使在京為官的吳昌時設法往現任內閣首輔薛國觀身邊派了姦細。薛國觀權術不及溫體仁,每有所動,張溥都能預先得知,事先做好防備。溫體仁、薛國觀師徒與復社爭鬥已近十年,手段日趨下作激烈。張溥既能往薛國觀身邊派姦細,那麼反過來薛國觀收買張溥身邊的心腹侍從,也是極有可能之事。果真如此的話,彭萊不就有了殺死吳偉業的動機了么?復社慣例,以財力、才學論資排輩,譬如吳昌時能夠在復社一言九鼎,只因他本人財力雄厚,資助了復社的相當一部分活動經費。吳偉業雖然在財力上不濟,但其在才學上絕對是復社一流人物。論重要性,他當然遠遠不及張溥、張采、吳昌時等人,但他卻是復社當中唯一一個能為當今皇帝接受、能夠親近崇禎皇帝的人,張溥一向對他期望極高,認為復社年青一輩中將來能夠入閣拜相者,非他莫屬。也許這次吳偉業返京任太子屬官,本身就是一個強有力的信號。朝中首腦人物有所警惕,便指令手下人預先剷除政敵,也是有可能之事。
李長祥道:「那麼我陪謝公回去尋找。」
他為人穩重,又識大體,姚淑這才放了心。
沈德符聞聲而進,驚見又起變故,問道:「這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