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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銅台高揭,漢水西流

第十章 銅台高揭,漢水西流

侍從問道:「要小的下去將他趕走么?」賀順擺手道:「不必,隨他去吧。」又對柳如是解釋道,「每次這姓曾的灌兩口黃酒後,都會趁著酒興來清友樓下喊叫,叫一陣就自己走了,不必理他。」
錢謙益門生許經亦在旁側,遲疑道:「恩公當真決定要以嫡妻之禮迎娶河東君么?」錢謙益道:「老夫已經決定的事,還能是假的么?」
柳如是知道對方心高氣傲,無非是惱怒適才黃鑒譏諷復社,懷恨在心,也不理睬,只道:「直覺也告訴我,謝三賓很可疑。」
柳如是道:「這件事,要儘快讓張溥知道才好。」錢謙益道:「嗯,好,老夫這就趕去告訴張溥。他的座船已然出發,我再不走,可就追不上他了。」柳如是道:「那好,我送相公上船。」
還是陳子龍主動走了過來,問道:「隱娘一向可還好?」柳如是道:「很好。卧子也是來參加送別宴會的么?」陳子龍點點頭,道:「我有公務纏身,來得遲了,到的時候正好遇到張溥他們離開,所以一道去送了吳偉業一程。我這就要回紹興了,心中還是放心不下隱娘,想來看一看你。」柳如是道:「嗯,多謝。我很好。」
柳如是嘆道:「我曾無意中在燕子居書房見過那本帳冊。」賀順道:「大概正因為如此,謝三賓才以為是隱娘你拿了帳冊。」
賀順一時答不上來,沉默了許久,才道:「一旦復社執掌朝政大權,自然會完完全全地摒除黨爭。」
正好不久前鄭森陪前國子監司業吳偉業到嘉興,吳偉業生了重病,留在嘉興養病。景三見鄭森雖返回了南京,但猜想他一定會常去探訪吳偉業,覺得這是一個大好機會。遂一路打聽來到嘉興,混進竹亭湖墅打雜,又因燒得魚好吃而當上了廚子。果然,很快就有今日專為吳偉業舉行的送別宴。多日前,管家即開始籌備宴會,賓客座次、酒水菜式等無不提前規劃,事無巨細。景三早知道鄭森會來,而且將作為貴客會坐在吳偉業和錢謙益之間,便建議將魚作為主菜。由於魚頭將對準主客吳偉業,一隻魚眼正好對著鄭森,料想必將落入其筷底。他自認為計劃天衣無縫,而鄭森也果然吃下了一隻魚眼。
賀順道:「你們在說什麼?什麼玄妙觀、商販的?」柳如是便大致說了今日為人劫持之事,又道:「是我連累了殷公子,害得他破面受了傷。」殷觀國忙道:「我是大夫,會自己醫治,不會留下疤痕而破相的,娘子放心。」
柳如是便自行上來二樓,卻見假鄭森平躺在地上,殷觀國正蹲在一旁尋找著什麼。她本有意走過去幫忙,忽見假鄭森被剝光了衣服,精赤著身子,急慌忙轉過身去。
許經道:「這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韙,恩公認為值得么?」錢謙益凝視著柳如是纖細瘦小的身影消失在綠樹后,道:「值得,當然值得。」
柳如是聽賀順說黃鑒可疑,滿臉愕然,問道:「懷疑他什麼?」賀順道:「當日釣鰲磯和今日清友樓兩起案子,黃鑒都在場,難道不可疑么?」
黃鑒也從柳如是的眼睛中讀出了驚疑,雖有些失落,倒也不慌張,道:「娘子早猜到了么?我就知道,如果有人能查到真相,一定是你柳娘子。」從袖中挺出鐵錐,抵在她胸前,低聲道:「柳娘子該知道錐上有毒,見血必死,乖乖別出聲,我有幾句話要問。」
鄭芝龍大怒,揮手命親兵將施大瑄扯出堂去,看管起來。
鄭芝龍這才問道:「你要怎樣,才肯放了森兒和施琅?」劉香道:「一命換一命,你鄭芝龍換鄭森,你施大瑄換施琅。」
柳如是滿腹心事,當然不會立即就寢,可也不願意耽誤小樓歇息,道:「你先去睡吧。」她打發了小樓下去,自己隨意吃了兩塊點心,這才來到書房。
等了好大一會兒,忽聽見殷觀國歡聲笑道:「找到了!找到了!」柳如是問道:「找到什麼?」
柳如是趁他手上勁松,解開腰帶,掙脫掌握,疾步走到門邊,道:「另外,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你毒死的那個人,並不是真的鄭森,而是鄭芝龍仇家劉香的部下。你如果不殺他,鄭芝龍父子都難逃毒手。可惜……」
他的聲音陡然頓住,似乎想將手中的尖錐刺入柳如是胸口,卻又遲疑起來,似乎想轉過身去,卻沒有了力氣。他的背後陡然冒出一人來,伸手將他一推,他身子一歪,側倒在地上。柳如是這才看到他的背心插著一把尖刀。而眼前平地里冒出來救了她性命的人,正是多年未曾謀面的景三。
賀順轉頭看到柳如是神色有異,微微一愣,即明白過來,問道:「隱娘可是見過子龍兄了?」
當年林雪慘遭白面徒弟輪|奸,其實緣起於柳如是。景氏兄弟想要佔有柳如是,稱對她朝思暮想。景三更是說:「反正柳娘子也是個娼妓,是專門陪男人睡覺的。她睡過的男人不知道有多少,加上我們兄弟,也不算什麼。」白面總算顧念舊情,出聲阻止,又見徒弟們欲|火難息,便指引他們去強|暴林雪。柳如是脫難后,曾專程攜禮物去探望,林雪卻避而不見,後來更是跟隨鄭芝虎離開江南,回去了福建老家。不過後來一直努力追求林雪的富商汪汝謙出資為柳如是刻書,力邀林雪為《尺牘》作序。林雪也慨然應命,稱「琅琅數千言,艷過六朝,情深班蔡,人多奇之」,極盡讚譽之詞,足見並未因當年之事而怪罪柳如是,她只是不能面對過去的苦難而已。
賀順冷笑道:「而今謝三賓不比往日,無權無勢,只徒然有幾個錢而已。他又是錢公門生,哪裡敢惹到娘子頭上?這夥人,一定是江北總督朱大典派來的。你說那個商販氣度不凡,左一個『勺園』右一個『勺園』,很可能就是朱大典的長子朱萬化。」
柳如是道:「好,我答應你,我一定從松江出嫁。」臉上帶著甜美的微笑,一行淚水卻緩緩從眼眶滑落。
柳如是道:「這便是以毒攻毒么?」殷觀國道:「是的。娘子今日問過的嘉興名醫楊得春最擅長此道,專以毒藥來醫治毒瘡,治愈者十之八九。」
楊英應了一聲,走出幾步,又想起了什麼,回身指著死者道:「這個人……」
馬鳴佩化名彭萊,來到大明京師北京,以紹興師爺的名頭順利投靠到內閣大學士溫體仁麾下為幕僚,因精明能幹,智計百出,很快得到溫氏的信任。再巧不過的是,溫體仁又選中彭萊作為內應派去跟隨復社領袖張溥,負責監視復社的一舉一動。他潛入大明的任務就是挑撥內閣和東林、復社相鬥,以溫體仁心腹身份混到張溥身邊后,雖是誤打誤撞,反而對局面更加有利。他不斷將復社的言行添油加醋地報告給溫體仁,又利用促人亢奮煩燥的藥物來影響張溥的決策。事情進行極度順利,溫體仁執政期間,將所有的精力和內閣資源都用在了打擊東林、復社上,大力構陷排擠東林出身的大臣。而當東林復社岌岌可危、錢謙益被逮捕下獄、張溥被崇禎皇帝親自下旨嚴究時,彭萊又將溫體仁的弱點告知張溥,從而令東林、復社成功反擊,聯絡閹黨,一舉扳倒了溫體仁。
他來總兵府之前,死志已決,話音一落,便果斷握刀刺胸而死。其侍從也均效仿主人,搶在親兵上來擒拿前自殺,情狀甚是慘烈。鄭芝龍竟一時呆住,直到鄭森過來參見,才回過神來。再派人到總兵府外,果然在一頂空轎子中找到了手腳被綁施琅,亦是完好無損。
賀順道:「這個人戴了一張面具,冒充鄭森鄭公子與我等同飲,半途中忽然死了。」楊英道:「可東林、復社中人大多見過我家公子,這個人分明跟大公子不像,如何能瞞得過這麼多人?」
管家聞言,雙腿一軟,跪倒在地,連連磕頭道:「是小人的錯,是小人的錯。」
張溥生前無子,只育有一女,由張采做主許給嘉定侯岐曾之孫侯檠為妻。另收養了一子一女,均早亡。張溥歿后,其妾生一遺腹女,亦很快夭折。錢謙益、張采等人將其次兄張泳之幼子立為後嗣,錢謙益為取名其永錫,字式似。然張溥身後家族急劇衰落,甚至發生了僕人陳三欺壓張溥原配妻子王氏及繼子張永錫的事件,後來還是吳偉業出面,整頓家法,才迫使陳三交還其霸佔張家財產。
柳如是道:「你哥哥是誰?如何會為我害死?」宋友道:「我哥哥叫宋良。你這麼快就忘了么?」
柳如是道:「那麼一定是謝三賓上前扯住吳學士后,有人從旁邊靠近二人,趁糾纏不清之時用針錐之類的東西往二人手腕上刺了一下。藥力很快發作,事態遂一發不可收拾。」
他雖仕途不順,畢竟文名滿天下,是不少達官貴人爭相結交的對象。早在鄭森來江南正式拜他為師前,他便與其父鄭芝龍有交情,雖未正式謀面,然每每生辰,他都會送詩文到福州道賀。當初內閣首輔溫體仁指使紹興師爺張漢儒上書告發,其中一條罪名便是往海外私販人口,暗指他與鄭芝龍勾結走私人口漁利。這自然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但也由此證明他錢謙益確實與鄭芝龍交情不菲。
她也不點破景三所毒殺的鄭森是冒牌貨色,問道:「你既然殺了鄭森,報了大仇,為何不立即逃走,還要留在這裏?」景三道:「本來確定鄭森中毒死後,我是要立即逃走的。可我又想到了柳娘子,你可是我想了一輩子的女人,也是我生平唯一做夢都想得到的女人。」
賀順見狀,聳然動容,「嘿嘿」了兩聲,道:「佩服!佩服!」
殷觀國道:「碗、筷、及酒杯,不是只有假鄭森一個人碰過么?」
柳如是道:「魚眼兇手是化名阿三的人,毒錐兇手……」殷觀國道:「這名兇手人就在攬鶴廳中,要麼是賓客,要麼是上菜的僕人或是婢女。比較起來,后一種可能更大。一是下人走來走去不易惹人起疑,二來今日在座的賓客不都是東林、復社人士么?誰會想殺鄭森呢?」
賀順道:「靴藏匕首,作為防身之用,這並不罕見。而袖藏兵器,只有處心積慮的人才會如此。當年黃宗羲一心要為父報仇,才在袖中暗藏尖錐。又如那被複社除名的錢度,也是無家可歸,無處可戀,袖中藏著袖箭。謝三賓跟什麼人有深仇大恨,以至在已有黃金匕首的情況下,還嫌不足,得在袖子中藏一把塗了烏頭劇毒的尖錐呢?我一直覺得這裏面有蹊蹺,只是找不到謝三賓當面對質,也無從查證。」
當日書商黃鑒識破假鄭森的奧妙后,鄭芝龍部下楊英、馮錫范即派出大量人手搜尋真鄭森及另一失蹤侍從施琅的下落。二人甚至不惜向江左總督朱大典及應天巡撫鄭瑄求助,借得官府力量在江南一帶進行了拉網式搜索,還是未能尋到有用線索。鄭芝龍得知消息后,倒也冷靜,只道:「森兒果真落入敵手的話,劉香一定會帶著他來找我的。不妨坐觀其變。」果然不出半月,劉香身披斗篷,僅帶幾名侍從,公然到福建總兵府拜訪鄭芝龍。
陳子龍躊躇著,終於還是說了出來,道:「聽說錢公不日就要迎娶隱娘,是真的么?恭喜了。」柳如是道:「多謝。」
賀順得知原來黃鑒才是毒錐兇手,驚異不已,忙命人去放鶴洲找到姚淑,將她送官。
柳如是點點頭,道:「賀公子之前不肯告訴我卧子來了嘉興,是怕我有情緒,影響了幫你破案么?」賀順倒也坦白,承認道:「是有這個意思,隱娘的心果真是太湖石做的,玲瓏剔透,什麼事都瞞不過你。」
賀順冷冷道:「他往魚眼中下了毒,你說算不算犯事?還好阿三隻是想要殺鄭森一人,不然他往魚中下點料,今日多少重要人物都得中毒死了。」
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假鄭森既已暴露,劉香必定鋌而走險使出明招兒,直接用手中的鄭森來威脅鄭芝龍。
殷觀國道:「是啊,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百思不得其解。
殷觀國家在城中,回家還有一段水路。賀順道:「殷兄今晚乾脆就留下來,和我作個伴。」又派僕人提燈送柳如是回西泠樓。
賀順道:「何須這麼麻煩?楊侍衛長直接將船開來勺園碼頭就可以了。」楊英應了一聲,匆匆下樓去了。
錢謙益驚訝異常,聽了大致經過,跌足道:「居然有這樣的事!老夫今早才收到鄭芝龍的親筆信,邀請九*九*藏*書老夫去福建參加鄭森的大婚之禮。席上,老夫還跟鄭森談起了這件事。想不到他竟然是冒牌貨。」又問道,「鄭森活著的希望有多大?」柳如是道:「大概有七成。賀公子已經知會了鄭森的侍衛長,目下正在全力尋找他的下落。」
短暫相逢之後即是契闊離別,此後萬水千山,消息難通,一切可能如煙水一般迷茫。唯一能做到的,只是在花柳季節的黃昏時分互寄相思。而這相思里,又必然伴隨著感傷。
柳如是道:「既然投毒兇手如此費盡心機地掩藏痕迹,那麼泡製魚眼的應該不是什麼難得的毒藥,為何這假鄭森身上沒有任何中毒反應呢?」
黃鑒道:「柳娘子,我跟你無怨無仇,殺你也是情非得已。事已至此,再無迴旋餘地,我便讓你做個明白鬼。」當即述說了緣由。
他口中讓柳如是放心,自己臉上卻深現憂色來。又道:「這西泠樓暫時不能再住了,娘子不如先搬去南苑。」
賀順道:「我記得,那是徐霞客徐先生臨終前托王微娘子轉告錢公的,因為隱娘和復社東林的關係,王微便直接告訴了你。隱娘是說彭萊就是皇太極派來的姦細么?我覺得不大可能,即使要使離間之計,也應該將姦細放入京師朝堂啊。」
賀順道:「姓什麼?」管家道:「他說他自小流落,無名無姓。」
楊英道:「是,我這就派人去辦。」又抹了一把眼淚,道,「之前施琅還悄悄告訴我說:『大公子變得很有些怪。』原來他看出了一些可疑之處,可惜我根本就沒當回事。」
賀順指著椅子上的死人道:「楊侍衛長請過來,看看這個人是誰?」楊英略略一掃死者,即道:「不認得,不過他穿的衣服是我家大公子的衣服。」
由於彭萊逃走前布下了一招暗棋,吳昌時本人被認為是毒害張溥的真兇,許多人將其公然記入史籍。而新任首輔周延儒得知消息后,亦痛失強援,惋惜道:「張溥奈何遽死!」然又對座客道:「張溥死,我方好作官。」座客很是驚異,問道:「庶常吾道干城,公何為出此言?」周延儒便出示兩冊紙卷,告知道:「此皆張溥所欲殺者,教我如何殺得盡?」見者無不駭然。後人有詩吟誦此事道:「二冊書成注復刪,莫防燈下鬼神環。西銘夫子郢都主,生死榮枯一筆間。」又雲:「月墮西江歌舞闌,中原一片血沉丹。故人昨夜魂游岱,相國方言好作官。」
他身上隨時帶著一包銀針,當即拈出來一根,沾上清水,往假鄭森面前的餐具一一試探,然驗過之後,銀針還有銀光發亮,毫無變黑跡象。甚至連假鄭森的座椅都驗了,還是沒有反應。
柳如是吃了一驚,問道:「你是誰?」那少年道:「看來你就是柳如是了。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姓宋名友,你害死了我哥哥,我今日要殺你,為他報仇。」
再回想當年她與張岱在泖水分手時的約定。如果張岱也如那些復社公子一般追求她,她早已經是他的人,那麼今日又會是什麼局面呢?反倒是再未謀面,一份羈絆眷念永繫心間,足慰平生。張岱當真是個奇人,她生平閱人無數,心目中最傑出男子之首位,除了張岱,別無人選。他是富貴公子,盡情追逐紅塵中的繁華與享受,卻有一雙洞悉世事人情的眼睛,從未真正迷失過。她真正的摯愛,自然是雲間陳子龍,但在她心底深處,一直認為張岱是她的初戀。她始終不能忘記與他攜手鬆江的情景。也許,令人難忘的,並不真的是初戀情人,而是情竇初開的別樣情懷。
嘉興民間有「五月里死來挑黃泥」的說法,人們對五月非常忌諱,在五月里故世也被視為不祥和命苦。之前張溥曾慕嘉興才女黃媛介才名而欲聘之為妾,卻遭其拒絕。黃媛介還說:「我以張公名士,欲一見之。今觀其人,有才無命,可惜也。」稱張溥「有才無命」,有短命之相,想不到一語成讖,居然應驗。倒是黃媛介本人否極泰來,其未婚夫楊世功終於從外地漂泊歸來。一對有情人終成眷屬,結為夫婦。
今日酒宴極為豐盛,滿桌菜肴尚有大半未動。賀順見柳如是的目光盯在一盤魚上,忙道:「噢,這是嘉興本地習俗,魚頭朝向貴客,吳學士是今日主客,魚頭當然是向著它了。」
那名商販為威脅柳如是就範,命屬下用刀划傷了殷觀國的臉,他倒也不記恨,反而替對方說話,實為難得。
正如她之前所想到的那般,黃鑒便是毒錐兇手。適才在清友樓,殷觀國說賓客都是東林、復社人士,沒有殺鄭森的動機,她立即想到了黃鑒。他不僅僅符合非東林、復社這個條件,而且正如賀順所言,兩起毒錐案發生時,他都在現場。這是非常關鍵的一點,不由得人不懷疑。只是她尚不及說出來,便被樓下曾不凡的大呼小叫打斷,反而由曾氏灌黃酒壯膽得到提示,懷疑彭萊便是女真人安插在復社內部的姦細。之後不歡而散,一時還來不及說出她也有些懷疑黃鑒。大概賀順心中早將彭萊當作了毒錐兇手。這其實也是有可能的,畢竟兩起毒錐案發時,彭萊也都在現場。可黃鑒突然深夜出現在西泠樓書房門前,以極其詭異的目光瞪視她時,她瞬間就醒悟了過來,他正是那名毒錐兇手。
柳如是認識黃鑒已經有好些年,這個人雖然有些怪異,但絕對不是什麼輕浮浪子,而且他極愛姚淑,根本不將別的女子放在眼裡。一時疑惑不已。卻見對方目光炯炯,緊緊盯著她,人也挺身擋在面前,不肯讓開。那一剎那,她看到他的眼睛,便明白了——
她初來嘉興時,旁人都說她為躲避謝三賓而重投復社領袖張溥懷抱,迄今坊間仍以這一流言最盛。而她與陳子龍幾年未見,他卻立時能猜中道她的真實心意。
而錢謙益對此早有心理準備,絲毫不以為意,在艙中「吮毫濡墨,笑對鏡台,賦催妝詩自若」,揮筆寫道:「買回世上千金笑,送盡生平百歲憂。」其欣喜珍惜之情躍然紙上。而柳如是見錢謙益為了她甘冒天下之大不韙、且無怨無悔時,得到了極大的心理滿足。她終於獲得了大樹底下的安全感。
賀順道:「我不這麼認為。假鄭森今日赴宴只是走個過場,重頭戲在他冒充鄭森真回福建成親之時。他既然能瞞過楊英等人,也該是個謹慎之人,不會在大戲即將開場前貿然行事,他身邊的同夥也是如此,所以赴宴之前中毒的可能性極小。如果是中毒,一定是發生在清友樓中。」
賀順道:「莫非又是那錢度,想挑其爭鬥,他才好趁亂下毒?」柳如是道:「賀公子,恕我直言,這個人不是錢度,而是彭萊。」
柳如是搖了搖頭。仇恨到底有多大的驅動力量,才能令人如此設心積慮、不擇手段?
柳如是道:「那麼,假鄭森一定是藏在那間房裡了。只是他們如何能知道鄭森一定會進大士閣?」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忽有人走到她身旁,問道:「你就是柳如是么?」
這起書商案在京師一度轟動一時,但由於溫體仁和吳偉業雙方都有責任,所以未敢大肆聲張,柳如是也是聽復社中人偶然提過。此刻忽聽到黃鑒自稱是龍冰如之子,又提及龍氏書商案,這才想到對方是銜恨當初吳偉業為求自己脫身而推過於龍冰如之事。
賀順搖頭道:「隱娘出去的時候,我已經派人乘坐快船去追張先生,應該能比錢公快。」
可惜事情並不如想象中順利,吳偉業雖也住在竹亭湖墅中養傷,然深居簡出,其住處天然居是個單獨的院落,來往探訪者絡繹不絕不說,更是復社的中心,秘密會議均在那裡舉行,因而戒備極其森嚴,不亞於嘉興子城。黃鑒進都難以進去,更不要說接近吳偉業了。
黃鑒道:「是的。我打聽到吳偉業北上前要先來嘉興后,便借口要來為黃氏姊妹刻書,說服淑娘來嘉興遊玩,順道拜訪黃媛介,其實是想尋找機會動手。正好黃媛介受你邀請,將要搬去勺園編纂詩集,她又邀請了淑娘。我覺得這是天賜良機,如此,我便可以名正言順地進來勺園,方便接近吳偉業,於是勸說淑娘答應。只是想不到的是,那日與娘子約在煙雨樓見面,尚未見到娘子本尊,竟先遇到了吳偉業。當真是老天有眼。」
賀順微一沉吟,即冷笑道:「什麼書冊能讓謝三賓窮追不捨,多半是帳冊了。聽說他當年在山東監軍,與主帥朱大典一道貪了不少錢財,不知道出於什麼目的,他留下了一本帳冊,大概也為了制衡朱大典吧。那本帳冊對他而言事關生死,忽然不見了,當然著急得要死。」又見柳如是並不驚訝,這才恍然大悟,道,「原來隱娘早知道帳冊一事。」
柳如是聽了大致經過,既意外又驚奇。原先她一直以為前夫周道登之死多少跟錦衣衛有些關係——雖然錦衣衛竭力否認這一點,始終強調得到崇禎皇帝允准后才登門「拜訪」,那時周道登已經病入膏肓——錦衣衛又是從她這裏得知了周氏密室中藏有部分沈萬三珍寶,吳江一帶謠傳周道登被她害死並不是空穴來風,她心中還是有些愧疚。現下才意外得知原來周道登是被鄭芝虎的手下嚇死,不免暗暗心驚。而最離奇的是,景三費盡心思要殺死鄭森為兄長報仇,實際毒殺的是劉香手下,反倒是幫了鄭氏一個大忙。世事當真微妙難言。
柳如是聽到這裏,問道:「這麼說起來,淑娘來嘉興,稱是仰慕黃媛介已久,要來與相識,其實是受了你的慫恿?」
陳子龍道:「隱娘來到嘉興,是因為嘉興是你故鄉,你預備從嘉興登船出嫁么?」柳如是嘆道:「卧子,世間知我心意者,莫如你。」
柳如是道:「這麼說,鄭森好食魚眼是許多人都知道的事?」賀順道:「至少南京國子監都傳遍了。」頓了頓,又道,「可這人明明是假的呀。」
紫燕翻風,青梅帶雨,共尋芳草啼痕。明知此會,不得久殷勤。約略別離時候,綠楊外、多少銷魂。才提起,淚盈紅袖,未說兩三分。紛紛,從去后,瘦憎玉鏡,寬損羅裙。念飄零何處,煙水相聞。欲夢故人憔悴,依稀只隔楚山雲。無過是,怨花傷柳,一樣怕黃昏。
柳如是不無嘲諷地道:「所以這次復社才會盡棄前嫌地與閹黨合作,搞垮薛閣老?」
賀順問道:「這廚子是什麼來路?」管家道:「是新來的,小名叫阿三。」
黃鑒簡略述說了經過,道:「後來的事,娘子全都知道了。兩件事情的緣起都是為了殺吳偉業,可這豎子總是命大,兩次都能死裡逃生。柳娘子,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我不會就此罷休,吳偉業非死不可。所以我必須得殺了你滅口,才有繼續報仇的機會。」
她說得甚是平靜,卻令人感到了一份力量。錢謙益本是焦灼的心立即寬慰了下來,道:「辛苦河東君了。」柳如是道:「我與相公已然訂親,不分彼此,東林的事即是我的事,當然要儘力。」
柳如是先是全身一麻,冷汗瞬息而出。她本能地轉身就跑,剛跑出幾步便被黃鑒追上。
一邊說著,一邊掀開侍從頭上的斗笠,又扯下他身上的斗篷及眼罩來。那侍從不是旁人,正是鄭森,只不過雙手被縛在身後,口中塞了口枚,說不出來話而已。
也不知道出神了多久,直到手臂有些酸軟,柳如是才回過神來。她嘆了口氣,終於將蘼蕪硯放回木盒中,重新蓋好。忽看到書堆上有一封信,上面寫著「柳娘子親啟」五字,書法甚差。隨手拆了,卻是她以前的使女荷衣寫來的。
賀順道:「馮錫范既然專門負責追查這件事,所知道的線索肯定比我們要多,不如召他來嘉興,看是否能根據這冒牌貨的線索找出劉香。如果鄭森公子還活著的話,找到劉香,就找到了他。」
陳子龍道:「你雖籍貫嘉興,但其實在松江的日子最長。論起來,松江才是你的故鄉,你一向也是如此自詡。所以,你該從雲間出嫁才是。」
原來薛國觀臨死前除了怨恨吳昌時外,也怨恨彭萊,怪他沒有及時將復社行動稟報。薛家人得知彭萊是前首輔溫體仁安插在復社中的內應外,也沒有向復社告發,而是找到彭萊,要他利用便利之機殺死吳昌時為薛國觀報仇,並威脅說,如果他不這麼做的話,就要將他姦細的身份告知張溥。
柳如是本可以立即出聲呼救,但她卻沒有這麼做,只淡然坐在那裡。她甚至不再注視如臨大敵一般的宋友,將頭轉向窗外——
柳如是道:「既然如此,龍公子為何要隱姓埋名?」黃鑒冷笑道:「人人都說你柳如是博覽群書,見多識廣,原來也不過如此。柳娘子竟是不知道崇禎四年轟動京城的龍氏書商案么?」
送走柳如是后,殷觀國問道:「這也是我不明白的地方,復社都是堂堂正人君子,為什麼要跟閹黨聯合呢?」賀順道:「這其中,自然有不得已的苦衷。」
其實當時景二、景三正躲在周府,見鄭氏海盜習性難改,如此肆無忌憚,連前大明首輔也不放在眼裡,料想絕不會就此罷休,遂設法逃了出去,打算離開江南,前去西北投奔農民起義軍。鄭芝龍勢力再大,也到不了那裡。然剛離開周府不遠,鄭芝虎的人便圍了上來,景三趁夜色跳船逃走,景二則被捕獲。那些人將他綁在船頭,用刀將他的肉一道道割下來拋入水中餵魚。游出老遠后,景三還能聽到二兄撕心裂肺的慘叫聲。等到景二隻剩下一堆森森白骨,那些人又用鐵鎚將骨頭一一擊碎,丟入水中。
柳如是忙道:「你殺我只為了滅口,可殺了我,你就能安然脫身么?賀公子精明幹練,多一條人命,你就多一分暴露的危險。」黃鑒道:「旁人都以為我已經離開勺園,決計不會懷疑到我。況且不是還有一個兇手,叫什麼阿三么?就讓賀公子去懷疑他好了。」
鄭森招手叫了黃鑒過去,低聲問道:「黃公子適才是要用什麼東西刺吳學士么?」黃鑒道:「哪有的事?鄭公子看錯了。」鄭森道九*九*藏*書:「嗯,也許吧。」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他的右衣袖,又饒有意味道,「一會兒酒宴散后,我有話對黃公子說。」
柳如是聞聲走到圍欄邊,卻見一隻小船停在樓下水面上,一名二十來歲的長袍男子站在船頭,對著清友樓指手畫腳。最可笑的是,那男子手中提著一壺黃酒,往嘴裏灌了兩口,又道:「你……你家那麼大,偏偏還要佔我家的地……你……你這個摩登伽女……」竟是趁著酒興來罵吳昌時泄憤的。
柳如是離開碼頭,剛進園子,便見到月門燈下站著一名中年男子,古雅溫潤,眉宇間蔚然深秀,嘴角含著淺淺的笑容,卻是陳子龍。她立即頓住腳步,不敢走過去。四目交匯,默默無言間,已勝過萬語千言。
賀順喝道:「磕頭有什麼用?起來!你立即帶人去市集,將阿三抓回來,將功贖罪。」管家道:「是,是。」忙不迭地去了。
賀順道:「派去的侍從,還特意向大士閣僧人打聽了借住在廂房的袁明。僧人明凈說起初與袁明一道來的有好幾個人,除了袁明外,其餘個個都戴著竹笠,看不清面孔。他們捐了一大筆香油錢,稱喜愛湖心島景色,想多住幾日。袁明獨自住了一間,其餘人分住在另外兩間。有一間房,從來不讓旁人進去,茶飯飲食等都是送到隔壁房中,再由同伴送進去。」
堂上一時大嘩,眾親兵急忙拔出兵刃,搶過來營救大公子。劉香非但不阻攔,反而退開兩步,笑道:「大哥,我將你的大公子還給你,不過他眼下可知道你六親不認的真面目了。」
尤其可氣的是,彭萊毒殺張溥后,一路疾速北上,到京師后公然去找吳昌時。彼時吳昌時尚未收到張溥死訊,以為彭萊當真是張溥派來的,應其要求,領其去拜見新任首輔周延儒。之後,彭萊才從容逃離京師,經山海關出關,回東北向滿清復命。他隨即恢複本名馬鳴佩,甲申之變后隨清兵南下,因軍功官任大清江南總督,與江南諸多反清義士如李長祥、陳子龍等人又有一番交鋒,這是后話。
而正如柳如是所推測的那樣,毒害張溥的兇手正是彭萊,彭萊的真實身份是女真人姦細。他本名馬鳴佩,籍貫山東蓬萊,母親則為紹興人氏。幼時舉家遷居遼陽,成人後為諸生。他見女真人崛起於白山黑水之間,比暮氣沉沉的大明王朝更具蓬勃朝氣,遂投靠了皇太極,被授工部啟心郎,直文館。文館長官名沈文奎,也是個歸順漢人書生,極受皇太極倚重。沈文奎熟讀史書,很清楚明朝國力強大、人口眾多,滿清要想與其爭鋒,只有等明朝內部自己先亂作一團麻,遂向皇太極獻挑撥大明內部黨爭之計。當年努爾哈赤得以崛起於白山黑水之間,正是得益於萬曆一朝的黨政及政治腐敗,皇太極欣然同意。正好馬鳴佩會講一口地道的紹興話,遂被選中。
賀順便大致敘述了經過,楊英「啊」了一聲,忙問道:「這個人是假冒的,那麼真的大公子人呢?」賀順道:「我們推測你家公子多半已經遇害了,就是大士閣出了許多事的那晚。」
賀順奇道:「謝三賓派了人用武力劫持娘子?」柳如是道:「嗯,他想要取回一本書冊。事實上,我根本就沒有拿過燕子居的任何東西。」
適才黃鑒被景三一刀刺中背心要害,喪失行動能力。柳如是趁機奪過了他手中的尖錐,籠入袖中,想不到此刻居然派上用場。她趁景三一愣之間,已低頭從他臂膀下鑽了出來。不想才邁出一步,又被他一把扯住了腰帶。
柳如是驚呼一聲,問道:「那麼這黑色表示錐上有毒?」殷觀國道:「正是。依我推測,假鄭森先吃了魚眼,之後兇手從他背後經過,用毒錐透過椅子靠背的鏤空處扎了他一下。假鄭森雖然中毒而死,然而兩種毒藥毒性不同,互相抵消了癥狀,他身上便沒有。」
殷觀國忙道:「娘子哪裡的話。是我先被賊人捉住,娘子尋我不著,才墜入了圈套。」柳如是道:「改日我再置宴為殷公子壓驚。」
起初,她也覺得上蒼不公,令天下有情人終不能成眷屬,「悲夫同在百年之內,共為幽怨之人」。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她反而覺得空間的距離令愛人之間的情感得到了升華——雖知己而必別,縱暫別其必深。冀白首而同歸,願心志之固堅。苟兩心之不移,雖萬里而如貫。他心中有她,她心中有他,永不相忘,矢志不渝。
然事情還沒有結束。鄭芝虎因為心愛的女子林雪遭獅峰及景氏兄弟強|暴輪|奸,發誓要報復。他不知如何知道了白面師徒原是吳江故相周道登派來監視柳如是的心腹,不但懸賞重金協助官府追捕景二、景三,還派人到吳江找到周道登,持刀惡語威脅,要他交出人來,不然就要攪得周府雞犬不寧。周道登受了驚嚇,當場就暈厥了過去,從此卧床不起,一月後即病逝。
忽聽得南面圍欄外有人揚聲叫道:「吳昌時,你出來!」
小樓打了水,服侍柳如是洗漱,又奉上茶水糕點,這才問道:「娘子今晚還要寫文章么?婢子這就去為娘子磨墨。」
曾不凡還在樓外聲嘶力竭地叫喊。柳如是卻陡然想起一事來,轉頭問道:「殷公子,通常人在飲酒後容易亢奮,膽子也比平日大,對吧?」殷觀國不解其意,答道:「是啊,通常都是這樣子的,因為酒對人體有刺|激作用。」
正好侍從上來道:「錢公回來了,馬上又要離開,請柳娘子下樓一見。」
柳如是道:「可有派人去追錢公和張溥,將彭萊的真實身份告知?」賀順道:「隱娘放心,我已經接連派了三撥人,還特意請出了踏白船的能手,乘坐的是巡檢司專門緝私捕盜的梭船。最晚不過明日中午,一定能追上錢公和張先生的座船。」
柳如是道:「賀公子怎麼獨自下來了?殷公子人呢?」賀順道:「殷兄在上面驗屍。」又補充道,「現下看來,應該就是這個廚子阿三往魚眼中做了手腳,但假鄭森又沒有中毒跡象,殷兄懷疑另有蹊蹺,必須得驗屍才行。可這件案子涉及到的機密太多,暫時不能報官,所以只好請殷兄勉為其難。隱娘,我還有事……」
柳如是道:「等一等!淑娘對黃鑒作為一無所知,這不干她的事。她一個女孩子家,又生得這般貌美,進了大獄,還出得來么?我願意為她作保。」賀順想了想,道:「那好,就暫時放過姚淑,不過她可不能再踏進勺園半步。」
而為下次動手準備計,黃鑒還刻意換了毒藥,將砒霜、蒙汗藥、夾竹桃、相思豆等常見毒藥混合調製,配成一種新毒藥。雖然柳如是等人認定是謝三賓用毒錐傷了吳偉業,但若他再度使用烏頭毒的話,謝三賓的嫌疑便會洗清,而他因為同時出現在兩件案子的現場,必然會成為首要嫌犯。換成另外一種毒藥,便可以在極大程度上混淆查案者的視聽。
景三大怒道:「我不信……」抬腳欲追,只跨出半步,便軟倒在地。
畫舫臨近時,錢謙益便過去將新人迎上綵船,這才高聲宣佈道:「將與老夫結為百年之好的美人,就是佳人兼才子,藝苑篷山第一流的柳隱柳如是。」
柳如是胸口「咯噔」一下,心道:「不,也有賓客不是東林、復社的。難道真如賀順所言,兇手是……是……」
夢裡招招畫舫催,鴛湖鴛翼若為開。此時對月虛琴水,何處看雲過釣台。
錢謙益道:「唉,張溥原先的意思,我們先一道赴淮安,找到他要找的人,商議好一些事宜后,再由老夫親自趕赴福建向鄭芝龍解釋鄭森暴斃一事。現在看來,計劃要變更了。」
殷觀國回頭看了一眼,忙取過衣服,分別蓋住假鄭森的身子,只露出後背一塊,招手道:「隱娘可以過來了。」指著后倍靠近右肩一處黑點道,「娘子可曾見過這個?」
柳如是也不理睬他的玩笑,道:「殷公子可還記得當日在大士閣中,你為吳偉業吳學士驗傷,吳學士提到他左腕上有個紅點?」殷觀國道:「記得。不過那處紅點沒有毒性,我當時以為是蟲子咬的……」驀然意識到柳如是的話外之音,愣在那裡。
賀順道:「如此,你便相信了他?」管家道:「阿三看著很老實本分的樣子啊,跟南湖上打魚的漁夫沒什麼分別。」
柳如是點點頭,道:「當日謝三賓來找我索要書冊,我看到他的右手腕上也有這樣一處紅點。一個是左腕有紅點,一個是右腕有紅點,這難道僅僅是巧合么?」賀順道:「不是巧合,是有人站在他二人邊上,拿什麼東西分別往二人手腕上刺了一下。」
柳如是道:「什麼?」賀順道:「就是謝三賓自稱沒有用毒錐刺傷吳學士一事……」正好侍從引著楊英上樓來,他便不再多言。
她正當青春年華,所謂閱世經歷,也不過是比平常女子多了幾分風塵、多了幾段情緣而已,當然難以理解深仇大恨的真正意義。日後當她最愛的男子被人割下頭顱、高懸示眾的時候,她才明白那是一股無法抑制的熱流,深切的傷,深切的痛,深切的悲,深切的怨,非但令人就此沉迷於復讎,且不再有任何自身安危的顧慮。
惜別已同鶯久駐,銜書應有燕重來。只憐不得因風去,飄拂征衫比落梅。
這是柳如是與陳子龍分手后,陳子龍託人送給她的一方硯台,每每於輾轉流離中,睹物便能思人。起初,她也時常對硯流淚,覺得上蒼不公,令天下有情人終不能成眷屬,「悲夫同在百年之內,共為幽怨之人」。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她反而覺得空間的距離令愛人之間的情感得到了升華——雖知己而必別,縱暫別其必深。冀白首而同歸,願心志之固堅。苟兩心之不移,雖萬里而如貫。他心中有她,她心中有他,永不相忘,矢志不渝。就像風雪中傲然怒放的寒梅,愈遠愈清,愈久愈烈。如此,才是最好的相知相許,豈不遠遠勝過舉案齊眉、相敬如賓?
人們聚在泖水邊上,歡聲笑語。忽有簫鼓聲樂響起,聞聲望去,一艘裝飾得五彩繽紛的畫舫緩緩朝碼頭駛來。船中端坐的新娘嬌媚艷麗,如鮮花叢中的彩蝶,引起沿岸一片喝采聲。
柳如是與賀順交換一下眼色,心中施琅既然發現了假鄭森端倪,多半在路途中被殺了或是捉了。賀順忙道:「楊侍衛長再派人沿施琅回去的路線追查,看是否有線索。」
殷觀國忍不住插口道:「你們鄭總兵仇家還真多。不過殺死這冒牌大公子的人,也順手救了你們鄭大帥一命。不然的話,他能以鄭森的身份瞞過你們這些心腹侍衛,瞞過不時常見面的鄭總兵不也是輕而易舉之事嗎?」
柳如是道:「是你往魚眼中做了手腳,目的是要毒死鄭森?」景三尚不知道死去的鄭森是假冒的,道:「是啊。娘子居然識破了魚眼機關?我還覺得蠻隱蔽的。」
柳如是道:「那位公子的話,我自然是信的。但問題是,這話是謝三賓告訴他的。謝三賓這個人說出來的話,我可是不信的。」
賀順道:「隱娘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指的是吳學士受傷中毒這件事,當日案發時,只有寥寥幾個人靠近過他的身子,黃鑒就是其中一個,對不對?」柳如是道:「可當日的事情已經弄清楚,是錢度用匕首誤傷了吳學士,是謝三賓用毒錐刺中了他呀。」
同年六月初七,東林黨魁錢謙益在松江泖水設綵船,以正妻禮儀迎娶名妓柳如是為如夫人。當日,接到喜帖前往道賀的紳士和看熱鬧的平民百姓擠得人山人海。錢謙益本人更是返老還童,喜笑顏開。眾多門生侍奉在一旁,其中也有剛剛逃脫大難的鄭森。
鄭芝龍見鄭森已被親兵救出,愛子看上去並沒有受傷,微微鬆了口氣,又問道:「施琅人呢?」劉香道:「他人就在外面。今日一別,再見無期。大哥,我在地下等你,等著看你會死在什麼人手裡。」
柳如是極是意外,問道:「你……你不在意么?」陳子龍道:「我當然在意。不過隱娘能有個好歸宿,我替你高興還來不及。你忘了么?當年你答應過眉公,出嫁時一定要風風光光,請他老人家做證婚人的。」
不久后僕人來報,稱鄭森突然發羊癲風死了。黃鑒見旁人將中毒當作了羊癲風,不免心中竊喜。受託到嘉興府城中尋找柳如是和殷觀國時,他尚不知道鄭森九九藏書毒發癥狀,因而一見面就告知鄭森中毒而死。回到清友樓后,他才知道鄭森並沒有明顯的中毒跡象,他之前的話實際上是個大破綻。至於鄭森為何顯露不出中毒,大概是因為他自己配置的毒藥奇特的緣故。之後他越想越覺得這鄭森不對勁,明明看到他將要對吳偉業不利,居然不喝破。正好殷觀國發現鄭森臉皮怪異,他也留意到其脖頸中有一道不明顯的痕迹,靈機一動,想到這可能是一張面具,上前摸了兩下,愈發肯定自己推測沒錯,遂用力揭下鄭森面上的人皮,由此揭破了一樁大秘密。
皇帝如此信任閹黨,閹黨便對其決策有極大的影響力。溫體仁、薛國觀先後倒台,閹黨在其中出了大力。復社自成立之日起,便如逆水行舟,不迎風而上,將有滅頂之災。如果不是張溥決意與閹黨聯手,又怎能援立內閣首輔,以徹底擺脫政治危機?
張溥生前享有大名,死後猶有波瀾,仍受到某些朝臣及奸人攻訐。在新上任的內閣首輔周延儒的大力斡旋下,事終得解,崇禎皇帝特意下詔征其遺著。只是復社失去領袖人物,聲勢大不如從前,從此走向衰落。
賀順愣了一下,隨即眉頭深鎖,半晌才道:「隱娘這麼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有一次張先生做了一個驚人的決定,旁人勸他,他就莫名其妙地大發脾氣。我見過他不停地撓手背上一個紅點。莫非那次也因為藥力所致?」
景三本來一直嬉皮笑臉,一雙眼睛往柳如是胸前掃來掃去,聽了這話,臉色陡然變得陰森起來,道:「豈止當年松江之事那麼簡單?我跟姓鄭的仇深似海,鄭芝虎死了,他沒有兒子,這大仇自然要落在他侄子身上。」頓了頓,又道,「柳娘子原來還不知道,你的第一任夫君吳江周閣老,其實就是被姓鄭的害死的。」
柳如是一愣,道:「兩件案子同時在場的,又不止黃鑒一人。還有吳偉業吳學士,彭萊,鄭……」本有意談及鄭森,忽想到今日清友樓之鄭森是假冒的,便頓口不提。
殷觀國道:「可這種葯藥力有限,中藥后因為焦躁而立即發作,藥力也只能持續一小會兒。」
賀順道:「這個人是劉香一夥,要對付的是鄭總兵。而害死他的兇手也多半跟鄭氏有仇。楊侍衛長放心,這件案子,就交給我……」轉頭看了看柳如是,又改口道,「交給我們幾個來辦。」
而東林復社與閹黨聯合倒薛一事,彭萊未參与會議,又一直受命照顧受傷吳偉業,竟不得預聞詳細計劃。他後來才知道是王微、柳如是先後向張溥告知有女真姦細挑撥黨爭一事,張溥雖然不信,卻也多少生了警惕之心,不再通過侍從往南北傳達指令,改由復社成員代勞。等到彭萊得知一些內幕時,薛國觀已被罷官免職,不久又被賜死。這一事件,給復社帶來了執政的希望,卻給彭萊帶來了極大的危機。
柳如是道:「這麼急么?竟是一晚都不能多留。」錢謙益道:「河東君也知道張溥那人的脾氣,而今東林、復社掌權在即,他是一刻也等不及。加上出了鄭森在清友樓暴斃這件事……」
賀順道:「隱娘怎麼看?」柳如是想了想,問道:「鄭森……不,是假鄭森一直坐在這裏,對不對?」賀順道:「對,他的左手是吳學士,右手是錢謙益錢公。」
賀順一時無言以對,只得道:「我辯不過隱娘,但直覺告訴我,黃鑒很可疑。」
柳如是忙道:「我還來不及告訴相公,攬鶴廳中死的鄭森是假的,是有人冒名頂替。真的鄭森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柳如是冰雪聰明,一見黃鑒臉色,便知他想殺自己滅口。有心呼救,可西泠樓甚為偏僻,若是叫喊,只會驚動婢女小樓,徒然賠上一條性命而已。她腦海中瞬間轉過千百個念頭,卻沒有任何有效的脫身之計,最終還是先行拖延,道:「黃公子,你以刻書為業,出自歙縣虯村雕龍手黃氏,這鐵錐本是你刻版必備工具,卻成了你的殺人工具,可謂怪異之極。」
殷觀國道:「可賀公子不是已經派人驗過了么?這些食物、酒水並無毒物反應。而且在場這麼多人,也只有假鄭森一個人倒下呀。」
彼時施琅生父施大瑄也在場,先急著問道:「五哥,我家琅兒可是也落入了你手?」劉香道:「不錯,施琅也在我手中。八弟,你這兒子可是比那班膿包侍從精明多了,是第一個發現掉包后的大公子不對勁的。」
賀順道:「某日明凈去送水時,曾無意中聽到袁明在與人談論鄭森。這些人應該早打聽到鄭森會隨吳學士來嘉興,而嘉興必游之地是煙雨樓,鄭森頭一趟來嘉興,必然會上湖心島遊覽,遂事先住進大士閣中守株待兔。卻想不到老天爺大大幫了忙,鄭森當晚竟住進了大士閣中。」
釣魚鱉宴會上,殺機畢露的不只黃鑒一人。錢度費盡心機,機關算盡,終究還是人算不如天算,全盤計劃被意外攪亂。黃鑒則是天下掉下來餡餅,白撿到一個極好的殺死仇人的機會。因為旁人均不知道他是龍冰如之子,也不了解,所以即使聰慧如柳如是、精明如賀順、心細如李長祥,均沒有懷疑到他頭上。
他二人爭執不下,殷觀國卻陡然想起一件事來,忙道:「今日在玄妙觀時,娘子也提過謝三賓用毒錐刺傷吳學士一事,那商販不是一口否認么?那個人,雖然一身商販打扮,行事也有些古怪,倒是個敢做敢當的男子。難道娘子不信他的話么?」
錢謙益道:「鄭森是老夫的得意門生,老夫本該留下,可惜……」柳如是道:「相公請放心去辦事,這裡有我,我一定會竭盡全力,協助賀公子處置好勺的園事。」
這類謠言,柳如是早有所聞,以前就未太當回事,而今周道登已經死了近十年,她即將再披嫁衣,又如何會放在心上?當即將信放下,目光無意中落在「景三」上,驀然想起一事來——今日往魚眼中做手腳的廚子,小名是就叫阿三呢?會不會就是景三?當年在松江與鄭芝龍親弟鄭芝虎一番恩怨后,白面、景大等人被殺,師徒中只有景二、景三跳水逃脫。難道是景三想報仇,又因鄭芝虎已被劉香所殺,屍體拋入南海,屍骨無存,便將仇恨轉嫁到其侄子鄭森身上?
崇禎十四年五月初八丑時,正值人體精氣發生之時,張溥坐在艙中燈下寫信,忽覺身子不適,剎時臉色慘白,冷汗直冒,連筆也握不住,就此倒下。錢謙益聞訊急忙趕過來,張溥已然肚腹破裂而死。這位一生歷經憂患與磨難的復社領袖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月甚明,我將行矣。」帶有一種落定塵埃的從容和寧靜,與他平日張揚個性大不相符。
柳如是問道:「有沒有什麼東西,只有假鄭森一人碰過、或是只有他一人吃過?」賀順道:「沒有。噢,我因為在鄰桌作主陪,並沒有坐在首席。具體情形並不是十分清楚。但在我看來,這是不可能的。」
黃鑒不悅地道:「娘子生平恣意豁達,如何到這臨死關頭,反而看不開了?即便你巧舌如簧,今晚也難逃一死。不過娘子放心……」
彭萊原是滿清派往內地的姦細,混在溫體仁身邊,卻又被溫體仁當作心腹派到張溥身邊,有著雙重內應的身份。他受到薛家人威脅后,知道無論自己從不從命,都不可能再繼續在復社呆下去了。況且大明內外交困,天下已有土崩瓦解之勢,遂決意殺一個復社重要人物,然後逃回遼東。這個重要人物,自然就是張溥。
賀順還是想不通彭萊的動機,道:「彭萊跟隨張先生已有數年,張先生對他甚為倚重,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如果他是朝廷派來的姦細,想在關鍵時刻用藥力影響復社決策,這倒還說得過去。可當日吳學士跟謝三賓爭執,吳學士是我復社中人,謝三賓出自東林錢公門下,都算是自己人,他又有什麼必要用藥力挑起二人爭鬥呢?這種手段說起來實在幼稚可笑,正如黃鑒所言:『江湖一點訣,識破不值半文錢。』他每多用一次,暴露的風險就增加一分。」
黃鑒將柳如是推到木板牆上,左手按住她肩頭,右手執尖錐對準她胸口,冷笑道:「別看你平日呼風喚雨,裙下狂蜂浪蝶無數,眼下他們都幫不上你。生死只在一線之間,柳娘子可要考慮清楚了。你再敢逃跑、或是喊叫的話,我就先殺了你,再殺了你的婢女。」
他的臂膀粗壯有力,壓在柳如是胸間,便仿若一塊巨石。既然難以掙脫,她反倒冷靜下來,問道:「黃公子想知道什麼?」黃鑒道:「你可有將懷疑我的話告訴旁人?」柳如是道:「黃公子以為呢?」黃鑒躊躇道:「嗯,應該是沒有,不然賀公子早派人來抓我了。不過我還是想當面跟柳娘子確認一下。」
柳如是心道:「明明是吳昌時不對,還好意思理會么?」
更有甚者,崇禎改封東廠提督為總督,雖一字之差,但東廠聲價陡增。有大臣上疏指出弊害,崇禎充耳不聞。而廠衛亦恣意妄為,無孔不入,令人聞風喪膽。吏部曾推薦某人出任知府。崇禎皇帝不同意,說此人因買茶不稱心而將奴僕的頭敲破,這樣的人,怎能治理一府百姓?吏部進行調查后,發現果有其事,震撼之餘,亦是驚恐難安,深宮中的皇帝連這種瑣事都一清二楚,可見廠衛偵緝之周密。
錢謙益佯作不見,拿起紙箋讀了一遍,道:「好個『惜別已同鶯久駐,銜書應有燕重來』。」頓了頓,又道,「攜手期弦望,沉吟念陌阡。暫游非契闊,小別正流連。即席留詩苦,當杯出涕泫。茸城車壢轆,鴛浦棹夤緣。去水回香篆,歸帆激矢弦。寄憂分悄悄,贈淚裹漣漣。迎汝雙安槳,愁予獨扣舷。從今吳榜夢,昔昔在君邊。」
好不容易等到今日的送別宴,他雖然坐在最角落的一桌,遠離吳偉業所在的主席,然而人人都搶上主席敬酒,他也趁興湊了上去,敬了吳偉業一杯。轉身之時,用空酒杯做掩護,從袖中挺出尖錐,正要刺向吳偉業腰側時,忽有人叫了他一聲。他嚇了一跳,忙收了尖錐,轉頭看去,卻是鄭森。
吳昌時出身富貴,性好奢侈。這西泠樓中的陳設亦是極盡鋪張之能事,如傢具是產自嘉善西塘張成、楊茂兩家的雕漆器,擺設則有魏塘朱華玉製作的銀槎杯、張鳴歧所制銅爐、黃元吉所制錫壺,均是嘉興著名手工特產,精美絕倫,巧奪天工,無不顯露出主人的豪闊。
這一夜,柳如是自然是耿耿難寐。一大清早,便叫了一名僕人,攜了酒食,親自趕來玄妙觀,想向那無名乞丐道謝。不料在玄妙觀等了很久,也沒有見到那乞丐的人影。後來到瓶山閣打聽,跑堂說他昨晚天黑前便已經離開嘉興了。
柳如是道:「我明白賀公子的意思了,你是當日用毒錐刺傷吳學士的說不是謝三賓,而是黃鑒,對不對?而你的依據是,黃鑒當日接觸過吳學士,這不是太牽強了么?賀公子自己也說了,只有處心積慮的人才會袖藏毒錐。可彼時黃鑒人在煙雨樓,是陪姚淑幾人與我會面,他怎能預料到當日吳學士會到湖心島?他又有什麼理由要殺吳學士呢?」
楊英愈發糊塗起來,道:「公子到底在說什麼?」
當日因為發生命案,吳偉業和謝三賓的情形被證人反覆講述過,謝三賓與吳偉業起爭執的時候,只有彭萊靠近過二人。
二人深意濃時,有「滿庭清露浸花明,攜手月中行」的浪漫;被迫分離后,則有「當日香塵歸后杳,獨立斜陽人自老。不須此地怨東風,天涯何處消魂少」的懷念。只是畢竟已經是幾年前的事,時隔這麼久,再度重逢相見時,竟然還有當日在松江佘山初遇時的悸動。
原來黃鑒離開清友樓后,即用錢財賄賂了正要上清友樓清掃的僕人,請他留意賀順、柳如是的談話,由此打聽到柳如是和殷觀國今日曾被謝三賓派的人捉住,而對方堅稱當日在釣鱉磯謝三賓並沒有用毒錐刺傷吳偉業。他聽到這件事後,便知道事情要糟,如果謝三賓的嫌疑被排除,那麼他會立即升為頭號嫌疑犯。事情再巧不過的是,柳如是又發現彭萊是女真人姦細,遂暫時將視線從黃鑒身上移開。黃鑒雖然略鬆了口氣,但想到柳如是如此精明,怕是已經對他起了疑心,遂趁今晚西泠樓只有她和婢女二人,溜了進來,想問清楚事情經過後便殺人滅口。
楊英這次總算會意過來,「啊」了一聲,道:「賀公子是說施琅已經……已經……」賀順點點頭,道:「施琅很可能已經遇害或是被捉。但殺人、綁人都非同一般,多半會留下線索。事不宜遲,楊侍衛長這就召集人手辦事吧。」
柳如是抬頭一看,是個十八、九的陌生少年,生得頗為清秀俊朗,卻是滿面通紅、橫眉怒目,看上去來意不善,便隨口應道:「你有事么?」
進來時,正好大廳遇到管家向賀順稟報,說是負責做魚的廚子出去買魚了,要過一會兒才能回來。
柳如是道:「這就是我一直在勸錢公、張溥的話。賀公子可能覺得不中聽,可事已至此,我便直說了吧。自萬曆以來,數十年間黨爭激烈,參与黨派有宣黨、浙黨、閹黨等,一邊對手走馬觀花,另一邊則是東林,始終維繫不變。而今東林勢衰,復社又接過了黨爭大旗。一邊對手先後是閣老溫體仁、薛國觀,另一邊則是不變的復社,一切仿若歷史重演。稍有點眼光的人,便能看出東林、復社才是黨爭的關竅。試問賀公子,換作你是女真人,是將姦細放在京師好呢,還是放在復社腹心好?」言下之意,無非是指斥復社是黨爭的積极參与者,對朝政敗壞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往懷中取印章時,隨手掏出來的卻是一方「問郎」,正是當年松江才子李待問送給她的私人名章。她微一沉吟,便將其遞給一旁的僕人,道:「你拿了這方印去松江,送還給李待問李公子。」僕人應了一聲。
柳如是道:「你……竟然是你,景三?」景三笑道:「柳娘子,這麼多年不見,你還是美貌如花呀。這男人深夜在你住處,將你逼在牆上,是想對你不軌么?」
小雨淅淅瀝瀝,如幕如織。春日飛花已經過去,夏季梅雨悄然來臨。縱使世人鍾愛春天,卻無力挽留住每一次的季節更迭。幸虧美好的不只是花開滿樹,也有絢爛過後,塵土中的一縷幽香。槜李樹上結出了累累果實,李子雖才剛剛成形,青澀中卻充滿了未來收穫的希望。
黃鑒道:「我其實不姓黃,我本姓龍,名叫龍鑒。家父是京師第一號書商龍冰如,家母倒是姓黃,是真正出自歙縣虯村黃氏家族。」
柳如九_九_藏_書是、錢謙益一道來到竹亭園碼頭。相攜登上錢氏的大遊船。錢謙益熟知柳如是稟性,料想她要賦詩作別,已命家奴準備好筆墨紙硯。柳如是進來客艙,果然先走到案桌前,微一沉吟,即龍蛇飛舞。詩云:
柳如是道:「那就愈發證明是彭萊了。他是張溥心腹侍從,能夠輕而易舉地在他身上下藥。彭萊人在哪裡?」賀順道:「他跟在張先生身邊,正在去淮安的路上。」他是果決之人,事關復社安危,即使只有疑點,也要立即將嫌疑人隔離起來,細細審問清楚,忙道,「我這就派人追他回來。」招手叫過侍從,低聲吩咐了幾句。
那少年從懷中掏出一把短刀,拍在桌上,道:「我是來找柳如是報仇的。你到底是不是她?」
鄭芝龍拍案道:「八弟你做什麼?還不快些退下!」施大瑄急道:「大哥,你子嗣興旺,兒子眾多,不在意森公子一個,我可是只有琅兒和顯兒兩個兒子。琅兒要是有意外,我如何向他娘親交待?」
原來今日鄭森赴宴后,就要返回福建成親。楊英受命準備大船,亦跟來了嘉興。他見侍衛許久不來通報鄭森行蹤,覺得放心不下,便趕來竹亭湖墅查看。誰料門前侍從只說鄭森不在,也不說去了哪裡。他一時發懵,不明所以,只得求見主事之人。
另一方面,溫體仁八年苦心經營,雖然意外倒台,但他在位時機謀深刻,早安排好了后招,其門生薛國觀繼任為內閣首輔,繼續遙控彭萊,命他嚴密監視張溥等人行蹤。當日鄭森隨吳偉業來到嘉興,張溥亦不敢輕易怠慢,命最得力的侍從彭萊陪其前往煙雨樓遊覽。彭萊本極不情願,因為他知道當日慕雲樓秘密會議極為重要,涉及復社對付首輔薛國觀之大計。他若不能參与會議,便不能及時將復社的計劃報告薛國觀。而薛國觀不似溫體仁那麼信任他,曾幾度派人數落他,說不定會將他是溫體仁安插在復社中的內奸一事泄露出來。然而張溥之命亦不可違,不得已,他只得陪鄭森等人出來遊玩。
她未再多說什麼,擦身而過,緩緩地離去。而他徒然伸了一下手,卻最終沒有留住她的勇氣。
施大瑄忙道:「五哥,等一等!」躊躇片刻,道,「我願意以我的性命自己來換回琅兒。五哥,只要你肯放回我兒,我願意當場在你面前自盡。」
柳如是走到雕花書桌前,先打開花梨木盒,取出一塊四眼端硯。硯高五寸,厚一寸,寬三寸八分,質地極為細膩,上面有雲狀花紋,四眼作星月形排列。硯背刻銘文曰:「奉雲望諸,取水方渚。斯乃青虹貫岩之美璞,以孕茲五色鉺戴之蟾蜍。」下隸書小字「蘼蕪」款,有陰文「如是」長方印
許久之後,鄭芝龍尚不能猜透劉香最後當面自殺謝幕的真實心意。他並沒有意識到,這件事在他和長子鄭森、以及部將施大瑄之間留下了極為隱晦的芥蒂,要日後才會顯露出來。
——李雯《風流子·送春》
東君拋人易,回頭處,猶是昔日池塘。留下長楊紫陌,付與誰行?想折柳聲中,吹來不盡;落花影里,舞去還香。難把一樽輕送,多少暄涼。
原來當年龍冰如夫人黃氏自殺前,派僕人將尚且年幼的愛子龍鑒送回了娘家歙縣虯村。龍冰如夫婦死時,龍鑒還只是個十歲出頭的少年,不明白好好的一家人,為何會突然會被官府抄家、父親受杖重傷而死,而母親則懸樑自盡。他回到虯村后,村子里的人也對他指指點點,稱其父母死得不明不白。稍微年長,才從老僕口中了解到真相,得知害得他失去雙親的罪魁禍首有兩個——一個是內閣大學士溫體仁,另一個是吳偉業。可這兩個人都是高高在上的大官,且遠在京師,即使龍鑒有報仇之心,也是鞭長莫及。此後,他表面上從來不提及父母之死,而在內心深處,始終存有一股怨恨之氣。他改為黃姓,跟隨外祖父學了一手刻書技藝,成人後即離開虯村,到刻書業最為發達的金陵謀取出路,由於勤奮努力,竟成為江南一帶的著名書商。
柳如是見他眼中凶光大露,知道危在旦夕,忙道:「你既然愛淑娘發狂,偏偏忍心殺死未婚妻子的好友么?」
柳如是便急急趕下樓來。暮色正濃,錢謙益站在樓前戲台邊徘徊,一見她出來,便迎上前來,急急道:「朝廷馬上要起用東林黨人,老夫有要事,要跟張溥一道趕去淮安。不過你我婚期不變,河東君大可放心。」
殷觀國到底不是復社中人,賀順不便對其明言,只輕嘆一聲,道:「去睡吧。」
柳如是由僕人相送,徑直回來西泠樓。剛到院門,婢女小樓聽到動靜,搖著香扇迎了出來,先稟告道:「黃娘子的姊姊生了急病,黃娘子和姚娘子都趕去放鶴洲朱家了。本想順道跟柳娘子打聲招呼,可侍從說清友樓出了人命,最好不要過去,只得作罷。兩位娘子讓婢子轉告柳娘子,怕是今晚不得回來了,讓娘子不要等她們。」
柳如是笑道:「確有『即席留詩苦』,並無『當杯出涕泫』。」錢謙益呵呵一笑,道:「六月初七,老夫必乘畫舫來嘉興迎娶河東君過門。」柳如是道:「那好,我日夜盼著相公早日到來。」道了一聲「珍重」,便下了船,頭也不回地去了。
原來那男子姓曾,名叫曾不凡,就住在隔壁,算是近鄰。吳昌時最近花費巨資擴建竹亭湖墅,圍牆建在了曾不凡的地上。曾不凡一向對勺園中歌舞不斷很是不滿,見吳昌時居然將圍牆推到了自家地上,便憤然上門理論,要求退地。吳昌時漫不經心道:「垣在爾基,即爾垣矣,何必爭!」意思是圍牆打在你加地上,你就當是你的圍牆好了,還爭什麼啊。地當然是不會還的。曾不凡怒而告官。吳昌時還未做官時便雄霸一方,地方官員尊其為師長,步入仕途后更是不可一世,官府哪,只是拒不受理。曾不凡難消心頭之氣,便時常晚間灌上兩口黃酒後,乘船來到清友樓下叫罵。不過他究竟是讀書人,不好意思罵出污言穢語來,來來回回就是那幾句話,賀順等人耳朵都聽出繭子來了。
楊英道:「是,是,好險,當真好險。那就拜託各位了。我家大船停在春波門碼頭,稍後我會派人來這裏,好來回傳遞消息。」
正好賀順重新上樓,走過來看了一眼,皺眉道:「又是這姓曾的!」
劉香見到這一幕,哈哈大笑,扯過身後一名侍從,道:「哼,哼,你看見了么?你老子當年為了追逐名利,斷然拋棄了你母親和你尚未出生的弟弟。而今為了保住權勢,連你的性命都不顧。你在他眼中,也不過是個姓鄭的人而已。」
張溥死後,遠近赴吊,哭多失聲,海內會葬者萬人,連一向與東林、復社不合的馬士英也前去弔唁。眾友人撰文作詩,紛紛哭祭,如陳子龍作詩云:「江城日日坐相思,尺索俄傳絕命辭。讀罷驚魂如夢裡,千行清淚不成悲。」名儒黃道周為張溥作墓志銘,其文雲:「念我哲人,喟焉發慨。西無華峨,東無泰岱,人無天如,精華盡晦。」
施大瑄道:「琅兒人可還好?」又意識到鄭森也在對方手中,忙改口問道,「大公子人可還好?」劉香道:「好說不上,但都還活著。當年我們結拜為兄弟,發誓要同甘共苦,大哥和八弟的兒子即是我的兒子,我打一下、罵一下,也不算過分吧。」
柳如是道:「那麼,有沒有類似酒的這種葯,給人一下,人立即,行為異常,旁人看起來難以理解?」殷觀國笑道:「當然有,這類葯還不少呢。娘子問這個做什麼?難道想給曾不凡下藥么?他已經有黃酒助興,不需要更多藥力了。」
復社每每有事,最後留下來收拾亂攤子的總是賀順,柳如是頗同情他,便道:「這裡有我,賀公子自去忙。」賀順道:「多謝。我去去就回。」
柳如是道:「這是什麼?是黑痣么?」殷觀國道:「錐傷啊,口徑跟吳學士身上那處一模一樣。噢,當時吳學士身上還有一處刀傷,與錐傷重疊在一起,可能娘子記不起來了。但我畫過傷口圖樣,記得很清楚。」
柳如是心道:「我要是有一顆石頭心,倒是好了。」輕喟一聲,隨即正色道,「我已經將假鄭森一事告知錢公,錢公自會轉告張溥,賀公子不必另外派人了。」
那侍從道:「彭萊是張先生心腹,張先生不肯放人怎麼辦?」賀順道:「就說事關假鄭森案,非得彭萊回來協助不可。」侍從遂應命去了。
賀順又道:「有一個好消息是,大士閣廂房中未發現屍體。」柳如是道:「太好了,不管劉香那伙人是如何將鄭森帶出湖心島,這說明他還活著。」賀順點點頭,道:「楊英的船剛剛到了,我已經知會了他。他親自帶人往福建方向去追蹤劉香了。」
柳如是道:「之前我對賀公子、還有錢公、張溥都說過,有人告訴我,說是女真皇太極採納降人沈文奎之計,派了姦細混入京師,專門挑撥大明朝廷黨派相鬥。」
賀順聽說,忙命侍從去捕捉負責為今日宴席做魚的廚子。殷觀國忙用筷子將另一隻魚眼掏出來,小心地放在盤子上,用銀針觸碰,卻沒有變色。他想了想,又用針挑破了魚眼表面一層魚泡似的薄膜,薄膜剛破,銀針尖便立即變得烏黑!
當日在煙雨樓前,吳偉業和謝三賓莫名爭執,直至動手爭鬥,事發時為旁觀者所不解,事發后吳偉業及謝三賓本人也不能解釋當時為何會突然失態。如果像柳如是所推測的那般,是有人用藥力迷惑了二人本性,那麼便好理解了。
一念及此,急忙起身,預備趕去園中告知賀順。冷不防在門前撞到一人,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卻是黃鑒。
所謂「不得已的苦衷」,實則與當今皇帝大力寵信閹黨有關。崇禎皇帝即位后,果斷誅殺了大宦官魏忠賢及其黨羽,表面剷除閹黨勢力,令天下人歡欣鼓舞,其實就寵信太監而言,他比前朝任何一個皇帝有過之而無不及。崇禎為人多疑,不信任大臣,只能倚靠宦官,當時遼東危局日甚一日,中原之亂又久不平,愈發有意將宦官置於要地,好就近監視大臣。工部員外郎駱方璽窺測帝意,上書道:「陛下即位遂置魏忠賢于大戮,豈為溺情閹宦,不過外廷諸臣無一可用而借才及之。人臣感激恩遇皆知仰報,何論內外。若內臣蒙恩受重任,孰不欲棄捐頂踵以酬陛下。」此奏疏大合崇禎心意,很快下詔以太監曹化淳提督京營戎,以太監李明哲提督五軍營,杜勛提督神樞營,閻思印提督神機營,鄭良輔總理京城巡捕,於是軍中要職盡為宦官擔任。
黃鑒看到鄭森眼睛中的笑意,料想他剛剛看到了尖錐,只是不明白他為什麼不叫喊,反而主動與他攀談,親近中隱有威脅之意。他難以想通其中關竅,只知道此人不除,一切計劃將付之流水,遂裝出誠惶誠恐的樣子,點頭道:「敢不遵從鄭公子之命。」趁鄭森坐下時,自椅后擦過,挺出尖錐,往對方后腰處刺了一下。
柳如是問道:「淑娘去了放鶴洲,黃公子不知道么?怎麼還在這裏?」黃鑒道:「淑娘不在,我就不能來找柳娘子么?」
嘉興河道、湖泊交錯縱橫,是典型的江南水鄉,無論大戶小家,大都臨水而居,「窗外聞櫓聲,門前連市井」,出門則以船代步,一個個形狀各異的碼頭便成了水鄉特有的風景。竹亭園碼頭用大塊大塊的青色長條石砌成,呈半圓狀,岸邊掛滿彩燈。正有僕人在舉火燃燈,一盞一盞的紗燈漸次亮起,與南湖湖水交相輝映,煞是奪目。
原來下毒者深知鄭森嗜吃魚眼的習性,事先將魚眼掏出,浸泡在毒藥中。泡製好毒魚眼后,又精心在外面裹制了一曾薄膜,再才將魚眼塞會原處。之所以如此,既有不願意毒藥擴散、傷害無辜的因素,更多的則是想要逃脫事後追查。如果不是殷觀國得到人皮面具的啟發,突發奇想地想到魚眼外可能還有一層薄膜,誰又能發現裏面的玄機呢?
本可以就此太太平平地過日子,然而當黃鑒在一次文人集會上見到調任國子監司業的吳偉業后,心中大起波瀾。想到當年因為這豎子一句話,即害得龍氏家破人亡,身為人子,不能為父母報仇,何以立於天地?遂決意殺死吳偉業為父母報仇。彼時他正努力追求金陵才女姚淑,雖生復讎之心,卻在行動上有所遲疑,總覺得一旦選擇復讎,便可能失去自己心愛的女子,畢竟,吳偉業是姚淑心目中極為尊崇的才子。他在矛盾中反覆徘徊,直到聽說吳偉業又高陞了,將要奉旨進京,這才悚然而驚——就再也沒有機會了。遂立即著手準備,託人在軍營中弄到烏頭毒藥,再選了一把骨桿尖錐,往錐尖上塗了毒藥。那尖錐本是他常用來刻書的工具,既順手,又精緻小巧,可以藏在袖子中。
這一宣告,竟引起了意想不到的轟動效應!錢謙益雖然仕途不順,在名利場中幾度沉浮,終究是聲名卓著的大才子,在士林中深孚眾望。堂堂東林黨魁動用如此鋪張的大禮,邀集了眾多達官巨紳,隆重迎娶的原來是一個妓|女。如此蔑視禮法,可謂「褻朝廷之名器,傷士大夫之傳統」。而被騙來捧場的官紳們,等同於間接承認了這樁婚姻。一時間,物議沸騰。趕來看熱鬧的老百姓也火上加油,大肆笑鬧,紛紛揀磚取瓦,擲打綵船https://read.99csw.com,整個湖面都沸騰起來。
賀順道:「這是因為隱娘事先對謝三賓有成見。」柳如是道:「這也是因為賀公子適才對黃鑒有了成見。」
荷衣早已嫁給了小廝勇夫做妻子,夫妻二人在盛澤開了一家小店,開開心心地過著小日子。信中簡略說了一些家常,又提及勇夫乘船出去採辦物資時,曾見過一名模樣酷似景三的男子,追過去時,卻又不見了蹤影。末了荷衣特別提醒柳如是,說是吳江一直有謠言說,是柳如是害死了周道登,有人要找她報仇。
柳如是道:「這事怪不得楊侍衛長,誰能想得到對頭竟能李代桃僵呢?」又問道,「施琅人呢?」楊英道:「之前我派他回福建辦事,人還未曾返回。」
柳如是道:「這條魚就擺在假鄭森面前,從魚體上殘留的魚肉位置來看,他似乎並未動箸。」賀順道:「嗯,看起來只有錢公吃了兩口。」
柳如是見他藥力已開始發作,急忙奔到樓下,叫醒小樓,又一道出了西泠樓,呼叫巡夜的僕人,告知樓里出了事。等到賀順、殷觀國等人聞聲趕到的時候,景三早已毒發身亡,跟被他殺死的黃鑒死了同一處。
殷觀國道:「賀公子,你答應了楊侍衛長要查找殺死冒牌鄭森的兇手,我們要如何下手?死者沒有明顯的中毒跡象。即使他真的是中毒而死,可中毒的人只有他一個,也有可能是發生在赴宴之前。而他的侍衛全逃走了,根本無跡可尋。」
賀順忙問道:「隱娘認為吳學士腕上的紅點是人為刺的,上面塗了能令人激動興奮的葯?」
一錐得手,黃鑒便立即回到座位,放了酒杯,再轉頭看鄭森時,卻見他木坐在那裡。料想是毒藥中的蒙汗藥先行發作,再過不久,要他性命的砒霜等毒藥便會發作。遂又起身,假意離席如廁,直接來了西泠居,作出不在現場的樣子。
鄭芝龍冷笑道:「你今日進來這裏,難道還想活著出去么?」劉香道:「當然沒想過。我其實早該死了,又多了這幾年,也算值了,況且還有你們二位的大公子陪葬。」又道,「不勞大哥動手,我自己來。」從懷中掏出一柄尖刀,便欲往自己胸口插去。
她終於明白黃鑒為什麼要殺吳偉業了。崇禎四年,張溥、吳偉業等復社士子進士及第,吳偉業更是成為天下艷慕的榜眼。按照慣例,會試結束后,京城書商會將答卷中的上乘之作刻稿彙集出版,通常由房師作序。張溥自傲復社領袖兼吳偉業授業恩師雙重身份,撇開房師翰林院庶吉士李明睿,由他本人為吳偉業刻稿作序。李明睿大怒,聲稱要與吳偉業絕交。最後還是吳偉業請人調停,又親自向李明睿請罪,稱這是書商龍冰如的過失,這件事才算了結。然而書商龍冰如卻因為吳偉業的一句話而倒了大霉,李明睿與內閣次輔溫體仁本是一黨,溫體仁為打壓張溥、吳偉業等復社中人,有意加重對龍冰如的處罰,派人查抄書肆,龍冰如本人則受了杖刑,回家后又氣又怒,疼痛而死。後來龍妻黃氏也上弔而死。
楊英又「啊」了一聲,呆了一呆,又轉頭望了一眼死者,眼淚登時流了出來。
景三也不再多言,徑直撲了上來,將柳如是按在牆板上,一邊將嘴往她臉上湊去,一邊嚷道:「不瞞娘子,我今生最大的願望,就是要佔有你的身子。我剛才好歹救了你,今晚……」一語未畢,話音便生生頓住。低頭望去,一隻尖錐正插在自己肚腹上。
年年風雨盡平生,夢裡春暉作意行。惹起鴛河半江水,愁人自此不勝情。
她心中愈發感慨,便打發了僕人回去,自己獨自坐在瓶山閣中飲茶。忽聽到外面有歌聲道:「屈指數春來,彈指驚春去。蛛絲網落花,也要留春住。幾日喜春晴,幾夜愁春雨。六曲小山屏,題滿傷春句。春若有情應解語,問著無憑據。江東日暮雲,渭北春天樹,不知那答兒是春住處?」
然而這歡愉僅僅是個人的情緒。當她看到岸上人們心急火燎、戾氣盡現時,意識到他們所發泄的不滿及怒氣並非僅僅是針對她和錢謙益的婚姻,這是與時代變革相通的氣息,一場驚天大風暴即將到來。
景三到南京后,先設法混入國子監作雜役,打聽到鄭森愛吃魚眼,便苦練燒魚廚藝。等到他能燒一手好魚、試圖進入國子監食堂做廚子時,才知道那裡都是大鍋菜,有專門做菜的,有專門盛菜的。即使他能在魚中做手腳,也很難保證有毒的魚正好被盛給了鄭森。而且鄭森因為身邊總有侍衛,為避免張揚,很少在食堂出現。如此,景三隻能另謀它途。
對她而言,這個逝去的春天有著特別的意義。人們總說「光陰似水聲,迢迢去未停」,時間可以令一切蒙上灰塵,可總有些東西是歷久而長新。牽在她手中的所有的人生、所有燦爛或是陰晦的日子,都因為這綿綿細雨而變得清亮起來。她背負著自己的情感,前行的步履註定變得沉重而遲緩。
當年柳如是雇請了白面、獅峰、景氏三兄弟師徒五人師徒做船夫。到佘山為名儒陳繼儒拜壽時,柳氏畫舫湊巧與鄭芝虎的大船停在同一碼頭。獅峰因與鄭氏有仇,與鄭芝虎發生了劇烈衝突,然對方人多勢眾,白面師徒根本不是對手,被捆起來暴打一頓,還給送了官。白面師徒僥倖出獄后,又受江湖繩伎紅娘子挑唆,綁架了鄭芝虎所愛的杭州名妓林雪,以人質來要挾鄭芝虎就範。不想紅娘子機敏狡詐,又暗中將白面師徒與約見的時間、地方告知了官府。最後的結果是,雇傭紅娘子下毒的女真人姦細陳錦被逮,白面、獅峰為鄭芝虎手下所殺,景大被官兵射死,只有景二、景三跳水逃脫。
賀順道:「他一定是自己尋上門,稱想找事情做吧?」管家道:「是啊,他是自己尋來的,自稱會做魚,想留在廚房做事。因為最近正好缺僱工,小人心想即使他魚做得不好,招進來洗碗打雜也是好的,所以就收留了他。哪知道一試之下,阿三當真能做一手好魚,遂提拔他做了廚子。」他見賀順語氣怪異,覺察到有所不妥,問道,「阿三……可是犯了什麼事?」
錢謙益驚痛之餘,急命召集復社骨幹速來商議後事,這才發現張溥心腹侍從彭萊人不見了。船夫稱他在午夜時分離開了座船,再也沒有回來。兩個時辰后,賀順侍從乘坐巡檢司快船趕到,告知彭萊實為女真人姦細,眾人這才恍然明白,張溥多半是為彭萊所毒害。錢謙益忙命人報官,發出圖形告示,緝捕彭萊。
彼時已是初夏,仍有人款款唱著惜春曲,多少有些「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味道。愈發思緒飄渺,無處著落。
話不投機,氣氛陡然一變。柳如是受託于李長祥后,曾多次規勸張溥不要再干涉朝政,非但沒有任何效果,還被斥為婦人之見。此刻她見賀順亦是一副全不以為然的表情,便覺得索然無味起來,道:「天色不早,我先回西泠樓了。」又謝道,「殷公子,多謝你今日陪我出門見客,還連累得你受了傷。真是不好意思。」
唯一不如意的是,偏偏有「呂醫」之稱的少年大夫呂留良當時正好在大士閣中,及時為吳偉業拔毒,救了他一命。黃鑒失望之餘,想尋機再對吳偉業下手,遂又以陪伴柳如是為名,說服姚淑一道再返湖心島。哪知當晚大士閣中變故頻頻,他更是因曾與沈德符爭吵而被懷疑成殺人兇手,又見賀順派了人守在吳偉業身邊,寸步不離,料想良機難覓,只得悻悻作罷。不過柳如是既已邀請姚淑一道編纂詩集,他亦可以跟隨未婚妻時常出入復社的活動中心竹亭湖墅,總會尋到機會。至於當晚在松林聽到鄭森與馮錫范等人的對話,則是個意外。他之所以沒有報官,沒有告訴任何人,是想將來也許有一天這些消息可以為自己所利用。
誰教春去也?人間恨、何處問斜陽?見花褪殘紅,鶯捎濃綠,思量往事,塵海茫茫。芳心謝,錦梭停舊織,麝月懶新妝。杜宇數聲,覺餘驚夢;碧欄三尺,空倚愁腸。
柳如是重新回到清友樓時,天色已經黑定。樓里、樓外燈火高照,依舊如往日一般光鮮明亮。
柳如是本想今晚便與黃媛介商議向朱家借《明史》一事,想不到其姊黃媛貞卻生了病,心道:「這樣也好,我明日一早便去放鶴洲探訪黃媛貞,當面提借書一事。」便打發僕人回去,掩了院門進屋。
至於吳偉業半途追來,則是個意外。薛國觀特別交代過彭萊,最緊要要對付的人有兩個:一是張溥,二是吳偉業。張溥因是復社領袖,眾望所歸,自然排在首位。而吳偉業能排在次位,並不是他是張溥的入室弟子,也不是因為他在復社中的地位,而是因其才華過人,為崇禎皇帝激賞,薛國觀擔心他終有一日會獲大用。正好到湖心島后,彭萊因《綠牡丹傳奇》一事陪吳偉業到釣鱉磯找沈德符理論,見謝三賓因急於知道柳如是下落而揪住吳偉業不放,靈機一動,便借勸架之機上前,用藏在指環上的暗針往謝、吳手腕上各刺了一下。這一招他已練過千百次,極為嫻熟。謝三賓本是機警之人,正傾心與吳偉業糾纏之時,竟是沒有覺察。那暗針上淬有令人呼吸心跳加快的藥物,發作得極快,謝三賓和吳偉業在藥力驅動下,當眾大打出手,現場一片登時混亂。這本是彭萊想要的效果——挑撥復社與他人相鬥——然爭鬥過程中又有士子錢度和書商黃鑒復讎之舉,則非他所能預料。
柳如是道:「當日在大士閣,謝三賓曾當面找我索要,我已明白告訴他沒有拿帳冊,但他不信,這次居然還派人裝扮成強盜,想要武力奪回。」
大多人尚不知道錢謙益如此大張旗鼓迎娶的就是名妓柳如是。有人憋不住問道:「請問錢翁,新娘是何方仙姑臨凡?」這位為幸福所陶醉的白髮新郎卻顧左右而言他,笑道:「請諸公稍候,我會親自為諸位引見新夫人。」
楊英急奔過來,先躬身行禮,然後急急問道:「我家大公子人呢?」
柳如是道:「朱萬化?賀公子認得他?」賀順道:「見過幾次,他也來過勺園。此人英武果敢,極有其父之風,像今日這種冒充強調綁架之事,除了朱萬化,再沒別人敢做。」又道,「果真是朱萬化的話,那麼謝三賓告知他的話就可信了。」
逃過一劫的鄭森似乎並沒有將遭劉香綁架一事放在心上,甚至主動為侍衛楊英、馮錫范等人求情,鎮定與冷靜遠遠超過了他的年紀。他在與新婚妻子董酉姑洞房花燭后不久,便啟程返回江南,好繼續學業,正好趕上了恩師錢謙益大喜的日子。
柳如是道:「鄭森跟你無緣無仇,你為什麼要殺他?難道是因為當年松江之事么?」
鄭芝龍哼了一聲,道:「老五,你是個精明人,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劉香道:「那麼大哥和八弟就等著為鄭森和施琅收屍吧。」
柳如是道:「龍氏書商案,是那起因為刻印吳偉業會試試卷而引發的案子么?」
楊英立即又覺得有了希望,忙舉袖抹了抹眼淚,問道:「那要怎麼做,才能儘快尋回我家公子?」賀順道:「劉香要對付的是鄭總兵,楊侍衛長不妨立即派人知會他,讓他有所提防。另外,你們不是已經派了人追查劉香下落么?」楊英道:「對。他人叫馮錫范,人還在江南。」
殷觀國道:「這個人原先戴了一張面具,適才有人把面具揭下來了,所以你看著不像。但剛才的時候,那可是跟鄭森公子一模一樣,我們都以為是真的鄭森死了,可是嚇人一跳呢。」
景三獰笑道:「娘子以為這樣一把小錐子就能傷我么?你再不順從些,可別怪我用強了。」柳如是道:「這尖錐是地上這個人的,上面淬了各種劇毒。」景三一愣,道:「什麼?」
當日因李長祥有話單獨對柳如是說,黃鑒、姚淑等人便先去游湖心島,正好撞見吳偉業和謝三賓等滾作一團。姚淑與吳偉業素來友善,見旁人只知看熱鬧,忙讓未婚夫上前拉架。這對黃鑒而言,可謂絕好機會,他遂趕過去拉開眾人,將壓在最下面的吳偉業拉了起來,就在扶住對方的一瞬間,自右手袖中出錐,往其左腹扎了一下。他尚不知道吳偉業已受了刀傷,扶其站定后才發現對方身上有血,料想是在扭打中受的傷,心中登時欣喜若狂,簡直恨不得要對上天膜拜感恩,他不但得以殺了仇人,還能從容脫身!
柳如是道:「可是這魚卻少了一隻眼睛。」賀順道:「呀,我想起來了,早幾日閑談時,吳學士曾提過福建人好食魚,鄭森的嗜好則更加怪異,不好魚肉,獨好魚眼,說是自小在日本時便是如此。」
只是結局稍微有一點出人意料——鄭森並沒有很快毒發,而是過了好大一會兒,才抖了幾下身子,仰坐著死去。大概是因為他沒有咀嚼魚眼,而是整個兒囫圇吞下,魚眼到了其肚腹,外面的薄膜被消化溶解后,內層的毒素才釋放出來,所以有所延遲。但無論如何,景三一番苦心經營,最終得報大仇,欣喜無比。
柳如是道:「這也不難解釋。此人裝扮成鄭森之前,必然刻意研究了其言行舉止、生活習性。既然鄭森好食魚眼眾所周知,他必然刻意模仿,為的是不留下破綻。至於他今日在這裏挑食魚眼,有可能是習慣使然,也有可能是真的愛上了魚眼。而兇手亦知道鄭森篇好魚眼一事,有心利用了這一點。」
景三雖僥倖逃脫,可命運也好不了多少,在鄭氏的搜捕中東躲西藏,惶惶不可終日。直到幾年前鄭芝虎在海戰中被劉香殺死,針對他的羅網才徹底鬆開。他輾轉回到江南,想到兄弟三人自小相依為命,最終只剩了自己孤零零的一個人,忍不住大哭了一場。正好這個時候,他聽到鄭芝龍長子鄭森已正式拜東林黨魁錢謙益為師、要到南京國子監就讀的消息。鄭芝虎一生未曾婚娶,也無子嗣,鄭芝龍不願意弟弟絕後,將留在日本的次子田川七左衛門過繼給鄭芝虎為嗣子。這七左衛門,正是鄭森的親弟弟,二人一母同胞。景三心道:「就算我未能親手殺死鄭芝虎,不能到日本殺其嗣子,也要殺死他的侄子,殺死他們鄭家中的重要人物,才能解我這麼多年來的心頭之恨。」復讎遂成為他餘生中的唯一念想。
柳如是忙道:「也不盡然。賀公子已經派人去大士閣尋找屍首。尋不到的話,就表明鄭公子還活著。」頓了頓,又道,「既然劉香一心要對付鄭總兵,應該事先預料到假鄭森有被識破的可能,那麼他必定要留一手。如此推測,鄭森公子活著的可能性極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