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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天涯盪子,關心殊甚

第九章 天涯盪子,關心殊甚

——黃媛介《清明》
柳如是道:「不好說,先回去看看再說。」轉頭道,「恩公,你……」卻見那乞丐已經轉身大踏步地走了,連叫兩聲,也不見回頭,愈發覺得對方是個怪人。
他盡量想說得平靜,壓抑著心底深處的不滿,但怨氣和怒氣還是不由自主地從語氣中流露了出來。這讓柳如是有些吃驚,因為這是她從來沒有看到這樣的王瀾。她怔怔往石凳上坐了下來,心神激蕩,如東風拂過南湖一般。無論她承不承認,其實她心底深處對他是有怨的,她覺得他對不起她,枉為男子漢,卻為莫須有的指控逃走,讓她一個人面對。然而聽了他的述說后,她才知道是有心人刻意設下了圈套,先用假消息誘騙他逃走,而他的離開,固然是為他自己,可也有為她著想的因素。這件事導致的最終結果是——她離開了周府,獲得了自尊和獨立,而今已經能從容左右自己的人生;他離開了周府,四處漂泊,風雨憔悴,不到三十歲的人,兩鬢已有了白髮。他含辛茹苦這麼多年,大概也從未對旁人提起過真相,為的又是什麼呢?
柳如是雖早料到王福祿約見自己是為了沈萬三藏寶,卻沒有想到是這樣的消息,大吃了一驚,急問道:「錦衣衛找到沈萬三藏寶了?是如何找到的?」話一出口,便覺得自己太緊張了,問得文不對題,還是直接問最關切的事好,遂又改口道,「是不是你們捉到了羅吉甫羅公子?他不得已交出了聚寶盆,引你們找到了藏寶?他又請王千戶來告知我,好讓我放心?」
柳如是一跨進來,便聞見一股濕氣和青草混雜的氣息,帶有些陰森森的味道。因此處距離嘉興城中最主要的幹道東西大街不遠,她也不覺害怕,叫道:「殷公子,你在裏面么?」
再說數年前羅吉甫在松江為紅娘子所脅持后,便引她一路來了常熟取聚寶盆。他有救濟天下貧苦百姓之志,當然不會任由藏寶落入心腸歹毒的紅娘子手中,但他曾以柳如是的生命立誓,又不得不聽其吩咐。某日翻越山嶺時,他假意失足,從羊腸山道上跌了下去。原以為就此跳崖死去,一了百了,卻被樹枝掛住,反而由此逃脫了紅娘子的掌握。他猜想紅娘子在山下找不到屍體,必定推測他好活著,又認定他會去找柳如是,會立即轉返松江去找她算帳。雖然柳如是生命因此而處於危險之中,但他曾立誓終身聽紅娘子吩咐,只要一見到她面,便會重新為她挾制,被迫為她做事。唯有他再也不露面,才能解此厄,所以他強行忍住沒有趕去松江解救柳如是,而是取了聚寶盆,躲進了深山。某日,他將聚寶盆對著太陽,反覆翻看,當他將盆倒過來時,發現了日影令盆面底紋起了變化。他由此發現了端倪,得到了一幅形狀似「日」字的地圖。當晚正好月色皎潔,他又再次舉盆對準月光,又得到一幅狀似「月」字的地圖。「日」字和月「字」兩圖疊加在一起,便是一幅完整的藏寶地圖——原來沈萬三將珍寶藏在了覆船山,傳說中大明王朝的福地。而那隻被世人稱為「聚寶盆」的盆,其實是一隻缽,倒過來后,便是覆缽。佛家認為覆缽即佛缽,是成佛的法門。覆缽、法門,正與覆船山石門相對應。
那男子正是曾在吳江故相周道登府上當過琴師的王瀾,聞聲勉強笑道:「娘子倒是青春如往昔,雖是男裝,卻越發出落得標緻了。」
黃鑒道:「會不會是鄭芝龍的仇家做的?」柳如是道:「不好說。」
而羅吉甫依照聚寶盆地圖在找到藏寶后,取出幾件拿到金陵葉渡售賣,再用賣得的錢財賑濟江南遭受水災的災民。機緣巧合下,張岱買到了五猿爭果。他因為曾與柳如是友善,是沈萬三藏寶的知情者,知道那件玉器原先並不在吳江故相周道登密室中,很可能是尋到了沈萬三藏寶的人拿出來變賣現錢的。他也猜到這個人很可能就是柳如是念念不忘的羅吉甫,遂托好友李長祥將這件玉器與碧香升送給了柳如是。
柳如是道:「這可真奇怪。不過鄭森是鄭芝龍長子,將來是要繼承鄭氏王國的,他突然暴死在這裏,手下人護主不力,生怕遭到責罰,搶先逃走也可是能夠理解的。」
乞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顯然不大相信對方的話,又上下打量著柳如是,問道:「你是柳娘子么?」柳如是道:「是,我就是柳如是。敢問閣下尊姓大名?如何會認得我?」
倚柱空懷漆室憂,人家依舊有紅樓。
竹亭湖墅位於南湖邊上,鄭瑄以其不在府城內不肯接案,嘉興知縣林之蕃、秀水知縣李向中更不能接了。
柳如是大駭,忙道:「停手!停手!我去取給你便是了。」商販這才笑道:「好,我陪你去。」
桑沖一案廣為人知,柳如是一提,賀順便想了起來,道:「我記得這件公案。桑沖拜師學藝學了三年,這時間可不算短。想來這三年間,不獨是學習女子綉術之類的本領,還要靠谷才為他製作一張面具。」
王福祿便重新坐下來,笑道:「娘子有話儘管說。聽說東林、復社即將執掌朝政,其實這件事廠衛也出了力。以娘子跟東林、復社的關係,我們也算是一家人了。」
商販搖了搖頭,道:「我信柳娘子的話,就這樣吧。」又道,「柳娘子,今日對你無禮冒犯,也是迫於無奈。我受命於人,務必取回你手中書冊。實不相瞞,我來嘉興已經有些日子,一直在打聽監視你,好不容易才等到你離開勺園,機會難得,手段狠了些。抱歉。」抬腳欲走,心中猶有不甘,轉頭問道,「好漢是如何識破我們的?」
柳如是聽到果然是羅吉甫將五猿爭果放在葉渡當鋪后,忙問道:「那麼張岱買到的碧香升,又是誰放在當鋪中的?」
此時,兩名侍從已持刀從背後靠近,欲制住或擊殺那乞丐。商販見到他有舉鼎之力,登時起了愛才之心,想收為己用,揮手令侍從退下,走過去笑道:「好漢有這等神力,還用得著吃冷饅頭?小弟願意做東,請好漢飽餐一頓,如何?」
覆船山東接天目山,西連黃山,位於徽州歙縣境內,因地貌酷似傾斜的覆船而得名。傳說是大禹所乘之船,巨浪翻船而化。山高數千仞,磅薄堆積,最高峰為擱船尖。天之所覆,地之所載,在古代風水學上,山如覆舟是一種吉祥的象徵。覆船山自古便被認為是神龍的居處,成為一方祈禱之處。
柳如是道:「那麼他的雙親還在世么?」王福祿道:「在,不過人都在京城中。」頓了頓,又道,「娘子放心,宋良算是因公殉職,錦衣衛會好好撫恤他的家人。」
賀順也道:「柳娘子說得有理。這個人煞費苦心地裝扮成鄭森模樣,無非是要借這副皮肉去對付鄭芝龍,或是要他的命,或是接管他的王國,或是兩者兼而有之。這可是一個非凡的大計劃,此人才剛剛起步,得步步小心,怎敢輕易除去鄭芝龍派來的侍衛?」正待招手叫人,侍從忽進來稟報道:「楊英求見賀公子,稱有急事。」
殷觀國正在韭溪邊看人釣魚,遠遠見到王福祿等人出來,急忙趕進來茶館,問道:「錦衣衛有沒有找娘子麻煩?」柳如是搖頭道:「沒有。王千戶是受一個朋友託付來看我的。」殷觀國這才鬆了口氣,道:「沒有便好。」
王福祿道:「不錯,是羅吉甫交出了聚寶盆,指引了方位,我們才得以找到藏寶。娘子當真冰雪聰明,一猜即中。」
柳如是沉吟道:「這個人也不知道什麼來歷,竟然能成功假扮成鄭森,瞞過了這麼多雙眼睛。」黃鑒道:「這個假冒者和那些假侍衛,很可能就是劉香的人。不是很可能,我敢打包票就是。」
賀順道:「隱娘居然一眼就留意到了!這正是最奇怪的地方。鄭森中毒倒下后,他的侍從聽說沒救了,便聚到樓外商議了一通,然後就要趕回福建向鄭芝龍稟報,就盡數離開,一個人都沒留下。」
柳如是道:「這話我早當面告訴過謝三賓,可他不信,又派你來找我。適才那種情形,我若說出來,你能相信么?算了,跟你們這種人說也是白說。眼下成了這種局面,僵持下去,誰也占不到便宜,我就拿公子換回殷公子如何?」商販道:「好。」示意手下放人。
侍從大驚失色,一齊亮出刀來。一人喝道:「快放了我家公子!」
當晚變故連連,自大悲長老被發現死在方丈室中后,賀順便派人封鎖了大士閣。而次日清晨即有巡檢司人馬到來,戒備森嚴,袁明一方雖然跟隨假鄭森順利離開,但絕不可能帶著一具屍體出去,甚至因為大士閣不臨水,連拋屍入南湖的機會都沒有。如此,屍體很可能就地埋了,這是最好的掩人耳目的法子。
今日宴會,是專門為吳偉業舉辦的送別宴,規模不算大,可也不小,共開了六席。由於請了戲班唱戲,所以北面正中位置為主席。主人吳昌時臨時有事去了京師,由張溥代充主人作主陪,主客自然是即將赴京的吳偉業。副陪則有錢謙益、錢士升。首席上的陪客還有嘉興知府鄭瑄、嘉興知縣林之蕃、秀水知縣李向中,均是地方長官。另加一個鄭森,剛好是八人。鄭森能夠上首席,並坐在吳偉業和錢謙益之間的座位,表面因為他是二人的愛徒及門生,但明眼人都知道這是看他父親鄭芝龍的面子。即使爭強好勝者如復社公子侯方域,也不敢對這一座次安排有疑問。
三月前,宋良挺身擋在柳如是身上,死在了嘉興士子錢度的袖箭之下。時在嘉興的錦衣衛副千戶王福祿惋惜之餘,不得不立即將宋良之死上報,請教上司要如何處置他未完成的任務。錦衣衛長官駱養性得知柳如是已然知道錦衣衛派了人跟蹤她,也甚覺棘手——此女來歷不凡,在影響頗大,而東林、復社策劃了一系列,很可能會重新秉政,他不願意因為這件事貿然得罪柳如是,倒是希望她自己能主動合作。
殷觀國駭異異常,道:「這……這怎麼可能?」柳如是道:「應該是真的。成化年間男扮女裝的奸民桑沖,其實就是靠戴https://read.99csw.com女子模樣的面具行騙。他行騙十年,誘|奸上百名婦人而不曾事發。又被男子視為女子,欲行不軌之事,足見其面具足以以假亂真,很可能就是黃公子說的人皮面具。」
商販愕然問道:「什麼毒錐?當日謝公不已經當面向娘子解釋清楚這件事了嗎?他只是一時控制不住自己,跟吳偉業扭打一番而已,拿刀刺傷姓吳的是旁人。謝公連他自己的黃金匕首都丟了,哪來的什麼毒錐之類?」
殷觀國道:「楊英還會在南京么?他是鄭芝龍的心腹,指派給鄭森的侍衛長,假鄭森能放心他留在身邊么?說不定早尋機會將他殺了。」柳如是道:「不會。劉香跟鄭芝龍有仇,千方百計找人冒充鄭森,要對付的其實是鄭芝龍本人。如果鄭森身邊的侍衛離奇死去,以鄭芝龍的精明,他會不起疑心么?」
柳如是心道:「也許我是恨他的,但並不怪他,這是他職責所在。我恨的是他錦衣衛這份職業,而不是他這個人。然而如果沒有他,很可能多年前我已經死在了紅娘子手裡。世事就是這般牽牽絆絆,誰又能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呢?最終,他還是為了救我而死。他在我心中,就是第二個羅吉甫。而今羅公子歸隱山林,也算是有了個歸宿。宋良卻永遠地去了,我卻連他到底是什麼人都不知道。」
二樓宴會大廳名「招鶴」,南北兩面均是圍欄。北面可俯瞰整座勺園,更可觀戲。南面則可觀南湖風景,遠眺至煙雨樓,大廳之所以取名「招鶴」,也是與湖心島的釣鰲磯遙相呼應。
一名黑衣侍從當即舉刀,往殷觀國右臉上劃了一道,登時鮮血汩汩而出。侍從又抓住他頭髮,強迫他朝後仰頭,舉刀作出割頸之狀。
柳如是見當年和善可親的大哥哥變得了憤世嫉俗的男人,一時無話,半晌才幽幽道:「當年……」王瀾道:「我知道,當年是我對不起娘子,我欠娘子一聲道歉。」
賀順道:「事情發生后,我已經派人用銀針檢驗過,宴會的酒水、食物均沒有發現有毒性反應。」
他張口就來,旁人大吃一驚。賀順皺眉道:「黃兄說的劉香,是海盜劉香么?他不是死在南海了么?」黃鑒道:「遠在紫禁城深宮中的皇帝都聽到過劉香逃脫的消息,賀公子難道沒有聽過么?」
藏在塑像座后的同夥聽見行蹤已經暴露,首領更是落入了乞丐掌握,便押了殷觀國出來。
黃鑒因為曾在大士閣聽到鄭森部下的談話,雖並非有意,但頗覺不好意思,又因出語譏諷賀順起了嫌隙,便道:「我先去西泠樓看看淑娘。」柳如是道:「好,黃公子輕便。請轉告淑娘,我一會兒就回來。」
他意外識破內中關竅,得意非凡之餘,這才明白為什麼一向庄正嚴肅的鄭森會突然變得輕薄起來,趁眾人驚傷柳如是中毒時對姚淑暗行非禮之事,原來那時的鄭森已經是個冒牌貨了。
賀順大喜過望,忙問道:「楊英現下人在哪裡?」侍從道:「小的因為清友樓出了事,不知道賀公子要如何處置,所以先將他擋在北門外了。」賀順道:「快,快請他上這裏來。」又道,「隱娘,你當真是料事如神,楊英果真還活得好好的。」
鄭森仰坐花梨座椅上,雙手扶著扶手,頭往後傾,眼睛瞪得滾圓,還張大了嘴,情形倒似個喝醉了酒的市井之徒。殷觀國仔細看過一回,露出困惑之色來。
殷觀國道:「明目張胆的強盜還好些,就怕那種暗中下毒、暗箭傷人的小人。」黃鑒道:「那倒是。」見柳如是一直沉默,問道,「娘子是在憂心鄭森之死么?」柳如是道:「嗯。」
賀順道:「對,製作面具的人,必須得時時能接近鄭森,才能依照他的樣子做出一張面具。」他口中平靜說得,但轉眼看到桌上那張人皮面具時,心中有種說不出的噁心感,忙招手命侍從取來一隻木盒,先將面具收進去,日後好作為證物。又問道,「黃兄,你是如何發現破綻的?」
柳如是聞言,便趕來玄妙觀。觀門的門板早已不在,門檻也被磨平,述說著古今的興廢。破石牆內是傾倒的院子,各種小灌木、荊棘、雜草生得密密麻麻,無處下腳,唯有中間碎石鋪成的甬道勉強可以行走,倒還算還乾淨,興許是有人打掃的緣故。大殿雖未完全傾倒,卻也是斷壁殘垣,有些異樣的荒涼。
也正因為如此,嘉興名氣之大者,無人能過吳昌時。他未中進士前,地方官便對其執贄稱門下士,中進士步入仕途后,更是不可一世,一度大肆擴建竹亭園,侵佔了不少公私之地。地方官府置若罔聞,視而不見。正因為如此,嘉興民間對吳昌時微詞頗多,時人常在背後以其外號「摩登伽女」呼之。
乞丐卻是不理,問道:「娘子是被這伙賊人脅持了么?」柳如是道:「是的,我還有一個朋友在他們手中。」
柳如是走過來問道:「殷公子可能看出他中了什麼毒?」殷觀國道:「從面相上來看,沒什麼明顯的中毒跡象。黃兄,你為何一口咬定鄭森是中毒而死?」黃鑒先是一怔,隨即道:「旁人都好好的,就他出了意外,他又這麼年輕,身強體壯,不是中毒是什麼?」
王福祿又道:「其實我對宋良所知也不算太多,只知道他是京城通縣人,尚未成親,當然也沒有子嗣。父母都是普通百姓,下面還有一個弟弟。聽說當年吳同知選中他,是因為他母親是吳地人,他從小能說一口吳儂軟語。」
柳如是道:「這是賀公子的心裡話么?」賀順鬆了手,沉默半晌,才道:「不是。我其實希望隱娘留在這裏,幫忙找出兇手。娘子也知道鄭森身份非比尋常。」
賀順道:「不對。鄭芝龍能有今天的地位,手下部屬絕非常人所想的烏合之眾。隱娘也知道鄭森是長子,是鄭氏未來的繼承人,鄭芝龍必定會挑選最心腹最得力之人來當愛子的侍衛,如何會像今日這般一聽到少主暴斃,便立即做鳥獸散?」
殷觀國便為柳如是盛了一碗腐乳肉,道:「娘子不妨嘗嘗看。」
她跟鄭森交往不多,然對其印象極佳,認為他有恢宏氣度,必能成大器。卻不想如此年輕,便意外中毒遇害。
黃鑒本是手藝人,是刻工出身,出自號稱「雕龍手」的歙縣黃氏,不僅有一手刻版絕活兒,眼力也是絕佳,經殷觀國一語提醒,立即留意到鄭森頸中的異常,忙道:「三位先讓開,讓我湊近看看。」俯身查看一番,凝思半晌,忽伸出手去,往鄭森頸中摸來摸去。旁人雖覺古怪,然觸摸死人是大忌,他不避忌諱,必定是有所發現,所以也不阻止。
黃鑒道:「聽說鄭芝龍為兒子訂了一門親事。本來鄭森參加完送別宴,就要直接趕回福建成親的。」
柳如是忙道:「怎麼了?殷公子也中毒了么?」殷觀國道:「沒有,我沒事。只是他的臉……好像……好像是一張皮。」
那男子已聞聲轉過頭來,看到柳如是,亦是呆住,一時說不出話來。
她怔怔往石凳上坐了下來,心神激蕩,如東風拂過南湖一般。無論她承不承認,其實她心底深處對他是有怨的,她覺得他對不起她。這件事導致的最終結果是——她離開了周府,獲得了自尊和獨立,而今已經能從容左右自己的人生;他則四處漂泊,風雨憔悴,不到三十歲的人,兩鬢已有了白髮。
乞丐連連搖頭道:「我好賭敗光了家產,淪為叫花子,哪裡還好意思提自己的名字?沒的辱沒了祖宗先人。娘子住在哪裡?我送娘子回去,免得那伙賊人又起歹意。」柳如是道:「如此,就多謝恩公了。」順手將姑嫂餅放在供案上,留給乞丐充饑用。
柳如是來嘉興日久,卻極少出門。她住在竹亭湖墅西泠樓中,飲食有專人照顧,雖說不上日日山珍海味,卻也是精緻菜肴,哪裡見到這樣紅彤彤的大碗大肉,不覺皺了皺眉。但料想錦衣衛都能點出名字來,必是名吃,遂勉強舉筷,夾了一塊肉,咬了一口。只覺得咸鮮異常,肉質酥軟,入口即化,舌頭尚未品嘗夠,那美味就直下咽喉入肚了。遂又連咬幾口,只將那一大塊肉吃完。
賀順奇道:「楊英?可是鄭森的侍衛長?」侍從道:「是的,小的上次跟隨賀公子到煙雨樓,曾在大士閣中見過他。」
由於主人吳昌時號稱「復社眉目」,其特殊身份註定了竹亭湖墅不僅是江南士人詩酒流連、尋歡作樂的地方,還將成為復社活動集會的重要中心。而不時聚集在這裏的復社諸子也沒有停留或陶醉或沉淪于自我享樂之中,他們肩上有使命,心中有榮譽;肩上有責任,心中有國家。
殷觀國聞聲望去,卻見鄭森臉皮皺了起來,準確地說,應該是浮了起來。一時大為驚異。人死後由於血流不暢,加上身體脫水,肌肉會慢慢萎縮。這鄭森的臉不是凹陷下去,而是變得圓潤,堪稱怪事。
黃鑒道:「江湖一點訣,識破不值半文錢。人皮面具再精緻、再模擬,終究是人身上多了一層皮,會有接頭之處。這個人本人膚色比面具略黑,髮際處接頭不明顯,很難看出破綻,脖頸這裏可是有一長道呢。他平日穿著交領儒服,遮住了大半接縫,只露出喉結下一點,倒是不明顯,不容易留意到。但他現下仰坐在這裏,脖頸全露了出來,那道接縫就明顯多了。」
柳如是聽了,愈發覺得人世無常。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飄塵,難怪一代梟雄曹操在志得意滿時,也發出了「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感慨。
他自己因為早聽到這番話,吃驚勁兒已經過了。而且真正論起來,明代獄政黑暗,諸如錢謙益鄉試案震驚朝野,相關人物徐時敏、金保元都能隨意被人在刑部大獄中滅口,熊文燦以替身代死,其實也不算奇怪。況且熊氏一事,無論如何都不比發現人皮面具的奧妙更出人意料。因而他的語氣相當平靜,旁人卻是瞠目結舌,難以置信。
殷觀國道:「這位鄭公子身體強健得很,應該沒什麼病。不過我也看不出他中了毒。也許正如賀公子所言,他身患隱疾,酒湊巧成了誘因。可以找來他身邊親近的人問一問,看他是不是曾害過什麼急病。」賀順道:「他身邊的侍衛全逃走了。」
柳如是一愣。侍從已搶上來護住商販。一人道:「公子,我們人多,而且有兵器在手。他們三個人,只有這乞丐一個人能打,還怕他們不成?」
樓門入口處置有一塊上好的崑山石,高丈許,方七八尺,下半狀胡桃塊,上半乃雞骨石,色白如玉,玲瓏可愛。此石原為雲間一大姓所有,被書畫大家董其昌稱為「平生甲觀也」,吳昌時花費八萬兩銀子購得。
嘉興名園竹亭湖墅位於城外南湖西北處,面對滮湖,北背城壕,由松江大家張漣主持營建。
殷觀國道:「可是這面具……」黃鑒道:「這面具摸起來跟人的皮膚並無分別,應該就是傳說中的人皮面具。」
賀順道:「如果是中毒,read.99csw.com為什麼偏偏只有鄭森一人中毒呢?」殷觀國道:「也許鄭森並不是在宴席上中的毒,而是早已被人下毒,而他自己渾然不知。拿孔雀膽舉例,此葯無色無味,中毒后兩個時辰才會毒發,且死者根本看不出是中毒而死。」
賀順道:「不過這也不能怪鄭知府,聽說他即將升任應天巡撫,如果因為這件案子栽個跟頭,可就大大的不值了。」
外面那人人未到,先有餅香氣傳了進來。片刻后,一名身材魁梧的乞丐大踏步進來,警覺地打量著殿中幾人,問道:「你們在這裏做什麼?」商販忙道:「就是路過,隨便進來看看。」
殷觀國道:「腐乳肉,顧名思義,紅的當然是腐乳鹵了。這其實只是窮人的做法。當年西門吳阿大家貧,過年中家中只買得起一塊肉。吳妻見沒有配料,便將能找到的一點黃酒和半碗紅腐乳鹵倒進肉鍋中,原是想過年圖個吉利,即便煮出來的肉不好吃,也是紅彤彤的好看。不想肉出鍋時,香氣滿屋,聞之垂涎欲滴。隔壁左右鄰居都聞香而至於,要求盛一碗肉吃,吃完后讚不絕口。吳阿大得到啟發,乾脆籌錢開了一家滷肉店,就叫吳氏腐乳肉,一時傳開,居然成為嘉興名吃。」
柳如是道:「假鄭森意外被毒死,那麼真的鄭森又在哪裡?」黃鑒道:「那還用說,當然是被劉香的人殺了。」柳如是道:「果真是被殺了的話,鄭森屍首一定還在大士閣中,極可能就埋在袁明住過的那間廂房中。」
柳如是遂走到碑刻前,仔細觀摩一遍,這才問道:「這些年,瀾郎過得還好么?」王瀾冷笑道:「我這副窮酸落魄的樣子,娘子不都親眼看到了么?如果一定要說的話,那就是八個字:時運不濟,命途多舛。」
黃鑒道:「是真的。熊文燦犯下欺君大罪,為了自己和全家老小活命,不得不將真相告知了鄭芝龍的手下,說是劉香還活著,就藏在江南一帶。當晚大士閣來了許多鄭氏侍衛,其實是擔心劉香對鄭森不利,趕來提醒。我敢肯定,就是那晚,有人用了調包計,用這個假鄭森換了真鄭森。」
柳如是對月波樓興趣不大,問道:「城中可還有什麼名勝?」殷觀國道:「除了瓶山之外,最著名的就是冷仙亭了。離這裏不遠,往東一、二里便是。亭子的東面,就是天星湖。」柳如是道:「那好,我們就去冷仙亭看看。」
賀順忙問道:「殷兄為何這樣說?」殷觀國道:「我也說不出什麼理由來,這隻是醫者的直覺。」
錦衣衛得知這一珍貴訊息后,終於放過了柳如是,改去追捕紅娘子和羅吉甫,然而也不順利。另一方面,當同知吳孟明得到崇禎皇帝准許、尋到吳江的時候,周道登已然病入膏肓,既說不出話來,也無力握筆寫下任何字樣,且不久后即撒手西去,這一條線索也算斷了。柳如是由此重新進入錦衣衛的視線,同知吳孟明選中精幹校尉宋良作為密探,專門負責監視柳如是,尋找與藏寶有關的線索。
殷觀國愣了半晌,才道:「如此不是很詭異么?那麼我倒覺得鄭森極可能是被人毒害死的了。」
二人吃得酒飽飯足,那烏鎮姑嫂餅卻還沒有買回來。店主道:「娘子不妨先去月波樓逛逛,消消積食。要是不願意上瓶山,嘉興城中古迹甚多,四處看看。等娘子再回來,姑嫂餅一定買回來了。」
清友樓專門作宴飲及招待客人之用,樓高兩層,坐北朝南,稍微偏向西側,以避廟宇、祠堂正南向之諱。南臨南湖,湖上白帆卧波,湖邊小橋茂樹,遠處樓閣朦朧可見,風景極佳。北面樓前空曠,搭有戲台,供戲班唱戲用。清友樓上樑之日,吳昌時曾命戲班在這裏連唱一月大戲,轟動一方。
柳如是心道:「羅吉甫搶先從周府密室盜走了聚寶盆,是藏寶位置的唯一知情者,除了他之外,天下再沒有別人能找到這批珍寶了。我猜到又有什麼稀奇?」心中挂念羅吉甫安危,又問道,「羅公子人可還好?之前我跟王千戶有過協議,我交出碧香升和五猿爭果兩件玉器,錦衣衛便不再緝拿羅公子。既然他都交出了藏寶,你們更要遵守協議,不可再為難他。」
賀順失聲道:「難道鄭森果真中了什麼奇葯不成?」殷觀國道:「不,不可能。就算是中了奇葯,他人已經死了,死肉只會變成腐肉、爛肉,或是干肉、枯肉,我從來沒聽過會變成……」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說辭,乾脆咬咬牙,伸手往鄭森臉上摸去,輕輕一碰,便如火燙般縮了回來。
柳如是遂又就著黃酒吃了一塊肉,笑道:「怎麼我倒有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大快朵頤的模樣了?」殷觀國總算看到美人展顏一笑,忙道:「本來就該是娘子這樣子,率性而為。來,我陪娘子吃一塊,今日好不容易進趟城,必定要盡興而歸。」
大明山西山谷有十道連續的自然岩壁,彷彿十道石門,聯屬斷續,起伏頓挫,對峙如峽,形成獨特的石門群景觀。石門之上,巧石林立,如人似物,奇形怪狀,千百萬變。第一道稱為天門;第二道為長命鎖門。門內有月牙潭,莫測其低,傳說是神龍的別宮。每天欲雨時,雲出其上,如戴帽笠。當地人以此來占陰晴之候,無不驗者;第三道門為連心鎖門。山顛有龍池,泉出其中,裂山而下,至山之腰,傾為瀑布,與石相觸,澎湃激射,如噴異狀,號稱「玉女飛瀑」。天然造化,神奇迷人;第四道門為蝴蝶門。有日月谷、啟明瀑、日月潭;第五道門為虎門。內有一塊石壁碩大如牌坊,石紋狀似「日」和「月」,故稱「分明石」,又稱「大明石牌坊」;第六道門為天心門。由於山勢漸高,登上此門時豁然開朗;再往上就是七、八、九、十道門
柳如是道:「豈止古怪。實在太不尋常了。」想了想,又道,「先上去看看再說。」賀順忙拉住她,道:「樓上有死人,穢氣重。隱娘大病初愈,還是先回西泠樓歇息得好。萬一有個閃失,我可沒法向錢公交代。」
柳如是道:「可殷公子適才不也說鄭森沒有中毒跡象么?」殷觀國道:「天下奇葯甚多,有些毒藥毒性奇特,要過一陣子才會有癥狀出現。家祖書中記錄雲南大理有一種秘葯孔雀膽,中毒者死後無任何異狀,屍體也不會變壞,與常人無異,只有三日後屍體才會變成綠色。我們不妨等等看。」
乞丐道:「什麼尊不尊、大不大的,我就是個要飯的。今日我在瓶山閣乞討,跑堂的給了我幾個錢,讓我去烏鎮買姑嫂餅,剛剛才買回來。店家說你來了冷仙亭,正好我也要回玄妙觀,順路就給娘子帶來了。正到處找不到娘子呢!」
王福祿道:「好。」一邊說著,一邊站起身來,又道,「柳娘子,你心中大石可以放下了,錦衣衛會信守承諾,從此不再找你麻煩。之前多有得罪之處,抱歉。因為尋到了沈萬三藏寶,駱長官已經升任指揮使,是錦衣衛的掌印了。王某也升了千戶,全是托娘子的福。駱指揮使讓我帶個話給娘子,他日娘子若有什麼事需要錦衣衛幫忙,託人說一聲,只要我們能做,一定為娘子儘力。」
商販所稱的廢廟,其實是一座道觀,名玄妙觀,當年冷謙在嘉興時即寓居在那裡。冷謙被官府捉走後,大殿的大樑忽然莫名斷了,上面懸挂的大鍾也掉了下來,玄妙觀隨即荒廢。但因為人們懼怕神靈,害怕冷仙顯靈怪罪,也沒有拆毀重修別的建築,遂成為一處長滿野草的廢觀。
一名黑衣侍從便拔刀隔斷殷觀國手上繩索。柳如是也請乞丐放開商販,又道:「你傷了殷公子,這件事難以罷休。你回去告訴謝三賓,他再敢胡來的話,可別怪我不顧昔日情面。當日他在湖心島上用毒錐加害吳學士,復社已知道此事,雖然看在錢公的份上沒有報官,但也不會就此干休。他該好好想想自己的處境才對。」
柳如是這才知道真相原來是這樣,一時頗為感慨,問道:「羅公子人呢?」王福祿道:「他已經隱居深山,說是從此以後不會再與世人相見。」遲疑了下,又道,「王某就要回京交差了。不過我還會去見一趟羅吉甫,有些公務上的事要處理。娘子有什麼話,我可以代為轉告。」
他有意不說「報告官府」只說「報告旁人」。還覺得意味不明顯,又刻意補充了一句,道,「賀公子其實是怪我當晚在大士閣沒有告訴你,對吧?告訴了你,你們復社利用這件事大作文章,不定哪位閣老又能被罷官免職呢。」言下之意,亦是對復社干預朝政不以為然。
冷仙亭是因歷史傳說而享大名,風光遠遠不及瓶山。而東面的天星湖雖以神奇著名——大澇不滿,大旱不幹;湖誰深不測底,水草不生,魚蝦不長;湖中終年冰涼沁骨,寒冬臘月從不結冰封——卻也只是個數百步方圓的小湖,比起南湖浩瀚縹緲的景緻,實在是有天壤之別。
感慨過一回,柳如是重新站了起來,左右卻望不見殷觀國,便出了冷仙亭。忽見路邊一名商販打扮模樣的人朝她招手,便走過去問道:「你是在叫我么?」那商販道:「娘子是在找一位年青公子么?他進南面的小巷了,應該是去看那座廢廟去了。」
就在上頭遲疑未決之時,有一名男子主動找上了仍然滯留在嘉興的王福祿,稱他便是羅吉甫。他願意主動交出聚寶盆,並指引錦衣衛找到沈萬三藏寶,但有兩個條件:第一是這批藏寶要一件不漏地充入國庫;第二是錦衣衛不九_九_藏_書能再騷擾監視柳如是和葉渡當鋪。王福祿欣喜若狂,滿口答應。羅吉甫與其擊掌為誓后,遂將沈萬三藏寶真相和盤托出。
他見柳如是沉思不應,便拱手告辭。走出幾步,又想起菱角美味,回身來取風菱,這才發現侍從桌上的一盤和尚菱早就被吃得一乾二淨,只剩空盤了。便到柳如是桌邊,望盤中抓了一把風菱,嘆道:「北方可沒這些好吃的東西。」笑笑自去了。
黃鑒道:「對了,剛才我還跟柳娘子提過,當日湖心島壽宴,韓敬因了翻了幾下戲摺子而中毒。鄭森中毒,會不會也是如此?」
商販道:「原來如此。佩服,佩服。好漢如此身手,做乞丐實在太可惜了。」搖了兩下頭,又朝殷觀國拱拱手,道,「得罪了。」不再多言,迅疾帶著侍從離開了大殿。
數年前,錦衣衛從柳如是身上取得重大進展,終於得知吳江故相周道登是沈萬三親眷後人,也是藏寶的守護者。由於周道登是前大明首輔,錦衣衛不敢輕舉妄動,需要得到崇禎皇帝的批示。這之前,同知吳孟明盯上了柳如是,再三逼迫她交待真相。張岱為了保護她,主動告知除了周道登外,常熟遊俠羅吉甫也是知情者,且尋寶的關鍵器物聚寶盆已經落入羅氏之手,就算錦衣衛尋到周道登也沒什麼用處,而羅吉甫又為繩伎紅娘子所挾持,要想得到藏寶,非得尋到紅娘子不可。
柳如是道:「但桑沖只是要打扮成女子,這個人卻要裝扮成鄭森,難度可是大多了。」
柳如是道:「黃公子是指那突然出現的福建同鄉袁明么?」黃鑒點點頭,道:「鄭森本該跟我和李長祥李兄住同一間房,就算他自恃身份,也該單獨住一間房,為何獨獨要跟萍水相逢的同鄉同房?其實,那些侍衛在松林邊遇到的少主人,是已經調過包的假鄭森。所以他聽了劉香人在江南的消息后毫無反應,只才裝出發怒的樣子,將好心趕來通知他的侍衛趕走了。」
柳如是道:「你是誰?想做什麼?」那商販示意侍從放開她,道:「我是誰不重要。娘子放心,我跟你無緣無仇,亦無加害之心。我是受雇而來,要從娘子身上取件東西。娘子肯主動交出來,萬事大吉,你和你朋友都會沒事。」
成化十三年(1477)的盛夏,有一名叫桑沖的女子路過河北真定府晉州,天黑時,到秀才高宣家借宿。高宣見她弱不禁風的樣子,動了惻隱之心,就同意留她過夜。高宣女婿趙文舉當晚正好在趙家,見到桑沖長得嫵媚婀娜,不由動了邪念。半夜,趙文舉悄悄潛入南房,摸到桑沖的床上,企圖強|奸他。桑沖被驚醒了,就和趙文舉扭打起來。趙文舉體格健壯,三下兩下就將桑沖摔倒,按在炕上,欲圖不軌,伸手去摸桑沖的胸部時,發現沒有乳|房,一愣,再往桑衝下身一摸,卻摸到男子陰囊,他立刻大驚大叫起來。家人一擁而入,將桑沖捉起來扭送到晉州衙門。原來那桑沖本是名身材弱小的男子,模樣醜陋,無以謀生。他偶爾聽說江湖上有個擅長易容之術的谷才,經常男扮女裝,以教女子描剪花樣、繡花為由,混跡于婦人群中,趁機行誘|奸事。桑沖便千方百計地尋到谷才,拜其為師,學到其術后,遂打扮成婦人模樣,在各地漫遊行騙,專門誘|奸美貌出眾的女子。而被姦汙的女子為了保住名節,包羞忍辱,不敢聲張,桑沖由是屢屢得手,十年間共姦汙一百八十二名女子
柳如是道:「原來你平日歇宿在這裏。」
商販道:「這第一刀,是告訴娘子我們要拿到東西的決心。娘子再不表態的話,第二刀可就要了姓殷的命了。」
柳如是心道:「此人有意說一些江湖行話,然言談舉止不俗,分明是讀書人。尋常士人談起來竹亭湖墅,自然稱其正式名字『竹亭湖墅』或是『竹亭園』。民間老百姓則稱『吳家大宅』、『吳家園子』之類。只有與主人相熟或是經常談及這處園林的人,才會叫其『勺園』。這個人很有些來歷,絕不是他自稱的江湖人士。」想了像,便道,「那好,我留下來作人質,你放殷公子去勺園取書冊。」
店主托著一盤貝殼上來,道:「這就是嘉興梅家盪的蜆子,殼薄,肉肥而嫩,遠近聞名。」又道,「小店做生意,最講誠信,客人點的東西,無論如何是要上齊的。既然點菜的官人走了,不是還有娘子在么?就由娘子來代為品嘗好了。姑嫂餅還要等一會兒才到,不過那餅是可以攜帶的,小店可以打包,讓娘子帶回家去。」
黃鑒摸了一陣,忽然叫道:「哈,找到了。」手上用力,竟將鄭森的臉皮揭了起來。
乞丐點點頭,將手中油紙包著的餅塞到柳如是手中,道:「一路聞見這餅香,我都餓了。」徑直走到大鍾旁,將右手伸入磚縫,抓住大鍾邊緣,大喝了一聲,居然單手將鍾的半邊舉了起來。他又用左手往鍾內去掏,居然掏出兩根軟塌塌的油炸檜來。原來他一直將乞討得來的飯食,存放在大鍾底下。那大鍾重逾千斤,他單手便能舉起,雖然只是舉起一角,但亦是神力驚人了。
正好跑堂端著腐乳肉進來,蓋子揭開,肉湯中尚冒出熱氣。殷觀國一聞便道:「這是西門的吳氏腐乳肉。小哥兒是專門跑去西門買的么?」跑堂道:「是呀。咦,那位點菜的官人走了么?」柳如是道:「嗯,他點的東西,你們都不必再上了。」跑堂道:「可小的已經託人去烏鎮買姑嫂餅了。」
冷仙亭原是元末明初人冷謙住處。冷謙初為僧人,后入道,精通易經,擅長撫琴,著有琴書《太古遺音》和《琴聲十六法》。他寓居在嘉興玄妙觀時,行蹤頗為神秘,從不與人交往,街坊鄰舍沒人知道他的身世來歷。他只在每日清晨天光未亮時出門,到街道對面的豆腐店賒一碗新磨出的鮮豆漿吃。日日如此,一連幾年,從不間斷,也從不付錢。某日,冷謙照舊來喝豆漿。豆腐店店主終於開口催他付清欠款,冷謙便回家拿了一錠元寶交給店主。幾日後,店主拿著元寶去買黃豆,卻被官府差役逮捕。後來才知道這元寶是杭州府錢塘縣的庫銀。知縣得知庫銀來自冷謙后,便派人將其逮捕。一級一級地審訊,最終冷謙被解送京師,然而半途中神秘失蹤,囚車中只剩下幾副空鐐銬。押送的官差渾然不知犯人何時逃脫。消息傳回嘉興后,人們稱冷謙為仙人,在玄妙觀北側天星湖湖邊修建了一座涼亭,名曰「冷仙亭」。
乞丐道:「這還不明顯么?你們這幾個人,背後都藏著兵器。大鍾旁還落有新鮮血跡。還有那兩個人,剛才趁我從鍾底取食的時候,從背後偷偷接近我,當真以為我不知道么?」
殷觀國問道:「味道如何?」柳如是道:「殷公子看我吃完這麼大一塊,便知道味道如何了。」又問道,「這滷肉是怎麼個說法?紅的是什麼?」
柳如是忙介紹道:「這是剛剛救過我和殷公子的恩公。」
賀順道:「你如何會知道?」黃鑒道:「當晚在大士閣,就是出了很多事的那晚。賀公子一度懷疑我殺了沈德符,我心中氣憤,本來打算就此離去,但人一到松林中,心緒就平靜多了,所以我乾脆就在那裡好好欣賞月光下的碑刻,無意中聽到鄭森和手下人的談話。原來鄭芝龍一直懷疑劉香未死,且是前兵部尚書熊文燦做了手腳,他派去監視熊家的人,意外發現真的熊文燦沒死……」
鄭知府即現任嘉興知府鄭瑄,他是福建福州人,崇禎四年(1631)登進士二甲三十九名,與張溥、吳偉業同年。其祖父和父親都曾在北京開設學堂教學,教授學生數百人,桃李滿天下,鄭瑄因而遍交海內名士,人緣極好。他任嘉興知府後,重視教育,興修水利,深受百姓愛戴。其人更是難得的清官,為官清廉,一芥不取,生活清苦,妻子穿戴仍荊釵布裙。
柳如是驀然醒悟,道:「賀公子說得不錯。我見過侍衛長楊英幾次,是個忠誠可信的人。他今日沒來么?」賀順道:「沒有。不是楊英read•99csw•com、施琅那些人,都是生面孔。除了有一個叫袁明的、就是之前我們在大士閣見過的那個福建同鄉,其餘幾個人,我之前一個也沒有見過。隱娘也覺得古怪吧?」
商販道:「娘子……剛才……剛才為何不說?」他下巴被乞丐用大力頂住,氣息不暢,說話很是費勁。
黃鑒笑道:「這鄭森是假的,他那些侍衛也是假的。假鄭森死了,他們知道會暴露,所以搶先逃走了。」
自從錦衣衛奉崇禎皇帝之命開始尋找沈萬三藏寶起,很長時間都沒有任何線索,以至於不得不派出大量探子,散布到江南打探消息。譬如曾拜在東林黨魁錢謙益門下的徐望便是探子之一,但仍然像是無頭的蒼蠅,飛去飛去,並無方向,也不得要領,手中所有的,僅僅是一份藏寶名單。
柳如是不無嘲諷地道:「這也是聽謝三賓說的么?」那商販道:「聽說柳娘子是個重情義的人,別說這姓殷的是你朋友,就算是毫不相干的人,你大概也不願意他因為一本書冊被你害死吧?」一邊說著,一邊使了個眼色。
商販道:「那可不行。旁人告訴我說,娘子機警過人,你說要自己留下做人質,那麼便該留下這姓殷的。如果你說要姓殷的做人質,我才應該留下你來。」
柳如是為周道登侍妾時,年紀還小,丈夫年紀足以做她祖父,其他侍妾則嫉妒她得寵,千方百計地詆毀她,她又沒有親人可依靠,便與同樣孤苦無依的琴師王瀾走得極近。二人常在一起撫琴談心。其他侍妾便利用此節來誣陷柳如是與王瀾私通,王瀾搶先逃走,柳如是無以申辯。兼以周府密室珍寶被竊,她和王瀾便成了理所當然的嫌疑人。她本人被逼迫交代王瀾下落,幾乎被鞭笞至死。期間,她一度懷疑確實王瀾竊走了珍寶,後來雖然知道那竊賊其實羅吉甫,但當日王瀾逃走、留下她獨自面對奸|情的誣陷畢竟是事實。甚至可以說,王瀾的搶先逃走坐實了二人有私的指控。她這樣性情的女子,即使能忘記王瀾這個人,也難以忘記當年那件事。此番與王瀾在冷仙亭重逢,既是意外,也是必然。人生不正是如此么?百轉千回,喜怒傷悲,永遠無法預料在下一個渡口會遇見誰。所以她遇見王瀾的驚訝只在一瞬間,而所謂關切的問候,不過是出於禮節,她真正想了解的,只有當年的那件事。
賀順忙道:「我這就派人去湖心島尋找。」柳如是道:「如果找不到,就表示鄭森還活著,被關押在什麼地方。」又道,「這個兇手,一定是跟鄭芝龍有仇,將假鄭森當作真鄭森殺了,卻想不到反而救了鄭芝龍。賀公子,你趕快派人到南京去尋楊英,告知其真相。再派人趕去福建,知會鄭芝龍。」
黃鑒道:「鄭芝龍也知道了這件事,他不也沒上報朝廷么?他可是大明總兵,而我只是個小老百姓,聽見這樣一番不該聽見的話,真恨不得自己沒有聽到過,還報告旁人做什麼?」
她尚不及反應,門邊已閃出兩名男子,一左一右執住她手臂,將她拖入殿中。適才指引柳如是的商販也跟了進來,道:「柳娘子別聲張,不然我先殺了你朋友。」
柳如是忙道:「王千戶,請等一等。我還有話說。」
殷觀國道:「人皮面具?是真的人皮么?」黃鑒道:「是真的。聽說是從尚未腐爛的死屍上切下薄薄一層人皮,經過葯浸火蒸消毒后,再配合活人的面孔制出。我只是小時候聽村裡的老公公提到過,想不到世上真有人會做這種東西。」
錦衣衛是皇帝心腹機構,柳如是得錦衣衛掌印駱養性允諾,可算是一份大禮了。
她才提起話頭,王瀾便猜到了她想要說的是什麼,大概在他的記憶中,那件事已作為柳如是的印記,牢牢刻在了心中。遂坦然相告道:「當年有人來告訴我,說周老太爺懷疑我和娘子有私情,預備捉拿我送官拷問。我為人本就怯弱,又想到若是上了公堂,受苦不說,供詞還會涉及到娘子。那麼娘子作為關鍵證人,必會被召上堂做證,不得不拋頭露面。果真如此的話,無論官家判我有罪還是無罪,娘子因為通姦罪名上過公堂,名節盡毀,再也無法在周家立足了。」
賀順搖了搖頭,忽然發現鄭森臉上起了變化,忙叫道:「殷兄,你快看。」
賀順搖頭道:「這不可能。黃兄你也在席中,該知道今日貴客甚多,無論如何是輪不到鄭森點戲的。張先生、兩位錢公,還有鄭知府都摸過戲摺子,不都沒事么?所以我懷疑鄭森是有什麼急性病,飲酒多了,突然發病死了。」
黃鑒道:「那麼會不會是鄭森赴宴之前之前吃過什麼飲食,他的侍衛猜到究竟,所以一起趕去追捕兇手了?」賀順搖頭道:「鄭森身邊的侍衛應該全部是訓練有素的人,就算去追捕兇手,也會留人來應付鄭森後事。你們想想看,若是官府到來,因查不出死因,勢必會脫衣驗屍,這是對鄭氏極大的侮辱。」
柳如是不禁一呆,忙問道:「羅公子現下人在哪裡?」王福祿道:「娘子先別著急,聽我慢慢道來。難道娘子不想知道內中詳情么?」當即敘述了經過。
心緒好不容易平復下來。再轉過頭去,才發現王瀾已經離開了。他的背朝前佝僂著,步履蹣跚而緩慢,流露出他這個年齡的人不該有的老態龍鍾來。歲月改變了他,也改變了她。冥冥之中,到底是誰在操控著命運?
柳如是道:「你想要什麼?」那商販道:「娘子離開燕子居時,從謝三賓書房中拿走的東西。」
柳如是道:「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紙終究包不住火,今日參加的賓客不少,巡檢司應該很快就會收到風聲。」賀順道:「所以我才希望隱娘能助一臂之力,儘快找到兇手。」柳如是道:「不必賀公子多言,我也會盡一分綿薄之力的。」
思將細雨應同發,淚與飛花總不收。
黃鑒先是駭然,隨即搖頭道:「什麼世道!連城中都有強盜明目張胆地劫人錢財了!」
賀順道:「隱娘,你先留一下。」又問道,「隱娘可有留意到這裡有什麼奇怪的地方?」
正因為鄭瑄是公認的好官,柳如是聽說他推諉不理,頗有驚異。
柳如是道:「原來你們是謝三賓派來的。好大的膽子,光天化日下敢綁架人質,不要命了么?」
賀順道:「可那畢竟只是傳聞。」黃鑒道:「不是傳聞,是真事。鄭芝龍派了人追查這件事,他的手下已經確認劉香還活著。」
伴隨著復社日益擴張的聲勢,以及與朝中權貴爭鬥日趨白熱化,竹亭湖墅亦成為朝廷嚴密監視的場所——裏面文酒之會、紙醉金迷。外面則波譎雲詭、暗流洶湧。在南湖這樣一個遠離政治中心的地方,堪稱咄咄怪事。有人將竹亭園比作當時社會生活的一面鏡子,又因為主事者賀順是丹陽人,稱為「丹陽鏡」——明末複雜的時代背景、朝廷動態都能在這裏得到具體而微的曲折反映。
白雲親舍常凝望,一寸心當萬斛愁。
柳如是道:「殷公子真是要雅緻。」一腳跨進大殿,才見到殷觀國被反綁了雙手,跪在大鍾旁,嘴中塞了一團麻布,說不出話來。兩名黑衣男子各持一柄單刀,橫在他頸中。
柳如是等人各自驚呼出聲,然而更詭異的是——那張鄭森的臉皮揭開后,又露出一張臉來,雖眉眼跟鄭森長得甚像,然臉形輪廓膚色卻分明是另外一個人。原來這個人臉上戴了一張酷似鄭森的皮質面具。
眾人一時呆住,若不是親眼所見,簡直不能相信。
賀順聽了經過,眉目森嚴,肅色道:「黃兄既知道了這些,尤其是前兵部尚書熊文燦偽死一事,為何不報告官府?」
王瀾續道:「旁人告訴我說,只要我搶先逃走,周老太爺找不到我,又沒有證據,流言自會散去,柳娘子也不會有事。我想確實如此,便自作主張收拾衣服逃走了。原想這件事本是子虛烏有的謠言,無從證實,很快風消雲散。以周老太爺對娘子的寵愛,也不會怎樣。後來我在西湖遇到張岱師兄,還委託他打聽你下落。再後來,無須旁人主動告知,我便耳聞得娘子大名。原來離開周老太爺后,娘子混得風生水起,已然成了江南名妓了。」
乞丐雖有勇力,卻不知該如何處置,問道:「現在要怎麼辦?」柳如是道:「一人換一人。我先有話說。」正色對那商販道,「公子氣度非凡,應該出身名門。這一點,無論公子如何掩飾,都是遮掩不住的。我不管你跟謝三賓是什麼關係,但我可以明白告訴你,我沒有拿他的書冊。」
當日謝三賓在大士閣找到柳如是,亦要她交出從燕子居取走的書冊,她稱自己沒有拿什麼書冊,謝三賓卻是不信,拂袖而去。而今他又派了人來以武力奪取,可見深信書冊在她手中。料想即使她辯稱自己手中並沒有謝三賓的私物,對方也不會相信,便道:「好。我交給你。不過你要先放了殷公子。」
柳如是道:「賀公子知會巡檢司了么?」賀順道:「暫時還沒有。鄭知府私下跟我說,這件案子先不要張揚得好,最好我們自己能找出兇手,直接交給巡檢司。不然巡檢司一開始介入,立即會封鎖關卡要道,大肆盤查過往行人商販,架勢倒是做足了,對捉拿兇手卻無半分用處。」
賀順叫道:「隱娘……」柳如是道:「什麼?」
賀順想了想,最終還是搖頭道:「沒什麼,不是什麼要緊事,回頭再說。」
柳如是步上台階,踏入亭中,道:「多年不見,瀾郎可是老多了。我都快要認不出來你來了。」
賀順臉色愈發難看起來。柳如是忙道:「多虧今日黃公子在此,不然哪能發現這鄭森居然是假冒的?黃公子,你可是幫了大忙了。」黃鑒道:「好說,好說。」
賀順一指樓上道,「屍首在二樓宴會廳中。我特意命人保護了現場,宴席還是原來的樣子,沒有動過。」
柳如是已經事先見到乞丐的眼色,急忙奔到他身邊,倚鍾而立。
三人出來玄妙觀,剛上大道,便遇到了匆匆趕來的黃鑒。柳如是一見他神色,便知道今日的勺院送別宴出了事,忙問道:「發生了什麼事?」黃鑒道:「鄭森中毒死了。我是專門來尋二位回去的。」忽見柳如是身邊站著一名高大的乞丐,不禁愣住。
黃鑒剛走,賀順便道:「殷兄不是外人,我便直說了。隱娘可有懷疑過黃鑒?」
張漣字南垣,時稱「張南垣」,是天下最著名的園林建築師。他少時跟隨書畫大家董其昌學畫,后專門從事造園,即以文人畫意綴土累山,一反宋元以來流行的「全石疊山法」,開創出以土堆山、點綴以石的「園林疊山法」。他所布置的園林,皆似宋、元山水名家畫作,以畫入園,觀園如畫,松江陳繼儒東佘山居、李逢申橫雲山莊、常熟錢謙益拂水山莊、嘉興朱茂時放鶴洲等江南名園,均出自其手。最難的的是,張漣善於就地取材,因材施用,隨心點綴,變化無窮。他常常一邊高坐與客談笑,一邊指揮工匠造園,一石一樹,一亭一沼,經其指畫,各得其所,巒嶼澗瀨,曲洞遠峰,巧奪天工。九_九_藏_書
殷觀國道:「不管怎樣,還是黃兄眼尖。要不然為何我們幾個都沒看出來?」黃鑒也不謙虛幾句,笑道:「這倒是。我是刻書的,往木版上刻字時,那刻痕一絲一縷,細若毛髮,眼力勁兒全是磨礪出來的。」
殷觀國應了一聲,又伸手敲了一下鍾,「嗡」地一下,磬然有聲。
王福祿道:「也是羅吉甫。不過娘子大可放心,羅吉甫並沒有殺人,王竹軒是上吊自殺。」
那商販道:「而今亂世凶年,還談什麼光天化日。我們幾個江湖兄弟只求和氣生財,多賺些銀子,別的也顧不得許多了。柳娘子,那件東西我勢在必得,希望你老老實實交出來。再說了,你要它做什麼呢?於你一點用處也沒有。」
有了張漣這樣的建築大家,又加上吳昌時的雄厚財力,竹亭園窮極土木之麗,設計得極具匠心,巧妙地利用了湖山勝地,臨水而築,並伸進南湖。其形狀恰似一把勺子,勺柄在湖岸,勺腹在湖中,所以又稱「勺園」。徜徉其間,但見重檐飛翼,雕樑畫棟,朱柱明窗,典雅古樸。周圍花木扶疏,綠樹掩映。假山全部為太湖石疊成,疏密相間,錯落有致,景色如畫。由於竹亭園有一大半在碧波蕩漾的南湖中,每每薄霧初起,煙態依稀如雨,朦朦朧朧,虛無飄渺,大有「樓台煙雨中」之詩情畫意,景緻不亞於湖心島上的煙雨樓。
折柳已成新伏臘,禁煙原是古春秋。
王福祿道:「娘子放心,錦衣衛並沒有再捉拿羅吉甫,是他自己主動尋上門來,表示願意交出藏寶。」
柳如是對冷仙亭有興趣,當然不是因其景緻。而是她曾聽人說過冷仙冷謙琴技高超,其著述《太古遺音》收羅有天下琴曲,不少曲子極為珍稀罕見。更有冷謙自己創作的琴曲,他本人先禪后道,經歷獨特,琴曲韻味悠然,能令聽者忘倦。可惜,這本書未能流傳下來。如今她既來到城中,不如代朋友前去緬懷冷仙一番,撫古瞻今,也算了結一段往事的紀念。
二人便出了瓶山閣,往冷仙亭而來。
由於覆船山有大明山,有日月谷、日月潭、大明石,又有開國皇帝朱元璋本人在擱船尖惠昭寺出過家、並得到九門寶藏的傳說,這裏遂被視為大明王朝的真正發祥地,如同宋州之於大宋。據說朱元璋之所以選中金陵作為京師,也是因為太平門西側有覆舟山,與大明發祥地地貌暗合。
忽聽得門外有重重的腳步聲,有人問道:「誰在裏面?」
柳如是想了想,招手讓店主取來紙筆,置在鄰桌,微一沉吟,即提筆寫道:「念子久無際,兼時離思侵。不自識愁量,何期得澹心。要語臨岐發,行波托體沉。從今互為意,結想自然深。」又換了一張紙,續道,「大道固綿麗,郁為共一身。言時宜不盡,別緒豈成真。眾草欣有在,高木何須因,紛紛多遠思,遊俠幾時淪。」寫完后等筆墨干透,這才將紙折好,交給王福祿,道,「這兩首《送別》詩,是我特意寫給羅公子的,他看后自會明白。山高水遠,請多珍重。」
柳如是一時呆住,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殷觀國好奇問道:「店家看得她是女扮男裝?」店主笑道:「當然了,不是女子扮的,世上哪去尋這麼俊美的年輕後生?」
殷觀國聽到二人原是故人相逢,料想必有許多話說,便走出亭去,假意觀看天星湖風景。
原來羅吉甫尋寶並不是為了自己富貴,而是預備將寶物變賣成現錢后救濟民間的窮苦百姓。之前他從吳江故相周道登密室中盜取的一捧雪和碧香升都是如此處置,交由金陵葉渡當鋪作為中間人售賣。一捧雪被東林黨魁錢謙益買下,日後成為一條罪狀,被紹興師爺張漢儒告發,引來一場禍事。碧香升則落入金陵名宦卞同通之手,之後因寶物外露而招致家破人亡的慘劇。其女卞玉京墜入風塵為妓,機緣巧合下再度與家傳寶物碧香升相逢,實是人生中罕見奇遇。
柳如是躊躇半晌,問道:「宋良……他是個什麼樣的人?」王福祿大為意外,道:「原來娘子是要問這個。宋良受命監視娘子長達數年,洞悉娘子的不少私密之事,我還以為娘子恨他入骨呢。」
自竹亭湖墅建成后,裏面可稱得上是夜夜笙歌、燈紅酒綠,極聲伎歌舞之樂。時人有《煙雨樓詞》來記錄園中的歌舞盛況:「當樓選勝辟名園,隔水開林起歌院。妖童姿首似鴉頭,小婢教歌皆粉面。舞衫歌扇滿房櫳,子弟梨園侍羞饌。畫橈齊放水中央,湖舫留賓百戲張。冠玉參軍低綠幘,明珠角伎賽紅妝。目成色授潛留佩,怨粉愁香悵隔牆。」
乞丐道:「好啊,公子真是好心人。」話音剛落,便丟了饅頭,一手抓住商販右臂,反擰了過來,一手托住他下巴,只要對方稍有異動,只需一扭,便能折斷商販的脖子。
柳如是心道:「我才剛回勺園,你便當頭問我這個問題,不是很奇怪么?」見對方不拿摺扇,而是搖一把蒲草做的圓扇,與富貴公子的身份、派頭極不相襯,微覺詫異,但料想賀順絕不至於因此而發問。左右一望,便發現了端倪,問道:「為何不見鄭森的那些侍從?」
殷觀國剛經歷一場生死,摸著臉上的刀傷,驚魂未定,問道:「他們到底在找什麼書冊,居然不惜害人性命?」
柳如是搖頭道:「這件事,殷公子還是不知道的好。」又向那乞丐深深行禮,謝道,「多謝恩公及時相救,不然今日之事還不知會如何收場。敢問恩公高姓大名?」
柳如是問道:「只有鄭森一人中毒么?」黃鑒道:「是的,怪就怪在這裏。他和錢謙益錢公、錢士升錢閣老、張溥張先生、吳偉業吳學士、鄭瑄鄭知府等人同坐在首席,吃一樣的菜,喝一樣的酒,只有他一人中了毒。」又道,「當日秀水沈德符在煙雨樓擺下宴席,唯有韓敬一人中毒,關鍵就在那份戲摺子上。莫非兇手也是通過類似的法子下毒。」
碧香升被羅吉甫盜走後,放在葉渡當鋪中專賣,先是落入金陵名宦卞同通之手。後來是南京吏部侍郎王瑞雇請江湖人士闖入卞家,殺了卞同通,奪走碧香升。王瑞死後,碧香升傳給了兒子王竹軒。偏偏王竹軒又戀上了卞同通之女卞玉京,卞玉京得知情郎原是殺父仇人之子后,憤然與其分手。后王竹軒在家中被殺,碧香升同日失蹤,成為一樁懸案,迄今未破。既然又有人將碧香升放在葉渡當鋪中售賣,那麼那個人極可能就是殺害的兇手了。
柳如是便不再多言,上來二樓宴會廳。
柳如是回到竹亭湖墅,先直接趕來宴會所在的清友樓。錢謙益、張溥等人均已離開去相送吳偉業,復社主要人物中只剩下賀順在場。他正手搖扇子,在樓前來回徘徊,見到殷觀國等人到來,忙道:「殷兄可算到了。」只簡單朝柳如是點了下頭,算是招呼。忽留意到對方臉上刀傷,不禁一愣,問道,「殷兄的臉怎麼了?」殷觀國道:「被人劃了一刀。這事回頭再說。鄭公子人在哪裡?」
剛到台階下,柳如是便愣在了那裡,望著亭中碑刻前的男子發獃。殷觀國低聲問道:「娘子認得這個人?」
黃鑒道:「賀公子沒有知會巡檢司,原來是為鄭氏著想。鄭芝龍知道了,一定會感激賀公子慮事周全。」
黃鑒一時不明白她如何與乞丐糾纏在一起,催道:「我們快些回去吧。大伙兒都等著殷兄去驗毒呢。」
元朝末年,青田名士劉基年輕時孜孜好學,博覽群書,諸子百家無一不窺,尤其偏好天文地理、兵法數學,每得一書,必要潛心鑽研揣摩。有一次,他得知歙縣南鄉覆船山中藏有一本《六甲天書》,便慕名來探尋。經過重重艱難險阻后,他在覆船山發現了一群隱居者,原來這裡是明教總壇,隱居在這裏的都是明教聖者。劉基與這些人結識后,虛心學習,學到了不少有用的知識。他離開覆船山返鄉后,風貌煥然一新,眾人都稱他魏徵、諸葛孔明之才。後來劉基果然輔佐朱元璋成就一代功業,建立了大明王朝。而「大明」的國號,也是出自明教。明教本有明王出世的傳說,經過幾百年的傳播,這一預言為民間熟知。元末韓山童自稱明王起事,敗死後,他的兒子韓山童繼續稱小明王。朱元璋原是小明王的部將,害死小明王后才繼之而起,但依舊延續「明」為國號。據說這是劉基的主意。
半途,黃鑒問起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如何會為乞丐所救。殷觀國見柳如是沉默,料想她不願意張揚,便道:「適才我們逛冷仙亭,遇到一夥強盜搶劫財物,在我臉上劃了一刀,幸虧那乞丐出手,才將強盜打跑。」
殷觀國道:「我先上去看看。」黃鑒微一猶豫,也道:「我陪殷兄上樓。」
柳如是道:「報官了么?」賀順道:「還需要報官么?嘉興知府、嘉興知縣、秀水知縣人都在宴席上。但鄭知府不肯接這案子,稱兇案發生在府城外,應該歸巡檢司管轄。」
羅吉甫因為時常在金陵一帶活動,也頗關注名妓卞玉京。她父親是因為碧香升而被殺,她則是因為家道中落而墜入風塵,多少跟他有些干係。某日,他假扮成嫖客前去拜訪卞玉京,預備送一筆錢給她脫籍贖身。正好撞見王竹軒手持碧香升站在門前苦苦哀求,卞玉京卻拒不開門,這才知道事情經過。後來,他再去王氏別墅清流園尋王竹軒,預備強行奪走碧香升,以懲戒王父當年謀財害命之惡行。他潛入有得樓后,才發現王竹軒已懸樑自盡,碧香升就擺在旁邊桌上,外加一封遺書,詳細說明了經過。羅吉甫料想對方是因為心中內疚,便直接取走了碧香升。不想次日王氏家人發現后,擔心遺書中提及的王瑞殺害卞同通、奪取碧香升一事泄露,斷然將遺書銷毀。又因為碧香升不見了,便乾脆報官謊稱王竹軒是被竊賊殺死,將罪過推到竊賊身上。
商販道:「那可不行。那件東西,娘子應該不會帶在身上,是藏在勺園中吧?只有你交出東西,我才會放人。或者你作為人質,讓這姓殷的去取東西。」
商販忙令侍從將殷觀國拖到塑像座后,又低聲道:「你敢聲張,我就要姓殷的性命。知道么?」柳如是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