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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第三章

上篇

第三章

「要是我是你的話,喬治,我就不脫大衣了,老兄,」說話的聲音很親切,「我們還要趕遠路呢。」
他對著這封信問,他媽的他們兩人在伊明翰幹什麼呀?真是天曉得,誰會到伊明翰同相好幽會去?到底伊明翰是在什麼地方?
但是喬治·史邁利這麼做還有第二個原因,那就是他害怕,這是職業特務到死都甩不開的秘密的恐懼。由於過去的經歷是那樣複雜,連自己也記不清結下了多少怨仇,有一天,總有一個仇人會找上門來要同他算賬。
是不是吉姆給阿隆遜小姐寫了信,又改變了主意?也許是求婚?比爾·羅奇又有了一個想法。最近,吉姆搞了一台舊打宇機,是一台破雷明頓,他自己動手修好的。他是不是用那台打字機自己打了一封信給自己?他難道這麼寂寞,自已給自己寫信,還偷別人的信?想到這裏比爾·羅奇便睡著了。
他心中想,什麼雜誌到期了?《德國生活和文學》?《語言學》?他想該是《語言學》,早就到期了。他拉開門廊里的電燈,彎下身去,翻看了一下郵件。一件是他的裁縫發來的賬單,記的是一套他沒有定製的衣服,他懷疑很可能現在正穿在安恩的情人身上;一張是亨萊一家車庫發來的她的汽油賬單(剛到十月九號就沒錢了,他們在亨萊幹什麼呀);一封是銀行來信,說的是關於米蘭銀行伊明翰分行為安恩·史邁利夫人開戶取款的事。
關於阿隆遜小姐的信的事,要複雜一些。星期四上午從教堂回來后,比https://read.99csw.com爾·羅奇到教員休息室去取他們班上的練習簿,當時牆邊桌上有兩封信,一封是給吉姆的,一封是給阿隆遜小姐的。吉姆的一封用的是打宇機,阿隆遜小姐的一封是手寫的,筆跡倒有點象吉姆自己的筆跡。比爾·羅奇看到這兩封信時,教員休息室里空無一人。他就自己動手取了練習本,正好要不作聲地退出去時,吉姆從另外一扇門裡進來了,他是早上散步回來,滿臉通紅,氣喘吁吁。
這時他記起把格林美爾斯豪森那本書忘在俱樂部了,但為時已經太遲。
「好吧,那麼快走吧。」
在這種前景的慰藉下,喬治·史邁利到了國王路,他在人行道上停了一會兒,好象要過馬路似的。馬路兩邊都是華麗的婦女用品商店。在他前面是自已住的貝瓦特街,一條死胡同,他從頭走到底,總共只有一百一十七步。他當初搬到這裏來的時候,這些喬治時期的茅舍式建築有一種敗落敝舊的美,年輕的夫婦靠十五鎊一星期過日子,在地下室里還不事聲張地收個不付稅的房客。可是現在卻有鐵欄杆保護下層的窗戶,每幢屋子的路邊都擠著停了三輛汽車。喬治·史邁利出於長期養成的習慣,走過去時一一看了一眼,哪輛是熟悉的,哪輛不熟悉;不熟悉的汽車中,哪輛又是安裝著天線和多一面鏡子,哪輛是監視者喜歡的那種沒窗的小貨車。他這麼做,一部分原因是要考驗一下自己的記憶力,為了保持自己頭腦不致於九-九-藏-書因為退休而萎縮,就象在以前他在去不列顛博物館的公共汽車上熟記沿途的商店牌號一樣;也正如他背得出自己家中每層樓梯一共有多少級,十二扇門每一扇向什麼方向開一樣。
「天氣有點變化不定,是不是,大胖?」
他決定要把倫敦的房子賣掉。剛才躲在遮篷下自動售煙機旁邊等待那陣大雨過去的時候,他就作出了這個重要的決定。他從各方面都聽說,倫敦房產價格飛漲。那很好。把房子賣了,用一部分所得在考茲伍德買幢鄉間茅舍。還是在伯爾福德?來往車輛太多。斯蒂普爾·阿斯頓?那是個好地方。那麼他就以性格怪僻,說話東拉西扯,喜歡離群索居的面目出現,但是也有一兩個討人喜歡的習慣,例如在街上彳亍的時候常常自言自語。也許有點不合時代潮流,但如今誰合時代潮流呢?不合時代潮流,但是也不丟棄自己的時代。畢竟,到了一定時候,人人都得選擇向前進,還是向後退?現在的風一會兒這樣刮,一會兒那樣刮,你不隨風倒,並沒有什麼不光採。還是要有主見,堅持不動搖,做自己那一代人的中流砥柱。如果安恩要回來,那麼他就把她送到門口請她走。
客廳的門虛掩著。他輕輕地又推開了一點。
「是的,先生。」
「好吧,先生。」
喬治·史邁利向前沖幾步,可是已經晚了。兩個姑娘擠在一頂雨傘下笑著,早已上了車,只見到胳膊和腿的一陣閃動。他陡然拉起黑大衣的領子,繼續孤獨地前九-九-藏-書進。「褪了色的純潔的希望,」他生氣地喃喃自語,「街上的一小塊沙岩石。你這個愛說大話、喜歡到處打聽的厚臉皮——」
到了門邊,比爾·羅奇回頭看一眼。吉姆已經直起身來,打開那天早上的《每日電訊報》。桌上空了。兩封信都不見了。
或者,不一定請她走,這要看她要回來心切不心切。
「快走吧,大胖,上課鈴已經打過了。」他俯身在牆邊臬子上。
比爾·羅奇在瑟斯古德學校里,躺在床上睡不著覺,心裏在想,他每天盯著吉姆,最近終於收到了效果。昨天吉姆叫拉茲吃了一驚。星期四他又偷了寄給阿隆遜小姐的信。阿隆遜小姐教提琴和《聖經》,比爾·羅奇因為她脾氣溫柔而巴結著她。據女舍監說,花匠助手拉茲是個DP,而DP不會說英語,或者說不了幾句英語。女舍監又說,DP的意思是不同的人,反正是戰時從外國來的。但是昨天吉姆同拉茲說了話,他要拉茲幫著搖車前的起動棍,而且他是用DP話同他說話的,反正是用DP說的話同他說的,拉茲當場高興得跳起來。
「彼得?」他問道。
五分鐘以後,穿著一件肥大的棕色旅行大衣,喬治·史邁利鬱鬱不樂地坐在彼得·吉勒姆的四面透風的敞篷跑車的https://read.99csw.com客座中。那件大衣是安恩給他的禮物,是他唯一的一件乾燥的大衣。原來彼得把他的車停在附近另外一個廣場里,所以他當初沒有發現。他們的目的地是阿斯科特,那是個以女人和跑馬著稱的地方。不過作為內閣辦公室奧立佛·拉康先生的宅邸所在,則不怎麼有人知道。奧立佛·拉康先生是各種各樣的混合委員會的一位高級顧問,諜報事務的總監督。或者,用彼得·吉勒姆不那麼尊敬的話來說,是白廳的管家。
「唉,他媽的!」他大聲罵道,為了出氣,還停下步來連罵幾聲,「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
他從門縫裡看進去,靠外面路燈的光,看到沙發一頭伸著一雙穿著麂皮鞋子的腳,懶洋洋地交疊在一起。
在這條街的盡頭,有個鄰居在把狗帶出來散步;她看到了他,抬起頭來說了一句不知什麼的話,但是他沒有理她,心裏知道大概又是關於安恩的話。他穿過馬路。他的房子一片漆黑,窗帘仍象在他出門時那樣拉了起來。他爬上六級台階,到了門口。自從安恩走了以後,給他收拾屋子的女人也給辭了:除了安恩以外,沒有別人有鑰匙。門上有兩把鎖,一把是班漢牌死鎖,一把是朱伯牌管匙鎖,還有兩片他自製的小木片,只有指甲那麼大,一片塞在上面門梁縫裡,一片塞在班漢鎖的下面。這是他在跑外勤時留下來的習慣。最近,不知什麼原因,他又開始使用起來;也許他的目的是為了不要因為她突然回來而吃一驚。他用指尖一摸,兩片小木片九*九*藏*書都在那裡。於是他就開了門鎖,推了進去,腳下碰到了中午塞進來掉在地毯上的郵件。
他正在思量這個問題,眼光卻落在雨傘架上一把沒有見過的雨傘上,這是一把綢傘,傘把上有針縫的皮套,上面有一個金環,但是沒有物主的姓名縮寫。他的腦袋裡很快地閃過一個念頭:既然這把傘是乾的,那一定是在六點十五分下雨以前就放在那裡了,因為架子上也沒有水跡。而且這把雨傘很講究,雖然不新,傘尖不鏽鋼包頭還沒有擦划的痕迹。因此,這把傘屬於一個行動敏捷的人,甚至年輕人,象安恩的最近一個情郎。但是既然這個傘主人知道門上塞的木片,又知道進屋以後放回原處,而且還頗為機靈,在推門打亂了(而且無疑也讀了)郵件以後,又把它們靠在門邊放著,那麼極有可能他也認識喬治·史邁利;他不是個情人,而是一個象他自己那樣的職業特務,一度跟他親密共事過,而且就象行話所說的那樣,知道他的「筆跡」。
「純粹是缺乏意志。」他自言自語說,一邊彬彬有禮地謝絕了一個站在門洞里的女人的招徠,「說是講禮貌,其實不過是軟弱而已。馬丁台爾,你這個頭腦輕浮,裝腔作勢,愛說大話,沒有骨氣,不事生產……」他跨了一大步,想避開一個看不清的障礙物。「軟弱」,他繼續說,「無法擺脫一切羈絆過獨立自主的生活,」——一潭髒水濺了他一腳——「還有感情上的牽挂,其實早巳失去了原來的意義。不管是同我的妻子,同圓場,同倫敦的生活。計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