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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那很好。」
「你的退休生活過得怎麼樣,喬治?」奧立佛·拉康問道,好象是對著一個耳聾的老姑奶奶在大聲嚷嚷,「你不感到與世隔絕嗎?要是換了我,是會有這種感覺的。惦念自己的工作,自己的老夥計。」
他的腦海里再一次泛起許多記憶,他忽然有了一種特別的感覺:他這一天好象當作兩天度過似的,一天是在俱樂部同馬丁台爾一起度過,一天是現在同彼得·吉勒姆在夢中度過。他們駛過了一個松樹養育林。樹木縫裡,月光成了一條條的。
到肯亞以後,喬治·史邁利有一陣子就沒有聽到他了,但是有一兩件事深入他的記憶,因為這一兩件事很可能成為醜聞,得報告給老總。那是在1964年,里基·塔爾被派到巴西去,向一個境況很困難的軍備部長進行賄賂。里基·塔爾搞得太露骨了,那位部長害怕起來,向報界透露了風聲。當時里基·塔爾用的是荷蘭人的名義,這事誰都不知道,可是卻給荷蘭諜報機關知道了,他們很生氣。一年以後在西班牙,里基·塔爾根據比爾·海頓所提供的線索,知道有一個波蘭外交官給一個舞|女迷了心竅,便向他進行訛詐——用剝頭皮組的行話來說,叫火燒。第一次收穫不錯。里基·塔爾受到嘉獎,還得了獎金。但是他回去進行第二次訛詐時,那個波蘭人向自己的大使寫了一封坦白書,就跳樓自殺了——不知是不是受到了慫恿。
「當然不知道。」
據里基·塔爾自稱,他同一夥比利時人搞在一起,在島嶼和北方海岸之間走私槍枝。他不喜歡那些比利時人,對走私槍枝也感到厭倦,尤其叫他生氣的是,他們偷走了他的姑娘羅斯。麥克爾沃估計他可以接受紀律的約束,年紀也輕,可以把他訓練出來,干那些剝頭皮的勾當,他們平時躲在陰鬱的布里克斯頓學校圍牆後面,必要的時候出來干那種暴力勾當。在經過了必要的調查以後,他們把里基·塔爾送到新加坡複查,https://read•99csw.com然後又送到沙拉特的訓練所三查。這時喬治·史邁利插手進來,擔任一系列面談審查的主持人,這種審查有時是很不客氣的。沙拉特訓練所是個訓練所,但地方很寬敞,還可以充其他用途。
「沒有什麼大變化。一切非常順利。夏洛特得到了羅迪安學校的獎學金,這很不錯。」
爐火一閃,照亮了他半邊臉上不自然的笑容,可是把眼眶卻照成了一個空洞。「還記得嗎,一個律師的兒子?你一定記得,喬治·史邁利先生,我的頭一塊尿布還是你給換的。」
十年?十二年以前?這天晚上他很難有什麼時間觀念。那時,喬治·史邁利的任務之一是審查新手:未經他點頭認可,誰都不能入選,未經他在課程表上簽字,誰都不能受訓。冷戰正激,剝頭皮的人員供不應求,圓場在國外的常駐人員奉比爾·海頓之命物色人選。雅加達的斯蒂夫·麥克爾沃提出了里基·塔爾。麥克爾沃是個老手,以航運代理商為掩護,他看到里基·塔爾喝醉了酒,怒氣衝天地在碼頭上到處找一個拋棄他的姑娘,名字叫做羅斯。
「仍在隔離之中。」彼得·吉勒姆簡短地笮道。
「很漂亮,謝謝你。」喬治·史邁利很洒脫地要想用同樣的口氣回答。
「是的,我認識。」那個人影從陰暗處向他們走過來時說,「我記得他曾經給過我一次任務,是不是,喬治·史邁利先生?」
車廂里一片漆黑。他們已經離開了大路,彎到一條石碴煤屑路上。兩邊都出現了黑色的樹影,出現了燈光,接著是個高高的門廊,樹梢頭上是一所敝舊敗落的房子的尖頂。雨已經停了,但是當喬治·史邁利跨進到新鮮的空氣中時,他聽到了四周儘是雨水淋濕的樹葉的蕭蕭聲。
他們都看著那個雙扇門。他們聽到遠遠傳來了瓷磚地上的鏗鏘腳步聲。喬治·史邁利猜,是兩個人,都是男人。門打開了,出現了一個半明半暗的高https://read•99csw•com大人影。喬治·史邁利一眼又瞥見了後面還有一個人在照顧,黑髮頭,矮個子;但是進屋子的只有前面一個人,一進來就有一雙看不見的手把門關上了。
這時很奇怪,他們四個人都站著,彼得·吉勒姆和奧立佛·拉康在旁看著,好象教父教母一樣,而里基·塔爾握著喬治·史邁利的手,握了一次又一次,最後為了拍照又握一次。
「這是現在最吃香的理論。我們本來是逐級上下的關係。現在是橫向合作關係。」
「我真奇怪,他們沒有把你和我們一起攆出來,」他不很愉快地說,一邊把大衣下擺裹得緊一些.,「你具備一切條件:工作出色,忠心耿耿,處事謹慎。」
「他們讓我負責『剝頭皮』。」
他的個子又瘦又高,態度生硬,有些孩子氣,據圓場才子比爾·海頓說,是個教會和間諜圈子裡的人物。他的父親是蘇格蘭教會的頭面人物,他的母親出身貴族。有時比較時髦的星期日報紙寫到他,說他是「新派人物」,因為他年輕。他臉上因為刮鬍子太匆忙有些刮破了。
「我是塔爾,先生。檳榔嶼來的里基·塔爾。」
他的聲音象南方人一樣柔和,但沒有疑問有殖民地的口音。
「你好嗎,史邁利先生?見到你真高興。」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的表情也有點孩子氣。
彼得·吉勒姆懶洋洋地開著車,但是開得很快。車廂里充滿了秋天的各種氣味。月光皎潔,田野上瀰漫著霧,寒氣襲人。喬治·史邁利心裏想,不知彼得·吉勒姆多大年紀了,他估計是四十歲,但是在朦朧之中很可能以為他是個在河上划船的大學生;他操縱排檔拉杆,動作瀟洒,好象他是在水裡一樣。無論如何,喬治·史邁利有些生氣地想,這輛汽車對彼得·吉勒姆來說是太年輕了。他們風馳電掣地開過了倫尼梅德,開始爬上埃格漢姆山。他們已經開了二十分鐘的車,喬治·史邁利問了十多個問題,所得的答覆https://read.99csw.com卻不值一文錢,現在他心中有了一種不敢正視的恐懼,久久不散。
里基·塔爾的父親是住在檳榔嶼的一個澳大利亞牧師。母親是戰前從布拉德福德跟著一個英國劇團到東方去的小演員。喬治·史邁利還記得,做父親的天性好傳播福音,常常在當地的教堂里講道。做母親的在英國有犯罪的記錄,不過不嚴重,里基·塔爾的父親大概不知道,要不,知道了也不在乎。戰爭爆發時,為了年幼的兒子,夫婦倆疏散到了新加坡。幾個月以後,新加坡陷落,里基·塔爾就在樟宜監獄里在日本人的監視下受教育。在樟宜,做父親的遇人就傳播上帝的福音,如果日本人不迫害他,同他一起關著的人也會樂意代勞。解放后一家三口回到檳榔嶼。里基想讀法律,但次數更多的還是觸犯法律,做父親的一時生起氣來,狠狠地揍了他一頓,想把他的靈魂中的罪惡打掉。里基·塔爾離家出逃,到了婆羅洲,十八歲就成了個正式的槍枝走私販,在印度尼西亞群島周圍無險不冒,麥克爾沃就是在這時候遇到他的。
是啊,他想道,上次我來這裏也是下著雨;那時候,吉姆·埃利斯的名字是頭條新聞。
「哦,是的。當然。我並不想打聽。我只想知道,他有沒有可能通過審查?他身體倒複原了,他還能行走嗎?據我了解,背部受傷可不是玩的。」
「聽起來,這個主意倒不錯。」喬治·史邁利說,有意不去理會對方影射的話。
「請在外面把門鎖上。」奧立佛·拉康叫道,接著他們聽到了鑰匙上鎖的咔嚓聲,「你認識喬治·史邁利的吧?」
「聽起來已同隔世。」
他們洗過了手以後,在天花板高高的衣帽間里觀看了奧立佛·拉康的爬山用具,這是亂七八糟地放在一隻謝拉頓式的五斗櫥上的。現在他們圍成半圓形坐著,面對著一把空椅子。這所房子是方圓幾里內最難看的一所房子,奧立佛·拉康沒有花多少錢就買了下來。他有一次曾稱它九九藏書為「伯克郡行宮」,他向喬治·史邁利解釋,「是一個煙酒不沾的百萬富翁蓋的。」客廳很大,彩色玻璃的窗戶有二十英尺高,大門口古松參天。喬治·史邁利環顧周圍一些熟悉的擺設:一台大鋼琴上堆滿了曲譜,穿著僧袍的教士的古舊畫像,一疊鉛印的請帖。他四處找劍橋大學的船槳,發現它橫掛在壁爐上方。壁爐里仍舊燒著火,但是在那麼大的壁爐里顯得很小氣。寒酸的氣氛蓋過了富有。
「他們說他的情況很好。安恩怎麼樣,我忘了問了。」
「我過得很不錯,謝謝你的關心。」喬治·史邁利客氣地說。為了要再敷衍幾句,又說:「是啊。是的,我當然很惦念。你呢?一切順利嗎?」
他終於鬆開了喬治·史邁利的手,轉身到指定給他的椅子。這時喬治·史邁利想:是的,遇到里基·塔爾這號人,這種事情很可能發生。遇到里基·塔爾這號人,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他想道,我的上帝,兩小時之前我還在對自己說,我要在過去之中找逃遁。他感到口渴,心裏想這可能是恐懼的緣故。
在布里克斯頓,他們常常說他是容易招禍的。當他們圍著那低低的爐火坐下來時,從彼得·吉勒姆的尚未成熟但已衰老的臉上的表情來看,他們背後說他的話可能還要難聽得多。
喬治·史邁利開始問道:「埃利斯有沒有什麼信——」但是他又用比較試探的口氣問:「埃利斯有沒有什麼消息?」
「我問過你知道不知道『橫向主義』這個詞兒?」
等到他從訓練所畢業時,馬來半島的緊急狀態巳經失效。里基·塔爾給送回去打進槍枝走私販中間去。他幾乎一去就碰到了他的比利時老朋友。他們為給共產黨運送槍枝忙也忙不過來,顧不上問他這一陣子上哪兒去了,而且他們正好缺少人手。里基·塔爾為了要偵知他們的聯繫,給他們送了幾次貨,然後在有一天晚上把他們都灌醉了,打死了四個,其中包括羅斯,放火燒了他們的船。他在馬來半島混了一陣子,又完成了一兩次任務,就被召回到布里克斯頓,重新訓練了一下后,被派到肯亞去擔任特殊任務,用不那麼裝腔作勢的話來說,狩取茅茅領賞。read.99csw.com
「唉,我的上帝。」喬治·史邁利打了一個寒顫說。他把胖乎乎的下巴周圍的衣領拉了起來,不禁想起了布里克斯頓,還有那所當作剝頭皮組大本營的陰沉嚴峻的校舍。剝頭皮組的正式名稱叫「旅行組」,是冷戰初期老總在比爾·海頓建議下設立的,當時暗殺、綁架、訛詐成風。他們的第一任頭頭是比爾·海頓提名的。這是個小單位,大約只有十一、二個人,專門處理一些突然襲擊的任務,如果由國外常駐人員來干,不是太骯髒了,就是太危險了。老總總是這麼教誨人,諜報工作要做得好,必須慢慢來,而且要看有沒有一種文雅的風度。但是剝頭皮組對他這條原則卻是個例外。他們幹起來可不是慢慢來的,而且他們也不文雅,因此反映了比爾·海頓的氣質,不是老總的氣質。而且他們出去都是單槍匹馬,因此他們給安頓在一個沒有人瞧見的地方,在圍牆上還插著碎玻璃,拉著鐵絲網。
「現在呢,一切活動都集中領導,叫做倫敦站。地區取消了,實行了橫向聯繫。比爾·海頓是倫敦站長,羅埃·布蘭德是他的第二把手,托比·伊斯特哈斯象哈叭狗似地在他們兩人中間來回奔跑。他們是國中之國。他們什麼都保密,不同普通人員來往。這倒使我們感到更加放心了。」
「很好。很好。」
「好吧,我想先坐下來再說。」里基·塔爾一邊輕快地說,一邊動作敏捷地坐了下來。
「你在的時候,圓場是分地區管理的。非洲、衛星國、俄國、中國、東南亞,等等地區;每一個地區由自己的頭頭率領,老總高高在上,掌握一切。你還記得么?」
「你的太太呢,她還是很漂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