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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 第二十二章

中篇

第二十二章

據最近從盧比安卡監獄獲釋的一個人說,莫斯科中心七月間在獄內曾經舉行了一次秘密處決。被處決的是裏面的三個幹部。其中一個是女人。三人都是頸后中槍斃命。
「事實上,這是個很好的回答。你是想責怪我,但結果卻是,這個類比很恰當。」侍者又來了,拿著一瓶勃艮第酒,象捏著一根棍子一樣。「讓酒醒一下。」
吉勒姆一邊瞧著一邊心裏想,這還有關許多別的事情。要是吉勒姆真的了解史邁利,有關的事情還不知有多少呢。
「也沒有說起給她們弄證件?」
吉勒姆從他身上伸過手去,給他開了車門。史邁利爬了出去,在柏油路上走了一段,又似乎改變了主意回來了。
「我就是這麼說,」塔爾說,「孩子也能咬人。」
「那麼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們?」史邁利問道,口氣像是個做父親的感到失望的口氣。「我們又不是什麼妖魔鬼怪。我們並不想加害她們。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們?你早告訴我們,說不定我們還可以幫她們忙,」說完又去看那卡片去了。塔爾大概用了兩三盒這樣的卡片,在椰子殼纖維織成的地席上鋪了一地。「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們?」他又問,「照顧自己的親人又不是犯罪的事。」
喬治·史邁利下面的問題提出來速度奇慢。在這萬籟無聲的深夜裡,等著他慢慢提問題,即使在吉勒姆聽來,也是很難熬的。
吉勒姆豎起了耳朵,忘掉了自己的問題。
「我為什麼要買?」塔爾又說一遍,「我又不是收集護照的人,我只想離開那裡。」
「我想,你沒有告訴我們的理由,也可能是因為你把它們燒了。我的意思是說,你把英國護照燒了,不是把瑞士護照燒了。」
「沒有說起將來沒事以後見面的安排嗎?」
這個卧室是閣樓上一間長條形的屋子,天花板很低,原來是女僕的房間。吉勒姆站在門邊;塔爾一動不動地坐在床上,腦袋靠著斜屋頂,手撇在兩邊,手指張開。他的頭上有個天窗,從吉勒姆站著的地方可以看到一望無際的薩福克深褐色田野,天空上襯著一長列黑色的樹梢。褐色的牆紙上有很大的紅花。黑色櫟木桁樑上吊著一盞燈,照亮了他們兩個人的臉,成了奇怪的幾何圖形,不論是誰移動,不管是床上的塔爾,還是板凳上的史邁利,都好像是燈光跟著他們移動了一下才停下來。
史邁利在等他答覆時,好像在讀那拼字卡片,橫著讀,豎著讀。這裏面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都是隨便拼成的字。有一個還拼錯了,吉勒姆注意到書信一詞最後兩個字母拼到前面去了。吉勒姆心裏想,他在那個小旅館里幹什麼?跟一些醬油瓶和推銷員住在一起,他的心裏在追蹤些什麼線索?
「還是因為,」史邁利提示道,「你感到慚愧?」
「沒有,先生。」
「為什麼?」塔爾過了一陣https://read.99csw.com以後終於開口。
「我為什麼要買別的護照?」
「感到慚愧也是有道理的,畢竟,把被破獲了的護照留給丹妮和她母親,那個法國人到處在打聽普爾先生,讓她們去受他的擺布,這可太不妙了,是不是?而你自己呢,卻一路受到優待。為了要封住你的嘴,」史邁利同意道,好像這個理由是塔爾提出來的,不是他提出來的,「或者是為了要收買你為他們效勞,卡拉是會不擇手段的,一想到這一點,就叫人心裏一涼。」
「好吧,」塔爾不高興地說,「就算我替丹妮和她的母親搞到了護照。普爾太太,丹妮·普爾小姐。那麼我們現在該怎麼辦,高興得大叫大喊?」
「向左轉,到了那幢小屋再向左轉。能開到哪裡就開到哪裡,不過不要停在大門外。」
「輕輕地關門。」
但是史邁利似乎並不想為自己的問題提出理由,他只是讓沉默來解釋一切,而且他也許深信這樣可以辦到。吉勒姆曾經見到過那樣進行盤問:深有用意的問題掩蓋在老套的外衣下面,在聽到回答以後慢慢地記下來,這樣拖延時間使得對象的腦海里由於詢問者的一個問題而引起了許許多多的問題,他要堅持原來的供詞的決心就越來越削弱了。
「打開瓶蓋,放在桌上。」吉勒姆乾脆道。
「那麼好,但願他沒有贏。」史邁利用極不常見的輕快口氣說,大家都笑了。
「你用什麼燒的?」
他們進了屋子。他穿著褲子和馬來人身上包的廉價布衣。地上撒了一地拼字卡片,屋子裡有咖喱味道,那是他在煤氣灶上自己煮的。
蠟黃的臉色已消失了,而是久蹲監牢的那種蒼白,他的體重也減輕了。他坐在床邊,手槍放在身邊的枕頭上,他的眼光緊張地盯著他們兩人,一個挨著一個,誰也不信。
「也沒有說起把她們接到英國來?」
「上周末他說了好幾次。現在似乎對她們淡忘一些了。我想他大概怕動感情,不去想她們了。」
「他現在在哪裡?」
但是史邁利不想提供理由。
為了幫助塔爾答覆,史邁利提出了各種各樣的提示:「是因為買護照用的是你的出差費?你沒有告訴我們是不是由於這個緣故?說實在的,這裏誰也不愁錢。你替我們送來了一個極為重要的情報,我們為什麼要斤斤計較兩千元錢?」時間又滴答過去,沒有人加以利用。
史邁利敲塔爾的門說:「是史邁利。我要同你說句話。」
吉勒姆藉著彩色燈泡的光線,看到史邁利的臉厭惡地皺了起米。
「只要你不同她們聯絡,」史邁利繼續說,「我不知道最好。除非你有什麼事情要我替她們辦。錢啰,保護啰,或者別的事情啰?」
「那個俄國女人,先生。叫伊林娜的。他喜歡在沒事的時候讀她的日記。他說把地鼠逮住以後,他read.99csw.com就要中心把地鼠與伊林娜交換。然後他要為她找個好房子,先生,就像愛爾莎小姐的房子一樣,不過要在蘇格蘭,那地方更好一些。他說,他也要幫我。要幫我在圓場弄個好差使。他一直鼓勵我學一門外語,這樣更有前途一些。」
即使站在吉勒姆現在站的地方,他也太遲了。塔爾的手掐住了史邁利的脖子,把椅子打翻在地,塔爾一起翻了下去。吉勒姆從人堆中找到了塔爾的右臂,擰到他背後來,幾乎要把它折斷了。法恩不知從哪裡出現,從枕頭上拿起手槍,向塔爾過去,好像是要幫他一手似的。這時史邁利整了整衣服,塔爾又回到床上,用手帕拭著嘴角。
「沒有,先生。」
「沒有,先生。」
「就只有吉勒姆。」史邁利說。
這原來是一家餐館,現在成了一家路邊酒店,裝飾仍很華麗。菜單用紅皮封面訂起來,儘是油漬。送菜單來的侍者好像還沒睡醒。
「我所知道的不多,並不比我知道巫術、巫師來源和我為波特奧斯簽字的那張紙上的東西更多。」
史邁利說:「我不知道她們在哪裡。據我所知,還沒有人加害她們。你相信吧?」
又是一片沉默,比提問還厲害。
「我聽說紅酒燴雞不錯的,」史邁利從屋角電話間里出來,回到座位上以後,開句玩笑說。接著他用很輕的聲音說:「告訴我,關於卡拉,你知道些什麼?」這話在屋子裡沒有引起迴響。
「這有什麼關係?」
他們是在水晶宮碰頭的,是在孟德爾駕駛的一輛卡車上碰面。他們開進巴恩斯布萊一家車行,它位於一條小石塊鋪路的小巷盡頭,有不少孩子在玩耍。一個德國老頭和他兒子歡迎他們,沒有等到他們從車上下來,就把車上的牌照卸下,一邊把他們帶到一輛油漆一新的沃克斯豪爾牌汽車那裡,那輛車子已備好了,隨時可以由後門開出去。孟德爾留下未走,還帶著吉勒姆從布里克斯頓帶來的作證計劃檔案。史邁利說,「找A12號公路。」路上車輛不多,但是不到科爾契斯特,他們就遇到了一些卡車,吉勒姆忽然失去了耐心。史邁利得厲聲叫他放慢一些。有一次他們遇到一個老頭子在快車道上開二十英里的速度。他們在內側超車時,他忽然向他們亂衝過來,不知是喝醉了,還是病了,還是只不過是嚇昏了。有一次他們開進一道濃霧,它好像是從頭頂上掉下來似的。吉勒姆開出來后,又不敢隨意踩剎車,因為馬路上有融雪結冰。過了科爾契斯特以後,他們改走小道。路標上的名字是小霍克斯萊、華明福特、布爾格林,接著就沒有路標了,吉勒姆有了一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
「是啊,」他終於同意道,「是啊,那個女人是伊林娜,是不是?另外兩個我想是伊夫洛夫和她的丈夫鮑里斯。」他的口氣仍舊聲色不read•99csw•com露。「可不能讓塔爾知道,」他繼續說,好像是要打起精神來。「絕不能讓他得到什麼風聲。要是他知道伊林娜已經死掉了,誰知道他會幹什麼,或者不願幹什麼。」他們兩人誰都沒有動。也許原因不同,不過這時誰都沒有力氣動,也許沒有心思動。
吉勒姆要是可以為所欲為,他就會對塔爾不客氣,這一點他是沒有疑問的。他的脾氣巳到了要爆發的程度,開車來的時候,速度接近到了九十英里,喬治·史邁利厲聲叫他放慢一些。要是他可以為所欲為,他就會把塔爾狠揍一頓,如果必要的話,叫法恩來幫忙。他一邊開車,一邊眼前就清楚地展開了這樣一個景象:他一推開塔爾——不管他住在什麼地方——的房門,就沒頭沒腦地狠揍他起來,把卡米拉和她的前夫、那個傑出的笛子博士給他受的氣都出在上面。大概是因為一起出這一次遠門,史邁利通過心靈感應也收到了這幅圖象,因為他雖然沒有說幾句話,但句句是為了要叫吉勒姆冷靜下來。「彼得,塔爾沒有向我們說謊。一句謊話也抓不到。他做的只不過是全世界特務都做的事:那就是沒有把全部情況都告訴我們。另一方面,他也相當聰明。」他不但不像吉勒姆那樣感到迷惑不解,反而奇怪地很自信,甚至自滿,因為他說了一句斯蒂德·阿斯普萊關於背叛藝術的名言。有點像不要尋找十全十美,而是要尋找有利條件,這又使吉勒姆想起了卡米拉。「由於卡拉幫助,我們終於進入到了內層的圈子裡了,」史邁利道。吉勒姆則說了一句在查令十字街車站換車的笨拙的笑話。接著史邁利就只滿足於指揮方向和注意後視鏡了。
「我對你說過,我已經把它們燒掉了。我不喜歡那號碼。我估計這些號碼已被破獲。你用這些護照,好比在你自己脖子上套上一個標籤:『追緝逃犯里基·塔爾』。」
「我該去打電話。」史邁利說,不過他並沒有起身。
史邁利說:「聽著。我相信你說的。並沒有發生改變。我們知道了以後,就不再來打擾你,但是我們必須知道。這有關你的前途。」
精疲力竭、負擔過重的腦子裡,常常出現很奇怪的記憶。吉勒姆開著車,他的心一半用在公路上,一半仍可憐地在反覆地懷疑著卡米拉,今天和其他日子里的一些亂七八糟的印象,不斷地閃現在他的記憶之中。那些日子有在摩洛哥的令人膽戰心驚的日子:他的間諜網一個個的被破獲,樓梯上一有腳步聲他就馬上到窗口去檢查街上的動靜。還有在布里克斯頓的閑著無事的日子:眼看著這個可憐的世界在他眼前滑過,卻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再回到這個世界中去。突然,他的眼前出現了那份放在他的辦公桌上的書面報告,那是用蠟紙刻印在一張藍色的薄紙上的,因為是交換來的,所以來源不詳,九九藏書可能並不可靠。現在這報告上的每一個字都好像有一尺高出現在他面前:
「他打過電話沒有?」
「沒有,先生。」
「上面打著『內部』的戳章,」吉勒姆遲鈍地說。他們在一個掛著彩色燈泡的路邊酒店旁的一條小巷停了車。「倫敦站的人在上面批了幾個字:有誰能認屍嗎?」
史邁利後來說的還不是全部情況,吉勒姆注意到了一些脫節的地方,但是足夠提起他的精神來,使他不再意氣消沉了。
「他說起過他的女兒丹妮嗎?」
「睡覺了,先生。」
「還要保護你的孩子,」史邁利提示道,臉上露出同情的笑容,「而且如果辦得到的話,也要保護孩子的母親。我想對這一點,你一定考慮過很多,」他用一種討好的口氣說,「畢竟,你不能把她們丟在那裡聽那喜歡打聽的法國人擺布呀,是不是?」
別忙,喬治。吉勒姆心裏想,輕輕地走近一步,插在他們兩人中間。別著急。
侍者看著史邁利,好像他瘋了一樣。
「他的那些足球賽賭票,」他們上汽車的時候,史邁利安詳地問法恩,「你沒有替他寄到什麼地方去吧?」
「他沒有說起要再見她們嗎?」
「那麼去打吧。」
他們的呼吸使汽車玻璃窗上蒙上了一層霧氣,但是史邁利不願開動發動引擎,因此沒法開暖氣,也沒法開除霧器。
「沒有,先生。」
塔爾盯著他看,等著。他的眼睛露出怒火,但是等到落在史邁利身上時,卻是一種安詳的眼光,吉勒姆猜想這大概是因為他得到了心中一直在想望的保證。
塔爾臉上的汗珠突然多得不象是汗珠,而是滿臉的淚珠,使人不忍卒睹。拼字卡片不再吸引史邁利的興趣了,他的眼光落在另外一個東西上。那是一個玩具,是用火鉗一樣的兩根鐵條做的。玩的時候把一隻鐵球放在上面滾。從滾得越遠的下面一個洞里掉下去,得分越多。
「喬治?」
「你用普爾的名字買那份英國護照的時候,」史邁利過了很久很久以後又問,「你有沒有從同一來源買別的護照?」
他們走的時候,塔爾又在微笑了,因此吉勒姆想,他們這次來看他,還有他對史邁利的侮辱,臉上吃的一拳,都對他有好處。
「一起來吃一點吧,」他在窗口說,仍舊有些擔心的樣子,「我想托比的人總不致於盯著我們到這裏來吧。」
「沒有,先生。」
「你知道普爾已給破獲了,所以你把給丹妮母女倆買來的普爾護照燒了,但是你保留了自己的那一份,因為你沒有別的辦法。然後你用普爾的名字為她們倆買飛機票,為的是讓大家相信你不知道普爾的護照已沒有用了。所謂大家,我是指卡拉的打手。你以為不會有人注意到號碼,就改竄了瑞士護照,一個給丹妮,一個給她母親,然後你作了不同的安排,不讓別人知道。這些安排早已在你打算用普爾的護照之前就九-九-藏-書想好了。那是什麼呢?比如留在東方,但換個地方,比如雅加達,你有朋友的地方。」
「你還是留神你自己的混帳女人吧,別管我的。」塔爾輕聲說,他的手抿著嘴巴。吉勒姆驚呼一聲,跳了上去,但是史邁利攔住了他。
塔爾搖搖頭。他的嘴角流著血,很多的血,這時吉勒姆才明白法恩一定狠狠揍了他,但是他弄不清楚是什麼時候揍他的。
根據從他們身後傳來的平板語調,無法知道法恩究竟有沒有接受他的勸告。
「他單獨出去過嗎?」史邁利問。
愛爾莎·布里姆萊在前廊等他們。她是個六十歲上下的老太太,頭髮灰白,有一張堅決、聰明的臉。據史邁利說,她是圓場的老人,戰時蘭斯伯利勛爵手下的解碼員,現已退休,但仍精神矍鑠。她穿著一套合身的褐色衣裙,握住吉勒姆的手說「您好」,閂上門以後,他再回頭時她已不在了。史邁利帶他們上了樓。法恩留在樓梯拐彎的地方,以備不時之需。
塔爾很快就開了門。他一定是聽到他們來了,就在門背後等著。他用左手開門,右手握槍,他從史邁利身後望過去,看一看過道里有沒有別人。
他們開到了一個小村莊,不過沒有燈光,也沒有人,沒有月亮。他們停下來時,一陣寒氣襲來。吉勒姆一下子聞到了板球場、焦木頭、聖誕節的味兒。他想他從來沒有到過這麼安靜、這麼寒冷、這麼偏僻的地方。他們前面出現了一個教堂的尖頂,一邊是白色的籬笆,在斜坡上大概是教士的住宅,房子不高,顯得凌亂,一半是茅草頂,他可以看清楚山牆與天空交界的地方。法恩在那裡等他們,他們停車的時候他走了過來,不聲不響地爬進了後座。
「我很抱歉,又得來打擾你。」史邁利說,神氣之中好像真的很抱歉,「但是我一定要請你說清楚,你到香港去的時候,帶了兩份預備逃跑用的瑞士護照,你究竟是怎麼處理的?」
「里基今天好多了,先生。」他報告說。看樣子他這些天向史邁利做了不少報告。他是個穩健的人,說話輕聲,很願意討好別人,但是布里克斯頓的一幫人似乎都怕他。吉勒姆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不那麼緊張了,可以說比較放心了。今天早晨賭了足球賽,他可真喜歡賭足球,今天下午我們給愛爾莎小姐揀柴火,她可以送到市場上去賣。晚上我們玩了一會兒牌,很早就上床了。」
「不會太久,」史邁利說,「可能一個星期。如果我能辦得到,還可能更短一些。別去多想她們了。」
「沒有,先生,至少我在的時候沒有,至於愛爾莎小姐在的時候有沒有,我就不清楚了。」
「我有個電話要去打,」史邁利喃喃地道,「拉康。」
吉勒姆心裏想,他們可不會讓你照顧自己的親人呢,他這時心裏想的是卡米拉。
吉勒姆不耐煩地插|進來間:「那麼他到底說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