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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循線追查 第六章 除霜行動

第一部 循線追查

第六章 除霜行動

他享用雞蛋時,電話再度響起。
「他剛才為什麼不進來?」
一定要持續行動,他們說,一定要不斷提高門檻。一旦失去主導權,就休想追回來。
「狗仔記者。」傑里提示。
傑里摸索口袋,掏出警報鑰匙,放入弗羅斯特被動的手掌里。
「喝多了,」他傻傻地說,盡量以手帕止汗,「每次喝酒都這樣。可惡的氣候,我不應該住在這裏。沒有人應該住在這裏。在這裏等著爛掉,我最討厭了。」
「娜塔莉。我的秘書。非常正點。兩腿向上一路長到屁股去,是別人告訴我的。我自己從沒到過那邊,所以不知道。我堅持這個原則。記得提醒我,哪天要丟掉這個臭原則。臭小子。」他又說。
先別乾杯,老大說過。千萬不要直接前往。要是無法得手,至少必須破壞線索。他搭計程車,卻總是搭至特定地點。到女皇碼頭,觀看乘客登上外島渡輪,觀看褐色中國式帆船穿梭于大船間。到香港仔碼頭,漫步于觀光客之間,看著他們直瞪船民與海上餐廳。到赤柱村沿著公眾海灘,看著身體肌膚蒼白的華人玩水,和藹地陪兒女游泳,他們有點駝背,彷彿城市的重量仍壓在肩上。中秋節過後,華人絕不游泳。他不知不覺提醒自己,但他一時想不起中秋節是幾月幾日。他考慮過,把照相機留在希爾頓飯店的衣物寄放室。他考慮過夜間保險柜,也考慮過寄包裹給自已。也考慮利用記者的身份請特別送信人來幫忙。但對他而言,全部行不通。對老大而言,更是行不通。他們說過,這是單獨行動。如果不能自行解決就功敗垂成。所以他買了塑料購物袋,將相機裝在裏面,再買兩件棉質襯衫充場面。教科書上說,被敵人追得緊時,務必使出障眼法。即使是最老到的監視人也會上當。要是對方朝你動手,你掉了袋子,說不定能拖延一點時間,得以全身而退。他全程對所有人保持距離,最怕不巧碰上扒手。在九龍區的租車場,他們為他準備好了車子。他心情平靜——逐漸篤定下來,但警覺心絲毫不鬆懈。他覺得打了一場勝仗,其餘的感覺都不重要。有些差事,做了本就會弄髒手。
弗羅斯特的舌頭宛如受驚的粉紅蛇,從雙唇間探頭偷看,快速看了四周一下,然後消失無蹤。
「早安,各位。」他喃喃地說。而兩人也回他:「你好,先生。」
他以為庫洛完全沒聽到。他其實正準備大聲地重複一遍。他準備氣得直跺腳,大鬧一場。因此當庫洛最後終於搭腔時,來得正是時候。
「我怎麼知道?」
「還沒洗好。」傑里說。
航空客機飛行員、新聞工作者、間諜,沙拉特教科書警告著,都屬同一種人。可惡的惰性中穿插了間歇發作的慌亂。
「血腥瑪莉感激不盡,夥計。」傑里回應。
「病情穩定,謝謝你。」弗羅斯特語氣不太自在。
弗羅斯特以嘴唇做出「不是」的形狀,卻無法出聲。
「那就說給我聽吧。」
傑里走回辦公桌,自己撥了娜塔莉的號碼。沒人接聽。他輕輕扶弗羅斯特起身,帶他到門口。
「嘿,老弗,」腳步聲退得差不多時,傑里喚他,「夫人近況如何?」弗羅斯特伸手要接傑里的酒杯。「你太太。她最近還好吧?」
「朋友間本來就可以吹牛的,」弗羅斯特抗議,「朋友本來就這樣!無話不說嘛!」
「今天早上嗎?你瘋了不成?十一點以前,我講話都還語無倫次。要是十一點打過去,也會被她聞出酒味。」
「娜塔莉?噢,你還沒下班啊。聽好,我還想再待一個鐘頭,因為正好跟客戶通電話。跟席妮說,鑰匙就留在金庫上,我下班前會鎖上。」
「老弗,俗話說,在香港,連蒲公英都會亂講話。我要的是你。你在這裏,你的資格比較符合。是放在這個金庫里吧?」
傑里挨近窗檯,直到兩人手臂幾乎相碰。大窗框因車流而震動。軟百葉窗沾上建築工地的紅灰。弗羅斯特的臉孔因努力應付個人噩耗而露出令人同情的神情。
「大人物先生本人。這個點子我喜歡。」
香港又逢周六,但颱風已為人淡忘,白天熱如火爐,晴空萬里,令人喘不過氣。在香港俱樂部,靜如基督徒的時鐘敲了十一下,清脆的鐘響在木板裝潢的靜謐中,宛如湯匙掉落在遠方廚房地板上。較佳的座位,已由正在閱讀上周四《電訊報》的人佔據。報紙刻畫出祖國道德與經濟沉淪的景象,愁雲慘霧。
「開信託賬戶,老弗。用你那對不貪不污的手。快一點。」
他看了一下手錶。正好還有二十分鐘,即使是以華人而非歐洲人的步調來算,他只需要七分鐘。因此他漫步前進,卻絕算不上步伐閑散。若在其他國家,幾乎在除了香港之外的每個地方,他給自己的時間會長得更多。沙拉特的口傳軼事指出,在鐵幕內,最好花上半天或者更久。他會寄一封寫給自己的信,以便能在馬路上走到一半,忽然在郵筒前停下,調頭往回走,察看慌亂的腳步,察看驟然偏頭的臉孔,尋找典型的分組,這邊有兩人,馬路對面有三人,前方是徘徊不去的前哨。
「不用了,多謝。」傑里說完放下記事簿,雙目直視弗羅斯特,一人對一人,打起來想必一面倒,因為傑里足足比弗羅斯特高出一個頭,體形也比他粗壯得多。
然而矛盾的是,雖然這天上午他一頭熱地履行步驟,內心卻知道自己是在浪費時間,知道西方歐洲人住在東方時,可能在同一街區住了一輩子,卻對門階上神秘的聲響毫無概念。熙來攘往的街道上,每次他一轉進街角,總有男子在等候、閒蕩、觀望,費盡心機擺出什麼也不做的姿態。乞丐會忽然伸展雙臂打哈欠。跛腳擦鞋童會向下直擊他的雙腳,沒抓中,便會併攏兩隻鞋刷背面,敲打出聲。販賣跨種族色情書報的老嫗,會一手合成杯狀,對著頭上的竹竿鷹架尖聲呼出一個字。這些人物景象,雖然傑里一一記錄在腦海里,今天卻如同初抵東方時一般模糊不解。二十年了吧?願上帝保佑我們,二十五年了。皮條客?同性戀的男孩?推著糖果紙卷兜售毒品的攤販:「黃色兩元,藍色五元,要不要?你愛追龍嗎?愛快爽嗎?」或者是坐在對面小吃攤,點著一碗米飯的人?在東方啊,夥計,想生存,就要弄清楚原本不知道的東西。
「我。」
這時上演的是步調緩慢、場面傷感的喜劇,弗羅斯特小臉上的歡樂氣息流失,他喃喃地說:「不要,噢傑里。」說給自己聽,彷彿正目睹一場意外,遇害者是傑里而非弗羅斯特。腳步聲第二度從走廊另一端接近。是女生,步伐短促急速。接著是急促敲門聲。然後一片寂靜。
「我其實不是想替自已開戶,夥計。我是想開別人的。」傑里解釋。
「血腥瑪莉要不要?」
「兩個四,然後一個二。放在哪裡?」
「來過這裏吧?」
「跟你談個條件,好友,」傑里說,音量非常小,「仔細聽我說了。這是蘿蔔和棍子的問題。如果你不照做,報社會放出對你不利的風聲。頭版大頭照,大橫幅標題,正文未完內頁持續,六欄,等等。『你願向這名男子購買二手信託賬戶嗎?』香港是貪污腐敗的化糞池,而弗羅斯特是淌口水的怪獸。諸如此類。我們會跟他們說,你在銀行青年俱樂部玩歐洲人的多人孌交,像你講的一樣。我們也會說,一直到最近,你在九龍區還築了個愛巢,可惜因為女的要更多錢,結果不歡而散。刊登出來之前,當然了,他們會先向你們董事長查證,也許還會向你夫人查證,如果她身體撐得住的話。」
「令人難以相信,」弗羅斯特虔敬地高聲宣布,炯炯目光仍盯著傑里,「令人難以相信,就這麼簡單。」他的舉止傾心熱衷,甚至表現出佔有慾。
「喂!」弗羅斯特喃喃地說。他的臉交雜了恐懼與失望,神情絕望。「行行好嘛。別讓我做這件事。找個華人職員去賄賂好嗎?那樣比較妥當。好歹我在這裏小有read.99csw•com地位啊。」
「你,認識他吧?」
連搖滾客都沉默不語。今早夫人陪他前來。他的妻子從前在婆羅洲的聖經學校教書,是個乾癟的悍婦,頭髮扎了個髻,腳上穿的是及踝短襪,眼睛敏銳到能在別人犯下罪過前察覺出來。
「快一點,夥計。想講什麼?」
「檔案里有多少文件?」
「進來!」他以沙啞的嗓音呼喚,一名高挑、戴深度眼鏡的華人女孩從他待發信件夾中取走幾封信。
「老天哪。」弗羅斯特又說。他以鑰匙圈上的鑰匙打開老式胡桃木櫥櫃,裏面貼滿了鏡子,有一排排雞尾酒簽,插上人工櫻桃,也有精巧的有蓋單柄大酒杯,畫著美女與粉紅大象。
緊張加上炎熱,傑里幾乎喘不過氣,因此單獨回到客廳,為自己倒一杯啤酒,無力坐在藤椅上,兩眼無神地傾聽水龍頭持續流水的聲響。窗戶外傳來華人交談的吱喳聲。湖邊有兩名釣客正在裝魚餌。兒童在一旁觀看,坐在塵土上。浴室又傳來蓋子摩擦聲,傑里趕緊跳起身來,但庫洛必定聽見了,怒吼著「再等一下」並關上門。
離去時,有個衣冠楚楚、身穿低腰美式西裝褲的苗條青年站在大台階上。這人正在閱讀一本精裝書,內容看似嚴肅,傑里看不出主題。書本才翻到前幾頁,卻閱讀得起勁,如同決心增長智慧的人一樣。
「天啊,」他說,「忙得很嘛。誰是N啊,朋友?N,八點到十二點?不會是你岳母吧?」
「犯罪和貪污個狗屁,」弗羅斯特喃喃地說,「好吧,就算他抄了幾條快捷方式好了。哪個華人不是,你舉個例子啊?哪個英國人不是?你還以為香港會因為這樣倒下去嗎?」
「娜塔莉?」傑里輕聲說。弗羅斯特點頭。「假如我是客戶,你會不會把我介紹給她認識?」弗羅斯特搖搖頭。「讓她進來。」
又成了沙拉特人,其餘—片空白。
一進到裏面,立刻行動,老大說過。別花太多時間摸他底細,別讓他跟你稱兄道弟。
「狗仔記者嘛,你也不是不知道,朋友。」傑里直起身子說,「說到回憶嘛,我們這些狗仔記者啊,比老婆更厲害。」
「沒錯。」他說。他四下查看,抹清自己的痕迹。
「從你昨晚說的東西判斷,你連存錢罐都養不肥吧。除非你顯赫的老爸在彈簧床墊里藏了一些。這一點我還是懷疑。」弗羅斯特快站不住腳了,不過他仍竭盡全力站穩。「喂,再喝一杯,別想學科學怪人在下雨的星期三走路,行嗎?我們去看賽馬。跑馬地,我們來了。我請你吃午餐。」
昨晚酒喝多了,傑里這時感到口渴,推開華人,鑽進燈光昏黃的船長酒吧,但他只進男士洗手間喝自來水。走回大廳后,他買了一本《時代》雜誌,卻因不喜歡便衣守門人盯著他的眼神而離去。他再度走進人群,漫步往郵局前進。郵局於一九一一年落成,已閑置多年,但此時卻是稀有而猙獰的古迹,在笨拙的鋼筋水泥高樓之間顯得美輪美奐。隨後他小跑穿越拱門,走上畢打街,穿過綠色波浪狀的橋下。這裏的郵件袋大排長龍,有如火雞等著上絞刑架。他再度小跑,穿越干諾中心,走上人行天橋,以沖淡跟蹤眼線。
「不過這次要涼的。聽到了嗎?冰冰涼涼的,快快端來!」
傑里拉著他走回辦公室中間,辦公桌與電話就擺在這裏。人生中有些角色,就是不可能秉持尊嚴來扮演。弗羅斯特這天扮演的角色正是如此。他拿起話筒,撥了一個數字。
「天啊,老弗,哈羅,太棒了。我是早到還是遲到了?好友啊,外面那堆東西,可真是不得了。在走廊,差點被絆倒了。好多蘋果箱子,裝滿了法律文件。『老弗的客戶是何方神聖啊?』我問自已。『是考克斯蘋果嗎?還是貝斯美女蘋果?』肯定是貝斯美女,我懂得你這個人。想著想著噗嗤笑出來,因為昨晚在酒吧鬧得太瘋了。」
「令人難以相信的小姐,難以相信的朋友。我說嘛,像我這樣的人,幹嗎跟你瞎混?你不過是個閣下,我的層次可是公爵。公爵和妓|女。今晚再來一次吧。好嘛。」
他咒罵自己是大笨蛋一個,竟然忘記時間已過十二點,而銀行準時在十二點打烊。十二點后,只有樓上開張,而這正是他事先計劃好的部分。他心想,放輕鬆,你想得太多了。別想了,做了就是。「最初有行動。」是誰對他說過這句話?老喬治,那還用說嗎?是他引述歌德的詩句。不是別人,居然是他說的話!
「用來在貴銀行幫我開信託賬戶,老弗。放在桌上,動動你的鍍金鋼筆,表現待客熱誠嘛。趁我忙的時候,你就休息一下。頭款在這裏。」他說。他從后口袋掏出一小疊美鈔,扔在桌上,發出悅耳的啪聲。弗羅斯特注視著鈔票卻不伸手取走。
角落辦公室,傑里心想。只有一道門,就這道。對方一推,你就進不去了。他對空曠的走廊上下打量最後一眼。他心想,傑里·威斯特貝上台了。如果口才不行就跳舞吧。門一推就開。他快活地走進去,掛出他最拿手的羞澀笑容。
「她在嗎?」
「至於那些小姐嘛,」弗羅斯特開口時仍背對傑里,忙著搖動酒瓶,「她們啊真調皮。嚇死人了。」弗羅斯特一面欣喜地大笑著,一面朝傑里站立處走去,端著酒杯的兩手分得很開。「她們叫什麼名字來著?真是的,真是的!」
仍站在門邊的傑里一聽,再度以咧嘴淺笑回敬,舉起一手行印第安人禮,一面精準記下令人擔憂之處:兩部電話、辦公室間通訊用的灰盒子、有鎖孔卻無號碼鎖的衣櫃型保險柜。
傑里進門后,出現了充滿戲劇性的一刻。弗羅斯特緩緩抬頭,眼睛仍維持半閉,彷彿燈光刺眼,其實燈光可能真的刺眼。他一瞧見傑里,先是眯眼移開視線,接著再看一眼,以確認他是血肉之軀。然後他以手帕擦拭額頭。
「別鎖上了,」他警告,「你離開前,東西還得放回去。」
傑里拾起弗羅斯特的辦公桌大記事簿,研究著這天的待辦事項。
「頭髮整理一下。」傑里說。兩人等待時,他走回窗前。
說了一大串,弗羅斯特在訝然之餘或許覺得摸不著邊際,卻讓傑里得以進入辦公室,而且迅速關上門,以寬闊的背部遮住惟一的窺視孔,內心則因如願滑壘成功而對沙拉特致上感激之情,也向上帝愛人之心致敬。
門緩緩打開。庫洛一本正經的態度令人畏懼。
「有沒有打電話到醫院找她?」
「什麼地方?」
「禮拜一見。」弗羅斯特說。
庫洛的房子瀰漫檀香味。底樓門口的陰影中,有位無牙的女傭對著他淺笑。庫洛前往倫敦期間,陸克曾對這個小怪物問過問題。客廳在二樓,骯髒的木板裝潢牆上貼滿了捲曲的相片,都是庫洛的老友,是他在五十年瘋狂的東方歲月里共事過的新聞工作者。客廳中間有張桌子,上面擺著他身經百戰的武器:雷明頓打字機。原本這桌子是供他撰寫回憶錄的地方。客廳裝飾稀疏。庫洛一如傑里,六七段人生中的各任妻子兒女散居各地,應付了日常生活當務之急后,錢已不夠買傢具。
傑里一面走上漆黑一片、前往市區的公交車,一面努力保持愉悅的心情,心裏想著,聖喬治的子民就是從這樣的場面出發,賣命解救大英帝國。
「你?」
傑里走過辦公室,一手摟住弗羅斯特雙肩,帶著不加抗拒的他快步走到窗前。
「下一次探病是什麼時候?」
大廳寬敞如火車站,罐頭音樂有如軍樂。財務組裝設鐵窗,他看不見潛伏的人,連放哨的幽靈都沒有。電梯是個金籠子,裏面有個裝沙的痰盂供人捻熄煙蒂,但上到了九樓時,樓下的氣派已消失殆盡。空間就是金錢。乳白色的狹長走廊,將他帶到無人坐鎮的櫃檯。傑里輕鬆散著步,記住緊急出口與公務電梯。這些細節,老大己事先繪圖告知,以免到時必須「鴨子潛水」。他心想,他們資源少得可憐,怎麼知九*九*藏*書道這麼多,真奇怪。想必是從建築師那裡挖出設計藍圖吧。櫃檯上有面柚木牌子寫著「信託部詢問處」。牌子旁打開的是一本骯髒的平裝書,內容是星座算命,密密麻麻地做了筆記。星期六不一樣,櫃檯小姐不上班。圓場告訴過他,星期六進行最順利。他高高興興地四下張望,沒有令人不安的事物。又一條走廊通往大樓縱深處,左邊是一間間辦公室的門,右邊是覆蓋潮濕塑料布的隔間板。隔間板後面傳來電動打字機緩緩敲動的聲響,像是有人在打法律文件。傑里也聽見華人秘書周六以慢板節奏聊天的聲音,只等午餐時間到來,等待沒事做的下午。四道光面的門,硬幣大小的窺視孔,從裏面或外面都可窺視。傑里在走廊上散步,對著每個窺視孔瞥一眼,彷彿這是他的嗜好,雙手插口袋,稍顯瘋癲的微笑拒人於千里之外。他們說過,左邊第四個,一道門,一扇窗。一名職員走過他身邊,接著是鞋跟精緻、發出喀噠聲的秘書。雖說傑里穿著邋遢,但因為他好歹是穿了西裝的歐洲人,兩人都沒有停下來質問他。
「我也需要申請表格。」他說。
「只是,傑里·威斯特貝先生進不去!」
「灣仔妓|女綁走了大牛,」傑里說,「綁到昂船洲等著收贖金。」
他開始跑步,一股倉皇之情油然而生,他知道是恐懼感在作祟。他很餓,他很累。喬治為何放他一人單獨行動?為何每件事他都必須自己來?「墮落」前,圓場必定會先派遣人馬打前鋒,甚至會安排某人在銀行里,以防萬一。他們幾乎會在他離開大樓前派迎接部隊來驗收成果,也會安排逃命車,以防他離去時過於狼狽。他甜蜜地想著,努力壓倒恐懼之心,在倫敦,他們也會逮住親愛的比爾·海頓吧?將全部轉交給俄國人吧?一想到這裏,傑里任自己產生一種不尋常的幻覺,快如相機閃光燈,然後緩緩消散。上帝已經響應了他的祈禱,他心想。畢竟已恢復往日光景,街頭又因出現陣容浩蕩的配角而活躍起來。在他身後,一輛藍色標緻靠邊停車,兩名壯漢坐在車上研究跑馬地的賽馬順序單。無線電的天線,一應俱全。他左邊,幾名美國夫人漫步經過,拿著相機與觀光指南,履行觀看的義務。他快步走向銀行正門時,裏面出現兩名表情嚴肅的銀行職員,眼神陰森,希望用來勸退有心詢問的人。
第二道門通往走廊,再通往一小間檔案室,同樣無人。第三道門是「理事專用」的洗手間。第四道門邊掛著員工公告欄,也在邊框上裝了一隻紅色燈泡,看似來頭不小的名牌以專業字體寫著:「弗羅斯特,副理事長,來賓請先預約,燈亮時切勿進入」。這時燈並沒有亮,而硬幣大的窺視孔顯示有位男子單獨坐在辦公桌前,陪伴他的只有一疊檔案,以及數卷價值不菲的文件,用綠色絲帶綁著,上面有代表英國法律的圖樣。兩台播放股價用的閉路電視機,沒開。外面有海港的景觀,是高級主管必備的配件,由必備的軟百葉窗切割成鉛筆灰色的線條。一名油亮、富態的矮小男子,身穿亞麻獵裝,顏色是羅賓漢綠,工作辛勤的程度不像是星期六。額頭潮濕;腋下出現黑色新月形汗漬。在傑里知情的眼中,可看出他行動遲緩,顯然是一夜淫樂后精力尚未恢復。
「N代表的是瘋子嗎?還是拿破崙?誰是N嘛?」
「老天哪,」他說,「是你嘛。你這個噁心的貴族,什麼風把你吹來啦?」
他正善用店面的大理石覆面的倒影。店面櫥窗里擺了琥珀、玉飾,有信用卡標誌,電子用品,以及黑色行李箱。這種行李箱堆積成金字塔,但似乎從來沒看到有人提過。在卡地亞,小美女將珍珠放在天鵝絨淺盤上,讓它們就寢。她察覺到傑里的存在,抬眼看人。儘管傑里心事重重,內心的亞當仍蠢動一下。但她只看了一眼傑里磨磨蹭蹭的淺笑,寒慘的西裝,羊皮靴子,就得到了她所需的全部信息:傑里·威斯特貝不是潛在顧客。經過書報攤時,傑里注意到剛開打的戰事消息。中文報紙頭版刊登的相片,包括夭折的兒童、哭天喊地的母親,以及戴著美式頭盔的士兵。究竟是越南,或柬埔寨,或韓國,或菲律賓,傑里無法分辨。標題的紅色中文字體,製造出血濺頭版的效果。也許尋死匈奴走運了。
「對不起了,夥計。正在趕稿子。你自己打牌吧。」
「誰在上班?問題是這個。」另一人附和,嗓音同樣蒼老。
弗羅斯特年紀未上四十,歲月卻已在臉上印下殘酷的痕迹,猶如賣場巡視員特別注重袖口與手指,喜歡婖嘴唇的同時皺皺嘴唇。幸好他為人輕鬆俏皮的一面透明易見,如日光般躍上潮濕的臉頰。
「正好相反,小子。」老頭向前一步,傑里這時看得見底片,如濕答答的黑色毛蟲吊在庫洛身後的短晒衣繩上,以粉紅色夾子夾住。「正好相反,先生,」他說,「每幅都是大胆而驚人的傑作。」
弗羅斯特看著他,他則緩步移向保險柜。他試試大把手,鎖上了。保險柜上放了一根粗重的警棍,覆滿灰塵。他以雙手取來,漫不經心地拿來當做板球棒,放回原位,弗羅斯特大惑不解的眼光仍緊跟不放,態度機警。
走廊盡頭設有鐵柵欄,窗戶也加裝鐵窗。一盞藍色夜燈固定在天花板上,他想大概是為了安全吧。到底是為了消防還是保安,他並不清楚,老大並沒提過,而搞破壞方面的事務他不常涉獵。第一個房間是辦公室,沒人,只在窗台上擺放幾個布滿灰塵的體育獎盃,在木栓板牆上掛有本銀行體育社團的刺繡臂章。他走過一堆標示了「理事」的蘋果箱。裏面似乎裝滿了契約與遺囑。顯然的,老式華人洋行錙銖必較的傳統很難改掉。牆上貼了一張告示,「閑人勿進」,另一張是「來賓請先預約」。
門再度關上。
「剛才好像聽到她悅耳的聲音,應該在。要不要我叫她進來?據說啊,她對上流人士特別有好感。」
「我們就像火腿和炒蛋,」弗羅斯特口氣刻薄,「他的地方,我每天進進出出。我對位高權重的人有股狂熱,你也不是不知道。」
「你這個愛喝酒、放蕩、好色、淫|亂的……」
屋頂建築自成一個文明世界,是令人屏息的劇場,演出擾攘城市裡求生存的大戲。在帶刺鐵絲網包圍的綜合住宅區里,血汗工廠製造出風帽夾克,有的舉行宗教儀式,有的打麻將,也有算命師在焚香並參考巨大的褐色書籍。他眼前有座英式庭園,填滿了走私進口的泥土。樓下有三名老婦養肥的松獅犬幼犬,準備下鍋。有舞蹈班,有閱讀班,有芭蕾舞班,有休閑娛樂班,也有武術班,還有傳授文化、傳授共產黨奇迹的補習班。而這天早晨傑里煮蛋期間,一名老人做完了冗長繁瑣的早操,接著打開小巧的摺疊椅,讀著每日必讀的《毛主席語錄》。家境稍好的窮人,如果沒錢蓋屋頂,會自行搭建搖搖晃晃的烏鴉巢,兩英尺寬,八英尺長,搭建在固定於客廳地板上的自製懸臂樑。尋死匈奴信誓旦旦,這裏經常傳出自殺事件。他說,這是讓他著迷此地的原因。尋死匈奴自己沒跟人上床時,喜歡托著尼康相機探出窗戶,希望捕捉到交講的鏡頭,卻從來沒拍到。右下方躺著一片墓園,尋死匈奴說墓地招霉運,硬是與房東討價還價,房租壓低了幾塊錢。
「在我任內沒有。」
「誰是小銀?」
唱片播完了。他快樂地站起身來,將應急用的紗籠圍在腰間,這時電話響起,因此他又坐下,抓住鬆緊帶,將放在地板另一端的電話機拉過來。和往常一樣,又是陸克,想找人陪他玩。
「我來告訴你好了,」傑里承諾,對著弗羅斯特用力點頭,額發因而上下擺動,「我告訴你,夥計,」他重複,一面以另一隻手輕拍弗羅斯特的肩膀,「不依的話,四十歲的你,丟了飯碗,老婆卧病,小孩嗷嗷待哺,繳不出學費,大災難一場。read•99csw.com當做是非題,非現在選擇不可。不是五分鐘后,而是現在。你怎麼做,我管不了,只要表面看起來正常,別讓娜塔莉知道就行。」
弗羅斯特臉上的汗珠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中如暴雨直下。前一秒鐘,他面帶菜色的五官只見油亮潮濕的模樣,如今卻被汗水淋個濕透,毫無攔阻地流下他圓潤的下巴,落在墨綠色的西裝上。
這裡有三個小房間,全部鋪上鑲木地板。每天早上,他最先注意到的就是鑲木地板,因為傢具幾乎付之闕如,僅有彈簧床,廚房椅,擺放他的打字機的餐桌,一隻晚餐盤,充當煙灰缸倒也恰當。另外也有俏女郎的古董月曆,年份是一九六0,主角是紅髮美女,風姿早已過時。這一型,他最清楚不過了:綠眼珠,脾氣大,皮膚敏感,每回以手指碰到,就變得像戰場一般。加上一部電話,一台古老的唱盤,只能播放七十八轉的唱片。兩支如假包換的鴉片煙斗,掛在牆上如辦公室的挂鉤上。零零總總加起來,等於是尋死匈奴的全數家當與嗜好。尋死匈奴人在柬埔寨,傑里向他租來這間公寓。還有一個書包,他自己的,放在彈簧床邊。
「他們怎麼讓你進來的?我猜你是亮出『閣下』的頭銜吧。闖進來這裏,你用意何在?」弗羅斯特口氣雖沖,態度卻和氣。他離開辦公桌,蹣跚走過去。「這裏可不是什麼妓院。這裡是家有頭有臉的銀行。差不多可以這樣說。」
總共正好五十份,比傑里最樂觀的預期多出甚多。儘管防範措施周到,為了預防有人進來攪局,傑里仍有備用計劃。
「犯罪和貪污,夥計。牽連至香港。落魄文人街點名了幾個帶罪在身的人。賬戶號碼四四二。是不是放在這裏?」傑裏手指保險柜說。
「數數看啊,夥計。真乖。」
「我怎麼知道?」弗羅斯特問。因為的確不知情對方這麼一問,讓他反而口氣稍微大胆起來。
洗手盆旁有個沖片罐,也擺了幾罐定色劑與顯色劑。也有一架小型編輯機,有用來看底片的毛玻璃網板。庫洛關燈,在全然漆黑的環境中賣命無數年,又哼又罵又向教宗禱告。站在他身邊的傑里流著汗,盡量從老頭的咒罵聲想像出他的動作。他猜,現在庫洛正取出膠捲中的狹長底片,繞上轉軸。傑里想像他盡量放輕,以免指紋沾上感光紙。再過一分鐘,他會開始懷疑是否根本沒拿在手上,傑里心想。到時候,他必須強迫自己的指尖繼續動作。他想吐。黑暗中,老庫洛的咒罵聲顯得更吵,卻仍蓋不過湖上水鳥的啼聲。傑里心想他雙手靈活,因此放心不少。這事他睡覺都能做。他聽見庫洛轉下蓋子時膠木的摩擦聲,也聽見他喃喃說「上床去,你這個異教小雜種」。隨後聽到的是乾燥而古怪的聲音,是他小心將氣泡搖出顯色劑的聲響。隨後安全燈亮起,啪的一聲,如手槍發射般響亮,老庫洛再度現身,在紅光照耀下如鸚鵡般鮮紅,彎腰于加蓋的沖片罐之上,快速倒進海波,然後充滿自信地將沖片罐倒置,再恢複原狀,一面看著烹飪用的舊定時器,一秒秒答答而過。
「小七和二十四!」弗羅斯特重複,欣喜若狂,「多麼詩情畫意!留下多美好的回憶!」
「是不是放在金庫里?」
他一面開車,一面特別注意本田車。在香港,可憐的跟蹤部隊愛用本田。離開九龍之前,他兩度鑽進後街。沒人。上了聯合道,他加入野餐行列,繼續朝清水灣行駛一小時,慶幸塞車嚴重。在車陣中行駛十五英里,擠在三輛本田車之間,還想變換車道,簡直比登天還難。其餘工作事項是查看後視鏡、開車、抵達目的地、單飛。午後烈日持續發威,冷氣開至最大,卻感覺不到絲毫涼意。他經過了數英畝的盆栽植物,精工招牌,然後是如方塊花布般的稻田,以及栽種春節應景小樹的園地。來到左邊一處狹窄的沙巷時,他陡然轉彎,查看後視鏡。他靠邊停車一會兒,打開後車廂,假裝要讓引擎冷卻。一輛豌豆綠的賓士車滑過,毛玻璃,一名駕駛,一名前座乘客。已經尾隨好一陣子了。但並未轉入小巷。他過馬路到對面的餐飲店,撥了號碼,讓電話響四聲后掛掉,再撥同樣號碼,響了六聲,有人接起時他再度掛掉。他繼續開車,笨重地穿越廢棄的漁村來到湖邊,燈芯草蔓生至離岸甚遠處,直立的倒影讓它們數目加倍。牛蛙聒噪著,輕型遊艇在蒸汽中轉進轉出。天空呈現死白,直接延展入湖水中。他下車。這時有輛舊雪鐵龍麵包車顛簸而來,車上有幾個華人,戴著可口可樂帽子,魚餌,兒童;兩名男子,沒有女人,對他視而不見。他朝一排有護牆板外加陽台的洋房走去,此處年久失修,門前豎立格柵狀水泥牆,如同英國海邊的房子,但這幾棟的油漆因日晒而淡化。名稱以製作木船剩下的木塊雕刻,以火鉗用力燙出字形:浮木、蘇絲梅、當若敏。小路盡頭有個泊船區,如今已關閉,遊艇因此另泊他處。傑里向房子接近,隨便看看樓上的窗戶。從左邊數來第二個窗戶,裏面擺了一瓶絢麗的乾花,花梗以銀色紙包裹。這表示一切安全。請進。他推開小柵門,按下門鈴。雪鐵龍停在湖邊。他聽見車門用力關上,同時也聽見對講機傳出電子儀器操作錯誤的警報聲。
「哪來的雜種?」沙石般的嗓音質問,濃濃澳大利亞口音轟隆穿過雜音傳來,但門鎖這時已應聲開啟,他一推開立刻看見老庫洛身穿和服的粗大身影,杵在樓梯最上層,神情甚為愉悅,以法文稱呼他「先生」,以英文叫他「你這個英國賊狗」,催他拖著醜陋的上流臀部上樓,趕緊吞下一杯再說。
有時候,傑里變成典型而純粹的沙拉特人。依照尋常的邏輯,他大可直接前往目的地。他絕對有權這麼做。依照尋常的邏輯,他絕對沒有理由不直接搭計程車到前門,特別是他昨晚一夜狂歡后,沒理由不歡歡喜喜、大搖大擺走進去,扯住剛拜把兄弟的鬍子,兩三下解決。可惜現在無法依照尋常邏輯來辦事。以沙拉特流傳的鐵事來說,傑里正走上情報行動的不歸路,步出後門,門轟然關上后,無法回頭,只得往前走。這時二十年來學習到的情報手法一一浮現,對他大呼「當心」。如果他正要走進陷阱,此處就是設下陷阱的地方。就算他們事先知道這條路線,定點盯梢人會在他前頭布樁,躲在車上,躲在窗戶里,跟蹤團隊也會鎖定他,以防失誤或他臨時更動路線。若說跳水前有最後機會試試水深,現在就是機會。昨晚在酒吧附近,可能早就有一百名當地的跟蹤天使在監視他,而且還無法確定是否跟對了目標。然而到了這個地步,他能夠以蛇行的方式數出跟蹤的人影。就在這裏,至少理論上而言,他有機會知道。
「他是華人吧?」傑里說得非常刺耳。
浴室沒有窗戶。
「你這個大笨蛋。」弗羅斯特高聲說,一面將五百元喂進有扣的外套口袋。
傑里緩步至弗羅斯特的辦公桌前,漫不經心翻閱著他的書信,然後開始撥弄通話盒上的按鈕,以偌大的食指一一上下拍動,卻沒有迴音。另有一個按鈕註明「使用中」。傑里按下,看見窺視孔出現玫瑰色亮光,因為走廊亮起警示燈。
她離開后,傑里繼續歌唱。他興緻高昂,每回行動前都有相同的感覺,無論是在布拉格潛行暗巷,向站在門口、嚇得不知所措的老百姓交換小包裹,或是在最出神入化的時刻,以臨時僱員前所未有的英勇態度,划著顏色深沉的小艇,將無線電報務員從海灘抬走。情勢一緊張起來,傑里發現自己有辦法發揮同樣的潛能,令自己暗暗稱奇,也發現同樣的歡樂感,同樣的警覺心,還有同樣想令人號叫的恐慌感。不盡然矛盾。他心想,就是今天了。好日子告一段落。
打電話的人除了陸克之外,通常是尋死匈奴的女人,她們找不到匈奴,卻不肯要傑里。淋浴間沒有防水簾,因此傑里不得不九-九-藏-書蹲在鋪有瓷磚的角落,像個拳擊手,以免弄濕整個浴室。他回到卧房,穿上西裝,抓來麵包刀,從卧室角落開始數著木板。數到第十三塊后,他以刀鋒挖起,底下有個掏空的凹穴,黑如柏油,平放的是一隻塑料袋,裝有一卷面額大小不一的美鈔,一份逃命用的護照、駕照與航空卡,姓氏沃瑞爾,職業為承包商。此外也有一個小型武器。傑里違反圓場每項大大小小的規定,向尋死匈奴購來,因為尋死匈奴遠行時不喜歡帶在身上。從這個藏寶箱里,傑里抽出五張百元大鈔,其餘一碰也不碰,然後蓋上木塊。他將相機與兩盒備用膠捲放進口袋,走上狹小的門口,吹著口哨。他的前門有塗上白漆的鐵架子守衛著,能抵擋技巧尚可的竊賊九十秒。有天傑里無聊,自己撬開鎖,就花了九十秒。他按下電梯按鈕,抵達時站滿了華人,全數下電梯。每次都一樣。傑里身材太高大,太丑太洋,他們無法接受。
「你陷害我,」弗羅斯特簡單說,拚命想接受被陷害的這個概念,「我還以為終於交到真朋友了,你卻想害我。虧你還有爵位。」
「你到底在裏面幹嗎?」傑里大吼,「怎麼啦?」也許是在小便吧,他荒謬地想。
「什麼鬼申請表格?我這裏不放表格。」弗羅斯特反駁,「表格的話,我都叫小姐送來。這裏沒有。小姐都回家了。」
走到傑里巨大身形前,他雙手叉后腰,盯著傑里看,不解地搖搖頭。然後他拍拍傑里的手臂,接著戳他腹部一下,繼續搖著頭。
腳步聲緩和下來,然後停止。黑影佔據了窺視孔,逗留不去。
市公交車三毛錢,一票到底,在據說是全地球人口最密集的本地,從雲景道搭公交車往東兩三英里,來到北角,是市區往山頂擴張的地點,在名為七A的高樓群十六樓,傑里·威斯特貝正躺在彈簧床上。他剛才小睡一陣,沒有做夢。現在他順著《邁阿密日出》的曲調,唱著自創的歌詞,欣賞著一位漂亮小姐脫衣服。彈簧床長達七英尺,最初的用意是讓華人一家橫躺,但傑里直躺正好,是他一生中首度睡覺時腳丫不必懸空。這張床比佩特的小床多了一英里長,甚至比他在托斯卡尼的床還長,只不過在托斯卡尼時,夠不夠長並不要緊,因為他有個女友相依偎,與女友同睡時,身體不必躺直。相形之下,他眼中的這位小姐身影映在他對面的窗框里,距離他有數英里之遙。在此地起床的九個清晨,每天早上她都以這種方式脫衣洗澡,讓傑里看得興緻勃勃,甚至報以掌聲。幸運的時候,他全程欣賞,從她偏頭讓黑髮垂至腰際,到優雅地以床單裹住身體,重回隔壁房間,盡收眼底。她的十人大家庭就住在隔壁。他對這家人了如指掌。他們的沐浴習慣,他們在音樂、烹飪與做|愛方面的嗜好,他們的興高采烈,他們激烈而兇狠的爭吵。傑里惟一不確定的是,不知道她是兩個女孩或是一個。
「是誰幫他開戶的?」
外籍記者俱樂部這天氣勢不足,一般民眾的數目壓過新聞工作者。沒有老庫洛的召集,上海保齡球員已紛紛離去,其中幾人甚至已離開殖民地。由於雨季已結束,攝影記者眼看激烈戰事可望再起,因此被吸引至金邊。牛仔到曼谷,期待學生暴動再起。陸克在分社裡,侏儒老闆一肚子火,駝背坐在吧台前,四周都是嗓門洪亮的英國郊區人,身穿深色長褲與白襯衫,大談汽車經。
「我是認真的。以童子軍的榮譽發誓。在老得動不了前,先死在牡丹花下。這一次我請客,全部我請。」走廊傳來沉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知道我想怎麼做嗎?你猜猜看。我要跟你迴流星,要找那個什麼名字來著的老鴇,然後我堅持要——你怎麼啦?」他瞄中了傑里的神情。
不合邏輯。也不是因為緊張。只是一時之間,傑里認為自己可能出現失誤,這種屢經歷練而造就的悲觀態度,如同園丁預見乾旱,或是運動員在重大比賽前夕竟笨到扭傷腳踝,又或是具備二十年經驗的外勤情報員,預見又將遇上無可預期的挫折。儘管如此,銀行大門仍開著,傑里靠向左邊走。讓警衛有時間放鬆心情,他心想。護送鈔票會讓警衛緊張,眼睛會變得太敏銳,會記住事物。
「英鎊又貶到谷底了,」蒼老的嗓音咆哮著,仍咬著煙斗,「水電工罷工。鐵路局罷工。飛行員罷工。」
傑里大笑。
別無旁人時,傑裏手腳很快。他將檔案夾里的文件解開,兩兩並排拍照,大手肘貼近身體以防鏡頭震動,大腳則稍微岔開,以維持重心,宛如板球員準備接地滾球。測量鏈輕擦文件表面以測距離。不滿意時,他會重拍一張。有時候他會以手遮光。他經常轉頭查看窺視孔是否仍呈現墨綠,以確定弗羅斯特是否仍堅守崗位,而不會趁機叫武裝警衛。弗羅斯特一度失去耐性,敲著酒杯,傑里則對他咆哮,叫他安靜。他偶爾聽見腳步聲接近,這時他會將所有東西留在桌上,與美鈔、申請表放在一起,將照相機放進口袋,緩行至窗口,欣賞海港景色,拉拉頭髮,如同思索著人生重大決定。又有一次,礙於手指粗大,情緒緊繃,任務又如此精細,他因此更換膠捲匣,希望舊相機的聲響能降低半度。等到他叫弗羅斯特進來時,檔案夾再度擺在辦公桌上,美鈔放進檔案夾,傑里感到自己的冷血,稍微動了凶意。
正當弗羅斯特猶豫時,傑里假裝失去耐心。他伸出巨無霸的手掌,抓住弗羅斯特的肩膀,將他轉過來,往後推,把他的小肩膀抵在保險柜上。
在晶亮的鋼鐵大廳里,有位農婦正以鋼刷清理靜止的電梯凹槽。在麗海堤岸路,一群華人學生疑神欣賞亨利·摩爾的雙孔青銅雕噴泉。傑里回頭看,瞥見舊法院的褐色圓頂,在希爾頓的蜂窩牆下顯得矮小。公訴被告威斯特貝,他心想:「囚犯被控罪名包括敲詐、貪污、假示關愛,以及本庭結束前再編造出的其他罪名。」港口船來船往,熱鬧不已,多數都是小船。更遠處是新界,挖掘得坑坑洞洞,被無力地推擠在齷齪的煙霧邊。煙霧之下是新建的倉庫,以及猛吐黑煙的工廠煙囪。
「看過他嗎?」
弗羅斯特走回來。他情緒低落地坐在辦公桌前,吸墨紙上擺了三份檔案。傑里為他倒了杯伏特加,站在他肩膀旁等他喝下,再解釋如何合作。他說,老弗,你不會有什麼感覺的,只要物歸原處,然後走進走廊,小心關上門。門邊貼出員工公告欄,老弗無疑經常查看。老弗應該站在公告欄前,用心閱讀告示,一項不漏地看,等傑里從門內敲兩下再進門。閱讀告示時,他應該刻意站到可遮掩窺視孔的角度,如此傑里才知道他仍站在門口,路過的人也無法窺向門內。如此一來,弗羅斯特也能安慰自己,因為他並未知情瀆職,傑里解釋。上級,或客戶,對他的指控,最嚴重的不過是留下傑里在辦公室,違反銀行基本的保密規定。
「在澳門的逸園。」
老了,傑里告訴自己。夥計,你已經過氣了,毫無疑問。老朽、恐懼,逼得你站不起來。他躍上台階,如同知更鳥在炎熱的春日般輕鬆活潑。
「你少動歪腦筋了。」弗羅斯特對他說。他的表情堅決得出奇,「像他那樣的人,你以為整得垮?別想搞垮他們那群人。你不如拿根橇棍、拿盒鞭炮去攻打諾克斯堡,可能比較輕鬆。」
弗羅斯特擠出鬼魅般的微笑。
弗羅斯特搖搖頭。「我是基督徒,」他傻傻地說,「我每個禮拜天都上教堂,一次也少不了。我恐怕幫不上忙了。我寧願失去社會地位,也不願意背信。這是我做人一向的原則,懂嗎?我不答應。對不起了。」
「聽來不太妙呢。」傑里繼續說。他們仍站在窗前,左肩碰右read.99csw•com臂,如同兩人正在欣賞美景。「好消息是,會有五百美金放進你發燙的小手,由潦倒文人奉送,不足為外人道也,而且推弗羅斯特擔任董事長。所以說,為什麼不幹脆蹺二郎腿享受享受?知道我在講什麼吧?」
弗羅斯特低頭湊酒杯,喝狀貪婪,吞了下去,假裝喳住了,臉孔扭曲,然後恢複原狀。「別扯到她行嗎?差點害我心臟病發作,臭小子。」
「給你。過來這邊。那邊是聖地。」
然而傑里注視的銀行,卻在投手的手臂正後方。銀行頂端豎有大英國旗,一輛裝甲麵包車大胆停在底部。大門開著,拋光的門面猶如愚人的金子一樣金碧輝煌。傑里繼續以蹣跚的腳步朝銀行前進,採取弧形路徑,這時一隊頭戴鋼盔的警衛在佩有獵象槍的高大印度人陪伴下,突然從陰暗的內部出現,懷抱三隻黑色錢箱走下寬闊的台階,彷彿懷中物是天主本人。裝甲麵包車開走,一時之間傑里看花了眼,以為銀行大門隨之關上。
「一個是小七,另一個是二十四。」傑里心不在焉地說。
「我的前任。」
「我想開個戶,弗羅斯特。」傑里仍站在保險柜前說。
他癱在椅子上。
鑰匙圈上的鑰匙,是黃銅製的恰伯牌鑰匙。保險柜也是恰伯牌,高級產品,上面的圓形金浮雕褪色至接近柜子本身的綠色舊漆。
「我們談和吧。好嘛。我們進市區去。花光五百塊。你本性不是這樣吧?只是為五斗米折腰吧。」
「祝你周末愉快,弗羅斯特先生。」她說。
「可否容我請教一下,」弗羅斯特終於開口,希望造成諷刺的效果卻弄巧成拙,「查閱此檔案,你究竟是想到達什麼目的?」
廣場上,園遊會持續進行。板球場上,有人出局。頭戴過時球帽、身材瘦長的打擊手彎腰,耐心修正投手的球路。外野手四處走動聊天。
「喂。給我閉嘴。別再提她了。行嗎?」
「小銀。」
「他是誰?」傑里輕聲說。
「你用得上。」他說。
傑里心想,他一定先看為妙,以免沒沖洗好。依照資格,先向倫敦呈報的人是庫洛而非傑里。假設出現最嚴重的突髮狀況,庫洛會命令他暫時站一邊,讓他先咬弗羅斯特一口。
「我說啊,那樣的回憶多麼美好。」弗羅斯特重複,語帶疑惑。
在反跟蹤方面,育成所耳提面命的座右銘是「有準備必定有所收穫」。
傑里在與膝蓋等高處發現一隻灰盒子,以螺絲固定在直立式抽屜柜上。鑰匙是垂直型鑰匙,處於「未鎖」的位置。他拉出鑰匙,放進自己的口袋。
「來,」傑里說,「毒死你自己。」說著遞給他一根香煙。
「澳門賽狗場。輸得精光。跟老百姓混在一起。我跟我的華人小妞在一起,上一任的前一任。是她指給我看的。『他?』我說。『他,沒錯,他嘛,是我的一個客戶。』她厲害得沒話說。」弗羅斯特壓抑下的表情閃現出從前的本色。「告訴你一件事,他啊,混得還不錯。身邊的金髮妞真不賴。歐洲人。外表看來是電影明星。瑞典人。看來是精心挑選過的。這裏」
「銀河啦,我老闆。」弗羅斯特說,腳步聲也跟著離去,然後弗羅斯特閉上雙眼,故作虔誠地畫十字。「回家陪他那位非常可愛的嬌妻,高貴的銀河夫人,綽號大白鯨。六英尺八,留著騎兵的八字鬍。不是指我老闆。是他老婆。」弗羅斯特吃吃笑。
「你們這些出身顯赫、作風放蕩的人啊,」弗羅斯特大聲說,一面倒酒並搖動原料,活像進行化學實驗,「你們最知道哪裡有好玩的。把你們眼睛蒙住,丟在薩里斯平原,我打賭,三十秒鐘一到,你們一定能找到妓院。我這人本性敏感如童男,昨晚受到的打擊實在太沉重,動搖了脆弱的根基。隨時奉陪!改天我複原了,再跟你要幾個地址,要是能複原的話——我很懷疑。」
他往回走,經過蘇格蘭籍的商業集團,怡和、太古,也注意到鐵柵門深鎖。一定是假日,他心想。是我們的還是他們的假日?皇后廣場正在舉行園遊會,氣氛輕鬆,有噴泉,有海灘傘,有可口可樂的小販,有大約五十萬個華人,不是一群群站著,就是拖著腳步與他擦身而過,有如赤腳軍團,對他的身材投射眼光。擴音器,建築鑽孔機,哇哇叫的音樂。他穿越昃臣道,噪音分貝降了一度。他前方有片修剪得無可挑剔的英式草坪,站了十五個白衣人。延續整日的板球賽剛開始。在打擊區,一個表情輕蔑、身材瘦長的人,戴著過時的帽子,正在調整打擊手套。傑里暫歇腳步旁觀,淺笑中帶有熟悉感。投手投出球。速度中等,略為內偏,死球。打擊手以優雅的姿勢揮板落空,以慢動作告別球場。傑里預見冗長枯燥的一局,沒人鼓掌。他想知道對打的雙方是誰,後來認定是山頂常見的那群人自己打自己。球場外,在馬路對面,聳立的是中銀大廈,佔地遼闊,如同凹槽點點的紀念碑,掛滿了深紅色的口號——愛戴毛主席。銀行正門前的花崗岩石獅茫然看守著,兩側有一群又一群的華人,身穿白色襯衫,互相拍照取景。
「趕什麼稿子?」陸克說。
「大概以為我有客戶吧。」弗羅斯特隨口說,再度對傑里如此警覺感到不解,也不知道為何如此沉默。「另一個原因是,如果大白鯨聞到他在大白天嘴唇有酒味,肯定會踹死他。開心點嘛,有我照顧你,放心啦。剩下半杯,幹了吧。你今天有點保守。讓我覺得毛毛的。」
「如果我是克里姆林宮,我敢說我們的成績一定最傑出。」剛才發言的人說。最後三個字用力吼出,以增加軍人的憤慨意味。他嘆了一聲,點了兩杯無甜味的馬丁尼。兩人的年齡都不超過二十五,然而身為遠走他鄉、尋求快速致富的愛國人士,歲月不饒人的速度相當快。
轉身後,他幽幽緩緩朝香港俱樂部散步而去。威吉伍式門廊,百葉窗門口可嗅到發霉的英國菜味道。掩飾並不算謊言,他們會告訴你。掩飾是你相信的東西。掩飾是你的身份。「周六上午,名聲並不十分顯赫的傑里·威斯特貝先生前往知名社交場所……」來到俱樂部台階,傑里停住腳步,拍拍口袋,然後轉了一圈,刻意朝目的地推進,走完長方形的兩個長邊,一面再看最後一眼,注意有無亂了節奏的腳步以及忽然往下看的眼神。「傑里·威斯特貝先生髮覺身上沒帶足周末花銷的錢,決定到銀行跑一趟。」印度警衛將獵象槍毫不經心地吊在肩膀上,了無興趣地打量他。
他說話時彎著腰,尋找警報按鈕。他知道一定在辦公桌上某處。
「不應該跟狗仔記者鬼混的,老弗。很難搞定,沒有體育精神。你當初不應該吹牛的。記錄都放在哪裡?」
傑里按了電話報時,先聽到中文報時,再聽到英文報時,調整自己的手錶,精準到一秒不差。然後他走到留聲機前,再播放《邁阿密日出》,音量開至最大。這是他僅有的唱片,卻能壓過沒用的冷氣機的悶呼聲。他仍在哼歌,拉開惟一的衣櫥,從底下一隻古老的小皮箱里拿出父親發黃的網球拍,是一九三○年前的古董,球拍柄上以墨水註明父親的姓名縮寫SW。他扭開球拍柄,從凹洞裡撈出四卷超小型底片盒,一團蠕蟲狀的灰色填絮,以及一架超小型照相機,附有測量鏈。沙拉特官僚逼他使用的那種較花哨的機型,個性保守的他比較不喜歡。他將卡式底片盒裝進相機,調整底片速度,對準紅髮美女的胸脯拍了三張調光,然後拖著涼鞋走進廚房,以虔誠的姿勢跪在冰箱前,鬆開「自由佛瑞斯特」板球隊的領帶。冰箱門關不攏,因此以領帶綁住。在粗暴的撕裂聲中,他以右手拇指伸進冰箱邊緣破爛的橡皮條內,取出三顆雞蛋,再綁緊領帶。他一面等著雞蛋煮熟,一面倚在窗口,手肘靠著窗檯,以喜悅的眼神望著防盜鐵絲網外的世界。防盜鐵絲網設在他心愛的屋頂,往下垂的態勢活像偌大的踏板,方便人一躍而至海邊。
「別想,你不會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