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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循線追查 第七章 再談賽馬經

第一部 循線追查

第七章 再談賽馬經

「我這人很懶,」報道引述他的話,「如果有風吹,免費推著我跑,我幹嗎走路呢?我現在擁有一艘六十英尺的動力遊艇,還是喜歡海洋。」
下注結果,克萊夫·朴爾騰的「開闊空間」看好度排名第三。德雷克·柯的「幸運納爾森」賠率是四十比一,幾乎無人看好。傑里碎步擠過一群興高采烈的澳大利亞人,來到樓座的角落,伸長脖子,跳過一層層的人頭望向私人包廂。包廂以綠色鐵門與一名警衛將普通老百姓隔絕在外。他一手遮在眼睛上方,暗想早該帶望遠鏡來才對,最後分辨出一名外表強悍的肥胖男子,西裝,墨鏡,陪伴一旁的是極為美貌的年輕小姐。他看來是華人與南美人的混血兒,傑里猜測他是菲律賓人。身邊的女孩是金錢能買到最好的一個。
傑里四處張望,不知道為何來這裏,也不知道想尋找什麼。葬身墓園的人不分年齡、種族、教派。有白俄羅斯人的墳墓,東正教的墓碑陰沉,渦卷形裝飾帶出沙皇時代的光輝。傑里想像著大雪飄落在上,仍不掩其外形。另一塊墓碑描述的是俄國公主馬不停蹄的旅行,傑里停下腳步閱讀:塔林(愛沙尼亞首都)至北京,附上日期,北京至上海,也附上日期,一九四九年遷居香港后逝世。「祖籍斯維爾德洛夫斯克州」。碑文結束得突兀。上海是中間站嗎?
就這樣:高手威斯特貝挖到了事先沒料到的獨家。
據說倫敦總部進入產房時,外勤情報員只能在等候室來回踱步。民航機長、狗仔記者、間諜。傑里又產生該死的惰性。
至於組織犯罪方面,經調查后並無結果。根據歷史記載,上海於一九四九年解放后,黑道有四分之三傾巢遷入香港。根據歷史記載,紅幫與青幫為了在香港收取保護費爭得你死我活,讓二十年代芝加哥的幫派火併顯得像是扮家家酒。然而就三合會或其他犯罪組織而言,調查員找不到證人作證。
「下一次還會贏嗎,柯先生?」傑里探頭往老刁肩頭喊,希望漸去的背影能聽見。
「就算我們英國人不愛努力工作,而且喜歡鉤心鬥角,你也欣賞嗎?」
拉康的私人秘書名叫皮姆,嗓音聽來腦滿腸肥。吉勒姆從未與他見過面,對他卻厭惡得不合情理。
「噢,喬治,」理出頭緒后,她吐氣說。「親愛的,閉鎖賬戶!那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怎麼不是?跡象全部都很明顯。打從第一天開始。如果又胖又笨的康妮不是這麼瞎眼又老又朽又懶,老早就被她看穿了!你別來煩我,彼得·吉勒姆,你這條好色的小蟾蜍。」她正要努力起身,行動不便的雙手緊抓椅子扶手。「只是,有誰值這麼一大筆錢?難不成是整個情報網?不對不對,他們絕不會幫整個情報網做這種事。沒有前例可循。不是批發,因為前所未聞。這麼說來,究竟是誰?這人能獻什麼寶,值這麼多錢?」她跛著腳走向門口,拉拉肩膀上的披肩,思緒已從現場鑽回自己的世界。「卡拉付錢不像那樣。」他們從她身後聽見喃喃自語聲。她走過媽媽座位一列蓋上蓋子的打字機,如同蒙上嘴巴的哨兵站立陰影中。「卡拉是卑鄙小人,他認為情報員應該免費為他效勞才對!他當然有這種想法。他付給情報員的錢以毛計算。給零錢。管他通貨膨脹率。五十萬美金付給小小一個地鼠。這種事,我從來沒聽過!」
葛蘭特並未直接上前與柯交談,而是挑上一名五官平坦的華人壯漢,年約四十,身穿電光藍色西裝,似乎是助手。傑里遠遠站著,等待機會。華人壯漢向他走過來,葛蘭特站在一旁。
「難怪啊,卡拉想把屍體埋起來。」他突然脫口而出,彷彿拚命將這句話擠出口,「難怪。你們知道,卡拉也負責中國事務。有證據顯示。是康妮說的。」他掙扎著起身,一雙小手裡握了太多東西:煙斗、煙草盒、削筆刀、特拉赫恩。「自然稱不上很巧妙。料想不到卡拉有那份能耐。卡拉不是學者,他是軍人。但也說不上盲目,一點也不盲目,康妮告訴過我。柯。」他以不同音量重複這個字數次。「柯,柯。這個中文字,我非確認它是不是『柯』不可。關鍵全在中文字上。是怎麼寫來著?對,我甚至看見了『郭』……是真的看見了嗎?……噢,還有幾個其他概念。德雷克,聯想到教會學校,不用說。上海教會學校的學生。對,對。你們也知道,上海是源頭。第一個黨組織就設在上海。我為什麼這樣說?德雷克·柯。不知道他的真名是什麼。毫無疑問的,我們很快就能知道。對,好。我嘛,差不多該回去看書了。史邁利,你覺得是不是該發一個煤桶給我的房間?沒有暖氣,準會被凍死。我跟管家們要過十幾次了,費盡唇舌只招來白眼。好歹也不是上古時代了嘛。不過冬天也快到了。原始數據一來,應該會給我們看吧?沒人喜歡拿濃縮版研究太久。我會列出一份簡歷。應該先做這件事。柯。啊,謝謝你,吉勒姆。」
開車回家途中,他在德雷克·柯免費兒童醫院稍事停留,認為就醫院本身的價值而言,維修得也算是盡善盡美。隔天一大早,傑里來到中環一棟寒酸的大樓的大廳,看著貿易公司的黃銅名牌。中國海空與相關企業佔據最高的三層,但並不太出人意料的是,萬象印支包機之名並未出現其中。印支包機先前每月最後一個星期五,固定收到兩萬五千美元。
他繼續往深水灣走,站在海邊欣賞股市交易員的帆船與汽艇小艦隊,這些船停泊在多浪的海面上,起伏不定。然而他找不到納爾森司令號,柯那艘知名的大洋遊艇。納爾森之名隨處可見,越來越令人透不過氣來。正當他想就此罷手,他聽見底下傳來吆喝聲,因此走下一條搖晃的木板堤道,看見舢板上有名老婦人。原本以沒牙的嘴巴含著雞腳的老婦,現正對著他齜牙咧嘴笑,以黃色雞腳指著她自己。傑里爬上舢板,指著旁邊的船隻,她就搖船帶傑里參觀,一面搖櫓,一面又唱又笑,雞腳仍含在嘴巴里。納爾森司令號流線光鮮。又有三名少年身穿白細帆布衣,認真地刷洗甲板。傑里心算著,光是這些工作人員,柯每月要拿出多少治家費用。
「他是阿沛戈,」葛蘭特湊近傑里耳朵說,手指著菲律賓胖子,「馬尼拉是他的,多數外島也是。」
「哇,克萊夫,太棒了,好極了。」兩人客套一番,仍等著電梯。
他的特拉赫恩從手上滑下,接過來后,煙草盒又掉了,所以吉勒姆又幫他拾起。「德雷克·柯。上海人當然不代表什麼。上海是真正的大熔爐。據我們所知來判斷,答案就在潮州。話說回來,一定不能偷跑。浸信會。潮州的基督教徒多半都是吧?潮州人。我們以前在哪裡碰過?對了,曼谷那家中介的銀行。這樣想,就容易想通了。或者是客家人。這兩個族群並非老死不相往來,一點也不是。」他尾隨康妮步入走廊,留下吉勒姆與史邁利獨處。史邁利起身,走向扶手椅,彎腰坐下,兩眼無神地盯著爐火看。
「幫我傳話就是了。」柯當面對他說,等於是命令。
「老天爺啊,」他向庫洛抗議,「這人簡直成了公家財了。」
「他進了銀行。」史邁利通過友情電話語帶保留地宣布。
「問馬兒比較好吧,威斯貝先生。」老刁露出肥滋滋的微笑對他提出建議,一手仍抓住傑里的上臂。
「簽了它嗎?」葛蘭特上尉和氣地問。兩人漫步走回看台。
馬路對面,柯剛才走出來的關口,鐵門仍未關上。傑里動著腦筋,擋住車流,走到對面。他來到舊的殖民地墓園,蓊蓊鬱郁,飄散著花香,頭頂是枝葉繁茂下垂的大樹。傑里從未到過這裏,進入如此封閉的地方令他頗感震驚。墓園設在斜坡上,對面有座老舊的小教堂,逐步走進荒廢的命運。教堂牆壁裂痕處處,在點點夜光中微微發亮。小教堂旁有座六角形鐵絲網圍成的狗屋,一隻消瘦的亞爾薩斯狼犬對他憤怒咆哮。
阿沛戈的大肚超前坐在皮帶上,宛如石頭塞在襯衫里。
對吉勒姆而言,最後這一點簡直無可理喻。五十萬美元轉手后,竟然連一毛錢也沒動過,究竟用意何在?對康妮·沙赫斯與狄沙理斯而言,這一點卻含義深遠。康妮臉上漾起鱷魚般的微笑,嬰兒眼安靜而欣喜地直盯史邁利。
相片中的柯,比《香港名人錄》的平板大頭照透露出更多信息。柯顯得神情愉快,甚至可說是神采飛揚,儘管戴了帽子,看來像頂上無毛。這頂帽子是現階段讓他最感興趣的對象,因為以傑里有限的經驗來看,他從未看見任何華人戴過這種帽子。帽子屬於貝雷帽,斜戴,讓柯有如英國軍人與法國洋蔥販的綜合體。然而最重要的是,這帽子讓他顯出華人身上最罕見的特質:自我嘲諷。他顯然身材高大,身穿巴寶莉名牌風衣,纖長的雙手如樹枝般伸出袖口。看來他真心衷情愛馬,一手輕鬆搭在馬背上。記者問他,一般認為經營帆船隊無利可圖,為何他仍執意經營,他的回答是:「我們是潮州來的客家人。我們呼吸的是水,栽種養殖也靠水,睡也睡在水上。出海是我與生俱來的本能。」文章也提到,他喜歡描述一九五一年自上海前往香港的那段往事。當時邊界仍開放,移民管制尚未實行。儘管如此,柯仍選擇開著捕魚用的帆船前行,不顧海盜、海上封鎖,以及惡劣天氣。這種read.99csw•com做法至少也算是特立獨行。
在傑里右方閃耀的是較新、較宏偉的大樓。他記得,在那些大樓里,違法收注的組頭建立基地,利用十幾種老舊的手法,如收音機、對講機、閃光燈,與在跑道周圍收集情報的助手進行對話。這些手法一定會讓沙拉特嘆為觀止。海拔更高處是採石后光禿的山脊,散立著電子竊聽儀器轉播站。傑里曾聽說過,表親在山上架設了小耳朵,藉以追蹤美軍資助的台灣U2戰機空中偵查。丘陵上方是飯糰般的白雲,無論天氣如何,似乎總賴住不走。當天白雲上方是由艷陽漂白的中國蒼穹,孤鷹緩緩盤旋。這一切,傑里愉快地盡收眼底。
「開跑」一聲為傑里省下回應的口水。群眾呼聲暫停,高陞,然後漲滿全場。一連串馬名與號碼,噼噼啪啪從四周的座位傳來,馬匹從柵欄里飛奔而出,由嘈雜聲牽引向前。起跑兩百公尺步伐閑散。再等一陣,激烈癲狂會取代怠惰的氣氛。傑里記得,破曉時分訓練馬兒時,馬蹄必須罩上軟墊以免擾人清夢。從前傑里跑戰爭新聞的空當,有時會起個大早,過來這裏欣賞訓馬過程。幸運的話,會碰上夠力的朋友,跟他們回到多層而具有空調的馬廄,觀看呵護寵愛的程序。由於日間車流聲淹沒了馬匹嘶吼聲,緩緩前進的耀眼馬群看似無聲無息,只是漂流在薄薄的翡翠河上。
「訪問誰?」
「在商場上,也是一樣的道理?」
到了五點,傑里已走出銀行。由於反覆思考其他可能的選擇,想得緊張過度,吉勒姆感到渾身不舒服。硬上弓這種玩法具危險性,吉勒姆與多數專業人士同樣痛恨,只不過痛恨之因並非有所顧忌。首要原因是對象,或者更糟的,當場還有保安人員。第二是硬上弓的做法,並非人人面對敲詐勒索時都能作出合乎邏輯的反應。有人裝英雄,有人愛撒謊,也有人是歇斯底里的處|子,頭向後仰,尖叫著殺人啊,內心卻喜不自勝。然而,真正的危險現在才開始,硬上弓告一段落,傑里必須背對冒煙的炸彈奔逃。弗羅斯特會往哪一方面跳下?他會打電話報警嗎?還是打給母親?上司?妻子?「親愛的,我全部招了,救救我,我們重新來過。」吉勒姆甚至不排除下列這項恐怖的可能性:弗羅斯特或許會直接找上客戶說:「先生,我嚴重瀆職,違背銀行規定,我是來自首的。」
「那還用說?」
女王蜂特別奉命清晨加班,吉勒姆走進來時,撞見她的巢穴如同《倫敦大火之夜》的場景,雙層鐵床、手提式煤氣爐一應俱全,只不過走廊上有台咖啡機。他心想,就缺一套連身工作服和一幅丘吉爾的相片。表格上詳述著「姓柯名德雷克,別名不詳,一九二五年生,上海,現址香港赫蘭道七門,職業為香港中國海空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女王蜂接到后開始大量翻閱資料,最後卻只發現,柯曾經於一九六六年在香港受大英帝國冊封,原由是「對殖民地社會與慈善事業貢獻卓著」。在冊封審查通過前,總督府曾委託圓場進行調查,圓場的響應是「經查無不良背景」。吉勒姆趕緊帶著這份情報上樓,略帶睡意的頭腦仍記得山姆·科林斯曾說過,香港中國海空公司是萬象那家小航空公司最大的股東,從商務波里斯的戰利品獲利的單位,就是這家航空公司。如此一想,讓吉勒姆理解出最合理的關聯。他得意于自己頭腦精明,回到覲見室碰見的卻是一片死寂。散放在地板上的,不只是最新版本的《名人錄》,還包括數份舊版本。法恩與往常一樣,再度用功過度。史邁利坐在辦公桌前,盯著一張自已筆跡寫下的筆記。康妮與狄沙理斯盯著史邁利看,但法恩又不見人影,大概是又出去跑腿了。吉勒姆將檢索表交還史邁利,附上女王蜂的檢索結果,寫在正中央,字體是她最美觀的肯辛頓圓形草體。在此同時,綠色電話再度作響。史邁利拿起話筒,開始在眼前紙張上做筆記。
「我只能轉告他,」皮姆警告,「我只能轉告他,再回電給你,向你報告他講的話。他這個月的日程已經填得滿滿的了。」
他與葛蘭特走回看台途中,葛蘭特輕輕笑了起來。
不出人意料的是,星期六一到,傑里動身前往跑馬地,對調查對象的面貌己所知甚詳。
「最初的錢是從哪裡來的?」審問官質問。
有一種疲乏感,有時候只有外勤情報員能體會,是一種心軟的誘惑,不慎落入,可能將與死神有約。傑里再多待一會兒,凝視蘭花與石雕男童,將這些物體與他目前所知的柯聯想在一起。結果他內心興起一陣如狂浪席捲而來的感受,就那麼短暫一刻,但何時出現都可能帶來危險。是一份圓滿的感受,彷彿他結識一家人,卻發現是自己至親。他有種抵達終點的感受。
一定是跟愛馬在一起,傑里想著想著,回憶起老爸杉波。最有可能的地方是圍場,叮嚀著馴馬師與騎師。
傑里報上報紙名稱。
教堂司事和藹而疏遠,不會說英文。記錄簿非常老舊,內容與古老的銀行賬簿相仿。傑里坐在書桌前,慢慢翻閱沉重的頁片,閱讀著姓名,出生、死亡、下葬的年月日。最後是圖解,分區,分號。他終於找到了想找的數據,再度回到清風中,走上不同於剛才的小徑,穿越濃密如雲的蝴蝶群,朝上走向懸崖邊。一群小學女生站在人行橋上看著他,嗤嗤笑著。他脫下外套,搭在肩上。他走過高樹叢,走進大叢傾斜的黃草堆,裏面的墓碑很小,墳堆只有一兩英尺長。傑里小心走過墳墓,看著號碼,最後來到註明七二八的低矮鐵門前。鐵門是長方形邊界線的一部分。傑里抬頭髮現一尊小男童的塑像,穿的是維多利亞時代的及膝短褲,披著伊頓夾克,與真人同高,石雕捲髮與玫瑰花苞般的嘴唇,捧著石書朗讀或歌唱,真正的蝴蝶則在頭部周圍翩然起舞。他是百分之百的英國男童,碑文卻記載著「納爾森·柯永在我心」。下面刻了很多日期,一時不解的傑里隨後頓悟,連續十年,一年不漏,最後是一九六八,原來代表的是男童在世的十年,年年都值得珍惜留念。墓碑底座的最底層擺了一大束蘭花,包裝紙未拆。
「上一次柯贏了,比賽后甚至不願意牽馬回圍場,」他回憶,「揮揮手把馬趕走。不想要了。」
兩人各走各的路。陸克前去下注,擠過人群上樓到美國俱樂部。傑里衝動之下買了一百元的「幸運納爾森」,然後快步前往香港俱樂部的午餐室。「要是輸了錢,」他意帶挖苦地想,「我就找喬治銷賬。」雙扉門開著,他直接走進去,裏面瀰漫著骯髒錢的氣息,相當於薩里高爾夫俱樂部周末下雨時的情景,差別在於有些人膽量夠大,敢冒著被扒的風險穿戴真正珠寶。一群太太分開坐著,宛如昂貴而未經使用的儀器,皺著眉頭關上閉路電視,發牢騷抱怨下人與搶劫事件。空氣中的氣味夾雜了雪茄、汗酸與腐壞的食物。一見他蹣跚走來,難看的西裝,羊皮靴子,全身上下寫滿了「報社」,她們的眉頭皺得更緊。她們的臉孔說道,在香港啊,會員制俱樂部很不好的一點,就是應該被趕走的人永遠不嫌多。一群認真的酒客聚集在吧台,主要是倫敦的商業銀行外派代表,啤酒肚腩,脖子粗肥,外表比實際年齡老。這些人屬於怡和集團的二流隊員,想登上私人包廂還不夠格。這些人梳理整齊,想法天真,卻不討人歡心,對他們而言,所謂的天堂是金錢與陞官。他憂心忡忡地四下搜尋老弗,然而不是今天馬兒拖不動他,就是與另有其他嗜好的朋友同在。傑里露齒一笑,一手朝他們全體揮動,目標不明,從中挑出了副經理,以失散好友的態度向他致敬,以爽朗的口氣提及葛蘭特上尉,塞給他二十元,違反所有規定,請他划位至樓座。然後傑里滿心感激地走上頂層樓座,距離開賽仍有十八分鐘。烈日、馬糞的臭味、觀眾獸|性的鼓噪,以及傑里加速的心跳,低聲說著「賽馬」。
兩人是一同登上看台,或是女人間隔一段距離尾隨柯而來,傑里無從確定。她好嬌小。人群紛紛入座時,他只瞥見周圍男人敬讓時黑絲一閃,起初他視線過高,沒瞧見她。她的頭與周圍男子的胸部等高。隨後他再度瞧見坐在柯身邊的她,嬌小,毫無邪氣的華人貴婦,上了年紀,肌膚白皙,打扮得整齊雅緻,讓人難以想像她曾年輕過,或曾穿過這身巴黎定做黑絲套裝以外的衣服,上面的盤花紐扣和凸起的刺繡花紋,猶如輕騎兵制服。庫洛播放迷你幻燈片供他欣賞時順口提及,這老婆很會惹麻煩。愛去大商店拿東拿西。柯派手下搶先一步,向店家承諾有拿必付。
他們至少每兩天通一次電話,是「過渡電話」,經由兩個第三方電話接通,通常是從旅館大廳打至另一旅館大廳。他們通話時夾雜沙拉特暗號與報社術語,以防露出馬腳。
「杉謬爾爵爺。」葛蘭特語氣堅定,用錯了尊稱。
「沒辦法。」庫洛堅定地說。
文章表示,他的幽默感人盡皆知。
將香港的中國海空公司與萬象的印支包機公司聯想在一起,彼得·吉勒姆認為非常困難,但傑里聯想起來則比較輕鬆。閱讀中國海空公司的簡介時,傑里看得津津有味。簡介將該公司描述為「于東南亞戰區廣泛從事貿易與運九九藏書輸工作」,包括稻米、海產品、電器、柚木、房地產與船運。
吉勒姆具有保持緘默的智慧。
「當然方便。」刁先生爽快答應。肥厚的雙手在腹部前方不住浮動。右手戴著金錶。手指彎曲,彷彿想舀水喝。他油光滿面,年齡可以是三十到六十之間。「柯先生贏了賽馬,一切都方便。我請他過來。別走開。令尊大名是?」
傑里一面做筆記,一面嗅到一股熟悉的氣味,令他心神不定。這種氣味接近體臭,是極為濃烈刺鼻的法國香皂,混合了杏仁與玫瑰水,是前妻之一愛用的香皂。但顯然的是,油光滿面的刁先生也愛用,希望增加吸引力。
「想訪問柯先生嗎,威斯貝先生?」
「總比輸了感覺好吧。」
看台忽然騷動起來,傑里因此陡然轉身面對日光。鬨堂鼓噪,隨後聽到被勒住脖子后的高聲尖叫,一層群眾傾向一邊,身穿灰黑相間制服的男子如斧頭般切入人群。轉眼間,一隊警察拖出狼狽的扒手,又流血又咳嗽,將他帶進樓梯間作筆錄。傑里眼睛被曬得發慌,因此將視線轉移至黑暗的圍場,一段時間后才聚焦在德雷克·柯先生的朦朧輪廓上。
「哪家報紙?」柯說。他的嗓音深沉,嚴苛而有力,但令傑里吃驚的是,他發誓聽到了一絲英格蘭北方的鄉下口音,令他想起老佩特的腔調。
在圓場,傑里大有斬獲的新聞,于大清早一片死寂之中陸續抵達,之後整個周末因此翻天覆地。先前吉勒姆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前一晚十點便提早就寢,然而卻輾轉難眠,一面為傑里感到焦慮,老實說也因為腦中浮現默莉·米金的影像,或身穿莊重的泳裝,或一|絲|不|掛,令他心癢難熬。傑里在倫敦時間凌晨四點過後即將與弗羅斯特交手。到了三點半,吉勒姆開著保時捷老爺車鏗鏘穿越霧街開向圓場。若不知時間,會誤以為是黃昏。抵達喧鬧室后,他發現康妮正在玩《泰晤士報》的填字遊戲,狄沙理斯博士閱讀著詩人托馬斯·特拉赫恩的冥思,一面抓著耳朵,一面抖著腳,有如單人敲擊樂隊。法恩與以往一樣坐不住,在兩人之間穿梭,撣撣灰塵,打掃環境,活像等不及要安排下一批客人入座的領班。偶爾他會透過牙齒吸氣,發出「嘖」聲,幾乎不掩失望之情。香煙在喧鬧室另一端上空形成煙幕,從茶湯壺裡可聞到熟悉的陳年茶臭。史邁利的大門深鎖,吉勒姆找不到理由去打擾他。他翻開一本《鄉村生活》。好像是在等著看牙醫,他心想。他心不在焉地坐著欣賞豪宅的相片,直到最後康妮輕輕放下填字遊戲,坐直上身,說:「你聽。」他聽見表親綠色電話發出急促響聲,史邁利隨後即接聽。吉勒姆的辦公室門沒關,他瞥見裏面一排電子盒,其中一個亮著綠色警示燈,表示對話進行中。隨後喧鬧室的「友情電話」響起——是內部電話的術語,這一次吉勒姆趕在法恩之前接聽。
他闊步走回午餐室,回到大廳,下了兩層寬闊的后樓梯,走過一個門廳,來到參觀廊。這裏擠滿了若有所思的華人,清一色男性,以虔誠靜肅的神情向下盯著加頂的沙坑,裏面滿是麻雀,有三匹馬,每匹由特定的馬夫牽引。馬夫執行任務起來神頹氣喪,彷彿神經緊繃到渾身不適。姿態優雅的葛蘭特上尉在一旁觀看,一名白俄羅斯裔的老馴馬師也在場。這位馴馬師名叫沙俠,頗受傑里愛戴。沙俠坐在小摺疊椅上,微微傾身向前,彷彿正在垂釣。沙俠在上海租界時期曾訓練過蒙古迷你馬,聽他講故事講一整夜,傑里也不覺厭煩。他娓娓道盡上海曾有三座賽馬場:英國、國際、中國;英國商業巨子每人擁有六十甚至多達一百匹賽馬,利用船運沿著海岸線南征北討,如精神異常般彼此競爭,從這個港口到另一個港口。沙俠個性溫和,富哲學思想,帶有遙望遠方的藍色眼珠,以及自由式摔跤選手的下巴。他也負責訓練「幸運納爾森」。他獨自坐著,看著傑里視線外應該是門口的地方。
「這麼說來,你是他兒子嘍。」他最後說。
「才不像我。」他繼續研究自己的筆記。「是個閉鎖式賬戶,」他以同樣理所當然的語調宣布,「只寫出一個名字,是信託的創辦人。柯。『收益人不詳。』他們說。也許今晚就能分曉。一分錢都沒被提領。」他專挑康妮·沙赫斯說。他重複一遍:「兩年前開始付款后,賬戶里連一分錢都沒被提領。結存總額有五十萬美元。利上滾利,增值自然快速。」
傑里趁無人觀看時,漫步走到檢索卡邊,幾分鐘后抱了厚厚一檔案夾的剪報,主題是一九六五年一樁股票弊案,柯與一群潮州人涉案。不出人所料,證交所進行調查后不了了之,因此歸檔擱置。翌年柯獲得大英勳章。「想買通人的話,」老爸杉波以前常說,「一次買個徹底。」
傑里告訴他,我們要的人親自現身了。因為大勝一場而出現公眾場合。結束后,一個金髮美女開著跑車接他。傑里念出車牌號碼。兩人肯定是朋友,他說。表現得非常明顯,很不像華人的作風。至少是朋友,應該這樣說。
「你的任務是幫報社跑腿,多寫些文章,下一次出現危機時,可以用來應付史大卜老哥。」庫洛對他說,「沒有別的任務了,聽到了嗎?」
葛蘭特再度開始介紹。
「真怪,」他最後說,「一點都沒有震驚的感覺。怎麼會這樣,彼得?你很清楚我這個人。為什麼會這樣?」
要辨識出柯並不輕鬆。傑里注意到的第一人絲毫不像柯本人,而是站在老沙俠身旁的年輕華人騎師,高瘦如衣架子,絲質長褲緊夾股溝。他以馬鞭抽著自己的馬靴,彷彿模仿自己曾在英國體育報刊看過的動作。他身穿柯的顏色(「天藍與海灰的方格」,據《金東方》報道)。與沙俠一樣,他也凝視著傑里視線之外的東西。接下來,傑里注意到自己站立的平台下方來了一匹棗紅色新進馬匹,牽引的馬夫是個痴笑的胖子,穿的是骯髒的灰色連身服。它的號碼被小毯遮住,不過傑里看過相片,親眼看到后對它更加熟悉。其實他很了解這種馬。有些馬匹基本上就比同儕高出一等,在傑里眼中,「幸運納爾森」就是這樣的駿馬。本質有點優秀,他心想,乖順聽話,目光大胆。但不是每場賽事讓女人猛下注的年少栗色馬。受本地氣候的限制,馬匹體型較小,但「幸運納爾森」的狀況不輸任何人。這一點傑里很確定。一時之間,他為「幸運納爾森」的狀況擔憂起來。它在冒汗,側腹與蹄側過於油亮。隨後他再看一次「幸運納爾森」大胆的目光,以及稍顯不自然的汗水痕迹,他的心臟再度噗噗悸動。那傢伙狡猾得很,事先為愛馬淋過水,讓它外表可憐。他津津有味地回想起老爸杉波。
《金東方》里的報道指出,她是「早年的生意夥計」。傑里看出言外之意,猜想她曾在麗致坐過台。
「閣下是想再寫一部小說嗎?」小矮人問得親密。他走出辦公室,看看傑里正在做什麼。傑里本想問他,為何汕頭人會從小在上海長大,但繼而一想認為不妥,將話題轉到較不敏感的方向。
最後一場賽馬結束后,傑里進賬四千美元,陸克已不見蹤影。傑里試過了美國俱樂部,葡萄牙俱樂部,也找過其他幾個,問過的人不是說沒見到他,就是把他趕走了。包廂處僅有一道門,因此傑里加入人潮。交通一團混亂。勞斯萊斯與賓士互爭路邊停車位,人群則從後方推進。傑里決定別跟大家搶計程車,走在狹窄的人行道上,沒想到竟瞧見德雷克·柯,令他大吃一驚。柯獨自從馬路對面一處關口走出,這是傑里首度見到沒有微笑的他。來到路邊,他似乎打不定主意是否應過馬路,接著站在原地,注視往來車流。他在等勞斯萊斯幻影,傑里心想,因為他記得赫蘭道住處車庫裡的車隊。或是賓士,或是克萊斯勒。突然間,傑里看見他摜下貝雷帽,以耍寶的姿態對著馬路握著,彷彿當做步槍標靶。他眼睛四周與下巴浮現皺紋,金牙閃閃發光,歡迎的不是勞斯萊斯,也不是賓士或克萊斯勒,而是長型的紅色捷豹E型敞篷車,車頂打開,緊急煞車停在他身旁,無視路上其他車輛。就算傑里不想注意也難。輪胎戛然而止的聲響,令人行道所有人轉頭一看究竟。傑里以目光掃描車號,以大腦記錄下來。
「打擊順序?雛形?你們的英語是跟誰學的?」
然而,他身上有點必須細察方能察覺的小細節。有些人具有這樣的細節,如同緊繃的情緒,看在服務生總管、門房、記者的眼中,一眼就能看出。老爸杉波也幾乎有。這種細節代表著坐擁資源、隨傳隨到、呼風喚雨。需要東西時,躲藏一側的人會跑步奉上。
「抗議!」朴爾騰大喊,「理事哪裡去了?有人作弊讓馬放慢腳步!一輩子從沒看過作弊做得這麼明顯!」
「不會越贏越乏味嗎?」
隔天,傑里借來陸克的老爺車。他帶了標準大小的三十五厘米相機,開車至赫蘭道,位於淺水灣與赤柱之間,是百萬富翁聚集之地。他故意學很多沒事找事做的觀光客,在read.99csw.com此處別墅外徘徊引頸。他掩人耳目的說法,仍是為史大卜撰寫香港富豪的深度報道。即使是現在,即使對他自己,他也幾乎不會承認專為德雷克·柯而前來此地。
街頭上有位愛爾蘭送牛奶工,口氣激昂地宣布再也不要浪跡天涯了。
一名網民又說:「我們客家人對海最熟了。我們會找船,三百噸,先用租的,一桶桶石油往上載,捏造假的貨單,謊報目的地。一到公海,開始朝廈門沒命狂奔。獲利率是百分之百。走私幾次就能買船。」
過了半晌,綠色電話鈴響,吉勒姆沒有聽見。喬治一定是把電話放在正前方。突然間,吉勒姆辦公室里的小燈閃動,持續亮了十五分鐘,熄滅后,眾人將眼光集中在史邁利的門上,靜候其變,希望他能結束隱居生活。法恩動作到一半,成了木頭人,手上端著一盤沒人想吃的棕色果醬三明治。隨後把手轉動,史邁利手持一份普通的檢索令表格出現,已經用自己工整的筆跡填妥,標明「橫杠」,意指「主任速件」,等於是最急件。他遞給吉勒姆,請他直接送至檔案室的女王蜂,盯著她調查上面的人名。吉勒姆收下表格時,回想起稍早前也收過類似表格,調查對象是伊麗莎白·伍辛頓,別名麗姬,最後腳註是「高級妓|女」。他轉身離去時,聽見史邁利悄聲請康妮與狄沙理斯陪他進入覲見室,同時派法恩到無機密等級的圖書室檢索最新一版的《香港名人錄》。
「他是誰?」傑里偏頭問,壯漢這時走回喧嘩的華人圓圈。
「叫做『開闊空間』的東西。」
陸克的分社聘請了一批華人研究員,其中有位名叫佔美的廣東人,喜好交際應酬,經常出沒外籍記者俱樂部,經常有人以華人行情付費給他,請他對中國事務發表預測。佔美說,汕頭人獨樹一幟,就像「蘇格蘭人或猶太人」一樣,吃苦耐勞,向心力強,節儉得令人不敢恭維。汕頭人喜歡住在海邊,受人迫害、鬧飢荒或是債台高築時,方便逃命。他說,汕頭的婦女是熱門媳婦,因為不但長得美,個性勤勉節儉,床笫之間也如狼似虎。
現場活躍起來。賽馬場職員借擴音器要求騎師上馬。痴笑的馬夫拉下小地毯,傑里很高興地注意到,柯事先倒梳愛馬的皮毛,以強調其狀況差勁。高瘦的騎師彆扭地緩緩走到馬鞍旁,以緊張而親切的口氣對另一邊的柯呼喚。此時開始離去的柯忽然轉身,爆出一個單音節的字回應,是什麼字聽不清楚,並沒有特定對象,也不見任何人有所反應。是責罵,還是加油?是對下人的命令?絲毫無損他原有的燦爛笑意,嗓音卻嚴厲如鞭響。馬匹與騎師紛紛離去。柯也離開。傑里火速衝上樓梯,走過午餐室,來到樓座,拖著腳步走到角落,向下望去。
朴爾騰,傑里回想起來:克萊夫·朴爾騰。
「先生,」他說,「這位是威斯特貝,父親是知名的威斯特貝爵爺,生前養了一批跑得慢吞吞的馬,也替賭注經紀人買下幾座賽馬場。」
他並未對名為七門的房子拍照,卻幾度傻傻對著房子注視良久。他看見的是一幢低矮的別墅,上面鋪著波形瓦,前門距離馬路有段距離,靠海的一邊有座大陽台,以白漆柱搭建的涼亭佇立在藍色地平線。庫洛說過,德雷克將房子命名為七門,想必與上海有關,因為上海的古城牆有七道門。「懷舊啊,小子,絕不能低估亞洲人懷舊的力量,也絕不能輕信。阿門。」他看見幾片草坪,包括一處槌球場,令他眼睛一亮。他看見整齊宜人的杜鵑與木芙蓉叢。他也看見帆船模型,大約十英尺高,漂流在水泥大海上,也看見有如舞台的圓形庭園吧台,上方以藍白相間的條紋帆布遮蓋。幾張無人坐的白椅圍成一圈,由一名身穿白外套、白長褲、白皮鞋的男孩負責照料。柯家顯然邀請了客人。他看見另幾名小男僕清洗著煙草色的勞斯萊斯幻影房車。長長的車庫打開著,他看見克萊斯勒某款旅行車,也看見一輛黑色賓士,車牌拆下,據分析正接受整修。然而傑里也極為細心,對赫蘭道上其他住宅同等關切,也對其中三戶拍照留念。
「怎麼運氣這麼好,柯先生?」
「他去台北花天酒地啦,」庫洛打過渡電話給他時隨口一提,「禮拜四之前不會回來。」傑里再次接受庫洛的溝通方式,不加過問。
傑里露齒一笑,猶豫一陣,遲遲從記憶庫里搜索出名片:克萊夫,姓不詳,是暴發戶初級律師,家住淺水灣,蘇格蘭人,喜歡強人所難,表面虛假可親,眾所周知愛走旁門左道。傑里曾在報道澳門一樁黃金欺詐案時向他請教該案背景,認定他其實也分了一杯羹。
朴爾騰將傑裏手中的賽馬卡奪去,舔舔肥大的拇指,翻至中間一頁,以圓珠筆圈起一匹馬。「第三場七號,錯不了的,」他以氣音說,「孤注一擲,聽到沒?我可不是天天散財喲,告訴你。」
「『開闊空間』一路領先,」戴著眼鏡的克萊夫·朴爾騰以不確定的語氣高呼,「不愧大家看好。精彩。幹得好,『開闊空間』,幹得好。」眾馬開始彎進最後直線跑道。「快呀,『開闊空間』,跨大一點嘛!騎呀!抽鞭子啊,蠢材一個!」朴爾騰尖叫著,此時就算是肉眼也能看出,天藍與海灰色的「幸運納爾森」正往前頭衝去,對手很識相地讓路。另一匹馬做出挑戰之姿,隨後泄氣,不過「開闊空間」已落後三個馬身,騎師則高舉馬鞭,猛力抽向後腿。
細看良久,這時傑里才將視線由駿馬移向馬主。
「柯。趁他獲勝之後陶陶然時。說不定你這次真能問出什麼東西。」葛蘭特以他慣用的宜人微笑說,「來,我來介紹。」
最詳細的資料出現在一份光鮮的期刊《金東方》里,如今已停刊。停刊前最後幾期之一,刊出長達八頁的專題報道,附有插圖,標題為「南洋紅騎士」,探討越來越多海外華僑與中國大陸進行貿易,獲利頗豐。這些華商一般稱為肥貓。就傑里所知,南洋指的是中國以南的領域,對華人而言,暗指遍地黃金的祥和國度。接受專訪的名人各佔一頁,附上一張相片,背景是個人財產。接受採訪的名人有曼谷人、馬尼拉人,也有新加坡人,代表香港的是「備受愛戴的體育界人士,也是香港賽馬會的理事德雷克·柯先生,中國海空股份有限公司總裁、董事長、總經理兼最大股東」。他與愛馬「幸運納爾森」合照,時間是愛馬在跑馬地凱旋一季后。馬名一時之間鎮住了傑里的眼睛。父親居然以死去兒子的名字來為愛馬命名,令他覺得毛骨悚然。
他重返活人世界。三名老人穿著藍色睡衣,坐在樹蔭下的長椅上,沒有交談,鳥籠高掛頭上枝丫,因為掛得夠近,讓鳥兒在車流與蟬聲中彼此以音樂交流。兩名掘墓工頭戴鋼盔,正鏟土填上新墳。沒有人致哀。他仍不清楚自己想找什麼,不知不覺走到了小教堂台階上。他往門內看,裏面全無日光,漆黑一片。一名老婦人怒視著他。他往後退。有塊招牌寫著「教堂司事」,他循著指示方向前進。尖銳的蟬鳴震耳欲聾,甚至淹沒了狗吠聲。花香聞來濕熱,帶有些許腐臭。他忽然靈光一現,幾乎是一道提示。他決心一試。
在陸克的分社叨擾時,他採取更大胆的一步:刻意以最湊巧的方式發現德雷克·柯的姓名。沒錯,他是利用檢索卡調查過柯的背景。碰巧是在檢索香港十幾二十位華人富豪時順帶一查;碰巧是他向華人女職員詢問,她認為誰是最國際化的華人百萬富翁,問得落落大方。儘管德雷克或許並非名列前茅,只消稍微提示,就從她口中套出這個大名,隨後也調出這人的資料。的確,他早已向庫洛抗議過,這人眾所周知,雕蟲小技就能追查出其人其事,感覺不到成就感,甚至有點如夢似幻。傑里與蘇聯情報員接觸的經驗有限。蘇聯情報員的地位通常較低。相形之下,柯有如巨無霸。
「威斯特貝!天啊,老兄,是誰讓你進來的?喂,你爸死前破產了,是真的嗎?」
時間是一九五一年,是共產黨執掌中國大陸的兩年後,也是身無分文的柯自上海航向香港的同一年。陸克分社的參考數據將他歸類于上海,而柯與上海的關聯僅止於此。當年許多上海移民居住在德輔道一家擁擠又不衛生的旅館。報告前言寫道,上海移民有如大家庭,一同吃苦受難,因此團結在一起。
「麗致舞廳。」答案頗令人困窘。腳註寫道:麗致就在國王路上,緊臨海邊,是供人挑選高級妓|女之地,多數小姐是上海人。同一腳註也寫出這一伙人的姓名。德雷克·柯名列其中。
「小事一樁,請他務必相助。」吉勒姆說完氣得掛掉電話。他心想,最好等著瞧,在你身上爆發以後保准好看。
這問題,柯似乎沒聽見,只是他的微笑慢慢消失。他直盯傑里,以非常細的雙眼打量著他,臉部明顯僵硬起來。
「這個嘛,對,沒錯,」傑里乾笑著承認,「有點出乎意料,對不對?」
清晨霉臭古怪的氣氛中,吉勒姆打了個寒戰,然後將心思堅決地鎖定在默莉身上。
「她在忙。」
「那個舔手指的人賣你什麼東西?」他走後陸克詢問。
報告指出,一九五一年對大陸開放的方式有兩種。其一是賄賂邊界守衛,以卡車載石油穿越新界,開過邊境。另一種方式是賄賂海港當局,以船運走私。
read.99csw•com「德雷克·柯是硬漢一條,」附錄里以小字印刷的證詞寫道,「別想跟他胡諂。政治人物他一概不喜歡。」
任他去抓吧,反正柯己回到菲律賓友人阿沛戈先生面前,兩人一如剛才有說有笑。德雷克·柯是硬漢一條,傑里記得。別跟他亂編故事。老刁其實也不賴嘛,他心想。
「天呀。」庫洛柔聲說,然後掛掉電話,傑里還沒機會提到小納爾森的聖祠。
「幹嗎不要?」
對觀眾而言,現在是全無焦點的時刻。如果硬說確有注意力集中點,應是場中的四名肥胖的華人婦女,頭戴流蘇客家帽,身穿黑色睡衣形套裝,手待耙子,大步走在跑道上,將賓士的馬蹄踩亂的珍貴青草整理好。她們帶有一種全然無視周遭環境的尊嚴,彷彿舉手投足皆代表中國所有農民。短短一秒間,觀眾全體對她們抱有一股親切的感情,然而稍縱即逝。
「方便的話。」
「你少管閑事。」柯對他說。他連最基本的虛禮也不屑,徑自轉身離去。在此同時,老刁若無其事地向前走半步,截斷傑里的前進路線,一手輕輕握住傑里的上臂。
「好,謝謝。記下來了,請繼續。對,我也記下來了。」這樣持續了十分鐘,最後他說:「好。今天晚上到。」然後掛掉。
「越贏越喜歡。」
「當然是歐洲人啦!有誰聽過一個一一」
「威斯特貝,簽了沒?你簽它了沒,老兄?」蘇格蘭人克萊夫·朴爾騰衝著他直來,酒喝多了,汗水直流,「『開闊空間』哪,老天爺!即使大家看好,你還是能賺個一兩塊啊!去簽去簽,必中無疑!」
「你的報道,上級正在查證。」庫洛說,「編輯若有智慧,會在適當時機善用。現在,上級命令,要你一手疊在另一手上,乖乖坐著別動。」
「杉謬爾。」傑里說。
「努力工作,別鉤心鬥角,睡眠充足。」
「一條大魚。拿卡拉的錢。閉鎖式賬戶,來自俄國間諜的威脅,竟在香港生活的最中心點。這麼說來,為什麼沒有震驚的感覺?」
綠色電話再度吠叫。這一次吉勒姆接聽。接聽時,他訝然發現辦公桌上出現山姆·科林斯的遠東報告,是剛才沒看見的一份檔案。
傑里並未遲疑。身為記者,他沒有理由回絕。身為間諜的話呢,有時候沙拉特的人說,凡事無危險,多想多擔心。兩人漫步回人群中。柯一伙人圍著獎盃,大致形成圓圈,笑聲極大。圓圈中央最靠近柯的是那位菲律賓胖子,美麗女友陪伴一旁,柯則對著他女友耍寶,親親她雙頰,然後又親她一下,惹得眾人大笑,惟一例外的是柯夫人。她刻意退到圓圈邊緣,開始與年齡相仿的一名華人婦女交談。
庫洛如何與倫敦通話,傑里並不清楚,只要安全,傑里也不在意。他猜想某個檯面上的大型情報單位選出的官員,正在扮演中間人的角色。至於是誰,他並不在意。
這時柯已不再獨身,有伊人隨侍在側。
計程車加倍收費,因為目的地是賽馬場,傑里乖乖付錢,他知道這是規矩。這一趟他向庫洛報備過,庫洛並未反對。他帶陸克一起來,因為他深知有時兩人比一個人較不醒目。他很擔心撞見弗羅斯特,因為香港的歐洲人社群小之又小。來到大門口,他致電賽馬場管理階層,希望拉點關係,沒多久一位名喚葛蘭特上尉的年輕男子出現,是賽馬場的高級職員,傑里向他解釋這一趟公事公辦,是想好好介紹這地方,刊登在報上。葛蘭特機智、優雅,以托盤煙斗抽土耳其煙,傑里說的每件事,似乎都能讓他欣然一笑,只是笑意稍嫌疏遠。
雖然典禮中缺少蛋糕桌,如此普照的陽光,連最樂觀的英國村宴主辦者也不敢奢求,只是鍍銀獎盃之華麗,遠勝過贏得二人三腳賽跑后鄉紳頒發的有磨痕的小杯。六十名身穿制服的警察,或許有點誇張。一位頭戴三十年代無檐帽的女士氣質出眾,站在白色長桌中間,顯得既多愁善感又驕矜自大,如憂國憂民的志士。她行禮如儀。理事會主席遞給她獎盃,她立刻轉交出手,彷彿怕燙到玉手一般。德雷克·柯與妻子兩人開懷淺笑,柯仍戴著貝雷帽,從歡欣簇擁的支持觀眾中走出接過獎盃;無奈儀式進行過快,他在圍起來的草地上欣然來回走動時,攝影師沒抓住鏡頭,只得要求演員重演光輝的一刻。氣質出眾的女士因此不太高興,旁觀者竊竊私語之際,傑里隱約聽見她說出「真無聊」等字。獎盃最後總算歸柯所有,氣質出眾的女士悶悶不樂地送出價值六百美元的梔子花,之後東方人與西方人心滿意足地各自離去。
「歐洲人?」
該周末就如此度過。康妮與狄沙理斯消失無蹤;史邁利專心準備提出報告;吉勒姆修身養性,召回媽媽們排班打字。星期一,史邁利對他耳提面命后,他致電拉康的私人秘書。吉勒姆表現非常出色。「別大肆聲張,」史邁利警告過他,「盡量低調。」吉勒姆照辦。他向對方說,前幾天晚餐時有人提到要召開情報程序小組會議,一起討論某些表面證據:
「就是喜歡登女孩子相片的那家嘛!」柯高興地大喊,「我以前在倫敦時常看,那時在名校格雷法律學院念法律。知道我為什麼喜歡看你們的報紙嗎,威斯特貝先生?依在下之見,現在更多家報紙偏好報道美女,盡量少報道政治,這世界就更有機會變得更好,威斯特貝先生,」柯大聲說,言語中強烈夾雜了誤用的成語與會議室英語,「請代我轉述給貴報,威斯特貝先生。免費提供你做參考。」
「我們被冷凍了,」庫洛宣布,「上級說,幹得好,暫時按兵不動。」
「幸運納爾森」優雅地奔過終點,傑里迅速將目光轉向右邊,壓低視線。柯不為所動。不是東方人那份謎樣的神情。傑里從不信那套迷思。當然也稱不上是淡然無感。只像是心滿意足觀看儀式進行,如同德雷克·柯先生正在大閱兵。他嬌小的瘋妻直挺挺站在他身邊,彷彿歷經一生風風雨雨之後,總算聽到專門為她演奏的頌歌似的。傑里霎時想起老佩特如花似玉時的模樣。傑里心想,杉波的「驕傲」奪得第十八名時,佩特的神情正是如此。站姿也一樣,勇敢面對失敗。
傑里大笑一聲,打開筆記簿。
柯爬上車,興奮之情宛如一輩子從未搭過敞篷車。車子還沒開走,就已經有說有笑了。開車前,傑里有機會看清楚駕駛,看見她隨風飄逸的藍色頭巾,墨鏡,長長的金髮,也看夠了她的上身,看見她靠向德雷克鎖上車門,這才知道她是風情萬種的女人。德雷克一手搭在她裸|露的背部,手指叉開,另一手揮舞著,無疑正逐一描述勝利的過程。車子載著兩人離去時,他在她臉頰獻上非常不合乎華人作風的一吻,隨後再補上兩記。但這三吻與親吻阿沛戈先生的女伴比較起來,誠意不可同日而語。
「威斯特貝拿到完整檔案了。」史邁利終於說,只不過如其他所有人一樣,他用的是傑里的代號。「數據全部到手。」他點點頭,彷彿贊同自己的說法,目光仍研究著那張紙。「底片今晚才到,但一切總算有了眉目。所有最先通過萬象支付的款項,最後都流進香港的賬戶。從一開始,香港就是金稜線的終點站。全部都是。每一分錢都是。沒有扣錢,連銀行手續費都沒扣。最先是小數目,然後暴漲,原因何在,我們只能猜測。全部都如科林斯描述的。最後漲到一個月兩萬五,維持這個數字。萬象的安排一結束,莫斯科中心連一個月也沒有漏掉。他們立刻轉到替代路線。康妮,你猜對了。卡拉做事,一定都有備用方案。」
「制勝的公式是什麼,柯先生?」
頒獎儀式如夢似幻。
「親愛的,他是專業人士嘛,」康妮·沙赫斯喃喃地說,「像你一樣。」
「十分鐘前我就已經很有錢了。你也可以跟貴報說,我非常仰慕英國的生活方式。」
追問下去的誘惑變得難以抗拒。「公平一點嘛,柯先生,」傑里敦促著他,笑容滿面,「這世界到處是夢想能跟你一樣有錢的人。給他們一點建議,好嗎?你的運氣怎麼這麼好?」
「這案子已經稍具雛形了,所以定個日期也許是合理的做法。打擊順序傳過來,讓我們先傳閱一下。」
「怎麼運氣這麼好,請問?」傑里再問一次。
傑里心想,讓我不禁想起老爸杉波。忽然想起兩者近似之處,這是第一遭。
群眾的狂嘯越來越帶勁。
傑里只好以「是的,長官」回應。兩三天後,他在窮極無聊的情況下,著手針對曾獲大英勳章的德雷克·柯先生進行全然非正式的調查。柯也是香港賽馬會的理事兼百萬富翁,是不容懷疑的公民。沒有戲劇化的背景;以傑里的字典定義,沒有違法的背景;因為只要是外勤情報員,必定至少背離過個人信仰一兩次。他以躊躇的態度著手進行,宛如正要去媽媽不準碰的餅乾盒偷拿餅乾。他也正好考慮向史大卜提議採訪香港巨富階級,分上中下三篇加以報道。有天午餐之前,他來到外籍記者俱樂部,無意中效法史邁利,從參考書架上找到最新版的《香港名人錄》,查到德雷克·柯。已婚,育有一子,一九六八年夭折,曾於倫敦格雷法律學院念法律,顯然成績不甚理想,因為沒有記錄顯示他通過律師資格考試。接著列出的是他近二十年擔任過的管理職位。嗜好:賽馬、遊艇以及玉器。這些嗜好誰沒有?接著列出他惠顧的慈善機構,包括一所浸信會,一間潮州廟宇以及德雷克·柯免費兒童醫院。恩澤四方,傑里覺得很有意思。相片顯示出尋常的容貌,目光溫柔,年約二十,美德與身外之物同樣滿載,其餘不值一提。早夭兒子名為納爾森。傑里注意到:德雷克與納爾森,同為英國海軍名將。在他腦中縈繞不去的是,父親的名字竟與首位進入南海的英國將領雷同,兒子竟以特拉法加戰役的英雄來命名。https://read•99csw•com
傑里在上面逗留一陣子,欣賞美景,因為每次看見都算是第一次。
「噢,那場全看德雷克嘍,沒錯。」葛蘭特一本正經說。兩人再走幾步。「竟然被你看穿,厲害。比我們還高明。想不想訪問他?」
兩人靜默良久。
舉止稍嫌古怪的狄沙理斯,專註的神情不下康妮。他偏斜不均衡的上半身往前傾,以銀刀激烈撥弄煙斗,彷彿撥弄的是著了火的燉鍋。他的銀髮歪斜矗立,在皺瘦黑夾克沾滿頭皮屑的衣領上有如雞冠。
也是他的主要打手吧,傑里心想,一面望著老刁大搖大擺走回主子身邊。
「無可奉告。」柯仍緊盯傑里的臉說。
「比起十分鐘前,你是不是變得更有錢了?」
「只是聽過而已。」葛蘭特上尉回答。他聽過的事似乎讓他很高興。他發給兩人通行證,稍後再請他們喝飲料。第二場比賽剛結束。三人聊天時,他們聽見觀眾的聲浪此起彼落,有如雪崩一般。等待電梯時,傑里查看公布欄,看看私人包廂里有哪些人。這些大人物是山頂幫的人:有喜歡自稱大銀行的滙豐銀行,有怡和集團,有總督、英軍司令。德雷克·柯雖然貴為俱樂部理事,卻未名列其中。
「噢,肯定是老刁幫他買票。司空見慣了。乾杯。別忘了領獎金。」
「來,賽馬卡給我們。快嘛!讓你賺大錢也不好嗎?」
優秀的情報員,必須擁有娛樂價值,沙拉特的老大說。莫斯科中心也深知這一點。
陸克分社的剪報也建議參考美國領事館資料庫。傑里隔天致電美國領事館,表面上是想報道灣仔美軍的專題。傑里在一位美得不像話的女孩注視下,在檔案室里遊走,隨手翻看,最後停留在年代最久遠的一批數據上,是五十年代最初期杜魯門對中國大陸與朝鮮實施貿易禁運的資料。駐香港領事館應上級要求,必須報告違規情事,這份檔案記錄的是領事館的調查結果。最受歡迎的走私物資是藥品與電器,其次是石油,而「美國政府單位」此處統一以這種稱呼來代表相關部會大舉查緝,不但設下陷阱,而且派遣炮艇出巡,審問投奔人士與囚犯,最後于眾議院與參議院小組委員會前提出大批檔案。
「能讓我採訪柯夫人嗎?」
傑里從自己與弗羅斯特交手的經過獲得靈感,寫出一篇文章,報道美軍撤退對灣仔夜生活的影響:「口袋膨脹的美國大兵,不再湧入尋歡作樂,蘇絲黃情何以堪?」他捏造了「破曉採訪」——或以記者偏好的說法是「現場直擊」,訪問了一名虛構的苦情吧女,被迫接日本客人。寫完后,他以空運送出,請陸克的分社將運貨單號碼電傳給報社,全都依照史大卜的指示辦事。再怎麼說,傑里不算是差勁的記者,但如同壓力能讓他表現出最佳身手一樣,閒蕩也能讓他露出最惡劣的一面。陸克從分社打電話通知傑里,說史大卜不僅立刻採用,甚至表現得極有風度,令傑里震驚不已,因此決定再尋挑戰。這時有兩三件貪污官司開庭,各大媒體炒得沸沸揚揚,主角是常見的那種備受誤解的警察。傑里看了一眼,認定這類新聞不值得遠渡重洋報道。近來英國也有類似醜聞。一份「請查證」的線索,令他去追友報放出的風聲,宣稱香港小姐懷孕,然而在他起跑前毀謗官司就捷足先登。他出席「淺喉嚨」主持的港府記者會,內容乏善可陳。「淺喉嚨」個性沉悶,原服務於北愛爾蘭一家日報,後來被開除。傑里檢索過去的重大新聞,希望找出值得炒冷飯的材料,如此晃掉一上午的時間。當時盛傳陸軍財務吃緊,他由少校公關帶著巡視廓爾喀要塞。少校看似十八歲左右,在傑里愉悅的訪問下表示不知情,不知道一旦廓爾喀士兵的眷屬被遣回尼泊爾後,他們要如何解決房事問題。傑里心想,大約每三年回老家一趟吧。他似乎認為,對任何人而言,三年一次就夠了。他儘可能誇張事實,將廓爾喀人扯得有如一群軍隊鰥夫,「氣候酷熱,大英傭兵沖冷水澡」,而且也洋洋得意地找到內線消息來源。他另外寫了兩三份報道,以備不時之需。晚上到俱樂部閑晃,內心卻焦躁萬分,等著圓場生下娃兒。
「你認識他?」傑里齜牙一笑說。
吉勒姆傳話給在場人士。「他進銀行去了。」他說,但這話如同說給死人聽,因為現場無人作出絲毫反應。
「柯的總管。經理、負責人、雜役長、打雜人。一開始就跟著他。中日戰爭時兩人一起逃難。」
「這位是刁先生。」葛蘭特悄聲說,「刁先生,這位是威斯特貝先生,是知名的威斯特貝先生的公子。」
「他怎麼當上理事?」
「我簽的是你的馬,柯先生。贏了感覺如何?」
柯是來感謝納爾森保佑他勝利。如今至少傑里了解到,難怪他不喜歡記者追問他運氣的問題。
車流已舒緩下來,他立即招到計程車。車子開出一百碼,他才看見陸克在路邊表演寂寞的迴旋芭蕾。傑里勸他上車,載他到外籍記者俱樂部,趕他下車。他從富麗華酒店致電庫洛寓所,讓鈴響兩聲,掛掉再撥,聽見庫洛破口質問:「他媽的誰啊?」他想找薩威奇先生,卻遭對方呵斥,說他打錯號碼。他給庫洛半小時,讓他找另一部電話,然後走到希爾頓接聽來電。
此處這位男子,以這種方式居住,以那種方式結婚,以傑里理解起來毫不困難的方式奮鬥玩樂。嚴格說來,這人並不特別,但此刻傑里能看穿他,比對自己的了解還清楚。他是潮州窮人子弟,搖身一變成為賽馬會理事,獲得大英勳章,賽馬前以水管淋濕愛馬。他是客家籍,海上吉卜賽人,為兒子舉行浸信會喪禮,為他雕刻英國人肖像。一個痛恨鉤心鬥角政治的資本家,半途而廢的律師,黑道老大,開設醫院卻經營走私鴉片的民航公司,義助廟宇,喜歡打棒球,喜歡開勞斯萊斯。中國式庭園裡蓋了美國式吧台,信託賬戶里存了俄國黃金。如此複雜而相互抵觸的特點,當時絲毫不讓傑里興起戒心。也未彰顯出不祥前兆或似非而是的事實。相反的,他看到的是,上述特點與胼手胝足的柯結合為一,形成一位單一而多面相的男子,與老爸杉波並非相去甚遠。這份感覺難以抗拒,維持了數秒鐘,認為自己與好人同在,是他一向喜歡的感覺。重回關口時心情澄凈,彷彿贏得賽馬的人是他而非柯。一直等到他走上馬路,真實世界才讓他恢復神志理性。
「沒想到會贏啊。他事先沒通知潮州的朋友,沒面子。你問他怎麼那麼好運時,大概他就有這種感覺。」
有人的說法較為咄昢逼人。「香港肥貓從這場戰爭里賺到好幾百萬。紅軍的電子儀器、青霉素、白米飯,都是誰賣給他們的?」
跑馬地賽馬場的青草必定是全球最具身價的作物。少得可憐。賽馬場周圍長出窄窄一環,看似倫敦自治區的休閑場地,任憑烈日與人腳踐踏成泥巴。八座磨損的足球場,一座橄欖球場,一座曲棍球場,散發出都市那種三不管的氣息。然而,包圍寒磣場地的這道細長綠緞帶,一年卻有可能利用合法下注而吸金上億英鎊,地下的賭注總額也同樣高。此地英文地名為「快樂山谷」,其實稱呼為「火盆」較為適切,因為一面是閃閃發亮的白色體育館,另一面則是褐色的丘陵,在傑里正前方與左邊則是另一個香港,是灰色大樓組成的貧民窟,猶如撲克牌搭成的曼哈頓,簇擁成堆,在高溫中彷彿彼此緊挨著站立。每個小小的樓座皆有一根竹竿,宛如用來固定結構。竹竿掛著無數似黑衣的旗子,彷彿龐然大物從空中掃過賽馬場,身後留下殘布片片。就在這樣的地方,僅有極少數賭客今天榮獲恩寵,獲得跑馬地速成的救贖。
德雷克·柯先生,曾榮獲大英勳章、輕鬆賺進莫斯科中心的五十萬美元、離群獨立,站在直徑十英尺寬的白色水泥樑柱陰影下。一眼望去,這人醜陋卻不礙眼,高大而微微駝背,這種姿態本該與職業有關,像是牙醫或補鞋匠的樣子。他做英國式打扮,寬鬆灰色法蘭絨長褲,黑色雙襟西裝外套,腰身過長,突顯了雙腿無法站直的缺陷,為削瘦的軀體增添皺垮的外貌。他的臉與頸光滑如舊皮件,無須,眾多皺褶看來如褽過的褶線般明顯。他的膚色比傑里料想的還深,幾乎令人懷疑混有阿拉伯人或印度人的血統。他頭戴相片中那頂不稱頭的帽子,是深藍色貝雷帽,耳朵從帽子下探出,有如蛋糕上的玫瑰。眼睛極細,帽子壓頂后顯得更窄。棕色義大利皮鞋,白色襯衫,上排紐扣敞開。沒有裝飾品,連望遠鏡也沒帶,卻帶了五十萬美元的迷人微笑,嘴角接近耳朵,露出金牙。他的微笑似乎品味著人人的好運,也包括自己的好運在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