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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循線追查 第八章 大人物商議

第一部 循線追查

第八章 大人物商議

吉勒姆心想,這陰謀也搞得不錯嘛。他回頭一看,看見法恩快步跟來,甚感驚訝。一開始他似乎距離遙遠。陣陣濃霧完全遮掩了雙腿,只有上身露出霧海之上。轉眼間他已跟上,吉勒姆聽見他熟悉的嗓音,哀怨刺耳地叫著「長官,長官」。希望引起史邁利的注意。吉勒姆迅速拋開馬丁台爾,不讓他有機會旁聽,自己跨步走向前去。
威布漢已開始說教了。「可是,天啊,老兄,如果柯是蘇聯間諜,我們可沒說他是,如果總督私下請他吃晚餐,完全合情合理。若不小心泄露了機密,那樣的話,也太不公平了,會壞了他的前途哪。更不用說會對香港造成什麼危險!一定非告知他不行!」
「贊成。」拉康突然說出。
「單純用來資助情報員,或者有其他用途?」
這一次,停頓的人換成史邁利。「從此他的電報,都要親自鎖碼解碼了。」他沉思后說,彷彿直到現在他才恍然大悟地考慮所有的影響。「我們當然不能讓他的部屬分享秘密。那樣對任何人而言都太麻煩了。個人密碼手冊——我們當然可以幫他弄幾本。若有必要,幫他惡補密碼。我想,還有一個問題,總督顯然有必要繼續在社交場合上接見柯,因此總督會被迫扮演卧底密探的角色。在這個階段,我們不能打草驚蛇。他會不會在意呢?也許不會。有些人扮演起來輕鬆自然。」他瞥了恩德比一眼。
「在我們的圓場里,我們認為那是很不錯的偽裝。」史邁利說。
「會議開得不錯。談出不少結果。沒泄露什麼東西。牌打得不錯。這事一成功,你們就準備加蓋大樓了吧?表親呢?他們會跟著玩吧?」他咆哮,彷彿仍置身安全室,「那邊,你測試過狀況了嗎?他們會幫你忙,不會霸佔整場賽事吧?有點讓人七上八下吧,應該是,不過我認為你們有能力應付。你告訴馬鐵婁,叫他有平底鞋的話穿平底鞋,不然馬上就跟香港人吵個沒完了。威布漢真可憐。原本印度歸他管,應該很不錯的。」
威布漢說:「說得好。」史邁利維持官僚的緘默。普利托里亞斯皺眉表示贊同。
其實恩德比早已受封騎士,而威布漢則由於殖民地日漸減少,冊封之途上遇到塞車。
吉勒姆欣然想著,史邁利撐過了第一回合,同時回憶起拉康家那頓可怕的晚飯:「希弟皮弟在牆外……泊弟佛啪一聲掉下去!」他在心裏念誦,向女主人致意。
會議進行至此,褐衣殖民部女士首度開口。她的嗓音聰慧,韻律優美。
「總共三個問題。」恩德比壓低嗓音,殘酷地說。
「依我看來是放煙幕彈,克理斯。」恩德比一本正經地說。
「漢姆?」恩德比說。財政部曾與史邁利短暫交手一次,質疑史邁利的金融賬戶,進行嚴格調查,但除了財政部之外似乎沒人覺得史邁利的逾矩與此事有所關聯。
「動動腦筋嘛,來人啊。」恩德比咆哮,語調猶如窮極無聊的用餐者抱怨服務不周。「燈光啊,老天爺。你們這些人真可惡。」
「太麻煩總督,扯什麼鬼?」威布漢質問,這下子真正迷糊了,「他是經驗豐富的行政官,精明幹練的協商人。什麼問題都難不倒他。為什麼太麻煩?」
「目的是什麼?」威布漢緊張地質問。
「這份報告依據的是謬論。」他唐突地宣布,對象是吉勒姆多於史邁利。吉勒姆心想,十六歲的清教徒,以為性|愛傷身,以為間諜行動有違道德。「你們說柯拿俄國人的錢,幫他們辦事。我們說,沒有證據顯示如此。我們說,信託可能含有俄國人的錢,不過柯和信託是不相干的兩個個體。」憤慨之餘,他的發言拖得太長。「你們談的是有罪。我們呢,則認為柯沒有觸犯香港法律,應該享受殖民地子民應享的權利。」
「一年至少一次。」
接下來是自由討論時間,在吉勒姆的耳里算是間奏曲,是眾人默契下讓小角色提出無關痛癢的問題,以求列名會議記錄。韋爾斯榔頭希望現在、當場確定,假使莫斯科中心的五十萬元最後掉進英國手裡,應該如何處置。他警告,這筆錢無疑會由圓場吸收。財政部具有獨家處置權。懂了沒有?
「我們當然應該告知香港!他們是自治區。我們別無選擇。」
「你今晚休息一下比較好吧。」吉勒姆說。
「可憐的傢伙。儘管如此,我認為他還是大有前途。他會繼續往上爬,跟我們一樣。」
「一針見血,奧立佛。」恩德比滿意地說。
眾人大笑,但當笑聲退去時,褐衣女士已準備好下一個問題。
「拇指紋呢,又有什麼關係,喬治?」他問,或許是趁機挫挫威布漢的銳氣,「像是小說家歐本海姆寫的東西嘛。」
「正確。」史邁利說。
恩德比拿根火柴湊在嘴邊,以門牙捲動著。或許是察覺到對手說得有道理卻詞不達意——而他的專長卻往往相反——因此取出火柴,看著潮濕的一端沉思。
史邁利的睡意更加濃厚了。
「就我們所知,沒有。」
「從前發生過幾個例子,我們稱為贍養費。」他終於讓步。
「有沒有跡象顯示,他意圖顛覆香港?」
午餐后,重新滌起悶悶不樂的氣息。有人抱怨煙味太重。因此召來傳達員。
史邁利的回答所帶的感情大約可比擬報時鐘。
「立刻親自通知頭子。」法恩語帶閃躲地回答。
「你是說,是她派你來的?」
拉康這時擺出防衛姿態。「我先聲明,我和各位一樣,看了報告后大吃一驚。」他說,「喬治,這事非同小可啊。要是能事先稍微準備一下該有多好。我不得不告訴你,我看得有點不自在,因為我的工作是為本單位擔任聯絡人,而最近本單位卻希望切斷聯絡關係。」
「對。」吉勒姆說,心思再次轉向默莉,心想是否仍有時間共進晚餐。
競技場鬥士馬丁台爾再度攻擊:「喬治,你有事情隱瞞著,我知道。你有一些直覺,你當然有。趕快講出來嘛,彆扭扭捏捏的。」
「講什麼鬼東西?」恩德比質問,大動一番腦筋。
「本案不成立。」威布漢斷然說,一隻毛茸茸的手平放在眼前顏色艷麗的檔案夾上。
「對,當然了,如果他行事不夠謹慎的話,」他順從地喃喃說,「可能有人會說,根本就不適合通知他。」
「就我所知,沒有。」
「噢,最近什麼東西都說得上是偽裝。」威布漢語調感傷,卻未能替拉康解圍。
吉勒姆敢發誓,他看到恩德比與韋爾斯榔頭兩人眼睛閃現一絲勝利的光芒。
拉康再度不予理會,說:「只差沒獲頒維多利亞十字勳章,戰殘撫恤金和准男爵的爵位了,因此不難看出為什麼英國單位想騷擾他,為什麼蘇聯單位想吸收他。」
「我想說什麼,你清楚吧?」拉康問。
「他有個經理人,姓刁。兩人合作已經二十年了。或者更久。兩人背景一致,客家人,出身上海等等。他有好幾家公司,都是找刁來挂名。」
狗雜種,他心想。算你撿到便宜。他在心中向整群人告別。
「就我們所知,沒有。」史邁利重複。
史邁利聳聳肩。「隨你便,誘惑就誘惑,」他同意,「蘇聯的情報單位抗拒不了這些誘惑,人盡皆知。」在會意的笑聲中,他繼續重述莫斯科中心迄今試圖對付中國的目標所作的努力,這是康妮與狄沙理斯聯合撰寫的摘要。他描述莫斯科中心努力從北方進擊,整批吸收並滲透境內華人。無功而返,他說。他也描述出一大監聽網路,沿著四千五百英里的中蘇陸地邊界建立。成效不彰,他說,因為監聽成果屬於軍九*九*藏*書事方面,而威脅在於政治方面。他也重述蘇聯曾接觸台灣的謠傳,向台灣提議合作對抗大陸威脅,聯合情報作業,分享成果。回絕,他說,或許用意在於惡作劇,以惹惱北京,不能看表面而誤以為真。他也舉例說明俄國人在海外華僑大城如倫敦、阿姆斯特丹、溫哥華與舊金山,吸收人才。他也稍微提及莫斯科中心數年前秘密向表親提議建立「情報資源庫」,開放給同以中國為敵人的國家使用。沒有成果,他說。表親不從。最後他提到莫斯科中心長年對付北京駐外官員的歷史,以霸王硬上弓與賄賂的方式進行活動。成效不明,他說。
「抽風機怎麼一回事?」恩德比不高興地質問,「都快悶死了。」
「比方說,他沒有倡議從倫敦提出英鎊準備金吧?準備金一走,我們的赤字會增加九億英鎊的。」
姜紅頭髮男孩首次開口,正面支持老闆的論點。
財政部的某人說:「五十萬算很多嗎?」
「謝謝你,」恩德比說,繼續以火柴棒挖嘴,「我猜大概是柯自己的指紋吧。」他暗示。「沒人規定不行吧?這樣看來,錢的確是他的沒錯。如果他既是受託人又是受益人,錢當然是他自己的。」
「會惹出醜聞的。」薑黃發男孩說得很不明智。恩德比懂得品味美食的眼睛抬起。眼球因一生享用午宴而變黃。他以眼光記下薑黃發男孩一眼,以便未來處置。
「一起來我家吃晚飯。」
香港是中國第一大港,如何處理百分之四十的國際貿易。
美輪美奐的外交部會議中心位於卡爾登庭園,等候室里的人逐漸增多,三兩成群,彼此不相往來,猶如喪禮中前往致哀的人。牆上掛了一張印刷告示,寫著「警告,禁止討論機密事宜」。史邁利與吉勒姆坐在告示下方的燈絨長椅上,鬱鬱寡歡。等候室呈橢圓形,裝潢著建築部門慣用的俗氣過時風格。天花板繪有壁畫,畫中酒神巴克斯追逐著小女妖。她們遠比默莉·米金更希望被追上。未裝水的消防桶靠牆站,兩名政府傳達員守衛著通往內部的門。在彎曲的上下推窗外,秋天的日光灑滿公園,曬得每片樹葉鬆脆,互相摩擦。索爾·恩德比大步走進來,帶領外交部代表團。吉勒姆只認得他的姓名。他是前任駐印度尼西亞大使,如今是東南亞事務首席專家,據說大力支持美國強硬派。伴隨而來的是一名畢恭畢敬的國會事務次長,一名商業工會的代表,以及一名穿著過度花哨的男子。這名男子正朝史邁利方向踮腳尖前進,雙手水平舉起,彷彿逮到了史邁利打瞌睡。
「史邁利先生,如果對俄國人的利益夠大,你認為他們準備壓下反對聲浪,付這麼多錢嗎?畢竟以絕對值而言,那筆錢和重大情報優勢比較起來,根本不夠看。」
「稍微講一點,有什麼不行?」漢姆懇求。
「那樣講,有點太過火了吧!」威布漢反對,「沉著一點嘛,奧立佛。那些新的住宅區,可別忘了。」
史邁利啞然無語,紋絲不動。他保持禮貌,甚至擠出微微一笑,但他根本不想繼續臆測下去。幸好恩德比這時以見怪不怪的語調慢條斯理髮言,擋開了女士的問題。
「對,他的確沒有。」史邁利說。
「可是,他們收買的是誰的忠誠?」有人抱怨。
「我很想講的是,這是史邁利的案子,是威布漢的殖民地,我們應該讓他們自行解決。」他堅定中庸的立場。
第三回合開始,恩德比提議討論是否告知香港政府。以吉勒姆的見解,他認為恩德比愛說笑,因為影子殖民部(恩德比如此稱呼他平凡的同行)的立場仍是沒有威脅的存在,因此無需通知任何人任何事。然而誠實正直的威布漢未看清此陷阱,掉了進去,說:
「若無法辦到,」他最後說,音量壓過反對聲浪,「如果無法建立駐地,恕我們要求,最低限度應閉眼核准在香港指揮檯面下的情報員。當地人不知情,但是由倫敦方面核實、保護。現有的情報來源,就地合法化,白紙黑字。」他畫下句點時對拉康狠狠瞄一眼,然後起立。
「謝謝。」
「不是定居香港?」她追問。
同天晚上,喧鬧室召開非正式會議,會議質量並未因歡樂氣息而有所提升。歡樂氣息來自史邁利在程序會議上的勝利,以康妮而言卻來自杯中物。過去數月來的忍耐與緊繃后,康妮朝四面八方進擊。那個女孩!線索在那女孩身上!康妮擺脫智慧上的枷鎖。派托比·伊斯特哈斯去香港,給她房子住,對她拍照,跟蹤她,搜她房間!找山姆·科林斯過來,馬上去!狄沙理斯動來動去,假笑著,抽著煙斗,抖著雙腳,但這天晚上,他完全臣服在康妮的魔咒下。他甚至一度提及「通往事物核心的自然線索」,意思仍是那位神秘女郎。難怪小法恩也被他們的熱度感染。吉勒姆在公園對法恩發脾氣,如今幾乎感到抱歉。其實,若無史邁利與吉勒姆稍微澆熄熱火,當晚他們極可能集體做出傻事,天知道這樣的傻事會不會「扯出」什麼樣的後果。情報世界里,神智正常的人因此驟然失常,實例不勝枚舉,但吉勒姆是首度見識到這種現象。
這話先為自己找台階下后,拉康擺出「反正事態可能不算太緊急」的模樣。
「後果會變得很怪,對不對,克理斯,」他欣然對會議桌另一端的威布漢高聲說,「如果北京哪天早上醒過來,高高興興聽見身兼女王代表、三軍統帥等等的香港總督,居然每個月宴請莫斯科的王牌間諜,還頒發獎章給他。他目前為止拿過什麼?沒冊封騎士吧?」
拉康恢復攻勢。
「他們發現一個女孩子!長官,是沙赫斯小姐,她派我來特別通知他。」法恩雙眼明亮,略顯瘋狂,「跟主子說,他們找到女孩了。一字不漏。親自通知首領。」
一連串有關「合法」與「非法」駐地情報單位的問題,儘管討論起來累人,卻有助於鞏固對紅色災難的恐懼心。國會派的勒夫希望明確定義出兩者的相異處。史邁利捺著性子解釋。他說,「合法」或「檯面上」的駐地情報員,是頂著官方或半官方防護罩的情報官。北京對俄國敏感,港府為了尊重北京,禁絕蘇聯在香港建立任何形式的代表,無論是大使館、領事館、塔斯社、莫斯科電台、俄新社、蘇聯民航、蘇聯國際旅行杜,以及其他合法駐地傳統上方便利用的國家機構,全部免談。因此就定義上而言,蘇聯在香港的任何活動,都是由非法或檯面下的單位進行。
表現出熱心的話,會導致致命的後果。史邁利似乎了解這一點。
因此直至十點以後,才為老庫洛草擬出一份簡報,十點過半,吉勒姆走向電梯時才睡眼惺松地撞見默莉·米金。偶遇正合彼得·吉勒姆之意——或者默莉事先計劃過?他無從得知——結果在他生命中點燃烽火,從此猛烈燃燒著。默莉以平常那副默許的表情同意讓吉勒姆開車送她回家,只不過她住在海格區,距離他住處有數英里之遙。來到前門階時,她一如往常請他進門喝一小杯咖啡。由於吉勒姆預期碰上熟悉的釘子——「不行彼得,拜託彼得,親愛的,對不起」——吉勒姆眼看即將被婉拒,此時他看出對方眼神有種鎮定的剛毅,因此改變心意。一走進她的公寓,她便關上門,拴上鏈條,然後端莊地牽他進卧房,充滿歡愉高雅的肉|欲,令他大開眼界。
「就我經驗而言是前所未有的數字。」史邁利說,「莫斯科中心,」——他謹慎避免用到卡拉,無論何https://read.99csw.com時都痛恨收買忠誠。「以這個數字收買,就他們而言是前所未有的。」
對吉勒姆而言,這件事已出現相當荒誕而錯誤的轉折。
但史邁利似乎充耳未聞。他再度顯出哀傷而不情願的表情。他的悲情臉孔訴說著,有時候,公事的重擔簡直壓得他直不起腰桿。
他們上樓用餐,氣氛低迷。是麵包車送來的餐點,盛在外膳塑料餐盤上。餐盤中的間隔不夠高,吉勒姆的布丁流進牛肉里。
「想想看,光是找我們坐在這裏,要花掉納稅人多少錢。」他驕傲地督促大家。距午餐時間仍有兩小時。
「在這之前,俄國人在香港有什麼機構?」內政部一個聰明的辦公男孩問。
「繼續說下去。」恩德比命令,再從面前火柴盒取出另一支火柴。
最後這項要求震驚全場,眾人陷入沉默,吉勒姆也訝然以對。就吉勒姆所知,在先前與圓場的討論中,或與拉康對談,或與任何人商議時,都未提及這一項,甚至連史邁利本人也不動聲色,全不觸及重開巍安居或派遣繼任人選的問題。新一輪的喧嚷聲再起。
公園空無一人。中下階層的上班族退去,讓位給專業人士。幾個情侶躺在潮濕的草地上,有如戰後士兵。幾隻紅鶴打著盹兒。吉勒姆心情愉快地跟在史邁利身後漫步,羅迪·馬丁台爾則走在他身旁,對史邁利大加頌揚:「我覺得喬治真的很傑出,天下無敵,而且具有掌握力。我仰慕掌握力。人類所有特質中,我最欣賞的就是掌握力。喬治掌握得沒話說。調職后,對這些事務的看法大不相同。我承認,成長了不少。你父親生前是阿拉伯專家,我好像記得。」
第二回合交戰到此結束,並無結論。眾人如此你來我往,一直討論到休息喝咖啡為止,沒有勝利者,也沒有屍體。吉勒姆認定,第二回合平手。他意志消沉地想,究竟會舉行多少回合呢?
「中國沿海使用指紋來從事金融活動,由來已久,因為舊時文盲到處都是。很多海外華僑比較喜歡英國銀行,不喜歡華人銀行,這種賬戶的結構一點也不特別。開戶時沒有指定受益人,以視覺方式驗明身份,例如從中撕開鈔票,或以左手拇指蓋印,因為右手經勞動的磨損比左手嚴重。只要開信託賬戶的人保障受託人不受意外支付或不當支付的風險,銀行不太可能過問。」
「資源!」威布漢附和,「換成誘惑,比較妥當吧。」
「各位小朋友,不留意點,可能會整天談理論,談個沒完沒了,」他邊大叫邊看表,「克理斯,要不要找美國人?如果不通知總督,對其他英勇的盟友,我們應該採取什麼立場?」
「當初准許給你秘密的散裝文件,用意並不在此,」滿懷韋爾斯怒火的漢姆緊咬不放,「那只是事後資金而已——」
「至於其他部分,」拉康邊說邊放下一張紙,拿起另一張,「在部分條件下,在顧及合適性、金錢與特許的期限之下,本會核准。」
「天啊。」恩德比說。
「噢,我已經講完了,謝謝,」史邁利客氣地說,「真的,道理非常簡單。進行調查,拉康告訴我,進行調查,才能平衡現今的可能性,假設我們不進行調查,我能怎麼辦?把這份情報丟到垃圾堆去?或是在現行的情報交換條約下,交給我們的盟友處理?」
他們知道,吉勒姆簡單地想著。喬治已經協調過了。他們知道喬治與馬鐵婁交換條件,他們知道他不會說出口,因為他決心不動聲色。然而那天吉勒姆沒看見任何明顯跡象。別將美國人扯進來這一問題,看似直截了當,儘管財政部與國防的派系謹慎地附和,史邁利本人顯得滿心不情願加入,神秘至極。
「立法會和行政會議,」威布漢脫口而出,「不是乖乖牌。」
「就先例來說呢,史邁利先生?」——史邁利低頭做出微微鞠躬的姿勢——「俄國人的錢,以前有沒有付給利害關係人的例子?比方說在其他戰區?」
「就我們所知,完全沒有其他用途。」史邁利以同樣莊重簡潔的語調回答。
吉勒姆心想,倫敦上流口音,是語言崩盤的最後階段。
茶水端了進來,盛在紙杯里,漏到桌布上。吉勒姆將心思轉到默莉·米金完美的身材。
有些人一開始思考,往往忘記時間,威布漢就是這種人。「對,」思考了一世紀,他才開口,「對。對。可以的話,我希望先從錢開始談起,和拉康一樣。」至此明朗化的是,他認為此報告進犯了他的領土。「因為錢是我們目前惟一能查的線索。」他語氣尖銳,翻過檔案夾里的一頁。「對。」之後又是一段永無止境的沉默。「你這裏說,這筆錢最先從巴黎流向萬象。」停頓。「然後俄國人等於是改變方式,可以說,改由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渠道支付。漢堡加萬象加香港的組合。可以說,複雜得無以復加,無所不用其極的逃避。我們先把你的說法當真來看,好嗎?可以說,同樣款項,不同來源?對。他們為什麼那樣做,你有什麼看法?」
這一方面由於無人提出進一步問題或意見,史邁利繼續向大家介紹在香港成立間諜基地的優點。香港很特別,他簡單說。想在中國搶佔立足點,從香港出發只要花十分之一的資源,全球無人能比。
「他沒有提倡趕我們走吧。也沒有製造暴動或提倡與中國大陸統一,或是拿著條約在我們面前亂揮吧?」
「沒有。」
他說,五年前一名俄國人假冒東正教修道院院長,從巴黎飛來希望與碩果僅存的白俄羅斯社群搭上線,「這人想強征一個開餐廳的老頭為莫斯科中心服務,結果立刻被逮捕。比較接近現在的案子,是俄國貨輪進港修理,船員趁機上岸,想吸收左傾的碼頭工人和倉儲工人,結果手法拙劣,被逮捕、被偵訊、被媒體當做傻瓜來耍,最後被軟禁在貨輪上,直到離港為止。」他繼續道出無關痛癢淡而無味的實例,在場人都越來越覺昏睡,等著他說完最後一例。「我們的政策每回都完全一樣。一旦他們被抓,馬上就公然示眾。記者想拍照?歡迎,拍越多越好。想找他們上電視?快去架好攝影機。結果呢?北京嘉獎我們,感謝圍堵蘇聯的擴張。」激動過頭了,他竟敢直接面對史邁利發言。「所以說嘛,你剛才所謂的非法情報網,老實講,我們不相信。合法,非法,檯面上下,我們的看法是,圓場其實是想求情,希望能東山再起!」
「這個嘛,我們的見解的確如此,」史邁利承認,「我想我應該提醒你,其實報告里有提到,海頓本人一直急著辯稱,俄國人在香港搞不出名堂。」
「走遍各地嘍?」
「本委員會指示過我,必須修復英美關係,這項指示仍有效力,寫在我的契約上,是你們親筆寫的,命令我盡全力培養特別關係,恢復雙方互信的精神。互信的精神在海頓之前存在過。幫助我們重返上座,你們說過……」他正面看著恩德比。
好心沒好報,吉勒姆心想。
「第一,我們需要在東南亞戰區活動的權利與特許,這事可以商量。好讓總督能跟我們斷絕關係,」——對國會事務次長瞄一眼——「這邊的主子也可以跟我們斷絕關係。第二,在國內進行某些調查。」
正確得很哪,吉勒姆心想,一面開始警覺。
「敢耍弄你的人,一定膽大無比,克理斯。」恩德比喃喃對著緊繃的寂靜說,露出仰慕而燦爛的微笑。
會議桌鋪上裂開的綠色貝斯呢布,有如少年俱樂部的撞球檯。外交部坐在一端九*九*藏*書,殖民部坐在另一端。雙方隔桌而坐,象徵了內心隔閡,而不是法令上的隔閡。過去六年來,兩部正式結合,共處於外交事務部的宏偉布篷之下,但只要神志清楚的人,想必不會認真看待兩部結合一事。吉勒姆與史邁利坐在中間,肩並肩,兩側各有空椅。吉勒姆觀察著與會人士,竟荒謬到注意他們的服裝。外交部衣冠筆挺,炭灰色西裝,繫上卓越特權的秘密表徵——恩德比與馬丁台爾皆系著舊伊頓領帶。殖民部的人則如同身穿井字圖案的鄉下人,領帶最體面的是一位皇家炮兵,是代表團的領隊克理斯·威布漢,誠實正直,具有小學校長般精瘦身材,飽經風霜的臉頰浮出深紅色靜脈。一旁輔佐的冷靜女士,身穿教堂風琴般褐色衣服。另一旁坐的是個初出茅廬的男孩,長了雀斑,一頭蓬亂的薑黃頭髮。委員會其餘人員坐在史邁利與吉勒姆對面,宛如以助手的身份參加一場他們不願苟同的決鬥,還兩兩成行,互相關照。膚色稍黑的是境內情報處長,其助手則是不知名的女性;來自國防部的兩名膚色蒼白的勇士;兩名來自財政部的財金專家,其中一人是漢姆·韋爾斯,韋爾斯榔頭。奧立佛·拉康遠遠離開眾人獨坐,與人絕少來往。每人雙手前擺著史邁利的報告,放在粉紅與紅色的檔案夾里,註明「最高機密,保留」,有如紀念品部賣的節目單。所謂「保留」,意思是禁止泄露給表親。報告由史邁利起草,交由媽媽們打字,吉勒姆親自操作複寫機印刷十八頁,監督二十四份的裝訂。如今他們的心血結晶散布在這張大桌上,擺在開水杯與煙灰缸之間。恩德比舉起一份,離桌面六英尺高,然後任其降落,啪的一響。
吉勒姆進入后,門用力關上,鑰匙轉動門鎖,電動儀器嗡嗡作響,耳朵幾乎聽不見。三盞日光燈嗤嗤閃爍後轉為全亮,病態的慘白灑滿每人身上。
香港居民中,據估計每年有五分之一合法進出中國,只不過重複進出的人無疑提高了這個平均數字。
「經調查,他收受大筆蘇聯資助。」史邁利糾正他的說法,卻對著自己雙手說話。
「這麼說來,他做了什麼事?」威布漢激動地插嘴,「什麼也沒有。沒錯。他們全搞錯了。根本是白費心機一場。」
「整個東南亞,柯都有投資,」史邁利提醒大家,「報告的第一頁。」商業;嘩啦一大疊。「舉例來說,我們得到的信息顯示,他通過白手套和中間人,經營了五花八門的行業,如好幾家西貢夜總會,總部設在萬象的航空公司,也擁有泰國一支油輪船隊的股份……這些企業當中,有幾家大可被視為具有政治內涵,全在美國影響力範圍之內。假如要我忽視現行的雙方協議,我自然必須取得各位的書面指示。」
「對。」
「柯擁有帆船隊。你不是說過,他是海上最後勇士?」
「隔一段時間更動固定方式,是很合情合理的做法。」史邁利回答,說出報告里已提出的解釋。
「喬治,那筆錢做什麼用?我們剛才聽過了一堆理由,說明那筆錢不是用來做什麼,也聽到了一毛錢也沒花。可是我們卻沒有進展嘛,對吧?好像還是什麼都不知道。同樣的老問題是,錢是怎麼賺到、怎麼花用、我們應該怎麼辦?」
「我來概述一下好了。可以嗎?攤開來明白講,喬治。香港華裔名人疑為蘇聯間諜。重點是這個吧?」
「刁定期去大陸嗎?」
「我們會的。」史邁利輕聲同意。一兩顆頭訝然抬起。「我們要求許可,就是為了獲得證據。」
這話再將話題轉回柯,也轉到羅迪·馬丁台爾身上。在恩德比的鷹眼下,羅迪會主導下一場真槍實彈的爭論。
「我們認為,先例能提供非常好的教訓,」他野心勃勃地開始說,「莫斯科中心先前想在香港建立小小的立足點,一概半途而廢,完全屬於低層次的做法。」他滔滔不絕搬出一堆乏味的例子。
懂,史邁利說。
「別擔心。我一定會發現的。我會先找人偷偷潛進他家,裝上竊聽器。非洲有一兩個地方可以放他們進去。災難。死光光。」說完前臂重重落在桌上,一手壓在另一手上,怒氣沖沖地瞪著雙手。
「如果不幸殉職的話。」馬丁台爾饒富興味地接下。
「可能嗎?」他低聲說,感情豐富,「是嗎?的確是!喬治·史邁利,如假包換。親愛的,你掉了好幾磅吧。這位年輕人是誰?別告訴我。彼得·吉勒姆。我久仰大名。據說他百折不撓。」
「但是,一開始的款項微薄,」她以愉悅的神情追問,「誘因只在最近的日期才發作吧?」
史邁利只是皺眉。
「全都看過了?」他問。全看過。
將近四點,拉康才滿面輕蔑地起立,站在眾人面前,邀史邁利說明。「講實際一點,喬治,你究竟想要什麼?全攤開來,大家一起討論個結果。」
「到底是哪裡來的啊?」吉勒姆回來后馬丁台爾詢問,興奮得上氣不接下氣,「那小東西真可愛!所有的間諜都像他一樣漂亮嗎?多富有威尼斯風情啊。我應該自願當一次間諜看看。」
在他們兩人更遠處,幾乎被樹木擋住,矮小的韋爾斯榔頭對著拉康生龍活虎地比手畫腳,拉康則彎腰以免聽漏。
「至於金錢,我的報告完整分析了目前所需的各條款項,另外也對緊急應變方案作出估價。最後,我們要求地方層級和白廳的許可,恢復香港駐地的工作,作為此次行動的前置基地。」
「大英勳章。」某人很輕地說。
「午餐。」馬丁台爾以不太樂觀的語氣宣布。
香港的漁船與帆船隊,可在香港與中國大陸沿海兩邊重複註冊,自由進出中國領海——
「情報手法,克理斯。」恩德比插嘴。他喜歡用術語。表情依舊乖順的馬丁台爾對他投以景仰的眼神。
接獲邀約,殖民部威布漢正式起立發言,陪同的人有身穿教堂風琴褐色的女士以及薑黃發色的助理。助理的年輕臉孔己擺出勇於護主的態勢。
「因為我們不知道,」史邁利木然說,「所以才要求許可,以利調查。」
吉勒姆開口打算予以反駁,卻感覺到手肘被人按住,因此閉上金口。現場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威布漢的表情比其他人都來得尷尬。
「真的,我手上的事實全報告給各位了。要我在現階段說出個人臆測,用處不大。」
史邁利並未立即回復。距離他身旁僅幾英寸的吉勒姆發誓,他感覺氣氛突然緊繃,如同能量直衝而上,傳遍史邁利全身。但他瞥見史邁利無動於衷的側面時,只見倦容漸深,微微壓低疲憊的眼皮。
威布漢再度慢條斯理熱身起來。
史邁利只好說:「好吧,如果是總督,我就不太能反對其他人了,」他說,「換句話說,如果你們認為不算太麻煩他的話。」他說得模稜兩可,吉勒姆看到薑黃發男孩再度揚首。
「是啊,難道不能提出一些看法,我們來討論討論?」拉康說,口氣同樣哀怨。
「不過柯卻待在家裡。奇怪。」
「儘管滿心不情願,我必須接受各位的見解。」史邁利語氣沉重。
「什麼意思?『啊,不會吧。啊,上帝,羅迪。』」馬丁台爾質問,全然沒有收斂之意,喃喃低聲說,感情同樣豐富,「應該是『啊,是你』才對吧!『是你,羅迪。真高興見到你,羅迪!』言歸正傳。在閑雜人等進來之前,我想先問候你夫人。她最近如何?我不會到處亂講的。能不能請兩位到寒舍吃個晚餐?來賓由你們選。意下如何?對,我在名單上,如果你的小賊腦正在九*九*藏*書盤算的話,小彼得·吉勒姆,我被調動了。我做人正派。新老闆欣賞我。是該欣賞我才對,看我對他們多尊敬。」
「款項轉自資助滲透情報員的秘密基金?」
「暫時接受你的理論。一個秘密的情報基金,依照你的說法。」
史邁利硬邦邦的響應,在剛才被動的氣氛中顯得更加令人心驚。
「如何接受,隨你便。」恩德比說。
「我們希望看到更多、更多的佐證。」身穿風琴褐色的殖民部女士說,亮出窩心的微笑。
恩德比打斷他的話,慢條斯理地提出相關問題:
「他們必須將這件事變小,小到他們的尺寸。」史邁利以不帶批判意味的語氣解釋。除了這句話外,史邁利似乎堅決效法東方人自我貶抑的作風,任憑吉勒姆再如何旁敲側擊,他仍不願恢複原來的他。恩德比叫人來倒煙灰缸。國會事務次長說,大家應該努力談出個進展。
他說,在這個前提下,圓場的研究員才發現這筆款項的動線。他避免使用術語「金稜線」。
「不會。從莫斯科過去的做法分析,竟然會付出這麼一大筆贍養費,令人難以想像。別的不說,情報員收了這麼多錢,會成為從外勤退休的一大誘因。」
史邁利冷淡地點頭。
「啊,可惜,他們所知的,能好到哪裡去?」威布漢白須下的嘴巴呼喊,「以前一向不太好嘛,對不對?」
「可是,香港不是莫斯科啊。」殖民部女士微笑提醒他。
眾人紛紛驟然抬頭。內政部立刻不安地騷動起來。為什麼?誰?如何?什麼調查?如果是國內,應該找對方商量。境內情報處的普利托里亞斯已騷動起來。
「他不是追求平等的人吧?不會要求商業工會認真做事,不會要求自由選舉,或是訂定最低薪資,或是提供義務教育,或是提倡種族平等,或是讓華人自組國會,撤除乖乖牌的什麼會議來著?」
「那只是純粹臆測而已。」過了尋常的兩分鐘沉默后,威布漢說,「假設柯是幫朋友一個忙。只是暫時假設而已。這個朋友是個騙子,或是隔好幾層關係跟俄國人做生意。華人啊,最喜歡搞陰謀了。可是說,用到所有詭計,連心地最善良的華人都一樣。柯也是,我敢擔保。」
「不是覺得怎樣的問題。」史邁利回答。
「其實呢,」拉康繼續說,彷彿沒聽見,「他和有錢有勢的其他華商一樣,對殖民地作出的貢獻可能一樣多。或者一樣少。他跟總督應酬,不過就我猜測,他不會去亂翻總督的保險柜吧。事實上,從外在每個角度來看,他是典型香港人,是賽馬會的理事,支持慈善事業,是融合社會的支柱,飛黃騰達,樂善好施,富可敵國,具有妓院的商業道德。」
韋爾斯榔頭的財政部同事是個表情陰沉的蘇格蘭人,風格淡而無味,與那個小男生一樣。
史邁利速度放慢,幾乎停頓下來。「在很罕見的例子中,動機是錢,而情報員或許最後不願定居蘇聯,這時莫斯科中心據說在逼不得己的情況下,會安排他們定居瑞士之類的國家。」
「不過他並沒有親自到大陸去?」
幾個嗓音同時撲向前去。拉康的嗓音獲勝。「沒人在談有罪沒罪的問題,」他反駁,「這裏一丁點兒也扯不上犯罪。我們談的是安全。很單純。安全,以及有無意願調查明顯的威脅。」
這時只聞一陣急促的突突聲,彷彿舷外馬達聲響,表示一台電子整流器接觸不良,喘不過氣后恢復正常,再消失在聽力範圍之外。
「我們應該從柯做的事來探討。」威布漢高聲說,帶有費解的熱誠,指關節在綠布上咯咯敲。「而不是看他得到了什麼。我的論點在此。再怎麼說啊,那錢又不是柯自己的錢,對吧?法律上來說,跟他沒有關係。」這個論點引來一陣迷惑的肅靜。「第二頁,最上面。錢全存在信託里。」眾人紛紛伸手翻開檔案夾,惟有史邁利與吉勒姆例外。「我是說,不只是一毛錢未花,本身就有點怪異——這一點稍後容我再談——根本算不上是柯的錢。錢存在信託里,領取人出面時,不管是男是女,錢才歸這人所有。可以說,領取人出現前,錢是信託里的錢。所以,我想說的是,柯做錯了什麼事?開了信託賬戶嗎?又沒有法律禁止開信託賬戶。家常便飯。特別是在香港。信託的受益人呢?可能住在隨便一個地方!莫斯科啦,或是廷巴克圖……」看來他想不出第三個地名,所以說不下去,讓薑黃頭髮助理不甚自在。助理對吉勒姆怒目相向,彷彿想挑戰他。「重點是,對柯不利的地方是什麼?」
「我問的是:『是她派你來的嗎?』」吉勒姆動了肝火,「回答,『不是,長官,她沒有派我來。』你這個可惡的小子,裝模作樣,穿著布鞋跑遍全倫敦!你神經有問題。」他從法恩手裡搶過捏皺的字條,隨便看過。「連名字都搞錯。歇斯底里胡說八道一通。你直接回家,聽到了沒?頭子回去後會親自處理。再像剛才那樣大聲嚷嚷,看我要不要收拾你。」
「那我們就開始了。」恩德比以布滿血絲傲慢自大的雙眼環視,「誰先開炮?奧立佛?是你找我們來的。你先請。」
「那可妙了。是我們把俄國人逼上梁山了,」勒夫滿意地說,「要怪就怪我們自己。是我們害慘了俄國人,現在他們反撲了。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上一任政府的爛賬,由我們來收拾。根本不是我們的錯。去引誘俄國人上鉤,結果自作自受。理所當然。我們只是和往常一樣自食惡果而已。」
「時機也不太對勁。」拉康接著以不祥的口氣說,「我的意思是,這套理論,光是你的理論嘛,事關重大。很難下咽。很難面對啊,喬治。」
「到底怎麼啦?幹嗎大聲嚷嚷?」
一一講述完畢后,他往後坐,重新說明引起這陣風波的理論。「莫斯科中心遲早必須進入香港。」他說。
「好了,好了,就算喬治以前是個壞小孩,」恩德比最後插嘴,阻止他繼續發言,「問題是,難道他亂撒過銀子嗎,還是因此背著良心發財了?該輪到大英帝國請客了吧。」
他們聽見兩人前方有人聲飄浮於露氣沉重的空氣中,是恩德比拖長尾音的口音,慶賀著史邁利的勝利。
「贍養費,史邁利先生?」殖民部女士重複,一旁的薑黃頭髮男孩眉頭皺得更加厲害,彷彿他不贊同離婚。
內門轟然開啟。傳達員之一高喊「男士們!」懂規矩的人向後站,讓女士先行進入。只有兩名。男士跟隨在後,吉勒姆殿後。前幾米猶如圓場:臨時瓶頸形檢查口,由看門人查看每人臉孔,然後是臨時隔開的走廊,通往狀似工棚的小屋,坐落於挖空的樓梯井中央。只是這個工棚沒有窗戶,而且是上面吊著鋼絲,四周以鋼纜緊緊固定。吉勒姆完全看不到史邁利人影,登上硬木階梯、進入安全室時,他只看見藍色夜燈下有陰影徘徊。
拜託老天爺啊,吉勒姆心想,要倒下去,至少先大戰一場嘛!
喬治幸免於難,吉勒姆心想。
情緒低迷的吉勒姆與史邁利,再度坐在等候室,坐在剛才的蛙魚色長椅上,肩並肩,如同朝同一方向前進的乘客。
史邁利高度戒備恐懼,避免踩到地雷。「顯然有些情報員,在敵對國家活動——以蘇聯的角度而言屬於敵對國家——礙於偽裝,無法享受外勤活動時賺取的金錢。」褐衣女士秀氣點頭,表示了解。「這種情況下,通常的做法是https://read.99csw•com把錢存進莫斯科的銀行,等情報員能自由花用時再供其花用。或者是給家屬——」
「噢,公元前啦——絕對是公元前,」他說,「要是他有能力,一定會回到伊甸園。」
冰冷的沉默中,恩德比再度懶洋洋地取出口中的火柴。
「好了。」恩德比說,然後坐下。事後吉勒姆回想,不知何以確定當時是恩德比在黑暗中呼喊,不過有些人在出聲前就能讓人聽見。
「只是響應你的打手幫你提出的見解而已,克理斯。煙幕。欺敵。俄國人會在敵人可見之處揮舞軍刀,趁敵人的頭全轉錯邊時,他們在香港島另一邊幹壞事。鬥智,柯大哥。對不對,喬治?」
「上座,」有人附和——至今鮮少發言,「不如說成獻祭台吧。在這個獻祭台上,我們已經宰過中東和半個非洲。只是為了培養特別關係。」
「來幫你介紹個女伴。換換口味,誰比較好玩?你對誰有意思?」
吉勒姆忽然注意到,圓場與其業務的大禍害馬丁台爾,竟出奇地收斂。他的雙眼乖順地固定在恩德比臉上,嘴角向下,不甚高興。
「為什麼?」吉勒姆一度喃喃地問,然而這天若向喬治·史邁利發問,不僅有失格調,而且是明言禁止的活動。高掛牆上的告示如是說。
「你覺得怎樣?」他問。
即使在三方攻擊之下,史邁利仍不為所動。恐慌因子總算有代價。是史邁利親自觸動的。他們有如嚇壞了的病人,懇求他作出診斷。而史邁利拒絕診斷,推說資料不足。
中國大陸如何私下在當局默許下,在香港維持一流團隊,有協商專家,有經濟學家與技術人員,以關照北京的貿易、船運、開發等權益。團隊成員,人人無不是理所當然的吸收目標,以進行各式秘密行動。
「啊,不會吧!」史邁利不自主地驚呼,「啊,上帝。羅迪。」
「柯在倫敦讀過法律,」史邁利強調,「他在這裡有人脈,包括社交和企業界,我們沒有道理不調查這些人。」他瞥了普利托里亞斯一眼。「會將所有調查結果攤開給競爭對手看。」他承諾。他繼續陳述。
「同樣純屬推測,」恩德比說,一眼瞥向史邁利,「圓場反正也沒有地區性的編製耍這些把戲,就算有,反而會危及他們的安全。」
時間一分一分過去,轉眼已過二十分鐘。史邁利紋絲不動,下巴落至胸口,雙眼閉上,或許正進行禱告。
「零件有毛病,」傳達員說,「幾個月前就申請過了,長官。現在想一想,是在聖誕節之前申請的,長官,都快一年了。看來要怪就怪罪事情耽擱了,長官。」
一提到表親,殖民部威布漢如憤怒的蠻牛般直闖而入。吉勒姆猜他感覺到這問題即將浮現,因此決心在初露端倪時立刻砍除。
「沒人打算侵犯柯的殖民地人權,」他脫口而出,「他什麼權利都沒有。香港法里又沒規定總督不能拆開柯先生的信件、監聽柯先生的電話、收買下女或在他家安裝竊聽器,搞到天下大亂為止。沒有一條法律禁止。要是總督高興,還有其他幾件事可做。」
拉康瞥了一眼自己的筆記。吉勒姆心想,他事先做了不少功課。
「盟友,」威布漢大喊,口氣不滿,「盟友?你簡直是拿手槍對準我們自己的頭啊,老兄!」
「不過,這份初步情報究竟如何處理,仍然是令人頭痛的問題,」他說,「我是說,萬一你決定禁止本單位追查下去的話。」他在一團霧水中添加了疑慮。
「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在嘈雜聲中壓低聲音問史邁利,「討論再久,他們也不能把這件事變不見。」
手中握爛牌,卻要打腫臉充胖子,硬玩下去,這是最傻的一種玩法,吉勒姆心灰意冷地想。被你搞砸了,他想。可憐的老傢伙,終於過氣了。偏偏這次行動可以讓我們重現江湖。貪婪之心啊,就這麼簡單。老間諜欲速則不達。我會跟在他身邊的,吉勒姆心想。船要沉,我也跟著沉下去。一起去開個養雞場嘛。由默莉來管賬,安恩可以跟工人共譜鄉間艷曲。
對口頭禪最敏感的吉勒姆記下,可以說。
吉勒姆發現恩德比同樣困惑,因此鬆了一口氣。
一名傳達員出現,請他們重回會議室。拉康如今端坐上座,採取長官的言行舉止。恩德比距離他兩個座位,正與韋爾斯榔頭竊竊私語。普利托里亞斯的怒容如山雨欲來,不知名的女士佇立著緊皺雙唇,無意間作出反對之吻。拉康搖搖手中筆記,要求肅靜,然後有如愛賣關子的法官,開始逐一朗誦委員會討論結果,再讀出判決。根據會議記錄,財政部嚴正抗議史邁利違規使用管理賬戶。此外,史邁利亦應謹記在心,要求國內的授權、許可,應該事先徵求境內情報處同意,而非「在召開正式委員會時如小白兔跳出帽子,掉在他們身上」。重開香港駐地一事無從討論起。單從時間問題來看,這一步窒礙難行。他暗示,提出如此要求其實算是厚顏無恥。此事涉及原則問題,必須請示最高層。既然史邁利已明確反對通知總督——說到這裏,拉康舉手向威布漢敬禮致意——在可預見的未來,重新建立駐地是難上加難,特別是,請記住,巍安居撤離時那段令人不悅的新聞仍揮之不去。
殖民部立刻生龍活虎起來。威布漢開始奮力翻閱檔案夾,但一看紅髮助理急於表現的態度,他喃喃地說:「約翰,這題就交給你了,好不好?」說完靠後坐,表情兇悍褐衣女士對著有破洞的綠桌布愁眉苦臉地微笑,彷彿記得桌布無破洞時的模樣。小男生第二度出擊,戰果慘烈:
吉勒姆正要回以淫穢不堪入耳的答案時,及時回過神來,想到馬丁台爾問得毫無邪念,只是想知道他父親做學問的偏好,研究公元前(B.C.)還是公元後(A.D.)。
「廣州、北京、上海,根據記錄。但記錄不見得完整。」
「例如說,用來宣傳,用在非正式的促進貿易行動上,回扣,諸如此類的用途。沒有嗎?」
「假設你後來發現的話。」恩德比糾正他。
「否決,抱歉了,」他脫口而出,絲毫不見他慣用的拖延戰術,「絕對否決。理由一牛車。先說主權好了。香港是我們的領土。美國連個鳥權都沒有。再來,柯是英國子民,有權接受我們的保護。我猜這樣講,現在已經不流行了。老實講,我才管不了那麼多。讓美國人知道,他們肯定氣到沒力。以前看過了。天知道他們何時能罷手。第三,是禮數方面的小問題。」他以反諷的方式說。他訴求的對象是前任大使,希望煽動其同情心。「只是小問題而已,恩德比。通知美國人卻沒通知總督嘛,假如我是總督,碰上這種狀況,我會摸摸鼻子回家吃自己的。就只有這樣而已。換了你,你也會這樣做。我知道你會。你知道。我也知道。」
「助理?」
「對,他的確是。」
填飽肚皮后,史邁利利用餐後頭腦遲鈍的機會,提出拉康之前說的恐慌因子。更確切而言,他希望在會議中確立蘇聯在香港搶灘背後的邏輯,就算柯案不成立亦然。
「令人肅然起敬的《哥達年鑒》。他喜歡A.D.還是B.C.。」
「沒有,從來沒有。他派助理去,我們猜柯本人不去。」
「奧立佛?」恩德比鎮定如手握好牌的賭客。拉康抬頭,顯然討厭被拱出來。「奧立佛?」恩德比重複。
吉勒姆開始察覺出一道鴻溝。有些人假設,就算是假設得不情不願,也認為這項調查是既成事實;也有一些人繼續打後衛戰,避免調查開始進行。他驚訝地發現,韋爾斯榔頭似乎寧可進行調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