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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搖樹 第十六章 查理·馬歇爾之友

第二部 搖樹

第十六章 查理·馬歇爾之友

「這麼說來,真好,先生,你是個非常快樂的男人。」
「伏爾泰,」查理低聲說,「我對聖經發誓,伏爾泰,你是個好人。帶我回家。天啊,帶我回家吧,伏爾泰。」
他放了洗澡水,開始脫衣服,這才想起華瑟槍。
「嘿,你過來!伏爾泰!」
「你念過巴黎大學文理學院,先生?」官員詢問。
「你另外還賣什麼,夥計?」
他在天明之前起床。在陸克的地板上睡了一晚。他取出打字機與肩袋,只不過兩者他都用不上。他留下紙條請凱勒發電報給史大卜,報告他即將到偏遠地區報道圍城的新聞。睡地板讓他背痛,那瓶酒讓他頭痛。
傑里再試一次。飛機四個引擎壞了一個,但另一個引擎的靜音器似乎破損,嚎聲震天,因此他的音量不得不比剛才更大。
「他習慣抽多少?」他問。
「哪位機長,先生?」
來到一家旅行社,他大聲嚷嚷地訂了過境曼谷的機票,抱著渺茫的希望,但願能藉此消除自己的腳印。前往機場途中,他不禁興起似曾相識之感。上一回我來這裏時,我去玩滑水,他心想。歐洲貿易商住在滑公河畔的船屋裡。一時之間他看見自己——以及市區——當年柬埔寨戰爭仍天真得令人不寒而慄。一流好手威斯特貝冒險首度嘗試獨自在湄公河滑水,以男童的動作在棕色河水上跳躍,前方拖著他的是位好脾氣的荷蘭人,開著快艇,用掉的汽油足夠養活一家人一星期。他記得,最危險的是兩英尺浪。兩英尺浪生成的原因,是橋上的衛兵施放深水炸彈,防止紅色高棉潛水夫炸橋。然而現在這條河歸他們所有,叢林亦然。市區也將歸他們所有,不是明天就是後天。
傑里打了個寒戰,心想,他最好是金剛不壞之身。苦力將貨物一袋袋扛進機鼻,進入破損的機腹。
此行另有一人,獨自躲在機尾的箱子頂端,頭幾乎碰到艙頂,完全無法辨別面貌細節。他自己喝著一瓶威士忌,甚至自己有個酒杯。他戴著卡斯特羅帽,蓄有大鬍子。深色手臂上幾條金色袖口鏈扣閃閃發亮,當時大家稱之為CIA手鏈(只有戴這種煉鏈的人不知道),因為眾人樂觀的臆測是,如果有人陷入敵境,可以一次送一節,直至脫困為止。他的雙眼靠在AK47自動步槍油光閃閃的槍管旁,盯著傑里不動,卻晶亮異常。「他從機鼻監視我,」傑里心想,「我一離開倉庫,就被他盯上了。」
炮兵發射一陣,這次叢林以連續火箭炮回應,也許有六顆,嘶嘶掠過頭上,如同彈射器發射出的巨石。半晌后,他們聽見市區中心某處傳來數起爆炸聲,隨後歸於平靜。沒有消防車的嗚咽,沒有救護車的哀嚎。
他邊說邊輕輕將那本《憨第德》擺在貨物上,三張百元鈔票呈扇形夾在書里,偷偷露出。沙拉特派的偽裝大師說,聲東方能擊西。
傑里很不客氣地對他說,幾乎到處都找得到。隔天早上他設法在不吵醒陸克的情況下離開。
「帶小陸克去嘛。床上三人行。」
兩人玩起猜謎語。不對,傑里說,他想買的不是用抽的,也不是用吞的,也不是用鼻子嗅的,也不是打在手腕上的。至於眾多美貌的姐妹、親戚、少年,他也興趣缺缺。傑里在這方面的需求已經滿足了。
查理·馬歇爾吸氣,一口接一口,彷彿小胸腔幾乎無法容納足夠空氣來滿足他。「那個麗姬啊。那女人厲害。麗姬啊,她自己跑去找德雷克·柯。也是私下去找。麗姬對他說:『柯先生,你別再追殺小瑞了嘛。』這個情況非常微妙,伏爾泰。我們全都必須緊緊抓住對方,不然會從亂七八糟的山頂掉下去,聽懂了沒?伏爾泰,放我走。求求你!看在老天爺的分上,我求求你,聽懂了沒?我知道的就這麼多了!」
飛機進入一朵雨雲,速度立刻陡降。雨水狂濺在鐵翼上,流下窗戶內側。查理·馬歇爾上下撥動幾個開關,儀錶板冒出一陣嗶聲,兩個針頭燈應聲亮起,任憑他再怎麼罵髒話也無法熄滅。讓傑里驚訝的是,飛機再度爬升,只不過在飛奔的烏雲中,他懷疑自己是否錯判升降的角度。為了確定,他瞥向身後,正巧瞧見頭戴卡斯特羅帽、留著大鬍子的黑皮膚金主,正握著AK47的槍管走下梯子。飛機持續爬升,雨止住了,夜色如異鄉包圍他們。星星忽然在上空破雲而出,雲層頂部是月光照亮的褶皺。飛機再度爬升,雲層完全消失,查理·馬歇爾戴上帽子,宣布兩部右引擎已拒絕再玩。趁噪音稍停,傑里問了最大胆的問題。
「早。」傑里說。
「被你搞砸了,麗姬!」查理以逗人的口氣高聲呼喚,以一指戳進泥門,「和以往一樣,又被你摘砸了,蜜糖!你太多嘴了。幹嗎到處說你是英國女王?幹嗎到處說你是什麼超級女間諜?梅倫對你好生氣啊,麗姬。梅倫把你趕出去,一腳踢出去。小瑞也很生氣,記得嗎?小瑞毒打你一頓,查理三更半夜他媽的不得不帶你去看醫生,記得嗎?你真是個長舌婦,麗姬,聽懂了沒?你是我妹妹,不過你是有史以來舌頭最長的女人!」
「三個月前,有人在清邁看見瑞卡度。」傑里大喊。
「問得好。」傑里贊同。
「我其實是想買東西送朋友。」傑里說。
「只是情人間的小口角罷了。」他告訴自己。他坐上計程車,雙手抱在頭上,盡量平息狂跳的胸腔。跟麗姬·伍辛頓的前男友耍個動作,後果就是這樣。
「牛津。」
長腿空姐面帶微笑回來。「機長的疑心非常重,」她以英文說,「如果他不喜歡你,他就不載你。不過我給他看你的相片,他同意超載。照規定他只能載三十一人,不過他答應載你,他不管,他重義氣,只要你給他一千五百柬幣的話。」
傑里心情愉快地沉入微溫的洗澡水裡。
「對。」
手鏈亮光閃動,一手向下伸出,一次,兩次,接著一陣崇敬的寂靜降臨現場,兩人仔細數著一堆鈔票,眾人旁觀。幾乎不約而同的,他們回到梯子頂端,查理·馬歇爾拿著貨單等待。海關官員簽了名,炮兵上校以贊同的眼光看著,接著兩人敬禮后爬下梯子。機鼻振動至將近全閉合的位置,查理·馬歇爾踢了一下,扔了幾張草席擋住空隙,再快速爬過包裝紙箱,來到通往座艙的內梯。傑里跟著他身後爬上去,在副機長座位坐定,默默禱告。
查理·馬歇爾起初走得搖搖晃晃,但走到陽台時他已作好辯論的準備,因此傑里以火場救生的方式將他扛起來,走下木造樓梯,穿越院子。老人畢恭畢敬鞠躬,開前門讓他們外出,齜牙咧嘴的苦力則開著通往街道的大門,兩人對傑里顯然心存感激,因為傑里表現得很有技巧。他們走了約莫五十碼,這時一對華人男孩從馬路另一端衝過來,揮舞著小球拍之類的東西叫嚷著。傑里讓查理·馬歇爾站直,卻以左手緊緊握住他,任第一個男孩攻擊,然後擋開球拍,半握拳頭用一半的力氣擊向男孩眼睛下方。男孩逃開,朋友也跟在身後。傑里仍抓著查理·馬歇爾,兩人繼續走到河邊,夜色濃密,然後讓他如布偶一般坐在河岸傾斜的乾草地上。
他給查理·馬歇爾兩小時,只不過他認為一個小時就夠用了。時間已進入宵禁,然而白天的危機並未隨黑夜降臨而結束,前往金邊一路上皆有檢查哨,哨兵隨時拿著衝鋒槍待命。來到廣場,有兩人在手電筒光線中對罵,圍觀群眾越聚越多。再往大道開下去,士兵包圍住一棟以泛光燈打亮的房子,斜倚在牆邊,玩弄著槍支。司機說,秘密警察在那裡逮捕了某人。一個上校和部下仍在裏面跟涉嫌煽動群眾的人交涉。來到旅館,前院停著坦克。進入房間后,他發現陸克躺在床上,心滿意足地喝酒。
飛機內部漆黑寬敞涼爽,猶如大教堂。座椅已拆除,有如建築模型的穿孔架子裝在牆上。豬與珠雞的死屍從艙頂垂下。其他貨物都堆在進出通路,從機尾開始堆起,讓傑里對起飛懷有不祥預感。貨物不外乎傑里剛才看見軍卡上的蔬果與黃麻布袋,標出「穀物」、「稻米」、「麵粉」,字體大到連最不識字的緝毒幹員也看得懂。然而黏稠的酵母與蜜糖氣味充滿貨艙,不需要標示。有些布袋圍成圓圈,圍出供其他乘客乘坐的區域。這些乘客以兩名面貌莊嚴的華人為首,穿著寒酸的灰布衣。從兩人類似的外貌、靜肅而高人一等的姿態來判斷,傑里立刻推論出兩者必定具有某種專業知識。他記得,以前偶爾會幫忙帶炸藥專家以及鋼琴師脫離危險地帶,對方毫無感激之情。在他們身邊坐了三名山民,稍微保持距離以示尊重,全副武裝,抽著香煙,端著飯碗扒飯。傑里猜想可能是北邊國境的苗人或撣族人。查理·馬歇爾的父親就是在當地擁兵自重。從他們怡然自在的神態判斷,可能屬於常駐的幫手。另一人的層級則完全不同,是炮兵上校,設想周到,供應運輸與護送士兵,隨行人員是海關高官,少了這人,凡事都難辦成。他們坐在通道上特別提供的椅子里,以雍容的姿態向後靠,驕傲地看著持續進行的搬運,穿的是這種典禮中最佳的制服。
一輛汽車開過來,沒亮燈光,兩人下車,從身形與緘默程度判斷是柬埔寨人。兩人按下門鈴,朝前門縫喃喃說出暗語,立刻有人靜靜開門。傑里盡量揣摩出平面構造。讓他不解的是,房子前方或他站立的庭園裡,連一絲明顯的氣味都嗅不出來。四下無風。他明白,對於大型「吸煙室」而言,隱私至上,原因並非法律嚴苛,而是賄賂金豐厚。別墅有柱煙囪,也有院子,有兩層樓。對法國殖民地人而言,是可以舒適生活的地方,可以養活一個小家庭,養幾個小老婆,幾個混血兒女。他猜測,廚房會讓出來做準備之用。最安全的吸毒地點無疑是樓上,是能俯瞰院子的房間。由於前門沒有傳出氣味,傑里認為他們使用的是院子後方而非廂房或前廳。
在當時,馬德望在這個龍諾政權日漸縮水的半島上是最安全的市鎮,是金邊最後一座農場。他們在公認紅色高棉肆虐的領域上空吃力迴旋了一小時,連個人影都沒看見。飛機繞圈時,有人從稻田懶懶地發射子彈,機長象徵性轉了兩個彎躲子彈,但傑里比較關心的九-九-藏-書是在飛機降落前記住地形地貌:停機灣;哪些跑道供民航,哪些供軍機起降;以鐵絲網封起的圍地,裏面有貨倉。飛機降落在富裕田園的氛圍里。槍炮掩體四周開了花朵,胖胖的棕色雞在炸彈炸出的坑洞里疾行,水電不虞匱乏,只不過電報發至金邊需一星期。
「聽人家說,小瑞做起生意很有一手!」
後來被瑞卡度縫上了,傑里回想起她下巴的兩道凹痕。因為她搞壞了與梅倫的協議。
「美國安全人員。」他以難聽的法文吼叫,接著朝旋轉門邊的兩人咆哮,一路闖進停機坪,繼續往前挺進,不斷料想著背後有人命令他止步或對空鳴槍,或在開槍作樂的氣氛下連鳴槍示警也省略,直接送上一槍。他怒氣沖沖地走著,帶有粗暴的權威,晃著肩袋,以沙拉特的作風來分散注意力。在他前面,六十碼,迅速減為五十碼之處,停了一排單引擎空軍教練機,沒有標誌。更遠處是圈地,以及貨物倉庫,號碼從九到十八。在倉庫更遠處傑里看見一簇飛機棚與停機灣,以中文外幾乎各種語言標明「禁止進入」。傑里來到教練機前,以傲慢的大步走過,彷彿正在進行督察。教練機以牽著鐵絲的磚塊固定。他稍停腳步,卻沒有完全站住,不耐煩地以羊皮靴踢踢磚頭,拉拉副翼,搖搖頭。在他左邊的沙包掩體里,一組地對空射擊人員無精打采地看著他。
「不可能的啦,」她們全以法文向他保證,一面等著長腿空姐回來,「座位全滿了。」
他無聲無息走到圍出後院的樁籬。後院花草翁郁,長滿爬牆虎。一扇裝了鐵窗的窗戶讓他得以用羊皮靴踩著登上,另一腳接著踏上排水管,第三步踩上高高的抽風機,之後爬至樓上陽台,嗅到了預想中的氣味,對著他溫柔地招手。陽台上燈光仍付之闕如,只不過兩名柬埔寨女孩蹲坐陽台上,在月光下清晰可辨,也能看見她們受驚的眼睛緊盯著從天而降的他。他示意要她們站起來,跟在她們後面走,循著氣味前進。炮轟聲已經停止,這晚接下來由壁虎接手。傑里回想起,柬埔寨人很喜歡賭壁虎叫幾聲:明天我會走運;明天運氣不好;明天我會娶老婆;不對,是後天。兩個女孩年紀極輕,必定是在等待客人。來到草門前,兩人遲疑了一下,以哀怨的眼神回頭看他。傑里向她們示意,她們開始拉開層層草席,直到最後一道微弱燈光照在陽台上,不比燭光強。他走進去,繼續讓女孩走在前面。
陸克說,他來這裏採訪戰地新聞,是因為分社希望他暫時對大牛歇手。此外,他那位脾氣暴躁的房東積克·趙終於將他趕出公寓。
傑里回到機場時,發現情況一片混亂,極為危險。賓士車在降落跑道來回賓士,彷彿有人入侵巢穴,前院則是燈光大作,到處是摩托車與警報聲。廊廳圍起封鎖線,他以爭論的方式通關,裏面擠滿了一臉驚恐的民眾,爭先恐後看著公告欄,彼此呼喊,同時聽著震天響的擴音器。他努力推開人群走到櫃檯,發現已經關閉。他跳上櫃檯,透過防炸板的小洞看到機場。一班武裝士兵正在空蕩蕩的跑道上,往一群白旗杆小跑而去,國旗因無風而下垂。士兵將兩面旗子降至一半,廊廳里的擴音器中斷,播放幾音節的國歌。在熱騰紛擾的當口,傑里尋找可以交談的對象。他選上了一位高瘦的傳教士。傳教士的黃髮剃成小平頭,戴眼鏡,褐色上衣口袋別了一個六英寸銀色十字架。兩位圍上教士項圈的柬埔寨人站在他身邊,神情悲苦。
兩名華人是廚師,他忽然靈光一閃。化學師在黑道的綽號就是廚師。凱勒說過:「鴉片航空」經常載運原料至金邊提煉,但苦口婆心就是勸不動廚師前來圍城效命。
「像屁股上的一根刺,對吧?」沉默良久。「好吧,你可別被子彈射爛屁股了,朋友,今晚外面亂得很。」
「刁先生才不想在辦公室談事情,伏爾泰。才不呢!刁先生穿得也不太體面。刁這個人非常潮州,和德雷克·柯一樣拿泰國護照,也用天花亂墜的假名,來萬象后保持得非常非常低調。『馬歇爾機長,』他對我說,『想不想在上班時間以外賺點外快,換換口味啊?想不想幫我飛一趟非傳統的路線?他們跟我說,最近你是個好得不得了的飛行員,穩得很。想不想一天賺個四五千塊,甚至還用不著一整天呢。你個人意下如何,馬歇爾機長?』『刁先生,』我告訴他」——查理這時歇斯底里地叫嚷起來——「『在不危及我談判地位的情況下,刁先生,為了五千美元,以我目前寧靜的心情,我願為你下地獄,幫你帶回撒旦的蛋蛋。』刁先生說他會再過來,不准我亂講話。」
他提著打字機與肩袋。他沒看見歐洲人。他看見制籃工,賣皮攤販,水果攤販,也再度發現隨處可見偷來的汽油裝在瓶子里,擺在人行道上,等待炮彈觸發。樹上掛了一面鏡子,傑里看著牙醫幫病人拔牙,病人被綁在高椅上,而尖端紅色的牙齒則慎重加入展示今日戰果的行列。這一切,傑里裝模作樣記錄在筆記簿上,以符合狂熱報道社會現狀的記者形象。坐在路邊咖啡店享用冰啤酒與鮮魚時,他看著馬路對面註明「印支包機」的辦公室,既寒酸又獃滯。傑里等人前來開門。苦等無人。「馬歇爾機長從不飛上午,先生。」來到專賣兒童腳踏車的雜貨店,他購買一卷橡皮膠帶,回到房間,將華瑟槍貼在肋骨上,以免掛在皮帶上蕩來蕩去。著裝完畢后,膽大無畏的記者準備繼續秉持偽裝身份行動。在外勤情報員的心態上,在情勢越來越緊張時,偽裝身份有時只不過是自我合理化的舉動,多此一舉。
他如犁田般在廊廳吃力前進。A計劃已胎死腹中。他的A計劃通常會難產。「限工作人員」的門由一對非常嚴肅的保鏢看守,礙於情勢緊張,他不願厚臉皮貿然闖關。群眾朝旅客出口處推擠而去,飽受侵擾的地勤人員拒收登機證,飽受侵擾的警方則受到通行證轟炸。通行證的設計用意是預防他們騷擾有頭有臉的人物。他任憑人群推擠他前進。來到邊緣處,一組法國貿易商嚷著要求退票,老年人則準備就地過夜。然而人群中心則相互推擠,四處張望,傳播最新謠言,人潮動力以穩定的速度將他推到前方。到了前方,傑里偷偷取出報社電報卡,翻越臨時路障。高階警官滿頭油光,好整以暇看著傑里,眼神輕蔑,下屬則努力對付群眾。傑里直接大步走過去,肩袋在手上晃來晃去,將報社電報卡推向他鼻下。
查理·馬歇爾握住傑里一手。
「瑞卡度現在到哪裡去了?」
「你想幹嗎,伏爾泰?幹嗎老纏我?」
儘管如此,他仍將伏爾泰放進松垮長褲的后口袋。
「小瑞?」查理·馬歇爾說,出神望著傑里,「瑞卡度在哪裡,伏爾泰?」
飛機有三分之二是空位,露水從機翼上的彈孔滴落,猶如未經包紮的傷口。
「災情慘重,已經炸掉六七架飛機了。噢,對了!他們機場完全癱瘓。當局政府懷疑遭到暗算。也許抓了幾個人進監獄。說也奇怪,怎麼會把軍火庫設在機場呢?太危險了吧。到底是什麼原因?」
令人訝異的是,刁先生提出的條件,查理並未向人透露,直到後來至清邁慶祝農曆春節,與父親見面。他沒有告訴小瑞,甚至也未向麗姬透露,也許是因為這時友誼已出現裂痕,小瑞自己也另外又找了幾個女人。
盛怒之下,他讓飛機朝雲層飛去,任其朝金邊炮兵部隊緩緩的閃光前進,在傑里認為一片漆黑的環境里表演出完美的降落,三點同時觸地。他等待地面防衛部隊發射機關槍,等待飛機失速墜毀成超大型坑洞,然而倏然間他只見熟悉的火藥箱搭成新的堤壩,箱子里裝著泥巴。他也看見有人在微薄光線中展開雙臂,等著迎接他們。飛機在跑道上滑行時,一輛褐色吉普車停在前面,後方綠燈閃爍,宛如有人以手開關著手電筒。飛機停在草地上。在堤壩旁邊,傑里依稀認出兩輛綠色卡車,一組人彼此緊靠等待,朝他們的方向投射焦慮的眼光,身後則是一架雙引擎休閑飛機的黑影。飛機一停妥,傑里立即聽見底下貨艙傳來機鼻打開的聲響,隨後是人腳走下鋼梯,以及快速呼叫響應的人聲。他們離去的速度令傑里措手不及。然而他聽見了另外的聲響,令他的鮮血結凍,促使他衝下梯子到機腹去。
「查理·馬歇爾。」傑里輕聲說。一位苦力指向隔壁房間。傑里將女孩打發走。第二個房間較小,馬歇爾躺在角落,有個華人女孩身穿豪華旗袍彎腰替他準備煙斗,傑里認為她是屋主的女兒。查理·馬歇爾得到特別禮遇,因為他既是常客,也是供貨者。傑里跪在他另一邊。有位老人站在門口看。女孩也在看,煙斗仍在手上。
「拜託你行不行,」陸克大喊,態度嚴肅起來,「幹嗎不要?」他直接來到上鎖的浴室門,抗議起來。
「赤柬剛炸掉機場軍火庫!」他吼叫,「機場關閉,不準起降。」
「我寫的啦。」官員嘆了一口氣,將自己的詩放回抽屜。朝臣放鬆心情。「好好關照這位文人。」他命令。
「對,夥計。他人在哪裡?我想跟他交換一點意見。所以才拿出那三百塊。如果你能抽空幫我引介,會再給你五百。」
「太棒了!」傑里熱忱如泉涌。「精彩。感覺敏銳。」
在機場,他把華瑟手槍扔進垃圾筒,而且在最後一分鐘以賄賂的方式登上前往西貢的飛機,而西貢正是他的目的地。起飛時,他納悶的是,究竟何者的預期生存率較高,是他自己或是金邊。
「對。」
高官搖搖頭。朝臣將傑里盯得更緊了。
「有。」
「夥計,你給我仔細聽好,」傑里督促,「聽著。這一部分我很喜歡,懂嗎?這一部分你好好講個清楚,我就帶你回家。我發誓。拜託。」
查理坦承他敬愛的父親每月撥款濟助,讓他淚水再流。
「夥計,你少來煩我了。」傑里建議,「說真的。我欣賞你,不過你不是我的一切,懂嗎?所以請保持距離。」
「所以你才讓給小瑞,對吧?」傑里很快說,「對不對,查理?你對刁說:『抱歉,不過你可以試試瑞卡度。』經過是不是這樣?」
「雨九-九-藏-書果?」傑里再猜。
「這樣的話,請先生為以下這段詩貴賜高見。」迷你官員以高貴的法文開始朗誦,並以手掌緩緩指揮。
將軍的建議並不振奮人心。
「德雷克·柯告訴我父親,我父親告訴我,我再告訴整個他媽的人類!德雷克·柯是了不起的哲學家,聽懂了沒?」
傑里離開金邊時的實際狀況必須在此一提,因為與後來的陸克有關。見過參贊后,當天上午傑里連忙尋求掩飾身份的動作,也許能舒解他越來越重的赤|裸感。他專心追起難民與孤兒的新聞,正午通過凱勒發出,另外加上一篇報道馬德望當地氣氛的文章,寫得還不錯,儘管未能見報,至少能以他之名歸檔保存。當時有兩處難民營,人數急速增加,一處位於巴沙河上一座巨大的旅館,是施亞努個人的夢想樂園,也是未完成的樂園;另一處位於機場附近的列車編組場,每個車廂住了兩三個家庭。他走訪了兩地,狀況相同:澳大利亞籍青年英雄排除萬難,惟一的水源受到污染;一周配米兩次;兒童在他身後吱喳說著「嗨」以及「拜拜」。他跟在柬埔寨翻譯身後在難民營前後走動,逢人就問個不停,大搖大擺,尋找能再融化史大卜心臟一角的題材。
「快說啊,可惡!梅倫。梅倫!」傑里正對查理臉孔大喊,想嚇得他回答,「梅倫是誰,你這個沒用的爛東西!跑香港做什麼?」他扶查理起立,像搖晃布娃娃一樣搖晃他,然而繼續搖了好一陣子查理才回答。回答之前,查理·馬歇爾央求傑里體會一下愛的感覺,真愛的感覺,愛上一個發瘋的歐洲妓|女,卻知道自己永遠無法擁有她,連一晚也不行。
「給我逮著了吧。」傑里大聲自言自語,進入倉庫另一側安全地帶。這時,如同寂寞行軍數月後首度見到敵軍,前方清清楚楚擺了一架破爛的藍灰色DC4卡菲爾,肥如青蛙,蹲在破碎的停機坪上,機鼻打開。柴油從右引擎如黑雨般迅速滴落,一名瘦長如紡錐的華人戴著滿是軍方標誌的航海帽,站在裝貨區下抽煙,清點貨物。兩名苦力來回忙著搬布袋,另一名則以古老的起重機運送。他腳邊有群雞猛刨地。在機身上,德雷克·柯賽馬招牌的顏色褪色,上面以火紅漆上印支包機,前三個字母與后兩個字母因進行整修而不見。
傑里抬起他手臂,輕輕攙扶他起身,女孩在一旁幫忙。
「所以說,麗姬幫他跑,對不對,查理?麗姬幫梅倫帶東西。」傑里以手掌輕輕將查理的頭扭過來,直到失魂的雙眼對準他為止。
「德雷克·柯一輩子從沒去過萬象!」查理忽然脫口大喊,「你瘋了,伏爾泰!像柯那樣的大人物,才懶得管一個骯髒兮兮的亞洲小城。德雷克·柯是個厲害的哲學家,伏爾泰!那個人,你最好多留心點!」似乎人人都是哲學家——或者說,除了查理·馬歇爾之外每人都是。「在萬象,沒有人聽過柯的大名!聽懂了沒,伏爾泰?」
「這麼說來你念過法國大詩人的作品嘍,先生?」
「先生,容我最後警告貴國。你是美國人嗎?」
「我一輩子從來沒見過他,伏爾泰。你想訪問德雷克·柯,就去找我父親。他會割破你的喉嚨。」
「一樣。告訴貴國政府,先生,如果不幫我們繼續對抗共產黨,我們會改向俄國求助,請他們接替貴國的角色,協助我們抗戰。」
「是啊,小瑞是笨蛋一個,」查理·馬歇爾語帶情感,「小瑞一定不能再去清邁,不然有人會拿槍射穿他屁股。裝死的人,爛嘴巴非閉緊不可,聽懂了沒?我對他說:『小瑞啊,你是我合伙人。閉上你那張爛嘴巴,別讓人看見,不然有人會被你氣炸。』」
陸克遞給他一張報紙。「增添了幾許威斯特貝的真正本色。什麼花苞在墓園綻放。史大卜愛死你了。」
「有一些非常正直的潮州紳士,是我好朋友的好朋友,聽見了沒?他們正好投資一家航空公司。我也有一些股份。這家公司的大名是印支包機航空。笑什麼笑,你這個鬼佬人猿!別笑我!所以這些好朋友幫我做個人情,在我無助時幫助我這個三腳小王八兒子。我誠心禱告,希望你從天上掉下來,摔斷你那條鬼佬脖子。」
傑里喜歡查理·馬歇爾,若是一切環境條件許可,他很樂意陪他上鴉片館聽他講述落魄卻獨特的一生。然而現在的他,拳頭無情地緊抓查理·馬歇爾的細小手臂,防止他空空的腦袋忽然動了逃跑的念頭。查理心覺走投無路時,逃跑起來身手可能矯健異常。因此傑里半躺著,就像他在老佩特住處如仙山般堆積的對象中閑躺那樣,以左臀與左肘支撐,將查理·馬歇爾的手腕壓進泥巴里,讓查理·馬歇爾朝天平躺。三十英尺外的河面上傳來舢板的喃喃低吟,宛若長葉片片漂過狹長的金月倒影。天空則傳來漸行漸遠的零星炮聲,忽而在前,忽而在後,好像炮兵指揮閑著沒事,決定以炮聲來為自己的存在提供正當性。偶爾從較近之處,紅色高棉以較輕、較刺耳的炮火反擊,但話說回來,這些聲響充其量只是壁虎叫聲與遠方大片寂靜之間的短暫間奏。傑里借月光看表,再看查理·馬歇爾一張狂亂的臉,思忖著他的毒癮多大。和嬰兒吃奶的胃口一樣大吧,他心想。如果查理習慣在夜間抽鴉片,習慣早上睡覺,他對鴉片的癮頭肯定轉眼就來。他臉上的汗濕已讓他不成人形。汗水從粗大的毛孔、從睜大的眼睛、從抽咽的鼻子流出,讓深刻的皺紋巧妙匯聚成河,在洞窟形成小巧的水庫。
「伏爾泰懂個屁!」他對下一個苦力大罵。「他打錯戰爭了,聽懂沒?放到那邊去啦,你這個又懶又蠢的東西,再去抓一把!笨蛋!」
「我走投無路了,威斯特貝!」他哭叫著,然後開始在房內四處哀嚎著「走投無路了」,最後傑里為了替自己爭取一點睡眠機會,也為了阻止鄰居敲撞聲,將備用鑰匙從鑰匙圈取出,朝他扔過去。
兩人之間的兒戲,原本不會勾起傑里回憶。然而之後的發展為情況投下變數。
「哪裡也不去。」
傑里儘可能保持鎮定,以免使查理偏移正道。
口音輕快地糾正他。傑里猜他是丹麥人。
「聽好,伏爾泰,我不喜歡政治,我只是一個平凡的鴉片走私人,懂嗎?你喜歡政治的話就回下面去,去訪問那些神經病撣族人。『政治又不能當飯吃,又不能當女人操,也不能當煙來抽。』他告訴我父親。」
「什麼,伏爾泰?你在講話嗎?」
「我們什麼都炸。我們已經害死了一半的人類了。我們見過的死人比活人還多。巨石罐平原,峴港,我們變成了天下大英雄,我們死了的話,連耶穌基督都要開直升機親自下凡,把我們撈出叢林。」
「有人跟我說,是德雷克·柯。」
他鎖上門,槍插在皮帶上,開始打字。陸克不見人影,所以傑里猜他在醉意惺松間去了妓院。這封信很長,是他間諜生涯中最長的一封:「目前只知道這麼多,先向您報告,以免我沒機會再發信。」他報告了與參贊的接觸,報告了下一站,附上瑞卡度的住址,描寫查理·馬歇爾的長相,也描述了跳聖茅屋裡一家三口的景象,全文卻以最正式的用語報告。至於他的新發現——令人厭惡的山姆·科林斯扮演的角色,他隻字未提。畢竟,如果他們早已知道,又何必再報告一次呢?他空出地名與專有名詞,另外附上索引,然後花了一小時將兩條信息轉成基本密碼。這樣的做法,無法矇騙密碼專家五分鐘,卻能讓普通老百姓摸不著頭腦,邀請他的英國參贊就是一例。他最後提醒管理組人員查看,布拉羅尼銀行是否兌現了他寄給貓咪的匯票。他燒掉沒用密碼的信,將改成密碼的信卷進一份報紙里,接著趴在報紙上睡著,腰間的手槍插得很不舒服。他於六點起身刮鬍子,將密碼信插|進一本他認為可以揮別的平裝小說,然後外出散步,享受寧靜晨光。來到「當地」,參贊的座車停得很醒目。參贊本人坐在漂亮小餐廳的平台上,頭戴里維埃拉海灘草帽,也同樣醒目。他的草帽令傑里想起庫洛。參贊享用著熱騰騰的牛角麵包與加奶精的咖啡。一見到傑里,他誇張地揮手。傑里漫步過去。
傑里儘可能動作放輕,將查理·馬歇爾攙扶上馬路,走回別墅,步上樓梯,同樣幾張靜默的臉孔心懷感激地讓他進門。他心想,我應該多問一些才對。也應該多告訴他一些才對。他們命令我進行雙向交流,我並沒有照做。我在麗姬與山姆·科林斯身上逗留太久。我顛倒了次序,弄亂了上級吩咐的採購單,像麗姬一樣搞壞了大事。他是想難過一番,卻難過不起來,而他記得最清楚的事,根本不列在採購單上。他打字致函給親愛的老喬治時,腦里想的,同樣是這些如石碑聳立的事情。
「紅色高棉擊中了飛機場的軍火庫。至少要等到明天早上才能開放。」
「對。」
來到候機樓,傑里發現一群空中小姐喝咖啡談笑,他擺出瀟洒的姿態加入。一位高挑的女孩會講英文,顯出懷疑的臉色,拿著他的護照與五元后離去。
「我誰都不喜歡。」查理·馬歇爾對著貨物以沙啞的假音反駁,帽子再往下滑,蓋住更多臉。「我痛恨全人類,聽懂了沒?」他的辱罵語句儘管帶有華人的下降調,無疑是法裔美國人的口音。「拜託老天爺,我痛恨人類的程度之深,如果人類不趕快自動爆炸成碎片,我可要買一堆炸彈親手引爆了!」
「興味盎然。」傑里熱情回答。朝臣臉色極為凝重。
「我是記者。這裏出了什麼事?」他將嗓門拉到最大。
「我也是。」
「機場的那篇?」
「對,夥計,已經過世了,」傑里耐心地說,「他也以他的方式當將軍。」
「這東西怎麼飛,你會嗎?」查理·馬歇爾邊喊邊啟動一排發霉的按鈕。「你是個飛行大英雄吧,伏爾泰?」
傑里隨便找來一個名字。「拉馬丁?」
「不十分友善。」
另一方面而言,陸克口袋放著傑里在香港公寓的鑰匙。確切來說,應該是尋死匈奴的公寓。陸克名義上飛往曼谷,卻在冥冥之中以傑里之名搭上班機,因為傑里列名該班飛機旅客名單,而陸克姓名不在其中,而且所有座位客滿。抵達曼谷九_九_藏_書后,他參加了分社的會議,會中倉促決定將雜誌社的當地人力依崩潰中的越南前線分配,陸克分到順化與峴港,因此隔天飛往西貢,之後轉搭中午班機往北飛去。
「好吧,那你就緊緊抓牢,聽懂了沒?」
「英國人。」
不知什麼原因,飛機開始穩定下降,降到距離稻田只有兩三百英尺。他們看到下面的村落,有炊煙,有人向樹林狂奔,傑里認真想著,查理·馬歇爾是否注意到這些。然而在最後一分鐘,他有如具有耐心的騎師,又拉又靠,最後讓愛馬的頭抬起,兩人繼續喝蘇格蘭威士忌。
後來有一天,將軍似乎對查理失去了耐性。他召來保鏢,從撣族山頂下山到一個名為方昂的鴉片小鎮,距離泰國邊界不遠。將軍以全世界大家長皆然的方式在方昂訓誡查理花錢如流水的態度。
「跟誰?」
傑里看著他,傾聽他爆發激動情緒,觀察他崩潰、打起精神、再度崩潰、更打不起精神來,傑里覺得宛如目睹壯烈成仁的朋友咽下最後一口氣。他本能想緩緩誘導查理,讓他說個沒完。傑里的難題是,他不知道毒癮發作有何預兆,不知道在毒癮發作前他有多少時間。他問了問題,但查理往往沒聽見。有時候他回答傑里並沒問他的問題。有時候他慢半拍,針對傑里早已放棄追問的問題,他會忽然丟出答案。在沙拉特,訊問人說,心防潰散的人很危險,因為他付出他身上沒有的錢,為的是收買你的愛心。然而在寶貴的幾分鐘之間,查理什麼也沒付出。
「馬歇爾機長,我是倫敦一家報社的記者,想寫篇有關瑞卡度的報道,」傑里輕聲說,「我希望能搭你的飛機到金邊,順便跟你請教幾個問題。」
傑里問他弗羅斯特案情發展情況。陸克已忘得精光,傑里不得不提示。啊,他呀,陸克說。他呀,對啊,是有一些報道,說他耍過三合會,也許再過一百年那些報道說不定全會成真,不過現在有誰管那麼多?
他本想問老庫洛的是,如果消息來源不是代號梅倫的山姆·科林斯的話,倫敦城如何得知這一點?
「對,」傑里同意,「是的。」
「德雷克·柯,我從沒聽過。我對祖宗八代發誓,雜種兒查理,將軍之子,一輩子從來沒聽過德雷克·柯這名字。」
然而僅剩的旅客只有那對老夫婦,摟著豬,捧著包裹。他抓住鋼梯,讓自己自由落地,觸及停機坪時震到脊椎。吉普車已經載著華人廚師以及撣族保鏢揚長而去。傑里一面向前跑,一面看見吉普車朝機場邊緣打開的關口急駛而去。吉普車通過門,兩名哨兵關上鐵門,採取先前的立姿。在他身後,頭戴鋼盔的飛機指揮人已經向卡菲爾飛機聚集過去。載滿警察的兩輛卡車旁觀著,一時之間傑里竟傻傻認為他們可能扮演某種抑制的角色,後來才恍然大悟,原來是金邊的榮譽警衛,前來護送三公噸的鴉片。然而他眼光主要仍盯住蓄大鬍子、身材高大、頭戴卡斯特羅帽那人身上。那人手持AK47,走起路來嚴重顛簸。橡膠底的飛行員靴子踩著鐵梯而下時,腳步宛如忽輕忽重的鼓聲。傑里恰巧瞧見他。畢奇小飛機的機門為他敞開,兩名地勤人員準備扶他上飛機。走到他們身邊時,他們伸出手想接過步槍,瑞卡度卻揮手要他們退下。他轉身過來,正在尋找傑里。短短一秒間,他們看到了對方。瑞卡度舉槍,傑里卧地。二十秒間,傑里溫習了出生至今的歲月,隨後又有幾枚子彈在戰火蹂躪過的機場上嗚咽而過。這時傑里抬頭,射擊已停止,瑞卡度上了飛機,助手則拉開防滑塞塊。小飛機在閃光中起飛時,傑里沒命朝機場邊緣最陰暗的部分拔腿奔去,以免另有他人發現他的存在有礙交易順暢。
「柯。」
「先生,對所有紳士,我什麼都賣。」
「他們為什麼要殺掉瑞卡度?」傑里問,「瑞卡度做錯了什麼事?」
柯對我伸出手。今晚動筆,明天醒來時我喉嚨多了一道。
傑里比較靠近了飛機,能聽見查理·馬歇爾對苦力吆喝。
隔沒多久,查理·馬歇爾啜泣起來,緊握傑里的雙手,邊哭邊問傑里是否也有父親。
「那個發瘋的麗姬,」查理傷痛之餘說著,「那個發瘋的麗姬,她幫梅倫跑香港。」
「你跟他熟嗎?」
「別碰那匹馬!那個刁啊,人脈又高又廣,才看不上你這個神經小王八,聽懂了沒?天啊,有誰聽過汕頭人給沒出息的半鬼佬五千塊幫忙開飛機?」
「你比女人還糟糕,你知道嗎?」傑里停在門口轉身對他說。
她開始向上爬,上了幾階,她開始哀嚎,查理·馬歇爾則設法一手夾著豬,另一手一巴掌響亮地打在她臀部,以中文對她破口大罵。丈夫匆忙跟在她身後,傑里則將兩人安然拉上來。最後是查理·馬歇爾如小丑的頭部探入機鼻。雖然臉部大半被帽子遮住,傑里仍首度看清帽下面貌:棕色皮膚,骨瘦如柴,半垂的華人眼皮,一張法國人的大嘴,吆喝時朝四面扭曲變形。他將豬推過去,傑里抓住,豬又叫又蠕動,他送還給老農夫婦。隨後查理將一身無肉的軀幹拉上飛機,如同蜘蛛爬出水溝一般。他一上來,海關官員與炮兵上校立刻起立,拍拍屁股,迅速走向陰影中頭戴卡斯特羅帽的男子。男子仍跨坐在紙箱上。來到他面前後,他們尊敬地等候,如同教區副執事將獻金送上祭壇。
總督府位於市區邊緣,前方有陽台與法國殖民地式大門,助理七十餘人。寬廣的水泥廊廳通往一間從未完工的等候室,也通往後面小得多的辦公室。經過五十分鐘的等待,傑里終於獲准進入其中一間,接見他的柬埔寨人身形迷你,身穿黑西裝,階級極高,是從金邊派來處理多嘴的特派記者。有人說,他父親是將領,他負責馬德望一帶的家族鴉片生意。他的辦公桌很大,大得不相稱。在場幾人懶散地或坐或站,表情非常嚴肅。其中一人穿著制服,掛了不少勳章彩條。傑里深度探訪背景,寫下了一串迷人美夢:共軍即將敗陣;目前正認真考慮是否重開全國道路系統;觀光業是本省的帶頭成長的產業。將軍之子說話溫吞,一口法文講得漂亮,顯然自已聽得也很舒服,因為他眼睛半閉,說話時面帶微笑,彷彿正在欣賞動人的音樂。
「打探什麼鬼消息嘛。有新聞要同享。是誰免費給你弗羅斯特消息的?沒有小陸在場,哪來的好事?」
「有沒有水?」傑里問。
「知不知道上哪裡才找得到他?」
「會,我也會說英文!」
「她爬到上面后,你伸手抓住她,聽懂了沒?」他呼喊,雙手抱住豬。「要是她摔下來跌破屁股的話,跟那些蠢蛋有理也講不清了。你是什麼緝毒英雄嗎,伏爾泰?」
「天啊,伏爾泰。瑞卡度是我的朋友。那個傢伙啊,他懂不少哲學。你應該訪問的人是他嘛,伏爾泰。你應該聽聽他的想法。」
「你幹嗎?」他們以法文問。
「我從來沒聽過刁先生,聽懂了沒?」
他搭計程車進市區。最高級的旅館是主要道路上一處跳蛋猖獗的棚舍。馬路本身狹窄,令人掩鼻,震耳欲聾,是蓬勃發展中的亞洲新興市鎮,灌滿了本田汽車的噪音,擠滿了一肚子怨氣的暴發戶賓士車。為了保持偽裝身份,他開了房間,預付住宿費,包括「特殊服務」費。所謂特殊服務,其實只是將床單清洗乾淨,而不是直接睡在前人軀體輪廓尚存的床單上。他請司機一小時后回來。礙於習慣,他忍不住要了一張灌水收據。他沖了澡,換了衣服,客氣地傾聽小男僕解釋,過了宵禁時間應從哪裡爬進來。之後他到外面吃早餐,因為當時才上午九點。
他開始朗誦,接著又念了大約二十句令人如坐針氈的詩句,傑里聽了一頭霧水。
噢,老母,傑里心想。哇塞。老天爺啊。
他首先往市集走,喝了一碗中國湯,研究著攤販與店面。他選中一名印度年輕人,賣的不外乎塑料桶、水瓶與掃把,收益卻似乎非常可觀。
某處有火箭炮落地,他絲毫不在意。
「他抽了多少?」他問女孩。女孩伸出三根手指。
兩人共乘一輛三輪摩托車。印度男孩有個伯伯在銀市賣佛像。他的店後面有個房間,上了門栓也上了鎖。傑里花了三十美元買下一把精緻的棕色華瑟衝鋒手槍,可裝二十輪彈藥。他回到三輪摩托車時想到沙拉特的老大,一定會因此氣得重度昏厥。首先,他們認為「不當配備」是罪上加罪。第二,他們倡導小槍製造的麻煩多過於好處,這根本是胡說八道。然而,如果傑里將他在香港的衛卜利手槍偷渡到曼谷,再轉來金邊,他們得知后必定更加暴跳如雷,因此傑里認為,他們應該慶幸才對,因為不管他們本周中心目的是什麼,他都不想不帶槍行動。來到機場,沒有飛機前往馬德望,但這裏的飛機其實哪裡也不飛。跑道上呼嘯起降的飛機是全身銀色的稻米噴射機,昨晚火箭炮剛炸出坑洞,因此正在興建新的堤壩。傑里看著卡車運來一車車泥土,苦力忙著填滿火藥箱。他決定的是,如果不幹這一行,我要改做沙土生意,專門賣給圍城。
河面上亮起兩道白色照明彈,如日照般炫目,令查理憶起他們早年在萬象吃苦的經過。他挺直上身,在泥巴上畫出房子,是麗姬和小瑞和查理·馬歇爾住的地方,他很驕傲地說,就住在市區邊緣一個發臭的跳蛋茅屋。小瑞與麗姬住皇家套房,是跳蛋茅屋惟一的房間,而查理的任務是盡量別礙事,付付房租,買買酒。然而一回想起手頭拮据的辛酸,查理的淚水又突然如暴雨直下。
「安崔亞斯機長還幫印支包機開飛機嗎?」他詢問。
「刁先生呢?」
「誰?」
精疲力竭的查理沉坐地上,駝身看著泥屋。傑里蹲在他身旁,拳頭緊抓查理頸后的衣領,小心不要弄痛對方。
「閣下,瑞卡度老大的終生好友,」庫洛說過,為麗姬的描述補充,「那位好小姐敬告過我們,他一半是潮州人,也參加過數場徒勞無功的戰事,是光榮的老將。」
「沒有人!」
傑里維持站姿,不多加隱藏自己,拳握肩袋晃動,面帶英國人那種不起作用的歉意微笑。苦力現在似乎從數處朝飛機集中,全數遠大於二。傑里轉身背對他們,重複巡行倉庫的動作九九藏書,姿態如他剛才巡行經過教練機,或是前往弗羅斯特辦公室的走廊上,窺視擋雨板的隙縫,卻只見幾隻破紙箱。「想在馬德望營運,權利金就要花上五十萬美金。」凱勒說過。以這種價格,哪來重新裝潢的錢?倉庫打開,他看見四輛軍用卡車滿載蔬菜水果,以及沒有標誌的黃麻布袋。軍卡的后擋板朝向飛機,漆上炮兵標誌。每輛卡車上站了兩名士兵,將黃麻布袋下傳給苦力。比較合理的做法,應該是將卡車開到停機坪,但此地瀰漫謹慎行事的氣氛。「陸軍喜歡參一腳,」凱勒說過,「海軍派船隊沿湄公河直下,一次可賺好幾百萬。空軍喜歡漂漂亮亮的,派轟炸機載水果,派直升機空運有錢的華人,而不是去受到攻擊的城鎮空運傷員。開戰鬥機的男孩就吃不到了,因為他們哪裡降落就要在哪裡起飛。不過陸軍真的必須到處掙點外快求生。」
「是嗎?」查理·馬歇爾說。自從傑里見到他,這是他首度表現出高興又佩服的模樣。
然而查理·馬歇爾已魂飛天外,凶多吉少。他直接從傑里胸口癱下,平躺在泥士上,雙眼緊閉,只有偶爾喘氣聲,貪婪、沙啞地喘著氣,傑里握著他的手腕,脈動狂亂,為軀殼內的生命做了最佳見證。
「多謝了。」
「請留步,先生。」高級官員尖聲說,半打瞌睡的朝臣起了一陣騷動。他打開抽屜,抽出一個懾人的檔案夾。弗羅斯特的遺囑,傑里心想。我的賜死令。給貓咪收集的郵票。
「不要。」
「瑞卡度現在人在哪裡?我非找到他不行。我跟報社保證過,一定能訪問到他。總不能讓他們失望吧?」
「噢,查理啊,他有金剛不壞之身,完完全全百戰不死!查理·馬歇爾啊,刁先生,他呀,很厲害喲,有一半華人血統,皮包骨,愛抽鴉片,飛行技術一把罩……」
「啊,準備好了嘛!真可靠!」參贊大喊,準備起立,「出爐后,一直渴望拜讀呢!」
傑里開始與他閑聊——如果扯開嗓門對談也算閑聊的話。
房間以前想必是當做主卧房,連接著另一個較小的房間。他一手搭在其中一女孩肩膀上。另一女孩服從地跟著。第一個房間躺了十二個顧客,全是男性。幾個女孩躺在他們之間,低聲說話。赤腳的苦力照料大家,煞費苦心地逐一呵護一個個斜躺的身體,將小球綁在細棍上,點燃后伸至煙鬥上方,讓顧客長長緩緩吸一口,直到小球燃燒殆盡。對話進行緩慢,呢喃細語,偶爾引發幾陣感激的笑聲。傑里認出參贊晚宴邀請的那位瑞士聰明人。他正與一個柬埔寨胖子聊天。沒人對傑里有興趣。如同在麗姬·伍辛頓的公寓一般,這兩個女孩為他驗明了正身。
「您會說法文嗎?」
「今晚哪裡去?」陸克對著浴室門高聲問。
「刁先生呢?——告訴我,帶豬上飛機的那對夫婦是什麼人?」傑里大喊,以維持對話進行,查理則拿回酒瓶,再灌一口。
「是誰幫瑞卡度償清債務,讓他幫印支包機開飛機的?」
「安崔亞斯。我們以前都叫他安崔。矮矮的,喜歡戴墨鏡。專門飛磅湛。」
查理語氣中斷,靠在傑里肩膀上啜泣。
她搖搖頭,說只有馬歇爾機長和瑞卡度機長飛印支包機,不過小瑞機長已在墜機后被燒死。傑里假裝不感興趣,反而隨口問到馬歇爾機長的卡菲爾是否預計下午起飛,他的根據是昨晚的電報。然而已經沒有空位供貨機起降,已預訂一空,印支包機總是滿噹噹。
對父親表達抗議,查理有自己的一套,以軍方不表贊同的方式鼓起失色的臉頰,他也有自己的一套。
隨後話題轉到工作,發言人仍是查理的將軍父親:
「打電話給她嘛。叫她幫小陸克找個妓|女嘛。對了,那個聖塔芭芭拉來的妓|女在樓下。我不覺得值得驕傲。我帶她過來好了。」
他們最後一次見面,從各方觀點而言,是在金邊最後那晚,而這是事實,而事實這種商品,稍後變得極難得手,其困難度眾所周知。
查理頭髮被汗水沾得濕透,刺痛了傑里的下巴。查理則邊淌口水,邊急促而含糊地敘事。
愛侶成雙,端坐地表,凝望大海。
查理眼神陰鬱盯著泥屋看,突然爆出陰險的大笑,隨後漸漸平息,也不作交代。
傑里半轉身,以雙手圍成喇叭說:「幫老天爺看天空啊。」他以標準美語說,生氣地指向上天,繼續向前走,最後來到高高的圈地。圈地敞開,倉庫則在他前方,通過後,機場與塔台都將看不見他。他走在破碎的水泥地上,裂縫長出茅草。視線所及處不見人影。倉庫以擋雨板搭建,三十英尺長,十英尺高,以棕櫚葉罩頂。窗上的木板註明「無雷管炸彈碎片存放處」。另一側,有一條被踏爛的泥土路通往停機棚。傑里從裂縫中看到停放的貨機,色彩有如鸚鵡。
擴音器又開始吱喳起來。兩名柬埔寨教士聆聽著。傳教士幾乎折腰才能聽見他們喃喃翻譯的聲音。
印度男孩以尖銳的眼光前後掃描街道,不再玩猜謎語。
「你認為是誰寫的?」
「哈哈。」
兩名山民前來參觀,笑得合不攏嘴。一叢棕櫚樹朝他們跳躍而來,但飛機雙腳穩穩踩住地面。查理·馬歇爾心不在焉地往後拉操縱桿,收攏起落架。傑里不太確定機鼻是否真已拉起,再度回想到就學的情景,回想到跳遠競賽,憶起同樣的感受一—沒有起飛,卻脫離地面。他感受到振動,聽見機腹掠過樹林時樹葉的唰唰聲。查理·馬歇爾對著飛機臭罵,要飛機往該死的天空上升,但有一世紀之久的時間,飛機的高度絲毫不見增加,只是在蜿蜒的道路上空數英尺嗡嗡懸挂。道路一意向上伸入山脈里。查理·馬歇爾想點煙,所以讓傑里握住他面前的方向盤,感受活蹦亂跳的方向舵。查理·馬歇爾重掌方向盤后,飛向山脈最低點的一處緩坡。轉彎后,掠過山脈頂端,接著再迴旋三百六十度。向下望著棕色屋頂、河流、機場時,傑里盤算高度大約一千英尺。就查理·馬歇爾而言,以這高度來定速航行很舒服,因此他現在總算摘下帽子,擺出大功告成的姿態,以一大杯蘇格蘭威士忌犒賞自己。酒瓶放在他腳邊。飛機下方的暮色越來越濃,褐色的泥土則柔柔地融入淡紫。
「飛機大約超重五百噸。飛機漏油。飛機載了一個武裝保鏢。機場禁止我們起飛。金邊機場禁止降落,當地大概被炸出白金漢郡一樣大的大洞。脫離赤柬抵達安全之地需一個半小時,如果對方任何人告密,高手威斯特貝的手腳會被綁起來,抱著裝有鴉片原料的兩百個布袋。」
揮別了密碼信,傑里只注意到其中隱而未提的部分,這時興起一陣期終之感。他也許會舊地重遊,也許不會,就算舊地重遊,人事地物永遠也不會相同了。
「我叫凱勒用你的名義發了電報給史大卜。」
「馬歇爾機長從不飛上午,先生。」
「對,」陸克說,「你也是。」
與事後的謠傳相反的是,他與傑里並未在西貢見面。他們也未在北方撤退期間相遇。
「你是作家?」
「跟女的?」
「梅倫。誰是梅倫?」他問。他的語調輕柔,令查理昏昏欲睡,開始為泥屋添上煙囪與煙。
查理·馬歇爾的睡眼幾乎全閉。他進入半恍惚的狀態坐著,頭靠著椅背,帽檐壓到鼻樑。
傑里重回卧房時,陸克己側卧床上,呈胎兒姿勢,盯著牆壁看,以規律的節奏喝著酒。
三秒鐘的暴雨沖走了查理的泥屋,讓他氣憤不已。他以四肢胡亂畫地尋找,狂哭臭罵。情緒發泄完畢,他又開始談論起父親,講述父親如何替親生兒子在萬象某大航空公司安插職位——只不過當時查理因為膽子越來越小,堅持想永遠停飛。
進了浴室,傑里將華瑟槍拆下,放進外套夾克,要用時能伸手夠到。
「是友善的朋友嗎,先生?」
「我痛恨得要死。」
「我要出去約會。」
這一次,傑里懶得按門上的電鈴,直接翻牆。牆頭的碎玻璃刺破了雙手。他也不往前門走,也不再遵守老規矩,看著棕色雙腳站在樓梯底部。這次他站在庭園裡,等待自己沉重的落地聲平息,等待眼睛與耳朵發現大別墅里的人跡。別墅在背後的月光襯托下,高高聳立在傑里身上。
「倫敦的牛津?」
因此查理為印支包機飛運父親的鴉片:起初每星期一兩趟,工作規律,誠實無欺,他很喜歡。他的膽量又大了起來,定下心來,真心感激老爸。他當然也盡量請潮州佬幫瑞卡度安插工作,但他們不願意。過了幾個月,他們答應請麗姬坐在前面的辦公室,對客戶甜言蜜語,周薪二十元。查理暗示,那些日子是黃金歲月。查理與麗姬賺錢,瑞卡度拿來浪費在更異想天開的事業上,大家都開心,大家都有事做。後來有天晚上,刁先生有如復讎之神一樣現身,打亂了好事。他出現時,他們正好要鎖上公司辦公室。他直接從人行道走進來,沒有事先約時間,劈頭指名要找查理·馬歇爾,自稱是公司駐曼谷的主管。潮州佬從後面辦公室出來,看了刁一眼,為他擔保,然後離開。
「沒錯!他最厲害了!我跟瑞卡度擁有幾家海外公司,你知道嗎?六家。我們在列支敦斯登有幾個基金會,在日內瓦有幾家企業,在荷屬安地列斯群島有一個銀行經理,還有律師,天啊。我的財產有多少,知道嗎?」他拍拍后口袋。「整整三百美元。查理·馬歇爾和瑞卡度連手殺害他媽的一半人類。沒人給我們一毛錢。我父親殺了另一半,賺錢賺翻天。瑞卡度,他老是異想天開想撈錢。彈殼。天啊。我們準備付錢找那些蠢蛋來撿全亞洲的彈殼,賣給下一場戰爭!」機鼻往下沉,他罵了一句法文髒話,再往上拉回。「膠乳!非偷走所有膠乳,運出磅湛才行!我們飛到磅湛,找來大直升機,紅色十字架。我們怎麼搞?怎麼運走該死的傷員。給我安靜別動,這個瘋雜種,聽懂沒?」他又對著飛機講話。傑里注意到,機鼻有一長排彈孔,補貼得不很妥當。他荒謬地想到「封口撕開處」。「人發。我們準備賣頭髮當百萬富翁。村子里所有女孩都得留長頭髮,剪下來運到曼谷做假髮。」
查理·馬歇爾忽然精神為之一振,翻出《憨第德》,摔在傑里的大腿上,對他大發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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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打算拿槍轟爛我的腦袋吧,伏爾泰?」
「伏爾泰,他們全是好人,聽懂了沒?刁先生......德雷克·柯。他們不想傷害任何人。他們只想做生意。他們有東西想賣,也有人想買他們的東西!是一種服務嘛!又沒人因此打破飯碗。你幹嗎想攪局?你自己也是個好人,我看得出來。你不是幫老頭抱豬嗎?有誰看過歐洲人幫亞洲人抱豬過?可是啊,天啊,伏爾泰,要是你逼我講實話,他們會把你砍得七零八落,因為那個刁先生啊,他公事公辦,非常講究哲學,聽懂了沒?他們會殺掉我,會殺掉瑞卡度,會殺掉你,會殺掉全部該死的人類!」
「瑞卡度是做什麼的,怎麼能拿那麼多錢?」他又問。
傑里此時小心翼翼走著。他尋找掩護的本能變得敏銳無比。「傑里·威斯特貝閣下,傑出記者,報道圍城經濟。」夥計,如果你個頭跟我一樣高大,不管做什麼事,一定要提出好得不得了的理由。因此他放低身段。來到詢問櫃檯,在數名沉默男子的監視下,他詢問了本地最高級旅館的名稱,寫下兩三個,同時繼續研究飛機與建築物的配置。他從一間辦事處繞到另一間辦事處,詢問如何空運新聞稿件到金邊,大家卻絲毫沒有概念。他持續進行秘密偵查,拿著報社電報卡到處詢問總督皇宮怎麼走,暗示著他與大人物有事相商。自古到今,他是來到馬德望的記者中最顯眼的一位。這時他記下註明「工作人員」與註明「閑人勿進」的門,也記下男士洗手間,以便闖關成功后能描繪整個中央大廳的草圖,重點放在通往機場鐵絲網封鎖區的出口。最後,他詢問目前有哪些飛行員在馬德望。他表示,他認識幾名飛行員,因此萬一逼不得已,最簡單的計劃是請飛行員幫他帶新聞稿件到金邊。一位空姐拿出名單,朗誦出姓名,這時傑里輕手將名單翻過來,其他姓名盡收眼裡。印支包機的班機列名其中,但沒有附上飛行員姓名。
查理·馬歇爾直接拿起酒瓶灌威士忌,然後交給傑里。他無肉的雙手一脫離操縱桿就狂揮亂舞,鼻子則不斷流鼻涕。傑里暗想他一天抽幾管。他以前認識一個朗勃拉邦的旅館業者,是科西嘉島的「黑腳」(北非殖民者),一天要抽上六十管才能好好上班。「馬歇爾機長上午從不開飛機。」他心想。
「瑞卡度幫柯做了什麼特別的事?特別到柯願意幫他償還所有債務?」
「不行。」
他的聽眾走了。在查理·馬歇爾的論點闡述完畢前,傑里已登上鋼梯一半。
「什麼意思?」
他穿了一件油膩的白色短袖襯衫,肩章上的金杠多到能讓他在任何空軍當上正式將軍。兩個美國戰鬥縫章縫在正面,旁邊則是令人眼花繚亂的勳章綵帶與共產黨的紅星。一塊縫章寫著「為耶穌殺共產黨」,另一塊縫章寫的則是「耶穌的內心是資本主義者」。他面朝下,臉孔在巨大的航海帽陰影中。帽子隨時可下滑蓋住耳朵。傑里等他抬頭。苦力已經嚷著要傑里走開,但查理·馬歇爾繼續頑固地面朝下,一面在清單上寫字,憤怒地吆喝回去。
「瑞卡度在哪裡,我從來都不知道,聽懂了沒?我一輩子從來不想要朋友。如果那個瘋子瑞卡度上街被我看到,我一定當街射掉他的鳥蛋,聽懂了沒?他死了。在他死之前,他可以乖乖裝死。他跟大家說他死了。所以或許一輩子就這麼一次,我打算相信那個混賬!」
「聽人說,你和瑞卡度以前是哥倆好。」
梅倫是個古怪的英國貿易商人,沒人知道他做什麼生意。這個做一點,那個做一些,查理說。別人很怕他。梅倫說他能叫麗姬去跑重要的海洛因路線。「憑你的護照和肉體,」梅倫告訴她,「就能比照公主一樣進出香港。」
「麗姬沒幫梅倫帶東西,伏爾泰,」查理糾正他,「麗姬是幫瑞卡度帶東西。麗姬不愛梅倫。她愛的是小瑞和我。」
「瑞卡度!」他大喊,「站住!瑞卡度!」
「美國人老是忙個不停,」查理·馬歇爾搖頭抱怨,「為什麼非現在載這堆東西到金邊,你知道嗎?大家都沒耐性。最近大家都想快打快享受。沒人有閑工夫用吸的。大家都想快快爽一下。你想幹掉全人類是吧,要慢慢來,聽懂了沒?」
傑里仍倚在查理身旁,扲住他的後頸,發現周遭一切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山姆·科林斯坐在車上,停在星辰崗下,清楚可見八樓,一面在晚間十一點研究報紙的賽馬版。一枚火箭炮落在相當靠近的地方,卻無法讓他從那一幅停格的畫面中分心。他也在炮聲之外聽見庫洛的聲音,細數麗姬的犯罪事迹。庫洛說過,資金短缺時,瑞卡度會逼她為他走私小包裹過邊界。
「所以啊,你最好改一改,乖乖干點真差事,你這個鬼佬小王八。最好別再碰賭馬,聽見了沒?也別再碰酒和鴉片。最好甩掉那個損友瑞卡度。還有,你最好別再拿錢給他的女人,聽見了沒?因為我不打算再多養你一天,連一個小時都不行,你這個小王八。我很討厭你,討厭到總有一天會動手宰掉你,因為你讓我想起你母親那個科西嘉島娼妓!」
「照你這麼說,你們靠什麼過活,夥計?」傑里問,不預期能得到什麼答案,「說嘛,反正都結束了。你們靠什麼過活?」
傑里啞然盯著魂飛魄散的身軀,知道仍有一個問題非問不可,就算這問題是兩人生命中最後一個也要照問不誤。他伸手向下,最後一次攙扶起查理。兩人摸黑步行一小時,漫無目標的炮火刺穿暗夜,查理·馬歇爾又尖叫、又央求、又發誓,若能不供出瑞卡度為生存而談妥的條件,他會永遠愛傑里。然而傑里解釋,如果不知道瑞卡度談的條件,整個謎團甚至連一半也沒能解開。也許查理·馬歇爾在失魂落魄之中,明了了傑里的理解方式,哭著說出禁忌秘密。傑里的理解方式是,在即將回歸叢林的城市裡,除非徹底回歸,否則不算滅亡。
忽然間,查理轉操父親的語調,稱呼自已為小王八,是科西嘉島娼妓的兒子,後來傑里逐漸明了,查理原來是在描述下一幕。
可惜傑里料錯了。現階段,重點已不再是逼問查理吐實了。傑里如今成了查理·馬歇爾仰賴的毒品。重點也不再是高壓對付查理了。查理·馬歇爾緊抓住傑里的胸膛,彷彿是蒼茫大海中最後一根槳,對話也轉變為絕望的獨白,傑里從中攫取數據,查理·馬歇爾則卑屈畏縮、又乞求、又咆哮著希望傑里注意,一面講笑話,自已破涕為笑。河下游有一把還未賣給紅色高棉的龍諾的機關槍,藉著另一道照明彈的光線對準叢林發射曳光彈。金色光柱在水面上下拖得很長,照亮一個小坑,然後消失在樹林里。
「怎樣,」官員最後說,將檔案夾放在一旁,「意下如何?」他詢問,炯炯目光對準辦公室內不明之處。
「為什麼?」
「我回來的話,」他警告,「你就得搬走,懂了嗎?」
他又走到有倉庫的地方。第十八號有雙扉門,印支包機的大名以綠漆塗在木造部分,由上而下,如此一來從任何距離看來都類似中文字體。在陰暗的內部,一對華人男女鄉下人蹲在泥土地板上。一頭被綁起來的豬趴在地上,頭靠在老人穿著拖鞋的腳上。兩人另外擁有一個長型的燈芯草包裹,以細繩一絲不苟地包紮。有可能是屍首。一個水瓶放在角落,旁邊擺了兩隻飯碗。倉庫里別無他物。「歡迎光臨印支包機轉機休息室。」傑里心想。汗水流下肋骨,他隨著苦力行列前進,直到與查理·馬歇爾並肩而立。查理·馬歇爾以高棉語扯開嗓門吆喝,一面搖著筆清點貨物。
「霍族人,從清邁來的。他們擔心住在金邊的爛兒子,以為他餓肚皮,所以帶只豬送他。」
「可是他還是寫了長長一封信給德雷克·柯。」
「發了嗎?」他問。
「陪我散個步就好,夥計。馬上放你回來。」
「不是。」
「那樣的工程,還是留給鴉片來成就吧,夥計。」傑里說。
傑里連忙向前走到機艙前端。他向下看,看見老農夫婦站在梯子最下面,查理·馬歇爾則從他們手上搶來那條豬,一面推著老婦人走上鋼梯。
可惜就算當晚,他仍難以成眠。兩人討論過今天的行程。陸克提議,不管傑里做什麼,他也要跟著做。他強調,孤零零死去太無聊了。最好是一起買醉尋歡。傑里的回應是,想等兩人一起步入夕陽餘暉走上盡頭,陸克可要再等一陣子,因為他今天想打探消息,而且想單獨行動。
「聽說你喜歡伏爾泰。」他說。
「我會代為傳達的。」他承諾,作勢離去。
「伏爾泰!瑞卡度是我的朋友!德雷克·柯是我父親的朋友!那些老頭是哥們兒,兩百五十年前一起在上海打過什麼亂七八糟的仗啦。我去找我爸,跟他說:『爸,你至少疼我這麼一次吧,不要再叫我小王八了,叫你的好朋友德雷克·柯別再追殺瑞卡度了。你一定要跟他說,德雷克·柯,那個瑞卡度和我的查理啊,他們就像你和我一樣。他們是好兄弟,跟我們一樣。他們一起在俄克拉荷馬州學開飛機,他們也一起殺人。而且他們是很要好的朋友。這是事實。』我父親對我恨之入骨啊,懂嗎?」
查理·馬歇爾抓住蒼蠅拍,撲向擋風玻璃上嗡嗡飛的大蒼蠅,然後一個個發動引擎,最後整架可怕的飛機喘氣動搖,如同駛回克拉珀姆丘的倫敦末班公交車。無線電嗤嗤作響,查理·馬歇爾還有時間對控制塔台講黃色笑話,先以高棉語說,然後遵循飛航傳統,以英文報告。前往跑道最遠一端時,飛機經過兩三座炮台,一時之間傑里認為激動過度的士兵會朝機身掃射,後來他以感激之情想起陸軍上校與軍用卡車以及賄賂。又來了一隻大蒼蠅,這次傑里取來蒼蠅拍。飛機似乎絲毫不見加速,然而儀錶板半數指標都指向零,因此他無法確定。跑道上機輪的聲響似乎比引擎還吵。傑里回想起老爸杉波的司機開車送他回學校的經過:緩緩駛過必經的西部便道,往斯勞而去,最後抵達伊頓。
她低下頭微笑,意思是,很多很多。
「金邊機場關閉了,」傳教士大聲回應,「飛機一律不準起降。」
「謝謝,」傑里接下酒瓶說,「對,我也想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