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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搖樹 第二十章 麗澤的情人

第二部 搖樹

第二十章 麗澤的情人

她好像沒聽見。
經過一番不甚明確的解釋,電話鈴響。鈴聲有如抬喉嚨時發出的嘶啞聲,目的是避免刺耳。
「他什麼時候會到?」
她點頭。
沒錯,喬治,他心想。儘管幫我回答吧,老兄。我正好有同感。不過大概和你指的意思不盡相同,好友。他看見與弗羅斯特飲酒作樂時那張親和快活的臉。二度看見時,他的臉定格在啞然尖叫。他感覺陸克伸出友善的手,搭在肩膀上,看見同樣一隻手癱在地板,舉過頭,彷彿正要接一個永遠飛不過來的球。這時他心想,可惜啊,好友,事實上貢獻的工作是由其他可憐人來負責。
傑裡帶她回沙發,讓她面對客廳另一端的雙扉門坐下。這扇雙扉門以方塊毛玻璃組成,外面是入門廳與前門。他打開門,如此一有人進門,她能一目了然。
「我在這裏。」
「我自由而且自願,」他說,「只是因為有朋友慘死。」
「老實講,我也覺得可惜。真想踏掉你的大牙。」
前門是光面處理過的硬木板,並非實心,卻堅固耐用。根據沙拉特的口傳軼事,若想出其不意拿下入侵的獨行俠,別站到門後面,否則永遠也出不來。這一次傑里不得不贊同。然而,站在門打開的一邊,遇上具有暴力傾向的對手,無異於坐以待斃。何況,柯是否知情,是否獨行,傑里毫無概念。他考慮躲到沙發後面,但如果會引發槍戰,他不希望麗姬被子彈波及,他絕對不希望。麗姬如今變得被動,眼神也懶散無主,讓他更不敢大意。桌上放著他的白蘭地酒杯,就放在她的酒杯旁,他輕輕將杯子移到插了塑料蘭花的花瓶后,以免擋住視線。他將煙灰缸清乾淨,打開一本《時尚》雜誌,放在她眼前的桌上。
「有霧嗎?」
他迫切想聽的是,他們有沒有告訴她。陸克的命案,他希望為她脫罪。他聽著,然後繼續說:
進了浴室,他將臉浸入冷水,喝了一些,立刻嘔吐起來。回到客廳途中,他尋找麗姬,看見她在客廳,如同身受沉重壓力的人專找小事情做,整理著唱片,放回相對應的唱片封套里。史邁利與科林斯在遠處的角落低聲商談。在較靠近他的地方,法恩在門口等他。
「傑里。」史邁利說。
「你要上哪裡去?」
「麗姬·伍辛頓,」她高聲說,「人家都說,你這個不要臉的賤貨,準會淪落到這種下場。看吧,他們沒說錯!」
「那傢伙我一點也不喜歡,」傑里坦承,「從來都不喜歡。一定是他留了小鬍子的關係。」他以拇指對著麗姬指。「她對你們有什麼重要性,幹嗎追得這麼緊,喬治?柯又不會把最重大的機密告訴她。她是歐洲人哪。」他轉向麗姬。「對不對?」
「上來吧。」麗姬朝對講機重複。她掛掉對講機,打開鏈栓。
「我只想繼續養病,希望你別在意。」
「他在你公寓里?」史邁利問,「死了,被槍斃了。在你公寓里?」
喬治年齡大了,吉勒姆心想。恩德比具有政治野心,作風鷹派傾美,更別提那箱香檳,對五樓大獻殷勤的醜態。拉康對史邁利的支持有氣無力,私底下則四處物色接班人選。馬鐵婁前往蘭利。近在日前,恩德比企圖強迫史邁利放手,雙手將本案奉給馬鐵婁。而現在,最顯而易見的是,山姆·科林斯又以鬼牌的姿態重出江湖,竟然電話線直通馬鐵婁!喬治的信息從何處來,馬鐵婁竟裝傻,直通電話線卻擺在眼前。
「他進來的時候記得微笑。別大叫。」
「認不認識,照樣要打電話。」史邁利說。
「你告訴他們的事,我要你一五一十跟我講。全講完了,我再請你一五一十對我說,他們問了你什麼問題,你回不回答得出來都一樣。之後呢,我們再來試試所謂的逆向操作,以理解出那些狗雜種在這個人騙人的世界扮演什麼角色。」
「你們讓人進門,有什麼規定嗎?」她聽不懂他的問題,「這裡有個窺視孔。他有沒有堅持要你在開門前先察看一下?」
「公司呢?」
「我代表我自己,」他說,「沒有跟任何公司挂鉤。」
她站在敞開的門口,看著他站在一排盆栽的末端。「進來吧。我好餓。」她說。
陽台圍繞房子三邊。霧氣已暫時散去。山頂高掛在他身後,山肩綴飾著金色燈光。朵朵浮雲在月亮周圍製造千變萬化的洞穴。港口將全部華麗的家當穿戴在身上,正中央有艘美國航空母艦,從艦頭至艦尾打著泛光燈,如備受寵愛的女人沉浸在喜悅中,旁邊擠滿了隨行船隻。航空母艦甲板上有一列直升機與小型戰鬥機,勾起他泰國空軍基地的回憶。一排即將出航的帆船漂過母艦旁,朝廣州前進。
「沒有。」她說。
山姆拿起行動電話,走出客廳,因為他知道這裏的格局。
老刁也不喜歡她,他心想,不喜歡泄露老大機密的歐洲人。
「為什麼?」
「老刁呢?」
「梅倫是你朋友嗎?」她最後問。
「他們本來是想暗算我,」傑里說,「結果誤殺了陸克。他很高大。生前很高大。」
他搖搖頭,帶她走過停車場,來到一處廢墟,滿是垃圾與建築工地廢棄物,如同圓場的後院。廢墟兩道滲水的水泥牆夾著通往市區方向的階梯,由蜿蜒的馬路切割成數段,高度令人暈眩,上方垂掛的是黑色的枝葉。向下延展的階梯讓他的鼠蹊疼痛難耐。第一次碰上馬路,傑里直接帶她穿越。第二次由於遠方有血紅的警燈閃爍,他將她拉進樹林躲避嗚嗚飛馳而過的警車。在高架橋下的地下道他們叫到沒牌照的計程車,傑里報上住址。
科林斯已拿了一張班機時刻表回來。史邁利看著,眼鏡下的眉毛深鎖。「看來我們得馬上送你回國了,傑里。」他說,「吉勒姆在樓下的車上等你,法恩也跟著走。」
「告訴他啊!告訴他,你非見他一面不可!」
兩人隨她上樓,走進小走廊,敞開的房門讓他們一窺絲床罩、昏黃燈光、鏡子。傑里選擇最沒性暗示的一間,回絕了對方再安排一個小姐湊數的好意,付給她錢,訂一瓶人頭馬。麗姬跟著他進房間,肩袋丟到床上,門還未關上就爆出一陣如釋重負而不自然的笑聲。
「就算他對麗姬泄密,她也記不得了,」他繼續說,「對那些事情,她是一竅不通。她大概連納爾森這個人都沒聽過。」他再度對她呼喊,「你。納爾森是誰?說啊,他是誰?是柯夭折的兒子,是吧?沒錯。還拿他的名字來當船名,對不對?還有他的愛馬。」他轉回史邁利。「看吧?一竅不通。九_九_藏_書別把她扯進來,聽我的忠告。」
史邁利對山姆·科林斯瞥一眼,不過山姆聳聳肩。
她將電話貼在耳朵上,卻不再說話。她說了一次「好」,彷彿正在接受指示,也一度以強烈的語氣說「不對」。她的表情轉為空白,嗓音不帶任何涵義。然而他察覺到遵從,察覺出隱瞞,出現這種感覺時,內心怒火不禁熊熊燃起,其他一切都無關緊要了。
「別擔心,」他柔聲說,「我不會看上你的,我肯定。」
房間里有張躺椅,傑里躺下,盯著天花板,雙腳|交叉,白蘭地酒杯在手。麗姬上了床,兩人沉默了好一段時間。這地方很靜。偶爾樓上傳來歡樂的叫聲或悶笑聲,有一次是抗議聲。她走到窗前向外眺望。
她的公寓大而無當,是機場休息廳、主管套房與妓|女香閨的混合體。客廳天花板被耙成不對等的尖點,有如即將塌陷的教堂中殿。地板的高度不斷變換,地毯厚如草地,踏過後留下亮亮的腳印。巨大的窗戶提供了無限景觀,卻顯得孤寂。當她關上百葉窗,拉上窗帘,兩人轉眼間置身沒有花園的郊區小木屋。女傭進了她房間後面的廚房,走出來時,麗姬叫她回廚房。她悄悄走開,臭著一張臉,嘶嘶說著話。看我會不會跟主人告狀,她說。
「你這種做法非常危險,傑里,」史邁利斥責,「有可能壞了全盤行動。假設我是柯的話,後果會不堪設想。」
有朝一日,若兩人有緣舉杯暢談,萬一重提這段難纏的往事,他會對喬治提起上述想法。他會在此特別指出——不會咄咄逼人,不會大吵大鬧的,放心——我們犧牲他人時,例如陸克、弗羅斯特以及麗姬,怎麼能犧牲得無私無我、盡心儘力?喬治當然會提出好得無懈可擊的答案。合理。恰如其分。連聲道歉。喬治顧及大局。了解上級命令。他當然了。他是貓頭鷹。
聽筒仍在她手上。她聳了一下肩膀,詢問方位,雙眼仍轉向傑里,眼中的人卻不是日行一善先生,只是包圍她四周的兇險世界的一部分。
「拜託你別再問了行不行!整個該死的世界都在問問題,所以你也非問不可,對不對?」
「你說:『上來吧。』」他告訴她。
「不聽我的就等死,」他說,「相信我。死得很慘。」
「給我保持距離,你這個惡毒的矮妖精,」傑里說,「只准給你咬一口,下一次想再咬就沒那麼容易了。」
「也許吧。」她點了一根煙。
「知道什麼?」
「再見。」她說,親他一下,說不上熱情,但至少比她對服務生的親吻更用心一點。
「柯這檔子事越來越棘手了,」他說,「看來無法善了。你交往的那群人,全是狠角色啊。包括柯在內。一眼看去,他是第一級的公敵。我在想,說不定你希望擺脫他們。所以我才回來。算是日行一善。我只是不明白,你究竟在打什麼主意。比方說梅倫。也許我們應該一起調查,看看真相是什麼。」
車子來到隧道口,時速幾乎減到零。賓士車緊跟在後。傑里讓頭往前垂。雙手掩蓋鼠蹊,前後搖擺,痛苦呻|吟。如哨兵站的臨時警察哨里,有華人警官好奇地觀望。
「傑里,你不懂狀況。你有可能逆轉情勢。動用好幾十億的錢,動用好幾千人,都無法得到我們有機會從這項行動中獲得的幾分之一。戰場上的將領如果聽到以這麼小的犧牲換取這麼大的利益,一定會笑掉大牙的。」
山姆·科林斯走回來。史邁利投以疑問的眼神。
「他們也跟我說過梅倫這個人。說你幫他運毒。」
他忿忿地想著,我需要人對我簡報。沙拉特的老大們,我需要你們的時候,你們跑到哪裡去了?直到現在他仍未恍然大悟的是,一旦切斷關係,也等於切斷了生命線。
「別靠近!」傑里警告法恩,「現在你一稍微皺眉頭,就準備討打。我是說真的。我警告你。試試看。」
他彎腰走動,一步步緩緩前行,雙手握緊,蓋住鼠蹊。走到麗姬面前時,他停下腳步。
他摸了摸麗姬下巴的爪痕,然後邁步走向門口法恩等待的地方,再轉身向史邁利告辭。史邁利再度獨處,因為他剛派科林斯去打電話。史邁利的站姿,是傑里記憶中最清晰的姿勢,短短的手臂在腰間微微上揚,頭微微向後仰,表情既流露歉意又具詢問的意味,彷彿剛把雨傘忘在地鐵里。
「他知不知道?」傑里問。
美國人消失,很快關上門。電梯來了,法恩推他進去。
他看見她點頭,卻只是聊表同情。他確定她絲毫沒有印象。
「有時候。」
「他自己一個人來嗎?」
腹部一陣絞痛,幾乎令他暈眩,一時之間他錯認法恩又打了他一下,後來發現其實只是剛才那一擊的餘波。來到中環,他叫吉勒姆靠邊停車,在眾目睽睽下對著水溝嘔吐,將頭探出車窗,法恩則緊張地倚過去。身後的賓士車也停下。
「有!」傑里說,做出專心聽講的姿態。
「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有沒有放音樂的習慣?」
「他沒說。」
「他們來過這裏商量事情嗎,柯和他的好兄弟?柯會帶他的弟兄過來這裏閑聊嗎?」
「我現在就跟他們聯絡。」科林斯說。
「外面有什麼?」他問。
對吉勒姆而言,這些線索只能歸納出一個結論,他等不及想拉史邁利到一邊,以他能力所及的方式讓史邁利偏離行動一陣子,一下子就好,好讓他看清前方。告訴他那封協議書的事。說出山姆前去白廳拜訪拉康與恩德比。
「這麼說,我們非得馬上趕過去不行了。」史邁利說,因此眾人回到車上,由吉勒姆開一小段路到星辰崗,一路上生著悶氣,聽著兩人簡短的對話,苦無對策,隨著一分一秒過去,他更加相信自已發現了一大張蜘蛛網,只有史邁利懵懂不知。史邁利腦里只有本案的潛在希望,只有卡拉的影像,卻過分短視,過分輕信他人,也在內心矛盾之餘天真無知,居然一頭栽入蜘蛛網正中央。
「他說很快。」
「你頭腦清醒,能作適當的判斷嗎?」
「我不知道。跟以前發生過的事一模一樣。」
「德雷克·柯。那個包養你的好好先生。他有沒有帶槍?他會不會對我開槍?老刁是不是跟著他?只是問問而已。」
即使沒有大難臨頭的預感,奉命回英國的失望之情也讓吉勒姆的心境雪上加霜。為了這一刻,他忍氣吞聲已久。被海頓放逐到布里克斯頓,當老喬治的哈巴狗,無法重回外勤情報界,必須忍受喬治的神秘兮兮,讓吉勒姆私下感到九*九*藏*書備受羞辱,自暴自棄。儘管如此,至少那段時間像是一段有目的地的旅途,直到這個可惡的程咬金威斯特貝殺出來,連他那麼一丁點兒的慰藉也剝奪殆盡。他知道,回倫敦的話,至少接下來二十四小時史邁利將置身狼群之中,而他卻苦無機會警告史邁利,是吉勒姆挫折不斷的情報生涯中最大的一場折磨。如果怪罪傑里能抒發鬱悶,去他的,不怪罪傑里,怪罪誰都行。
「有時候。」
「痛得要命的時候啊,」他縮回車上,嘆了一口氣說,「最能讓頭腦清醒一下子了。對吧,彼得?」
港口隧道近在眼前,他想起麗姬顫抖吻別的情景,同時想起駛往停屍間的那段路,因為一棟新大樓的鷹架籠罩在霧氣中,聳立在他們前方,一如前往停屍間看見的大樓,打上泛光燈,汗光閃爍的苦力戴著黃色安全帽聚集一團。
「管他什麼事,」她語帶倦意,「會再發生一次就對了。」
「不對,」她對電話說,「我提早離開晚宴。」
「傑里?」
他轉回史邁利。
「給我上車去。」他說。
「一個禮拜前。」
「他現在人在哪裡?」
「查理·馬歇爾把他的地址給了我,所以我過去跟他聊一聊。」
隆隆引擎聲敲擊著隧道。這時響起一陣叫囂聲。其他人也跟進。團團包圍的霧氣,增添了汽車廢氣的惡臭。法恩關上車窗。嘈雜聲加大,迴音陣陣,車身也跟著振動。傑里雙手捂住耳朵。
吉勒姆氣昏了,以髒話回答。
他跪在她身邊想一聽究竟,可惜她耳朵緊貼聽筒。
「對了,德雷克怎麼把他弄出來的?」他以閑聊的口氣問吉勒姆,「不會是想再用飛機載他出來吧?當然不會。瑞卡度已經堵死了這條路,對不對?」
傑里仍跪在她身邊。她站起來,為的是擺脫他。
為什麼不問他在哪裡?為什麼不問什麼時候能見面?他是否安好?為何一直沒打電話來?為什麼她以這種眼神看著傑里,沒有一絲如釋重負的表情?
他起了疑心,調低音量,注視著她,這時對講機從入門廳吱吱叫了兩聲。
「有沒有拿紅鐵烙她啊?」傑裡邊說邊朝麗姬的方向點頭,「教科書里列出的手法,大概只差這一項沒用上。」他朝麗姬的方向呼喚,「你還好吧?剛才扭打成一團,抱歉了。沒有打破什麼東西吧?」
「你究竟想要什麼?」她終於低聲說,聲音輕到有可能是自言自語。
「他們拿你荒唐的過去來敲你竹杠,對不對?一手胡蘿蔔,一手棍子?答應讓你重新來過?你真傻,麗姬。這種遊戲不允許過去,也無法擁有未來。嚴禁。」
司機在巷子尾端讓他們下車,他們走一小段路到低矮的關口。這棟房子沒有開燈,但他們一靠近,前門自動打開,另一對男女立刻從黑暗中竄出,經過他們身邊。他們走進門廳,大門關上,循著小燈走過磚牆砌成的小迷宮,最後來到時髦的內廳,播放著背景音樂。大廳中央擺著綿長如巨蟒的沙發,上面坐的是一名苗條的華人女士,大腿上放了筆記簿與鉛筆,再怎麼看也像是典型的豪宅女主人。她看見傑里,微笑,看見麗姬,笑得更開心。
前座的門鎖上。傑里爬進後座,法恩跟上。
「謝謝你。」
「你錯了。我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錯在哪裡,只知道你錯了。話說回來,大概也太遲了。」他再度噁心,身體的痛楚令他頭疼欲裂。「你再靠近一點,」他對法恩說,「看我會不會扭斷你脖子,聽懂了吧?」他再轉回史邁利。史邁利以同樣姿勢站立,沒有做出聽見的表示。
我一直對本單位心存感激,能給我貢獻的機會。你現在是不是有這種感覺?以倖存者的身份來說?
「要是他高興的話。可惜他不高興。」
「說了什麼?」
怎麼說?他不斷自問。獲得什麼?納爾森在中國事務方面的立場,他所知模糊。庫洛向他透露的分量,是他所需知道的下限。「納爾森能取得北京皇冠上的珠寶,閣下。誰跟納爾森搭上關係,不但保證一生榮華富貴,連他家的雞狗都能升天。」
「別拜託我來替你解圍,老兄,」傑里說,再度抬頭看史邁利的臉,「扮演貓頭鷹的是你,記得吧?不是我。」
「我也不知道。」
「我愛你!」他悄悄地說,「跟他說啊!」
「你在這裏幹嗎,傑里?」史邁利說,「我不懂。」
不過這次他倚向法恩,逼得法恩暗罵「骯髒的雜種」,趕緊搖下車窗,這時傑里一頭撞向他的臉下半部,手肘向下摜進他的鼠蹊。一面開車又必須一面自衛的吉勒姆,被傑里以手刀砍在肩窩與鎖骨之間。這一招出擊時手臂放鬆,在最後關頭才將速度轉為力量,直劈而下,砍得吉勒姆尖叫「天啊!」跳出駕駛座,車子也應聲偏向右側。法恩一手摟住傑里脖子,另一手想壓住傑里的頭,眼看傑里是死路一條。然而沙拉特教過一招,在擁擠的空間中可以使出「虎爪」,掌心底部朝上掐住敵人氣管,手臂保持彎曲,手指向後施壓,以增加張力。傑里使出這一招,法恩一頭撞向後車窗,力道之猛,安全玻璃被撞出輻射裂痕。賓士車上兩名美國人繼續注視前方,彷彿正前往參加國葬儀式。他考慮以食指與拇指掐住法恩的氣管,卻覺得沒有必要。他從法恩皮帶取回自己的手槍,打開右車門。吉勒姆情急之下撲向他,扯下西裝手肘以下的袖子。傑里這件藍色西裝忠實可靠,可惜已年代久遠。傑里把手槍對準他的手揮過去,看見他的臉因痛苦而扭曲。法恩一腿踏出,但傑里關門夾上,聽見他又大叫:「雜種!」之後他頭也不回地往市區跑,逆車流而行。他在動彈不得的車輛間蛇行跳躍,衝出隧道,往上坡跑,一直跑到哨兵小屋。他好像聽見吉勒姆的喊叫。他好像聽見槍響,不過有可能只是汽車逆火的聲音。他的鼠蹊疼痛難忍,卻在痛苦的刺|激下跑得更快。路邊一名警察對他大喊,另一名則伸手攔他,卻被他推開。警察看他是歐洲人,再放他一馬。他跑到攔下計程車為止。司機聽不懂英文,因此他只好用手指。「對,就這樣,夥計。這裏往上。左轉,可惡的白痴。就這樣。」——最後終於到了她的公寓區。
傑里能夠坐下,卻只能在上身前傾時坐下。他雙手向前,手肘擠向大腿,全身痛苦不堪,如同毒藥從中心點散發出去。麗姬在入門廳的門口觀望。法恩伺機而動,希望再找到借口毒打他一頓。山姆·科林斯坐在客廳另一端,蹺起二郎腿坐在https://read.99csw.com有側翼的扶手椅上。史邁利幫傑里倒了一杯未摻水的白蘭地,彎腰將酒杯送到他手上。
「他要到這裏來,」她說,「你好可惡。」
麗姬就是一例。
「打麻將時贏老刁的錢。」她說,但他不知何故認為她在編故事。
「保重。」他警告,一手持槍走到前門打開的一邊,採取坐以待斃的位置,距開門的半圓弧形三英尺,近到足以往前跳躍,遠到足以開槍並且躲避——他彎腰成半俯卧姿勢時,心裏如是想。他左手握槍,空出右手,因為在這種距離下,用哪只手都不可能失守,但如果必須出拳,他希望能用右手。他記得老刁半舉雙拳的模樣,因此警告自己別太靠近。無論採取什麼行動,盡量保持距離。踹他鼠蹊一下,不過別趁機靠近。維持在他出拳範圍之外。
科林斯點點頭。
《賽門斯談稅務法》,《查斯沃談公司法》。見證加框,掛在牆上。大英勳章的榮譽狀以「伊麗莎白二世在上帝恩典下……」開頭,勳章本身以綢緞包裹,有如死去騎士的武器。華人長輩站在廟宇前合照。勝利的賽馬。麗姬對他笑著。麗姬穿著泳裝,令人驚艷。麗姬在巴黎。他輕輕拉出書桌抽屜,發現十幾家不同公司的壓紋信紙。櫥櫃里有空白檔案,有一架IBM電動打字機,沒有插頭;有地址簿,沒有地址。麗姬腰部以上赤|裸,露出修長的背,向後看著他。麗姬,願上帝救救她,身穿婚紗,握了一束桅子花。一定是柯叫她去婚紗館拍的。
傑里向上抓住史邁利的手臂想撐起身子,法恩立即跳向前,傑里卻對他指出一指,以示警告,史邁利則命令他退後。
法恩伸手進口袋,只用一手。
她動作暫停,忽然憂心起來。
「他過來的話,告訴他車上有人喝醉了,」吉勒姆說得怒氣沖沖,「讓他瞧瞧吐得一地的髒東西。」
「好啊,」她說,「現在我們是一家人了。」
「啊對了,我倒把你給忘記了,」他拉開嗓門說,「竊聽她公寓的人就是你,沒說錯吧?英國佬勒索她,表親竊聽她,她運氣真好,受到各方關照。」
「你最後一次接到他電話,是什麼時候?」
傑里站在書房裡心想,這裡是主管的避風港。老爸杉波也有幾個。他給了幾個女孩公寓,甚至給其中一個一棟房子,那女孩一年卻只見到他幾次。然而再怎麼說,一定會有這麼一個秘密的特別房間,有書桌,有不使用的電話,有快餐型的紀念品,是從別人生命中切割而出的一個實體角落,是他逃避其他避風港時使用的避風港。
「沒問題。」她回應。
「整晚。」傑里說。
整件事發展下去,德雷克會如何對待麗姬?他納悶。她這次將被丟到哪個廢鐵堆去?
結果呢?史邁利命令他回英國。為何回英國?因為有個姓威斯特貝的憨傻大間諜竟膽敢逃脫掌握。
「為什麼?」
她打開包包,數著錢包里厚厚的鈔票。
她來到廚房另一邊。緊張的灰眼珠仍直瞪著他,充滿怒火與驚恐。然而傑里毫不關心她的心情。期待行動的狂熱己制約了其他所有感覺。
史邁利對科林斯說:「看來我們得清除線索了,山姆。我們可不想冒著鬧出醜聞的風險。」
因此他再度漫步走進更衣室,背對著她,聽見絲布與皮膚摩擦的窸窣聲。
「說有事要安排。」
「我非見你一面不可,」她最後終於說,「不管你在哪裡,我都可以去見你。」
「去他的老刁!」
「什麼鬼地方啊?」她問。
「再見了,朋友。」他對麗姬說。他一手搭在她肩膀上,拉她過來,讓她的灰眼珠正對他。
「什麼事?」
「求偶。」傑里說,這時一陣痛楚襲來,眼前一黑,因此閉上眼睛,「與女主人培養不期而遇的感情。抱歉。」
「重演什麼?」
他們先來到半山區的寶雲道。這裡有一處公寓住宅區,外表清淡,了無特徵,佔地廣大,即使是居民,必定也需要仔細看門號才不至於走錯門。史邁利按下標出梅倫的電鈴。白痴的吉勒姆獃獃問:「誰是梅倫?」話一出口,立刻回想到那是山姆·科林斯的勤務名。然後他繼續思考,問了自己——他不問史邁利,這時兩人已上電梯——在海頓翻雲覆雨一陣后,怎麼有人神經錯亂到以「墮落」前使用的勤務名來犒賞自己?隨後科林斯開門,穿的是絲質的泰衫,棕色香煙插在煙嘴上,帶著耐水洗、免褽燙的微笑,接著三人進入鑲木地板的客廳,圍坐在竹條椅上,山姆將兩台收音機調至不同電台,一台播放人聲,另一台播放音樂,提供基本防竊聽的環境,以利於三人對話進行。山姆聽著,完全忽略吉勒姆的存在,然後立刻聯絡馬鐵婁——請注意,山姆有電話線直通馬鐵婁,不需撥號,不經轉接,顯然是電話線一條通。他以隱閃的言語問馬鐵婁:「好朋友那邊的事情怎樣?」吉勒姆事後才知道,所謂好朋友是賭徒俚語,意思是獃頭鵝。馬鐵婁的回應是,監聽車剛回報。好朋友與老刁目前坐在銅鑼灣的納爾森司令號上,跟蹤人說,方向性麥克風還是老樣子,收到的儘是水聲,轉譯員必須費上好幾天甚至好幾星期,才能排除雜音,弄清楚兩人的對話是否重要。他們已經在港口安排了一個人站崗,船一起錨,或者兩名對象之一上岸,必須立刻通報馬鐵婁。
「代我向安恩問好。」傑里說。
他拉上前門的鏈栓,之後傑里押著她,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逼她走在左前方一步,替他開門,甚至連櫥櫃也不放過。卧房有如電視劇蛇蝎女的布景,圓形床鋪蓋上花格棉被,在西班牙式布幔後有個凹陷狀的圓形浴缸。他翻找床頭櫃,沒找到小型武器,因為儘管槍支在香港不特別泛濫,住過中南半島的人通常會有防身物品。她的更衣室看似一個電話打到中環,把時髦的北歐裝潢店裡所有東西訂購一空。餐廳以毛玻璃、擦亮的鍍鉻與皮革裝飾,掛有仿庚斯博羅畫風的祖先畫像,目光獃滯地盯著空椅子。連雞蛋也不會煮的媽咪全部到齊,他心想。黑色虎皮台階通往柯的書房,傑里在此逗留,四處張望,儘管忐忑不安仍看得出神。他在每件物品中看見老爸杉波,看見兩人的父子之情。超大型書桌的桌腳呈半球形,底部則是有爪子的圓形,總統級的利器,鑲在桌上的墨水池、帶鞘的拆信刀與剪刀,沒摸過的法律參考書籍,與老爸杉波搬家時必帶的書名一樣:
他強迫思緒轉向,盡量想像他們如何處置納爾https://read.99csw.com森:無國,無家,是一尾等著被吞噬或隨手被扔回海里的小魚。這種小魚,傑里看過了幾尾。他們被捕時,他們迅速接受訊問時,他也在場。他也帶過不只一尾走回不久前剛跨過的國境,以待迅速「循環處理」——沙拉特的術語用得巧妙,「趁引起注意前趕緊送回」。要是不把納爾森送回呢?如果留下他呢?畢竟這份大獎人人夢寐以求啊?報告了幾年後——兩年,甚至三年,他聽說有人撐到五年之久——納爾森將成為諜報界又一名浪人,被人藏起來,搬家,再被藏起來,甚至連他掏心的對象都不愛他。
「天啊,是日行一善先生。」她喃喃地說。她脂粉未施,瑞卡度的爪痕既深且紅。她並沒有哭;他不認為她哭過,但她的臉看來比其他部位顯得更老。為了談話,他拉她到走廊上,她並沒有抗拒。他指著通往防火梯的門。
「夥計。」傑里輕聲說。
「派法恩去嘛!」
「五秒鐘後到另一邊等我,聽見沒?別打電話給任何人,走開時別太大聲,也別問任何傻問題。帶些暖和的衣服。好了,快去。別拖拖拉拉。拜託。」
「他在哪裡?」傑里問,再度回想起陸克。
「是重演。」她最後說。
她沒有搭腔,因此傑里轉身看著她,她正坐在床上,雙手抱頭。換上牛仔褲與套頭毛衣的她,外表年約十五歲,身高也少掉半英尺。
「我又怎麼知道?」她拉出一件套頭毛衣以及牛仔褲,丟在床上。「因為他討厭我。因為他不信任我。因為他不喜歡歐洲人跟大老闆走得太近。我要換衣服,給我滾出去。」
「因為他是一隻豬。」她動了肝火,打開櫥櫃。
你不懂狀況,史邁利剛才說。你有可能逆轉情勢。動用好幾十億的錢,動用好幾千人,都無法得到我們有機會從這項行動中獲得的幾分之一……
「隨時都行。」她以蠻橫的諷刺語氣反駁,「當然行。大老婆跟我相處得很融洽。你難道不知道?」
「德雷克嗎?」
「別傻了行不行,把車子留在市區啦。」
「你,」他說,「據為已有。」
她漫步走進浴室,東摸西碰後走出來。
他選擇艾靈頓公爵。「是不是太大聲?」
這間廚房從來沒開過伙,卻有個巴伐利亞式的角落,有松木高背長椅,有高山圖片,有寫著「嘉士伯」啤酒的煙灰缸。她以隨煮隨好的咖啡壺泡好咖啡,倒給他喝。他也注意到,在她提高警覺時,肩膀拱向前,前臂抱住身體,與孤女習慣的做法一致。她在發抖。他認為,從他以槍抵住她之後,她就一直發抖不止。要是沒有動槍就好了,因為他逐漸理解到,她的處境其實與他一般糟,也許更糟糕。兩人之間的心情有如歷經一場大災難,置身個別的地獄里。他替她斟了一杯白蘭地加蘇打,也為自己倒一杯,讓她坐在比較暖和的客廳,看著她抱著自己,喝著白蘭地,盯著地毯。
「我不知道。」
他跟著她走進卧房。
「難不成是聖誕老公公嗎?」
「死了好一陣子了。」
「你幫他們裝過麥克風吧?乖乖的像個家庭主婦?讓竊聽男孩進來,調整檯燈?你當然有。」
「再大聲一點。」她說。
最後再點頭一次,不是朝向麗姬。傑里一跛一跛走到走廊,法恩跟在後面。等電梯時,他看見那位優雅的美國人站在打開的門口,看著他離去。
「他會從樓下對講機打上來。然後會用他自己的鑰匙開門。」
他的耳朵機靈起來,聽見電梯方向傳來抵達時的悶擊聲,以及單調的「叮」一聲。他聽見腳步聲朝門接近,只有一雙腳,腳步穩定,這時回想起德雷克·柯在跑馬地那種稍像人猿般的滑稽走姿,而且膝蓋從法蘭絨長褲里凸出。鑰匙插|進鎖孔,一手扭開門,身體其餘部分跟著進來,顯然未經大腦。這時傑里奮力跳出,將毫不抵抗的身體壓在牆壁上。一幅威尼斯的風景畫掉下來,玻璃破碎,他用力關上門,一氣呵成,看準喉嚨,將槍管深深刺入頸肉。這時又有人以鑰匙打開前門,動作非常快速,他氣力盡失,雙腳朝天飛,一陣痛楚從腎臟擴散開來,令他全身麻痹,因此倒在厚厚的地毯上,隨之而來的一擊打中鼠蹊,使他張口喘氣,膝蓋縮到下巴。從淚水直流的眼中,他看見管家法恩矮小的身材,滿臉怒氣,高高站在他身前,作勢再出一擊。傑里也看到山姆·科林斯僵硬地咧嘴笑,從法恩肩頭望過來,心平氣和,看看造成了什麼傷害。另有一人站在門口,面帶嚴重關切的表情打直領子,傑里剛才突襲的對象就是他。這人緊張不安,就是傑里從前的嚮導兼恩師喬治·史邁利先生,氣喘吁吁地命令手下歇手。
「我類似案發前的共犯,」他解釋,「這一點我很抱歉。其他的事我並不后海。你最好替那個姓柯的混賬留心點。因為如果他們沒宰成他,我有可能會親手宰他。」
「就這麼一回事了,喬治。沒有大道理,只是麗姬引起我的興趣而已。」他向後仰,以半閉的雙眼端詳史邁利的臉。皮肉之痛有時能讓人神志清醒,他觀察到自己的行動已威脅到史邁利的人身安全。
「他上床時不帶槍,如果你要問的是這個的話。」
「濃得很。」
「你們兩個男人可能比較喜歡獨處吧。」
「算了。只是朋友一個。」他再喝一口。「美國記者。酒鬼。對誰都沒有損失。」
「表親幫我們斷後。」他大聲說。
她看著傑里,看著他被撕斷的袖子,以及汗濕的西裝,蓬亂的額發吊在眼前。
「你在搞什麼飛機啊?」吉勒姆咬牙切齒地質問,「倫敦臨時情報員半途跳船的事,這倒是頭一遭。」
地面的霧氣再起,卷上引擎蓋。路過的市景如同一幕幕垃圾場風情畫:油漆招牌,商店櫥窗,條條電線交橫在霓虹燈前,團團令人窒息的綠葉,還有隨處可見的建築工地,以泛光燈照亮。從後視鏡里,傑里看到一輛黑色賓士車跟在後面,駕駛、乘客各一人,男性。
「以前發生過什麼事?」
「我見到了瑞卡度,」他說,「我倆開誠布公,交換了很多意見。」
「他人在哪裡,就從哪裡打電話回來,白天或晚上,誰管那麼多。這是他頭一次不主動聯絡。」
「他不進公司。」
她單獨走回公寓,門也不關。但她很快就出來,為了安全起見連門也沒關上。來到防火梯,他走在前頭。她背了肩袋,穿上皮外套。她幫傑裡帶來一件羊毛衫,好換掉破西裝,他猜是德雷克的衣服,因為尺寸小了一號,但他仍設法把自己擠進去。他清光https://read.99csw.com了西裝口袋,放進她的包包,將西裝扔進垃圾口。她一路不做聲跟著他,他兩度回頭確定她是否跟了過來。來到樓下,他先探查網狀玻璃窗外的動靜,及時退後看見搖滾客本人,由體型沉重的部署陪同,前來門房的小亭,出示警察證。他們順著階梯一路走到停車場,她說:「我們去開那艘紅色獨木舟。」
他們繞過港口,朝港口隧道駛去。從海平面看,美國航空母艦在繁華的九龍背景下小得出奇。
走到大廳,門房勞倫斯看得出神。來到前院,停著一輛標緻房車,藍色。吉勒姆坐在駕駛座上。
「查一查班機,」史邁利朝他背後呼喚,「兩個,頭等艙。」
「用游的嗎?」傑里問,「讓納爾森游到大鵬灣是吧?不像德雷克的作風嘛。何況以納爾森的年紀也不適合。就算沒被鯊魚咬掉什麼的,也會被凍死。運豬火車呢?跟豬一起投奔自由?可惜你錯過大場面了,夥計,都是我的錯。」
麗姬背對著兩人,繼續整理唱片。
「抱歉。又想吐了。」
「要不要聽音樂?」他問。她搖搖頭。
她點點頭。
他盯著她看,她的雙眼浮現怒火與絕望。他打開陽台門走出去。
「你下地獄吧!」
「幹嗎問?」
他一手按在她臉頰上,強迫她將頭轉過來,對她另一耳悄悄說話。「告訴他,你非見他一面不可!你可以去找他。什麼地方都行。」
車子爬進隧道。北向的兩線車道因天氣不佳而塞爆。吉勒姆轉進右車道。賓士車開到他們左邊。通過後視鏡,傑里以半閉的眼睛看到一輛棕色麵包車慢慢開下來,跟在後面。
她正一一摘下耳環,放進珠寶盒。然後取下髮夾、項鏈與手環。
傑里腦海里響起甜美的慶賀之樂。果然沒錯!他告訴自己。情況就是這樣!德雷克要帶納爾森出來,他們全都排隊等他穿過終點線!
「有消息,他可以轉給你。」
「別推我,」傑里警告,「這位紳士的大名是法恩。」他告訴電梯里其他人,聲音非常大。他們多數穿的是晚禮服與縫上亮片的洋裝。「他是英國特務,剛踢我蛋蛋一下。俄國人來了,」他對這些表情呆板、漠不關心的人說,「要來搶走你們的錢。」
「阿沛戈知不知道柯在哪裡?」
「法恩不是紳士。」史邁利本想如此回答,卻以意義相近的話來回應。這話一針見血,吉勒姆心想。他回想起被打斷的手臂。
「可惜。他正需要像你這樣的朋友。」
「不是我們認識的人。」他說。
「祝你佳節愉快。」傑里說。
沒有裝鴉片的黃麻布袋照片。
「他有沒有帶槍?」
「喝多了。」法恩面露厭色。
吉勒姆一時不察——就那麼一個詞,依沙拉特的說法卻是罪無可恕,千夫所指——他吐露的信息,比起傑里目前忍受的任何痛苦都更加明確,在某些方面也更加痛徹心扉。以沙拉特而言,泄露天機情無可憫,但若能減輕失察的罪過的話,吉勒姆過去一小時的體驗必然能提出來博得庭上的同情。其中有半小時,他開車載著史邁利在交通尖峰中瘋狂亂竄,剩下半小時則在星辰崗外停車守候,六神無主。他在倫敦時擔心過的每件事,恩德比與馬鐵婁兩者的關聯、拉康與山姆·科林斯扮演的配角地位最令他憂慮的地方,在過去這六十分鐘都經確認,別無疑問,如假包換,其確鑿程度再怎麼形容也是枉然。
「我想也是。」他喝了一點白蘭地,「陸剋死了。躺在我公寓,頭被子彈打破了。」
「我愛你。」她說得短促,閉上眼睛。傑里還來不及阻止,她就已掛掉電話。
她聳聳肩。
電話在廚房另一邊,放在鍍金的推車上,每次悶響,上面的小燈應聲眨動,反射到波狀玻璃架上。她看了電話一眼,再看傑里,臉上立刻激起希望。傑里一躍而起,把推車推到她面前,滾輪深陷地毯絨毛中,走起來跌跌停停。他一面走,線圈跟著在身後拉長,最後宛如幼童的草寫字跡。她很快拿起話筒說:「伍芝。」語氣稍嫌無禮,是獨居女子學會的口氣。他本想告訴她,電話線遭人竊聽,但他不知道要她防範的對象是誰。如今的他已經沒有立場,不是這邊,也不屬於那邊。他不知道雙方各代表什麼,但頭腦忽然又漲滿了陸克,內心的獵人也清醒過來。
她有沒有聽見,他不清楚,因為她只是長長嘆了一口氣,最後低聲以「噢,天啊!」結尾。
「該死的磚牆,大概三十隻貓,一疊空箱子。」
「你可以打給他嗎?」
「不是。」
「那還不夠,」他說,一面朝浴室一拐一拐前進,「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一定還有更多。多了很多。」
「你通常都不知道?」他問。
「是的,」她對著電話說,「好。是的。」
「靠虹吸作用啦。」吉勒姆動了怒——傑里欣喜地想著,他真傻,應該閉嘴才對嘛。
「給我零錢,」吉勒姆說,「我下車會用到。」
「你不必知道,」傑里說,「乖乖給我閉嘴,讓我獨裁一下,可以嗎?身上帶了多少錢?」
「他也不是他們的人。」山姆說。
將某人遺棄在狼群一事,傑里也有同感,只不過他指的是麗姬·伍辛頓而非喬治·史邁利。他凝望後座車窗外,感覺路過的這個世界也被遺棄了。街頭市集被遺棄了,人行道,甚至門口,也被遺棄了。山頂在他們頭上忽隱忽現,鱷脊般的山形在殘月照耀下斑斑點點。今天是殖民地的末日,他認定。北京已經下了電話。「撤退,宴會結束。」最後一間旅館關閉,他看見停放港口的勞斯萊斯空無一人,有如廢車。看見最後一個頭髮染藍的歐洲貴婦,滿身免稅皮草與珠寶,在最後一艘郵輪的上岸走道踽踽前行。最後一個中國觀察家手忙腳亂地將最後一份錯判的報告絞成碎紙。遭人洗劫的商店,空蕩蕩的市區,宛如死屍般等待掠食。一時之間,整個世界正在消失中,這裏,金邊,西貢,倫敦,一個債台高築的世界,債權人站在門口,而傑里本身在陰錯陽差間成為債務的一部分。
「誰是陸克?」史邁利問,忘記曾在庫洛家中見面一事。
他不知道史邁利與科林斯是否仍在,也不清楚柯有沒有來,也許連老刁也一起來,但他所剩時間不多,無法玩把戲來探個究竟。他不敢按鈴,因為他知道會被竊聽。他從皮夾取出名片,潦草寫了幾個字,插|進送信孔,半蹲守候,又發抖又冒汗又喘氣,活像一匹拉車馬,一面仔細聽她的腳步聲,照料鼠蹊。他等了一個世紀,門總算打開,她站在門口盯著他,他則極力直起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