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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法國人嘛。」
空出右手來做什麼?史邁利再次問自己。為什麼在片刻之後又開始奔跑?
莫斯科規則,史邁利再次思索。莫斯科,外務員得花三天工夫才能把信送達安全地址的地方。在莫斯科,所有的少數族群都是浪人。
告訴他,我有兩項證據,而且我會帶來……
無視來往的人車,他順著狹窄的人行道走下山丘,直到南端綠園,希望找到可以喝杯茶的咖啡館。發現沒有咖啡館這麼早開門,他便坐在一間電影院對街的長椅上,對著大理石噴泉與紅色電話亭發獃。電話有兩部,一部比較臟。天空飄起了溫暖的毛毛雨,幾個店家開始拉低雨篷,一家熟食鋪正運送麵包。他縮起肩膀坐著,每一轉頭,淋濕了的風衣衣領就刺痛他沒刮鬍子的兩頰。「看在上帝的分上,哀悼吧!」安恩有一次曾對史邁利暴跳如雷,因為他在面對另一位朋友的去世時漠然冷靜。「如果你不為死去的人悲傷,又如何能愛活著的人呢?」坐在長椅上考慮下一步的當下,史邁利很想告訴她當時他無以言對的回答。「你錯了。」他心神狂亂,「我真心誠意地哀悼死者,還有瓦拉狄米爾,此時此刻,非常深沉的。」愛活著的人,有時候反而是個問題。
這個問題猶在史邁利耳際回蕩,他們就已抵達屍體旁邊。在塑料布的覆蓋下,那具屍體宛如胎兒。
進行會晤,上頭說,未見危險。
所以前提是什麼,喬治?史邁利模仿拉康問自己——拉康頤指氣使的手指控訴似的在他完好無缺的臉孔前揮舞——前提呢?前提就是如此,奧立佛,一個抽煙的人,一個老煙槍,處於高度緊張的狀態,出門赴一個秘密約會,帶著火柴,卻口袋空空沒帶半根煙,雖然他明明有一整條煙。因此若不是被暗殺者發現了之後拿走——瓦拉狄米爾所說的證據,或許不止一項的證據,就是——就是什麼呢?否則就是瓦拉狄米爾及時把手杖從右手換到左手。及時把右手放進口袋裡。把東西拿出來,當然也是及時,趁他站在視線看不到之處。然後丟掉,依據莫斯科規則。
他們有了一件,我有了另一件,他想。我和兇手分享了老人的遺產。
莫斯科規則,史邁利想,盯著自己的右手。慢慢的,他把目光移向風衣的口袋。口袋是空的,瓦拉狄米爾的口袋也是空的。
在白晝的日光里,史邁利不再確定能看見什麼,但他昨夜看見了——今天清晨也在記憶中再度看見了——手杖的箍環突然猛力向下刺的深痕,接著又刺向另一個角度。
史邁利很明白。
「你怎麼知道?」
瓦拉狄米爾的粉筆標記非常靠近圖釘,潦草的信息,像一條彎彎曲曲的黃蟲爬過柱子。也許老人是擔心下雨,史邁利想。也許他擔心雨水可能沖刷掉他的標記。或者,也許他的情緒狀態讓他握著粉筆的手太過用力,就像他把那件諾福克外套掉在地板上一樣。會面,否則免談……他告訴莫斯汀……今晚,否則免談……告訴他,我有兩項證據,而且我會帶來……雖然粉筆跡很重,但要特別留心才會注意到這個記號,閃亮的圖釘也是,不過,即使是特別留意的人也不會覺得它們很奇怪,因為在漢普斯特德石南園裡,總不斷有人貼上宣傳單或信息給彼此,而他們並不全都是間諜。有些是孩子,有些是流浪者,有些是信徒,有些是慈善活動的發起人,有些是遺失寵物的人,還有些是為了追尋新歡而必須在山頂發出渴求的人。而他們,無論如何,並不會全都被莫斯科中央的暗殺武器從正面直射轟掉頭。
史邁利也看見了,每隔兩個腳印,膠環手杖就留下一個圓形的深痕。
告訴他,我有兩項證據,而且我會帶來……那麼,也許他會見我……葛利戈里找麥斯,我有事要找他,請……
「高個子。外國人。有白色髭鬚,腳有點跛。」
而在安全公https://read•99csw.com寓,他憐憫地想——他努力壓抑自己,不下最後斷言——桌上有一包香煙等著他,那是瓦拉狄米爾最愛的牌子。同時,在西河苑,食品柜上有九包高盧牌凱帕羅煙。十包少了一包。
我問他從哪裡打來的,但他只說他有足夠的零錢。莫斯汀這樣說。
「很老。柱著手杖。」
此時史邁利察覺到有人在看他,迅即回頭,看見兩個穿著鮮艷運動上衣的小男孩,停下來看這個戴眼鏡的矮胖老頭踏著古怪的步伐。他裝出校長的模樣,瞪著他們。他們慌忙溜走。
瓦拉狄米爾向右轉,史邁利想,再次模仿出想像的動作。瓦拉狄米爾向右轉。他面對樹叢,他把手杖握在左手。有那麼一會兒,根據督察長的說法,他一動也不動地站著。然後,他又開始奔跑。
「現在。」督察長滿意地說,略一停頓,他的手電筒停駐在地面一塊磨損的區域。
例如裝滿藥片的藥瓶,他想,就很有可能。例如火柴盒。
「為什麼?這就是我問自己的問題,先生,但也許你們的人會知道答案。為什麼?他又聽見什麼了嗎?想起什麼了嗎?為什麼?當你為保全生命而跑的時候,為什麼停下來,是躲避危險的欺敵手法,換手,然後繼續跑?直衝進射殺他的那人手裡?除非他背後的東西把他趕到那裡,或許是繞過樹林,轉了個彎?你們那行的人有何解釋,史邁利先生?」
「有個P的桑普森?」年輕男子很粗魯地透過車窗叫道,然後從車內把後門推開。史邁利坐進車裡。一股刮胡水的香味混合著陳腐的香煙氣味。他在手上放了一張十英鎊的鈔票,展示出來。
「倫敦東南的查爾頓?」
「噢,那麼他平常很可能都是右手柱手杖。請從這裏下來,先生,他從這裏走!正常步伐仍然是,請記下。」督察長說,但卻很罕見地失神脫口說出不合文法的措辭。
他站在林陰大道的入口,凝望著一排排山毛櫸,彷彿撤退的軍隊,從他眼前沒入迷霧之中。暗色仍徘徊不去,大地猶如室內般幽暗。天色有可能已是黃昏:在古老鄉間屋舍喝茶的時間。他兩側的街燈只有微弱的燭光,什麼也照不亮。空氣感覺起來溫暖且沉重。他期待看到警方仍在現場,看到繩索圍住的區域。他期望看見新聞記者或好奇的旁觀者。他緩緩地望下斜坡,什麼都沒有,他告訴自己。我一離開,瓦拉狄米爾就高興地站起來,柱著手杖,抹去可怕的化妝,輕快地和他的演員同伴們到警察局去喝杯啤酒。
那雙橡膠套鞋簡直是天賜神助,史邁利先生,督察長虔誠地說,北英世紀牌,鑽石花紋鞋底,先生,而且無遮無掩地走——所以,如果有必要,你也可以穿過一大群足球觀眾,追蹤到他的足跡!
「我可不確定。」史邁利說,兩人都一起笑了起來。
打電話給拉康?為了什麼?趕回家,打開香煙盒,找出藏在裏面的珍貴的東西。這是瓦拉狄米爾首先丟掉的東西,他想:在間諜這一行,我們會先放棄我們最愛的東西。畢竟我還是佔了上風。一對老夫婦在他對面坐下。先生戴著僵硬的漢堡帽,用一隻錫哨吹著戰爭曲調。太太對著過路人露出空洞的微笑。史邁利避開她的目光,記起那個從巴黎寄來的棕色信封,拆開來,期望什麼呢?或許是一張賬單,這位老兄過去生活的舊債。或許是移民們像寄聖誕卡般寄給彼此的循環式戰爭標語。但這不是賬單,也不是傳單,是一封私人的信,一個請求,非常特別的一種請求。沒有簽名,也沒有寄件人的地址。用法文手寫,寫得很快。史邁利讀了一次,正讀第二次時,一輛福特柯蒂納轎車駛了過來,一個穿著套頭馬球衫的年輕男子駕車,在戲院門口煞車停了下來。史邁利把信放回口袋裡,過街朝車走去。
他試著電話,第二部是好https://read.99csw.com的。奇迹似的,不僅S到Z的電話名錄完好無缺,更神奇的是,北區伊斯靈頓快穩計程車服務還特別付費刊登龐大的篇幅。他撥了號碼,但電話鈴響時,他卻有些驚慌,怕自已忘了瓦拉狄米爾口袋中那張收據上的簽名。他掛掉電話,收回他的兩便士。蘭安?蘭恩?他再撥一次。
「年老?」
但是,經過了這個早晨,史邁利不再袖手旁觀。相反的,他將腳上那雙浸濕了的鞋子盡量踏在正確的位置,試圖模仿出老人可能有過的動作。史邁利緩慢的動作和非常專註的表情,看在兩個遛著亞爾薩斯狼狗的褲裝女士眼裡,活像在演練某種新風行的中國武術。她們一定認為他瘋了。
付給年輕男子十英鎊鈔票后,史邁利手伸向門把。「你可以告訴公司說我沒出現。」他說。
他撥第三次。這不是私人電話,他怒氣沖沖地說,對自己的立場更有信心。他要蘭伯先生來載他,只要蘭伯先生,不要別人。「告訴他是長途車。到斯特拉福。」——信手挑了一個城鎮——「告訴他我要到斯特拉福。」她堅持一定要有名字。「桑普森」他回答說,中間有個P的Sampson。
「我是個私家偵探。」史邁利解釋說,「我相信你一定碰過不少我們這樣的人。我們很麻煩,但我很樂意為你提供的情報付一些報酬。你昨天簽了一張十三英鎊的收據。你還記得你載的人嗎?」
「麻煩的是,」督察長平靜地說,重拾起他高居法庭的神態,「殺他的人是從正面動手的,不是嗎?並不是從他的背後!」
「手杖握在左手。」史邁利平靜地說。
「抱——歉,這個電話不能接私人電——話。」她唱道,掛掉電話。
「你留他在那裡嗎?」
他繼續前行,林陰大道越來越幽暗,霧越來越濃。他的腳步聲在身前微弱地迴響。二十碼高處,褐色的陽光像微弱的烽火在自己的煙霧中燃燒。但朦朧迷離的此處,迷霧卻已凝聚成寒氣逼人的濃霧,瓦拉狄米爾也已屍骨冰冷。在警車原本停放的地方,他看見輪胎的痕迹。他注意到落葉不見了,沙礫地也乾淨得極不自然。他們做了什麼?他很納悶。在沙礫地灌水?掃集落葉,好塞進更多塑料枕頭套里?
「青蛙?」
「查爾頓。」
「你載他到哪裡?」
在那四根煙後面,藏著半根煙,用玻璃紙保護著,他辨識出某種東西,但卻不敢用他潮濕且顫抖的手指去碰。他甚至不敢對這東西有所打算,直到離開這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咯咯笑的打字員與佛教和尚無心踐踏的瓦拉狄米爾陳屍之處。
「尼羅河戰役街上的一座聖什麼教堂旁邊。找一家叫『挫敗青蛙』的小酒館。」
「你剛才說他幾歲來著,先生?」督察長問。
督察長改變了聲調。交談是一回事,證據是另一回事。他一面說,一面用手電筒照亮封鎖區內的潮濕沙礫地。就像放幻燈的演講,史邁利想,在沙拉特,我可能就必須做筆記了:「他在這裏,現在走下山坡,先生。看見他了嗎?正常的步伐,腳跟與腳趾運作良好,正常的行進,一切都顯得光明磊落。明白嗎,史邁利先生?」
「去的時候,在一家玩具店停了一下。回程的時候,在電話亭停了一下。那人買了一隻有輪子的木頭鴨子。」他轉頭,把下巴抵在椅背上,大大咧咧地把手張開,比畫著大小。「黃色的。他打的是市內電話。」
他回到長椅上繼續等待。
「可以請你關掉發動機嗎?」史邁利問。
「加上你剛才說的心臟病,我想。現在,先生。首先,他停了下來。非常突然的。別問我為什麼,也許是有人叫read.99csw.com他停下來。我猜想是他聽見了什麼。在他背後。注意他步伐間的距離縮短了,注意雙腳的位置,他半轉過身,可能是看背後或什麼的。無論如何,他轉身了,這也是我為什麼說『在他背後』的緣故。無論他看到或沒看到什麼——或者聽到或沒聽到什麼——他決定轉身。不再往前走,看!」督察長帶著運動員般驟起的興奮之情說,「較大的步幅,腳後跟沒有完全著地。一個完全不同的腳印,他盡全力地走。你可以看見他為求保命,柱著手杖離開的位置。」
證據。證據太過珍貴,不能郵寄。他帶著東西。兩樣東西。不只在他腦袋裡,而且在他的口袋裡。而且要遵照莫斯科規則。從將軍棄暗投明的那一天起,史邁利自己和他的現場項目官員就把這些規則深深灌輸進他心中。史邁利覺得有一種如同噁心反胃的刺|激感攫住胃部。莫斯科規則規定,如果你身上帶著某種消息,你也必須帶著毀棄消息的方法!無論是經過偽裝或藏匿——微縮文件,秘密文字,未沖洗的底片,還有成千上萬種危險的、吹毛求疵的方法——那都還是一個最輕巧、最易到手而且在拋棄時又最不引人疑竇的物體。
「中途在其他地方停車嗎?」
「柯斯莫餐廳,普雷德街,早上十點三十分。」年輕男子審慎地說。
在督察長的手電筒光束下,還有五個規則鑽石花紋的腳印,後腳跟與腳趾,仍然行進無礙。此時,在白晝的光線下,史邁利只能看見隱約的痕迹。雨水,其他的足跡,和違規闖入的腳踏車輪胎軌跡,讓大部分的腳印都消失了。在夜裡,督察長的幻燈表演中,他清楚地看見那些腳印,就像躺在斜坡上那具裹著塑料布的屍體那般清楚,足跡就在那裡結束了。
而他停了下來。空出右手。
這對動手的時機其實是有利的,史邁利此時想。他們驅趕他,但史邁利怎麼都想不起來沙拉特對這種特殊技巧的術語。他們知道他的路徑,然後他們驅趕他。在目標背後負責製造驚嚇的人將他往前趕,射手則好整以暇地躲在前方,等待目標闖進險境。莫斯科中央暗殺小組也知道,即使是最資深的老手也會耗費許多時間擔憂自己的背後,擔憂自己的側翼,擔憂經過的車輛與沒經過的車輛,擔憂他們穿過的街道與他們走進的房舍。但只有到了那一刻真正來臨時,他們才會明白,自己竟沒發現危險早就與他們面對面了。
「那是手杖的痕迹,你看見了嗎?在右手,先生。」
把手放進——假設說——他的口袋。
普雷德街離西河苑只有五分鐘的步行距離。
「你在哪裡載他的?」史邁利問。
「當然,他被射殺時,手杖是在左手,對不對?你也看見了,先生,我注意到。你會不會剛好知道他有毛病的是哪一條腿,先生,如果他腿真有毛病的話?」
年輕男子順從照做,一面從鏡子里看著他。他有棕色的非洲頭,潔白的手,指甲修得很乾凈。
將軍,我不希望顯得太過戲劇性,但有兩個男人在監視我的房子,我不認為他們是你或我的朋友。今天早上,我有個印象,他們試圖要殺我。你不再派你那位神奇的朋友來了嗎?
準備好了,史邁利說。
「又停了下來。」督察長宣稱,「也許不是完全停下來,只是顛顛簸簸。別問我為什麼。或許他只是腳步不穩。或許他擔心發現自己靠樹太近。或許是他的心臟問題,如果你能證實他的心臟病很嚴重的話。接著,他又像之前一樣地走開了。」
他有東西要藏。要隱匿,就如他們在沙拉特所堅稱的。他搭上巴士,換了幾次車,注意背後,打著瞌睡。有著挎斗的黑色摩托車未再出現,他也沒找出其他的監視者。在貝克街的一家文具店裡,他買了一個大型的硬紙板盒,一些報紙,一些包裝紙和一卷思高牌膠帶。他把瓦拉狄米爾的那包香煙放進盒裡,還有read.99csw.com歐斯特拉柯娃的信,用報紙塞滿空隙。他包起盒子,用手紙纏住思高牌膠帶。他對思高牌膠帶一向沒有辦法。他在盒蓋寫上自己的名字,「親自領取」。他雇了計程車到薩佛依飯店,將盒子託付給一個男櫃檯接待員,並附上一張一英鎊鈔票。
但他的口袋裡沒有半根煙。沒有半根,就像那位好督察長說的,他身上沒有半根煙。或者,是他們發現屍體時沒有香煙,換句話說。
「他還在跑,」督察長說,一面不慌不忙地朝山坡下移動,「注意到他兩步之間的距離拉長了一些,因為坡度變陡了?也顯得不規則,看到了嗎?腳步到處飛奔。為了寶貴的生命而跑。絕不誇張。手杖還握在右手。看到他改變方向了嗎,朝向邊緣?他已經喘不過氣來了,我毫不懷疑。走這邊。如果可以的話,請解釋這個!」
喬治·史邁利對自己的邏輯推理感到滿意,於是小心翼翼地踏過草長沒膝的草地,走向小樹叢。他搜索了半個小時或更久,在草叢和落葉堆中摸索,反覆踩踏相同的軌跡,咒罵自己的粗心大意,放棄,又再開始,還要回答過路人從淫穢到極度關心的白痴質問。甚至還有兩位本地的佛教和尚,身罩橘黃長袍,腳蹬系帶靴子,頭戴編織帽,動手提供協助。史邁利謙和有禮地婉謝。他找到兩個壞掉的風箏,許多可口可樂罐子。他找到一些印有女性桐體的碎片,有黑白,有彩色,全是從雜誌上撕下來的。他找到一隻舊的慢跑鞋,黑色的,但有一些燒灼的白痕。他找到四個啤酒瓶,空的,還有四個空煙盒,但太潮濕也太舊,所以只瞧一眼,他就排除它們。在一根樹枝斜斜地從母干岔出之處,有著第五個煙盒——或者也許是第十個——而且不是空的;一包相對而言比較乾燥的高盧牌凱帕羅,有濾嘴,且是免稅品,高踞枝上。史邁利像採摘禁果一般伸手去取,但它也像禁果一般採摘不到。他跳起來夠,卻覺得背部撕扯開來。事後,肌肉組織明顯的撕裂拉傷,讓他痛苦了好些天。他大聲罵道「該死」,揉著背,很可能就像歐斯特拉柯娃一樣。兩個正要去上班的打字員,咯咯笑著安慰他。他找到一根棍子,把那盒煙弄下來,打開它。裏面還有四根煙。
「我借他兩便士,對不對?然後他回來借兩個十便士,以防萬一。」
「這重量太輕,不可能是炸彈,對不對,先生?」接待員問,開玩笑地將盒子貼近耳邊。
「我會給你官方說法的版本。」督察長說,他說得很快,因為他們時間不多,「準備好了嗎,史邁利先生?」
「我想和蘭伯先生說話,麻煩你,他是你們的司機。」史邁利很有禮貌地說。
「右腿。」史邁利說。
離開小屋,史邁利回頭,順著來時的路徑走了一小段距離。一面走,他一面仔細回想督察長所重建的瓦拉狄米爾的最後旅程,像檔案般在心中重現。
寫下信息,用粉筆,例如?他是否認出追他的人,想用粉筆寫下名字,或在什麼地方留下記號呢?但寫在哪裡呢?當然不會是在濕漉漉的樹榦上。不在泥土、不在落葉、不在草地!環顧四周,史邁利了解到他所在位置的獨特之處。這裏,幾乎在兩棵樹之間,極靠林陰大道的邊緣,正是霧氣轉為最濃之處,他幾乎隱蔽在視線之外。林陰大道向下延伸,然後又在他前面隆起。但林陰大道同時也是彎曲的,在他所站的位置,兩邊高處下望的視線都被樹榦和茂密的小樹叢遮斷。在瓦拉狄米爾最後的狂亂路程——這條他熟知也記得用來進行相同會晤的路徑——這就是重點,史邁利欣喜地發現,這個奔跑逃脫的人站在此處,無論是前方或背後的人都看不見他。
拿心臟病藥片嗎?不,就像黃色粉筆與火柴一樣,藥片在左口袋,而不在右口袋裡。
一盒用過的天鵝牌火柴,大衣左口袋,他記得。老煙槍的火柴,值得注意。
九-九-藏-書身體的疲累反而讓他的思緒出奇的澄明。他沿著林陰大道繼續往上走,祝福瓦拉狄米爾日夜平安,他並不覺得這樣做是蠢事。他專心地思考圖釘、粉筆、法國煙和莫斯科規則,同時尋找競賽場旁的錫架涼亭。按順序來,他告訴自己。從最開始著手。把凱帕羅先留在柜子上。他走到一個交叉路,穿過路口,繼續往上爬。在他右邊,出現了球門的門柱,再過去,則是一座覆蓋波狀鐵皮的綠色涼亭,顯然空無一人。他舉步穿過競賽場,雨水滲進他的鞋子里。小屋後面有一道陡斜的泥堤,留有孩子們溜滑下來的痕迹。他爬上泥堤,走進矮樹叢里,繼續往上爬。濃霧並未穿透樹叢,而當他抵達丘頂時,霧已散去。四周仍空無一人。他折返穿過樹林,走向涼亭。這座涼亭只能算是個錫盒子,一側開向競賽場。亭里惟一的設施是一張粗糙的木條長椅,刀痕累累,刻滿了字。佔據其上的,是一具俯卧舒展的身軀,毛毯直拉蓋頭,只露出棕色的靴子。一剎那,史邁利還懷疑他是不是也被殺了。樑柱撐起屋頂,斑駁的綠色油漆上,許多熱切的道德宣言躍然眼前。「浪人是破壞性的。社會不需要浪人。」這個論點讓他剎那間有些猶豫。「噢,但社會需要啊。」他想要回答,「社會是由許多少數族群組合而成的。」圖釘就在莫斯汀所說的位置,依據沙拉特遵守規律的優良傳統,正好與頭齊高,圓場出品的銅製釘頭,仍然如莫斯汀放在這裏時一樣,嶄新且無記號。
「我沒說,但他應該是六十九歲。」
史邁利迅速下車,趕著在年輕男子以相同的驚人速度飛快駛離之前關上車門。站在人行道上,他又讀了一遍,此時,信的內容已深印在他的記憶之中。一個女人,他想,相信自己的第一直覺。她認為自己快死了。沒錯,我們都是,一點也沒錯。他假裝自己漫不經心,漠然以對。每個人的同情心都是有限的,他辯稱,我今天的同情心已經用完了。但這封信同樣令他心生恐懼,再次升高了他的急迫感。
是要拿——假設說——屍體被發現時已不在口袋裡的某樣東西。那麼又是什麼呢?
一個單調似吟誦的女聲回答:「快——穩——!貴姓——時間——和地址,請說。」
「告訴他們我有多開心,可以嗎?」
告訴麥斯,這是有關睡魔的事,他想。瓦拉狄米爾,他滿懷期待地問,你的另一項證據呢?
拄著手杖,他對自己說,記起督察長曾告訴他的一些事。左手或右手?「他的左手也有黃色的粉筆灰。」莫戈特洛依德先生在廂型車裡說,「大拇指、食指與中指。」
「我等他一個小時,然後回普雷德街。」
難道是為了空出右手?但空出右手做什麼?
他是想寫下信息,或許?他嘲笑自己這個註定無法成立的理論。
首先,他把兩腳張開,朝向山坡下方。接著,他左腳往前,轉動右腳,直到腳趾指向一叢幼小樹林。在這樣的動作中,他的右肩自然地跟著移動,直覺告訴他,瓦拉狄米爾很可能就在此刻將手杖轉交到左手。但為什麼?如同督察長所問的,為何要換手呢?為什麼,在攸關生死的關頭,為何還要鄭重其事地將手杖從右手換到左手呢?當然不是為了自我防衛——因為,就史邁利記憶所及,他是個慣用右手的人。為了自我防衛,他只會把手杖握得更緊。或用雙手抓住手杖,像握住球杆。
手電筒照出五六個非常接近的腳印,全部擠在草地邊緣的兩棵高樹之間,那裡空間非常小。
那麼,這個響應記號的目的何在?在莫斯科,當史邁利還坐在倫敦的辦公桌前,全權負責瓦拉狄米爾的案子時,這些記號是為隨時可能失去蹤影的情報員設計的,他們是道路上零碎的細小分支,隨時都可能是窮途末日。我沒見到危險,依約定進行會晤,這是瓦拉狄米爾留給世界最後——而且是完全錯誤——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