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九章

第九章

「他告訴我說:『偉林,替我把這些柳橙送到漢堡。拿著這個籃子。』『幹嗎?』我問他,『將軍,我為什麼要帶著這個籃子?』接著他給了我五十英鎊。『以備急用。』他告訴我說,『如果有緊急情況,這裡有五十英鎊。』『但我幹嗎帶著這個籃子?』我問他,『你說的是什麼樣的緊急情況,將軍?』」
「走吧,麥斯。你們都走開吧。無論發生什麼事,無論有多糟。他已經長大了,他不再需要主教了。」
「他不會的,」她回答著他未問出口的問題,「他太正直了。」
她目送他離去,也許是要確定他真的離開了。他開著車,有好一會兒,瓦拉狄米爾那捲放在箱里的底片,彷彿藏起來的錢一般,令他煩躁不安——它是否依然安全,他是否應該查看一下或換個地方,因為這是以生命為代價穿越邊界帶回來的。但駛抵河畔時,他卻有了其他的想法和目標。避開切爾西,他加入北區星期六繁忙的車陣中,旁邊多是開著舊車的年輕家庭。一輛有著挎斗的黑色摩托車,如影隨形地跟著他到布魯斯貝利
「他沒有時間。」絲黛拉說。
「絲黛拉?是我,麥斯。」他說。
「很早。」她回答。
「公寓。他告訴我:『只能打到公寓找我。別打到圖書館。米凱爾是個好人,但他不知情。』」
在回答之前,偉林全神貫注地思索這個問題。「香煙!」他突然大叫,「在船上,我為他買了法國煙當禮物。高盧牌,麥斯。他很喜歡!『高盧牌凱帕羅,有濾嘴,偉林!』當然!」
順著便道,史邁利進入一個沒有墳墓的墓園。幾排墓石圍起園界,一個攀藤的框架與三幢標準規格的新房子雄踞中央。第一幢房子叫「錫安」,第二幢完全沒有名字,第三幢叫「三號」。每一幢都有寬大的窗戶,但「三號」有蕾絲窗帘。他推開大門,就只見到陰暗的樓梯。他看著它靜止不動,然後看著它下沉,看著它消失,彷彿沒入地板,有那麼一會兒他滿心恐懼地懷疑,自己目睹了另一樁謀殺。他按了門鈴,屋裡響起悅耳的鈴聲。門是雕花玻璃做的。他把眼睛貼在門上,看見棕色的樓梯毯和看似搖籃車的東西。他又按了一次門鈴,聽見一聲尖叫。起初聲音很低,然後轉為大聲,他本來以為是孩子的叫聲,接著認為是貓,最後知道是哨音壺。哨聲高到極點,持續不斷,接著突然停止,不是有人關掉爐火,就是壺嘴已經燒掉了。他繞到房子背後。這裏跟正面沒什麼兩樣,只是多了排水管,一小片菜園,和一個用預鑄板做成的金魚池。池裡沒有水,當然也就沒有金魚,但在一個混凝土缽里,躺著一隻黃色的木頭鴨子。側躺著的木鴨嘴張著,一隻眼睛凝望天堂,兩個輪子仍在轉動。
「誰打的?」
「他只說了這些?」史邁利問,「沒有別的,例如你完成的工作的價值?麥斯會相信的事?」
「前一天的漢堡報紙。」偉林很快地回答,但在這個問題上,他坦承,他與瓦拉狄米爾有一點小小的意見不合,雖然他尊敬瓦拉狄米爾是位領袖,是位將軍,也是他父親的朋友。
偉林緊張地點點頭,同時對兩人致意。
史邁利聽了並沒有發火。
「朋友?」偉林依賴的眼光投向絲黛拉,「老移民,整天喝茶、下棋,談政治?談些瘋狂的夢想?米凱爾不是我的朋友,麥斯。」
「瓦拉狄臉色泛紅,麥斯。臉上散發著野性,麥斯,從他的眼睛透露出來。而他是個老人家。」
「那麼,盡你所能吧。除了米凱爾之外,還有誰打電話來?即使是打錯電話的?鈴響——然後掛掉的?」
「瓦拉狄欠他錢,這就是原因。五十英鎊。也許是一起賭馬的時候輸的。他們常輸錢,一定是某一次輸錢的時候欠的。他答應要帶錢到米凱爾的住處,一起下盤棋。在深夜,我告訴你。他們顯然都有失眠症,當然也都很愛國。我們的領袖沒出現。戲劇性吧。『天殺的為什麼威廉要知道他在哪裡?』我問他。『去睡覺!』一個小時之後,猜猜誰又打電話來?像之前一樣呼吸沉重?我們的米凱爾上校又來了,愛沙尼亞皇家騎兵隊的英雄,喀噠靠攏腳跟,道歉。他沿著瓦拉狄的路往回走,用力敲門,大聲按鈴。沒有人在家。『聽著,米凱爾,』我說,『他不在這裏,我們沒把他藏在閣樓里。從貝琪的洗禮之後,我們就沒見過他,也沒聽到他的消息。對吧?威廉剛從漢堡回來,他需要睡眠,我不要叫醒他!』」
他推開客廳的門,她坐在鋼琴與窗戶之間角落裡的安樂椅上,冷淡堅決地望著他。她並不害怕,但她看起來像恨他的樣子。她穿著一件亞洲式長洋裝,沒有化妝,抱著一個嬰兒,是男是女,他無法分辨,也不復記憶。她讓嬰兒將亂read.99csw.com髮蓬生的頭靠在她肩上,一手放在嬰兒嘴上,不讓孩子發出噪音。她的視線越過嬰兒頭頂看著他,充滿挑戰意味,大胆反抗著。
「那麼,安全記號呢?」史邁利問,「表示『沒有人跟蹤我』的記號呢?」
「那麼,你有沒有任何想法,例如,誰可能是與你接頭的對象?」此時偉林有著更多猶豫,但在更多催促之下,部分是來自絲黛拉的催促下,他又陸續說起那張看起來絕望、令他想起父親的空洞面孔,那警告的眼神,無論是真有其事,或只是因為他太興奮而想像出來的,說起他有時候,看電視里播出的他心愛的足球賽,攝影機捕捉到的某個人的臉孔或表情會突然深印在記憶中,即使以後永遠不會再看見,而汽船上的那張臉孔,就是這樣的情形。他描述說那人頭髮飄揚,裹在手套里的指尖輕撫著光潔的臉頰,身材纖小,卻很性感——偉林說他看得出來。他說自己有種被那人警告的感覺,警告他要小心照料珍貴的東西。偉林自己也會有相同的眼神——他突然以悲劇式的浮夸神態對絲黛拉說——如果有另一場戰爭,必須戰鬥,他不得不將貝琪留給陌生人照顧的話!這句話帶來了更多淚水,更多安慰,更多對老人之死的悲嘆,而史邁利的下一個問題不啻為一大解脫。
「威廉不能對任何人提到這件事。在倉儲中心,他喜歡和誰說話?」
「好幾個月?」
因為那是底片,只有底片才符合莫斯科規則。因為將軍害怕被人背叛,史邁利想。那老傢伙看見到處都有背叛者,他身邊的任何人都是。而如果死亡是最終的定論,那麼他顯然是對的。
「我送他到大門口,但沒送他上計程車。他告訴我說,我不必送他上車。『偉林,我是個老人。』他對我說。我們用俄文交談。『下個星期也許我就死了。誰在乎?今天我們打了漂亮的一仗。麥斯會非常以我們為榮。』」
絲黛拉低聲說:「噢,威廉。」她抱緊孩子——一個小戰士,她低頭望著細織地毯,等待自己的情緒平復。
「早到上午十點鐘嗎?」
低垂的天際線擁塞著起重機與煤氣筒;煙囪懶洋洋地朝著雨雲吐出黃褐色的煙霧。如果這天不是星期六,史邁利就會搭乘大眾運輸工具,但在星期六,他準備好要開車,儘管他一向與燃化的發動機相看兩相厭。他從瓦克斯霍爾橋過河。格林威治已在背後。他進入船塢遍布的平坦河岸地區。雨刷瑟瑟抖動,豆大的雨點打過他這輛悲慘英國小車的車身。在公車站躲雨的孩子們沖他嚷嚷:「繼續開啊!」他已經刮過鬍子,洗過澡,但並沒睡。他把瓦拉狄米爾的電話賬單寄給拉康,要求把清查所有可追蹤的電話列為緊急要務。開著車,他的心智很澄凈,但情緒卻異常起伏。他穿著一件斜紋軟呢大衣,是他旅行常穿的外套。他轉過一個彎道,爬上坡,一間精美的愛德華式小酒館,掛著紅臉戰士的招牌,突然出現在面前。尼羅河戰役街從酒館向上蜿蜒,直到一片長滿枯草的土地。園地里聳立著聖主教堂,是個以石塊與燧石建成的建築,對著四周逐漸消失的維多利亞式倉房傳布上帝福音。海報上說,下個星期天的佈道者是救世軍的一位女性軍官。在海報前,有一輛貨車:六英尺長的巨大拖車,深紅色,側窗掛著一面足球旗,門上貼著色彩雜亂的外國入境登記貼紙。這是眼前最龐大的物體,甚至比教堂還大。隱隱約約,他聽見摩托車發動機慢慢減速又再激活的聲音,但他連回頭望一下都沒有。這熟悉的隨扈從切爾西就開始跟著他,但是,恐懼,就如同他在沙拉特所傳授的,永遠是選擇的問題。
「我要和他談談,絲黛拉。我不是要找他做任何事。我甚至可以幫他。」
她把孩子放在一把椅子上。孩子乖乖待在椅子上,滿足地啃她的餅乾。
「昨天瓦拉狄米爾來看貝琪,還帶了禮物給她。這是表面上的故事,就像威廉起初講的。他不知道你帶她去看你媽媽。他在這裏見到威廉,談起往事,走到花園裡。他不能等太久,因為計程車的關係,所以他沒見你和教女就走了。這就是全部的故事。」
「在你的旅途中,」史邁利說,他用這個重要的問題打斷偉林的故事,「從漢堡返家的途中,你也沒想過要看一眼?」
「偉林,我是麥斯。」他說,「我一定要和你談談,拜託。然後我就會離開,還你平靜,我保證。」
後門有一個門環。他輕敲了一下,試試門把,竟開了。他走進屋裡,小心地關上背後的門。站在通往廚房的雜物間,廚房裡首先吸引他注意的是已移離爐火正無聲冒著蒸汽的燒水壺。托盤上有兩個杯子,一個奶精罐和一個茶壺。
偉林繼續講他的故事。瓦拉狄米爾把黃色信封放進口袋,拉著偉林到花園裡,對他表示感謝。瓦拉狄米爾雙手握住偉林的手,告訴他說,他完成了一件偉大的工作,最棒的,說偉林是他父親的兒子,是比父親九-九-藏-書更好的戰士,有著愛沙尼亞最優秀的血統,沉穩、正直、可靠。有了這張照片,他們可以報答許多恩義,也可以對布爾什維克造成極大的傷害。那張照片是一項證據,一項不容忽視的證據。但是什麼樣的照片,他沒說。只有麥斯能看,只有麥斯會相信,會記得。偉林不太了解他們為何必須到花園裡去,但他猜想,老人可能情緒激動,怕有麥克風,因為瓦拉狄不斷談著安全問題。
「我告訴他:『瓦拉狄,我不可能幫你的忙。我答應過絲黛拉了,這是不可能的!』」
「他的名字是威廉。」她平靜地說,「搞清楚,麥斯。那是他的選擇。威廉·克瑞文。徹頭徹尾的英國人。不是愛沙尼亞人,不是蘇聯人,是英國人。」她是個漂亮的女人,黑色頭髮,非常平靜。坐在角落裡,抱著孩子,她宛如黑色背景上一幅永恆的畫。
「有人來過這裏嗎?推銷員,市場調查員,傳福音的人,兜攬生意的人,任何人?你確定?」
「你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什麼時候,威廉?」史邁利問。
「瓦拉狄米爾有沒有告訴任何人——就你所知?」
「沒有別人!在路途中,我睡在駕駛座上,省下一晚十英鎊的住宿費。我們用這筆錢買了房子!在漢堡,我沒告訴任何人!在倉儲中心也沒有!」
「威廉昨天什麼時候回來?」
瓦拉狄米爾在路上的電話亭打的。他想立刻私下談談。偉林違反所有僱員所應遵守的規定,在轉彎處載他上車,並讓他跟著到多佛跟了幾乎一半的路程「黑的」,偉林說,意即非法的。這老兄帶了一個裝滿柳橙的藺草籃,但偉林可沒心情問他幹嗎帶著幾磅重的柳橙上車。開始,瓦拉狄米爾談起巴黎和偉林的父親,以及他們相互扶持的奮鬥;接著,他就談到偉林可以幫他一個小小的忙。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幫一個小小的忙。也看在集團的分上,因為偉林的父親曾是這麼偉大的一個英雄人物。
他逐字再說一次,然後走下樓梯,回到客廳。嬰兒開始放聲大哭。
將軍最後對他說的話竟然一語成讖。偉林再次暴怒地跳了起來,他的棕色眼睛慍怒欲燃。「是蘇聯!」他大叫,「是蘇聯間諜,麥斯,他們殺了瓦拉狄米爾!他知道得太多了!」
「比爾,」絲黛拉吸一口氣,略帶敬畏,「噢,比爾,你這個該死的傻瓜!」她轉向史邁利說,「我的意思是,他們幹嗎不用郵寄,無論是什麼東西,幹嗎非要這麼做不可?」
「之後就沒見過?」長時間的沉默后他終於開口問道。
史邁利的沉默開始製造出令人手足無措的緊張情緒。
「他仍然懷念著你們的世界。我已經受夠了。」
「我從來沒那麼做。那不是我的工作。」
「很久了,麥斯。」
史邁利把注意力拉回偉林身上,「告訴我,你帶了其他東西給瓦拉狄米爾嗎?」他問,「除了信封里的東西之外?一份禮物,也許?他喜歡卻無法自己買到的東西?」
「你說那個該死的玩具是你自己買的。」絲黛拉說。她把手伸到胸前,扣上一顆紐扣,彷彿要砍了他似的。
「安靜聽我說。」史邁利說,「你在聽嗎?」
「所以別告訴他們其餘的事。他們知道他們所需要的事。太多信息反而會使他們難堪。」
「他會掛掉才怪!他這個吸血蟲。『偉林是瓦拉狄的最愛。』他說。『幹嗎?』我說,『三點半在亞斯寇特?聽好,你該死的睡覺去吧!』『瓦拉狄總是對我說,如果有任何事出差錯,就該去找偉林。』他說。『那你要他怎麼做?』我說,『開著拖車進城,也去用力敲瓦拉狄的門嗎?』老天!」
「我想你已經聽到瓦拉狄米爾的新聞了。」史邁利。
「他消失了。」最後,史邁利輕聲回答,「我想他的朋友在非常不合宜的時間打電話給你。」
「全部?」
他走上樓,她隨他去。有一扇門在他的正前方,左邊和右邊各有一扇門,都開著,一間是嬰兒房,一間是主卧室。面對他的門關著,他敲敲門,沒人回答。
偉林用手背擦著嘴。「星期一。」他凄然地說,「我星期一見過他。他打電話給我,我們就碰面了。沒錯。」
「所以他又掛掉電話了。」史邁利試探地說。
「我以前就聽過這些話了,不是嗎?他出去了,去他該去的地方工作。」
「我還他了,當然。」
偉林的神態里,有某些東西——或許是他的能說善道,或是他生氣蓬勃的抗辯——吸引了妻子的注意,此時,絲黛拉就像史邁利一樣專註地觀察偉林,她漫不經心地抱著嬰兒,非常漫不經心。
「當然!我做得很好。」偉林欣然承認,拋給絲黛拉一個大胆違抗的眼神。
「『瓦拉狄米爾在哪裡?瓦拉狄呢?』他們以為威廉是什麼人?開膛手傑克嗎?他沒聽到或看到瓦拉狄,天知道有多久的時間了。噢,貝琪,親愛的,安靜點!」她走過房間,在一堆洗滌物下找出一罐餅乾,塞了一塊到嬰兒的嘴裏。「我並不常這樣。」她說。
偉林想了一想,但沒有結九-九-藏-書果。
「全部。香煙是禮物,麥斯。我愛這個人。」
瓦拉狄打電話來,偉林說。這是幾個月來,偉林第一次接到他或集團里任何人的消息。瓦拉狄出乎意料地打電話到倉儲中心找偉林,當時偉林正在捆牢要發往多佛的一批貨物,並與辦公室查對他的轉運文件。這是他離開之後集團所作的安排,偉林說。他已經離開了,就像大家一樣,多多少少,但如果有緊急需要,他們可以在星期一早晨到倉儲中心找他,不到家裡,因為絲黛拉的關係。瓦拉狄是貝琪的教父,身為教父,他可以隨時打電話到家裡。但不談公事。絕不。
一張,偉林非常確定。一張小小的底片。沒錯,3cmx5cm,就像他自己的愛格發自動相機一樣。沒有,偉林不可能看到內容,無論是寫的東西或其他什麼。他只看見瓦拉狄米爾,就只有這樣。
「一份很好的工作!知道我賺多少錢嗎,麥斯?我們買了房子,可能還要買車,夠了嗎?」
「瓦拉狄是個老人,麥斯。誰知道他能不能再見到貝琪?他是整個家族的朋友!」
「威廉來了,麥斯。」絲黛拉直直地盯著史邁利,警告說,「他既不搞政治,也不滑頭,他爸爸是個烈士,但他的心情已經平復過來了。他已經是個大孩子了,而且他正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對嗎?我說,對嗎?」
「當然!瓦拉狄米爾,是我父親的朋友。他的好朋友。也是貝琪的教父,可以吧?但沒有政治目的。完全沒有。」他看著絲黛拉,徵求她的許可。「我,我是威廉·克瑞文。我有個在英國的家,英國妻子,英國小孩,英國名字,可以嗎?」
「也許我們可以從星期一開始說起。」史邁利建議,「第一次的會面。」
「全世界的人。」
「所以呢?」
「他告訴我說:『偉林,你把報紙放在口袋裡。』但我告訴他:『瓦拉狄,拜託,看看我,我只有一套運動服,而且沒有口袋。』所以他說:『偉林,那就把報紙夾在腋下。』」
偉林繼續述說經過:「然後瓦拉狄告訴我:『偉林,你每個星期一開車到漢諾威和漢堡,星期五回來。你在漢堡停留多久?』」
「那麼,他的貨車為什麼還在外面?」他溫和地反駁。
「好幾個星期?」
「成功了嗎?」史邁利非常溫和地對偉林說,「遞交的過程順利嗎?」
史邁利相信她。
偉林轉向史邁利,懇求地說:「絲黛拉不喜歡那個老人,可以吧?她怕我和他搞太多政治,可以了嗎?所以我沒告訴絲黛拉。她到史丹斯醫院去看她媽媽,瓦拉狄就趁這個機會來看貝琪,打聲招呼,不行嗎?」他絕望地跳起來,不斷地揮動手臂抗議。「絲黛拉!」他叫喊著,「聽我說!所以瓦拉狄昨晚沒回家?拜託,我很難過。但這不是我的錯,可以嗎?麥斯!瓦拉狄是個老人!孤單的老人。也許他去找女人了,可以嗎?他力不從心但仍然喜歡有女人做伴。在這方面,他可是很有名的,我想,不是嗎?有何不可?」
「是一張,還是一卷?」
「也許你可以泡些茶。」他在嬰兒哭泣間歇時建議道。
「你好,偉林。」史邁利說。
「好幾個月,六個月!七個月!在洗禮上。他是教父,我們辦了一個宴會。但無關政治。」
再一次,史邁利與絲黛拉都沒說話。他們都等待著無可避免的崩潰。
「只有一張?」史邁利很快地問——他心中仍挂念著兩項證據——「一張底片?」
「你最後一次見到瓦拉狄米爾是什麼時候?」史邁利很有禮貌地再問一次。
「在集團里,只有米凱爾知道,這是必要的,但並不知道全部,即使是米凱爾。我問他說:『瓦拉狄米爾,誰知道我幫你做這件事?』『只有米凱爾,但他只知道一點點。』他說,『米凱爾借我錢,借我影印,他是我的朋友。但即使是朋友,我們也不能信任。敵人我不怕,偉林。但我最怕的是朋友。』」
然後,偉林繼續往下說,在很短的時間里——他忘了多久——瓦拉狄米爾坐著計程車到家裡來,這在他是前所未有的事,還帶了鴨子給貝琪。偉林把裝著照片的黃色信封交給他,瓦拉狄米爾拿到窗邊,非常緩慢地,「就像那是來自教堂的聖物,麥斯。」瓦拉狄米爾背對偉林,把底片一張張對著光查看,直到找著他要的那張,然後凝視著底片很久。
聽到偉林的陳述,絲黛拉握緊拳頭,當她再次抬起頭時,顯得更加堅決,但卻也更老,雙眼的眼角已然浮現許多細碎小皺紋。
「如果警察到這裏來,」史邁利對絲黛拉說,「如果他們來了,他們只會知道昨天瓦拉狄米爾坐車到這裏來。他們會找上計程車司機,就像我一樣。」
有些問題是孤注一擲,有些問題是全憑直覺,有些問題——就像這一個——是基於初步的了解,不全是直覺,但也還算不上是知識。
然後,瓦拉狄米爾對偉林詳述他的指令,包括撤退與突發事故,甚至如果有必要的話用這五十英鎊多留一個晚上。而史邁利注意到,正如他對莫https://read•99csw.com斯汀所說的,老人是多麼堅持莫斯科規則,甚至是過於堅持,一向如此。年紀越大,老人就越陷入自己的陰謀情境,不可自拔。偉林必須把裝有貝琪照片的黃色柯達信封放在柳橙上面,他必須漫步到客艙前方——偉林要做的就只有這樣,他說——信封等於是一個信箱,而東西送達信封的訊號是一個粉筆記號,「也像信封一樣是黃色的,我們集團的傳統。」偉林說。
「我知道是什麼事。他們打了大半夜的電話,不是嗎?」
「如果他們問起我,沒錯,我今天來過,帶給你們壞消息。警方不在乎偉林以前曾屬於那個集團。對他們來說,眼前的問題才重要。」
「但瓦拉狄是你的朋友。」他反駁說,「在你之前,瓦拉狄也是你父親的朋友。他們一起在巴黎。軍中袍澤。他們一起到英國來。」
偉林回答說,他儘可能停留得越短越好,但要看他重新裝貨所需的時間,也要看他是送貨到代理商或特定的收件人,還要看他抵達的時間與他文件上的停留時間,以及他回程所載的貨物,如果有的話。諸如此類的問題還有很多,偉林現在就可以一一列舉,都是非常瑣碎的事——在途中,偉林在哪裡睡覺,在哪裡吃飯——史邁利知道,老人正以極端怪異的方式做著他自己也會做的事;他用談話把偉林逼進困境,讓他的回答成為服從的前奏。在問過這些問題之後,瓦拉狄米爾才對偉林說明,運用他在軍隊中與家庭中的所有權威,他想要偉林做的事。
他穿過用餐室,走進大廳,踏著棕色地毯,站在搖籃車旁,在他心中,他正與上帝談條件;只要不再有人死,不再有更多的瓦拉狄米爾,我將為我們的生命而敬拜您。
「那人買了一隻有輪子的木頭鴨子,」計程車司機邊說邊用他潔白的手比畫著,「黃色的。」
「還有英國工作。」史邁利很平靜地加上一句,看著他。
史邁利走向房間較遠的一端,讓自己與門保持一些距離。偉林果決地走進來,依舊穿著運動服和慢跑鞋,他大約比絲黛拉年輕十歲,而且有些太過瘦弱。他坐進邊緣的一張沙發里,熾烈的目光在妻子和史邁利身上逡巡,好像在猜誰會先開口似的。在往後梳的黑髮襯托之下,他的高額頭顯得異乎尋常的白。他已刮過鬍子,讓他看起來更年輕。他因開車而眼眶泛紅的眼睛是棕色的,而且充滿熱情。
絲黛拉仍然凝視著他,她的眼睛似乎真正了解了他,流露出欣賞的神色。接著,她再次搖搖頭,否認有任何他所說的共犯來過。
史邁利瞥了絲黛拉一眼。
「他沒有解釋最初如何和漢堡聯絡,訂下約會?是否還有集團里的其他人參與?請想一想。」
「所以你帶回黃色信封,昨天將軍帶鴨子來給貝琪時,你親手把信封交給他。」他溫和地說,彷彿已知道一切,但是,仍有一些尚待補充。
史邁利耗著時間。看著他,感受到他的緊張。
「誰?麥斯,見到誰?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拜託。」
「恐怕瓦拉狄已經永遠消失了。」他略帶歉意地說,「就在報紙上。他被射殺了。警方會找你問話。我必須先聽過事情的經過,再告訴你如何回答。」
「沒錯。」
衡量著這些話的分量,偉林瘦弱的身軀似乎正壓抑著激動的情緒。他雙手分開綳成弧形,他的棕發豎起,又再貼平。
「告訴他,比爾。」絲黛拉命令他,目光一刻也沒離開他身上。
「誰找他?」史邁利溫和地追問到底。
他說得很快,對用這種差勁的外國語言代替自己的母語,覺得很不耐煩。然而史邁利說話的速度,卻好像他有一整天的工夫似的。
「威廉!」絲黛拉糾正他。
她想了一想,搖搖頭。
「他到倉儲中心去了。他們派車來接他。」史邁利仍沒有發火。
「很好。但在昨天以前——昨天不算——你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什麼時候?」
最後,偉林終於開口:「瓦拉狄是貝琪的教父!」他用力揮著手臂,一口英文開始變得支離破碎,「絲黛拉不喜歡他,所以他只能像個小偷,偷偷摸摸地來,懂嗎?他帶了玩具給貝琪,不行嗎?這也犯法嗎,麥斯?有法律規定老人不能送玩具給教女嗎?」
「沒錯。」
「你也一樣。」絲黛拉說,隨後是一陣頗不自在的漫長沉默。「我們都一樣。」她說,瞥了史邁利一眼。
「那麼,昨天以前呢?」史邁利沉默良久后問。偉林似乎沒太聽懂,因此史邁利重新提出問題,「你昨天見過瓦拉狄米爾。他坐計程車來,還帶了一隻黃色木頭鴨子給貝琪。有輪子的。」
只是一個小小的忙,瓦拉狄米爾堅持說,很小,不麻煩,沒有風險,但對我們的目標有極大的幫助,這也是偉林的義務。接著,瓦拉狄米爾拿出他在洗禮上拍的貝琪的照片。照片放在黃色的柯達信封里,洗好的照片在一邊,有玻璃紙保護的底片放在另一邊,藍色read.99csw.com貨簽仍蓋在外面,一切都如那天般純真無邪。
絲黛拉轉向史邁利。「我要你走。」她說,「我要你離開這裏,永遠別再回來。拜託,麥斯。現在!」
「你已經落伍了。」她告訴他,「無論你在做什麼,遲早有一邊要停手。你就像集團一樣。」
「他為什麼擔心?」史邁利問。
「那麼,廚房裡的第二個杯子是誰的?」
「當然,好幾個星期。」
「你來過這裏嗎?」絲黛拉依然望著他。
偉林直挺挺地坐著,彷彿已在參加瓦拉狄米爾的喪禮。絲黛拉坐在他旁邊,手放在他的手上,嬰兒貝琪躺在地上,睡著了。偉林述說時,淚水不時滑下他蒼白的臉頰。
「沒有,麥斯,沒有任何人!」
「他是我父親的朋友!同志!在巴黎,他們一起對抗布爾什維克。所以他帶玩具給貝琪。為什麼不行?拜託。為什麼不行,麥斯?」
「米凱爾,還有誰?記得米凱爾嗎,我們自由電台的王牌,愛沙尼亞尚未就任的總理,要打探消息嗎?今天早上三點,貝琪長出一顆牙,該死的電話就來了。米凱爾呼吸沉重地說,『瓦拉狄在哪裡,絲黛拉?我們的領袖在哪裡?』我告訴他:『你瘋了,是不是?你以為只要小聲說話,就不容易被竊聽嗎?』我勸他說,『迷賽馬吧,別搞政治了。』我告訴他。」
「沒錯!」
沒人助他一臂之力。史邁利沒有,絲黛拉沒有,連小嬰兒都靜止不動。
偉林絕望地開始說起俄文,而絲黛拉,似乎是因他的聲調而非字句感染,放下手上的孩子,過去安慰另一個孩子,史邁利在這房間里似乎根本就不存在。他獨坐了一會兒,想著瓦拉狄米爾那捲未沖洗的底片——直到沖洗之後才能看清楚,放在薩佛依飯店的盒子里,與那封令他一籌莫展的巴黎來信一起。他也想著第二項證據,猜想那會是什麼,老人如何帶著它,或許就在皮夾里,但他了解,他永遠都不會知道。
「對其他人,我什麼也不會做,」偉林說,「但對瓦拉狄,我願意付出一切。我愛這個人。在我父親去世之後,對我來說,瓦拉狄就是父親。有時候我甚至會叫他『我的父親』。不是伯父,是父親。」
「是讓他們難堪,還是你?」絲黛拉問。
「偉林在哪裡?」他問。
「新聞?什麼新聞,拜託?」
「沒有。」
「克瑞文太太?」他輕聲叫喚,「絲黛拉?」
「你不能和他單獨談話。我不會讓你們再引誘他捲入是非。」
「是有關瓦拉狄米爾的事。」史邁利說。
「你好,麥斯。」偉林說。他雙手放在膝上,交纏著。「你好嗎,麥斯?你們的作風就是這樣,嗯?」
絲黛拉的手抽離丈夫身邊,她獨自坐下。她想為老人的死而安慰丈夫,卻又因為丈夫毀棄承諾而傷心。
「在來的路上,瓦拉狄米爾買了玩具。計程車在巷口等了一個鐘頭,又載他回巴丁頓,他住的地方。」史邁利說,依然小心翼翼地保持此刻的緊張氣氛。
絲黛拉看著他向門走去。在門邊,他謙和地握住她的手臂,領了她幾步,走進花園裡,避開她丈夫的聽覺範圍。
「他到倉儲中心去了,他們派車來接他。」
她那雙靈活的大眼睛望著他。
「或者還有其他的證據,例如?」
沒有,偉林說,沒有了。
「打電話到哪裡?」史邁利問,輕聲打斷他的話。
電話響起。偉林像個被激怒的孩子,衝過去抓起話筒用力摔回去,接著把整部電話摔在地板上,又踢走聽筒。他坐了下來。
有那麼一會兒,史邁利似乎非常認真地考慮她的請求。他帶著父輩的感情望向偉林;他望著絲黛拉。他的手探進內側口袋,掏出一份摺疊起來的第一版《標準晚報》,交給絲黛拉而非偉林,部分原因是他想偉林會崩潰。
「很可能,我不在這裏。我去看我媽媽了。」
他有個習慣,偉林說,星期五開車回家之前,會在倉儲中心,坐在駕駛座上睡幾個小時,然後刮個鬍子,與小夥子們喝杯茶,這樣回家時就會覺得神清氣爽,不至於緊張又壞脾氣。這是他從老手身上學到的辦法,別趕著回家,否則你只會覺得後悔。但昨天不同,他說,昨天絲黛拉帶貝琪到史丹斯去看她媽媽了。所以他直接回家,打電話給瓦拉狄米爾,告訴他我們事先約定好的代號。
「瓦拉狄米爾昨天搭計程車來這裏,」他解釋說,仍然是對著絲黛拉,「我想,他見過威廉。」
「那是機密,麥斯。是軍事機密。」
「那麼,他向米凱爾借來的五十英鎊呢?」史邁利問。
「不是這個家族。」絲黛拉說,「再也不是。」
偉林搖搖頭。
她緩緩地挪開手,史邁利預期嬰兒會放聲大叫,結果孩子只是一直盯著他看。
「我問他:『瓦拉狄!你要幹嗎?聽著,你好嗎?』」
一陣用力摔門的聲音,接著從樓梯傳來快速的下樓腳步聲。
「那麼,除了我之外,你有沒有告訴任何人,威廉?」史邁利問。
他們欣賞著照片,片刻之後,瓦拉狄米爾突然說:「這是為了貝琪,偉林。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貝琪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