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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奧圖一直狂熱地愛他。我的名字是克勞斯。『克勞斯,』他這樣對我說,『那個瓦拉狄米爾,我愛那個人。』你了解我的意思嗎?奧圖是一個非常忠心的人。將軍也是嗎?」
「我懂了。」
「另一個小問題。」史邁利說,那種手足無措的感覺又回來了。
他吃過午飯,然後到郵局總局去,花了一個小時查閱舊的分類電話號碼簿,和歐斯特拉柯娃在巴黎所做的頗為相似,儘管理由完全不同。他的研究圓滿完成,他愉悅地在四季飯店的沙龍休息,讀著報紙,直到黃昏。
無處可走,只能前進。
「告訴我,拜託。如果你的母公司——好吧,倫敦——想要直接與萊比錫先生接觸,應該採取什麼步驟?」柯列茲奇瑪先生問。
「我知道你以前和我認識的一個叫奧圖·萊比錫的人是生意夥伴。」史邁利說,他自己覺得聲音似乎有些過大,「我剛好到漢堡來,不知道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他人在哪裡。到處都找不到他的地址。」
「沒有任何東西?真是可憐!」
「經營者,C·柯列茲奇瑪。」他讀著酒單下方的一小行字。點了一杯威士忌。
「對每一個人都是。」柯列茲奇瑪先生糾正他,「每一個人都很難維持生計。那是財政極度困難的時期。現在的年輕人完全無法想像。」
「這樣的關係當然是暫時性質。」史邁利繼續,「但萊比錫先生身為波羅的海人,有著其他的利害關係,因此一直和我的公司維持了相當長時間的往來,通過巴黎的中間人。」他略停頓,「一位將軍。幾年前,在一場爭執之後,將軍受命移居倫敦,但奧圖仍與他保持聯繫。而將軍也仍然是他的中間人。」
「你說萊比錫先生是你母公司的一箇舊識?」柯列茲奇瑪先生重拾話題。
柯列茲奇瑪先生的咖啡裝在銀壺中,壺把裹著紙巾,讓他倒咖啡時不致傷了手指。他喝了咖啡,小心地放下杯子,避免碰撞。
「樓下。他們拿了你多少錢?」
「但對奧圖來說,事情並沒有結束,永遠不會結束。奧圖是個夢想家。我可以用這個字。夢想家。這也就是我們的生活南轅北轍的一個原因。然而,他還是我的朋友。任何人傷害他,柯列茲奇瑪一定不會放過。」他的臉上瞬間蒙上困惑神色。「你確定沒帶任何東西來給我,麥斯先生?」
「很多人不相信奧圖。你的母公司也是,他們一向不相信他。這是可以理解的,我不怪他們。但將軍不同,他相信奧圖。不是所有的細節都信,但大事他都相信。」柯列茲奇瑪先生舉起前臂,握緊拳頭,那真是非常大的拳頭。「事情變得棘手時,老將軍完全信任奧圖。我也相信奧圖,麥斯先生。在大事上。但我是個德國人,我不介入政治,我是個生意人。對我來說,難民的故事已經結束。你了解我的意思嗎?」
柯列茲奇瑪先生的憂慮形於色。他頗為關切地皺起眉頭,柔和的臉龐被烏雲籠罩,他非常尖銳地開口說:「什麼意外?哪一種意外?」
「自由工作者。」他說,彷彿他是初次聽到這個名詞,而且很喜歡。「自由工作者,」他複述,「就是我們。」
偉林的故事完全吻合實情。史邁利的期望也是如此,但在一個疑問不絕的世界,再確認總是沒錯的。
「我會的。」史邁利答應。
「你會警告他說我來了嗎?」
「奧圖叫我麥斯。」史邁利說。
「那就通過你。」
「沒有。」
抵達阿爾斯特湖之後,他走上那條怡人的便道,來到偉林登上汽船的碼頭。他記下來,在平日,第一班渡輪是早上七點十分開出,最後一班是晚間八點十五分。偉林來的那天是平日。十五分鐘後有一班汽船。他看著輕艇與紅松鼠打發等待的時間,就像偉林當時一樣。汽船抵達時,他坐上偉林當天所坐的船尾座位,一處位於頂篷下的開放空間。與他同船的包括一群學童和三個修女。他微覺頭暈,閉眼坐著,耳中儘是他們嘰嘰喳喳的談話聲。汽船走到湖心時,他站起來,穿過客艙,到船首的窗邊,向外望,顯然是想要確定些什麼事,瞄了一眼表,然後走回座位,直坐到金方史帝格,也就是他上船的地方。
比東德還糟,托比·艾特哈斯如是說。薩克森。他們一起偷東西,一起行騙,一起偽造報告。那真是完美的姻緣。
「『聽著,』我告訴他,『我不知道奧圖在哪裡。上次我聽到他的消息,他正因為某些新開創的生意,惹上了大麻煩。我會去找他,但這要花時間。也許明天,也許十天。』然後那個老頭子說,『我寄給你一封給他的信。你不惜生命,也要保護那封信。』第二天,來了一封信,寄給柯列茲奇瑪的快信,倫敦的郵戳。裏面有第二層信封。『給奧圖,機密』機密,是吧?所以那個老傢伙瘋了。別提了。你知道他手寫的字跡,又大又粗,像軍隊的命令?」
「通過《漢堡晚報》的廣告安排。」
「不行。」他改變答案,「我不懂俄文。」他說九_九_藏_書。他的手又做了個否認的手勢。「他們講德文時,談的是上帝和世界。無所不談。」
史邁利放下錢,在他一生中所用過的數十個假名中再添一個。他走下樓梯,穿過第二道電動門,進入一條窄窄的通道,旁邊是一列小房間。房間都還是空的,因為在這個世界里,此刻黑夜才剛剛揭開序幕。在通道的盡頭,矗立著第三道門。一穿過門,他就進入一片漆黑之中,震耳欲聾的樂聲,是那名伶俐年輕男子錄音機里播放的音樂。一個男聲對他說話,一小絲光束引他到桌旁。他拿到一張飲料單。
「我會尊重你對我的信任。」史邁利說。
「非常有藝術性。」史邁利說。
「還有另一個問題。」史邁利說。
柯列茲奇瑪是很負責任的人,侍者解釋說,柯列茲奇瑪先生必須把時間分配給好幾間店。
樓上的辦公室像外科手術房一樣整潔,有一張晶亮的塑料桌,與更多的機械裝置。一架閉路電視播映樓下的場景,畫面清晰,如同白晝。還有史邁利已注意到的那一面觀測窗,俯瞰個別的包廂。柯列茲奇瑪先生是標準的德國人所謂的「嚴肅的人」。年約五十,外表體面,矮壯結實,穿著黑西裝,打著淺色的領帶。他有一頭稻草黃的頭髮,是個好薩克森人應該會有的模樣,溫和的面容,既無歡迎也無拒絕的神色。他神采奕奕地與史邁利握手,示意就座,似乎非常習慣處理特殊請求。
「最近,我們母公司與萊比錫先生的交易關係作了一些修正。」他略微停頓,「最初是通過電話。」他說,但柯列茲奇瑪很可能沒聽過電話的事。「他再次經由中間人寄給我們一份作品的樣本,我們很希望能向他訂購。我來這裏就是想和他討論合作條件,以及未來的委託事宜。當然,我們認為這些條件應該由萊比錫先生提出。」
史邁利說他會。
「是交通意外嗎?一個老人家——不太小心?」
「他是。」史邁利說。
柯列茲奇瑪先生的敘述突然變得毫無特色的淡薄。抓住空當,史邁利問了一個問題。而這個問題的意旨卻遠超過其簡單的內容:「他們講什麼語言?」
那個伶俐的年輕人從桌上抽出一張印刷的表格,透露秘密似的低聲解釋手續,像個律師,或許那正是他白天的職業呢。會員費一百七十五馬克,他輕聲說。這是一年的年費,史邁利在這一整年中可以免費入場,只要他願意,來多少次都可以。第一杯酒必須再付二十五馬克,其後的飲料價格高昂,但並非不合理。第一杯酒非點不可,就像會員費,必須在入場時繳納。所有其他形式的娛樂完全免費,當然女郎們會很樂意接受禮物。史邁利可以用任何名字填寫表格,並由年輕人在此親自歸檔。他惟一必須做的,就是下次造訪時記住自己登錄入會的名字,無須再辦任何手續就可獲准入場。
柯列茲奇瑪先生對這句話毫無反應,但他不急著提出下一個問題。他的目光,史邁利再次注意到,頗不尋常的純真無邪。奧圖一輩子都沒有自己的房子。托比這樣說。如果是緊急的會面,柯列茲奇瑪就扮演關鍵的角色。
史邁利在上午稍晚時分抵達漢堡,搭機場巴士到市中心。霧氣徘徊不散,天氣非常冷。在車站廣場幾度被拒后,他終於找到一家生意清淡的飯店,這家年代久遠的飯店還高掛著一張同時發給三個人的許可執照。他簽下了「史坦法斯特」的名字,然後,快步跟隨租車營業員,租了一輛小型的歐寶,停放在有擴音器輕聲播放貝多芬音樂的地下停車場。車子是他的後門。他不知道何時會派上用場,但他知道必須有輛車在那裡。他再次漫步,走向阿爾斯特湖,以特有的敏銳感受著周遭的一切:狂躁的交通,和只給百萬富翁子女的玩具店。城市的噪音像猛烈的火牆向他襲來,讓他忘卻寒意。德國是他的第二天性,甚至是第二靈魂。在年輕歲月,德國文學曾是他熱愛的對象、他教養的泉源。他可以把德文像制服般穿在身上,勇敢無畏地流利言說。然而,他每踏出一步,都有危險的感覺,因為大半個戰爭期間,年輕的史邁利在這裏度過孤寂恐怖的間諜歲月,那種置身敵人領土的危機意識,永遠滯留心頭,揮之不去。在孩提時期,他就知道漢堡是一個富裕優雅的港口城鎮,在英國作風的外衣下,掩藏著輕浮的靈魂;成年之後,在空襲的千百顆炸彈轟炸下,漢堡被粉碎成中世紀時的黝黯陰森。他曾見過戰後第一年的漢堡,無數冒著硝煙的炸彈坑,倖存者清理著宛如戰場的瓦礫石堆。而今天,他眼中的漢堡充斥著不知名的罐頭音樂,以及高聳的混凝土與被煙熏黑的玻璃。
「請說。」史邁利很有禮貌地說。
「關於柯列茲奇瑪先生,他該不會剛好是薩克森人吧?」
「是的。」
「柯列茲奇瑪先生今晚在店裡嗎?」他問侍者。
「所以呢?」柯列茲奇瑪先生又說一次。他的頭微微上九_九_藏_書揚,但表情毫無改變。
「替我向奧圖問好。」柯列茲奇瑪先生說。
「我希望向你說明,我在這裏經營一家高尚的店。」柯列茲奇瑪先生說,在宛如診所的摩登照明下,他再次看著面前的照片。「我並沒有拍攝顧客照片的習慣。其他人賣領帶,我賣性|愛。對我而言,最重要的是以規矩、正確的態度經營我的生意。但這不是我的生意。這是友誼。」
「請坐。」柯列茲奇瑪先生說,開場白已結束。
在一本漢堡娛樂場所指南中,「藍鑽石」並不列在夜總會,而是在「情|色」項下,而且奢華程度與消費水準評列三顆星。「藍鑽石」位於聖保利,但小心翼冀地避開主要區域,僻處於一條鋪著鵝卵石的小巷弄,貼有瓷磚,陰暗,滿是魚的氣味。史邁利按下門鈴,電動開關打開來。他走進屋裡,立即站在一間整齊的接待室中,一個穿著灰色西裝的伶俐年輕人操控著一部灰色的機械裝置。在牆上,灰色的錄音帶捲軸緩緩轉動,但錄音帶的音樂卻是從其他地方播放出來的。桌上有一部精巧的電話系統,也是灰色的,亮光閃爍,滴答作響。
「我們同意不使用電話。我們之間的正式渠道已完全封閉。」他遞過那張紙,「我很認真地建議你小心。奧圖聽到老將軍被槍殺的消息,一定會非常憤怒。」他看著史邁利走到門邊。「樓下收了你多少錢?」
柯列茲奇瑪先生皺起眉頭,但並非不以為然,而是茫然困惑。
「我相信你也是,很久以前,柯列茲奇瑪先生。」
史邁利知道。
「兩個月前,也許更久以前,也許不到兩個月,老將軍打電話來。他有急事要找奧圖。『不能明天,一定要今晚。』有時候,他會從巴黎打來,使用代號,很無聊。老將軍是個神秘兮兮的人。奧圖也是。就像小孩,知道我的意思嗎?別提了。」
「到底是什麼樣的作品——萊比錫先生寄給你們的作品——請告訴我,麥斯先生?」
「我找到奧圖。他又在避風頭,沒有錢。他只有一套西裝,但穿得像個電影明星。我把老傢伙的信給他。」
「『克勞斯,』他說,『照我的要求做,你就不欠我什麼了。』他說這是個桃色陷阱。他會帶一個人到夜總會來,一個蘇聯人,他很熟的人,一頭卑鄙無恥的豬。這個人是目標。奧圖叫他『目標』。他說這是他一生難得的機會,是他所等待的一切。最好的女郎,最好的香棕,最好的表演。只有一夜,克列茲奇瑪招待。是他所有努力的高潮,他說。討回舊債,也可以賺點錢的機會。這是他們欠他的。現在,他要討回公道。他保證沒有後續影響。我說:『沒問題。』『同時,克勞斯,我希望你幫我們照相。』他對我說。我又說:『沒問題。』因此他來這裏。帶了他的那個目標。」
「抱歉?」
他似乎有些困窘。
「也許我已經找到樂子了。」史邁利表示贊同。
柯列茲奇瑪先生用他的大手拂過臉龐,像是抹掉蜘蛛網似的。
「請說。」
「包括飲料,至少兩百馬克。我會叫他們在門口退還給你。這些日子以來,你們英國人可窮了。太多貿易聯盟。你覺得表演怎麼樣?」
「我也這樣認為,我也是。這是他給我的鮮明印象。我告訴他很多次:『奧圖,你真該去當走鋼絲的特技演員。』就我看來,對奧圖而言,沒有一天是值得活的,除非有至少六個不同的理由,讓那一天有可能成為他一生的最後一天。你容許我稍微描述我和奧圖的關係嗎?」
「完全正確。難民的情況最糟。請繼續。」
史邁利了解。
「確實如此。」史邁利說。
「你帶什麼東西來給我嗎?」柯列茲奇瑪先生問。史邁利有些不知所措,沒能立即回答。「例如一封介紹信,一張名片,比方說?」
「沒錯,先生。」
「當然。」
「告訴他,這是非常特殊的請求。」史邁利說。
「奧圖沒說得很清楚。『將軍梯子上的一階,』他是這樣說的,『對我來說,克勞斯,這個目標已經足夠。目標,以及之後的錢。但對將軍來說,他只是梯子上的一階。對麥斯也是。』基於我所無法理解的原因,錢也必須視將軍滿意的程度而定。或者是你滿意的程度。」他頓了一下,彷彿希望史邁利點醒他。但史邁利沒有。「我並不希望提出問題或條件。」柯列茲奇瑪先生繼續說,遣詞用句更加嚴謹,「奧圖和他的目標從後門進來,直接進到一個包廂里。我們小心安排,不讓他從任何地方看出這間夜總會的名字。不久以前,這條路下去一點的地方,有家夜總會倒閉。」柯列茲奇瑪先生說,但從聲調聽來,他對這件事並未感到不安。「那個地方叫『富麗殿雅特』(Freudenjacht)。我在拍賣時買了一些配備,火柴,盤子。我們把這些東西布置在包廂里。」史邁利還記得在那張照片里,煙灰缸上有「ACHT」的字樣。
柯列茲奇瑪先生藍色的眼睛仍然直視前九-九-藏-書方,也仍然天真無邪。他的臉,儘管很怪異地毫無特色可言,卻給史邁利一種勇敢無畏的感覺,但他也不知道是何緣由。
「找上其他人的手段?」
「奧圖生活的環境很糟。」他說,「沒人能改變。給他錢也無法提升他的社會地位。他仍然——」柯列茲奇瑪先生略顯遲疑,「在他內心,麥斯先生,仍然是個吉卜賽人。別誤會我的意思。」
「他會在十一點整到店裡來,先生。」
「他被槍殺。」史邁利說,他看見柯列茲奇瑪先生的臉再次因不快而畏縮。「是謀殺。」史邁利加上一句,彷彿是要向他保證似的。「不是自殺,也不是意外或其他的情況。」
「我知道的就只有這些。」
「是的。」
音樂靜息,從同一個擴音器傳來餘興節目開始的消息。主持人說,節目名稱是「老柏林」,而主持人的聲音也是老柏林式的:虛張聲勢,鼻音濃重,充滿挑逗意味。一定是那伶俐的年輕男子換了錄音帶。簾幕升起,露出一個小小的舞台。在燈光乍現的那一瞬間,他很快地抬頭一瞥,這一次,他看見了想找的東西:在牆上非常高的地方,有一個鑲著煙熏玻璃的小觀測窗。他隱約覺得攝影師有使用特殊照相機;有人告訴他,現在昏暗已無礙攝影。我應該問托比的,他想,托比對這些技術有很透徹的了解。舞台上,開始表演做|愛的場景,機械式的動作,不得要領,無精打采。史邁利把注意力轉向房裡散落各處的人身上。女郎們都很漂亮,一|絲|不|掛,而且年輕,和照片里的女郎一樣年輕。已有伴侶的女郎,坐卧在伴侶身上,彷彿很以他們的年邁與醜陋為樂。而沒伴侶的女郎則靜靜坐在一起,像是等待召喚上場的橄欖球球員。擴音器里傳出的喧鬧變得非常大聲,混雜著音樂與歇斯底里的旁白。在柏林,他們居然會把節目叫做「老漢堡」。舞台上的那對男女加倍努力,但成果卻極其有限。史邁利懷疑,如果照片里的女郎出現了,自己能否認得出來。他最後斷論,認不出來。簾幕關上。他點了另一杯威士忌,鬆一口氣。
「萊比錫先生逃離蘇聯之初,是到石勒蘇益格-荷爾斯泰因」史邁利說,「安排他逃亡的組織是以巴黎為根據地,但身為波羅的海人,他寧可住在德國北部。德國仍被佔領,他很難維持生計。」
「如果他們有非常緊急的事要與他聯絡呢?」
「一百七十五馬克的會員費。」
「我們的生意中有一項是賣情報。你說得很對,在那段時間,情報是很有價值的商品。例如,我們聽說有個難民剛抵達,還沒接受聯軍的訊問。或者有個蘇聯的投誠者。或者是貨櫃船的船東。我們聽說有這個人,就去問他話。如果我們夠靈活,還可以把相同的情報,包裝成不同的版本,賣給兩個,甚至三個不同的買家。美國人,法國人,英國人。當然,德國人自己,早就蓄勢待發。有時候,曖昧不明的情報,甚至有五個買家。」他臉上堆起笑容,「但只有曖昧不明的情報才能這樣,是吧?在其他的情況下,例如當我們沒有情報來源,就自己編造。我們有地圖,有豐富的想像力,有頻繁的接觸。別誤會我的意思,柯列茲奇瑪是共產黨之敵。我們談的是陳年往事,就像你說的,麥斯先生。我們必鬚生存。奧圖構想,柯列茲奇瑪執行。奧圖不是創造這些情報的人,我會這麼說。」柯列茲奇瑪先生皺起眉頭。
柯列茲奇瑪先生略微遲疑,皺起眉頭,但終究還是回答了:「起初,那個目標假裝是法國人,但女郎們不太能說法文,所以他和她們講德文。但和奧圖,他講俄文。他很惹人厭,那個目標。身上有異味,汗流浹背,而且很多行事作風都算不上紳士。女郎們不喜歡和他在一起。她們來找我抱怨。我趕她們回去,但她們還是一直發牢騷。」
「沒有。」
他啜著威士忌,等待眼睛適應室內的燈光。不知從何處射出藍色的光,讓褲腳和衣領閃著詭異的光芒。他看見許多白色的臉龐與白色的身體。這裡有兩層,他所坐的底層,布置著桌台和扶手椅。上層有六個獨立的包廂,就像劇院里的包廂一樣,各有著藍色的照明。他推斷,就在這些包廂的其中一間,無論是否知情,那四個人被拍下了照片。他回憶照片的畫面,想找出拍攝的角度。那是從上方往下拍的——從正上方。但「正上方」意味著牆壁上方黑漆漆的某處,某個目光無法穿透的地方,即使是史邁利的眼睛也無法透視。
「是一張情|色照片的底片。我的公司一向堅持只收底片。當然,萊比錫先生很清楚。」史邁利很謹慎地指著房間的另一端。「我很相信照片是從這個窗戶往下拍的。很特別的是,這張照片里,萊比錫先生親自上陣當模特https://read.99csw.com兒。因此我們可以推測,操作相機的必然是他的朋友或生意夥伴。」
史邁利聰明地保持沉默。
「但就某個角度來說,奧圖是個非常嚴肅的人。他有債要討。他常常這樣說。或許是那些背叛他、殺了他女人的傢伙,或許是全人類。我究竟知道什麼?他必須採取行動。政治行動。就為了這個緣故,他到巴黎去,參加了許多活動,許多。」柯列茲奇瑪先生讓自己稍加沉思。「我坦誠相告。」他宣稱。
「你認為奧圖也有危險?」
「所以呢?」
「在哪裡?」
「當然。」柯列茲奇瑪先生邊說邊請史邁利抽煙。史邁利辭謝,他便為自己點了一根煙,抽了幾口,然後按熄。他的面容顯得更加蒼白。
「我想獨處,不要人陪。」
「你見過奧圖?你認識他?」柯列茲奇瑪先生以輕鬆聊天的口氣問道。
伶俐的年輕男子按下一個鈕,非常平靜地說話,一如他對史邁利說話的聲調。
你要和萊比錫那種卑鄙小人周旋,最好就要有像我這樣的卑鄙小人來照料你,托比曾說。
「這個目標並非最終目的。」柯列茲奇瑪先生說,他縮皺起嘴唇,強化這個重點,「他是手段。」
儘管聽到了將軍遭遇致命意外的消息,一抹出乎意料的微笑,從柯列茲奇瑪先生臉上倏然掠過。
「老將軍在英國被槍殺?」最後他問。
「在我這一生中,從沒見過奧圖這個樣子。他像劊子手一樣放聲大笑,同時講三種語言,沒喝醉酒,但舉止卻像喝醉了一樣,唱歌,講笑話。我不知道怎麼回事。我知道的就只有這些。」柯列茲奇瑪先生又說了一次,略帶困窘。
「請說得清楚一些。」柯列茲奇瑪先生說,兩手把玩著鉛筆,彷彿在檢視黃金的品質似的。
「你是誰?請告訴我。」柯列茲奇瑪先生問。薩克森腔的鼻音,讓他的聲音顯得平板單調。微皺眉頭,更增添幾分令人尊敬的氣息。
「奧圖·萊比錫著手計劃勒索這個人時,怎麼能保證絕對不會有後續影響?」
「也許等我見到他,就會更了解你的問題。」
柯列茲奇瑪先生把手肘放在塑料桌面上,換了一個宜於傾訴心聲的舒適坐姿。
柯列茲奇瑪先生再次對史邁利的回答大感欣喜。他拍拍史邁利的肩膀:「或許你該在生活中多找些樂子。」
柯列茲奇瑪先生皺起眉頭。他壓低聲音,彷彿吐露心聲:「你認識他,麥斯先生?那個老將軍?你和他有親身接觸?」
柯列茲奇瑪先生有一支純金鉛筆。他不慌不忙地從衣服內側的口袋掏出來,拍拍筆頭,仍然皺著眉頭,在面前的便箋上畫了一個圓形。然後他在上頭加了一個十字架,又畫了一條線穿過他的創作,接著咋舌說:「可憐!」他做完這一切之後,重新整頓好,對著機器簡潔地說:「不準打擾!」只聽見一陣喃喃低語聲,是那個渾身灰色的接待員表示收到指示。
「那是很厚的一疊。」史邁利試探地說,他想到那長達七頁的影印紙。想到米凱爾的那部黑色機器,像坦克一樣停放在圖書館里。
「但你見過證據,一張照片?你帶在身上,或許?」
「當然。一封長信。我人在那裡,他就打開信——」
柯列茲奇瑪先生極不情願地再次對此表示輕蔑;但這讓他沉默了好一會兒;他很不安。
「那天晚上,他上來找我一次。上來這裏。他暫時離開同伴,到這裏來,確認一切都已準備就緒。他看著這裏的屏幕大笑。『現在,我已經把他逼上懸崖,他無路可退。』他說。我沒再多問。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
「我相信你。你是麥斯。將軍是你的朋友,奧圖告訴過我。奧圖見過你一次,他很敬佩你。很好。我應該對你坦白。很多年以前,奧圖·萊比錫曾經為我下獄。那個時候,我沒有地位。現在,我有錢,負擔得起社會地位了。我們偷了一些東西,他被抓,他說謊,攬下所有的責任。我想給他錢。他說:『這是幹什麼?如果你是奧圖·萊比錫,待在牢里一年,簡直是度假。』我每個星期去看他,我賄賂警衛,帶給他特別的食物,有一次甚至還帶了個女人。他出來以後,我又想給他錢。他拒絕了。『有一天,我會向你提出一些要求。』他說,『也許是你的老婆。』『你就上她吧,』我告訴他,『沒問題。』麥斯先生,我相信你是個英國人。你會認同我的立場。」
「在那段時間,有相當多的情報產業。各式各樣。軍事的,工業的,政治的,經濟的。戰勝國準備要付出大筆金錢,搜集彼此的重要資料。我的母公司就參与這些產業,並在此地派駐代表,負責更正資料,並傳回倫敦。萊比錫先生與他的夥伴成為我們偶爾交易的對象。論件計酬的自由工作者。」
「不是。」史邁利瞪著柯列茲奇瑪先生,柯列茲奇瑪先生也回敬他一眼。
柯列茲奇瑪先生突然停下來,從他的表情看來,他似乎是極不情願地察覺到自己應有所保留。
「我見過他一次。」
柯列茲奇瑪先生對read.99csw.com這個回答很滿意,活力充沛地連點了兩次頭。
「除了照片之外,我沒有東西給你。」
「你找萊比錫先生有什麼事?請容我這麼問。」
「我想在這裏打發一些時間。」史邁利說。
「沒錯。」史邁利同意,「對難民來說尤其艱難。無論是來自愛沙尼亞還是薩克森,生活對他們來說都一樣艱難。」
「他的確是。」
「有一段時間,奧圖和克勞斯·柯列茲奇瑪做什麼都在一起——幹了許多偷雞摸狗的勾當,可以這麼說。我來自薩克森,奧圖來自東邊。波羅的海人。不是蘇聯人——他堅持——是愛沙尼亞人。他有過很艱困的時期,蹲過好幾個牢房,有些壞傢伙背叛他,回愛沙尼亞去。有個女孩死了,他幾乎要瘋了。我們沒有錢,我們是雞鳴狗盜的同夥人。這很正常,麥斯先生。」
「他是個人物,就我所知?」
「直到他發生意外。」柯列茲奇瑪先生插嘴道。
「致命的意外。我來警告奧圖,同時也要和他談談。」
「我會知會工作人員,先生。」侍者以儼然推心置腹的態度說,並收下了他的小費。
「一頭獅子。」
「我不方便說。」
「是的,但我認為這是他自己的選擇。」
「嗯?」
柯列茲奇瑪先生略顯遲疑,同樣迷惑的神情倏然掠過。
「奧圖的態度怎麼樣?」史邁利問,「他仍然很興奮嗎?」
他回到旅館。一個醉醺醺的夜間門房替他開門,不斷提議要送幾個棒透的妞兒到史邁利房裡。在隨風飄送的教堂鐘聲與港口裝卸貨的喧鬧聲中,他醒了過來,倘若他真曾入睡的話。但是,夜晚的夢魘並未隨日光的降臨而消散,當他開著租來的歐寶,往北開過沼澤區時,夜裡纏繞著他的驚懼,依舊在迷霧中徘徊不去。
「你沒有什麼東西要給我嗎?」他再次問,「沒有文件,例如?」
這裏就是他們接我電話的地方,他想,當我撥打瓦拉狄米爾在漢堡的聯絡電話時。
「你能不能告訴我,他們倆人談什麼?」
在吧台旁,幾對赤身裸體的伴侶開始跳舞。他又忍耐了半個鐘頭,才走回前廳的辦公室。途中又經過那一列小房間,有些都已有人。那個伶俐的年輕男子問他應該如何通報。
史邁利謹慎地望著觀測窗,以及灰色的機械箱。他也再次瞥了柯列茲奇瑪先生小小的電視屏幕一眼,那一牆之隔,兩兩成對的白色肉體,無聲的畫面。他審度自己的最後一個問題。他了解其邏輯。他察覺到其價值。一路引領他探索至此的直覺,此時也制止著他。此刻,沒有任何東西,沒有任何的短視近利,能值得他冒險失去與柯列茲奇瑪先生的相知相惜,關閉通往奧圖·萊比錫之路。
史邁利掏出皮夾,把那張照片遞過桌子。柯列茲奇瑪先生握住照片邊緣,仔細查看了好一會兒,但只是為了確認,然後就放在面前的塑料桌面上。看到這個動作,史邁利的第六感告訴他,柯列茲奇瑪先生就要發表聲明了,就像德國人發表聲明時偶爾會有的模樣一般——無論聲明的內容關乎哲學,或個人的遭受排擠,或是為了贏得喜愛,或引起憐憫。他開始懷疑,至少是以他自己的判斷,柯列茲奇瑪先生其實是個富有同情心卻遭誤解的人,一個真心誠意的人,甚至是一個好人;他最初的沉默不語,是極不情願卻必須常穿在身上的職業套裝,因為他的深情重義,在身處的這個世界中,難以找到共鳴。
「我們談的是陳年舊事,當然。」史邁利頗不贊同地說。
「如果他來了,請讓我知道。」
柯列茲奇瑪先生在皮底鑲金邊的便箋上,為史邁利寫下他的指引。
「對於他的目標,奧圖沒多加描述?」史邁利問,只是為了問些問題,讓他能繼續進行對話。
「他想要用夜總會。」史邁利滿懷希望地試探。
「我代表一家大公司。」史邁利說,「在許多業務中,有一項是為自由報道者設的文學與攝影部門。」
「很不幸的,在這張底片引起我們的注意之後不久,在這個事情上扮演中間人角色的那位先生,遇到了嚴重的意外。因此也就影響了與萊比錫先生的一般聯絡渠道。」
「可憐。」
「我了解。」
「一頭獅子,呃?」
史邁利離開時,柯列茲奇瑪先生已坐在電話旁,處理其他的特殊請求。
「一封長信。」他又說,「很多頁。他讀了信,顯得非常興奮。『克勞斯,』他說,『借我一些錢。我要到巴黎一趟。』我借他一些錢,五百馬克,沒問題。在這之後,我有一段時間不常見到他。偶爾幾次,他到這裏來,打電話。我沒聽。然後,一個月前,他來找我。」他再次停頓,而且史邁利也再次感覺到他有所保留。「我很坦白。」他說,彷彿再次要求史邁利守密,「他——嗯,我會說他很興奮。」
「從很久以前,我的母公司就很樂意偶爾從萊比錫先生那裡收到一些作品——通過中間人——交給我們的客戶去加工與處理。」
「你是警察嗎?」柯列茲奇瑪先生鎮靜地問,「蘇格蘭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