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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我必須和你丈夫談談。」史邁利說,這是他自買車票之後首次開口,他的聲音顯得稀薄而不自然。
史邁利從口袋中掏出那半張撕開的風景明信片。
「沒有名字。」她說,「就只是一個地方。你可以找出租的假日房舍,然後開到船邊。找華瑟。如果奧圖在附近,華瑟會知道上哪裡找他。」
從岸邊的方向,傳來一個女人的喊叫聲:「他在幹嗎?他找到什麼了?他是誰?」
水桶嘩啦嘩啦地裝滿水。蓄鬍子的男人拉起水桶,但沒說話。
「但我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又怎麼有友誼可言?」她追問,不再確定自己該擺出迷人或嚴厲的姿態。
兩個男孩彼此商量,似乎有所爭論。他們在眾目睽睽下進行,神志清醒,緩緩地互相推搡著肩膀,做著與他們的言辭完全不相符的誇張手勢。他們談論大自然,談論政治,如果不是車上的那個男孩站起身來藉以渲染論點的話,他們柏拉圖式的對話可能會無休無止。那個男孩站起身時,還折下一支雨刷,宛如摘取花朵,遞給老人。史邁利開車上路,從後視鏡中,他看見一圈以老人為中心的面孔瞪著他看。沒有人揮手道別。
「告訴他們,不要再敲我的車。」史邁利對老人說。
「你錄了音。」史邁利完全無視於他的動作,「我給你看過那張照片,而你還替他保管了錄音帶。」從柯列茲奇瑪先生的背影,看不出他是否聽見。「昨天晚上,你自己對我提到這件事。」史邁利仍以衛兵似的聲調繼續說,「你說,他們談論上帝和世界。你說,奧圖笑得像個劊子手,同時說三種語言,唱歌,說笑話。你替奧圖拍照片,但你也替他錄下了談話的內容。我猜,你也替他收了那封倫敦寄來的信,現在還在你手中。」
她把這句話再對她的男人說一次,男人笑了起來。「不在這裏。」他再次說,「沒有錢。沒人有錢。」他們享受著這怡人的清晨,相偎相伴。
柯列茲奇瑪太太手上端著香棕杯,走下小徑。她穿著粉紅色的泳裝,肩上的粉紅色透明披肩在背後飄蕩。
「你應該去看他的車。」一個女人用刺耳的嗓音從岸上叫道,或許那是個孩子,「他們把車拖到林子里了。」
「帶我去看他的車。」史邁利要求。
「謝謝你。」
「他把這些東西託付給我。」柯列茲奇瑪先生說。
他以不同的方式說了兩遍,柯列茲奇瑪才回答:「你保證?」柯列茲奇瑪追問道。
「柯列茲奇瑪家正在歡聚,」他仍未自我介紹,因此她不太安心地說。「我們可以為你做什麼,先生?我們可以提供你什麼服務嗎?」
「去看著爐上的食物吧。」他草率地說。
「我說:那麼,奧圖就有雙重的好運可以翻身了。」那女孩說。
「不在這裏。」男人頗有戒心地說,「奧圖不在這裏。」
「我有好消息要通知他。」史邁利受到她情緒的感染,愉悅地解釋。他拍拍衣服口袋:「錢,嘩啦啦,全是給奧圖的,他賺的傭金。我昨天答應要送來給他的。」
在華瑟宛如棕色皺紋紙的臉上,剪出一對杏仁形的眼睛。
試試看水畔營區,她建議,用赤|裸的手臂指引方向。從大馬路過去兩公里,穿過鐵路,經過風車,然後右轉——她看著自己的雙手,然後姿態優美地將一條手臂纏繞在愛人身上——沒錯,右邊,向右走到湖邊,除非走到湖邊,否則你根本看不見湖的蹤影。
小城林木蒼翠,清幽雅緻,草地寬廣,每一幢房舍的領域都精心劃分。無論這裏的鄉村生活是否已因城郊人士大舉入侵而遭破壞,在明亮的陽光照耀下,一切都顯得非常美麗。八號在右手邊,是一幢堅固的兩層樓建築,有著傾斜的斯堪的那維亞屋頂,雙車庫,和多種種得過密的小樹。花園裡有一張刻花塑料座的搖椅,和一個浪漫風格的新魚池。但整幢房子最引人注目之處,也是柯列茲奇瑪先生最引以為豪的,是鋪著艷紅色瓷磚的內院里的露天游泳池。史邁利就在那裡發現了他,一家和樂,在這個不像秋天的日子里,與幾個鄰居即興歡聚。柯列茲奇瑪先生穿著短褲,正在準備烤肉,當史邁利打開大門的門閂時,他停下手邊的動作,抬頭四望,看看是誰來了。但史邁利身上的新草帽與亞麻外套令他困惑,因此他叫妻子來應門。
有條不紊地,史邁利凝視著他,儘可能緩慢地思索,他仔細查看碎片殘骸,希望重建他們動手的程序。在他們制伏他之前,有一場打鬥,他從桌腳、椅子、燈泡和架子的碎片中推斷出來,而且其他的一切都已被掃落或丟離原來的位置。接著他們進行搜索,在捆綁他之後進行的,間或訊問著他。他們的受挫痕迹處處可見。他們剝下牆板,撬開地板,拉開置物櫃抽屜,扯落衣服與床單,後來,所有的東西都四分五裂,所有的東西都不複原貌,但奧圖·萊比錫仍然拒絕透露。他也注意到,血跡出現在幾個不該有的地方——在洗臉盆里,在火爐上。他寧可認為,那不全是奧圖·萊比錫的血。最後,在絕望之中,他們殺了他,因為這是卡拉的命令,這是卡拉的作風。「殺戮為上,審問其次。」瓦拉狄米爾常這樣說。
「不是他的兄弟,是嗎?」他愉快地問,非常熱心。他伸出一手,比畫著那神秘弟兄的身形。「矮個子?像我一樣戴眼鏡?」
但他手上還拿著那隻運動鞋。
但還有另一個卡拉,一個有著人心,有著偉大愛情的卡拉,一個因人性而有瑕疵的卡拉。如果他為了掩藏弱點而採取條件交換的手段,我絕不能裹足不前。
「對不起,」史邁利很有禮貌地對她說,「我要找萊比錫先生。有很重要的事。」
「我的同事割傷了手。那可能會很嚴重。」
一個防水布包縫在鞋趾里。他拉了出來。那是一個香煙袋,頂端縫合,摺疊數次。莫斯科規則,他木然地想,始終都是莫斯科規則。我還要承接多少死者的遺物?他懷疑。就算我們重視的都是平凡之輩。他打開縫線,煙袋裡是另一個摺疊起來的東西。這次是袋口密封的橡膠護套。藏在護套里的秘密,是一團比火柴盒略小的硬紙板。史邁利打開來。那是半張風景明信片。黑白,甚至不是彩色的。半張陰沉的石勒蘇益格-荷爾斯泰因風景畫,半幢荷爾斯泰九_九_藏_書因城堡凝望著灰暗的陽光。邊緣呈鋸齒狀,是刻意撕成兩半。背面沒寫字,沒地址,沒郵票。只是半張單調、未付郵寄的明信片,但他們為著這個東西拷打他,然後殺了他,卻從頭到尾沒找著這個東西,或這裏面所蘊藏的寶藏。他把這張明信片與它的包裝,放進外套內側的口袋,回到甲板上。老人的小艇靠近舷側。史邁利一言不發緩緩爬下梯子。岸上聚集的營地民眾越來越多。
「我們只是暫時租用的房客。」年輕女人朝下喊道,「奧圖破產,搬到他的鄉下別墅以後,把這個房子租給我們。」
他回到甲板上。老人已收起槳,任小艇隨波漂蕩。他背靠梯子坐著,頭佝僂著低垂在寬闊的肩膀之間。他已抽完香煙,又點了另一根,彷彿今天是星期天。史邁利看見老人的那一刻,也看見了粉筆記號。就在同一個視線上,離他非常近,彎彎曲曲地浮現在他滿是霧氣的眼鏡片里。他必須低下頭,透過鏡片的上方,才能看清楚。一道粉筆記號,銳利鮮明,黃色的。一條線,小心地畫在欄杆的鐵鏽上,一步之遙處,垂著一條以水手繩結系住的釣魚繩。老人望著他;而且,就他所知,岸上圍觀的群眾也望著他,但他別無選擇。他拉起釣魚繩,非常重。他穩穩地拉著,一手上一手下,直到繩索變成了腸線,他繼續拉著腸線。腸線突然變得非常緊。他小心翼翼地繼續拉著。岸上的人滿懷期待;一水之隔,他仍然可以感覺得到他們興味盎然。老人的頭後仰,在鴨舌帽的陰影里望著他。突然,噗通一聲,釣獲的東西躍出水面,圍觀的群眾響起一陣猥褻的笑聲:一隻舊運動鞋,綠色的,仍然系著鞋帶,勾著鞋的是一個大魚鉤,大得足以拖起一條鯊魚。笑聲慢慢平息。史邁利解下球鞋。然後,他彷彿還有其他事要處理似的,搖搖晃晃地回到艙房,離開眾人的視線,任門半敞著迎進些許光線。
他完全遵照她的指引,雖面對緊急狀況,卻出奇的平靜。聽天由命。沒有自己主觀的意願。聽天由命,祈願禱告,與你的造物主達成交易。噢,上帝,別讓這事發生,別有另一個瓦拉狄米爾。在陽光的照耀下,棕色的田野轉為金色,但史邁利背上的汗水,卻像一隻冰冷的手刺痛他的肌膚。他遵照她的指引而走,看著一景一物,彷彿這是他的最後一日,因為他知道那個有司機的大個兒已搶在他前面。他看見一幢農舍,穀倉里有著老舊的馬犁,粗糙的啤酒標示閃著霓虹燈,窗台上的天竺葵紅似鮮血。他看見狀似巨大胡椒研磨機的風車,白鵝滿地逐風奔跑的田野。他看見宛如風帆輕掠過圍籬的蒼鷺。他開得太快了。我應該更常開車,他想,我疏於練習,難以掌控。路面從柏油變成石礫,再變成沙土,沙土捲起,蓋上車子,彷彿沙塵暴。他進入疏落的松樹林里,在樹叢的另一邊,他看見一個寫著「假日房捨出租」的標示,和一排門窗緊閉、等待夏日粉刷的石棉平房。他繼續往前開,一段距離之後,他看見林立的桅杆,和一汪低落的棕色湖水。他朝桅杆開去,駛過一個坑洞,聽見車底傳來一聲恐怖的巨響。他猜想是排氣管,因為他發動機的噪音驟然變大,石勒蘇益格-荷爾斯泰因一半的水鳥都因他的抵達而受驚。
伸手到座位上方的置物櫃拿他的草帽時,他突然想起自己曾經的豪言壯語,預言卡拉的終將敗亡。「不,」在當時回答一個恰似他現在問自己的問題時說,「不,卡拉並不是刀槍不入。因為他是個狂熱的人。有一天,如果我還和他有糾葛的話,他的不知節制將導致他的滅亡。」匆忙沖向排班的計程車時,他想起自己的這一段話是對一個名叫彼得·吉勒姆的人說的。此刻,這個人的影像恰好映上心頭。
史邁利搖下窗戶。
「誰殺了他?」他問,「麥斯先生,我以軍人的身份問你。」
老人在六十碼外,停下快艇。他向後划動,看著史邁利。史邁利把手圈成杯狀,大叫:「我怎麼找他?」
隨著他倆對話的聲音,好幾個人從其他船上探出頭來。他們面無表情地望著史邁利:一個站在碎裂防護堤上的陌生矮胖子。湖岸上聚集了一群衣衫不整的人:一個穿短褲的女孩,一個老女人,兩個衣著類似的金髮少年。他們雖然外型互異,卻有相似之處:有著囚犯的外表,遵循著相同的惡法。
他查了手上的地圖,找到了一個相同地名的小鎮,位於通往漢堡的主要鐵路線上。這讓他非常高興。
史邁利踏進小艇,在老人划離時,再次回頭望著「伊莎朵拉」。
但此時,柯列茲奇瑪先生本人已隨後走下小徑,在他們面前停下腳步,目光從妻子身上轉向史邁利,然後又瞪著史邁利看。或許是史邁利不自然的面容與神態,以及獃滯的凝視目光,讓柯列茲奇瑪先生驚覺到他的來意。
史邁利看著那男孩的臉,看不到任何他所能理解的人類本性。「你們什麼都沒修,你們只有破壞。叫你的朋友離開這輛車。」
「他們是警察。」一個女人在岸上的群眾中喊道,「當警察來執行勤務時,市民就有義務要閉緊嘴巴。」
他往下看,只見老人斜倚在快艇上,鴨舌帽蓋住眼睛,手跟著音樂打著節拍。他試試艙門,門已上鎖,但看來並不牢固,沒什麼是牢固的。他在甲板上逡巡,找到一支生鏽的螺絲起子,充當鐵鍬。他把螺絲起子鑽進縫隙,前後旋轉,然後,出乎意料的,整扇門都掉了下來,門框、鉸鏈、鎖,連同其他的一切,都像爆炸一樣轟然落下,鏽蝕的材料掀起一陣紅色煙塵。一隻碩大的昆蟲猛然撞上他的臉頰,並怪異地長長叮了他一口,讓他懷疑那是一隻蜜蜂。艙房裡一片漆黑,但音樂變得更大聲了。他站在梯子頂端,儘管背後有日光,但底下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他按下電燈開關,壞了。他往回走,對快艇上的老人說:「火柴!」
「現在又是誰?誰帶來驚喜?」她用開玩笑的聲音不斷問著。她很可能是在對著她的小狗說話。
有那麼一會兒,史邁利幾乎要發脾氣了。那頂鴨舌帽一動也不動,仍未停止指揮。他放聲大叫,這一次,一盒火柴躺在他腳邊。他拿起火柴,走進艙房,點亮一根,看https://read.99csw.com見一架電力耗竭的晶體管收音機,正以僅余的電力播送音樂。在一片狼藉之中,這是惟一保持原貌,惟一維持運作的東西。
「他說這是莫斯科規則。」科列茲奇瑪說,「奧圖和將軍都堅持這麼做,雖然我個人覺得很荒謬。」
「如果你要找他,就叫他吧。」那老人回答,聲音似未提高。
「你也是教授嗎?」女孩問史邁利。
以前他曾離開德國,他曾非法地進出,也曾因被通緝而逃亡,但此時,他覺得自己老了,覺得自己置身於全然不同的德國,彷彿重返到蠻荒世界。他無從得知,水畔營地是否有人打電話通知警察?他想那應該已然發生。那艘船已被撬開,秘密都已揭露。那些袖手旁觀的人,現在都爭相搶著當好市民。他以前就已領教過了。
他朝火車站的方向開,遵循標誌,尋找可以把車停放一整天的地方。車站是宏偉的紅磚建築,他猜可能是蓋於戰前。他開過車站,在左邊找到一個大型的停車場。一排遮陰的綠樹迤邐蜿蜒,有些車上都已覆滿樹葉。一部機器收走他的錢,並給他一張票粘貼在擋風玻璃上。他倒車到一排的中央,讓一道泥堤盡量遮住行李廂。走下車,異常炎熱的太陽像火辣的巴掌打在他臉上。一絲風都沒有。鎖上車,把鑰匙藏在排氣管里,他不太明白自已為何要這樣做,只覺得對租車公司很是歉意。他撿起樹葉和沙土,把前面的車牌幾乎全蓋住。一個小時之內,在這聖盧克的夏日里,停車場會停滿上百輛車。
一個男人出現在她身邊,很年輕,沒刮鬍子,雙臂和胸前都有刺青。他們彼此交談,史邁利猜他們講的是波蘭文。
他顛簸駛過一段鐵軌,開向貨櫃船。朝陽的光束穿透迷霧,讓貨櫃船的白漆發出炫目光芒。他駛進一條巷道,兩旁是起重機的控制室,每一間都像是摩登的信號房,每一間都有著綠色的槓桿與大大的窗戶。在巷道的盡頭,一如柯列茲奇瑪先生所言,有一間老舊的錫板屋,頂上搭著高聳如浮雕的山形屋頂,豎著一根表漆剝落的旗竿,雜亂拉進房裡的電線,彷彿將房子纏住一般,屋旁有一個老舊的汲水池,底座放著一個錫杯。木門上,褪色的哥德字體寫著「BUREAU」(辦公室),是法文而非德文。在上方,一行較新的字跡寫著「P·K·柏根,進出口」。他在那裡當夜班職員,柯列茲奇瑪先生說,他白天幹些什麼,只有上帝和魔鬼知道。
依舊輕撫著脖子的老人似乎點了頭。
「你說什麼?」他抬頭對她喊道,仍然面帶微笑。
「喝醉了?」老人問,「睡沉了?」
她在他面前停下來。她曬得黝黑,身材高挑,和她丈夫一樣,體格健美。他看不清楚她的臉,因為她戴了一副加了白色塑料框的黑色眼鏡,以保護鼻子免於晒傷。
他經過一個農場,駛進濃密的防風林中,接著,一幅明亮的白色圖畫呈現眼前,破敗的防護堤與淡淡橄欖綠的蘆葦是前景,其餘的部分則是無邊無際的遼闊天空。船隻停泊在他右邊,就在湖灣旁。破舊的篷車停在路旁,骯髒的洗滌衣物掛在電視天線間。他經過一頂有著菜圃的帳篷,和幾間以前可能是軍事用途的小屋。其中一間彩繪著幻想的日出,但色澤己斑駁剝落。屋旁有幾輛舊車和堆積如山的破銅爛鐵。他停下車,沿著一條泥濘小徑,穿過蘆葦到湖岸。在長著草的港口邊,停了幾艘即興翻造的船屋,有幾艘還是從戰時的登陸艇翻修而成。這裏更冷,不知為何,也更暗。眼前所見的船都是日間停泊的船,胡亂地系泊在一起,大部分都覆蓋著防水油布。好幾部收音機在響,但他起初沒見到任何人。然後,他注意到一陣浪紋,以及在水波上快速前進的快艇。在快艇上,一個看似乖戾的老人,穿著帆布外套,頭戴黑色鴨舌帽,按摩著自己的脖子,彷彿剛剛睡醒。
「他最後一次來是什麼時候?」
「壞教授!」他朝下喊,「華瑟是壞蛋!」
「再叫一次。」他喊道,「繼續叫,如果你要找他的話。」
無論剛才說話的是誰,這次都選擇不再出聲。老人把快艇划向防護堤。史邁利看著他接近,看著他把船尾靠在防護堤的階梯上。史邁利毫不猶豫地爬上船去。老人在距「伊莎朵拉」船側幾槳之處拉他上艇。老人皺巴巴的嘴唇間夾著一根香煙,和眼睛一樣,在他飽經風霜的臉上閃爍著非常不自然的邪惡光芒。
柯列茲奇瑪先生轉過身來,憤憤不平地看著史邁利。
「不在這裏。」她說,露出微笑。
史邁利一面盯著收音機,一面扶起一張摺疊凳坐了上去。緩緩地,他把目光轉回萊比錫臉上。有些死者的臉,會有麻醉病人那種獃滯甚至是愚蠢的模樣。有的則是在生前的多重身份中,讓某一種情緒永遠定格——是個情人,是個父親,是個汽車駕駛員,是個橋牌玩家,或是個暴君。有些死者,像瓦拉狄米爾,什麼都沒留下。但萊比錫的臉,即使沒有繩索捆綁,仍然有著情緒,那是憤怒:因痛苦而激化的憤怒,轉而為狂暴;在身體失去氣力之時,憤怒卻愈益加深,充滿全身。
「從東邊來的。」她說。
「不,不是,很可惜我不是。」他笑著謝謝他們,他們像慶祝會上的孩子,看著他上車。這一天,這灑落大地的陽光,以及他的來訪——所有的一切,都為他們平添樂趣。他搖下車窗,向他們道別,他聽見她說了什麼,但不清楚。
「是的。」
「從遠地來?」老人問。
他們群起而動,沒有人帶頭。老人走在史邁利身邊,半是監護,半是保衛,讓他自己有種滑稽的儀態。孩子們到處奔跑,但都與老人保持距離。那輛福斯汽車停放在矮樹叢里,和「伊莎朵拉」的船艙一樣狼藉不堪。車頂的襯裡被撕成碎片,座位都被翻起扯裂。輪胎已不見蹤影,但史邁利猜這是事後才發生的。營地的群眾虔敬地圍在車旁,彷彿那是他們的展示品一般。有人想要燒了車子,但火沒烘起來。
柯列茲奇瑪接過明信片。
他指著湖岸更遠處一段東倒西歪的防護堤。「伊莎朵拉」就在防護堤的盡頭,一艘走霉運的四十英尺長的機械動力船,一幢等待傾圮的豪華大飯店。舷窗全掛上窗帘,其中一扇九_九_藏_書窗已粉碎,其他的則用思高牌膠帶修復。他危危顫顫地踏上防護堤的條板。差點兒跌倒,一次,兩次,為了跨越間隙,他不得不加大步幅,這對他的一雙短腿來說,似乎頗不安全。走到防護堤的盡頭,他發現「伊莎朵拉」沒繫上纜繩,隨波漂動。船尾從系泊處鬆脫開來,漂流到離岸十二英尺之處,這或許已是她航行過最遠的航程了。艙門緊閉,窗戶全掩上窗帘。旁邊也沒有小艇。
「不,不是!一個高個子的傢伙。有司機的。很有錢。」
「但克勞斯白天不談生意。」她堅定地說,仍然面帶微笑,「白天,我們家裡是不準談論商業利潤的。我應該給他銬上手銬,向你保證日落之後他就會是你的囚犯嗎?」
女孩翻譯這段話,男人與她爭論。女孩又笑了起來。
「為什麼?」史邁利問,並停下發動機,「為什麼他有雙重的好運?」
飛機的下降,以及重啟棋局的希望,讓他恢復常態。有兩個卡拉,他推斷著,再次憶起那張冷靜克己的臉,那充滿耐心的眼睛,精瘦的身體達觀地靜候自我毀滅。一個是專業、沉著的卡拉,如果必要,他可以容許耗費十年工夫經營,等待開花結果。比爾·海頓的案子,花了二十年。卡拉這個老間諜,這個務實主義者,可以容忍十二次的損失,只為換取一次的大勝利。
恨,康妮如是說。
「他很明智。」史邁利說。
他回到火車站。車站大廳是華格納幻境似的哥特式宮廷,有著拱形屋頂與巨大的彩繪玻璃窗,陽光穿透玻璃,在陶磚地板上映照出絲絲縷縷的斑瀾色彩。他在電話亭里打電話到漢堡機場,說他姓「史坦法斯特」,名字縮寫為「J」,這是他從倫敦那個俱樂部取出的護照中其中一本的名字。第一班飛往倫敦的班機是下午六點,但只剩頭等艙有空位。他預訂了一個頭等艙的座位,並且說,他在抵達機場之後,會辦理經濟艙機票的升級。電話另一端的女郎說:「那麼,請提前一個半小時辦理登機手續。」史邁利答應——他想讓對方印象深刻——但是表明史坦法斯特先生很糟糕地沒有電話號碼可以聯絡。從她的聲調聽起來,不像有手握電報的安全官站在她背後,貼著她耳朵低聲指示,但他猜幾個小時之內,史坦法斯特先生的訂位消息就會觸動許多警鈴,因為租歐寶車的,正是史坦法斯特先生。他回到大廳,走進繽紛的光影里。大廳有兩個售票櫃檯和兩條排隊的人龍。在第一個櫃檯,一個聰慧的女郎替他服務。他買了一張到漢堡的二等單程車票,但購買的過程頗費些勁,猶疑不定,又異常緊張。在終於買好之後,他又堅待一定要寫下離站和抵達的時間,還向她借了一支原珠筆和一張便條紙。
但史邁利卻直覺地抗拒老人的指揮。他可以感覺到他的獨斷,他的輕蔑,而他對這兩者都頗感憤慨。
女孩聳聳肩。毛毯從她的肩頭滑落。除了毛毯,她身無寸縷。她的男人用手臂環住她,為了維持體統,拉起她的毛毯。
「我在找奧圖·萊比錫。」史邁利對著他們喊道,「有沒有人能告訴我,拜託,他到哪裡去了?」不遠的一艘船屋上,一個蓄鬍子的男人將水桶垂放進湖裡。史邁利的眼睛選定他。「有人來過『伊莎朵拉』嗎?」他問。
「你是華瑟嗎?」史邁利問。
「華瑟什麼都知道!」她叫道,「他像個教授!」她也翻譯了這句話,但這回,男人看似發怒。
在男廁里,他先從自萊比錫船上拿到的那半張風景明信片開始,把衣袋裡的東西換過來,再換上亞麻外套與草帽,接著走到第二個櫃檯,非常鎮靜地買了一張普通車票,到柯列茲奇瑪所住的小鎮。在買票的過程中,躲在草帽寬闊帽檐下的他,完全不看售票員,只專註在自己所買的票與所找的零錢上。離開之前,他採取了最後一道防範措施。他打了一通撥錯號碼的電話給柯列茲奇瑪先生,他太太怒氣沖沖地指責他不該這麼早打電話給任何人,但他也印證了電話無誤。他最後做的是把塑料提袋摺疊放進口袋裡。
他注意到大街上的一家男裝店。他只買了一件亞麻外套,沒別的,因為買整套服裝的人會被記得。他沒穿上新外套,而是放進塑料提袋裡。在一條開滿服飾店的斜街上,他買了一頂草帽。在一家文具店裡,他買了這個地區的假日地圖,以及漢堡、石勒蘇益格-荷爾斯泰因、低薩克森地區的火車時刻表。他也沒戴上帽子,而是像外套一樣將其放進提袋裡。出乎意料的炎熱讓他汗流浹背。炎熱令他沮喪;這和酷暑天下雪一樣荒謬可笑。他走進電話亭,再次翻找電話號碼簿。漢堡沒有克勞斯·柯列茲奇瑪,但在石勒蘇益格-荷爾斯泰因的電話號碼簿里有一個柯列茲奇瑪,住在一個史邁利從沒聽過的地方。
「星期四。」女人宣布,再次露出微笑。
「有一場派對。」老人把小艇系在防護堤時,漫不經心地說,「很多音樂,歌聲。他們警告我們說,那並不大聲。」他打了個結。「也許他們吵架了,又怎麼樣?很多人都吵架。他們很吵,播放爵士樂,又怎麼樣?我們就是愛聽音樂的人!」
營地的人跟隨著他們,但保持了一段距離。他可以聽見他們踏出的鬼鬼祟祟的腳步聲,活像難民大軍。他走到自己的車邊,手中握著鑰匙,那兩個男孩依舊弓起背,使足全力地敲打。他環繞車身加以檢視,發現他們就只有把行李廂的蓋子敲得鬆脫開來,然後拆下來,再在地面敲平,像一片未經加工的鐵片。他查看輪胎,但似乎沒什麼損傷。他不知道還要查看什麼。然後,他看見他們用繩子把垃圾箱綁在前保險杠上。他保持冷靜,扯著繩子想要拉斷,但繩子牢不可摧。他改用牙齒咬,但徒勞無功。老人借他一把小刀,他切斷繩子,仍然對那兩個拿鎚子的男孩保持冷靜態度。營地的人圍成半圓形,抱著孩子,準備道別。史邁利坐進車裡,老人大嘆一口氣,用力關上車門。史邁利把鑰匙插|進點火器,但當他轉動鑰匙時,其中一個男孩有氣無力地滾上發動機蓋,像是摩托車表演中的模特兒,另一個則禮貌地拍打窗戶。
「他是個無賴。」老人解釋道,「他們全是。看看他們,波蘭佬,罪犯,次等人。」
史邁https://read.99csw.com利沉吟半晌才回答:「比殺了他更慘。」
史邁利回頭面對老船,叫道:「奧圖。」他輕聲地叫,然後稍微提高聲音,但「伊莎朵拉」里毫無動靜。他查看窗帘。他查看拍打腐朽船身的油漬水浪。他側耳傾聽,認為自己聽到了和柯列茲奇瑪先生夜總會裡相仿的音樂,但那很可能是從另一艘船傳來的迴音。華瑟棕色的面孔仍然從快艇上望著他。
「他們會記住這輛車。」他想。即使水畔營地沒人記得車號,粉碎的行李廂也會讓他無所遁逃。他轉進大街。太陽真的非常明亮。
我也相信奧圖,史邁利愚蠢地想,回憶起柯列茲奇瑪先生所說的話。不是所有的細節都信,但對大事深信不疑。我也是,他想。他相信他,在彼時彼刻,深信不疑,如同他相信死亡,相信睡魔一樣。對瓦拉狄米爾如此,對奧圖·萊比錫亦如此,而死亡正是他們所言屬實的明證。
他按了門鈴,然後後退幾步,讓自己明顯可見。他的手放在口袋外,也明顯可見。他把大衣的紐扣直扣到頸部。沒戴帽子。把車停在房子旁邊,讓屋裡的人可以看見車裡沒人。我獨自一人,而且沒帶武器,他試著這麼說,我不是他們的人,而是你這一邊的人。他再次按鈴,叫著:「萊比錫先生!」一扇較高的窗打開來,一個漂亮的女人睡眼迷濛地探出頭,肩上還裹著毛毯。
「這是你昨天晚上希望我帶來給你的東西。」史邁利沒理會他的問題,「誰帶來這張風景明信片,就能拿到那捲錄音帶,以及你替他保管的其他東西。這是他與你商量好的做法。」
他進入一個海濱小鎮,行李廂——或者應該說是曾經是行李廂的東西——仍在其背後哐啷作響。也或許是排氣管,毀於我在開進營地時撞上的那個大坑洞。一個火熱、不合時節的太陽,取代了清晨的濃霧。沒有樹木。炫目迷離的耀眼光芒環繞著他。時間還很早,空蕩蕩的馬車猶等待著第一批遊客的到來。沙灘挖成彈坑的模樣,那是夏日的陽光膜拜客用來躲避海風用的。他可以聽見車子行進的聲音在彩繪的店面間輕聲回蕩,而陽光似乎讓迴音變得更加大聲。因為車子發出的嘈雜雜訊,他所經之處,人人都抬頭張望。
史邁利再次從電話亭打電話到漢堡機場,這一次是為了再確認史坦法斯特先生飛往倫敦希思羅機場的訂位。做完這件事,他買了郵票和一個很結實的信封,寫上澳大利亞阿德雷德的一個虛構地址。他把史坦法斯特先生的護照放進信封,丟進郵筒。然後,就以平凡無奇的喬治·史邁利先生,一個專業僱員的身份,展開旅程。他回到火車站,無驚無險地穿越邊境到丹麥。在旅途中,他進到廁所里讀歐斯特拉柯娃的信,總共七頁,是在大英博物館隔壁那個小圖書館里,由將軍親自用米凱爾那部古董複印機所影印的。他所讀到的內容,正印證了他這天眼中所見的一切,也讓他心中的警鈴愈發響亮,幾乎難以承受。他搭火車,轉渡輪,最後再乘計程車,一路趕到哥本哈根的卡斯特洛普機場。從卡斯特洛普,搭乘下午的班機飛往巴黎。航程雖然只有一個小時,但在史邁利的世界中卻恍如一世,所有的記憶,所有的情緒,與所有的期待如潮洶湧起伏。萊比錫遭人謀害,在他心中所激起的憤怒和反感,此時已慢慢平抑,逐漸枯竭,代之而起的,是他為歐斯特拉柯娃擔憂的恐懼:如果他們對萊比錫和將軍下手已如此之重,那麼,他們會怎麼對付她呢?開車穿越石勒蘇益格-荷爾斯泰因時,他不斷回味青春歲月的流轉,但此刻,在逃亡的反高潮里,他卻只感受到歲月的無情摧殘。死亡如此迫在眉睫,死亡如此揮之不去,繼續奮鬥的目的何在呢?他再次想起卡拉,以及他的專制殘暴,這至少讓纏繞終生的混沌有了意義,讓暴力、讓死亡都有了意義。他想到對卡拉而言,殺戮只不過是宏大計劃的附屬品罷了。
「他們很可能已經安全地越過水域了。只要開個幾公里就成了。」
「一個男人來過,警察先生。」他們會對警方巡邏員說,「今天早上,警察先生。他說是那人的一個朋友。他到船里查看,然後開車走了。他沒問我們什麼,警察先生。他很鎮靜。他釣起了一隻鞋,警察先生。想像一下——一隻鞋!」
「那麼就比對一下,把東西交給我。我會完全照奧圖的希望去運用那些材料。」
「伊莎朵拉。」他說。
「奧圖·萊比錫死了。」門一關上,史邁利就直截了當地說,「在水畔營地,兩個人殺了他。」
「那麼那些材料有什麼用?」
史邁利搖搖頭,假裝有些失望的樣子。「那我就不知道是誰了。」他說,「奧圖的兄弟肯定從來沒有錢過。」他繼續大笑,「除非他是那個司機。」他加上一句。
「是的。」柯列茲奇瑪說。
看到她神色驚慌,害怕她就此消失,史邁利勉為其難地維持愉快的表情。
「上個星期,從東邊來了不速之客。」她說,「今天又有錢。」她張開手。「奧圖是個幸運兒。就這樣。」
林子距湖岸約一百碼,雜生著小樹和樺樹。
他看著破碎的舷窗,想著船艙里的一片狼藉,那紙一般薄的船板,讓他可以聽見岸上雜沓的足音。他想像著那場打鬥以及萊比錫的尖叫聲,直入雲霄,回蕩在整個營區。他想像著,沉默的群眾就站在他們現在所站的位置,未發一聲,也未伸援手。
「我朋友說別給他,否則奧圖就會回來,把我們趕出去,那麼我們就沒有地方可以做|愛了。」
有那麼一會兒,柯列茲奇瑪先生似乎想問比殺了他更慘的是什麼,但終究沒問。他死氣沉沉地拿著那半張明信片,走出客廳。史邁利耐心等候。一個萬年銅鐘孜孜不倦地循徑前進,紅色的魚兒從魚缸里瞪著他。柯列茲奇瑪回來了。他拿著一個白色的硬紙盒。盒裡墊著衛生紙,躺著一沓字跡已然熟悉的影印紙,和六卷迷你錄音帶,藍色塑料材質,是現代男士喜愛的流行款式。
「你有另外半張明信片?」史邁利問。
儘管車子像救火車般叮噹作響。他還是毫不遲疑地往前開,衡量著眼下的形勢,他猜想他們還動了其他手腳,他所沒有察覺的手腳。
「星期四。」她的男人附和道。
柯列茲奇瑪太太啜了read.99csw•com一口香棕,拿下黑眼鏡,宛如在化裝舞會中介紹自己一般。她有個獅子鼻。臉孔雖然親切,卻比她的身體老得多。
「這會殺了那個人嗎?」柯列茲奇瑪先生問。
然後,她看著史邁利的臉,笑意倏然消退。
柯列茲奇瑪先生把一隻手放在史邁利肩上,「如果你需要什麼,儘管讓我知道。」他說,「我有自己的手下。這是暴力的時代。」
「那頭野豬來來去去,」史邁利聽見他說,「我他媽的幹嗎管他?」
「請告訴你丈夫,不是關於生意的事。」史邁利說,「是關於友誼。」
「誰殺了他?」柯列茲奇瑪先生又問一次,「我一定要知道。」
「誰做的?」史邁利問,「誰把車拖到那裡去的?」
「他在這裏,還是離開了?」史邁利叫道,「我說,他在這裏嗎?」那老人一動不動。
史邁利保持平靜,心無雜念,再次精細地盤算。找到那輛車之後,警方會很快就找上漢堡的那家租車公司。從租車公司取得他的名字和外型描述之後,就會立即在機場和其他邊界地區嚴加戒備。柯列茲奇瑪是夜貓子,睡得很晚。他住的小鎮搭普通列車要一個小時。
他看見那張棕色的面孔轉過頭,知道老人對著湖水吐了口痰。
「我在找奧圖·萊比錫。在碼頭那邊,他們告訴我說應該來這裏找他。」
道路像風景畫一樣空無人車。在迷霧的間隙,他一會兒瞥見一片玉米田,一會兒瞥見蜷伏在風中的紅色農舍。在一個藍色寫著「KAI」的標誌處,他突然轉進一條下坡的道路,開下兩段坡道。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座碼頭,幾幢低矮的灰色建築,侏儒一般匍匐在貨櫃船的甲板之下,入口處矗立著紅白相間的標竿,以及好幾種不同語言書寫的海關公告,但放眼望去,杳無人跡。史邁利停下車,走了幾步到柵欄邊。紅色的按鈕大得像茶杯碟一樣。他按了一下,刺耳的鳴聲讓一對蒼鷺拍翅飛進白茫茫的霧氣中。在他左邊,矗立著管狀支柱的管制塔。他聽見門用力關上與金屬環的聲音,看見一個穿著藍色制服、蓄著鬍子的人影,從鐵梯上砰砰走下來。那人對他叫道:「你要幹嗎?」但沒等史邁利回答,就解開木柵,揮手要他通過。柏油與碎石混合的地面,簡直像一大片被轟炸粉碎再用水泥黏結的區域,邊緣聳立著起重吊架,上方則是霧氣未散的蒼白天空。再遠處,低伏的海洋似乎無法承受如此多的貨運而支離破碎。從後視鏡望去,海濱小鎮高高低低的建築輪廓,宛如老照片里若隱若現的景色。他望向大海,在濃霧中看見浮標與明滅閃爍的燈光,標示著與東德的海界,以及蘇聯帝國長達七千五百英里的疆界的開端。那是蒼鷺飛去的方向。他在紅白相間的圓錐柱中穿梭前進,開到一個堆滿汽車輪胎與圓木的貨櫃場。「貨櫃場的左邊。」柯列茲奇瑪先生如是說。史邁利遵照指示緩緩左轉,尋找一間老舊的房子,雖然老房子在這傾圮之地簡直是不可能有的事。但柯列茲奇瑪先生說:「找一間標示著『辦公室』的老房子。」而柯列茲奇瑪先生從不犯錯。
「不速之客?」史邁利問,「是什麼人?」
柯列茲奇瑪先生伸出手臂,引領史邁利進到客廳。客廳里有著黃銅燭台,以及一扇映滿仙人掌叢林的觀景窗。
她的泳裝是兩件式的,露出平坦豐潤的腹部,因塗滿乳液而油光閃爍。腰間系了一條金鏈子,似乎是返璞歸真的進一步徵兆。腳上踏著一雙鞋跟非常高的金色涼鞋。
史邁利的歐寶還停在原處,在小徑盡頭,靠近垃圾箱的地方,兩個穿著很相似的金髮男孩站在行李廂上,用鎚子敲打車蓋。走近前去,可以看見他們額上的頭髮隨著手中的動作而跳躍。他們穿著牛仔褲和裝飾著愛情雛菊的黑色靴子。
「你們上次是什麼時候看到他的?」史邁利問。
男孩伸出手掌。「修理。」他解釋說,「你的行李廂關不緊。時間費加材料費再加上管理費用。停車費。」他指著他的大拇指指甲。
火柴燒盡了。他拉開窗帘,但靠岸的那一側沒拉開,然後點亮第二根火柴。他不希望老人看進艙里。在灰濛濛的側光里,萊比錫竟然像柯列茲奇瑪先生所拍攝的那張照片中的身影一樣可笑。他全身赤|裸,躺在他們捆綁他的地方,然而,身旁沒有女郎,也沒有基洛夫。那張斧劈的圖盧茲-洛特雷克面孔,雖然因淤傷而變黑,且嘴裏還塞著幾捆繩索,但仍有稜有角、輪廓分明,如同史邁利記憶中生前的模樣。他們嚴刑拷打他時,一定是利用音樂掩飾噪音的。但他懷疑音樂聲是否足以掩蓋。他繼續盯著收音機作為參考的要點,探查一個必須用耳力與眼力細心追溯的東西,而在火柴熄滅前,是不可能探查完屍體的。日本貨,他注意到。很奇怪。他覺得這實在是太怪異了。技藝精湛的德國人竟然買日本收音機,豈不怪哉。不知道日本人是否會受寵若驚。滿心疑惑的他憤然催促自己,就讓自已全神貫注在高度工業化國家間物品交換的這種有趣經濟現象吧。
兩人又是一番討論。是這天或那天?史邁利認為他們已失去時間概念。
「兇手呢?你會拿他們怎麼辦?」
「你們要幹嗎?」史邁利問。
「那個地方叫什麼?」史邁利問。
「我是他的一個朋友。」史邁利說。「伊莎朵拉」的梯子上滿是鐵鏽與雜草,史邁利登上甲板時,露水濕滑。他找尋著生命的跡象,卻一無所獲。他找尋露水上的足印,徒勞無功。幾條固定的釣魚繩緊緊拴在生鏽的欄杆上,垂入水中,但可能已懸在此幾個星期了。他側耳傾聽,又隱隱約約地聽見樂團音樂緩慢的曲調。從岸上傳來?或從遠處?兩者皆非。音樂從他腳底下傳來,彷彿有人正播放三十年代的七十八轉唱片。
柯列茲奇瑪先生睜大眼睛;他毫不以為恥地轉身背對史邁利,雙手掩住臉。
「你看見他上岸來嗎?」史邁利堅持追問。
我怎麼可能贏?他問自己,獨自一人,心懷疑慮,顧及禮法。我們任何一個人,如何能對抗這無情的猛烈炮火呢?
「對派遣兇手的那個人來說,這些是很難堪的東西。」史邁利說,這一次,或許是史邁利強如鋼鐵的冷靜神態讓柯列茲奇瑪先生相信,這位訪客與他一樣痛心疾首——甚至,比他更加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