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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她又回到孩提時代,她從小馬背上跌下來,小馬轉過身來,踩踏著她。她又回到少婦時代,努力要成為母親。她還記得,亞莉珊卓奮力抗拒降生到莫斯科那間污穢的產房裡。在那灰暗危險的光線中,整整三天,滿是無法承受的痛苦。而現在,她窗外就有著相同的光線,靜靜淌進公寓光潔的地板上,宛如一道非自然的塵埃。她聽見自己叫喚著葛利克曼「把他帶來,把他帶來」。她還記得,有時候她甚至覺得自己生育下來的是他,葛利克曼,她的愛人,而不是他們的孩子——彷彿是他那剛強、毛髮濃密的身體奮力掙扎著離開她的身體——或者是進入她的身體?彷彿一生育下來,就會把葛利克曼送進她極度恐懼的禁錮牢獄里。
隨著時間一周一周地過去,歐斯特拉柯娃逐漸讓自己安於這田園式的冬眠生活。隆冬提早降臨,她讓冬雪擁抱著她。開始只是稍微走動,隨後四處遊走,每天很早就寢,很少說話,在身體逐漸複原時,她的精神也日益康復。起初,一種情有可原的困惑情緒籠罩著她的心,她發現自己不時想起女兒,想她就像那個懦弱的陌生男子描述的那樣:一個離經叛道的太妹,無法馴服的造反分子。接著,慢慢的,整件事的邏輯逐漸呈現在她眼前。她知道,在某個地方,真正的亞莉珊卓就像以前一樣存在且生活著。或者,像以前一樣,已不存在了。但無論亞莉珊卓在或不在,那個陌生男子的謊言指的都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傢伙,一個為他們的目的所創造出來的人物。她甚至會想像,她的女兒,如果還活著的話,很可能對他們的計謀一無所知,並以此來自我安慰。或許,襲擊她的傷痛——無論是心靈還是肉體——發揮了長年祈禱、擔憂所無法達成的效果,滌清了她對亞莉珊卓的自責。她在閑暇的時光里,哀悼著葛利克曼,她知道自己在這世上孑然一身,但在這冬日景色里,孤獨卻不令她難受。一位退休的陸軍准將向她求婚,但她婉拒了。後來發現,他向每個人都求婚。彼得·吉勒姆每周至少來探望她一次,有時他們會一起散步個一兩小時。他以完美的法文和她談論庭園造景,這是他擁有豐富相關知識的一個話題。那就是歐斯特拉柯娃在這個故事發生之後的生活。她消磨著時光,渾然不知自己寫給將軍的第一封信已引發了一連串的後果。
在她指定的時間,那個又矮又呆、聲音像驢子嘶叫的管理員上樓來,她那個神似人猿的丈夫也帶著螺絲起子一起上來。他們充滿興奮地來找歐斯特拉柯娃,充滿喜悅地為她帶來振奮的消息。歐斯特拉柯娃已仔細地作好準備,等候他們的到訪,她播放音樂,化好妝,睡椅旁堆放了許多書,營造出休憩自在的氣氛。
為何他不在那裡,為何他沒到醫院?她問自己為何把葛利克曼和將軍與魔術師混為一體。為什麼他們不回我的信?
但陌生人不贊同地搖搖頭,回答說:「不,這不是真的。」
吉勒姆搖搖頭。「好幾年前我們曾盯過他。但已標明『罷手』了。」他回答說。
在她持續的警戒中,那個小個子男人緩緩地跨前一步,讓他的臉,活像在水裡扭曲的臉,佔滿整個窺孔,她第一次看到那張臉上的疲憊,藏在眼鏡後面布滿血絲的眼睛,眼鏡下方的沉重陰影;她感覺到他對自己的熱心關懷,無關死亡,而是關乎生存,她感覺到自己看見一張關切憂心的臉,而不是早已忘卻悲憫為何物的臉。那張臉繼續往前靠,信箱的啪嗒一聲,幾乎令她錯誤地扣下扳機,這讓她不寒而慄。她感覺到手掌的痙攣,就在即將扣下扳機的那一瞬間突然住手,然後從門墊上撿起信封。這是她自己的信,寄給將軍的信,她的第二封信,訴說:「有人想殺我」,用法文寫的。但她仍不願輕言相信,她寧願懷疑那封信是個詭計,他們攔截了這封信,花錢買,動手偷,或使盡任何手段。但看見自己的信,認出開頭的字句與絕望的語氣,她頓時對爾虞我詐感到全然的厭倦,她厭倦不信任,厭倦在滿心期待善意之時猶不斷揣度惡意。她又聽見那個胖男子的聲音,學得很好的法文,但有些生疏,讓她想起她從隱約記得的學校里學到的押韻詩。如果他所說的是謊言,那麼這就是她一生中所聽過最狡猾詭詐的謊言了九_九_藏_書
他的公寓在一幢大別墅的三樓。他在入口處重重踩下煞車,熄掉發動機,在門外的街道上停下來,以最快的速度衝進大門。他預期會有輛車停在附近,或許還會有一個準備接應逃跑的駕駛員在車上等候,但眼前什麼都沒有,讓他稍微鬆了一口氣。然而,他們卧房的燈光亮著,所以他想像現在瑪莉-克萊兒嘴裏塞著布、被綁在床上,而綁匪就坐在她身邊,等著吉勒姆到家。如果他們要的是吉勒姆,吉勒姆並不打算讓他們失望。他赤手空拳地回來;他別無選擇。圓場的管家們對武器恐懼到極點。他非法持有的那把左輪槍鎖在床頭櫃里,現在,想必已被綁匪發現了。他悄然無聲地爬上三樓,在門口,脫下外套,丟在身旁的地板上。他手中握著鑰匙,輕輕地把鑰匙插|進鎖孔,然後按下電鈴,透過信箱孔叫道:「郵差」,接著又叫:「限時專送!」他的手握在鑰匙上,等待腳步聲靠近,這樣他立即就會知道那不是瑪莉-克萊兒的腳步聲。緩慢,甚至有些沉重,聽在吉勒姆耳里,顯得非常有自信。腳步聲從卧室的方向走來。他下一步的動作必須一氣呵成。他知道從室內打開門有兩個步驟:首先要卸下門鏈,接著再把彈簧鎖解開。吉勒姆蜷伏著身子,等到聽見門鏈滑動的聲音,才用上他出其不意的武器:他轉動手中的鑰匙,使盡全身的力氣往門頂去。此時,他很得意地看見一個矮胖的身影被他撞得往後踉蹌,把門口的鏡子撞得從牆上掉下來。當吉勒姆抓住那人的手臂,惡狠狠地制服住對方之後,卻只看見他一生的良師益友喬治·史邁利那張吃驚的面孔正無助地凝視著他。
她喃喃地說:「一個個頭高,一件皮外套……一個個頭胖,一雙灰鞋臟……」
歐斯特拉柯娃覺得一切都要結束了,她審慎地扣著已死丈夫那把手槍的扳機,邁著堅定但痛苦的步伐前進,走到門邊。她橫著蟹行前進,腳上沒穿鞋子,而且並不信任那個魚眼窺孔。她絕對不相信那個窺孔只能由里而外單向窺視。因此,她在房裡迂迴前行,希望能避開窺孔的視線。行經歐斯特拉柯夫那張模糊的照片時,她不禁深深怨恨他如此自私地早死,而不能活著保護她。接著她想:不,我已經渡過險境。我有了自己的勇氣。
回到訥伊,史邁利異常沉默地接收吉勒姆的情報。他似乎並不驚訝,但卻有些駭然。當他終於開口說話時——那時他們已全部坐在車上,快速駛往阿拉斯——他的聲音有一種近乎絕望的語氣。「是了,」他說,彷彿吉勒姆了解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是了。這當然就是他的目的,不是嗎?他一定要用升職的理由召回基洛夫,才能保證他會真的回國。」
「夫人,開門,否則我要叫警察了!」管理員大叫,「蘇聯人,搞這種醜事!」
她只希望在開槍之前能瞄準目標,她知道,只要門還關著,鎖鏈和窺孔還在原處,她就能非常近距離地瞄準——越近瞄準越好,因為她對自己的槍法實在不敢自誇。她把手指放在窺孔上,不讓他們看進屋裡,然後她把眼睛貼近,看他們在哪裡。她首先看到的是她自己的那個笨蛋管理員,靠得非常近,在扭曲的鏡片里活像個圓滾滾的洋蔥,在樓梯平台瓷磚的光影照耀下,頂著一頭綠色頭髮,一個巨大橡膠似的微笑和一個鴨嘴樣的鼻子。歐斯特拉柯娃突然想到,那較輕的腳步聲想必是她——輕快,就像痛苦與快樂,總是與先前或隨後而來的事物息息相關。她看見的第二樣東西,是一個戴眼鏡的小個子男士,在窺孔的鏡片里,肥胖得像米其林輪胎的大力士。在她觀察他時,他一本正經地摘掉像屠格涅夫小說里提到的草帽,握在身旁,像剛聽到自己的國歌奏起時那樣。她從這個動作推論,這個小個子男士是要告訴她,他知道她很害怕,也知道被蓋住的臉孔是她最害怕的,因此,露出臉來,也是一種表達善意的方式。
瑪莉-克萊兒·吉勒姆在六點整打電話給丈夫,當時,吉勒姆正準備把他的密碼簿鎖回保險庫。吉勒姆桌上有兩線電話,一線理論上是自動撥接外線,另一線則必須通過大使館的總機轉接。瑪莉-克萊兒打的是外線,他們之前曾說好,只有在緊急狀況才能這麼做。她說的是法文九-九-藏-書,這是她的母語,但他們最近都以英文溝通,以增進她英文的流暢程度。
「聽著,」她說,「請聽我說,皮埃爾先生和夫人。我很清楚他們是什麼人,這些有錢又英俊的訪客。他們是我丈夫不成材的侄子,從馬賽來的,懶惰鬼,浪蕩子。如果他們帶禮物來給我,你可以確定,他們也會要求有張床和像樣的晚餐招待。所以,拜託,告訴他們,我會出國一段時間。我愛他們,但我必須保持寧靜。」
吉勒姆,說無疑有著后見之明的智能,說自從那夜揭發了比爾·海頓的真面目之後,喬治從沒用過這樣的語氣說話;比爾·海頓,卡拉的走狗,安恩的情人。
一整天,相同的灰沉陰鬱一直籠罩著中庭,伴隨她的小小宇宙進入永無止境的黑夜。天亮時,一道暗沉的光線稍微穿透陰鬱,白天,在那些人來后不久,天空就像被切斷電力似的,更加陰沉,預示著她的末日。而此刻,在夜裡,隨著光線消退,濃霧讓這一片漆黑愈加濃重。歐斯特拉柯娃心裏也一樣,她毫無痛苦地下定決心:我帶著渾身烏青淤傷的身體,連同我那長期的病痛,等待救主再次來臨;屬於我的時日,也確實在逐漸消逝。
電話進來時,吉勒姆手下的頭號辦事員安斯崔瑟先生,正站在保險庫門口,等候他旋轉暗碼鎖,好插上兩把他們兩人分別保管的鑰匙。透過通向吉勒姆辦公室的門廊,他看見吉勒姆重重摔下電話,而他所知道的下一件事,就是吉勒姆把東西丟向安斯崔瑟——很遠的一扔,可能有十五英尺——那是主任最神聖的個人鑰匙,幾乎等同於他職位的象徵。安斯崔瑟奇迹似的接住了,伸出左手,用手掌接住,像個美國棒球球員;即使試上一千次,他也無法再次做到,他後來告訴吉勒姆說。
「彼得。」她說。
安斯崔瑟聽到了,但吉勒姆已衝下大使館可笑的旋轉樓梯,闖進打字員、警衛和準備晚間雞尾酒會的伶俐年輕人群中。幾秒鐘之後,他已坐在保時捷車上,發動發動機,像個賽車選手,在另一世他很可能真是賽車手呢。吉勒姆的家位於訥伊,在平常的日子里,駕著這輛跑車穿越擁擠的車潮,是頗令他快樂的,可以一天兩次地提醒他無論大使館的例行公務如何的單調乏味扭曲心靈,他周遭的生活如何令人厭煩、吵嚷不休,生活其實還是頗有樂趣的。他甚至還為自己駛過的這段距離計時。如果他走戴高樂大道,一路綠燈地順暢通行,在傍晚的交通尖峰時間里,只花二十五分鐘並不是不可能的事。在晚間較晚或早晨較早的時間,靠著車少路空和外交車牌之賜,他可以把時間縮短到十五分鐘;但在尖峰時間,三十五分鐘算是快的,四十分鐘是家常便飯。這天傍晚,他腦海中盤旋著瑪莉-克萊兒被狂熱的無政府主義者持槍挾持的畫面,只花了十八分鐘就開完全程。稍後警方向大使提出的報告指出,他闖了三個紅燈,在最後衝刺的階段,時速高達一百四十公里,但這些都是根據事後追溯所重建的經過,因為當時根本沒有人能追上他。吉勒姆自己對這段駕駛的過程也不太記得,他只記得一輛幸運的廂型車逃過一劫,還有一個瘋狂的單車騎士,在吉勒姆距他背後一百五十米時突然想到要左轉,才得以死裡逃生。
留下繼續翻閱名單的史邁利,和兩個隱遁在卧房的女士,吉勒姆火速趕回大使館,解除了安斯崔瑟呆守電話的任務,把信封袋交給他,執行史邁利的指令。吉勒姆也感染了史邁利的緊張情緒,汗流浹背。他認識喬治這麼多年,他事後說,從沒看過喬治這麼內斂沉潛、這麼心無旁騖、這麼語帶保留、這麼奮不顧身。他重新打開保險庫,親自解碼拍送電報,然後等待總部收到電報的回復,之後又抽出蘇聯大使館動態的檔案,瀏覽著過去為數眾多的監視名單。他的搜尋並沒花很多時間。第三篇,抄送倫敦的檔案,載明了他必須知道的所有資料。基洛夫,名奧雷格,二等秘書(商務),但這次的婚姻狀況卻是「已婚,但妻子未隨同赴任」,兩周前已返回莫斯科。在備註欄里,法國聯絡單位註明,蘇聯方面的情報來源指出,基洛夫「突然被蘇聯外交部召回,準備接掌一個意外出缺的資深職務」。定例舉辦的告別宴會,也因此不便舉read•99csw•com行。
這個早上醒來,她發現自己似乎縛手縛腳,難以動彈。她試著想要移動一條腿,但大腿、胸口、腹部的肌鍵立即拉緊,如火燒灼。她試著舉起一隻手臂,卻只能勉強拉動手上纏縛的鐵索。她花了似乎一輩子的時間,才爬到浴室,又花了相同的時間,脫下衣服,泡進溫水裡。泡進水裡時,她很害怕自己會因疼痛而昏迷,因為路面擦撞而遍體鱗傷的身體痛楚難耐。她聽見一陣槌打的聲音,以為那是自己腦袋裡的聲音,後來才知道,是一個暴躁鄰居的傑作。她數著教堂的鐘聲,發現它在第四下就停止了,難怪鄰居要抗議老舊水管發出的水流轟隆聲。煮咖啡的動作,耗盡她全身的力氣。然而,在那一刻,坐下竟變得如此難以忍受,而躺下也一樣難受。她惟一能休息的方式是身體前傾,手肘靠在流理台上。從這裏,她可以望見中庭,既為了打發時間,也為了小心提防;從這裏,她看見了那兩個人,那兩個邪惡的傢伙,他們正裝模作樣地應付管理員,那隻老山羊管理員——皮埃爾太太,她正搖著頭,頂回去說:「不,歐斯特拉柯娃不在這裏,不在這裏。」——用十種不同方式講了「不在這裏」,回聲像詠嘆調在中庭回蕩——不在這裏——蓋過了拍打地毯的聲音,蓋過了孩子嘰嘰喳喳的談話聲,還有三樓兩個綁頭巾的老太婆從相隔兩米的窗戶探出頭聊天的聲音——不在這裏!直到連小孩都不信她的話。
「我想,應該需要一本派駐本地外交人員的官方名錄。你該不會剛好有一本在家裡吧?」
「在我打電話給你之前,別離開一步。」吉勒姆叫囂道,「你坐我的位子,還有,管那些電話。聽到了嗎?」
這次會面餘波盪漾,吉勒姆描述得語焉不詳,當然,他事先不知道史邁利要來,而史邁利,或許是怕有麥克風,在公寓里也沒對他多作說明。瑪莉-克萊兒在卧房裡,但嘴裏沒塞布,手也沒被綁;歐斯特拉柯娃,仍然穿著她的黑色洋裝,在瑪莉-克萊兒的堅持之下,躺在床上。瑪莉-克萊兒用盡所有想得到的方法來照料她:雞胸肉凍,薄荷涼茶……所有她為自己分娩那天所準備的養病餐點——當然分娩的日子還遠得很,但吉勒姆也可能卧病啊。吉勒姆注意到歐斯特拉柯娃(雖然他還不知道她的名字)似乎被打了一頓。她的眼睛和嘴唇周圍有大片的淤青,手指也被砍傷,顯然是為防衛而受傷。在讓吉勒姆看見這個場景——一個憂心的娃娃新娘照料被飽揍一頓的婦人——之後,史邁利很快就把他拉進客廳,以老長官的權威(史邁利過去的確是吉勒姆的頂頭上司)提出要求。直至此時,隨著形勢的發展,吉勒姆先前的匆忙急促才有了正當性。歐斯特拉柯娃(史邁利提到她時只說是「我們的客人」)必須在今夜離開巴黎,他說。在奧爾良門外的安全房舍(他稱之為「我們的鄉間宅邸」)不夠安全,她需要其他可以提供照顧與保護的地方。吉勒姆記得有一對住在阿拉斯的法國夫婦,一個退休的情報員和他的妻子,過去曾為圓場偶然過境的候鳥提供庇護所。史邁利同意由吉勒姆打電話給他們,但不能從公寓里打,史邁利要他去找公共電話亭。在吉勒姆作好必要的安排之後回來時,史邁利用瑪莉-克萊兒印著小兔吃草圖案、可愛得驚人的便條紙,寫好了一個簡短的信息,要吉勒姆立即傳送給圓場,「交給索爾·恩德比本人,由你親手解碼」。史邁利堅持要吉勒姆先讀過內文(但別出聲),內文是對恩德比提出禮貌的請求:「為了您無疑已獲悉的第二樁死亡事故」,四十八小時之後在班的地方見面。吉勒姆完全不知道班的地方在哪裡。
「魔術師死了。」他說,呼出的氣息讓魚眼窺孔蒙上一層霧氣,「我代替他,從倫敦來幫助你。」
「我不能說。這很重要。請馬上回家來。」她再說一遍,就掛了電話。
「我不需要幫助!」歐斯特拉柯娃又說一次,更加大聲。
「夫人,他是個紳士!他是英國人!他很關心你!你病了,夫人,整條街的人都被你嚇壞了!夫人,你不能再這樣把自已鎖在裏面。」停頓一下。「他是個醫生,夫人。是不是,先生?有名望的精神科醫生!」然後歐斯特拉柯娃聽到那個白痴低聲對他說:「九*九*藏*書告訴她,先生。告訴她,你是醫生。」
「瑪莉-克萊兒?怎麼了?」
「那個魔術師,」她提起過,「死了。天哪。」
她探詢將軍的情況,但對史邁利的不置可否卻不甚在意。她想著歐斯特拉柯夫,接著是葛利克曼,現在則是魔術師,而她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主人夫婦對她很好,但也沒給她留下深刻的印象。天下著雨,她無法看見遠方的田野。
「嗯,喬治?」吉勒姆說,仍然一片茫然。
吉勒姆的確有。事實上,瑪莉-克萊兒就靠這本名錄過日子。她完全無法記住人名,所以名錄就擺在卧室的電話旁,以備有外交使節團的成員打電話邀請她去喝茶、吃飯,或最恐怖的,參加國慶日的慶祝活動。吉勒姆取來名錄。等了一會兒,他越過史邁利的肩頭往下看。「基洛夫,」他跟隨著史邁利的拇指指甲往下讀,「基洛夫,奧雷格,二等秘書(商務),未婚。」後面跟著的地址是蘇聯大使館位於第七區的住宅。
他的靜默與莊重,有一種忠實順從的味道,就像他的聲音,讓她再次聯想起歐斯特拉柯夫,窺孔的鏡片或許讓他看起來像只青蛙,但無法扭曲他的舉止。他的眼鏡也讓她想起歐斯特拉柯夫,他仰賴眼鏡,一如跛子仰賴拐杖。心臟猛烈跳動,眼光卻依舊冷靜的歐斯特拉柯娃,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但她仍然把槍抵在門上,手扣在扳機上,考慮著是否該在此時此刻,隔著門開槍殺他——「替葛利克曼報仇,替歐斯特拉柯夫報仇,替亞莉珊卓報仇!」
「我會查一下檔案。」吉勒姆允諾。
疑神疑鬼的她已準備相信,是他們刻意挑選了這個看來頗具仁慈風範的人,因為他們知道歐斯特拉柯夫就是一個肥胖卻不失高貴尊嚴的人。
但將軍和他的魔術師不同,她有些憤憤不平地辯駁道,他們自許是為我治病的醫生,我有權利要求他們!
「有訪客,夫人,男的……不,他們沒留下姓名……從國外來,只在這裏停留幾天……他們認識你的丈夫,夫人,移民,他們是,和你一樣……不,他們希望這是一個驚喜,夫人……他們說為你帶來親戚的禮物,夫人……一個秘密,夫人,其中一個很高大、強壯,而且英俊……不……他們改天再來,他們是來談生意的,許多約會,他們說……不,搭計程車,而且叫車子等著——費用喔,想想看!」
歐斯特拉柯娃躺在睡椅上,凝望著黎明微曦,認真想著,這是否就是世界末日的徵兆。
無論那兩個山羊頭裡裝著的是懷疑或失望,歐斯特拉柯娃都用錢打發走他們。現在,她又是獨自一人,手槍掛在脖子上。她在睡椅上舒展身體,抬起臀部到一個勉強可以忍受的姿勢。槍握在手中,指向門口,她可以聽見上樓的腳步聲,有兩雙腳,一雙腳步重,一雙腳步輕。
「彼得,有人在這裏。他要你馬上回來。」
歐斯特拉柯娃笑起來,把手放在管理員的臂膀上,好像把她拉進一個大秘密似的,而她那個人猿丈夫正站在一旁,對著她倆吐出香煙和大蒜的氣味。
「這本名錄是什麼時候修訂的?」史邁利問。答案就在封面上:前一年的十二月。
他立即感覺到她聲音中的緊張。
「請用明天早上的第一班郵袋」史邁利說,「與電報相同的等級。」
此後的幾年,也很可能是終此一生的歲月里,彼得·吉勒姆都不斷述說這天傍晚他返家的故事,儘管坦誠相告的程度有所不同。他特彆強調,這天的情況很特別。第一,他那天脾氣很壞,一整天都如此。第二,因為他對英國財政收支失之輕率的評論,讓大使在每周例行的會議中公開指責他。第三,他剛新婚不久,年紀非常之輕的妻子懷孕了。第四,她打電話來的時機不巧,就在他剛解完圓場傳來的一封既長又極度無聊的密電之後不久。他們第十五次告誡他,除非事先獲得總部的書面許可,否則不,不可以在法國土地上進行任何行動。第五,當時正是整個巴黎陷入定期發作的綁架恐慌時節。最後,眾所周知的,圓場派駐在巴黎的主任職位,是九九藏書專為行將入土的官員所準備的葬儀展示場,平常所做的無非是偶爾與一大堆非常腐敗、非常無趣的法國情報部門官員餐敘,他們花在搜集彼此情報的時間,還比對假想敵進行諜報工作來得多。事後吉勒姆堅稱,任何人在指控他過於急躁魯莽之前,必須先將所有的這些因素列入考量。值得一提的是,吉勒姆是個身強體健的人,有一半法國血統,但較具英國本色;他身材瘦高,也幾乎可以稱得上非常英俊。然而,即便他使盡全力奮戰,畢竟也已年近五十,少有實務人員能跨越這個年齡的門檻,繼續活躍在專業領域中。他有一輛全新的德制保時捷轎車,但有點兒丟臉的是它以外交人員的優惠價格買進的,儘管大使高聲反對,他仍把車停在大使館的停車場里。
「還有這個。」史邁利交給吉勒姆一個普通的信封袋,吉勒姆後來打開看,發現是幾卷錄音帶與一個厚厚的棕色信封。
「你碰過他嗎?」史邁利問。
「我不需要幫助。」歐斯特拉柯娃最後終於決定回答,然後恐懼萬分地觀察他對這句話的反應。但就在她觀察之時,那個笨蛋管理員卻決定要徑自開口大叫。
她的確有勇氣。她正準備作戰,每一分鐘都可能是她的最後一分鐘,但痛苦已消失,她的身體已準備好隨時為葛利克曼而戰,一直如此,她可以感覺到他的能量像援兵馳至般湧入她的四肢。她有葛利克曼在身邊,她無須祈求,就能記起他的力量。她相信這是聖經的旨意,他永不饜足的做|愛,都是為了在此刻激勵鼓舞她。她有著歐斯特拉柯夫的平靜與歐斯特拉柯夫的榮譽,她有他的槍。但她奮不顧身、孤注一擲的勇氣,畢竟是她自己所有的,這是一個被激怒、被剝奪而憤恨不已的母親的勇氣。亞莉珊卓!來殺她的人,就是羞辱她秘密生女的那些人,就是殺了歐斯特拉柯夫與葛利克曼的那些人,如果她不能出手制止,他們也會殺了整個可憐的世界。
如果她想要看書,她必須把書放在流理台上。在那兩個人來過之後,她把槍也放在流理台上。後來她注意到槍托部分的旋軸,出於女人務實的天性,她將一條廚房的繩子改裝成拉火繩。如此一來,她就可以把手槍掛在脖子上,空出雙手,在必要時撐住自己穿過房間。但當手槍刺痛胸口時,她總覺得她會因痛苦難熬而反胃。在那兩個人離去之後,她一面手邊打理著雜務,一面嘴裏大聲吟誦著她答應自己要在這段閉關時間留意觀察的結果。「一個個頭高,一件皮外套,一頂漢堡帽。」她自言自語,慷慨地倒給自己一大杯伏特加提神。「一個個頭胖,一個腦袋光,一雙灰鞋臟。」把記憶里的影像編成歌,她想,唱給魔術師聽,也唱給將軍聽。噢,為什麼他們不回我的第二封信呢?
「歐斯特拉柯娃夫人,請讓我進去。我是來幫你的。」
「還有……彼得。」
「誰?」
史邁利說:「很好,你到辦公室時——」
她很清楚,在她與亞莉珊卓奮鬥時,葛利克曼為何沒出現。是她求他別來的。「你有勇氣承受痛苦折磨,這就夠了。」她當時告訴他,「但你沒有勇氣目睹其他人受痛苦折磨,這也是我愛你的原因。基督可以輕易面對。基督可以治愈麻風病人,基督可以讓盲人看得見,讓死人復活,甚至可以因為天理正道而死。但你不是基督,你是葛利克曼,你除了旁觀,除了感同身受之外,對我的痛苦無能為力,所有的人都無能為力。」
接著是敲門聲,膽怯如孩提時的愛情表白。一個陌生的聲音,說著帶陌生口音的法文,緩慢而典雅,像她丈夫歐斯特拉柯夫一樣,有著相同的溫柔魅力。
但她心知肚明,比起其他任何事物,幫助,正是她此刻最需要的。沒有幫助,她無法動手殺人,就像葛利克曼一樣。即使是那個惡魔親自出現在她眼前,她也無法殺任何女人的孩子。
歐斯特拉柯娃回想起來,對那夜發生的事不太記得,對那趟她設法睡著的汽車旅程也不太記得,甚至第二天早晨她很晚醒來之後,那個矮胖男子對她耐心但持續的詢問,她也記得不甚清楚。也許,她當時暫時失去了感知能力,進而也失去了記憶的能力。她回答他的問題,她對他心懷感激,她給他和她給魔術師相同的信息,不加油添醋,也不賣弄風情,雖然大部分他似乎都已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