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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也許寶藏無法移動。」史邁利回答說,「也許卡拉已別無選擇。」
「很抱歉,讓你成為帝國偽善行動的工具,但事情就是這樣。」
「這隻是你要不要成果的簡單問題。」最後史邁利說,「我看不出來其他事有什麼大不了的重要性。」
恩德比停下腳步,讓史邁利趕上來走在他身邊。
「他一直都這樣。」史邁利說。
「第十三處有三或四個設施,包括明斯克附近的一個大型訓練中心。」史邁利說。
史邁利沉默良久,彷彿必須經過元老審判似的,遲遲才回答,「是的,我想一直都是這樣。我想形式雖不同,卻一直都是這樣。」彷彿這個答案對他至關重要。
「是嗎?他真的這樣嗎?」
史邁利對蘇聯的風俗沒多作評論;但關於壓力,他很清楚卡拉的看法。「他們的倫理觀念和我們不同。笨蛋沒有立足之地。我們認為自己比蘇聯人更敏感脆弱,事實卻非如此。這絕對不是事實。」他對此似乎非常確定。他似乎己對這件事重新思考過了。
他調整了他那副只有半個鏡片的眼鏡,但卻是從眼鏡上方往外看。史邁利秘密揣測,他那副眼鏡可能只是平光鏡片。
「恭喜,基洛夫同志,侵吞公款者之友。天哪。真是個毒蛇窩,比我們還慘。」恩德比繼續念,「『因為我把罪犯奧羅夫繩之以法,所以卡拉親自向我道賀,也要我發誓保密,因為他覺得奧羅夫上校的不法行為是他們十三處的恥辱,會危及他在莫斯科中央的立場。大家都公認卡拉是對清廉有非常高標準的同志,也因此,在自我放縱的階級里有許多敵人。』」
史邁利說,沒錯,看起來是這樣。
「到今天為止,他還坐得好好的。」科林斯說,臉上依舊是光鮮的笑容。
「完全正確。」科林斯熱切地說,瞥了史邁利一眼,希望得到他的支持,但落空了。
但是,史邁利對恩德比的困境卻很奇怪地漠不關心。
他們並肩而行。在恩德比頷首示意下,科林斯留在屋裡。輕緩的雨滴在池塘漾起漣漪,也讓大理石天使雕像在幽微的暮色里熠熠生輝。偶爾,一絲微風拂過,懸挂枝頭的水珠滴落草坪,也讓他倆不免沾濕。但恩德比畢竟是個英國紳士,儘管有時雨滴只落在史邁利身上,他仍像雨水滴落自己身上一樣出聲咒罵。點點燈光灑在他們身上。從班的法式窗,照射出一格格黃色的長方形燈影,映在池塘上。而映在磚牆上的,則是一盞現代街燈病態的綠色光芒。他們沉默地走了一圈,恩德比才開口說話。
「跳過基洛夫第二年的生活與愛情,我們直接來看他和卡拉的下一次會面。」恩德比無懼於史邁利的沉默,提議說,「夜間的召喚……這是標準做法,我想。」他翻過幾頁。史邁利也跟著這麼做。「一輛車停在基洛夫莫斯科的寓所外——他們為什麼就不能像大家一樣說是『公寓』呢,真是可以了——他被從床上拉起來,載往未知的目的地。他們過著怪異的生活,是不是,這些莫斯科中央的大猩猩,從來不知道自己會得到一面獎章還是一顆子彈?」他又回頭看報告,「這些都符合,對不對,喬治?車程和內容?一個半小時,搭車、小飛機,等等。」
「真的不喝點東西?」
「一點都沒錯。」
「以前曾有委託製作組織內部服務沿革的計劃。」史邁利解釋說,「不對外公開,當然,只是一些延續性的記錄,供新進人員和特定的聯絡工作人員參考。」
「我們都在作繭自縛,對不對,喬治?」
「安恩還好吧?」
「另一件事。」恩德比說。
「我會寄給你一封正式的信。」恩德比說,「當然也會把日期提前。如果你在那棟大樓里濫用發給你的許可,可不是我的過錯。基洛夫提到的那個在伯恩的傢伙,格里高利耶夫,商務領事。是那個拿到現金的傢伙?」
「沒錯。」
「很抱歉。」史邁利說,只為了找話說。
一架飛機低空掠過。
「我們有一份未經證實的投誠者報告,說他是被行刑隊槍決的。」科林斯輕鬆地說。
恩德比刻意停頓下來,從他那有半個鏡片的眼鏡上方再次瞥著史邁利。
「卡拉不能相信他自己的人,這是你的重點。他得到外面去找一個像基洛夫這種非正規軍。」
「我們繼續吧。」恩德比說,重拾起他行禮如儀的聲音,「『在我查訪財務不法行為的過程中,卡拉一個手下的廉潔受到懷疑,他就是駐里斯本奧羅夫上校。卡拉用他自己的人組成一個秘密法庭來審理這個案子,結果,一九七三年六月十日,我的被告奧羅夫上校就在莫斯科被清算掉了。』查證過了,你說,山姆?」
史邁利為何決定不回答這個問題,又是個謎團,或許只能用他一向的拒人千里的態度來加以解釋,也或許我們看見的是一個天生的項目員,對於和合作無關的內情,堅持不向主管人員吐露。當然,他的決定必有邏輯可循。史邁利早已在心中問過自己,為何他的做法看起來完全是另一回事?「所有的線索都指向我自己的一生。」他的動機或許在此。「為何把殘屑片斷送到我的對手手https://read.99csw.com中,只為了可以操縱我?」他可能又以為,非常客觀地以為——恩德比像史邁利一樣了解卡拉背景的複雜;即使並非如此,恩德比也還擁有蘇聯研究部門,可以徹夜探查,直到找出他想要的答案。
「但是,如果讓銀行賬戶保持原封不動,簡直就是瘋了。」
「如果你神秘兮兮地突然出國,我就要往上呈報。我也得替你編個故事,好去造訪圓場的登記處。你應該在晚上去,但他們可能會認出你,我還沒想出該怎麼說。」
「萊比錫也有歐斯特拉柯娃的信。」史邁利補充說,「信的內容並不能完全指證基洛夫。」
「第一,歐斯特拉柯娃寫信給瓦拉狄米爾。她的信喚起了陳年舊事。或許米凱爾攔截了這封信,也看過了,但我們永遠不會知道。我們可以拷問他,但我懷疑會不會有用,而且這樣做,不就是對卡拉打草驚蛇嗎?」他抓起第二根手指。「第二,瓦拉狄米爾把歐斯特拉柯娃來信的影本寄給奧圖·萊比錫,要他趕快重新拉攏和基洛夫的關係。第三,萊比錫趕到巴黎,去看歐斯特拉柯娃,然後到他親愛的兄弟基洛夫身邊,引誘他到漢堡——基洛夫可以自由出入漢堡,畢竟萊比錫在卡拉的名冊上還是基洛夫的線民。現在,有一個問題,喬治。」
「到目前為止,你逮住他的什麼把柄了?濫用辦公室設施,比如?詐欺。侵吞公共資金,就像里斯本那個傢伙一樣。海外的非法行動,包括幾件暗殺工作。我猜,你可以找出滿滿一大本的罪行。再加上莫斯科中央那些善嫉的野獸,早就想找借口宰了他。他說得沒錯——他媽的勒索比賄賂好用多了。」
「一點都沒有,長官。」
「那麼,也不太可能採取移動銀行賬戶的措施。」史邁利推斷,「即使是個瘋狂的人。」
「很好,長官,很好。」
「喬治?」恩德比終於開口。
史邁利沒回答。
「我猜他是你的下一站,是不是?」
「我要他這個人,喬治,聽到了嗎?給我一個活生生、會說話的卡拉,我會收下他,以後再來找借口。卡拉要求庇護嗎?很好,嗯,當然,他一定反抗到底。在賢士們把槍上膛來對付我時,我已經從他身上得到足夠的子彈來打倒他們了。給我這個人,其餘免談,你懂我的意思嗎?」
「謝謝你,山姆。」恩德比愉悅地說,「非常謝謝你。」
「就因為無線電,我們才能在印度逮到他。」史邁利仍埋頭抄本,回答說,「我們破解了密碼,後來他發誓說,他再也不用無線電。但就像大部分的諾言,是時時可能修正的。」
「是的。」史邁利說。
「我還得要再仔細推敲一下,因為我很笨。看看我的算術,一點都比不上你。看好我的每一個動作。」像拉康一樣,他舉起蒼白的手,張開手指,準備開始數數兒。
恩德比卻不覺得有趣。「那麼,卡拉幹嗎不挖出他的寶藏,喬治?放在其他地方?如果基洛夫向卡拉坦誠他對萊比錫說出實情,卡拉的第一個動作應該是湮滅行跡啊!」
史邁利說他覺得這個主意很好。
恩德比咬下一截髭鬚,然後用手背抹了抹。「你想脫掉外套嗎,喬治?」他說,「山姆,問他要喝什麼。」
「那是最近的事。」史邁利說,雖然恩德比看他的目光非常銳利,但他的語調卻是一派輕鬆寬容的態度。
「你知道他的名字真的叫傅格森?」索爾·恩德比以懶洋洋的貝爾格維亞倫敦腔緩緩地說,這可是英國上流階級僅存的粗俗遺風。
但山姆·科林斯彷彿是在另一個房間說話似的,因為他們兩人完全沒注意。
「什麼,索爾?」
山姆問了,但史邁利太專註于抄本,根本沒回答。
「一個鄉下老粗。這種傢伙絕對進不了沙拉特。」
「卡拉有很大的壓力。」史邁利說,「基洛夫這樣說,我們從其他地方也得到印證。他趕時間,必須冒一些風險。」
史邁利等待著。
「這難道不是布爾什維克的邪惡伎倆,引誘我們走向最後的滅亡,你確定嗎?」
「你有多少——」他不再往前走。「這麼說吧,喬治,」他深吸了一口夜涼的氣息,說,「在這件事上,你是因公,或是為了娛樂?哪一種?」
「好了,老頭,」最後他說,「我們到花園去吧。」
「我要再看一遍,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恩德比說,「每到這個時間,我的理解力就變得有些遲鈍。」
「這裏,基洛夫又談到卡拉的出現了,在中間的部分,同一個晚上。基洛夫和卡拉獨處。小木屋,修道院式的氣息,沒有裝飾品,沒有證人——什麼都看不見。卡拉開門見山。基洛夫想不想派駐巴黎?基洛夫很想要,長官——」他翻過一頁,「基洛夫一直很敬佩第十三處,長官,等等——一直都是卡拉忠實的信徒——卑鄙小人,逢迎巴結,卑鄙小人。就和你一樣,山姆。很有意思的是,基洛夫認為卡拉看起來很累https://read.99csw.com——注意到這一點了嗎?——煩躁不安。卡拉很緊張,抽煙抽得像根煙囪。」
「別在意。」史邁利說。
「基洛夫很盡責地一一尋訪移民,但毫無所獲。」恩德比宣稱,彷彿他正在念的是電影字幕,「基洛夫根本就不行,是不是,喬治?」他說。
「他創設了自己的組織,換句話說,訓練他們來接受他鐵的紀律。你可能會說,他沒膽用這個組織來進行他的特別勾當。這是你的重點?」
「他一直都是老煙槍。」史邁利說。
「他媽的懦弱。」他回到錄音抄本上。「第二十一頁,我們穩操勝券。」他讀得很慢,以示特彆強調這一頁。「第二十一頁。」他又說一次,「『在成功地吸收了歐斯特拉柯娃,並讓法國核准她女兒亞莉珊卓的入境申請之後,我接到指令,每個月從巴黎的預算中撥出額外的一萬美金,供這個新鼴鼠之用,她的化名是蔻梅特。這位情報員蔻梅特在處里享有最高等級的保密措施,所有關於她的通訊事項都必須親自送交處長,使用個人對個人的密碼,不通過任何中間人。而且,此類的通訊最好是通過信差送達,因為卡拉反對經常利用無線電。』這是真的嗎,喬治?」恩德比隨口問道。
史邁利同情地點頭。
「謝謝你。」史邁利又說了一次。
「我可能無法在街上部署太多人,但我仍然可以監聽你的電話,檢查你的郵件,如果我想要的話,也可以在你的浴室里裝竊聽器。從星期六開始,我們就在監聽。當然是什麼收穫都沒有,但你又能期望什麼呢?」
「基洛夫既無能力,也不夠慎重。光不夠慎重這一點,卡拉就可以毀了他。萊比錫有這個證據。你可能會記得,在我們剛開始部署對付基洛夫的行動時,基洛夫曾喝醉了酒,說溜嘴卡拉的事。他告訴萊比錫說,卡拉親自命令他替一個女情報員編造身世背景。當時你不信這個故事,但這是真的。」
「祝福你,但我會全盤否認。」他們開始走回屋裡時,恩德比說。
因此,當基洛夫在飛往維也納的飛機上碰見萊比錫——恩德比重拾話題,回到基洛夫的自白——萊比錫的出現,響應了他所有的禱告。儘管他現在以漢堡為根據地,儘管在塔林有段不堪的過去,但都不要緊:奧圖是個移民,是那些團體里的一員。金童奧圖。基洛夫緊急向卡拉呈報,建議吸收萊比錫,負責偵察移民與情報來源。卡拉同意了。
「謝謝你。」史邁利很有禮貌地說,「非常謝謝你。」
「四年了,對不對?從基洛夫開始和萊比錫接觸,已經有四年了。突然之間,他找上歐斯特拉柯娃,想做相同的事。四年之後。你認為他這些年來,為了相同的理由四處遊盪,卻毫無進展?」
「萊比錫到底是怎麼逼他的?」恩德比追問,「壓力是什麼?下流照片——嗯,很好。卡拉是個清教徒,基洛夫也是。但我的意思是,老天爺,這不是五十年代,對不對?每個人都有偷偷放縱一下的自由,不是嗎?」
「沒有,沒有,他沒告訴我這個部分。」
他們分手,沒道再見。
「我從不懷疑。」史邁利說。
「我會二十四小時監視你。如果計劃失敗,就會釀成醜聞。我不要有人來告訴我說,我應該派人盯你的梢。我會說,我懷疑你可能在瓦拉狄米爾的事件上不受控制,所以我決定派人查看你的行動。我會說,這整件事只是個失去冷靜態度的老間諜,個人策劃的行動的一部分。」
「我只是要把事情弄清楚,你知道的,喬治。」恩德比解釋說,「把我腦袋裡亂七八糟的東西理清楚。我沒有你那種小小的灰色細胞」對於長官表現出的謙遜,山姆·科林斯會心一笑。
「他正坐在莫斯科,等著福爾摩斯或亞哈船長來追上他。」山姆·科林斯用他圓滑似天鵝絨的聲音說,又點燃了一根棕色的香煙。
恩德比翻過幾頁。
提起大英帝國堂皇威儀的窮途末日,恩德比並不在意。有那麼一會兒,他的嘴角露出一抹酸澀的笑容。
史邁利是真的不明白,或者他只是想讓恩德比更加一把勁?無論如何,他都選擇將恩德比的問題當成一句修辭。
「你可給我們找了不少麻煩,真的,喬治。我可以坦白告訴你。偉林,米凱爾,托比,康妮。在你再次出發之前,可憐的老傅格森忙得幾乎沒有時間填請款單。『他從來不睡覺嗎?』他問我,『他從不喝酒嗎?』」
「沒錯,他們是要這樣做。而且我們不能從中破壞。提醒你,只要我們沒照著做,那些擊打和平大鼓的傢伙就會鬼吼鬼叫。他們已經在問蘇聯的條件會是什麼,現在就在問。一直都是這樣嗎?」
「他可能是我們在點路燈組碩果僅存的人了。現在,聰明人都不做這種內部監視的工作。反政黨或別的什麼該死的事。」恩德比繼續研究他手上的那一大疊文件。「那麼,你的名字是什麼,喬治?夏洛克·福爾摩斯追索他可憐的老莫利亞蒂?還是亞哈船長在追他的白鯨?你是誰?」https://read.99csw.com
「『除了擔任第十三處外館的稽核工作外,卡拉也預先告知,我還要負責執行特定的秘密任務,例如尋找掩護基地,或替未來的情報員安排身世背景。他處里的成員都負有這樣的任務,他說,但出身背景的工作是非常機密的,在任何情況下,我都不能和其他人談論,無論是我的大使,還是卡拉派駐在巴黎大使館的代表普丁少校,都不可以。我理所當然地接受了這個工作,並參加了安全與通訊方面的特別課程,然後赴任。我到了巴黎很久之後,才接到卡拉親自下達的指令,要我替一位年約二十一歲的女情報員,緊急安排背景故事。』現在,我們可講到重點了。」恩德比很滿意地說,「『卡拉的指令里提到幾個移民家庭,說他們可能會願意在壓力下接納一位情報員當他們的女兒,因為卡拉認為勒索是比賄賂更好用的手法。』他媽的真說對了。」恩德比由衷贊同,「在現在這種通貨膨脹的時代,勒索是惟一任何時候都有效的東西。」
史邁利的回答卻是四平八穩的官樣文章。「我們只能假設,卡拉的要求撤銷了,然後又重新提出。」他說得一本正經,而恩德比也知道不能逼他。
史邁利早已翻到了。
「你難道從來沒想過,他們也會逃過一劫。」他警告說,「當你和卡拉在萊辛巴赫瀑布的懸崖上殊死決戰,你用手勒住卡拉的脖子,而拉康兄弟卻站在你背後,拉住你的衣角,告訴你說不能對蘇聯人太粗暴。你懂嗎?」
「我?是嗎?」史邁利似乎對這個問題感到很不解,「你說了算,索爾。」
他們繼續散步,史邁利走在後面,恩德比不斷說話,卻沒回頭。
恩德比不是個會臉紅羞愧的人,在從口袋掏出另一根火柴棒之前,他仍勉力擠出一個笑容。
「這又是一件怪異的事,如果你仔細推敲的話。」恩德比評論道,「老天爺,我的意思是,任何一個冷靜而且心智健全的人,怎麼可能找上萊比錫這個麻煩?特別是像這樣的工作?」
「那麼,他的秘密女士到底是誰?」恩德比追問,「誰值得他每個月花上一萬塊,還賠上他的事業?讓他不得不用笨蛋來代替他訓練有素的刺客?一定是女孩!」
但史邁利專註地看著基洛夫的自白,對他的玩笑毫不理會。
「那是西班牙內戰期間的事。」史邁利說。
史邁利說他了解。
「就是瘋了才會用像基洛夫這種笨蛋。」史邁利說,但語氣並不似平常一般嚴厲,「就是瘋了才會讓他吸收萊比錫,瘋了才會讓他找上歐斯特拉柯娃,瘋了才會相信殺掉三個人就能滴水不漏。我們不能認為他神志清醒。為何會如此呢?」他停頓了一下,「卡拉深信不疑,很顯然的,否則格里高利耶夫不會還留在伯恩。你說他還在,我猜?」他略瞥了科林斯一眼。
「我得說,真希望我有個敵人。」恩德比評論說,翻過幾頁,「我花了老長時間,想找一個敵人。是不是啊,山姆?」
史邁利沒任何回應,無論是言語還是動作。或許也沒人期待他會回答。他靜靜地坐在扶手皮椅中,身體前傾靠在合攏的手掌上,他沒脫掉身上那件棕色的斜紋軟呢外套。一套基洛夫錄音帶的抄本壓在他手肘下。他凝神注視,後來恩德比說,他看起來像在國會裡。山姆·科林斯,執行處長,非常守本分地坐在恩德比的陰影里。他蓄著黑色的髭鬚,臉上掛著隨時準備好的矯情微笑。有一段時間,科林斯曾是圓場里的硬漢,多年的實戰經歷,讓他鄙視五樓的空口清談。而今,他已從盜獵者變成獵場的看守者,小心呵護著自己的退休金與安全,一如當年小心呵護他的網路一般。他身上儘是揮之不去的漠然;他抽著棕色的香煙,但都只抽到一半,就按熄在一個碎裂的貝殼裡,而他像狗似的目光則忠實地停駐在他的主人恩德比身上。恩德比自己倚站在法式窗的窗檯邊,戶外的光線照出他側面的剪影。他正用一根火柴棒剔著牙。一條絲質手巾從他的左邊衣袖露出來。一個膝蓋微微向前彎曲,彷彿是站在阿斯科特馬場的會員專屬圍欄里。庭院里,點點霧氣灑落,宛如一張精美的薄紗披覆在草地上。恩德比回過頭,像拿起菜單一樣拾起文件。
山姆·科林斯鼓起勇氣,插嘴打圓場。「我想,喬治的觀點與第二頁所提到的非常吻合,長官。」他說,「裡頭有一段,萊比錫確九九藏書實提到『我們在巴黎的討論』。奧圖那時就已經把刀架上基洛夫脖子了,毫無疑問。對不對,喬治?」
「你看不出來,老天爺!」恩德比說,把他的手從嘴巴和髭鬚間伸出來,「噢,沒錯,我想要他。」他繼續說,彷彿這隻是半個重點,「我想要蒙娜麗莎,還有明年的愛爾蘭討厭鬼得主。我想要卡拉坐在沙拉特的電椅上,對著審問員招出他一輩子的故事。我想要美國表弟未來在我的掌控之下。我想要掌握全局,我當然想要。只要還沒丟掉工作!」
「你他媽的已經諒解那些時日的事了,是不是,喬治?」恩德比滿腹懷疑地說。
「卡拉仍然保有她給你的那個打火機?這是真的,對不對?那次你到德里去看他——想勸他投誠——聽說他偷了你的打火機。他還拿著,對不對?仍然在用?真是令人不快,我會去找回來,如果那是我的。」
「基洛夫又說:『他讓我覺得,我的工作非常重要——等等——提到我在奧羅夫的案子里有非常傑出的表現,而且因為我處理的是非常敏感的事務,所以我應該直接對卡拉的私人辦公室報告,同時有一套特殊的密碼……』翻到第十五頁。」
「我們是一群自尋死路的蜘蛛,長官。」科林斯言切由衷地說,在他們兩人之間閃出更耀眼的微笑。
恩德比踱回房間中央,從餐具櫃里為自己倒了一杯蘇打水;他凝望著史邁利,目光似乎充滿了猶豫神色。他望著史邁利,他轉開頭,又回頭望,顯然面對著無法解決的問題。
「你沒被這些複雜的內情搞迷糊吧?」
「這很棘手,長官,真的是。」山姆·科林斯說,但兩人都沒響應。
「你會需要人手。保姆、點燈人,所有禁用的玩具。別告訴我這些,去找你自己的。錢是另一個問題。我可以在賬目里支應你幾年,就像那些小丑在財政上玩的把戲一樣。只要告訴我什麼時候需要多少錢,我就會弄個卡拉給你,在賬目上動些手腳。護照和現金呢?需要一些地址嗎?」
「夜以繼日地找,長官。」山姆·科林斯衷心贊同,對他的上司露出信任的笑容。
「像是殺人之類的?」
但無論如何,史邁利還是不開口。
非常怪異的——恩德比和科林斯事後都私下認為——史邁利所說的話,就像一陣寒風吹過房間;而他們雖不明究竟,卻不由自主地遵循更高的行為準則,儘管他們完全無法勝任。
「重點是,萊比錫把基洛夫燒成灰,然後讓瓦拉狄米爾知道他做到了。」恩德比又伸出手指來,繼續數數兒。「瓦拉狄米爾派偉林去當信差。在此同時,消息也傳回莫斯科,也許是卡拉發現事有蹊蹺,也許是米凱爾去告密,比較可能是米凱爾搞的鬼。無論如何,卡拉以升職為借口召基洛夫回國,然後吊起來拷打。基洛夫很快就全招了,要是我也會這樣。卡拉想把牙膏擠回管里。在瓦拉狄米爾帶著歐斯特拉柯娃的信來赴我們的約時,把他給殺了。殺了萊比錫。但在那位老婦人門口布哨,卻搞砸了。他現在的心情如何?」
「那只是普通的隆森牌打火機。」史邁利說,「應該還在,它很耐用,不是嗎?」
「我們開始吧。我是基洛夫。『從一九七○到一九七四年,擔任莫斯科中央的財務官員,我的任務是揭發海外駐處的不法賬目,並訊問涉嫌的人。』」他停頓下來,目光又從眼鏡上方露出來。「這是基洛夫派駐巴黎以前的事,對吧?」
「沒問題,長官。」
史邁利的回答姍姍來遲,而且迂迴間接:「我從沒想過娛樂,」他說,「或者,我的意思是,我從沒想過這兩者之間的差別。」
「我想我可以應付,謝謝你。」
「我想這應該會很有幫助,真的,長官。」科林斯說。
「偉大的戰場。嗯,好吧,讓我們繼續。『第十三處是莫斯科中央的獨立單位。因為他們的任務是招募、訓練、派遣非法的情報員滲透到法西斯主義國家,稱為鼴鼠……通常鼴鼠在從事情報工作之前,要花上許多年在目標國之中找到潛伏的位置。』該死的比爾·海頓。『對這些鼴鼠提供服務的,並不是一般的海外駐館,而是卡拉的代表。就他所知,通常是一位軍官,正式的職銜是大使館的武官。這些代表都由卡拉親手挑選,也都是精英……享有其他官員所沒有的信任度與自由,可以旅行,也有錢。因此,他們也成為其他人嫉妒的對象。』」
「謝謝你,我很好。」
「沒錯,」史邁利說,「這是我的重點。」
史邁利似乎陷入沉思。「對,對,當然。」他說,「格里高利耶夫?」
恩德比從衣服內側的口袋裡,掏出一疊折著的紙。「那麼,這是格里高利耶夫的血統書,是我們目前所知的資料。他乾淨得像只哨子。非常稀有的那種人。以前是某家布爾什維克大學的經濟學研究員。老婆是個老魔女。」
恩德比繼續念:「『我執行這些極為敏感且機密的審問,在部分案子里,還讓莫斯科中央的資深官員遭受懲處,我也因此認識了隸屬於共黨中央委員會,獨立的第十三情報處首長。我通過莫斯科只知道他的化名叫卡拉。這是個女人的名九-九-藏-書字,聽說是他第一個線民的名字。』沒錯吧,喬治?」
「聰明的傢伙,這些蘇聯人。」
恩德比假裝嘆一口氣:「老天爺,這些翻譯!」他叫道,「或者只是基洛夫太過無聊了。你想,一個人要做臨終告白,一定會是很簡短的,對不對?但我們的基洛夫可不一樣,絕不。你還好吧,山姆?」
「都是基洛夫在說話。這是在萊比錫咬緊他之後,對不對,喬治?」史邁利淡淡地點頭。「他們還脫著褲子,在妓院里。但時間已經是清晨五點,女郎已經都被打發回家了。首先我們聽到基洛夫哭喪地說:你怎麼對我做這種事?『我以為你是我的朋友,奧圖!』他說。老天,他可選錯朋友了!接著是他的自白,幾個翻譯寫出來的英文可真是拙劣。不過倒是挺一致的——那些字,喬治?嗯嗯啊啊的全省略了!」
「在漢堡,萊比錫把基洛夫給燒成灰了,對不對?證據就在我們汗涔涔的手上。但我想知道的是怎麼做到的?」
「真希望你警告過我。」
「他搬了石頭,總會砸到自己的腳。」他有感而發,但不知他指的是自己,還是基洛夫。「『告訴我們其餘的部分,兄弟,否則我就把你告訴我的話說給卡拉聽。』小奧圖對這隻臭蟲說。老天,你說得沒錯,他真的抓住基洛夫的小辮子了!」
一個重要性比不上恩德比的人,或者是較不膚淺的人,對下列幾頁可能會輕描淡寫地一語帶過,因為主要的內容印證了三年前康妮·沙赫斯與史邁利認為應該善加利用萊比錫與基洛夫關係的看法是正確的。
一顆流星劃過天際,在那一瞬間,他倆都抬頭觀賞。
班的地方是騎士橋一家陰暗旅館後面的房間。一小時之前,這三個男人在此見面。門上的標示寫著「私人專用」,裏面先是一間擺放外套、帽子與隱私的前房,再裏面則是這間滿是書籍與麝香的橡木鑲嵌密室,屋后一塊長方形的庭院,其實是公園,有魚池、大理石天使和一條適於沉思漫步的小徑。班的身份,如果他曾經有過的話,早已遺失在圓場口耳相傳的神話里了。但他遺留的這個地方,是恩德比以及在他之前的喬治·史邁利登記無案的約會處所,同時也是召開事後一概否認的秘密會議的地點。
「很好,謝謝你。」
「噢,不,你不抱歉。」恩德比說,突然停下腳步,「該死的鞋帶。」他低聲咒罵,彎腰綁鞋帶,「麂皮的鞋總是這樣,洞眼太少,這是個問題。你不會認為該死的英國人連洞眼的問題都處理不好吧?」恩德比換一隻腳站,抬起另一隻腳。
「可厲害呢。」
「沒錯,索爾。」
山姆·科林斯不吝發出欣賞的笑聲。
恩德比又翻過一頁。「現在,基洛夫比較簡單扼要了。」他說,「卡拉對他詳細說明。『表面上,我是大使館的商務官員,實際上,我的特殊任務是負責控管第十三處外站的財務賬目,範圍包括幾個國家……』基洛夫列出全部的地點,也包括波恩,但沒有漢堡。跟得上嗎,山姆?」
「恐怕我們已經一文不值了,索爾。」史邁利露出歉然的微笑說。
「第十五頁,長官。」科林斯說。
「拉康兄弟告訴你實情了,我猜?動彈不得的僵局和所有的一切?」恩德比問,「年輕、抱持理想主義的內閣,美蘇關係小小的緩和,鼓吹開放的政府,所有這些蠢事?結束冷戰的條件反射?在白廳的每張床底下嗅嗅看有沒有保皇黨的同路人,特別是我們這裏?他告訴你了嗎?他有沒有告訴你,他們正準備簽署英國與布爾什維克該死的和平協議,就在下一個聖誕節?」
恩德比又開始大聲朗誦:「『我也接獲指令,必須確定蔻梅特的資料不會出現在西歐的年度賬目中。身為稽核,每年會計年度結束時,我必須在賬目上簽字,送給卡拉,再提交莫斯科中央……不,我從來沒見過情報員蔻梅特,我也不知道她的現狀,或她在哪一個國家活動。我只知道她用亞莉珊卓·歐斯特拉柯娃的名義,成為歸化的法國公民之女……』」又翻過幾頁,「『每個月一萬美元的津貼,並不是由我本人送交,而是轉賬到瑞士伯恩省圖恩的一家銀行。錢是轉給一位阿道夫·葛拉瑟博士。葛拉瑟博士是名義上的賬戶所有人,但我相信,葛拉瑟博士只是卡拉派駐在伯恩蘇聯大使館人員的化名。他的本名是格里高利耶夫。我之所以這樣認為,是因為有一次我寄錢到圖恩時,銀行出了差錯,錢沒匯到;卡拉知道之後,就命令我在銀行還繼續追查時,立即再匯一次錢給格里高利耶夫本人。我照指示辦理,事後再歸還多匯出的錢。我知道的就只有這樣。奧圖,我的朋友,我求你保守秘密,他們可能會殺了我。』他說的真是他媽的沒錯。他們是做掉他了。」恩德比把抄本摔到桌上,發出沉沉的聲響。「基洛夫最後的遺囑與遺言,你可能會這麼說,就是這個,喬治?」
「都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