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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讓我換個方式說吧。」他們走了一段距離之後,她說,「如果水濱街的房子可以自由出入,你是不是會建議我到那裡去呢?或者你要告訴我的是,那房子已經永遠不準進入了?」
計程車來了,拉康堅待要握手,讓史邁利覺得很難堪。「喬治,祝福你。你真是個親切的人。我們是物以類聚,喬治。都是愛國的人,只求付出,不求回報。我們受的訓練就是要奉獻。我們的國家。我們必須付出代價。如果安恩是你的情報員,而不是你的妻子,你一定能把她管得服服帖帖的。」
史邁利也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托比說他可清楚得很,還有得等。
「祝你好運。我的天哪,我嫉妒你的自由。嗯,你真是太有幫助了,不管怎麼說。我應該聽你的建議,寫信去。」
第二天下午,托比來了一個電話說:「交易已準備就緒,等待完成。」喬治·史邁利便化名巴拉克勞夫,悄悄動身前往瑞士。他從蘇黎世機場,搭乘瑞士航空的巴士到伯恩,直接住進麗景皇宮飯店。這是一家宏偉豪華的飯店,有著愛德華式的醇厚寧靜,天氣晴朗時,可以遠眺熠熠生輝的阿爾卑斯山,但這天傍晚,一切都籠罩在濃重的冬霧中。他原來考慮要住小一點的地方;也考慮過要住托比的安全公寓。但托比勸他說,麗景是最好的選擇。這裡有好幾個出口,位於市中心,任何想找他的人都會第一個想到這個地方,因此,如果卡拉要找他的話,這裏就會是卡拉認為他最不可能棲身的地方。踏進宏偉的大廳,史邁利覺得自己像踏上一艘空蕩蕩的輪船,在大海上遠洋。
「我確信我們不會。」史邁利說。
而現在,史邁利擔憂了一整個晚上的話題終於來了,他們對婚姻的討論會開場了。
「我有工作要做,必須出國一趟。」他說,他仍然努力想擺脫英勇飛行員的角色,卻未成功,「我想,我不在的時候,你不該到水濱街去。」
「現在,喬治,你怎麼看呢?畢竟你已經不在位了。你有客觀的立場,宏觀的視野。」
至少我不必和瘋子哈利討論共產黨,等候時史邁利想。再不然就是說應該逼得那些該死的罷工者走投無路,全部槍斃,看在老天的分上,他們的服務精神都到哪裡去了?諸如此類十分怪異而他自己卻深信不疑的念頭。
「你大老遠跑來,就只為了告訴我,那棟房子已經禁止進入了?」她問。
喜悅,油然而生
「現在,喬治,」拉康追問,「你是不是覺得我們把女人捧得太高了,這就是我們這些英國中產階級犯的錯?你是不是認為,我們英國人從傳統和學校教育里,就把女人捧上至高無上的地位,然後又怪她們不如理想——你懂我的意思嗎?我們把女人當成一種概念,而不是血肉之軀。這就是我們問題的癥結。」
「選這個時機去度假,可真是他媽的怪異,對不對?」恩德比暴跳如雷地說。當他接獲這個情報時,幕僚也傳來一大串超時工作、差旅時間、耽誤社交活動津貼等等抱怨。然後,他突然想起來,說:「噢,我的天哪,他是去看他那個娘子女神!他的麻煩難道還不夠嗎?單手就可以對付卡拉啊?」不知為何,這段插曲惹惱了恩德比。他一整天都暴怒不安,當著所有人面辱罵科林斯。外交官出身的他,極看不起抽象的事物,雖然他自己也免不了要常寄情其中。
另一方面,與史邁利交往較深的托比·伊斯特哈斯,則採取了較了解內情的觀點;同時對於重返戰場,托比自己也難掩興奮之情。想到要與卡拉「殊死決戰」,他堅持要這麼形容,托比就像變了一個人。班納堤先生成為如假包換的國際人士。整整兩個星期,他穿梭在歐洲寒磣的城鄉鎮巷,尋找各具專長的散兵游勇,組成了一支怪異兵團——有街頭藝術家,有貨真價實的小偷,有司機,有攝影師——而且每一天,無論他身在何處,都會以事先約定的暗號,打電話到離九*九*藏*書史邁利寄宿處不遠的幾個不同電話亭,報告他的進度。如果托比途經倫敦,史邁利就會開車到機場的旅館,在已然熟悉的房間里,聽取報告。喬治——托比如是說正在做的是「Flucht nach vorn」,無人能精確加以翻譯。字面上的意思是「向前殺出一條生路」,但當然隱含有奮不顧身的意思,也指背後猶有弱點,即便不是真正背水一戰。但背後的弱點何在,托比就說不出所以然了。「聽著,」他會說,「喬治總是很容易受傷,你了解我的意思嗎?你看得越多,眼睛里的痛苦也就越深。喬治看得太多了,或許。」他又說——這句話後來已成為圓場的流傳經典——「喬治的帽子底下有太多頭了。」另一方面,對他的領導才能,托比倒是深信不疑。「極度小心謹慎。」他充滿敬意地說,小心謹慎到查核托比的預付款時,連一毛錢的錯誤也不放過,害他平白受罰。喬治很緊張,他說,像大家一樣,而當托比開始三三兩兩地聚集團隊到伯恩這個目標城市時,他的緊張情緒達到了最高點,非常非常謹慎地展開獵狩的第一步。「他太注重細節。」托比抱怨說,「他恨不得能和我們一起站在街頭。身為項目負責人,他發現很難委派別人去做,你了解我的意思嗎?」
隔天晚上他又來了,再隔天也一樣;他銷聲匿跡,隔了一周又再度出現,卻沒有說明任何理由。讀完卡拉的資料之後,他抽出基洛夫的資料,還有米凱爾、偉林和所有關於集團的資料,希望能為他所聽到、所記得的萊比錫——基洛夫的故事找到具體的佐證文件。史邁利還有另外一面,可以說他是拘泥於形式的,或者是學者性格。對他來說,惟一真實可信的就是檔案,其他的一切除非符合或切中記錄,否則都只是浪費時間的東西。他也抽出奧圖·萊比錫和將軍的檔案,即使不為其他的目的,也是為了對他們的紀念,他在兩份檔案中都加進了備忘錄,平實記載他們死亡時的現場狀況。他最後抽出的一份檔案是比爾·海頓的檔案。最初他們對於這份檔案的解密還有疑慮。五樓的執行官,無論這晚是誰當班,還把恩德比從部長級官員的私人晚宴中叫出來,請示這件事。恩德比,他這次倒是頗值得稱道,憤怒地說:「老天在上,最開始寫這些該死的東西的人就是他,不是嗎?如果喬治不能讀他自己的報告,還有哪一個該死的人可以看?」然而,史邁利並沒有真的讀這份報告,據那位暗中登錄他所閱取的所有檔案的登記員報告說,他只是心不在焉地瀏覽。據她的形容,他若有所思地緩緩翻閱,「彷彿在找一張曾看過卻遍尋不著的照片」。他只把檔案留在手中約莫一個小時,然後很有禮貌地歸還。「非常謝謝你。」自此而後,他未再現身,但清潔工流傳著一個故事,說是當晚十一點過後,他整好報告,清理桌子,把幾張用手抄寫的札記丟進放置機密文件廢紙的垃圾箱,然後,有人看見他在後院站了很長一段時間——陰森黝黯的後院,滿是白色瓷磚、黑色排水管與貓的惡臭——望著他以前所在的樓層,以及他以前房間的幽微燈光,宛如老人望著自己出生的房子,自己以前讀書的學校,以及自己舉行婚禮的教堂。而令所有人吃驚的是,他從劍橋圓環——當時已十一點半——搭計程車到巴丁頓,搭乘午夜后不久發車的卧鋪夜車到彭贊斯。他沒有預先買票,也沒用電話訂票;他沒帶任何過夜的東西,甚至沒有刮鬍刀,直到早上才設法向服務生借了一把。此時,山姆·科林斯正在集合那群負責監視的烏合之眾,也就是公認的大外行,他們事後能記得的,就只是史邁利曾在電話亭打了一個電話,但當九九藏書時他們沒有時間採取任何行動。
他從燃燒的柴煙里聞到蜂蜜的味道,一如往常,令他懷疑味道是從哪裡來的。是傢具上打的蠟?或者,是在地下墓穴的某處,有一間蜂蜜室,就像有槍械室、漁具室、雜物房以及——就他所知——情愛室一樣?他尋覓著以前掛在壁爐上方那張描繪維納斯生命中一景的提埃波羅畫作。他們賣掉了,他想。每次他來,就會發現收藏里又少了一件珍品。哈利到底把錢花到哪裡去了,這是每個人心裏的疑問——可以肯定的是,絕對不是用在房子的維修上。
她的手指緊緊扣住他,但她心裏想的卻又是另一回事,她能很自然地應付別人,所有的人。在他們下方的岩石縫隙里,洶湧的海浪碎裂成翻滾的泡沫。
對房東葛瑞太太來說,很簡單,史邁利就是個失去親人而悲傷孤獨的人。她對他的背景來歷一無所知,只知道他姓「羅瑞莫」,是個退休的圖書館員。但她告訴其他的房客說,她可以感覺得出來,他曾承受失去的痛苦,所以他才會不吃他的培根,才會經常獨自外出,才會開著燈睡覺。他讓她想起她父親「在我母親離開之後的樣子」。這就是葛瑞太太的觀察,在兩樁暴力死亡事件緊緊纏繞史邁利之後,有一陣風雨暫歇的平靜,儘管史邁利並未放緩速度,反而更加快腳步。她說他心情煩亂,也說對了,因為他總在許多小事情上不斷改變心意,和歐斯特拉柯娃一樣,史邁利發現生活中越瑣碎的小事越難下定決心。
「喬治,就止於此了,我保證。」她停下腳步,懇求地說,「汽笛聲已遠離了,在你我的世界里。我們擁有彼此。不會再有了。根據平均值,我們是這個地球上最心滿意足的人。」
他點點頭,似乎了解了她所說的重點,但並未全然同意。他們又走了一小段路。他發現,她沉默不語時,他反而更能感受到與她之間的關係,儘管他所謂的關係,也不過就是意識到有一個活生生的人與自己沿著相同路徑前進罷了。
那幢房子矗立在山丘上,周遭光禿禿的榆樹叢行將枯萎。花崗石的建築非常宏偉,但山形屋頂已開始崩塌,疊摞的屋瓦像是搭在樹頂上的破舊黑色帳篷。屋前佔地甚廣的暖房已荒廢;順著山谷而下,是傾圮的馬廄和乏人照料的菜園。山丘鋪滿橄欖綠的矮樹叢,以前曾是防禦的山丘堡壘,「哈利的科尼什重鎮。」她這樣說。在山丘之間,迤邐著海岸線,這天早晨,在低垂的雲層下,大海堅硬如板岩。計程車載他開上顛簸的山路,是一輛像戰時參謀車的老「漢柏」。這是她度過童年的地方,史邁利想,也是她接納我的地方。車道坑坑窪窪,倒卧的樹榦像黃色的墓石,散落兩旁。她會在主屋裡,他想。他們一起來度假時,會住在山巔的小屋,但她獨自回來時,就住在主屋,她未婚時所住的房間里。他告訴司機不用等他,然後開始朝大門走去。他踩著他的倫敦鞋,小心翼翼地避開水坑前進,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水坑上。這不再是我的世界了,他想,這是她的,他們的。他善於觀察的眼睛掃過建築正面的許多扇窗戶,希望能瞥見她的身影。她會到車站接我,只是搞混時間,他想像著,只是無心之過。但她的車停在馬廄里,晨霧的痕迹猶存,他還在付計程車費時就發現了。他按下門鈴,聽見她踏在火石板上的腳步聲,但來開門的是崔曼達太太。她領他進了客廳——吸煙室,起居室,會客室,他永遠也搞不清楚。柴火正旺。
在與恩德比見面之後的幾個星期里,史邁利發現自己在進行諸多準備工作的同時,有著複雜與多變的情緒。他並不平靜;簡單來說,他並不能以單純的一種身份來九*九*藏*書加以界定,儘管他的決心歷久彌堅。獵人,隱士,愛人,追求完成目標的遺世孤獨者,大賽局機敏的參賽者,復讎者,尋求安心的懷疑者——這些角色輪流交替出現在史邁利身上,有時甚至是多種角色同時出現。在後來記得他的那些人之中——老孟德爾,那個退休的警察,他少數的知己之一;葛瑞太太,那家只提供男士留宿與早餐的樸素旅館的房東太太,為了安全,他選擇位在賓利可的這家旅館當臨時總部,或者是托比·伊斯特哈斯,化名班納堤,傑出的阿拉伯工藝品交易商——他們最記得的是一種山雨欲來的態勢,平靜沉著,少言少語。他們用著不同的方式來加以描述,因著他們對他了解程度的不同,也因著他們自己人生體驗的差異。
「我們一直被教導,應該寵愛|女|人。」拉康憤慨地說,「如果我們不能讓她們時時刻刻都覺得被寵愛,她們就會抓狂。但跟瓦拉在一起的傢伙——嗯,如果女人惹惱了他,或隨便亂講話,他就會賞她個黑眼圈。你和我,我們絕對不會這麼做,對不對?」
「嗯,如果不是這樣的話,瓦拉幹嗎老是扯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拉康大聲咒罵,讓坐在隔桌的人嚇了一跳。
轉身,如泳者躍入澄凈
「你常告訴我說,永遠別放棄期待。」他說。這句告白的話聽來像是問題的導言,但卻沒有任何問題提出。
甚至當團隊都已整備,分派好任務,完成演練,身在倫敦基地的史邁利仍堅持要有三天不活動的時間,讓每個人都「適應城市的溫度」,去用當地的服裝和交通工具,並演練通訊系統。「我們必須步步為營,托比。」他一再焦慮地說,「每平安度過一個星期,卡拉就會覺得更安全。但只要一有風吹草動,卡拉就會驚惶,我們也就完了。」在第一次行動結束之後,史邁利召回托比,再次聽取報告。「你確定沒有眼神交會嗎?你試過各種方式了嗎?你需要更多車、更多人手嗎?」然後,托比說,他又從頭演練一遍,利用街道圖和目標房舍的照片,清楚明確地說明,應該在哪裡布置靜態的崗哨,另一組人又應該從哪裡離開編隊,好挪出下一步行動的空間。「一直要等到你摸熟了他的行為模式,」分手時史邁利說,「等你們弄清楚他的行為模式,我就會來。之前不會。」
她等候著,然後說出了自己的告白。「我是個滑稽演員,喬治。」她說,「我需要一個可以調侃的對手。我需要你。」
她穿過房間,向他走來。他很慶幸,是她走來,而不是他走過去,否則他一定會被屋裡的什麼東西絆倒。他口乾舌燥,胃裡像吞了一大團仙人掌;他不希望她靠近自己,突然之間,她的真實存在令他無法負荷。她看起來很美麗,頗有凱爾特風情,一如往常地翩然而至,一路行來,她的棕色眼睛凝望著他,探索他的心緒。她親吻他的唇,把手指放在他的頸背,支配著他,海頓的陰影像一把劍落在他倆之間。
「是為了某些特別的事離開,或者只是為了離開我?」
她問他吃過早餐沒,他撒謊說吃過了。也許他們可以一起散個步,她建議道,彷彿他是個想看看這片地產的人。她帶他到槍械室,翻箱倒櫃地找合適的靴子。靴子有的亮得像板栗,有的卻似乎永遠潮濕不幹。海岸步道沿著海灣,向兩個不同方向延伸。哈利定期會拉起帶倒鉤鐵絲的圍柵,阻斷步道,並掛上「地雷危險」的告示。哈利為了爭取搭建營地的許可,和議會展開無休無止的奮戰,而議會的否決,有時會令他憤怒抓狂。他們選擇朝北順風而行,她挽著他的手臂,側耳聆聽。往北的路較彎曲,但往南走,有大片僅容一人通過的金雀花叢,他倆就必須一前一後地分開走。
「噢,我聽說現在,你正在編寫我們過去輝煌的歷史。」夜班登記員寬容地說。她個兒很高,走路的神態與希蕾莉頗相似,即使坐著的時候都有點兒搖搖欲墜。read•99csw.com她砰的一聲把一個裝文件的舊錫盒放在桌上。「五樓送給你這個,裝滿了他們的愛。」她說,「如果你需要到其他地方,就叫一聲,好嗎?」
「嗯,我想我可能只會到處走走。」
「但是,拉康,我並沒有給你任何建議。」史邁利略帶警告意味地抗議。
史邁利聽見自己喃喃吐出一些有關光譜的無意義字句。
孟德爾,這個安適、寡言、觀察力敏銳、以養蜂為嗜好的人。很直率地說,史邁利是在為他的背水一戰調整步伐。孟德爾曾參加業餘的拳擊賽,在分區賽中打中量級,他說他看得出來比賽前夕的徵兆:嚴謹穩健的態度,瞭然于胸的孤寂感覺,還有他稱之為凝視的表情,他認為那是史邁利正在「思考他手上的牌」。孟德爾似乎偶爾收留他,給他飯吃。儘管孟德爾有敏銳的覺察力,卻也沒能注意到他的其他面貌:困惑混亂,常被搪塞解釋為社會約束;常用隨便什麼借口偷偷溜走,彷彿突然之間,安坐不動變得太過冗長難耐,彷彿他需要做些動作,來逃避自己。
從逐漸衰老、冰冷、厭倦的世界
握柄上的卷標寫著「大事記」。打開盒蓋,史邁利看見一沓用綠色繩子捆在一起的發黃舊檔案。他小心翼翼地解開繩子,翻開第一個卷檔,看見卡拉模糊的照片,彷彿棺木里的屍體,從黑暗中瞪著他。他徹夜詳讀,幾乎一動也不動。他探索著卡拉的過往,也追索著自己的往事,有時,他甚至覺得兩人的生命互補,也覺得他們是同一種不治之症的起因。他一如既往地質疑,倘若他擁有卡拉的童年,倘若他置身相同的革命烈焰,將會如何。他努力嘗試,卻一如既往地無法抗拒自己的感同身受。蘇聯人民所承受的痛苦,蘇聯政府毫不在意的殘暴蠻行,蘇聯英雄的流離失所,處處令他怵目驚心。這一切都讓他自慚形穢,相較之下自己是如此輕鬆自在,儘管自己的生活也不乏痛苦。夜班結束時,他還在那裡,瞪著發黃的冊頁,「像馬兒站著睡覺似的」,曾參加騎術競賽的夜班登記員說。甚至當她把檔案從他面前拿走歸還五樓時,他還一直瞪著前方,直到她輕輕碰了他的手肘。
史邁利說或許吧。
拉康毫不理會。「另一件事也準備好了,我聽說。」他沉著地說,「沒有閑雜人等,沒有混亂麻煩。真有你的,喬治。忠貞不二。我會看看能不能給你一點表彰。你已經有過什麼了?我忘了。那天我們的廟堂諸公還說你應該封個騎士爵位呢!」
她要家人避開,他想。
「聽我說。如果我去找她,深入虎穴到他的房子,用非常強硬的做法,威脅要採取法律行動什麼的,你覺得可以逆轉形勢嗎?我的意思是,我的塊頭比他大,天曉得。我不乏勝算,不管你從哪一個方面來看。」
「無論如何,去好好度個假吧。你應得的。」拉康說,「到溫暖的地方去?」
沒錯,他鬱鬱不樂地想。這就是我。
「有他們,我活不下去。沒有他們,我活不下去。」他猜想她又提起她的那些情人了。「比改變更糟的,就是維持現狀。我痛恨抉擇。我愛你。你了解嗎?」他必得說些話來彌補這交談的間隙。她並不依賴他,但她落淚時卻靠在他身上,因為哭泣讓她全身乏力。「你從來不知道你有多自由,喬治。」他聽見她說,「我必須讓我們倆人自由。」
「我要離開一陣子,安恩。」他說,盡量自然地叫出她的名字,「我不想在電話上告訴你。」這是他作戰時的聲音,聽到自己用這樣的聲音講話,他覺得自己簡直是白痴。「我要去勒索一個深陷愛河的人。」他應該這麼說的。
他沒回答。
「我要做的事,和毀了比爾·海頓的那個人有關。」他對她說,既非安撫,也非自己抽身的借口。但他心裏想的是:「跟毀了你的人有關。」
她放開他的手,他們重新上路。為了導回正軌,她問了些普通的問題。他說要幾個星期,或許更久。「住旅館。」但read•99csw.com沒說是哪個城市或哪個國家。她再次面對著他,淚流滿面,比之前更糟,但淚水並未打動他,雖然他希望可以。
「你沒想到要在車站帶份報紙過來,對不對?」她問,「哈利又把報紙停掉了。」
他錯過火車的班次,有兩個小時要打發。退潮了,他沿著瑪拉西昂附近的海岸走,對自己的漠然感到非常恐懼。天是灰色的,海鳥襯映在灰色的海面上,顯得非常潔白。幾個大胆的孩子潑濺海浪。我是個心靈的竊賊,他沮喪地想,我自己毫無信仰,卻追求著其他人的信念?我想用別人的火來溫暖自己。他看著那些孩子,從記憶深處挖掘出以前曾讀過的詩句:
他們在拉康推薦的牛排館里,一起吃了頓討厭的飯。他們喝從玻璃水瓶倒出來的西班牙葡萄酒,而拉康對英國的政治困境大發雷霆。現在,他們喝著咖啡和值得懷疑的白蘭地。反共產主義恐懼症是太過火了,拉康說他很確定。畢竟,共產黨員也是人。他們並不是青面獠牙的怪物,不再是。共產黨員所追求的和每個人都一樣——繁榮,以及一點和平與安寧。他們想在該死的敵對狀態中,找一個休息片刻的機會。而如果他們不是這樣,那麼,我們又能拿他們怎麼辦呢?有些問題——就說愛爾蘭吧——還懸而未決,但你絕對無法讓美國人承認有解決不了的問題。英國人根本無法治理;如果是在其他地方,幾年就搞定了。我們的未來是靠集體行動,但我們的生存卻要獨力奮鬥,這個矛盾的難題一天天地扼殺我們。
他們站在星空下的人行道,等著史邁利的計程車。
「我去請她。」崔曼達太太說。
但他遠遠地看著她。「這是工作。」他說。
在這段部署期間,史邁利到圓場的探訪當然沒有官方記錄可循。他像個幽靈似的進入那個地方,隱形地飄過熟悉的迴廊。在恩德比的建議下,他在傍晚六點十五分抵達,就在日班剛交接,夜班人員還沒就緒的空當。他預期會有關卡;會碰到那些他已認識二十年之久、不時被電召到五樓打掃的清潔工。但在恩德比的安排下,完全不是這麼回事。沒有證件的史邁利到了那裡,一個從未見過的男孩滿不在乎地點了點頭,示意他走進開著的電梯。搭乘電梯,他一路暢行無阻地到了地下室。出了電梯,他首先看見的是福利委員會的告示板,上面張貼的告示,與他那個時代的一模一樣,隻字未改:免費貓咪徵求善心家庭;戲劇社周五于福利會朗誦《頑皮的奎奇頓》,還拼錯字了。相同的回力球競賽,基於安全理由,參賽者都以化名參加。相同的抽風機發出惱人的噪音。因此,當他推開登記處的嵌絲玻璃門,聞到油墨與圖書館灰塵的氣味時,他幾乎期望會在角落書桌那個缺損的綠色閱讀燈下,看見自己圓滾滾的身影伏案閱讀,就像當年他埋首分析比爾·海頓的叛變事件,並逆向思維地指出莫斯科中央的防禦弱點時一樣。
她停下腳步,凝視著他,放開手,想從他的臉上讀出答案。她低聲說:「行行好吧。」他可以看見她臉上同時出現的疑慮、自尊與希望,也不禁納悶她會在自己臉上看見什麼樣的神情,因為他完全無法了解自己的感覺,只知道她遙不可及,他不屬於這個地方。她宛如漂流海島上的女郎,帶著所有愛人的陰影,逐漸漂離遠去。他愛她,他對她漠不關心,他超然地觀察她,但她正離他遠去。如果我不了解自己,他想,又怎能分辨你是誰呢?他看見歲月的皺紋,以及他們共同生活所留下的痛苦和爭鬥。她是他所渴望的一切,她一無可取,她讓他想起他很久以前就已知道的事,她遙不可及,但他全然了解她。他看見她臉上的莊重神態,有那麼一分鐘,他在想,自己是否能寬大為懷地承受這一切,但下一分鐘,他便鄙視她對他的依賴,只想離她而去。他想大叫「回來」,但無能為力,他甚至無法伸出手來,阻擋她從自己身邊溜走。
她似乎意會到自己的荒謬悖理,因此破涕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