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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在我們後面的是誰?」
那是一幢灰泥別墅,坐落在廣闊的花園中,但因濃霧,看不見背景。從房子正面的凸窗,史邁利瞥見窗帘后閃耀的燈光。花園裡有座小孩滑梯,還有一個此刻乾涸的游泳池。鋪著碎石礫的車道上,停了一輛掛有外交車牌的黑色賓士。
托比用張開的手掌,比了個刺槍的手勢。「格里高利耶夫是個受過訓練的惡棍,不是嗎,喬治?沒有貿易專長,徹頭徹尾是個大麻煩。他也不是名門正派,是半路出家,喬治。」
在黑暗中,托比的手掌又比了個刺槍的手勢。
「每個月用百元大鈔付房租。」
「宰人,喬治,總是要碰點運氣知道我的意思嗎?有些人會有英雄氣概,想馬上為國捐軀。其他人則翻來覆去滿口謊言,但一被扣押就完全不同了。宰割,反而會讓某些人更頑固。你知道我的意思嗎?」
「我想我還是躲遠一點,謝謝了。」史邁利說,托比露出罕見的笑容。
一輛警察巡邏車像河上遊艇般緩緩超過他們。史邁利看見車裡的三個人都轉頭看他們。
「那是加拿大比爾。」托比解釋說,「格里高利耶夫離開家,右轉,會經過佩特·拉斯提。左轉,會經過加拿大比爾。他們都是好孩子。非常有警覺性。」
「你們對格里高利耶夫的了解呢,托比?」史邁利問,「他到底是什麼人?」
「他星期六還要工作,喬治。而且,我很確定,他工作只是為了避開家人。」史邁利注意到托比對格里高利耶夫的婚姻狀態已有定論。他懷疑,這是不是托比自已婚姻狀態的投射。
「格里高利耶夫也和家人一起出遊嗎?」
「房子其餘的部分誰住?」
他停下車。一家小咖啡館的燈光照透濃霧。咖啡館的前院,停了一輛綠色的雪鐵龍雙發動機跑車,日內瓦車牌。後座堆滿了硬紙板箱,看似貨物樣品。收音機天線上垂了一條狐狸尾巴。托比跳出車子,拉開雪鐵龍脆弱的門,催促史邁利坐進駕駛旁的座位,然後,遞給他一頂軟帽,他立即戴上,而托比自己則戴了一頂蘇聯式的毛皮帽。他們再次開車上路,史邁利看見那個伯恩主婦爬九_九_藏_書上他們剛拋棄的那輛橘色富豪的駕駛座。他們離開時,她的孩子還透過後車窗無精打采地揮手。
「在日內瓦念蘇聯使節學校,平常住校,周五晚上才回家。周末全家出遊。到森林里遊玩,滑雪,打羽毛球,采香菇。格里高利耶娃是個熱愛戶外活動的怪人。他們也去騎腳踏車。」他說,目光暗示似的一瞥。
「三個月前,二手車。就在他搬出慕里的時候。他真的是發了,喬治。就像過生日,有這麼多禮物。車子,房子,從一等秘書晉陞成領事。」
「你想,我們有足夠的證據可以逮住他嗎?」史邁利問。
「他什麼時候買車的?」史邁利問。
一輛橘黃色的富豪房車在他背後停下,伯恩車牌,突然熄掉車燈。史邁利回頭一望,駕駛座旁的車門由里打開。靠著車內亮起的燈,他看見托比·伊斯特哈斯坐在駕駛座,後座是一個面容嚴肅的女人,穿著伯恩家庭主婦的標準裝束,膝上抱著一個孩子。托比利用他們作為掩護,史邁利想,監視者的術語稱之為「剪影」。他們開車上路,女人開始和孩子說話。她的瑞士腔德文有一種沉著但義憤填膺的語氣:「看,那裡有起重機,愛德華……我們經過熊公園了,愛德華……看,愛德華,火車……」他記得監視者總是不滿意,這是每個偷窺者的宿命。她揮著手,要孩子看這看那的。一個家庭團聚的夜晚,長官,劇本如是說,我們開著橘色的富豪汽車出門訪友,長官。我們正要回家。而這人,當然是,長官,就坐在前面。
托比在桑帕拉特茲附近停下車。一座現代的鐘樓敲了十一下。纖柔的雪花飄下,但夜霧並未散去。兩人好半晌都沒開口。
「現金?」
他的房間是瑞士典型的小巧多功能房間。圓書桌鑲嵌黃銅,桌面是大理石。古意盎然的雙人床上方掛了一張巴列特印行的畫,畫著拜倫爵士筆下的哈羅德公子。窗外的濃霧,築起一堵灰牆。他打開行李,再度下樓到酒吧。一個年長的鋼琴師彈奏著五十年代流行曲,那些曾經是安恩最愛的歌曲,也是他自己的最愛。他吃了九_九_藏_書些乳酪,喝了一杯芬丹白酒,想著眼下。現在就要開場了。從現在開始,沒有退路,沒有遲疑的空間。十點鐘,他走到舊城區,這是他最愛的地方。街道鋪著鵝卵石,冷洌的空氣里有燒烤洋栗和雪茄的味道。古老的噴泉穿透濃霧迎向前來,中世紀的房舍宛若戲劇布景,而他,置身戲外。他走進拱廊,穿過藝廊、古董店,以及高得足容騎馬通過的門廊。在尼迪格橋上,他停下腳步,凝望著河水。這麼多個夜晚,這麼多街道猶在。他想起黑塞的句子:「漫步霧中……樹不互見。」凝凍的霧氣低回盤旋在流淌的河面,河堰升起淡淡黃色。
「蘇聯大使館所有的車牌最後兩個數字都是七三。」托比說,「英國是七二。格里高利耶娃兩個月前拿到駕駛執照。大使館里只有兩個女人有駕照,她是其中一個,而且是個恐怖的駕駛,喬治。我的意思就是恐怖。」
一輛掛著蘇黎世領事館車牌的禮車停在他們前面。駕駛座上,司機正捧讀一本平裝本的書。
「是的,我想我知道。」史邁利說。他再次想起德里,那張靜默的面孔透過香煙的雲霧凝望著他。
他們離開那條街,轉進旁邊的一條小路。「聽我說,喬治,」托比仍然在談論格里高利耶夫的周末,「好嗎?跟蹤的人猜到內情。他們一定得這麼做,這是他們的工作。有個在簽證部門工作的女孩,黑眼黑髮,而且,就蘇聯人來說,長得很性感。那些小夥子叫她『小娜塔莎』。她的本名不叫這個,但對他們來說,她就是娜塔莎。每個星期六,她到大使館,去工作。有好幾次,格里高利耶夫開車送她回慕里。我們拍了照片,還不壞。她在她的公寓附近下車,走五百米回家。為什麼?另一次,他哪兒也沒載她去,只是開車在古爾騰兜圓場,非常熱烈地交談。或許這隻是那些小夥子的期望,因為格里高利耶娃的關係。他們喜歡這個傢伙,格里高利耶夫。你知道跟蹤的人是什麼樣子。不是愛就是恨。他們喜歡他。」
「後面是誰?」擺脫阻礙之後,史邁利問。
「大使館其他人的房租是怎麼付九-九-藏-書的?」
「都通過大使館的賬戶。但格里高利耶夫可不是。格里高利耶夫是例外。」
他們超過一輛藍色廂型車,車身上用活潑的字體漆著「汽車快遞」,駕駛一面開車一面打瞌睡。
「晚安。」史邁利說。
「梅納茲哈根家的女孩們。最大的一個已經結婚了。」
「佩特·拉斯提,以前是個獵人頭的。那些傢伙日子很不好過,喬治。沒有工作,沒有行動。佩特簽約加入羅得西亞軍隊。殺了幾個人,覺得沒意思,就回來了。難怪他們這麼愛你。」
「大家都還好吧?」史邁利問。
「很有錢的人住在這裏,愛德華。」那女人在他們背後說著,「都是從國外來的。」
托比也很小心,沒停下談話。「這些警察小夥子擔心炸彈。」他解釋說,「他們認為巴勒斯坦人會把這個地方炸得粉碎。那對我們有好處,也有壞處,喬治。如果我們笨手笨腳,格里高利耶夫會告訴自己說,我們是本地的守護神,所以就不會去找警察。一百米,喬治。前院停了一輛黑色的賓士。其他人員都共乘大使館的車。但格里高利耶夫可不是。格里高利耶夫開他自己的賓士。」
「大使館的領地。」托比說,車頭燈照過向右傾斜而下的樹林,「這是格里高利耶娃玩排球、給孩子們政治教育的地方。喬治,相信我,她真的是個心態不正常的女人。大使館的幼兒園,教室,乒乓球俱樂部,女子羽毛球室——都是那個女人一手包辦。別管我說的話,聽聽看我那些小夥子們怎麼說她。」他們轉出死巷時,史邁利瞥見轉角樓頂上的窗戶里,一盞燈熄了,接著又亮起來。
「物理系。牛津大學瓦德漢學院。那孩子是個天才。眼睛繼續看著路面,喬治,別轉頭。」
「十八號,就在左邊五百米外。」托比輕聲說,「格里高利耶夫和他老婆住在一樓。」他開得很慢,利用濃霧作為掩護。
「技術上來說是沒問題。read.99csw.com銀行,假身份,甚至小娜塔莎——技術上來說,我們有一手王牌。」
濃霧避人耳目,讓他們的前進無聲無息。他們駛下一個緩坡,經過右手邊的英國大使官邸,看見大使的勞斯萊斯停在車道上。這條路彎向左邊,托比順路而行。就在轉彎時,後面的車子趕過他們,以車頭燈為他們照亮前方。在車燈的光束中,史邁利發現映入自己眼帘的是一條林木蔽隱的死巷,盡頭矗立著兩扇緊閉的大門,一小群人在門內戒護。
「鐵幕來的人大多集中住在慕里,而不是艾爾芬諾。」托比繼續說,「那是個公社,他們做什麼都是集體行動。集體去買東西,集體去散步,你一看就知道。但格里高利耶夫不一樣。三個月前,他們搬出慕里,租了這幢公寓,完全靠自己的力量。三千五百元一個月,喬治,他個人付給房東。」
「好極了。他們到處刨根問底,喬治,每一個人。薩特兄弟其中一個因為孩子生病,必須回維也納去,他心都快碎了。其他都很好。對他們來說,你是第一號重要的。從右邊趕上來的是哈利·史林戈。記得哈利嗎?以前是我行動的夥伴。」
「看,愛德華,警察!」女人大叫,想讓孩子向警察揮手。
「放輕鬆,喬治,好嗎?你應該常常歇歇腿。」
他們再次駛過格里高利耶夫的房子。另一扇窗戶里亮起燈光。「格里高里耶夫很早就上床睡覺。」托比有些敬畏地說。
「歡迎蒞臨蘇聯大使館,喬治。」托比非常小聲地說,「二十四個外交官,五十個其他階級的工作人員——密碼翻譯員、打字員,和一些非常差勁的駕駛員,全部都是本國直接派遣。貿易代表處在另一棟建築,史崔任納克街十七號。格里高利耶夫常到那裡去。在伯恩,我們也盯上了塔斯和諾佛斯帝,這兩個混混應該是主流派的。主要的駐處在日內瓦,以聯合國為掩護,總數高達兩百人。這裏只算是餘興節目:總共就是十二或十五個人,還在擴編,但速度很慢。領事館就在大使館後面。你必須穿過圍籬上的門,活像間鴉片館或妓院。他們在那條通道上裝了閉路電視攝影機,等候室里也https://read.99csw.com有掃描機。試著申請一次簽證看看!」
基洛夫也是,史邁利想。
「格里高利耶夫的孩子呢?」
他們開進艾爾芬諾,伯恩的外交人員住宅區。透過濃霧,史邁利瞥見結滿白霜的花園,以及別墅的綠色廊柱。車燈照見了一面標示著某個阿拉伯國家的銅牌,有兩名警衛保護。他們經過一座英國教堂和一排網球場,彎進一條有光禿禿的山毛櫸整齊排列的街道。街燈高懸在他們頭頂,像白色的氣球。
「我聽說他兒子拿獎學金上牛津。」史邁利說。
「房東。一個伯恩大學的教授,痞子一個。前一陣子,美國表弟找上他,說他們想在一樓裝幾個竊聽器,還付他錢。這個教授收了錢,然後像個好公民,向警方報告。警方很害怕。他們答應美國表弟,只要放棄監視,他們就當這件事沒發生過。行動停止了。看來我們的美國表弟對格里高利耶夫並沒有特別的興趣,一切只是例行公事。」
「所以,你認為我們可以宰了他?」
他搭上最後一班電車回市中心。抵達麗景時,已然大雪紛飛。大片大片的雪花,在黃色的燈光中飄舞、破碎,太過潮濕,無法駐留。他把鬧鐘設定在七點鐘。
「那是保利·史柯戴諾在說:『歡迎梪臨伯恩。』」托比說,「上個禮拜,我們想辦法租下頂樓。保利是路透社的特派記者。我們甚至還幫他偽造了一張記者證。還有電報卡,所有的東西。」
「今天是上個星期的翻版,上個星期則是再上一個星期的翻版,喬治。」托比說,「每個星期四都一樣。下班之後,他把賓士開到修車廠,加滿油,檢查電池,要求收據,然後回家。六點鐘過後不久,一輛大使館的車抵達他家門口,下車的是克拉斯基,周四定期從莫斯科來的信差。獨自一人。他是個很有野心的人,很專業。在其他的任何情況下,他無論到哪裡都和夥伴波格達諾夫結伴而行。一起搭飛機,一起送東西,一起吃飯。但拜訪格里高利耶夫,克拉斯基打破慣例,獨自前往。他會停留半個小時,然後離開。為什麼?對信差來說,這是很不尋常的做法,喬治。很危險,如果他沒有後台的話,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