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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有些來工作,有些來探親。恐怕我沒仔細問。」
對街,有一家賣鍛鐵、錦緞、假毛瑟槍、白鑞之類回收再生的家具行,在門口燈光下,吉勒姆認出托比·伊斯特哈斯戴著巴爾幹毛皮帽的身影,正假裝細看商品。托比和他的團隊負責這條街,山姆·科林斯掌控觀測據點,各司其職。至於逃離現場的車輛,托比堅待要用計程車。現在,計程車就停在那裡,總共三輛,毫不起眼,在車站拱門的暗處,雨刷上夾著紙條寫道:「暫停服務」,司機站在小吃攤旁,吃著盛在紙盤裡的甜醬熱狗。
小小的身影又開始移動,但腳步變慢,彷彿他越來越虛弱。他正燃起自己的勇氣,走完最後的路程,史邁利想,也或者,他正努力澆熄自己的勇氣。他想起瓦拉狄米爾和奧圖·萊比錫,以及死去的基洛夫;他想起海頓和自己一生工作的毀滅,他想起安恩,因為卡拉的詭詐和海頓的計誘而讓他永遠蒙羞。他絕望地列舉所有的罪行——拷問、殺人和無休無止的墮落陰謀——所有罪行,都在橋上踽踽獨行之人虛弱的肩上,但又無法停駐。他不要這些,不要這樣得來的戰利品。鋸齒狀的天際線,宛如裂隙,再次向他招手。頃刻之後,史邁利就站在了霧氣迷濛的河邊。
「保重,喬治。」托比說,「一切順利,聽到了嗎?」
「噢,三月。你取好名字了嗎?」
史邁利聽見托比的團隊一一離去,最後留下來的只有彼得·吉勒姆。沿著堤防走回一小段路,幾乎到了十字架矗立的地方,史邁利再看了橋一眼,彷彿想知道有沒有任何改變,但顯然沒有,只有風勢微微加強,雪花仍四處飛旋。
接近哨塔的陰影時,卡拉放慢了腳步,在那一瞬間,史邁利真的以為他可能改變心意,向東德自首。然後,他看見一絲宛如貓舌的火光亮起,卡拉又點了一根煙。用的是火柴還是打火機呢?他很想知道。喬治留念,愛你的安恩贈。
吉勒姆站著,就在史邁利背後幾英尺處,但在史邁利的感覺里,吉勒姆卻可能遠在巴黎。他看見一個孤單的黑色身影展開旅程;他看見那人抽了最後一口煙,煙頭閃著火光,那人在鳥道上,把煙蒂丟過欄杆,在水面濺起水花。那是個小個子的男人,穿著工人的半長外套,工人用的背包斜挎瘦小的胸前,走得不快也不慢,就像個習慣走長路的人。一個小個子的男人,相較於腿來說,身體似乎太長了;頭上沒戴帽子,只頂著雪花。事情就是這樣,一個小個子男人走過橋來。
「他們好像有什麼湯。除此之外就只有咖啡。」
「樸素的東西。」史邁利說,「適合的東西。渡河來的,大多是領養老金的老人,我猜。」他抽著吉勒姆的煙,注意力似乎全在煙上。
「你告訴我了。」吉勒姆說。
但是,史邁利的不為所動,讓托比放開了手。史邁利迅速走出光暈。安恩的打火機唾手可得,就在非常接近光暈的地方,斜斜躺著,在鵝卵石上像黃銅般閃閃發亮。他想過要撿起來,但卻似乎沒有必要,其他人也九九藏書似乎都沒看見。有人握他的手,有人拍他的肩。托比迅速制止他們。
他們面對面;他們可能隔了一碼的距離,比在德里監獄時來得遠。史邁利聽見更多的腳步聲,這次是托比笨重遲緩地從觀測台的木梯上走下來。他聽見輕輕的話語和笑聲;他認為自己甚至聽見了輕輕的拍手聲,但他永遠不會知道是不是幻聽,到處人影幢幢,但一站到光暈中,他就很難看得清。保羅·史柯戴諾悄悄向前,站在卡拉身邊;尼克·狄·席爾斯基站在另一邊。他聽見吉勒姆叫某個人在他們下橋之前去把該死的車開過來,載他回去。他聽見某個金屬的東西掉落在鵝卵石上的聲音,他知道那是安恩的打火機,但其他人似乎都沒注意。他們又交換了眼神,也許在那一瞬間,兩人都在彼此身上看見自己的一部分。他聽見汽車輪胎的吱嘎聲,車門打開的聲音,發動機的運轉聲。狄·席爾斯基和史柯戴諾走近車子,卡拉與他們一起,儘管他們並沒碰他;他似乎已習慣於囚犯的那種順從態度,他已在嚴格的學校里學到了這一切。史邁利向後退,他們三個慢慢地在他身前走過,全都全神貫注、一本正經地注意著他。光暈里空無一人。他聽見車門關上,車子開走的聲音。他聽見另兩輛車跟在後面,也或許是一起離開。他沒目送他們離去。他感覺到托比·伊斯特哈斯伸手抱住他的肩膀,也看見托比的眼中閃著淚光。
他們走到光暈的邊緣。一個橘色的寨壘阻斷了橋上的視線,也隱蔽了他們的詭計。從哨亭看不見他們。托比·伊斯特哈斯爬得比聖誕樹還高,拿著雙眼望遠鏡站在觀測台上,冷靜地扮演著冷戰觀光客的角色。一個豐|滿的女看守員站在他身邊。一張陳舊的告示警告他們,風險自負。從他們背後傾圮的磚砌陸橋,史邁利辨識出一個久已遺忘的徽章紋飾。托比用手做了個小動作:豎起拇指,他是我們的人了。越過寨壘,史邁利聽見輕輕的腳步聲,和鐵欄杆的震動。他聞到美國煙的氣味,冰冷寒風吹送,人未到,煙先聞。還有一道電動門,他想,他等待著大門猛然關上的鏗鏘聲,但什麼都沒有。他突然想到,他不知如何稱呼夙敵的真名,只有化名,一個女性化的名字。甚至連他的軍階也是一個謎團。史邁利仍然躊躇不前,像個拒絕上舞台的人。
「領養老金的人幹嗎來這裏?」吉勒姆問。
史邁利習慣性地摘下眼鏡,心不在焉地用領帶寬的一頭擦拭,儘管他還得從斜紋軟呢外套里拉出領帶。
這就像把錢全押在黑牌上,吉勒姆望向咖啡屋窗外,一面想著:你在這世界上所擁有的一切,你的妻子,你還沒出世的孩子。然後等待著,一小時又一小時,等著莊家旋轉賭輪。
吉勒姆點了兩杯咖啡,並付了錢。他思慮周密,一走過去就付錢,以防他們匆忙離開。
咖啡館位於土耳其區,因為在現今的西柏林,土耳其人是最窮困的白人,這裏的地產因靠近圍牆,所以最糟,也最便宜。史邁利和吉勒姆是九-九-藏-書僅見的兩名外國人。在一張長桌上,坐了一家土耳其人,嚼著無味的麵包,喝著咖啡和可口可樂。孩子們頭髮修短,有著難民般困惑的大眼睛。老舊的錄音機里傳來伊斯蘭音樂。硬紙板搭成的伊斯蘭式拱形門廊,垂下一條條塑料綵帶。
他們沿著拖船道走,吉勒姆領頭,史邁利頗不情願地跟隨在後。弧光燈的光暈在他們前面,越靠近就越熾熱。像兩個普通行人,托比叮囑說,就走到橋邊等候,這很正常。從周圍的黑暗中,史邁利聽見竊竊私語的聲音,還有在緊張狀態下迅速行動的快速但微弱的聲音。
「謝謝你。我想我已經喝夠了。」史邁利說。他的語氣非常平淡,彷彿樂於讓別人聽見似的。
「不,謝謝,彼得。不,我不想,不。」
「是他嗎?」吉勒姆低聲問,「喬治,告訴我,是卡拉嗎?」
吉勒姆挨近他身邊,似乎努力催促他前進。他聽見輕微的腳步聲,是托比的監守員一個接一個地聚集在光暈邊緣,在寨壘的安全庇護下,屏息等待目標的出現。突然之間,他就站在那裡,就像一個神不知鬼不覺溜進擁擠廳堂的人。他瘦小的右手空空地垂在身側,左手怯怯地橫過胸前,拿著一根煙。一個小個子的男人,沒戴帽子,背著背包。他向前走了一步,站在光暈里,史邁利看見他的臉,刻滿歲月痕迹,飽經旅途風霜,雪花染白了一頭短髮。他穿了一件髒兮兮的襯衫,打著黑領帶,看起來就像要去參加朋友葬禮的貧民。刺骨寒風讓他縮緊臉頰,年歲益增幾分。
隔著小小的塑料桌,史邁利坐在他對面,手裡握著一杯涼掉的咖啡。在外套里,他看起來非常小。
一絲纖細而異常明亮的光線掠過觀測站那幢房子樓上面西的窗戶,讓吉勒姆站了起來,他轉頭看史邁利,但史邁利己沖向門口。托比·伊斯特哈斯在人行道等他們。
「租金?對不起。當然。天知道他們是靠什麼過活的。」
「三月。」
「這隻是有可能而已,喬治。」他用著準備讓大家失望的語氣輕聲說,「只有極小的機會,但他可能是我們的人。」
「來吧,老朋友,」他說,「該是睡覺的時間了。」
別竊竊私語,史邁利命令道,別喃喃自語,彼得。告訴科林斯。
「是他!」吉勒姆低聲說。他已從史邁利毫無抵抗能力的手中取過望遠鏡。「是同一個人!你在圓場牆上掛的那張照片!喬治,你真是太神了!」
「我們領養老金的人不想讓人知道內情。」史邁利賣弄幽默地加上一句,但不太成功。
「是嗎?」史邁利說,「是的,沒錯,我猜我是贏了。」
托比的手在吉勒姆的手臂上握了一下,然後倏地離開,隱沒入黑暗之中。
但如果他們對他開槍呢?吉勒姆想。如果他們逮捕他呢?如果他們留下他——他們很可能會這樣做,況且他們以前也這樣對待其他人——臉朝下,躺在距弧光燈光暈不到六英尺處的賞鳥步道上,流血致死?
「他會用什麼掩護?」他問。
「喬治,」有人低聲說,「喬治。九-九-藏-書」在黃色的電話亭里,一個看不清的人影舉起手,悄悄地敬了個禮,他聽見一句「勝利」從潮濕冰冷的空氣中潛行而來。雪花模糊了眼鏡,他很難看得清楚。觀測據點在他們的右邊,窗里沒有一絲光影。他看到門口停了一輛廂型車,知道那是柏林郵局車,托比的最愛。吉勒姆躊躇不前。史邁利聽見一句「領大獎」之類的話。
「老天,他可真冷靜!」吉勒姆說。
吉勒姆的目光從托比背後,慢慢轉到科林斯觀測據點所在的那幢老房子的頂樓窗戶。吉勒姆曾擔任過柏林的任務,這樣的觀測工作他做過不下十次。望遠鏡、照相機、定向麥克風,所有無用的硬設備,只為了想讓等待變得更輕鬆;無線電的噼啪聲,咖啡和香煙的氣味,雙層床。他想像著,那個被挑選上的西德警察不明白自已為何會被帶到這裏,而且要一直待到行動放棄或成功為止。這人對這座橋了如指掌,一眼就能從散兵游勇中辨識出正規軍,最細微的風吹草動也能在噩運降臨的一剎那間掌握住:寂靜地躲過監視,民警的狙擊手悄悄定位。
吉勒姆還是不太滿意。
吉勒姆的目光又飄向窗外那座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高架鐵路的橋柱,接著是一幢老舊的磚房,山姆·科林斯和他的團隊已偷偷徵用此地作為觀測中心。過去兩天,他的手下已悄悄進駐。然後,他看見鈉弧光燈的白色光暈,後面是一道柵欄關卡,接著是一座硐堡,再來是橋。這座橋僅供行人通行,要過橋,只能穿越一條像賞鳥步道般圍以鐵柵的走廊,有些部分只容有一人的寬度,有些部分則有三人寬。偶爾,有人通過,都保持著低調的神態,穩定的步伐,避免引起哨塔的警覺,然後抵達西方,踏進弧光燈的光暈中。在日光下,賞鳥步道是灰色的,在夜晚,不知為何是黃色的,而且異常明亮。稠堡位於邊界內約一兩碼處,屋頂正控制住關卡;但掌控一切的是塔樓:聳立在橋中央的鐵黑長方柱體。連雪都避塔樓而遠之。雪落在阻斷橋樑交通的混凝土鋸齒上;雪片在光暈里飛舞,在關卡旋繞,然後落在潮濕的鵝卵石上,但哨塔卻獨獨倖免,彷彿雪花也不能憑自由意志欺近前來。在超出光暈籠罩的範圍處,賞鳥步道縮窄成最後一道大門和一個牛欄。但那道大門,托比說,可以從硐堡內部電動控制,只要一有情況就可以立即關閉。
「喬治?」吉勒姆輕聲說,疑問的眼光瞥向史邁利。
他早已見識過柏林,當時這裏還是冷戰世界的首都,當時從東到西的每一個交會點,都陷入重大外科手術式行動的緊張狀態。他還記得,在像這樣的夜晚,大批柏林警察和盟軍士兵常群集在弧光燈下,跺著腳,咒罵寒夜,煩躁地把來複槍在兩肩換來換去,呼出的白色霧氣,噴到彼此臉上。他還記得,坦克車蓄勢待發,發動機轟隆隆地保持運轉,槍管挑選著另一邊的目標,虛張聲勢。他還記得,突如其來的警報悲鳴,軍警沖向伯諾爾街或有人企圖逃跑的其他地方。他還記得,消防隊九*九*藏*書的雲梯升起,命令說回擊;命令說不要,死者,有些是情報員。但今夜之後,他只會記得像這樣的夜晚:如此陰暗,讓你想要帶只手電筒上街;如此沉寂,讓你可以聽見河對岸來複槍扣上扳機的聲音。
「我們還沒認真想。」
這個地方是地雷區,彼得,托比曾警告說。土耳其人,希臘人,南斯拉夫人,一大堆惡棍。連該死的貓都會監聽,一點也不誇張。
來吧,吉勒姆熱切地想。我們全在這裏支持你。來吧。
「繼續前進。」吉勒姆自言自語,「繼續走,別停下來。」
托比靜悄悄地從外套里掏出一副雙眼望遠鏡,交給史邁利。「喬治,聽著,祝你好運,好嗎?」
他們一語未發地跟著他。寒意逼人。他們經過一家裁縫店,兩個黑髮女郎在窗下縫衣。他們經過貼滿海報的牆面,有廉價的滑雪假期,還有咒罵法西斯主義、伊朗國王的標語。寒意讓他們喘不過氣來。在飛旋的雪花中,吉勒姆轉過頭來,瞥見一個用舊鐵軌枕木搭成的兒童遊戲場。他們在陰暗、死寂的建築中穿梭,然後右轉,穿過鋪著鵝卵石的街道,在刺骨冰寒的夜黑中抵達河岸。一座老舊的木製防彈掩體,開有用來架設來複槍的槍洞,讓他們對橋上的動靜一覽無遺。在他們左邊,一個裝飾著倒刺鐵絲的木頭十字架,聳立在充滿敵意的河流旁,紀念著某個逃亡未能成功的人。
看在喬治的分上,一定要來,他想,看在我的分上,一定要來。為了我們每一個人,一定要來,這是我們夢想已久、卻永遠無法實現的豐收。
但史邁利在自己的想像中,只看到民警的探照燈集中在卡拉身上,他像車頭燈下的野兔,在雪地上顯得如此黝黯;他看見卡拉無助老人似的奔逃,想躲開子彈,不讓自己像碎布娃娃般倒卧地上。和吉勒姆一樣,史邁利以前也曾目睹這一切。他的目光再次越過河面,望進一片黑暗之中,一陣邪惡的暈眩向他襲來,彷彿他奮力對抗的惡靈已欺身向前,無論他如何掙扎,惡靈都已掌控他,向他追索,罵他叛國賊;惡靈嘲笑他,但卻也為他的背叛喝彩。卡拉背負的是史邁利憐憫的魔咒;而史邁利背負的則是卡拉狂熱的魔咒。我用自己所嫌惡的武器摧毀了他,而且還是他的武器。我們穿越了彼此的邊界,我們是兩個無主之人,在這片無主之地。
來吧,他想,已經不像之前那般確定,希望他的禱告能劃過東部的黑色天際線。儘管如此,還是來吧。
別來,史邁利想。射他,史邁利想,對著卡拉的手下而非他自己的手下說。突然之間,他預見了可怕的事,這個小小的人影就要掙脫他背後的黑城堡了。射他,從哨塔開槍;射他,從堡壘開槍,從白色的軍營開槍,從牢獄碼頭的黑人窩裡開槍。在他面前關上大門,摧毀他,你們自己的叛徒,殺了他!在他賓士的想像中,一個個場景浮現眼前:最後一分鐘,莫斯科中央發現卡拉的罪行,打電話通知邊界「不計代價阻止他!」槍擊,從不嫌多,多得足以擊中目標一次、兩次,然後read.99csw.com等待。
他會來,吉勒姆想。他不會來。他可能會來。如果這不是禱告,什麼才算是?
「喬治,你贏了。」他們慢慢走向車子時,吉勒姆說。
掩體因樹葉腐化與濕氣而充滿臭味。史邁利蹲在來複槍洞前,軟呢斜紋外套的衣擺拖在泥濘里。他觀察著面前的場景,彷彿自己漫長的一生在眼前展開。河面寬闊,水流緩慢,因寒冷而升起一層霧氣。弧光燈照亮河面,雪花在光束中飛舞。跨河而過的橋樑站在胖胖的石墩上,接近水面處,露出粗裸的柱腳。橋墩之間的空間呈拱形,只有正中央的空間四四方方,便於行船。但此時,惟一的船隻是系泊在東邊河岸的灰色巡邏艇,而這艘船惟一提供的交易,就是死亡。橋後面,宛若一片龐大陰影的,是高架鐵路,但和河一樣,被棄被遺忘,沒有任何火車通過。遠處河岸的碼頭如怪物般矗立,彷彿未開化時代的牢獄船,橋樑的黃色鳥道像要從碼頭凌空躍起,儼然一條暗夜中的奇幻光道。佔地利之便,史邁利可以通過雙眼望遠鏡看見全景:從東岸燈光照耀的白色軍營,到高聳的黑色哨塔,再緩緩下降到西岸;從牛欄,到控制大門的堡壘,最後再到光暈。
「還要來點咖啡嗎,喬治?」
「喬治,」托比開口說,「你這一輩子,真是精彩!」
時間是十點三十分,但也可能是凌晨三點,因為沿著邊界,西柏林已在黑暗中沉睡。在靠內陸的部分,這個孤島城市可能還喧鬧不休、酒色橫流、紙醉金迷;「新力」的商招、重建的教堂與議事廳可能燈火輝煌,像遊樂場,但邊界地帶從晚上七點就一片漆黑沉寂。靠近光暈處,矗立著一棵聖誕樹,但只有上半部有燈光,從河對岸望去,也只有上半部看得見。這是一個絕無妥協的地方,吉勒姆想,這是一個沒有第三條路的地方。無論他偶爾對西方民主抱持如何保留的態度,在此地,在這個邊境,就像其他許多事一樣,一切都已消逝無蹤。
一個工人蹣跚地走進光暈里。他似乎挺起身子,就像所有人在走出賞鳥步道那一刻所做的一樣,彷彿從背上卸下了負擔。他帶著一個小手提袋,和一個像鐵路工人用的燈。他身形瘦小。但史邁利即使曾注意過這人,此時也已將注意力轉回他棕色外套的衣領,沉湎於孤寂、遙遠的思緒中。「如果他要來,就會準時到達。」史邁利曾這麼說。那麼,我們何必提早兩個小時到這裏?吉勒姆想問。為什麼我們要坐在這裏,像兩個陌生人,從小杯子里喝著甜咖啡,吸著這間差勁的土耳其廚房的油煙,談著無聊的陳腔濫調?但他早已知道答案。因為我們有義務,如果史邁利有談話的心情就會這麼說。我們有義務關心,有義務等待,在這人努力逃離他所協助建立的制度時,我們有義務徹夜警戒。因為只要他企圖奔向我們,我們就是他的朋友。沒有其他人站在他那一邊。
「你說寶寶什麼時候出生,彼得?」
彼得·吉勒姆碰了碰他的手臂。
「嗯,也許我還是要點一些東西,替他們分擔租金。」吉勒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