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花落之後 第三章

花落之後

第三章

衝鋒奶奶似乎正值花甲之年,枯瘦如柴,但精神矍鑠。可能是酗酒的原因,她喉嚨嚨里總是發出像喉嚨卡痰似的聲音。貴明第一次聽到那聲音時,開玩笑說:「怎麼感覺像打仗時的衝鋒號……」衝鋒奶奶的外號由此而來。我們一直都不知道她的真名,總覺得有這個外號,知不知道本名都無所謂了。
「你們看,她一個孤寡老人,在這兒也沒個親戚,連幫忙收拾的人都沒有。花錢找別人來干也不是不行,但價格挺貴。我想著你們也在打工不是,找你們多方便。行不行?我肯定付工錢……」
我升大三那年,貴明搬進了這裏。
總之,在貴明嘴裏什麼事都被說得很誇張,我估計,前半部分是真的,後面就是他自己捏造的了。反正都是些茶餘飯後的笑談,大家開心最重要,太較真的話就沒意思了。
如果想尋找殘存的回憶,也只有衚衕口的那根水泥電線杆了。這裏曾經是垃圾回收處。我和貴明收拾衝鋒奶奶的東西時,在公寓和電線杆之間跑了好多趟。我還記得電線杆上貼有某政治家的宣傳海報,每次去扔垃圾時,不知出於什麼心理,我們總會朝他臉上打一拳,玩這種無聊的遊戲。
衝鋒奶奶在我之前就搬到了這裏,聽房東說她剛搬來時是個普通的溫柔女性,雖然不清楚具體做什麼工作,但她每天都按時上班,而且還在狹小的陽台上種了好幾盆花,照顧得特別仔細。就在我搬來的前一年,她開始變得有些奇怪,之後,漸漸變成了現在的樣子。
於是,我倆一半為了打工掙錢,四分之一懷揣尋寶的期待,剩下四分之一出於對衝鋒奶奶的愧疚,接受了這工作。
貴明那時在上野的一家餐館打工,由於某些原因,在我們二十一歲那年,他搬來和我同住了一段時間。雖然只有十來個月,但他特別喜歡這座小鎮,後來也在這附近租了間房。之後,我因工作緣故搬到別的城市,貴明則一直住在這附近https://read.99csw.com,雖然中間也搬了幾次家。
「前幾天,我見她在陽台上洗衣服,還饒有興緻地哼著歌。我豎起耳朵想聽聽她唱的是什麼,居然是鄉裕美的《哀愁的卡薩布蘭卡》!我還在想她怎麼知道這麼時髦的歌曲呢,突然就跳到了『地,風與火』的《宇宙的夢幻》,什麼亂七八糟的!」
不過,衝鋒奶奶並沒給我帶來太多麻煩。因為平時忙著打工,我很少待在公寓,而且她的房間離我有些距離,還能夠忍受。我一直打算等攢夠了錢,就從這裏搬出去。
我比貴明先搬到這附近。自從上了大學后,我就特別想搬出來一個人住,因此在這裏找了間便宜的公寓。從我住的地方走到學校只要十分鐘,相當方便。剛滿二十歲的男孩子,果然都盼望著早日遠走高飛啊。
而且,我們小時候看的一部外國動畫片里的主人公也叫「衝鋒」,是只可愛的小烏龜。動畫片的名字和具體的故事情節我早忘得差不多了,但清晰地記得那烏龜總是頭戴騎士帽,身背一把西洋佩刀,和一隻胖墩墩的小狗一起到處旅行。它個頭很小,卻特別勇猛。它高舉佩刀,大叫道:「我們往前沖啊!」那一幕,似乎成了經典畫面。為它配音的演員一定是個嗓音嘶啞的人。
我還聽說,昭和初期,這附近的一座寺廟裡有天然溫泉,很多人慕名前來,小鎮一下子熱鬧起來。好像「阿部定事件」也是在這附近發生的。後來,寺里的九_九_藏_書溫泉乾涸,小鎮趨於平靜,到了我搬去時的昭和五十年代後期,這裏一點繁華的跡象都沒有了。不過,平民區的魅力就在於寂靜和沉穩。
平時見她,頂多覺得她是個不愛說話、難以接近的人,可一到半夜她就大發脾氣,不僅亂吼亂叫,還把屋子裡的東西砸得「砰砰」響。因為她一直一個人住,也沒人能制止她,幾乎每隔半年就會有人報警,讓警察幫忙處理。
我和貴明都不是小肚雞腸的人,兩個人同住倒也開心快樂。貴明常常把餐館里賣剩的食物拿回來和我一起分享,為我們省下不少伙食費呢。最關鍵的是,比起一個人住,兩個人在一起能聊聊天,不會感到孤獨。而且學生和上班族的作息不太一樣,我們還能有自由時間,緊急用錢的時候也方便很多。想來,那還真是美好的生活。後來我因為談戀愛搬了出去,但和貴明共處的十個月,毫無疑問是我人生中的黃金時期。
當時,我租的房子在二樓樓梯口,而衝鋒奶奶的房間位於二樓走廊的盡頭。我們中間隔著兩間房,裏面住的也是大學生,年齡和我差不多。後來他們實在無法忍受衝鋒奶奶發出的噪音,住了不到一年時間就搬走了。我記得之後有個很親切的中年大叔搬了進來,但半年後也溜之大吉了。
每天晚上,我們互相報告衝鋒奶奶的奇聞趣事,是平淡日子里最大的娛樂,每到那時就成了貴明的專場表演。我只會把自己見到的事情原原本本複述出來,而貴明這個謊話大王就會演得活靈活現。真是搞不清楚,那些話究竟是他親眼所見,還是添油加醋后的產物。
動畫里的衝鋒是個充滿活力、很受歡迎的角色,而這個衝鋒奶奶卻是個讓人頭疼的古怪人物。
我和貴明戴上軍用手套和口罩,全副武裝,悶著頭開始干。我們對財物的敏感雷達始終處於高度緊張狀態,但結果什麼都沒翻出來,值錢的就只有兩本銀行儲蓄本,而且上面的九*九*藏*書餘額加起來不過才一百日元。再說,以他人名義從銀行取錢畢竟不太好,我們還是乖乖把它交給了房東。
剛才也說過,他在上野的一家餐館打工。他當時跟我說,因為每天要早起,遲到了會被開除,所以想住在上野附近。其實,我知道是他爸爸從外面帶回去一個女人,他在家待不下去才跑出來的。正好當時我也缺錢,想到他能幫我出一半房租,我覺得也沒什麼不好。此外,中學時看的青春偶像劇《我們的旅行》和《我們的清晨》,也多少給我一些影響,讓我對友情特別珍惜。
啊,好久沒來了……
「算了,什麼也別想,速戰速決!」
「好吧!只管幹活就是了!」
而衝鋒奶奶的故事,就是我們那段生活里的調味劑。
「今天,我在熊野前商業街看見她了。她好像在肉店買油炸食品,還一邊走一邊吃。你想啊,一般人都會買油炸丸子之類的吧?可我走近一瞧,居然是塊大大的炸豬排。難道那就是她的午飯?」
衝鋒奶奶的房間之亂大大超出我們的想象。她的公寓有兩間房,一間四疊半大,另一間六疊大。她把兩間房中間的隔板拆掉,堆滿了不知從何處撿回來的破爛。這麼髒亂的地方找專業清理公司來,價格肯定很高,所以房東才會來找我們。
所以,當我們聽說衝鋒奶奶在京濱東北線的某車站越軌自殺時,著實感到有些愧疚。
一小時后,我朝公交車站走去。
「衝鋒奶奶……嗎?」
其實,我選擇這小鎮,並沒什麼特殊的理由,只不過是隨手在房屋中介雜誌上翻到的,但現在想想,我還真是挑了個好地方。不僅坐公車直達學校,離JR田端站也近。更便捷的是這附近還有家女子醫大的附屬醫院(幸好沒機會用到),萬一有什麼事情也有保障。最合我心意的是,這小鎮上多是曲曲折折的小衚衕,飄蕩著古樸的味道。
闊別二十余年,我循著模糊的記憶,漫步在曾經的小路上,深深九_九_藏_書感覺到了時光的流逝。雖然整個小鎮並無太大變化,但一些細微之處還是發生了改變。我以前經常光顧的那家拉麵館,如今已經歇業,只有我常去買啤酒的那家酒吧還在營業,但貨架上的商品也完全換了樣兒。從前的空地上蓋起了小高層,以前那幾家城鎮工廠也改建成了居民樓。
但貴明把衝鋒奶奶那台瓢蟲形狀的唱片機拿走了,我本想勸他別貪小便宜,況且當時都開始流行聽CD,要這個也沒用……但他可能是喜歡這可愛的造型,才忍不住據為已有。
我們從上午就開始干,清理了差不多一天時間,用了將近五十個垃圾袋,最累人的就是把這些垃圾搬運到回收處。大件的電器如冰箱和電視機,我們都交由房東處理,最後到手的工資我們也不知道到底值不值這一天的辛苦。罷了,要不是想著「萍水相逢也是前生之緣」,這活兒我倆無論如何都不會答應。
其實這活兒也沒什麼難,無非是收拾屋子,倒倒垃圾,也就是垃圾分類麻煩點,但也不是做不來。而且,就像房東說的,萬一找出什麼值錢東西(比如現金之類的),我們還可以據為己有……
我站在電線杆旁,自言自語般念叨著這名字。瞬間,我似乎聽到她那嘶啞的聲音從遠處依稀傳來。
我們一直猜測,她可能患有什麼精神疾病。一到她半夜發病的時候,我真是束手無策。儘管難以忍受,可我什麼都做不了,只能耐心等待暴風雨過去。有一次,她居然在我考試前夜發病,我當時真想用繩子把她綁起來……
「再說我們留個什麼東西也算紀念,對吧?」
雖然她應該沒親耳聽到我們開她玩笑,但人畢竟是敏感的動物,她大概也感覺到自己成了別人的笑柄吧。所以房東來拜託我倆收拾衝鋒奶奶的遺物時,我們下意識地想要拒絕。
結果,我沒從衝鋒奶奶家拿走任何東西。雖說能用的東西也不少(她的電視機比我的還高級),但總感覺那些物品殘存九-九-藏-書著她的氣息,我實在無法接受。
「我今天上午在樓梯上遇到她,她居然和我打招呼!然後我也點點頭,跟她說了句早上好。我正覺得奇怪,一抬頭,她突然不高興地說:『我在模仿紅牛呢,你別搗亂!』」
讓我奇怪的是,雖然衝鋒奶奶有那麼多物品,但關於她的過去,以及她和別人發生交集的物件,我們一個也沒找到。沒有相冊,連信件也多是督促她繳納稅款的通知書之類,親戚朋友寄的信件一封都沒有。難道衝鋒奶奶在自殺前,把這些東西都處理掉了嗎?對於這樣的事實,我還是莫名地感到有些心痛。
最後,我終於走到了曾經住過的地方,但那裡已變成了私人住宅,房子看起來很新。大概在我搬出這小區后,那棟公寓就被拆了吧。我住在那裡時,那棟兩層小樓外牆的水泥就開始剝落了,走廊的鐵欄杆也布滿了銹跡。
貴明說他後來用這個唱片機聽了幾次Hikashu的唱片。
不過,正是因為貴明,我對衝鋒奶奶的印象才變得柔和一些。以前我只覺得她行為古怪,總給人添麻煩,但漸漸地,我開始覺得她其實是個很搞笑的人。也許,並不是衝鋒奶奶本身有什麼樂趣,而是她在我們的心目中已被設定為一個笑星了。也正因如此,我對她的態度發生了巨大變化,之前很希望她消失,不知不覺間,我竟開始期待她接下來會帶給我們什麼笑料。看來,世間任何事都在於人的主觀心情啊……
因為聽了貴明的話,我竟有了股衝動,很想回小時候生活的小鎮看看,那裡離他住院的地方並不算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