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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玄酒瓠脯

第一章 玄酒瓠脯

雖知這種事,從未發生在外籍輪船上,但乘客們在心中更願確信鬼子兵會那麼做。誰都知道,身為倭寇後代的鬼子兵,比之他們那些只會搶了就跑的先輩們,那可是出息多了——攻城略地、燒殺姦淫、無惡不作。中日八一三淞滬會戰後,鬼子兵佔了上海的閘北、浦東、南市、滬西后,更是把黃浦江視作他們自家後院的池塘,對任何進入黃浦江的船隻,想搶就搶,想扣就扣,恣意妄為,隨意得很!
一來,乍一脫離熱氣騰騰的人群,接觸到冰冷徹骨的凄風苦雨,確實不怎麼令人感覺舒適愜意。二來,他得找到他的接頭人,一個特徵被一首打油詩描述得不倫不類的接頭人:大哥碼頭候,佳人伴左右。夜把酒瓠售,鴇嬉紅粉愁。就這麼一首淺顯的打油詩,戴笠竟會鄭重其事地以特級加密電文的形式,在他借宿軍統香港站那晚,發送到他的手中。
有了《大美晚報》,接頭人的身份亦揭曉了,是名賣報人。可是碼頭上的賣報人,有好幾個,男女都有。
這就是戴笠所出謎題的謎底?
那位衣著光鮮、艷福不淺的「大哥」,似乎沒來,又或者壓根兒就不存在。謝振華更傾向於接受后一種可能性。並且,他很快就找到理由,來支持自己的判斷,擁有精明頭腦、心思縝密的戴笠,所做的哪一樁事,不是經過深思熟慮,才謀定而後動的呢?
手挪開那瞬,堅毅之色,在他面上若隱若現。眨眼間,又消失。冷漠之色,出現在了他那張並不老於世故的臉上。冷漠是個好東西,能讓人心情快速平復,亦有助於人平心靜氣地想一些事。
下午二時,自香港開來的「霞飛將軍」號法國郵輪,剛抵上海吳淞口,就停在黃浦江江面上不走了。照例,港口會派出一名領港員上船,引導船駛入港口,這需等約半個小時。
無可避免地,一些不合時宜的聲音,此起彼伏——
在此時,再沒有誰,比謝振華更需要觸類旁通的靈氣,以及遠在星辰之外的運氣了,前者是必然要有的,特務這個行當,本就十分殘酷無情,沒有絲毫機巧靈變,只會是死路一條。後者,或許牽強了些,但在上海這個日偽特務無處不在的特殊環境里,若沒有一點運氣,同樣會是死路一條——摳字眼,只要出了丁點錯誤。接頭,這個他到上海的第一個任務,就會成為他的最後一個任務。要知道,軍統上海區的特務組織,時常遭到日偽特務破壞,誰知道前來接頭的人,會不會是變節者,或者就是日偽特務呢?
實在是太合適了!
中國人看不到幾個,連習慣於夜生活的洋鬼子都很少見,想來是他們久居於此,亦入鄉隨俗了吧。
人,總是隨遇而安的。
「你以前來過上海?」嚴淑英問道,瞳孔急遽收縮。就在剛才,她分明問過眼前的男人是否識路,對方明確答了否。這讓她不由得頓時驚疑,跟著左手也下意識地伸進手袋,摸她那把防身用的掌心雷去了。
終點所在的地名,謝振華脫口而出,「是去靜安寺嗎?」記在腦中的地圖,十分鮮活地告訴他。
徐克祥不是一般地忙,耳中聽電碼、左手按鍵、右手抄報,他只有五分鐘時間是絕對安全的,這是理論上電台不被日偽監聽發現的安全時間。
他可以忘了何時生病,卻未忘記這天是除夕!
哦,是了,這天是一九四一年的一月二十六日,除夕,是中國人的年節,每到這個夜晚,家家戶戶忙著吃團圓飯,怎會有太多的人逗留在外?
上海已被籠罩在了蒼茫的夜色中。遠處,外灘的燈很耀眼,五顏六色的燈光,投映在黃浦江面上,顯現出光怪陸離的色暈,令人是目不暇接,讚嘆不已。近處,港口亦是燈火輝煌,接船人正簇擁在碼頭,靜候著「霞飛將軍」號的靠近。
光線照不到的地方,漆黑一團,夜色正濃。
小汽艇上的鬼子兵,從他們不住地交頭接耳、為莫名之事而放肆獰笑的舉動看,他們似乎要採取行動了。起錨鳴笛,一氣呵成。近了,再近了,那一張張猙獰的笑臉,令人憎恨至極。
船身輕晃幾下,漸漸地平穩下來,靠岸了。
「都要!一共多少錢?」
「慚愧,我不知道!」話是這麼說,謝振華沒順嚴淑英的意——抬抬屁股讓出駕駛座,反伸手輕輕去拉車門,「勞您駕,屈https://read.99csw.com就副座。從現在開始,我開車,您指路!」
不知不覺之中,前面的車,加快了速度。
暈也罷,不暈也罷,他都必須得放緩腳步,略作片刻調適:
目送兩輛車,一前一後消失於暗無邊際的夜幕之中后,嚴淑英掉轉頭,走回到別克車出現的那條弄堂出口。閃身而入,置身於黑暗之中,環顧四周,一切比她想象中還要安靜。
謝振華努力地把即將泛濫的遐想趕出了腦海后,出聲告誡自己說,「還是專心致志地開車為好!」
剛譯出電文那會,他著實費解——隨便找一個粗通文字的人,都很容易通過字面意思知悉接頭人的特徵——男性,穿著有款有派,讓人一看就知道其是白相人(流氓),出行少不得跟著兩個女人,讓他能左擁右抱。至於接頭時要對的暗語,就該為後兩句。簡單得至此,以至於讓人覺得這份電文不太像真的,倒像是假的!
人潮散去的碼頭,入目之處,儘是一片狼藉,散落一地的瓜子殼、果皮、紙屑、煙蒂……由此可見,白日里接船人在這裏等得是何等無聊了。而造就眼前狼藉的人,已然走得差不多了,僅有那麼幾個貌似接船的人,散落在碼頭各處,面朝江而立,因為天氣冷,盡皆狼狽不堪,可不是那麼氣定神閑,怡然自得。謝振華不得不去觀察這些本來極不相關的接船人,他需要了解他們靠什麼打發無聊的晨光,很遺憾,這些人並不能為他展示出什麼有價值的提示。
晚上六點,窗外,天色漸暗。
謝振華疑惑,依稀作響的鞭炮聲,提醒他這天是個不尋常的日子。
顯然是沒有了。故而,此時此刻「霞飛將軍」號的遭遇,就在所難免了。
「唔!」謝振華會意,輕輕點頭,接過一大把輔幣,拿著兩份報紙走了。
遠遠不夠!
有主顧來了!
「接下來怎麼走?」謝振華岔開話題,與一個陌生女人獨處一室,他有一種莫名的局促感。
因此,他不能不忙!
他還像……他又什麼都不像……
「有,請問您要洋文的,還是中文的?」
他有個感覺,不管他願不願意,他與這個女人還會見面,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使他暗自吃驚不小,心中既排斥,又期待。
然而,電文為真,描述的接頭人特徵,卻與從事特務工作的人不符。做特務的人,要越不引人注意越好——隱秘地,悄悄地,才叫特務嘛!
夜色轉深,碼頭上的人漸漸稀落了下來,走的都是乘客和接船人,而靠著碼頭討生活的人,賣零嘴的、賣香煙的、賣報的、幫客扛貨的……卻依然堅定著他們的守候。
「前邊的路口,向右行,向前行三條街,經過一個十字路口,向西行,穿過一條長街后,西北方向有條三岔路,開到第七段,停車。」嚴淑英抿了抿嘴,有些戲謔地看了謝振華一眼。說實話,謝振華帶給她的印象不甚好,謝振華的作派很像一個詞形容的那樣:自以為是!
她現在可是一名賣報女呢,那些胡思亂想,還是少想!
抄報畢,徐克祥看了擺在手邊的表,已超出了十多秒鐘,就這眨眼的工夫,都是極其危險的!
「是靜安寺路嗎?」嚴淑英雙手交叉抱臂于胸前,譏訕一笑。
他凝神沉思的神態,讓他看起來像個學者,沒錯,他差一點就成了學者,若鬼子兵不來,他會是一個快樂的國文老師;雍容的氣度,體面的裝束,讓他看起來又像個富家小開,沒錯,他曾經是個富家小開,他家在他們當地是首屈一指的殷實人家,若鬼子兵不來,他會不愁吃不愁穿,過著無憂無慮的少爺生活;堅定的眼神,堅實的下巴,古銅色的皮膚,一板一眼的舉動,有著很深的行伍痕迹,讓他看起來又像個脫去軍裝身著便服的軍人,沒錯,他是軍人,若鬼子兵不來,他也成不了軍人,一個永遠上不了戰場、聞不到硝煙味的軍人。
不管了,就權且這麼理解吧!
「好。」謝振華掏出十元錢,用食指和中指夾著,遞出手的同時,他的無名指輕彈紙鈔,振出一聲清脆的響聲。彈鈔票即彈票,在軍統的暗語中,即下馬問前程。以他那富家小開的扮相,與一名賣報女相偕而行是不相宜的。
幾艘日軍小汽艇,魚貫而行,繞著「霞飛將軍」號轉了一圈,留下一屁股九九藏書烏煙瘴氣,便頭也不回地走了。而守著航道的那十幾艘小汽艇,亦不知在何時不見了。
棧橋剛放下,乘客們就爭先恐後擠上了棧橋。平白無故在船上多待了幾個小時,早就誤了他們不少事,這會不搶個先,怎對得起自個兒。先前的不快,在此時此刻,被他們忘諸于腦後了,人本就是健忘的。
鬼子兵退了,領港的來了。
夜,通晚。有夜必有晚,反之亦然,焦不離孟,孟不離焦——進而推之,便有了《大佳晚報》。不過,細細一品,竟覺有些繞口,叫「大佳」,還不如叫「大家」好呢。調侃歸調侃,但佳這個字,在前有佳人,後有紅粉出現的情況下,應是具有特定指代意義的,俱指向了「美人」這個詞,故,佳應該是指代「美」這個字。
眼前的情景,讓聚集在甲板上的那些曾經驕傲而自信的法籍乘客們感到自尊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傷害——他們無暇關注是否會有被搶的可能性——亡國的切膚之痛,並不為那些與他們同船而行的中國人所獨有,他們一樣會感到痛。
毋庸置疑,戴笠的謎語,還真不好猜,繼續摳字眼唄!排除法已用過了,再用,就有些窮途末路,江郎才盡的意思了。
「哦,是嗎?」嚴淑英盯視著謝振華的眼睛,倏爾間,不著痕迹地退將出手,臉朝前方,抬了抬下巴,「你將車開到地頭,自己看路牌!」說完,不再搭理謝振華,閉目養神去了。
除夕之夜,忙的人,確實不止嚴淑英一人,徐克祥也很忙。
「請問有《大美晚報》嗎?」
不都說上海很繁榮,尤以法租界繁榮么?
嚴淑英正在等人,等一個素不相識的人。
還是老實地推敲吧。
賣報女有仨,該走向誰,謝振華竟躊躇了起來。打油詩,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句,可供挖掘的含義,已挖到底了。再推敲,就無任何意義了。
不覺間,幾滴清淚,沿著瘦削的臉頰,輕輕滑落,滴落到了手背,悄悄地拉回了謝振華漸漸走遠的思緒。回神當時,修長的手指,悄然覆蓋上了被淚水浸濕的面頰,既為拭淚,也為掩飾失態。
謝振華依言開了兩次小燈和一次大燈,燈剛熄,一輛別克車從右前方的弄堂里開了出來,左車尾朝向他們,閃了兩次尾燈。
究竟是何意,這就需要仔細推敲了。
下得船來的乘客,被親友接到的,高高興興地相偕走了;沒親友相接的,亦輕車熟路的,奔了自個兒的前程。約十多分鐘后,如潮水般的人流,漸漸地稀了不少,謝振華這才提著箱子,混在那些和他一樣不緊不慢的乘客中,走下了棧橋。
沿著嚴淑英指示的路線,謝振華將車開到了地頭,他發現了一件很尷尬的事,他腦中那張三十年代初的上海城市交通地圖,早就跟不上上海城市建設所帶來的變化了。他推測的最終目的地是英租界靜安寺,實際是法租界的聖母院路,離靜安寺,還隔著好幾條街呢!
在旁人陸續回卧艙之際,謝振華卻提起行李箱,打開兩天來都一直緊閉的卧艙門,走出卧艙,穿過長長的走廊,踏上那段通往甲板的舷梯,一直走到了甲板。迎面吹來的冷風,使他未在甲板上作片刻停留,就踱步走向了餐廳。
入夜,這裏不是很熱鬧,反顯得冷冷清清的。
謝振華心中贊了戴笠,間接是鼓舞了自己,因為這樣的打油詩確乎只有他才懂,只是懂得有點遲,徒勞吹了半天冷風。
將摘下的燈泡還回原處后,徐克祥吹滅了照明用的蠟燭。摸黑走到窗檯邊,用左手扯住窗帘子的下角,再用右手掀開一條縫,朝外面瞄了一眼。窗外那盞熟悉的煤氣路燈,依舊散發著昏黃的光亮,光線所至的地方,空無一人,弄堂里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安靜。
雨下過了一陣,便戛然而止,天卻更冷了。時不時一陣寒風掠過,刺骨的感覺,激得謝振華直縮脖子,亦使他不由自主地用空著的手,將風衣的領子緊了又緊。原本挺拔端直的背,也不知從何時起,竟顯佝僂了起來。
何謂技術性的故障,乘客會意地朝外灘碼頭的方向張望,卻是敢怒不敢言:黑雲密布的天空下,十幾艘高懸膏藥旗的日軍小汽艇,霸住進出外灘碼頭的航道,不時穿梭往來於其間,驅趕著那些載滿貨物、帶有柴油發動機的小舢板。攪得黃浦江上濁浪四起,令人https://read.99csw.com觸目生厭。
「有的!請問,您還要《紅粉指南》嗎?」
據軍統總部的電令,她要等的人,將於這日到達,這是她的下線遞出的電令;而她的上線,也轉達了一份電令,命她接頭當天到碼頭入口處賣《大美晚報》,如果有人上前買報同時,詢問瓠乾的價格,就是要接之人。
那輛沒牌照的車,不難找,是輛道奇車,也不是真沒牌照,只是牌照給泥濘擋住了,車身、輪胎上滿是乾結的泥濘痕迹。看其他停放在辣厄路上的車,即使有泥濘痕迹,也沒這輛車多。顯然,這輛經歷過長途跋涉的車,不是上海的,外地車,出現在此,不會帶來什麼麻煩吧?
這種具前瞻性的結果,她從未設想過,誠如她隨身攜帶一顆「甜瓜」手雷(日制)傍身一樣,任何試圖抓她的人,只會是她的殉葬品……
候(后),左右;佳人、老鴇、紅粉,三個方位,三個人。大哥是誰?不就是他么?守在碼頭入口處的那個賣報女,是他的接頭人!要確認並不難,當他緩緩踱步,靠近那名賣報女,心中就有底了,旁的他不看,他就看那雙手,膚如凝脂,手如柔荑。
放出了安全信號,徐克祥並未離開窗檯附近半步,他還得繼續守候在這裏,替他的上線丁雪娥望起了風。在丁雪娥未安全地將電文帶走之前,眼前的安全,僅是暫時的。
是否是如此?
「霞飛將軍」號輪機作響,起錨鳴笛,開始靠岸了。
尾隨別克車向前行了約二十分鐘,嚴淑英叫停了車,開門下車,關上門,俯身低頭趴在窗邊交代道,「前面的車將帶你去你該去的地方,再見!」
「沒有!」謝振華搖了搖頭,解釋道,「來上海之前,我花了些時間背過地圖,剛才不過是把你說的路線,在心中演練了一遍而已!請問是靜安寺嗎?」
這天到達的船就一班,是從香港開過來的「霞飛將軍」號,船靠岸這麼久了,還沒人在上前買報的同時附帶詢問瓠干價,會不會是因什麼事耽擱了?嚴淑英仔細一想,通常上級指派接人這等事,都是對方先上路,才會有用電文告知她接應的時間與地點。
「不貴的,三塊錢!」
「跟上!」嚴淑英似乎習慣於命令人,神態之中不乏習慣成自然的頤指氣使。
重新開車上路,離身後的女人是越來越遠,謝振華忽然想到了一句詩,「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與身後之情,真是相映成景。
換作從前,鬼子兵見了懸著Le drapeau tricolore旗的「霞飛將軍」號,總會禮讓三分,決計不會,也不敢作任何挑釁性的舉動。然而,今非昔比,現如今的法國,是脫毛的鳳凰——不如雞。去年(1940),日本的盟友——德國,從西線展開進攻,只用了六個星期,就讓法國敗降了——一個倒了架的老大帝國,還有什麼是值得人尊敬的呢?
「他們……」膽怯的聲音,很快被一陣憤怒的「Connard!(法語:混蛋!)」給壓了下去……
「那個……」謝振華很想問一下嚴淑英的代號或化名,路途之中如偶有交談,他總不能以擬聲詞作人的稱謂吧,那是很不禮貌的。但見對方態度不甚友好,估計這一途也無甚閑篇好扯,他知趣地閉上了嘴。
徐克祥趕緊起身關機,接著將電文迅速捲成煙捲狀塞入手邊的硬盒紅錫包煙盒內。一俟將煙盒貼身放好,他彎下腰,揭開腳下那塊活動的地板,把電台藏了進去。
法籍乘客中有人開始了啜泣,哀傷在悄悄地蔓延,擴散速度驚人。與他們綻露在臉面上的哀傷相比,同船的中國人可就含蓄多了:或輕聲嘆息,或低頭沉思……
觀察了片刻,徐克祥確認無任何異常。著即,他放出了安全信號——拔開插銷,推開窗戶,拉開了窗帘。
現在時間和船次都對,何來的耽擱之說?
舉凡詩歌押韻,就五言,僅一二四句押韻,第三句可不押韻,而打油詩,卻四句全押「ㄡ」(拼音ou)韻,這在暗示著什麼?莫非是在暗示這實際是首藏題詩嗎?詩歌藏題的方式,不外乎就是藏頭、藏中、藏尾、遞進、遞退read.99csw.com幾類。若照這般理解,先行嘗試藏頭,提取每句詩的字頭,運氣不錯。呵,還真有意思——大佳夜報(鴇,通「報」)。
推敲,就是摳字眼,謝振華萬沒想到,他從前在燕京師大下苦工夫鑽研過的國文,竟會在今日派上這樣的用場。咳!
①輔幣是圓的,指代汽車輪子;紙幣展開是方的,小面額,是數字,小面額紙幣沒了,指無車牌號。
於一個女人來說,這種動作實在是很不雅觀的,這是一種極其傲慢的姿勢,既代表著輕視,也代表著排斥。謝振華明顯地感覺到,這個女人對他完全沒有好感。原因何在,正如戴笠即將交付他的任務一樣,同樣是未知的。
江風時有時無,卻因西邊的烏雲到來,而漸漸地大了起來。黑壓壓的人群,漸漸地散開了。在他們看來,船一時半會靠不了岸,還不如尋一處溫暖所在,避一避風,就算鬼子兵要登船洗劫,也無妨他們這麼做。
這點時間,相較於在船上度過的漫長又枯燥的兩天,乘客還是願意耐心等待的。再說,整理隨身攜帶的行李,連帶把自個兒梳洗拾掇得容光煥發,半個小時哪裡夠用吶。
「兩次小燈,一次大燈,然後等!」嚴淑英答非所問。
而與他們穿著、身份截然不同的謝振華,自然地成為了他們潛在的主顧,於是,他們輪番向謝振華賣力吆喝,兜起了生意。一撥兒又一撥兒的人上前,又都失望地離開,滿腹心事的謝振華,沒心思照顧他們當中的誰。
不是!以戴笠不按牌理出牌的思維方式,他絕不會把謎底放在讓人最可能唾手可得的地方,逆向思維的重要法則是,按照最不可能的方向去想——女性!
嚴淑英不是從左邊上車,而是徑直走到了駕駛座,拉開車門,問:「你知道路怎麼走嗎?」咄咄逼人的氣勢盡顯于眉目之間。
那不是雙慣於下層生活的人之手!
幾艘滿載鬼子兵的小汽艇,追擊小舢板,行經「霞飛將軍」號時,卻出人意料地放過了小舢板,反對於他們無任何威脅的「霞飛將軍」號,擺出了接舷近戰的姿態。鬼子兵的那神態、那舉動,無不向乘客傳達出這樣的信息:他們會隨時登船,將乘客們洗劫一空。
照例,與人接上頭,她的任務還未完,必須立刻向她的上線復命,並領受下一個命令,自然新的命令還是接人。做地下工作的人,各有分工,搜集情報的,有「海綿」;遞送情報的,有「鴿子」;鋤姦殺鬼子的,有「屠夫」;負責接頭的,有「搬運工」……
「再見!」謝振華口中禮貌回應,心中卻補充了一句:永遠不見最好。
觸類旁通,講究有理有據,推敲打油詩,也是在推敲人,推敲接頭人究竟會以何種面目出現。
嚴淑英會意,埋頭邊找零錢邊說,「小面額的紙鈔沒了,輔幣要嗎?」她說的是,碼頭外有輛無牌照的車。①
吵鬧聲,漸黯淡了下去——
唉!又走神了……
摳字眼,先從字面上提到的人物開始,大哥、佳人、(老)鴇、紅粉,這無一不是在指人,普通人這麼去理解,確實沒錯,但肯定會漏掉同樣指代人物的詞——「酒瓠」,這並非是酒與瓠干,這兩件常見物什的合稱,而是用於指代人的,暗指生活艱苦的人。「酒瓠」,並非憑空捏造、杜撰出來的詞,而是取義自「玄酒瓠脯」(晉·程曉《贈傅休奕》)。從一首流傳不廣,甚至冷僻的古詩中「斷章取義」,戴笠之用心,實在是巧,實在是妙!
車內空無一人,車門緊鎖,需鑰匙開門,不過,這不是問題,賣報女遞來的報紙中夾著一把鑰匙,正好派上用場了。謝振華將鑰匙送入鑰匙孔,「咔嗒」一聲,車門應聲而開,車是右舵的,這在美國車中倒是少見。
「中文的,哦,對了,有瓠干賣嗎?」
「說吧,怎麼走?」謝振華問。
對謝振華來說,就不合適了,他要找的人,僅是這些人當中的一個,而不是他們之眾。
然而,未來之事,說不明,道不白,切不可妄自臆測!
和某些不太適應海上旅行的人一樣,腳一踏上實地,謝振華就感覺有些頭暈。剛熟悉了海上那種顛簸,不暈船了,卻暈了陸。
夜,似乎才剛剛開始!
將行李箱丟在後座,謝振華就開了左邊的車門,虛掩。然後才插入鑰匙,打火,讓引擎預熱,身靠座椅頭後仰,靜候https://read•99csw.com賣報女的到來。約十分鐘后,他從觀後鏡中看到換了裝束,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賣報女」來了。方才那個素麵朝天、衣著樸素的柴禾妞消失了,一個濃妝艷抹、穿著時髦的摩登女郎登場了。
誰料,等了很久,不僅未等到那聲汽笛響,連領港的領港員也未等來。當碼頭在望若即,這咫尺之距,卻難近分毫,這是因何故?在乘客焦慮萬分之際,船長通過廣播發了個通知:茲因技術性故障,船將暫緩靠岸,敬請克躁稍安。
而他的接頭人是男是女?看誰都像,又都不像。一個圈子還未繞出來,另一個圈子又來了。若按照矮子裏面挑將軍,這個充滿諧謔意味的法則,並配合排除法,詩中所提到了一男三女,將軍似乎已呼之欲出——男性!
可電文偏偏就不是假的。是不是戴笠親擬的電文,看落款便知——吳沁,戴笠用化名時,總少不得帶個水旁的字,可能是三點水,也可能是兩點水,有帶水旁的名字在,電文就只能是真的了。
等待是一件令人心焦的過程,忙碌了一天的徐克祥,感覺有些睏乏。他很想抽支煙解乏,卻保持了克制。他的煙癮不大,平日里,也就是每天就早晚飯後抽上那麼一支。其他時候,他都不抽煙,這與他有輕度的肺結核有關。自抗戰以來,他長期處於精神抑鬱之中,再加之長期的營養不良,肺結核這種富貴病,很輕易地就找上了他,令他痛苦萬分,卻又無可奈何。這富貴病是有些時日了,若讓他說到底有多少時日,他還說不出個准數呢,因為太長久了,也許有兩個月,也許更長。
哭聲,是那般的真切、清晰,催人動容,引領他觸向了心底那被層層輕紗裹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的傷疤——往事如煙,不堪回首中,南京城破,親人慘遭鬼子兵屠戮——國讎家恨,痛徹心扉……
所以,打油詩另有深意。
「不是,是我記憶有誤。」謝振華主動放低了姿態,他不願下車伊始,便與人起爭端。再說了,孔老夫子不是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與一個女人起衝突,實屬不智。
他這回總算體會「坐而論道不如起而行之」之深意了。
辣厄爾路上不只房屋多,車也不少,都靜靜地停靠在路邊,鮮有人在車上。
可惜,像他這樣身份的人,除夕不屬於他。
出得碼頭,就是法租界的辣厄爾路,沿街靠碼頭營生的旅館、飯館、咖啡廳,鱗次櫛比而立。
「好吧!」嚴淑英哂笑,並不堅持己見,順從地自汽車前端繞到了左邊,坐進車內。
還有種可能,就是傳達命令的人出了問題,導致了意外。但這次的命令,分成兩個環節送達,只有她這個中間人才知道全部命令。她的上線和下線,各只知道部分命令,除非日偽特務連她在內一鍋端。不過,這種可能微乎其微,她的上線只和她聯繫,不會與她的下線發生任何聯繫,她的上線甚至不知道她的下線代號。日偽特務若想來個順藤摸瓜,就必須經過她這一層。
遠觀如此,近觀更甚。
不是!
前提是,她被俘了!
進入餐廳,謝振華在一處緊靠窗的位置,落座伊始,便向外張望起了被愁雲慘霧包圍著的上海。透過餐廳那張大得誇張的玻璃,他看到,風捲起千堆浪,不斷地拍擊著碼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煞是壯觀;有風就有雨,雨滴不斷地扑打著玻璃,模糊了他的視線,也侵襲著他的聽覺,淅淅瀝瀝、凄凄然然的雨聲,像煞了人的哭泣聲。
嚴淑英就是一名「搬運工」,做她這樣工作的,看似不起眼,其實責任重大,軍統重慶總部派員多為負有重要使命的特工,容不得丁點閃失。如出意外,不用上峰問責,敬請自裁!這條殘酷且不近人情的規矩,在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地下鬥爭環境中,卻屬正常。
半個小時,眨眼即過,乘客提著行李,出得船艙,擁向甲板,憑欄鵠候,只待那聲又長又響的汽笛聲鳴起,船就該靠岸了。
如是一來,大哥、佳人、(老)鴇、紅粉,這些只會在燈紅酒綠之地才出現的人物,就不必費心地去找了。不過,歡欣鼓舞,似乎早了點——在這天寒地凍的時節里,生活艱苦的「酒瓠」者甚眾,衣衫單薄、襤褸,被寒風凍得發紫的臉膛,讓人看上去就心生憐憫之意。對一個特務來說,再沒有比潛身於他們之中,更合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