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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塵埃落定

第二十八章 塵埃落定

哭過一場,心底的那個疑問再次被勾起了,夏正帆在何處?
1934年,杭訓班的部分學員,參加過四·一大會後,發生了一次叛逃事件。起因則是,這些學員突然間明白向己加入了什麼樣的組織,並知道自己即將成為特務后一下子都不幹了。都是些曾在街頭鬧過學生運動的健將,有文化,有見識,有膽量。特別是膽量,促使了他們集體叛逃。那是一次失敗的叛逃,一開始就有人告密,一個都沒跑掉,多數人受到了嚴懲,蹲監,乃至失去生命;只有幾個人僥倖無事。這種事,在之前的各期訓練班都存在,並不是個案,我作為當時的教導處處長,也就未把這事放在心上。但突然有一天,我和夏正帆有了聯繫,夏正帆是叛逃事件的參与者之一,更是領頭者,奇怪的是,他不但沒丟性命,也未被關監,只是被軟禁了。原因是因錢蘊盛而起,錢蘊盛出一個全駁殼槍窪隊的人馬,與戴笠作交易,說要他的表弟,戴笠欣然同意了交易。放人,是我親自去放的,夏正帆可以獲得自由了,卻不走了……
隨之,沈正醉的疑問也提了出來:戴笠既已知我發了這份電文,為何不動我?
早在夏正帆歸國之前,他就秘密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后受共產國際情報機構的派遣,打入岩井公館。也許是造化作弄人,他又受岩井的指派,打入了國民黨特務處杭州訓練班二期。也許是那個時候夏正帆年輕氣盛,遇事不冷靜,頭腦一發熱,就參与到了叛逃事件中了,我當時任杭訓班外文教員,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下,獲悉夏正帆的真實身份,就趕緊與組織上聯繫,設法營救,這就有了後來錢蘊盛出面一事……
「你啊,從前當特務的那份機靈勁到哪去了。你不覺得這個名字很有意義嗎?」錢蘊盛見沈正醇還不明白,念了一句詩,「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1997年,香港回歸中國的那天。
為此,沈正醇一針見血指出:那是你的親表弟,不是我的表弟,你願意他就那樣離奇地……失蹤還是死亡?哪個詞,他還真不知道,專案組成員沒跟他提到過夏正帆的名字……
沈正醇去找了第一個知情者錢蘊盛,運氣還不壞,一找就見到了。但情況卻不樂觀,十年政治運動,讓這位起義將軍,變得十分沉默寡言,問十句能答一言半句,就已經很好了。
「唉!」錢蘊盛惆悵道,「她去了那邊……你怎麼找她?寫信,打九*九*藏*書電話?就兩岸現在這種敵對狀態,你這不是害她嗎!」
「錢蘊盛說,他在機緣巧合的情況下,才認識了夏正帆,這件事,你怎麼看?」
真老了。
「那麼,她?」
帶著傷痛的冥思苦想,註定會撕裂一道道傷疤,與沈正醇所想要的真相,距離是越來越遠,唯有當年的知情者,才知道實情。
囑託很重,對一個半截入上的人來說,確實很沉重,沉重得沈正醇不堪重負——錢蘊盛去世后不久,沈正醇大病一場,差一點就跟隨錢蘊盛的步伐去了。在所有人,都認為沈正酵過不了那個冬天時,他卻創造了奇迹,在床上躺了將近一年後,居然挺過來了。
出了電影院,淚流滿面的錢蘊盛,對同樣淚眼婆娑的沈正醇說:想知道他的下落,你其實可以去他的老家問問。
冬去春來,一年又一年。
等待還在繼續中。
入監那年是在1949年初,那時淮海戰役剛剛結束,作為國軍中將情報參謀,他無可避免地成為了戰俘,也是在那一年,中國的政治格局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在中國大陸存在了22年的國民黨政權,在人民解放軍摧枯拉朽的攻勢下,轟然倒台,一個新的國家成立了。
沈正醇埋頭深思,他需要整理一下思路,從那個改變了一個人的命運的事說起:
懂了又如何?確認又如何?
「人的善念惡念,其實就在一瞬間。丁雪娥是沒有翻然悔悟的覺悟的,但有一個人有,那就是徐克祥。他在錯手殺死丁雪娥后,找到了我……不過,晚了!」雷琬掩面哭泣。
帶著這個疑問,他去找了錢蘊盛,冀望對方能給一個解答,這次錢蘊盛爽快地說——他不知道!還是這句不著調的話,他可不答應了,轟著錢蘊盛拄著拐杖和他一起去了電影院,再看了一次同樣的電影。
聽是婉轉的拒絕,值得人玩味,沈正醇是干過特務的人,怎會聽不出弦外之音,瞭然道,「我想我知道得夠多了!」他覺得自己該猜到那個導致偶然的人是誰了,也是他打算找的第三位知情者雷琬。
「是我害了他!」沈正醇老淚縱橫,「非聖智不能用間,非仁義不能使間,非微妙不能得間之實。」
他激動、他顫抖、他笑、他哭、悲中有喜,喜中有悲。以至於他走齣電影院,逢人就講:共產黨胸襟博大,了不起!能公正地看待歷史,了不起!
「那我也沒辦法了。」
很快又一個十年過去了九九藏書……
特務處北平站的老人還在世的,除了趙行曼,就是成理君,一個留在大陸,一個去了台灣。
等他找回自己的聲音,決然說,「這不可能!」
東西是一本發黃的雜誌,年份雖久,但保存還算完好,發刊日期為1976年,也就是沈正醇走出戰犯管埋所的那年。雜誌封面上的人很像雷琬,但名字卻不是,看雜誌上的介紹,卻叫關雎。
「我還是起義前,與中共接洽代表談判時,才匆匆見過她一面,並未與她交談過,但我可以肯定她去了那邊……走吧,去我家,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有些話,他要悄悄地對夏正帆說,不,是薛天仁:
錢蘊盛坦然說,「是真的,他不是我的表弟,名義上是,血緣上沒一點關係。當年,我把他從戴笠手裡救出來,是受人之託。」
失蹤意味著什麼,是生死未卜。
沒做過!就是沒做過!
又過了一年,錢蘊盛等不釗那個結果,就匆匆去了另一個世界。臨終前,他囑託家人轉告沈正醇,如有一天知道了夏正帆的下落,一定要去他的墓前知會一聲,切!切!切!
在死者的入殮儀式上,有人念起了悼文:
夏正帆不是我表弟!
沈正醇追問,「誰?」
夏正帆態度的轉變,就與趙行曼有關了:
對自由的渴望,伴隨了他整整27年,妻離子散,天倫永隔,那是一種無盡的心痛。這一切都是緣於他那段當過軍統特務的歷史,讓他在歷次政治運動中,都避不開衝擊,反覆地寫交代材料,反覆地坦白罪惡:舉凡他做過的他都認了。唯有一件事,那是在1967年,一個專案組進駐撫順戰犯管理所,要他交代向日偽特務出賣幾名中共地下黨的罪行,他就堅持不認了。
人老了,活動範圍少了,閑得沒事,就愛回憶,時而是年輕時的事情,時而近年的經歷,東一塊,西一塊,雜亂無章:
「我什麼都沒說!」錢蘊盛眼中閃爍著狡黠的光芒,指了指牆上的地圖上那個地名,「塵歸塵,土歸土,事情的本源,該有個結果了。」
55年前的這天,他被夏正帆送出上海,逃過了日偽特務的追捕。而55年後,他將等來夏正帆的消息,喜鵲鳴,好事登門嘛!
「我該問誰?」
這是同一個人嗎?
窗外的槐樹葉綠了又黃,黃了又綠,時間車輪帶著沈正醇走進了1986年,這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年頭,一部名叫《血戰台兒庄》的電影,第一次將國民黨軍正read.99csw.com面抗戰的事迹搬上了銀幕,也讓沈正醇自1949年以後,頭一次走進了電影院。
就算是活著,茫茫人海中,又該上何處去找這麼一個人,在大陸肯定不好找,以沈正醇的身份,別人肯定拿有色眼光看他,別到時候被誤解成有不軌之心,他這剩下不多的時日期就全完了,若再要他回到那四方之地,他情願去死。在呢?不好找,原因如上。若是死了,就只有一個結果,夏正帆的去向就永遠是一個謎了……
一次尋思不開,他上了吊,被人發現得及時,還沒到閻王爺跟前簽到,就被拉了回來。諷刺的是,救他的人不是醫生,而是那幾名專案組成員……說真的,剛張開眼那會兒,他真的是悲喜交加,喜的是,對他的審查結束了;悲的是,他還得繼續待在監獄里。
他真的感覺很冤!
民國三十一年四月十日,茲令,著將本局情報人員丁氏(雪娥)及徐氏(克祥)之子徐滬生異地寄養。
「你為何就不告訴我她的下落呢?」這話是沈正醇經過長久的深思熟慮后才說出來,只是欠缺一個時機而已。
第二個知情者是趙行曼,沈正醇找起來就費力了。趙行曼的遭遇,比之他就差得遠了,建國初期,捲入一樁冤案,幾進幾齣監獄,至今都還不是自由身——上海郊外修地球的農民中,有這麼一號人。兩人見面,都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發生在幾十年前的事情,不是變得清晰了起來,而是更混亂了——互相一問才知,都不知道夏正帆的下落。
……薛天仁同志,系我黨隱蔽戰線上的一名忠誠的情報戰士,在那場中華民族求生存、求發展、求尊嚴的神聖抗戰中,他為了爭取民族解放,為民族求生存、求發展……
依舊是無解之題,只有時間才能給出最終答案,而在此之前,只有等!
沈正醇嘆了口氣,「還能是誰,雷琬,老趙多次和我在信中交換過看法,當年,若沒有人幫忙,她是從李逸群手裡要不出人的。」
一個月後,蘇州郊外的一座無名墓,被掘開了,內中裝有骨殖的陶罐,被人小心翼翼地取出,莊重地裝入一個紫檀木做的小棺中,然後裝車,被送進了烈士陵園,重新安葬。
再往後,外面的變化,他就只能通過廣播和報紙來了解,那口頭上的東西和字面上的東西,都沒有他在外間看到的、聽到的來得真切。
若哪一天,一覺就睡了過天,那對他而言,是再好不過的結局了。九*九*藏*書
「這還重要嗎?你已經知道得夠多了,或許,你該問你的記憶,要不就是你那些特務處北平站同事,藉助一下他的記憶。」錢蘊盛暗示道。
或許,他一開始就不該將雷琬視作知情者。
……無名英雄永垂不朽!
沈正醇走出那道電網密布的高牆時,顯得很老,皺紋滿臉,背佝僂,歲月帶給他的禮物不僅是蒼老,還有病痛纏身。曾經矯健的身姿、輕盈的步伐,都成了昨日的記憶,今日的他,迎風顫巍、步履蹣跚——老了。
然而,雷琬的到來,帶未的卻不是喜汛,而是一個遲到了55年的噩耗——
這麼一說,沈正醇就懂了,確認了下來,「是她!」
「我去過了,那裡沒人知道。」沈正醇答。
他未必等得起,但他還是要等。年輕的時候是在和時間賽跑,老了卻是在和時間進行賭博,雖然很大可能他會輸,但他還是賭了。
「你都知道了?」趙行曼愣怔了一會,方才緩緩說道,「你還記得,那個晚上嗎?你和我一起去見夏正帆的那個晚上?」
錢蘊盛的這句話,讓沈正醇窒息,讓他眼前一黑,讓他腿一軟就跌坐在地上——
「記得……」
這還不算完,出了監,他還得繼續想。
用九年的時間來想一件事,會是什麼滋味,沈正醇最清楚。
夜幕之下,影子稍縱即逝。天空之上,英雄無名永生。
這樣的話,他一直說到回家,也引發了號啕大哭,哭他死去的親人,也哭他自己,哭得比聽到抗戰勝利還高興且傷心……
說真的,對於一個在高牆大院內生活了整整27年的人來說,外面這個嶄新的世界,他真的很不適應,何況是住在遠離故鄉的北京。
錢蘊盛兩手一攤,差點就丟了拐杖,一個趔趄之下,還是沈正醇扶住了他。
我帶走他之前,他就被李逸群下了毒……你肯定會問我是什麼毒,虎烈拉,你知道嗎?估計你不太可能知道……但他知道,從他被李逸群釋放的當時,他的生命就進入了倒計時……僅僅48個小時后,我就看他因脫水而亡。知道李逸群是怎麼死的嗎?有人說是周明海使了反間計;有人說是因李逸群尾大不掉,權勢熏天,越來越不聽日本人的招呼;也有人說是因為李逸群撈錢過多,觸怒了日本人……呵呵!(伴隨著咳嗽)算是個原因吧,但這些都少不了他的布局,他就像一個高明的棋手,在落子之前,就預見到了最後的結果……可惜的是,他沒預見到這一天,但他用他https://read.99csw.com的生命來完成了這件事,就在他的生命最後一刻,他都在履行著職責,他是一名真正的死間……你或許很奇怪,你明明用匿名電報給他發出了警示,讓他儘快脫身,他卻置之不理。這或許是你最想問的吧?事實是,他沒接到你的警示,從來沒有!我知道你又有疑問了,這你得去問你那死去的外甥女,她為何要扣著電文不轉。我知道你肯定會馬上反駁我,說那是不可能的事……可這事,它就發生了!你怎麼不想想,她那個孩子是怎麼來的?對了?你肯定會拿她的託辭告訴我,是她撿來的……不,事情不是那麼回事!那根本就是她的孩子,是她和徐克祥的孩子。很不幸的是,那個孩子被戴笠扣作了人質……(長時間的咳嗽)那個孩子叫虎兒對不對?
錢蘊盛如被鞭抽一樣,變了臉色,「誰?」
一大早,沈正醇聽到了喜鵲在叫,民間的說法是,這是在報喜,他信這個,也堅信會有喜。
事情竟然牽涉到自己的外甥女,這讓他感覺荒謬、不解、驚異、疑惑,但它偏偏就是真的——雷琬是很仔細的人,她帶來了軍統局(軍情局)整理的歷史檔案上有這麼一筆記載:
悼文有些長,沈正醇凝神靜氣在聽,聽得很認真,他想把每一個字都印進腦子裡。這個地方,在他的有生之年,再來的機會,可能就越來越少了。
喜從何來?雷琬將到來。
過馬路,他有被車撞到的危險;上公車,他有被擠到的危險;爬樓梯,他有摔倒的危險;進澡堂,他有滑倒的危險;進戲院,他有隨時暈厥過去的危險……
「這個,恐怕我就不能再說了,你知道我們的紀律,不該說的不說,請原諒。」趙行曼閃爍其詞。
說是異地寄養,其實就是人質,這樣的事確實只有戴笠會幹。滬(虎)生。
下場是可想而知的,戴卨帽子、剃陰陽頭、坐噴氣式飛機……種種精神上及肉體上的折磨都受過了,他都始終未改口。
不僅身體老了,記憶中的世界也老了,視野內的世界卻是新的、陌生的,甚至還有很多難以名狀的危險:
「我知道了……」
最不容易找到,且可能性最小的,便是這第三位知情者,她是失蹤者。
帶著失望的心情,他回到了北京,做起了任何一個老年人都會做的事——回憶。
沈正醇的年紀雖大,思維卻依舊敏捷,「請等一等,你說是偶然的機會,才得知夏正帆的真實身份,那你能不能告訴我這個偶然,是不是另有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