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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春天的痕迹 第四章 復活節的大黃蜂

第一部 春天的痕迹

第四章 復活節的大黃蜂

雨勢越來越大,雨水劈里啪啦打在教堂屋頂上。教堂里的人都在互相打招呼,而同一時間,人潮還在陸續湧進教堂,每個人都淋得渾身濕透。爺爺的臉又瘦又長,一頭白髮剪得很短。他抓著爸爸不放,拚命追問他謀殺案的事,可是爸爸卻一直搖頭,什麼都不肯說。奶奶問我今年是不是要開始打棒球了,我說是。奶奶圓圓的臉上滿是皺紋,一雙藍眼睛,神情看起來好慈祥,不過據我所知,她常常被爺爺氣得往地上吐口水。
過了一會兒,禱告結束了,大家又站起來唱另一首讚美詩。接著牧師通知了幾件事,對第一次來教堂的人表示歡迎,然後宣布要開始募捐了。捐獻盤從前面的座位依序傳過來。爸爸事先已經拿了一張一塊錢的鈔票給我,就是準備捐獻用的。我把那張鈔票放進盤子里。接著,格拉斯姐妹又開始彈琴,唱詩班開始唱起另一首聖詩。布蘭林兄弟在後面咯咯竊笑。後來,拉佛伊牧師又站起來做復活節的佈道。就在那時候,我發現一隻大黃蜂飛過來停在我手上。
教堂里已經人山人海,乍看之下彷彿一間溫室花房,各式各樣的帽子像花朵一樣爭奇鬥豔。很多人想找位子坐,霍勒斯·凱勒先生沿著走道向我們走過來,幫我們找位子。他也是負責接待的。他滿臉白鬍子,左眼有點歪斜。看到他那隻眼睛,我不覺有點毛骨悚然。
那時候,拉佛伊牧師正講得入神,講到耶穌基督被釘上十字架,馬利亞傷心哭泣,然後天使把洞口那塊巨石移開。
其實,奇風鎮還有另一類型的遊行。復活節前的星期五一大早,早上六點左右遊行就開始了,是布魯頓區先開始的。那裡有一戶人家把房子粉刷成五顏六色,紫色、橘色、紅色,還有橙黃色。有一隊黑人已經從那裡出發開始遊行了。男人穿著白襯衫、黑西裝,還打領帶,女人和小孩則是穿著素淡灰暗的衣服。男人在前面帶頭,女人和小孩跟在後面。其中兩個男人身上還背著鼓,隨著步伐敲著緩慢的節拍。遊行隊伍一路經過大街小巷,越過平交道,經過商店街,經過奇風鎮中心,一路上都沒人說話。由於這是一年一度的例行儀式,奇風鎮的白人都從屋子裡走出來,站在路邊默默看著遊行隊伍。我媽媽也不例外,而爸爸呢,早上這個時間他已經出去送牛奶了。從前我都會跟媽媽一起去,因為我跟所有的人一樣,知道復活節的遊行是很重要的儀式。
放眼望去,教堂里無數的帽子彷彿一大片起伏不定的海面,而他就站在那片帽海中,高舉雙手揮舞。我感覺到媽媽很尷尬地低下了頭,而爸爸趕緊摟住她,彷彿怕她會羞愧到當場昏倒。有一次我無意間聽到爸爸說,爺爺常常會做一些類似「當眾亮屁股」的醜事。當時他以為我不會聽到,但我聽得可清楚了。而那天在教堂里,爺爺果然又在「當眾亮屁股」了。
這時候,兩件事同時發生了。
「傑伯,把助聽器打開。」奶奶提醒了他一句。
大黃蜂就是有這種威力。
拉佛伊牧師抑揚頓挫的聲音是如此洪亮,然而,教堂外雷聲轟隆,滂沱大雨嘩啦啦打在屋頂上,幾乎快把他的聲音掩蓋住了。我幾乎聽不見他說了什麼。我低頭看看指間那隻大黃蜂,然後又抬頭看看天花板那個洞。
女王繼續搖著小鍾,手臂擺來擺去,那動作看起來有點像節拍器。接著她忽然開始吟誦咒語,聲音聽起來清晰而嘹亮。那些咒語是用非洲語念的,我一句也聽不懂,感覺上就像核物理學一樣深奧。有時候她會停一下,然後歪著頭,彷彿在凝視什麼,或是仔細聆聽什麼。接著,她又開始搖小鍾。她從頭到尾沒有念出老摩西這個名字,而是反覆念著「丹巴拉,丹巴拉,丹巴拉」。而念出這個名字之後,她又繼續用非洲語大聲吟誦咒語。
好像就是在那一剎那,大黃蜂彷彿認為拉佛伊牧師的佈道差不多該結束了,於是,它們同時展開行動,攻擊媽媽和牧師。
「你說什麼?」他問她。
魔女用舌頭舔自己的手指,舔掉了那團綠綠的東西。我猜,那時我可能渾身都在劇烈地顫抖,因為爸爸忽然摸摸我的膝蓋,湊在我耳邊悄悄說:「專心點!」只是,他當然看不到眼前那隱形的魔女,也沒有注意到她那噁心的動作。魔女對我嫣然一笑,那雙黑眼珠露出一種滿足的神色,然後就轉回頭去了。恐怖的夢魘結束了。她媽媽抬起一隻毛茸茸的手,摸摸她那火紅的頭髮,那模樣彷彿她女兒是天底下最可愛的女孩,美得會令上帝屏息。
看樣子,今年的復活節有好戲看了。
不要。我心裏暗暗吶喊。不要,求求你不要!
禱告進行了五秒鐘,我忽然感覺有東西重重敲到了我後腦勺上。
大黃蜂和蜜蜂不太一樣。蜜蜂的身體圓圓胖胖的,性情溫和,整天忙著在花叢間穿梭,對人類沒什麼興趣。至於胡蜂,雖然好奇心比較強,也比較兇猛,不過它們也和蜜蜂一樣,有某種固定的習性,只要你對它們夠熟悉,就可以預防被它們攻擊。然而,大黃蜂就不一樣了,尤其是那種身體細長的黑腹大黃蜂。黑腹大黃蜂的體型像一把有頭的匕首,天生就有強烈的攻擊性,而且毒性極強,一旦被它蜇到,你的慘叫聲會連你自己都不忍心聽。聽說,假如你把頭伸進大黃蜂窩裡,那種感覺會很像是被機關槍打到一樣。有一年夏天,有個小男孩到一棟廢棄的老房子里去探險,結果嘴唇和眼皮被大黃蜂蜇到。我看過那男孩子的臉,腫得不成人形,慘不忍睹。我甚至不忍心看到布蘭林兄弟被大黃蜂蜇成那樣。大黃蜂具有一種近乎瘋狂的野性,會突如其來地攻擊人。而且,它們會竭力把毒針深深刺進你的皮肉里。它們就跟布蘭林兄弟一樣生性兇殘。如果你要選一種最像魔鬼的動物,那麼,那絕對不會是黑貓,不會是猴子,甚至不會是最毒的蜥蜴科摩多龍。最像魔鬼的動物,永遠是大黃蜂。
我很清楚這個儀式的用意是什麼。全鎮的人都知道。那代表女王對老摩西一年一度的供奉。我不知道這個儀式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不過我聽說,那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經開始了。也許你會覺得那是一種異教徒的儀式,一種崇拜魔鬼的行徑,鎮長和鎮民大會應該要勒令禁止。自由浸禮會教會的布萊薩牧師就是這麼認為的。然而,鎮上很多白人都相信老摩西的存在,他們根本不理會牧師的反對。那種感覺,就像有人身上會帶著兔掌當護身符,有人會拿鹽從肩膀上撒向身後求平安,那些都已經成為生命中的一部分,大家都是寧可信其有,因為,上帝彰顯神跡的方式有時候是超乎我們凡人所能想象的,就算你是基督徒也不見得完全懂。
「傑伯,你給我坐下!坐下!」奶奶最後沒辦法,只好用力捶了一下爺爺瘦巴巴的屁股。爺爺皺起眉頭瞪了她一眼,然後心不甘情不願地坐下。
「科里,別看後面!」媽媽湊在我耳邊悄悄說,然後扯了一下我的衣服。「眼睛閉起來,專心禱告!」
同一時間,媽媽忽然伸手按在我手上,壓住了那隻大黃蜂。接著,她無限溫柔地輕輕握了一下我的手。
他話都還沒說完,突然聽九-九-藏-書到爺爺插嘴大叫說:「這裏快擠死了,還真像妓院發薪水的日子,你說對不對呀,湯姆?」奶奶立刻抬起手肘用力撞他的肋骨,震得他假牙差點掉出來。
她有心靈感應,能夠看穿別人的心思。這是大家都知道的。當我注意到她坐在我前面的那一剎那,她立刻就感應到了。她忽然轉過頭來,用那雙深邃烏黑的眼睛盯著我。她那種眼神彷彿能夠瞬間將人凍結,就連女巫也無力抵抗。魔女的名字叫布倫達·薩特利,一個十歲的小女孩。她一頭紅髮細得像絲,臉色蒼白,臉上滿是棕色的雀斑。她的眉毛又黑又濃,粗得像毛毛蟲,五官歪歪扭扭,彷彿那張臉曾經被人用鏟子狠狠打了一下。她右眼看起來比左眼大,鼻子尖得像老鷹嘴,底下露出兩個黑洞,而且,她嘴巴很大,兩片薄薄的嘴唇幾乎橫跨了下半邊的臉。只不過,這樣的長相併不能怪她,只能說是遺傳基因作祟。她媽媽跟她一樣也是火紅的頭髮,而且還有棕色的鬍子。而她爸爸則是滿臉的紅色大鬍子,瘦得像竹竿。有這樣的遺傳基因,難怪她看起來像幽靈一樣令人毛骨悚然。
後來,她終於停止搖晃小鍾,手臂慢慢垂下來,然後點點頭,月亮人立刻把她手上的小鍾接過去。她眼睛凝視著河面,然而,我不知道她究竟看到了什麼。接著,她往後退了一步,而那三個背著麻布袋的男人立刻站到橋邊,打開身上的袋子,從裏面拿出好幾個紙包。紙包都用細繩子綁住,其中幾個被鮮血浸透了,散發出一股生肉的腥味。他們打開紙包,把裏面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扔進黃濁的河裡。有牛排,牛胸肉,牛肋條,還有一隻拔了毛的雞。接著,他們拿出一隻塑料罐,裡頭裝的是雞內臟;一隻綠色的大碗,裏面是幾副小牛腦;一個血淋淋的紙包,裏面是牛腎和牛肝;還有一隻玻璃瓶,裏面是腌豬腳。他們依序把那些東西扔進河裡。扔完豬腳之後,接著是豬鼻子和豬耳朵。最後一項,是一顆比巨人拳頭還大的牛心。牛心掉進水裡,有如一顆紅石頭,濺起高高的水花。那三個人扔完東西之後,立刻把袋子折好,往後退開。這時,女王又往前跨了幾步,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地面上有一大攤血,她的鞋子踩在裏面。
聽說女王是1858年出生的,推算下來,她已經一百零六歲了。聽我媽說,女王本來是路易斯安那州的黑奴,南北戰爭前夕,她媽媽帶著她逃到沼澤區,後來一路逃到了新奧爾良附近的海灣。她就是在那裡長大的。住在那裡的人全是麻風病患,逃犯,還有逃亡的黑奴。而也就是在那裡,她學會了一身神秘的本事。
但魔女依然把指尖那團綠綠的東西伸向她的舌頭。
我的手放在膝蓋上。雖然那一剎那我彷彿被閃電擊中了,但我的手還是不敢動,不敢把它趕走。那隻大黃蜂慢慢爬到我食指和中指之間,然後就停住了。它尾巴上那根黑藍色的毒針在扭來扭去。
「聽到什麼?」爺爺問他。
我轉頭去看。
我乖乖閉上眼睛。沒多久,第二顆黑豆又擊中了我的頭。那種痛,會讓人忍不住想大聲慘叫。禱告的那段時間,我聽到布蘭林兄弟在我背後竊笑不已,你一句我一句好像在唱雙簧,真是邪惡到極點。看樣子,這一整天我的後腦勺會變成他們吸管吹黑豆的靶子。
後來我們發現,那顆隕石掉落到地面之後只剩下一些殘渣。一定是從外層空間穿越大氣層的時候燒毀的。有幾棵松樹起火燃燒,不過星期天晚上忽然開始下雨,火勢很快就被撲滅了。而一直到了星期一早上上課時間,那場雨還沒停。而且那一整天,天空始終一片灰暗陰沉,雨一直都沒停。氣象預報說,整個星期都會斷斷續續一直下雨。問題是,星期天就是復活節了,媽媽一直祈禱,希望雨趕快停,要不然星期六商店街的復活節遊行恐怕會大煞風景。
我想,教堂潮濕陰暗的閣樓上一定有一個大蜂窩,而且,鐵定大得像一隻足球。接著,當我看到又有十幾隻大黃蜂從那個洞口鑽進來時,嚇得目瞪口呆。故事里,馬利亞在路上遇見一個陌生人,陌生人掀開衣服,讓她看看他身體上的傷口。我猜,她內心的驚駭一定跟此刻的我差不多。而且,其他人似乎都沒有注意到。剛剛魔女挖鼻屎的時候,沒有人注意到,彷彿她是隱形的,那麼,難道那些大黃蜂也是隱形的嗎?成群的大黃蜂在天花板上緩緩盤旋,緩緩盤旋,好像在跟吊扇的葉片賽跑。此刻,它們看起來已經開始像一朵烏雲,彷彿屋外的暴風雨已經設法滲透進來了。
這時候,我們聽到奇風鎮某個角落的另一間教堂響起鐘聲,那鐘聲在滂沱大雨中隱隱約約回蕩著,聽起來恍如在夢中。我不自覺地站起來。我的下唇、肩膀和脖子後面陣陣抽痛。然而,痛苦能夠教我們學會謙卑。就連布蘭林兄弟那種狠角色也痛到像小女生一樣哭得稀里嘩啦。要是你全身插滿了大黃蜂的毒針,那麼,你還狠得起來嗎?
「歡迎歡迎,各位太陽王子!請進請進,各位月花公主!小朋友,走路小心不要跌倒喲!大家復活節早安!」在教堂門口負責接待的是樂善德醫生。據我所知,他從來沒錯過一次教堂禮拜。他是奇風鎮的獸醫。有一次叛徒身上長了虱子,就是他治好的。他是荷蘭人,說起話來還有很重的口音,不過我聽爸爸說過,早在我出生之前,他和他太太韋羅妮卡就已經從荷蘭移民到美國來了。他大概五十五歲左右,身高大約一米八,肩膀寬闊,頭已經禿了,滿臉灰白的鬍子修剪得整整齊齊。他身上穿著一套三件式的西裝,感覺很整齊,領口打著蝴蝶結,衣襟上還別了一朵康乃馨。人們走進教堂時,他會給他們取好玩的名字。我們走到教堂門口,媽媽對他笑了笑,他立刻熱情洋溢地跟她打招呼:「早安!桃子公主!」接著他和我爸爸握握手:「今年這雨下得可真大,雷鳥勇士!」接著輪到我了。他用力抓住我的肩膀,咧開嘴對我笑笑,露出兩顆銀光閃閃的門牙:「請進請進,小野馬!」
「你耳朵聾了嗎?我剛剛說什麼你沒聽到嗎?」外公的臉越來越紅了。
白人教堂在雪松街。雪松街分別和兩條街交叉,一條是邦納路,一條是山塔克街,教堂就坐落在兩個路口之間的路段上。我們開車抵達的時候,教堂里早已擠得水泄不通。雨霧蒙蒙,隱隱約約看得到教堂的霧面玻璃窗口透出燈光。我們下了車,朝燈光的方向走過去。地上濕答答的,我們辛辛苦苦擦亮的皮鞋很快就濕透了。教堂門口的屋檐下已經擠了一堆人,有人正在脫雨衣,有人正在收傘。那座教堂是1939年建的,算起來已經有點歷史了,白色粉刷已經剝落得差不多了,整棟建築看起來顯得斑駁灰暗。通常每到復活節那天,教堂都會特別粉刷一下,把門面裝點得漂漂亮亮,乾乾淨淨。可是今年忽然下了大雨,根本沒辦法粉刷,而院子里的雜草也沒辦法修剪,一塌糊塗。
如果你要我用一個詞來形容她,那就是,詭異。
「大家趕快出去!」樂善德醫生大喊。我看到三隻大黃蜂纏著他read.99csw.com光禿禿的頭頂不放,毒針連番刺進去,彷彿在他頭頂上跳躍。他太太跟在他後面跑。她滿頭灰發,鐵青著臉,頭上那頂插滿藍花的帽子已經歪了,大黃蜂在她寬闊的肩膀上爬來爬去。她一手抓著《聖經》,一手抓著皮包,跟在人群後面。她氣得齜牙咧嘴,拳頭在半空中瘋狂揮舞,彷彿想反擊那團攻擊她的烏雲。
大家之所以會叫她魔女,是因為她曾經給她爸爸畫過一幅畫。在那幅畫里,她在她爸爸頭上畫了兩隻角,身體後面還長了一根尾巴,尾端像一隻叉子。而且那天,她親口告訴美術老師狄克遜太太和全班同學,她爸爸衣櫥後面藏了一堆雜誌,雜誌里有很多男生魔鬼,他們把尾巴插|進女生魔鬼的洞洞里。不過,魔鬼對她們一家人的詛咒,並不止於衣櫥後面的秘密。有一次上看東西說故事課的時候,她用鞋盒裝了一隻死貓帶到學校去,貓的眼睛上還貼著兩枚一分錢的硬幣。另外,有一次上手工課的時候,她用綠色和白色兩種黏土堆成一片草地,草地上是一片墓園,墓園裡有好幾座墳墓,墓碑上寫著幾個同學的名字,還有他們死亡的日期。有幾個同學嚇得差點精神錯亂,因為他們看到墓碑上的日期之後,以為自己真的活不過十六歲。另外,她還很喜歡那種很噁心的惡作劇,比如說,漢堡麵包里夾了狗大便之類的。去年12月,奇風小學女廁所發生水管爆裂的意外事件。事後發現,每一個馬桶里都塞滿了筆記紙。大家議論紛紛,認為那件事一定和她脫不了干係。
不久前,有一具殘缺不全的牛屍被河水衝到石像橋下,頭和內臟都不見了。這件事是聽多拉爾先生說的。那次我和爸爸到他店裡去理髮,他神秘兮兮地跟我們說了這件事。另外,有兩個人在奇風鎮外的河邊撒網捕河蝦,結果卻看到一具屍體浮在河面上漂過去。他們說,屍體的胸口被剖開,乍看之下很像沙丁魚罐頭的蓋子被掀開一樣,而且,雙臂雙腿被連根扯掉。問題是,下游並沒有人看到那具屍體。另外,10月有一天晚上,石像橋有一座橋墩水底的部位被某種東西撞到,結果上面的好幾根支柱出現裂痕,必須用水泥補上。後來鎮長在《亞當穀日報》發表了一篇聲明說:橋墩是被一根漂流木撞到的。
拉佛伊牧師正講到他認為最精彩的地方,眉飛色舞,兩手在半空中揮舞,頭髮開始往下垂,遮住了他的臉。教堂外雷聲隆隆,雨水重重地打在屋頂上,那轟然巨響聽起來彷彿世界末日已經降臨,彷彿我們應該開始效法諾亞,開始打造方舟,把成雙成對的動物送上船。不過,這次一定要把大黃蜂排除在外。諾亞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我們一定要設法彌補。我一直看著天花板上的那個洞,恐懼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我忽然想到,可能是撒旦忽然找到了辦法毀滅我們的復活節禮拜,而那一刻,在我們頭頂上盤旋的就是撒旦的化身,它們正虎視眈眈。
我感到很羞愧。要是我長得像爸爸一樣高大,說不定我會忍不住衝上去揍他。有這樣的爺爺,真是一種恥辱,簡直是無地自容。我想,不知道自己會不會也遺傳到爺爺那種怯懦的性格。當時我還不知道,不過,後來隔了沒多久我就知道了。
哈利路亞。
我們都叫他月亮人,因為沒有人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大家都知道他已經很老很老,可是卻也沒人知道他究竟多少歲了。平常他總是深居簡出,從不離開布魯頓區,只有在每年復活節的時候才會出現。他太太也一樣。他的臉又窄又長,半邊臉的皮膚呈現出一種蠟黃色,而另外半邊臉卻又黑得像木炭。不知道那是因為天生的,還是因為染上了什麼皮膚病。兩種顏色在他臉的正中央交會,呈現出一種斑點狀的融合,那條分界線沿著額頭、沿著高挺的鼻樑一路向下延伸到下巴。他下巴上長滿了白花花的鬍子。這位月亮人是一個謎樣的人物,他兩隻手上各戴著一隻手錶,脖子上掛著一條鏈子,上面吊著一個大得像豬腳關節的鍍金十字架。我們猜,他不但是這個遊行隊伍的固定成員,而且,遊行隊伍的行進速度就是他負責掌控的。
最前面那三個背著麻布袋的人慢慢走上橋,走到橋中央時忽然停下腳步,一動也不動,乍看之下好像三座黑色的雕像。而後面隊伍里的人雖然緊緊擠成一團,但他們並不至於把整個橋面擋住。艾默里警長已經事先沿著遊行路線安置了很多路障,但其實那根本是多餘的,因為遊行隊伍自發留出了通路。
這時候,第三顆豆子又擊中了我的後腦勺。好痛,但我還是緊盯著那隻大黃蜂。我的心在狂跳,渾身直起雞皮疙瘩。接著,忽然有個東西從我面前飛過去,我抬頭一看,看到第二隻大黃蜂在魔女頭上盤旋,然後停在她頭髮上。魔女一定是感覺到頭上有什麼東西,很快就抬起手把那隻大黃蜂揮開。顯然她還沒弄清楚自己面對的是什麼。那隻大黃蜂立刻往上飛,黑色的翅膀急速拍擊,那嗡嗡聲聽起來彷彿是在怒吼。當時我以為她這下子完了,那隻大黃蜂一定會立刻衝過去狠狠地蜇她。沒想到,那隻大黃蜂竟然飛向天花板。我猜,那一定是因為它感覺到了魔女是它的同類。
這時候,我指間那隻大黃蜂開始動了。我緊盯著它。接著,我忽然感到脖子後面又是一陣劇痛,不禁皺起眉頭。又一顆豆子打中我了。那隻大黃蜂沿著我的食指慢慢往上爬,然後停在我的指關節上。它的毒針已經碰觸到了我的皮膚,那針尖感覺很像一片極細、極尖銳的碎玻璃。
禮拜結束了。
天上雷聲隆隆,下著傾盆大雨。豆大的雨點打在大家身上,可是大家卻好像渾然無覺。有人獃獃地坐在泥漿里,有人茫然地踱來踱去,而有些人就只是站著淋雨,讓冰涼的雨水冷卻一下蜇傷處的灼|熱劇痛。
「助聽器!」她終於忍不住大叫起來,「把助聽器打開啊!」
我們快走到門口的時候,外公忽然又絆倒了。爸爸立刻把他扶起來。媽媽正忙著揮開奶奶頭髮上的大黃蜂。接著,我脖子後面又是一陣火辣辣的刺痛。又被蜇了兩下,而且相隔不到一秒,那種劇痛感覺很像我的頭已經快要炸開了。爸爸攙住我的手臂,把我拉到門外。一出門口,滂沱大雨立刻打在我的頭上和臉上。大家都已經跑到門外了,然而,爸爸踩到一攤水,滑了一跤,整個人跪倒在泥漿里。我手按在脖子後面,繞著圈跑個不停,邊跑邊哭,因為實在太痛了。跑了一會兒,我腳下滑了一跤,整個人立刻摔倒在泥濘的地面上,西裝沾滿了泥巴。
到了復活節那天早上,天氣還是沒有好轉,風雨交加。起床后,我和爸爸穿上燙得筆挺的白襯衫和西裝,把鞋子刷得鋥亮的,邊打扮邊抱怨。面對這種抱怨,媽媽永遠都是那句「標準答案」。她說:「才一天嘛。」那跟爸爸的口頭禪「如假包換」有異曲同工之妙,彷彿只要她說上這麼一句,我們就會忽然覺得打領帶很舒服,也不會覺得領口被勒得喘不過氣來。復活節是我們這個家族的大日子,媽媽會打電話給外公、外婆,而爸爸也會接著打九*九*藏*書電話給我爺爺傑伯和奶奶莎拉。每年復活節,我們全家族的人都會在奇風第一衛理公會教堂齊聚一堂,聽牧師傳揚主耶穌基督死後復活的奇迹。
她那雙黑眼珠一眨也不眨,嘴巴開始慢慢張開。
我忽然想到,他們剛剛扔進河裡的,說不定就是他們的復活節大餐。
她那張歪歪扭扭的嘴忽然露出一抹微笑。我拚命想移開視線,然而,她那烏黑銳利的眼睛彷彿有一股魔力,我像中邪了一般根本無法移開視線。我心裏想,我被她制住了。有時候,當你希望大人多注意你,多關心你一下,他們偏偏就心不在焉。而有時候,當你希望大人不要來管你,他們偏偏就會死盯著你。大人好像都是這樣。就像那一刻,我好希望爸爸或媽媽開口叫布倫達轉頭看前面,專心聽拉佛伊牧師講道,偏偏他們渾然無覺,彷彿魔女施展法力變成了隱形人,他們根本看不見她。除了我,沒有人看得見她。此時此刻,我成了她的獵物。
外公外婆也坐在同一排長椅上。外公穿了一套皺條紋西裝,可是尺寸太大,乍看之下彷彿被雨水浸濕了,整整大了兩號。他滿頭白髮往後梳得很平整,穿著白襯衫,打著藍蝴蝶結,脖子被領口勒住了,皮膚上擠出一堆褶皺。他那條木頭義肢的腿伸到前面那排椅子底下,眼神看起來好像很痛苦,而且,再加上他的位子就在我爺爺旁邊,那就更痛苦了。他們兩個坐在一起顯得很不協調。至於我外婆呢,她就顯得喜氣洋洋。她穿著一套如青草般翠綠的洋裝,戴著白手套,帽子上插了好幾朵小白花。她那可愛的橢圓形臉蛋顯得容光煥發。她坐在我奶奶莎拉旁邊,兩個人看起來就像姐妹花。奶奶一直伸手去扯爺爺的西裝外套,拚命想叫他坐下來別再丟人現眼。爺爺一年到頭永遠是那套黑西裝,復活節是那套,參加葬禮也是那套。爺爺站在那邊像個交通警察一樣,叫他那一排的人坐進去一點,擠一下,騰出位置來,然後大叫了一聲:「來,這邊又多了兩個座位!」
全世界只有一個人敢在教堂里大呼小叫。
拉佛伊牧師講道講到一半,外面忽然雷聲大作。那一剎那,我忽然察覺到坐在我前面的那個人是誰了。
那一剎那,我整個人立刻被一股無比的恐懼淹沒。坐在我後面的人,眼睛是灰色的,眼神比刀鋒更凌厲。是布蘭林兄弟:戈薩和戈多。他們的爸媽分別坐在他們兩邊,正低頭全神貫注地禱告。我猜想,他們一定是在為他們的骨肉禱告。兩兄弟都穿著白襯衫,藍西裝,而且都打著條紋領帶,不過,顏色不太一樣。戈薩是白底黑條紋,戈多是白底紅條紋。大一歲的戈薩頭髮比較白,而小一歲的戈薩頭髮比較黃。他們的臉看起來很像那種魔鬼的雕像,連臉型的骨架都充滿殺氣——下巴有點突出,額頭像大理石板,而那高聳的顴骨銳利如刀鋒,彷彿你不小心碰到就會皮開肉綻。我轉頭去看他們,只有短短的一剎那,但我已經看到兩張殺氣騰騰的臉,看到戈多伸出中指朝我比一個很粗鄙的手勢,而戈薩正把一顆小黑豆塞進吸管里,準備下一波攻擊。
她慢慢抬起右手。她的右手彷彿一個白色的小蛇頭,長著髒兮兮的綠色尖牙。接著,她慢慢地伸出食指,伸向她的鼻孔,那動作既邪惡又優雅。然後,那根手指慢慢伸進鼻孔里,那一剎那,我腦海里忽然浮現出一種怪異的幻想,以為她會把整根手指頭塞進去,沒想到她手指頭很快又拿出來了,指尖上有一團玉米粒大小的東西,綠綠的,亮亮的。
「傑伯!趕快去幫他!」奶奶大叫。沒想到,爺爺已經自顧自跟一群人擠在走道上沖向門口去了。
那麼,你怎麼解釋那神秘的吼聲?
又有更多的大黃蜂飛進來了。密閉的教堂里空氣很潮濕,熱氣蒸騰,大黃蜂在半空中盤旋。我開始計算。八……九……十……十一。有幾隻停在旋轉的扇葉上,彷彿正在玩旋轉木馬。十四……十五……十六……十七。接著,又有一群黑壓壓的大黃蜂從洞口鑽進來了。二十……二十一……二十二。數到第二十五隻,我就沒再往下數了。
沒多久,一輛大型老式轎車沿著商店街慢慢開過來了。那輛車是從布魯頓區出發的,沿著遊行路線一路開過來。車身上鑲滿了閃閃發亮的塑料鑽石,從引擎蓋一直鋪到後行李箱蓋上。車子開到橋中央的時候忽然停下來,接著,司機走下車,拉開後車門。有人從車子里鑽出來,月亮人趕緊攙住她滿是皺紋的手,扶她站起來。那就是他太太。
她的舌尖碰觸到那團綠綠的東西、髒兮兮的指甲,一條黏黏的東西垂了下來。
「我的腿卡住了!」外公大叫起來。
隊伍最後面,遠在婦女和小孩後面,是一個瘦瘦高高的男人。他穿著一套黑色燕尾禮服,戴著一頂高禮帽,身上背著一面鼓,一隻手戴著黑手套,輕輕拍打著鼓面。今天早上,鎮上這麼多人頂著寒風、冒著大雨站在街頭,就是在等著看這個人,還有,他的太太。此刻,他獨自一人走在隊伍最後面,低著頭。不過,再過不久他太太就來了。
我也痛得要命,有點神志不清了,不由得開始胡思亂想。我彷彿看到教堂里那些大黃蜂正在慶祝,畢竟,對它們來說,復活節一樣是復活節。冬天的時候,蜂巢被凍幹了,而冬眠的幼蜂也都凍僵了。而此刻,它們剛從死寂的冬季蘇醒過來,彷彿《聖經》故事中的天使滾開墓穴的巨石,迎接春天的重生。而且,它們也等於給我們上了一課,告訴我們生命是多麼的堅韌,多麼的不屈不撓。它們用毒針給我們上的這一課,比拉佛伊牧師的任何一次佈道都更有說服力,我們一輩子都忘不了。我們每個人都親身體驗到最殘酷的人生教育。
它叫老摩西。我從來沒有親眼看過老摩西,不過九歲那年有一天晚上,我聽到過它的吼聲。至少,我認定那就是老摩西的吼聲。當時剛下過一場大雨,空氣很潮濕凝滯。我聽到一陣低沉的轟轟聲,聽起來很像教堂里老風琴最低的那個音。那聲音非常低沉,彷彿你的身體先感覺到震動,然後才聽到聲音。沒多久,那低沉的隆隆聲漸漸變成一種嘶吼。聽到那聲音,全奇風鎮的狗都發了瘋似的狂吠起來。但沒多久,那吼聲忽然又不見了。回想起來,那大概持續了五六秒鐘。第二天,全校的學生都議論紛紛。本和戴維·雷認為那是火車的汽笛聲,而約翰尼則不發表任何意見。回到家之後,爸媽也說那一定是火車的汽笛聲。問題是,幾天後我們卻發現奇風鎮外三十公里處有一段鐵軌被大雨沖毀了,而且那天晚上並沒有列車從伯明翰那邊開過來。
「丹巴拉,丹巴拉,丹巴拉!」女王又繼續召喚了幾聲,一動也不動地站在橋邊低頭看著橋下的水流,就這樣站了大概有三四分鐘。最後,她深深嘆了口氣,轉身走回那輛鑲滿了塑料鑽石的老式轎車。隔著她帽檐的白紗,我注意到她眉頭緊鎖。她是看到了什麼嗎?還是說,她沒看到她預期應該要看到的東西?她坐上車,月亮人也跟著坐上車。司機關上車門之後,坐上駕駛座,然後車子開始倒退,退到路面比較寬的地方,車九九藏書子掉了個頭,往布魯頓區方向開回去。這時候,遊行隊伍也開始沿著原路往回走。通常在這時候,那些遊行的黑人會開始有說有笑,會停下來跟路邊圍觀的白人朋友聊天。可是那天,在那個復活節前夕的星期五,在那個異乎尋常的日子,女王鬱悶的心情似乎感染了每個人,大家都沒什麼心情說笑。
他剛剛拋下我們一家人自顧自跑掉了。我忽然覺得他真是個懦夫,而且就像背叛耶穌的猶大一樣。雖然他拿泥巴敷在我脖子上,但我一點都不感謝他。
「我幫你們留了位子!」爺爺大嚷著。台上的格拉斯兩姐妹被他嚇得亂了手腳,鋼琴、風琴都走了音。「你們還不快點!再慢位子就被人搶走了!」
媽媽忽然慘叫一聲,同一時間,牧師也慘叫起來。那彷彿是一個信號,那群大黃蜂已經等很久了。
接著,我注意到有人走到我旁邊彎腰看著我。我感覺到冷冰冰的泥巴貼到我脖子後面蜇傷的地方。我抬頭一看,看到爺爺那張滿是雨水的臉。他的頭髮像刺蝟一樣一根根豎起來,那模樣彷彿剛剛遭到電擊。
「乖孩子,你看起來氣色真好!」爺爺又插嘴了。他手伸得好長,從奶奶面前伸過來拍拍我的膝蓋。「麗貝卡,你有沒有讓這孩子多吃點肉呢?小孩子正在長,要多吃點肉才長得出肉,知道嗎?」
爸爸拉我站起來。我聽到左耳邊傳來可怕的嗡嗡聲,那短短的一剎那,我立刻感覺到耳垂被蜇了一口。我痛得眼淚差點掉出來。「哎喲!」我聽到自己慘叫了一聲。然而,整間教堂里充滿了此起彼伏的慘叫聲,再多一聲慘叫也不會有人特別注意,不過,另外兩隻大黃蜂注意到了。其中一隻飛到我肩膀上,毒針刺穿了我的西裝外套,刺穿了我的襯衫,而另一隻沖向我的臉,我立刻感覺上唇彷彿被一根非洲土人的長矛刺中。我發出一聲凄厲的怪叫:噢哇哇噢哇!你一定聽不懂我在叫什麼,但你一定感覺得到我痛到什麼程度。於是我也跟大家一樣,兩手在半空中瘋狂揮舞,跟那團黑壓壓的旋風搏鬥。這時候,我忽然聽到一聲刺耳的尖叫,但聽起來又有點像狂笑。我已經痛得淚眼模糊,但我還是轉頭去看,結果,我看到魔女站在長椅上跳來跳去,咧開血盆大口狂笑,臉上爬滿了大黃蜂。
爸媽和我擠進那排座椅。外公跟爸爸打招呼說:「湯姆,真高興又見到你了。」兩個人握握手,然後他又接著說:「可惜我好像看不清楚。」他眼鏡上結了一層白霧,於是他把眼鏡摘下來,掏出手帕擦擦鏡片,「這五六年來的復活節禮拜,今年是我見過人最多的——」
滂沱大雨中,復活節的鐘聲響徹了整個奇風鎮。
她就是女王,而布魯頓區就是她的王國。整個奇風鎮沒有人知道她叫什麼名字,只知道她叫女王。事實上,就連整個布魯頓區也沒人知道她真正的名字。稱呼她女王確實很貼切。她整個人散發出一種無與倫比的高貴優雅。
「剛剛樂善德醫生叫我什麼你聽到了嗎?」一進入教堂,我立刻跟爸爸說,「他竟然叫我小野馬!」也許是因為我才剛受洗沒多久,他認定我野性未脫吧。
第二天,雨勢更大了,雷電交加,烏雲籠罩了整個奇風鎮上空。商店街的復活節遊行取消了,鎮上文藝委員會和商會的人都大失所望,比如小范德康先生。小范德康先生家裡經營農牧五金行,過去的六年來,每年復活節他都打扮成復活兔,開車跟在遊行隊伍最後面。這項任務本來一直是他爸爸老范德康先生負責的,可是後來老范德康年紀大了,跳不動了,只好交給他。每年復活節,商店街沿路的店家都會撒糖蛋給小朋友,而且,不但在店門口撒,他們的家人也會在遊行的時候開車沿路撒。另外,陽光會的那些太太、小姐們也可以趁機展示她們的漂亮衣服,而全鎮的男人和小孩,還有退伍軍人協會的老兵,也可以趁機會威風凜凜地跟在掌旗人後面。還有,亞當谷中學的年輕女孩子組成了一個南方美國甜心會,每年復活節的時候,她們都會穿上環狀裙,在遊行隊伍里耍陽傘。結果,遊行取消了,這一切就全部泡湯了。
我沒吭聲。雖然我眼睛看著他,可是感覺上卻好像看不見他。他說:「你不會有事的。」說完他就挺身站起來,走過去看奶奶。奶奶和媽媽、外婆三個人抱成一團。那一刻,我忽然覺得他看起來好像一隻全身濕透的瘦巴巴的老鼠。鼠輩。
「我在跟湯姆講話,你能不能不要插嘴?」外公忍不住開口罵爺爺,他的臉漲紅了。「打從我坐下來到現在,還沒有機會開口說半句——」
拉佛伊牧師高舉雙手,用一種收尾的口氣大聲說:「最黑暗的日子過去了,在那個光輝燦爛的早晨,天使降臨,啊啊啊——!」他本來高舉雙手要迎接天使,沒想到卻突然發現手上爬滿了小小的翅膀。
上百根毒針組合成的一團烏雲凌空壓下,有如一張網,罩向底下那群驚慌失措的獵物頭頂。
大家奮不顧身地沖向門口,雨衣和雨傘扔了一地。大家都顧不了那麼多了。他們滿腦子只想趕快逃脫這種萬箭穿心般的煎熬,他們寧願到外面去面對那洪水般的滂沱大雨。這群教友剛進教堂做復活節禮拜的時候,個個都是彬彬有禮的基督徒,堪稱文明人的典範,然而一到了外面,他們都變成了徹底的野蠻人。女人和小孩在泥濘的院子里摔得東倒西歪,而男人被他們絆倒,摔成狗吃屎的姿勢,整個臉摔進泥漿里。濕答答的復活節紙帽像輪子一樣滿地亂滾,最後被傾盆大雨淋得濕透,變成一攤攤的爛紙。
我還是先告訴大家一些關於大黃蜂的知識。
而那一刻,那個詭異的女孩正死盯著我。
接下來,拉佛伊牧師要大家禱告,我立刻低下頭,用力閉上眼睛。
由於下雨,窗戶都緊緊關著,裡頭空氣很滯悶。地板上濕答答的,牆壁在滲水,天花板上的吊扇轉動時嘎吱作響。教堂里飄散著一股混雜到無法形容的氣味,有成百上千種香水味,刮胡水味,洗髮精味,還有花香味,因為有人衣領上、帽子上插著花。接著,穿著紫袍的唱詩班排成一列走進教堂。結果,他們第一首聖詩都還沒唱完,我已經汗流浹背。聖詩唱完之後,全教堂的人都站起來唱一首讚美詩。唱完了,大家又坐下。接著,兩個又圓又胖的太太走到前台,開始勸大家捐獻,說是要救濟亞當谷的窮苦人家。那是加里森太太和普拉斯摩太太。接下來,大家又站起來唱了另一首讚美詩,唱完了又坐下。爺爺和外公唱起歌來聲音洪亮得驚人,簡直就像沼澤池塘里的牛蛙。
女王到了。
走在隊伍最前面的是三個男人,他們都背著一隻粗麻布袋,脖子上掛著一串項鏈壓在領帶上。那串項鏈是由很多東西串成的,包括琥珀珠、雞骨頭,還有河裡的小貝殼。在那個復活節前夕的星期五,馬路上濕答答的,天空依然陰雨綿綿,但遊行隊伍里的人都沒有打傘。一路上,他們都沒有跟路邊圍觀的人說話,就算有人不懂規矩開口跟他們說話,他們也都不回答。我注意到遊行隊伍正中央那個人就是萊特富特先生。雖然全奇風鎮的人他都認識,但他並沒有左https://read•99csw.com顧右盼。他眼睛直視著前方,盯著他前面那個人的背。奇風鎮和布魯頓區是兩個緊密相連的小世界,而馬庫斯·萊特富特則是這兩個世界共有的珍貴資產。他有一雙靈巧的手,天底下沒有任何東西是他修不好的。只要是人的頭腦設計得出來的東西,他都有辦法修好,只不過,他修東西的速度慢得出奇。等到他修好一樣東西,原本光禿禿的地上大概都已經長出比人高的草了。另外,我看到丹尼斯先生也在遊行隊伍里。他是奇風小學的警衛。還有,我也看到了衛佛丹恩太太。她是教會的廚師。另外還有珀爾太太,她是商店街麵包店的老闆娘,個性很活潑開朗,平常一看到人總是笑呵呵的。可是今天她卻是一臉嚴肅,頭上戴著一頂透明的塑料雨帽。
「湯姆!這邊這邊!老天,你眼睛瞎了嗎?」
「小子,你還好嗎?」他問我。
遊行隊伍保持著一種穩定的速度繼續往前走,慢慢穿過奇風鎮中心,走向酋長河上那座石像橋。要等隊伍走到那邊,恐怕還要等上一段時間,不過,就算上學遲到也要繼續等,因為絕對值得。事實上,每逢復活節前夕的星期五,學校都會特別把上課時間延後到十點,不會準時上課。
魔女。
接著,里士滿·拉佛伊牧師上台了。他身體圓滾滾的,臉蛋肥嘟嘟的。他站到講壇後面,開始宣揚耶穌基督死而復生的奇迹,他說,這真是一個神聖的日子。拉佛伊牧師左眼上方的頭上有一撮棕色的頭髮,兩鬢的頭髮已經灰白。每到禮拜日,他的頭髮總是往後梳得很整齊,可是一開始講道,他開始手舞足蹈,唾沫橫飛,那撮棕發就會開始散亂,垂到前面像一道金黃色的瀑布遮住他的臉。他的太太叫埃絲特,三個孩子分別是馬太、路加和約翰。
我抬頭看著天花板。
教堂的木質天花板上有好幾個吊扇嘩啦啦轉個不停,但裡頭依然熱氣蒸騰。格拉斯家兩姐妹坐在教堂最前面,一個彈鋼琴,一個彈風琴。這兩姐妹可以說是「怪異」這兩個字最完美的詮釋。雖然她們不是那種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同卵雙胞胎,但也長得夠像的了。如果她們兩個人面對面站著,你很可能會誤以為是其中一個站在鏡子前面,只是鏡面稍微有點扭曲。兩個人個子都很高,都是瘦骨嶙峋,而且都梳著尖塔般的高聳髮型,唯一的差別在於,索妮亞頭髮的顏色是淡金色,而凱塔琳娜則是金黃色。兩個人都戴著厚厚的黑框眼鏡。另外,索妮亞只會彈鋼琴,不會彈風琴,而凱塔琳娜則剛好相反。兩姐妹都沒結婚,常常吵架,可是偏偏卻又住在一起。她們住在山塔克街,她們家房子的形狀看起來很像一個薑餅屋。要是你當面問她們的年齡,你會得到好幾種不同版本的答案,五十八歲,六十二歲,六十五歲,就看你問的是誰。她們最怪異的地方,應該就是她們的衣著了:索妮亞的衣服全是藍色的,只是深淺不同,而凱塔琳娜則全是綠色的。這麼一來,無可避免的,我們這些小孩稱呼她們的時候,一個理所當然就是「藍色格拉斯小姐」,而凱塔琳娜理所當然就是……自己猜吧。不過,儘管怪異,她們彈琴的技術可真是好得沒話說。
天花板上有好幾個吊扇,其中一個旁邊有一個小洞,大概有一枚硬幣那麼大。我看到三隻大黃蜂從洞口飛進來,飛向底下的人群。過了幾秒鐘,又有兩隻飛進來了。教堂里很悶,幾隻大黃蜂在凝滯潮濕的空氣中盤旋飛舞,彷彿在尋找新鮮空氣。
有人拿了一座小鍾給她。她站在橋中央,低頭看著緩緩流動的黃濁河水,然後開始輕輕擺動手上的小鍾,不停地擺動。
她很瘦,身子單薄得像一片影子,而且,也黑得像影子。她的頭髮白得像雪,脖子很長,肩膀纖細,可是儀態卻很挺拔,整個人散發出一種帝王般的氣質。她穿的衣服並不華麗,也不是什麼名牌。相反的,她穿的只是一件黑袍,腰上系著一條銀帶子,腳上是一雙白鞋,頭上戴著一頂圓盒形的小白帽,帽檐垂著白紗。她手上的白手套很長,一直拉到手肘。月亮人扶她下車的時候,司機立刻打開一把傘撐在她頭上。
拉佛伊牧師是最後一個出來的。他一衝出來就立刻關上教堂大門,然後轉身用背頂住門,那副模樣彷彿被他關在裏面的是魔鬼。
女王要召喚河底的怪物。怪物深藏在河底的泥沙里,女王要把它召喚到河面上來。
我根本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的動作,感覺整個胃忽然扭絞成一團。
我聽到爺爺慘叫了一聲:「該死的!」大黃蜂蜇上他了。外婆則是一聲尖叫,那聲音聽起來好像歌劇的女高音。魔女的媽媽被大黃蜂蜇到脖子後面,立刻大聲哀號起來,魔女的爸爸則是高舉著兩隻瘦骨嶙峋的手臂在半空中揮舞,而她卻放聲狂笑起來。而我後面,布蘭林兄弟的慘叫聲聽起來有點沙啞。那根用來吹豆子的吸管已經被他們丟在地上了。凄厲的慘叫聲響徹了整間教堂。放眼望去,只看到盛裝打扮的男男女女跳來跳去,兩手在半空中瘋狂揮舞,彷彿在奮力抗拒來自另一個時空的惡魔。拉佛伊牧師間歇性地狂跳了好幾次,彷彿每被大黃蜂蜇上一口,他就會痛得跳一下。他那雙手已經腫了好幾個包,只見他發了瘋似的拚命甩手,彷彿想把手掌從手腕上甩掉。整個唱詩班的人也在放聲高唱,只不過,這次唱的不是聖詩,而是凄厲的慘叫聲。有人被蜇到臉頰,有人被蜇到下巴,有人被蜇到脖子。眼前的景象,彷彿一道黑色旋風在教堂里盤旋掃蕩,掃過每個人臉上,繞著每個人頭上盤旋,就像一頂頂黑色的皇冠。這時有人忽然大叫起來:「趕快出去!趕快出去!」接著我聽到有人在我背後大叫:「到門外去!趕快跑!」格拉斯兩姐妹跑散了,各自沖向門口,大黃蜂停在她們頭髮上。那一瞬間,大家立刻站起來往門口衝過去。才不過十秒鐘之前,這群教友是那麼的寧靜祥和,而此刻,他們彷彿突然變成了驚慌逃竄的牛群。
我幫爸爸把外公的木頭義肢從椅子下面拉出來。大黃蜂瘋狂叮上了爸爸的手,毒針每刺一下,爸爸就倒吸一口氣。媽媽、外婆和奶奶掙扎著跑向走道,可是走道上擠滿了人,有人摔倒在地上,後面的人被絆倒又疊上去,好像在疊羅漢。拉佛伊牧師和他太太埃絲特把他們的孩子圍在中間。他五根手指腫得像五根並排的香腸,但他還是拚命用手去護住孩子們的臉。埃絲特一直在哭。唱詩班一鬨而散,有人甚至把身上的紫袍脫下來丟在地上,我和爸爸把外公扶到走道上。大黃蜂一直蜇他脖子後面,他痛得滿頭大汗。爸爸幫他把大黃蜂趕開,可是成群的大黃蜂還是繞著我們盤旋,虎視眈眈,彷彿印第安人包圍拓荒者的車隊。小孩子放聲大哭,太太們驚聲尖叫,然而,大黃蜂還是不斷地撲向他們,用毒針蜇人。「趕快出去!趕快出去!」樂善德醫生在門口大喊。他一邊大喊,一邊把擠在門口的教友一個個推出去。他太太韋羅妮卡身材粗壯,簡直堪稱虎背熊腰。她甚至有力氣把男人一把提起來往門外扔。
我知道她在做什麼。媽媽也知道。事實上,在場圍觀的人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