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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春天的痕迹 第五章 腳踏車之死

第一部 春天的痕迹

第五章 腳踏車之死

我的腳踏車是在跳蚤市場買的,當年剛買的時候就已經是十幾年的老爺車了。而那一刻,滂沱大雨中,我坐在地上,心裏已經明白,它終於壽終正寢了。人類曾經用工具賦予它生命,而此刻,它的靈魂已經脫離了斷裂的車體,在大雨中飄向天堂。車體已經扭曲斷裂,而固定把手的螺絲釘只剩一顆,整隻把手就懸在那顆螺絲釘上。坐墊一百八十度向後倒轉,彷彿一顆脖子被扭斷的頭顱。鏈條從齒輪上鬆脫,輪胎從輪框上脫落,斷裂的輪輻一根根橫七豎八。看到眼前的殘破景象,我差點就哭出來。儘管我很傷心,我明白哭是沒有用的。總之,腳踏車已經徹底解體了,它壽命到了。就這麼簡單。而且,我不是它的第一任主人,對它的感情畢竟沒那麼深。而且,這輛腳踏車在它第一任主人手中已經很多年了,長年累月在路上賓士,在風吹日晒中損耗,它已經衰老了。既然已經被主人遺棄,既然已經衰老不堪,要是它真的有靈魂,那麼,說不定它渴望早日解脫。其實,它從來不曾真正屬於我。儘管它曾經陪著我東奔西跑,然而,踏板和把手上卻還殘留著前一任主人的記憶。也許,在那個下雨的星期三下午,它終於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因為它知道,我渴望的是一輛真正屬於我的腳踏車。也許就是這回事吧。而我唯一能夠確定的是,接下來回家的路程,我只能走路了,而且,我沒辦法拖著腳踏車殘骸一起走。
「我相信我一定見過你。」斯卡利先生對我說,「當年你爺爺跟我還有點交情,我還記得你爸爸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的樣子。」
爸爸舉起雙手。「斯卡利太太,我叫湯姆·麥克森,奇風鎮來的。」
「謝謝你。」他轉身往後面走去,我跟在他身後。我們走了大概五六步,斯卡利太太忽然大聲說:「嘿,我先聲明,要是你們被什麼東西絆倒了,摔斷了腿,我們可不負責任。聽到了嗎?」
「他在家嗎?麻煩一下,我只是想問他幾句話。」
而此刻,我們就是在十六號公路上。而當初那輛燒毀的車,就是午夜夢娜。史蒂維·考利當時就在車上。
「為什麼?這東西會變成頭條新聞!」
聽說非洲某些地方有大象的秘密墳場。垂死的大象會自己走到那裡,找個地方躺下來,卸下滿是皺紋的笨重軀殼,靈魂慢慢飛上天。我相信,當時我看到的,就是腳踏車的秘密墳場。年復一年,那些腳踏車在風吹日晒下逐漸腐朽,然而,它們的靈魂早已告別了賓士的歲月,消散無蹤。在那一大堆腳踏車的殘骸中,有些早已被鐵鏽徹底蝕爛,就像一片片的金屬枯葉,等著在秋天的某個午後被人一把火燒成灰。而有些車體上還殘留著某些破碎的零件,比如說,有幾盞頭燈早已破碎,但它掛在車上那種姿態卻彷彿依然目空一切。另外,有些把手早已扭曲變形,但上面的橡皮握把還在,彩色橡皮絲垂下來,乍看之下彷彿一道道快熄滅的火苗。那一刻,我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幕景象,我彷彿看到很久以前,那些腳踏車上的烤漆都還是新的,輪胎也是新的,新齒輪油光發亮,新的鏈條繞著齒輪嘎嘎旋轉。我忽然一陣感傷。當時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觸,也許,那是因為我忽然體會到,天地萬物都有盡頭,無論我們多愛,無論我們多想挽留,它們終究會有消失的一天。
當時我正用力踩著踏板,在水流成河的迪爾曼街上掙扎前進。沒多久,我忽然感覺車身一震,發現前輪陷進了一個水坑。那是路面上的一道裂縫形成的水坑。那一刻,我那輛被鐵鏽蝕爛的古董腳踏車徹底解體:把手應聲斷裂,前輪的輪輻也咔嚓一聲全部斷開,坐墊鬆脫,車體的每一個接合點也全部斷裂。我整個人摔到地上,趴在水裡,水流灌進我那件黃色的雨衣里。我趴在那裡,整個人愣住了,一時反應不過來自己到底是怎麼摔倒的。後來,我坐起來,伸手揉揉眼睛,擦掉臉上的水,然後低頭看看腳踏車。那一剎那,我明白,它已經死了。
就是這裏沒錯,可是,腳踏車的殘骸已經不見了。爸爸把車停到路邊,跳下車,走到那戶人家門口敲敲門。我看到門開了,一位白頭髮的太太從門縫探頭出來。爸爸跟她說了幾句話,然後我看到那位太太伸手指向馬路。接著,爸爸又回到車子旁邊,帽檐滴著水,身上那件制服外套也濕透了。他縮起身體坐上駕駛座,關上車門,然後說:「是這麼回事兒,她說她剛剛到門外的信箱拿信,看到有輛腳踏車在橡樹下,就打電話給斯卡利先生,請他來把腳踏車收走。」埃米特·斯卡利是我們奇風鎮的回收業者。他常常開著那輛淺藍色的敞篷小貨車在鎮上跑來跑去,車身上用紅油漆噴了「斯卡利舊貨回收場」幾個字和電話號碼。爸爸發動引擎,轉頭瞪著我。那種嚴厲的眼神我很熟悉。他生氣了。而且我知道,接下來我一定有苦頭吃的。「你為什麼不去找那位太太,告訴她你暫時先把腳踏車放在那邊,等一下會回來拿?你有想到過嗎?」
屋子裡飄散著一股雨水味,還有從地下室飄上來的濕木板和濕泥巴的氣味。由於https://read.99csw.com雨勢太大,愛之頌戲院屋頂漏水,取消了星期六的放映。瀰漫的濕氣已經濃到化不開,感覺彷彿連空氣都要發霉了。復活節過了一個星期之後,那天吃晚飯時,爸爸看著霧茫茫的窗戶,忽然說:「雨再這樣繼續下不停,我們恐怕得像魚一樣用鰓呼吸了。」
「據我所知,目前還沒有。」爸爸的聲音有點顫抖。每天晚上睡覺的時候,他眼前一定會浮現出當時的景象,彷彿看到車子在他面前往下沉,彷彿又看到那個人兩手被銬在方向盤上。
我覺得斯卡利先生好像不需要擔心有人會來偷他的東西,因為,門廊上有兩隻紅色的獵犬趴在地上。我們車子才剛停好,爸爸才剛打開車門,那兩隻獵犬就立刻跳起來,瘋狂掙扎,彷彿想把繩子扯斷。過了幾秒鐘,紗門嘩啦一聲打開了,一位太太從屋子裡走出來。她個子小小的,看起來有點虛弱,一頭白髮綁成一條辮子,手上抓著一支來複槍。
本來我也可以自己告訴爸爸,說那輛腳踏車根本修不好。而事實上,我也真的說了,只可惜,小孩子講的話,大人通常都不當一回事。
「沒有,」我老實承認,「我沒想到。」
「我們的斯沃普鎮長可不這麼認為。」他站在窗口轉過來面向我們,我注意到他眼中閃過一絲陰影。「一開始斯沃普認為我在騙他,後來,他叫帕里什醫生過來看看,結果,帕里什醫生又叫樂善德醫生也過來看。他們倆都認為那是某種爬蟲類的尖牙。後來,我們在鎮長辦公室開了一個會。那是秘密會議,沒有人知道。斯沃普說他不想讓外界知道這件事。他說尖牙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貿然發布,可能會引起不必要的恐慌,那太不值得。」說著,他把爸爸手上的那塊木頭拿回去。「當時我說,『盧瑟·斯沃普,要是酋長河裡真的有一隻怪獸,大家一定會很想看看證據,你不覺得嗎?』結果他看看我,嘴裏咬著煙斗,然後說,『大家都知道河裡有一隻怪獸,不過,要是真的看到證據,大家會被嚇死。』接著斯沃普又說,『要是河裡真的有一隻怪獸,那麼,那也是我們奇風鎮的怪獸,不要讓外面的人知道。』所以,這件事就這樣了結了。」斯卡利先生把那塊木頭拿給我,「科里,想摸摸看嗎?這樣你就可以去告訴你的朋友說你摸過這顆尖牙,要不要?」
外頭天色越來越暗了,爸爸說我們該回家了。他跟斯卡利先生說了聲謝謝,耽誤了他不少時間,並且謝謝他帶我們去看腳踏車是怎麼處理掉的。斯卡利先生一跛一跛地帶我們走出去,走到一半爸爸又對他說:「這不能怪你。這本來就是你該做的。」
說真的,我們幾乎已經快要認不出它了。它已經生滿了銹,整個扭曲變形,皺成了一團廢鐵,擋風玻璃不見了,車頂也被壓扁了,不過,車身的黑色烤漆還沒有完全剝落。引擎蓋只剩一小片,然而,那一小片上卻清清楚楚看到一團火焰圖案。
「它完全沒有痛苦。」斯卡利先生對我說。我點點頭。
「看不出來。」爸爸說。我也搖搖頭。
沒錯,那輛車就叫做午夜夢娜。那輛車的主人叫史蒂維·考利,大家都叫他小個子,因為他雖然已經二十歲了,但身高差不多隻有一米六。他抽煙抽得很兇,一根接著一根,也許就是因為這樣他才會長不高。
接著,斯卡利先生把那塊木頭放回架子上,關上櫃門。屋外又開始下大雨了,劈里啪啦打在鐵皮屋頂上。「下這麼大的雨,」斯卡利先生說,「老摩西一定很樂。」
「沒錯。天地萬物都會死。那輛腳踏車壽命已經到了,不管你有多愛它,不管你花多少錢,都不可能修得好。就這麼回事。有時候,有人會把腳踏車送來我這邊,有時候是有人打電話叫我過去收。那些腳踏車都一樣,都已經死了。科里,在我還沒有過去收你的腳踏車之前,你應該就已經知道它死了,對不對?」
雨果然一直沒停,空氣已經潮濕到快要凝結成水了。烏雲籠罩了整個天空,半點陽光都透不進來,整個奇風鎮彷彿變成了一片陰暗的沼澤。家家戶戶的院子都變成了小池塘,街道變成了溪流,學校開始提早放學,讓大家可以早點回家。那個星期三下午,我永遠記得,就在兩點四十三分的時候,我的腳踏車死了。
我立刻汗毛直豎,猛站起來,全身起了雞皮疙瘩,感覺彷彿成千上萬的螞蟻在我身上爬。那是一輛黑色的車子,底盤很低,外形很剽悍,鍍鉻的水箱罩閃閃發亮,像黑豹的森然利齒。我們後面是一條長長的彎道,剛剛爸爸開過來的時候小心翼翼,不斷地交互踩剎車和油門,然而,那輛車卻一轉眼就繞過那個彎道,快如閃電。我們車子的引擎轟轟作響,可是後面那輛車卻悄無聲息。我看到駕駛座上有個人影,而且那人臉色一片慘白。我注意到烏黑的引擎蓋上有橙紅色的火焰圖案。那輛車迅速逼近,幾乎快要撞上我們了,而且絲毫沒有要減速或轉彎的跡象。我立刻轉頭朝爸爸大喊了一聲:「爸爸!」
快走到門口的時候,斯卡利先生忽然說:「車子沉到湖裡那件事,我九九藏書聽說了。」他的聲音在庫房裡回蕩著,這時我感覺到爸爸忽然緊張起來。「一個人那樣死去,真的很悲哀,沒辦法舉行基督徒式的葬禮。」斯卡利先生又繼續說,「艾默里警長找到線索了嗎?」
「對,」我說,「我知道。」
我又轉頭看後面。
但我不敢說。我的麻煩已經夠多了。
「噢,對了!真不好意思,我竟然沒有一眼認出是你。」斯卡利先生跟爸爸握握手,「那麼,這就是傑伯的孫子?」
「我大概猜得出來那個人是誰,還有,是誰殺了他。」斯卡利先生說。我們走到門口了,可是雨勢還是很大,劈里啪啦打在那堆積如山的廢棄物上。天色已經變成青色。斯卡利先生靠在門框上,眼睛盯著我爸爸。「那個人一定是不小心踩到了布萊洛克那一家人的地盤。他不可能是我們鎮上的人,因為,只要你住在奇風鎮,你一定知道布萊洛克那家人是天底下最狠毒、最好色的惡棍。韋德·布萊洛克,霸丁·布萊洛克,還有唐尼·布萊洛克,他們一定還躲在山上的森林里。還有他們的爸爸畢剛,那個人比撒旦還惡毒。錯不了,那個人鐵定是被布萊洛克他們那一家子幹掉的,然後扔進了湖裡。絕對錯不了。」
「我叫湯姆·麥克森。」說著爸爸伸出手要跟他握手,「傑伯是我爸爸。」
「尖牙?」爸爸皺起眉頭,一下看看斯卡利先生,一下又看看那塊木頭。「那條蛇一定大得嚇人!」
「我本來也想過,可是,湯姆,我覺得斯沃普說的也不無道理。老摩西是屬於我們奇風鎮的,要是讓外面的人知道了,說不定會來把它搶走。說不定他們會用魚網去抓它,把它當成一條特大號的鯰魚,放在大魚缸里讓遊客觀賞。」斯卡利先生皺起眉頭,搖搖頭,「不行,我不想看到這種場面。我相信,女王也不想看到這種場面。我活了大半輩子,這麼多年來,每年復活節的星期五,她都會準備食物供奉老摩西,可是今年有點怪怪的,它好像不太喜歡那些東西,沒有上來吃。」
「對了,斯卡利先生,今天下午你是不是去收了一輛腳踏車?」爸爸問他,「在迪爾曼街一棟房子前面。」
我不敢告訴他,在這條大雨濕滑的公路上,跟在我們後面的車子,就是午夜夢娜,因為,去年10月的一個晚上,它就在這條公路上發生了意外。那天晚上,擔任義務消防隊員的爸爸接到一通電話。他告訴媽媽說是消防隊的馬凱特隊長打來的。有一輛車在十六號公路出了車禍,衝進樹林里,車子起火燃燒。爸爸立刻就趕過去幫忙。沒想到幾個鐘頭后,爸爸回到家的時候,頭髮上全是灰,衣服上飄散著一股燒焦味。而自從那天晚上以後,自從看到現場的景象之後,他就不願意再擔任義務消防隊員了。
「我沒怎麼樣。」我沒有發燒。至少這是我可以百分之百確定的。爸爸發現我沒發燒,似乎鬆了一口氣,立刻把手縮回去握住方向盤。「你坐好。」他說。我趕緊乖乖坐好。接著,他又全神貫注看著前面濕漉漉的馬路,開動車子,不過,我注意到他咬緊牙關,而且越咬越用力。我猜,他一定是在盤算,究竟是該帶我去看帕里什醫生,還是應該把我抓去打屁股。
爸爸被我嚇得全身一震,方向盤歪了一下,車身立刻向左打滑,偏過中線,但爸爸一回過神來,趕緊把方向盤打正,車子才沒有衝進樹林里。接著,車子終於又切回車道,停住了。爸爸立刻轉過頭來看我,我注意到他眼中射出怒火。「你瘋了嗎?」他大吼,「你想害我們兩個一起送命嗎?」
「我已經拿給斯沃普看過了。」斯卡利先生說,「可是他叫我把這東西藏起來,不要讓別人看到!」
「仔細看。」他把那塊木頭舉到我面前,讓我仔細看看上面那把象牙匕首。我注意到匕首上有一些小洞和裂痕,邊緣的鋸齒看起來像魚刀。
車子來到小鎮邊界,眼前濕漉漉的路面閃閃發亮,一路蜿蜒進入青翠的樹林。雨還是下個不停,薄霧繚繞,飄過樹梢,飄過路面。車子必須慢慢開,因為這段路很危險。即使是大晴天,即使路面是乾的,這段路都依然暗藏兇險。爸爸一邊開著車,嘴裏一邊還是在嘮叨個沒完,說當年就算沒有腳踏車,童年還是一樣過得很快樂。這時候,我終於明白他是在暗示我,萬一那輛舊腳踏車修不好,我也只能認命乖乖走路了。遠處雲霧繚繞的山嶺傳來陣陣雷聲。眼前的馬路百轉千回,必須小心翼翼,感覺上像是牛仔馴服野馬。那一剎那我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於是就回頭往後看。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心血來潮,但我就是回頭了。
眼前是一整堆成千上萬的腳踏車體,用生鏽的鐵鏈串在一起,輪胎都不見了,支架也支離破碎。
「他在房子後面。」她舉起手上的來複槍指向後面,「後面有兩間庫房,你到那裡去找找看。」
「沒錯。這就是老摩西的尖牙。」他又把那塊木頭舉到我面前,但我卻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說不定是因為它的視力退化了。」斯卡利先生開玩笑說,「說不定它把那塊木頭看成是一隻特大號的鱷龜,也說不定那天它只是凶性九九藏書大發,看到東西就咬。」他用手指頭輕撫著鋸齒狀邊緣。「我實在不敢想象,人被這種牙齒咬到會怎麼樣。一定很恐怖吧,你覺得呢?」
「我……我……我好像看到……看到一輛車。」我說,「那輛車差一點……差一點就撞上我們的車。」
「科里,有些東西我想帶你去看看。」斯卡利先生拍拍我的肩膀,「來,跟我來。」
後來,小個子史蒂維·考利的屍體——或者應該說,屍體的殘骸——埋葬在波特山上的墓園裡。而午夜夢娜也就被送進了廢車場。
「有空隨時歡迎再來!」斯卡利先生跟我們說了再見。那兩隻獵犬又開始狂吠,而斯卡利太太也走到門廊上,不過這一次,她手上沒拿槍。我和爸爸沿著那條路開回家。那是一條被詛咒的路。
「湯姆什麼?」
「今年的遊行你沒看到吧?」斯卡利先生等了一下,爸爸說他沒看到,於是斯卡利先生又繼續往下說,「往年老摩西吃完東西之後,都會故意用尾巴掃一下橋墩,意思是說謝謝。它動作很快,輕輕掃一下,聲音不大,不過,如果你已經聽很多年了,你一定聽得出來。可是今年,它卻沒有這樣做。」
「看到什麼?在哪裡?」他繼續逼問。
「我還是覺得你應該把這東西拿給其他人看看。」爸爸對他說,「比如說,伯明翰那邊的報社。」
有些人心靈已經蒼老,冥頑不化,他們會嘲笑你說:「太荒唐了!」然而,我想問他們一個問題:你內心深處是否閃現過一個渴望,渴望你曾經擁有過的第一輛腳踏車能夠回到你身邊?即使只是電光火石的一瞬間,你是否渴望過?你一定記得那種美好的感覺。你一定記得。當年,你一定幫它取過名字,對不對?比如說,飛鷹,疾風,或是閃電,有沒有?當初是誰把它帶走的?它在哪裡?你一定想過的,對不對?
爸爸也注意到另一樣東西。那堆破腳踏車旁邊還擺著另一樣東西,剛剛我們進來的時候也沒注意到。他忽然停下腳步,愣愣地盯著那個東西,而我也停下腳步。斯卡利先生本來一跛一跛地要走進庫房裡,但他似乎感覺到我們兩個愣在那裡,於是又轉身走過來。
如果說前面的庭院像一座垃圾山,那麼,房子後面的景象恐怕只有做噩夢的時候才看得到。那兩間所謂的庫房,其實只是瓦楞鐵皮搭成的棚子,大小和儲存煙草的倉房差不多。你必須沿著一條曲折蜿蜒的小路才走得到那裡。那條小路上有很深的車輪痕迹,兩邊是堆積如山的廢棄物,有電唱機,破雕像,橡皮水管,破椅子,除草機,破門框,破爐台,破鍋破盆,舊磚頭,破瓦片,舊熨斗,汽車水箱,浴缸,五花八門什麼都有。「天哪。」爸爸喃喃自語驚嘆了一聲。我們在垃圾山間穿梭,雨水稀里嘩啦打在那些垃圾上,而某些地方,雨水沿著凹陷順勢往下流,猶如一道道的小瀑布。接著,我們走到一堆歪歪扭扭、糾結纏繞的廢棄物前面,那時,我忽然覺得自己來到了一個怪異扭曲的世界。
「呃,那是科里的腳踏車。不知道能不能麻煩你還給我,我想,應該還是有辦法修的。」
「對呀。不過,那車已經完蛋了,整輛車都差不多解體了。」
「可以給我看看嗎?」爸爸問。斯卡利先生把木頭遞給他,然後走到窗口看看外面。爸爸仔細看了一下,過了一會兒,他忽然說:「天啊,你說得一點都沒錯!這真的是一顆尖牙!」
那輛黑車不見了。
我覺得斯卡利先生已經完全領悟到天地萬物的本質,而且,雖然他已經日漸衰老,但他還是保有一顆年輕的心,還是能夠用年輕人純真的眼光去看這個世界。他一眼就能夠看透天地萬物的根本法則,而且他領悟到,並非只是有血有肉的生物才有生命,事實上,天地萬物都有生命——那雙你穿了很多年的寶貝鞋子,那輛永遠不會出毛病的車,那支永遠寫不壞的筆,那輛陪伴你跑遍天涯海角的腳踏車。我們全心全意地信賴他們,而他們也回過頭來保護我們,帶給我們許多美好的回憶。
它曾經受過很大的痛苦。
「不會吧?你意思是……」爸爸才剛開口,我就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了。
我看到他手上有一塊木頭。那是一小塊樹榦的破片,樹皮已經褪色,上面還有一些幹掉的小蟲殘骸。另外,那塊木頭上還插著一根東西,看起來很像一把象牙雕成的匕首,大概十三厘米長。斯卡利先生把那塊木頭舉高,舉到燈下。隔著他的眼鏡,我注意到他眼中閃出一絲異樣的光芒。「看到了嗎?你們知道那是什麼嗎?」
「這是一顆牙齒。」斯卡利先生說,「或者應該說是一顆動物的尖牙。」
「本來就是。」斯卡利先生強調,「你以為我會騙人嗎?」
爸爸轉身走回車上,我趕緊跟在他後面。我必須說,我幾乎是緊貼在他身後。
「對,他叫科里。」
斯卡利先生忽然咬咬下唇,看看我,然後又轉頭看看爸爸。「恐怕沒辦法了,湯姆。」他把那輛推車推到那堆腳踏車殘骸旁邊。「來吧,我帶你去看看。」於是我們跟在他後面走向那間庫房。他走起路來一跛一跛的,那模樣有點像機器人。
後來,爸爸送完牛奶回九-九-藏-書到家,聽我說腳踏車壞了,立刻叫我上車,然後載我回迪爾曼街,回到我放腳踏車的地點。「還是有辦法修的。」雨刷在擋風玻璃上掃來掃去。他說:「我會找人把它焊接起來,或是看看還有沒有什麼別的辦法,再怎麼樣也比買新車便宜。」
「我想,警長大概也想過了。」
「噢,」斯卡利先生忽然笑不出來了,「湯姆,恐怕沒辦法了。」
「嗯,我看我也要趕快把它弄走,你也知道,我得趕快挪出一點空間放別的東西。」
「好吧。」我應了一聲,可是我心裏明白,那腳踏車已經沒救了。不管怎麼焊接都救不活了。「可是前輪已經整個散了。」我又補了一句,可是爸爸全神貫注地在開車,好像沒聽到我的話。
「我本來一直猜不透它被丟到哪裡去了。」爸爸說。
「湯姆,那不是蛇的尖牙。三年前的夏天,有一次我到河邊去撿瓶子,結果看到這塊木頭被衝到岸上。你看看樹皮,那棵樹一定很老了,而且可能已經沉在河底很多年了。說不定那棵樹是那次被洪水衝倒的,整棵樹被連根拔起。」他手上戴著手套,小心翼翼地摸著尖牙鋸齒狀的邊緣。「我相信,我手上的東西大概就是唯一的證據了。」
斯卡利先生帶我們走進另一間庫房,進門的時候他轉頭提醒我們:「小心地上,別摔倒了。」他走到一部四方形的機器旁邊,停下腳步,「這部是碾碎機。十五分鐘前,你的腳踏車已經被我扔進去了。我扔了好幾輛進去,你的是最先扔進去的。」說著他把手伸進旁邊的一個大桶里,裡頭裝滿了扭曲壓扁的金屬碎片。旁邊還有好幾個桶,也是準備用來裝金屬碎片的。「是這樣的,這些腳踏車碾碎之後,可以當廢五金來賣。我一直在等,等我再回收到一輛腳踏車,我就要開始把那些腳踏車一起碾碎。結果,我等到的就是你的腳踏車。」他轉頭看著我,眼神很慈祥。在燈光的照耀下,他頭頂上的水滴晶瑩閃爍。「很抱歉,科里,要是早知道你還想留著這輛腳踏車,我一定會幫你留著。不過,我還是要告訴你,其實它早就已經死了。」
「死了?」爸爸似乎有點驚訝。
「不太喜歡那些東西?」爸爸追問他,「什麼意思?」
「我看到……我看到……」
「麥克森!」那兩隻狗吠得驚天動地,他只好聲嘶力竭地大喊,「奇風鎮來的!」
我跟在他後面走出碾碎機的房間,走進另一個房間。爸爸也跟來了。那裡面有一盞燈,還有一扇窗戶,玻璃很臟,昏暗的光線從窗口透進來,感覺綠綠的。斯卡利先生的辦公桌就在這裏,還有一個檔案櫃。他打開櫃門,手伸到最上面那個架子上。「這東西我沒有拿給別人看過。」他告訴我們,「不過,我覺得你們一定會很想看看。」他的手在架子上摸索了半天,把上面的盒子移來移去,然後忽然說:「找到了。」他把手從黑黢黢的架子上抽出來,舉到有光線的地方。
接著,爸爸忽然開下十六號公路,轉上一條穿過森林的泥土小路,沒多久,我們來到一個地方,看到很多棵樹上都釘著銹痕累累的鐵制廣告招牌,上面寫著各式各樣的物品名稱。我算了一下,廣告招牌至少有上百面,有橘子汽水廣告,頭痛葯廣告,廣播電台廣告。穿過那片掛滿了廣告招牌的樹林之後,我們沿著那條路來到了一棟灰灰的木頭房子前。房子的門廊看起來好像快要塌了,而庭院里雜草叢生,恐怕沒有人會認為那是庭院。裏面擺著堆積如山的報廢傢具,五花八門什麼都有,有銹痕斑斑的老式手搖轉輪衣服軋干機,有廚房用的火爐,電燈,床架,電風扇,冰箱,還有其他比較小型的家電用品。幾個巨大的電線軸,幾乎跟我爸爸一樣高。幾個裝滿了瓶子的大鐵桶。而在那堆垃圾正中央的位置,有一面人形的鐵牌。那是一個警察的人形牌,面帶微笑,胸口用紅漆噴了幾個字:注意!嚴禁偷竊!還有,警察頭上有三個彈孔。
我們很費力地踩過滿地的泥濘,走回爸爸車上。經過那堆腳踏車旁邊的時候,我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沒想到,我看到一個剛剛沒注意到的東西:忍冬藤。那堆破腳踏車正中央爬滿了忍冬藤,紅紅的鐵鏽堆里冒出一朵朵喇叭狀的白花。
於是,爸爸把車子開上公路,我們又上路了,不過,不是開回家,而是往西邊開。我知道爸爸要去什麼地方。奇風鎮西側的邊界是一片樹林,過了那片樹林就會看到斯卡利先生開的舊貨回收場。一路上,爸爸又開始細說從前,當年他們如何如何。那真是一種疲勞轟炸。通常都是這麼開始的:「當年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不管想去什麼地方,都只能走路。當年我很希望有輛腳踏車,就算是用舊的也好。哼,當年我和我那群朋友常常得走四五公里的路,根本不當一回事。而且,就是因為這樣,當年我們比你們現在強壯多了。風吹日晒、傾盆大雨,這些根本沒什麼。不管要去什麼地方,都靠我們的兩條——」接下去的就不用再說了,你自己不難想象,就是那種代代相傳的歡樂童年的讚美詩。
我把車子拖到路邊一戶人家的院子里,放在一棵橡樹下。然後把濕透九_九_藏_書的背包背到肩上,開始走回家。我的鞋子也已經濕透了,走起路來噗嗤噗嗤響。
那一剎那,我看到後面有一輛車正朝我們的車子衝過來。速度非常快。
「怎麼了?車子不是在這裏嗎?」
「很難說那代表什麼意思。」斯卡利先生彷彿看穿了我的心思,「不過,可以確定,女王有點擔心。」
「嗯,是在這裏沒錯。或者應該說,本來是在這裏。」斯卡利先生伸手指向一間庫房。「幾分鐘前我才把車子拖到那裡去。」
爸爸和我立刻轉頭去看那個人。他推著一輛大型的手推車從一片泥濘中走過來,身上穿著一條連身工裝褲,鞋子上滿是泥巴,肚子很大,臉上滿是老人斑,頭頂上有一撮白髮。斯卡利先生滿臉皺紋,灰色的眼睛,戴著圓框眼鏡,鼻子圓圓的像蒜頭,鼻頭有幾條青絲。那是微血管爆裂造成的。他的笑容很燦爛,露出一嘴的大黃牙,灰白鬍子的下巴上有一顆痣,上面冒出三根白毛。「想找什麼東西嗎?」
大雨持續不斷。
這我還有印象。那天女王離開石像橋的時候,臉色很難看,眉頭深鎖,那些遊行的人走回布魯頓區的時候,心情也都很惡劣。那一定是因為女王沒聽到老摩西用尾巴去掃橋墩。不過,我不懂的是,它今年沒有這樣做,到底代表什麼?
於是我把那塊木頭拿過來,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那根尖牙摸起來冷冰冰的。我想,河底一定很冷。
「是誰?」她大吼了一聲,聲音聽起來像鋸木材,「有什麼事嗎?」
他沒有超車,也沒有轉彎,就這麼不見了。
「是啊。我剛剛說過,我一直在等著要再回收一輛腳踏車。不過,我還是要提醒你,反正那輛腳踏車也已經沒辦法修了。」
「嗨,你們好!」我忽然聽到有人在跟我們打招呼,「剛剛我好像聽到那兩隻狗在叫。」
「哼,」她說,「埃米特絕對不會搞錯。」
沒多久,車子開到我剛剛放腳踏車的那棵橡樹旁邊。「車子呢?」爸爸問,「你確定是這裏嗎?」
「大概吧。不過問題是,沒有人知道布萊洛克那一家子躲在哪裡。他們偶爾會出現。每次哪裡出了什麼事,你一定會碰到他們,但問題是,要想找出他們的老巢,簡直比登天還難。」說到這裏,斯卡利先生轉頭看看門外,「雨比較小了,你們應該不會怕淋雨吧?」
我沒有再提到那輛黑色的車子,因為我知道爸爸不可能相信我。然而,我真的認得那輛車。我見過,就在奇風鎮的馬路上。它常常沿著馬路呼嘯而過,轟隆隆的引擎聲驚天動地,讓人很難不去注意。每次那輛車從我眼前衝過去的時候,我都感覺得到那股熱氣,看到路面上閃閃發亮。有一年8月的時候,天氣熱得嚇人,那天,我跟幾個死黨在商店街的製冰廠前面晃來晃去,享受冰塊散發出來的涼氣。當時戴維·雷告訴我:「那是全鎮跑得最快的車。我爸爸說,沒有一輛車能夠跑得贏午夜夢娜。」
斯卡利太太忽然大吼一聲:「別叫了!」她伸手到牆上,從鉤子上抓起一把蒼蠅拍,然後在那兩隻狗頭上猛拍了好幾下。兩隻狗立刻就不敢吠了。
烏雲籠罩了整個奇風鎮。巨大濃密的雲團夾帶著驚人的雨水。滂沱大雨打在屋頂上,我總是在嘩啦啦的雨聲中不知不覺睡著,但很快又被雷聲驚醒。叛徒躲在它的狗屋裡嗚嗚哀鳴,渾身發抖。我知道它一定很怕。幾天過去了,我身上被大黃蜂蜇到的傷口已經慢慢痊癒,變成一顆顆紅紅的小腫塊,然而,奇風鎮依然看不到半點陽光,大雨依然持續不斷。我窩在房間里寫功課,功課寫完了就看《怪物世界》雜誌,或是看我那一大堆漫畫。
然而,我真的看到了。午夜夢娜真的從霧氣中衝出來,從後面沖向我們的車子。而且,我看到有人坐在駕駛座上。
「是這樣的,」他說,「這一年來,我一直想把那些舊腳踏車處理掉,騰出一些空間,這樣新的東西進來才有地方放。所以,我跟我太太貝拉說,『貝拉,要是哪天再讓我回收到一輛腳踏車,我就要動手了。再一輛就好。』」他帶著我們走到庫房敞開的門口。裡頭很陰涼,天花板上有電線懸著一盞燈泡。裡頭有好幾堆雜七雜八的東西,在燈光的照耀下,在旁邊的地上拉出長長的影子。陰暗處有些大型的東西特別突出,有的是圓弧形,有的有尖角,看起來很像火星人的機器。另外,好像有什麼東西在上面竄來竄去,發出陣陣的吱吱聲。可能是老鼠,也可能是蝙蝠,我也搞不清楚。那地方看起來真的很像一個墳場。《湯姆·索亞歷險記》里那個印第安人喬一定很喜歡躲在這種地方。
他抬頭看看後視鏡,當然什麼都沒看到,只看到路面上空蕩蕩的,下著滂沱大雨。接著他忽然伸手摸摸我的額頭。「你還好嗎?」
「那我們去拿回來不就好了嗎?」
我跳下車,站到爸爸旁邊。我們站在滿是泥濘的野草叢裡,鞋子上全是泥巴。「斯卡利太太,我想找你先生。」爸爸對她說,「他不小心搞錯了,把我兒子的腳踏車收走了。」
「你應該把這東西拿給幾個人看!比如說艾默里警長,或是斯沃普鎮長。老天,你甚至應該把這拿去給州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