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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天使與魔鬼的夏季 第一章 學期最後一天

第二部 天使與魔鬼的夏季

第一章 學期最後一天

「戴維·雷!」我大喊,「你感覺到了嗎?」
「這就是警長該去查的。」
「再見。」她微微一笑。
我聳聳肩,然後伸手去拿那壺冰檸檬汁。
「你真的應該好好考慮去參加比賽。」內維爾老師繼續說,「你很有寫作的天分。」
山上風比較強,彷彿龍捲風繞著這片草地盤旋,彷彿隨著快樂的夏日迴旋起舞。「我們終於熬過來了!」戴維·雷大喊,「放暑假了!」
我聽到走廊那邊傳來一陣騷動,接著,有人開始大笑大叫。聽得出來,那是一種純然的快樂,沸騰的喜悅。看樣子,別班的老師決定提早放學了。我心裏忽然覺得很不是滋味。只可惜,戴著助聽器的內維爾老師彷彿聽不到門外驚天動地的喧鬧聲,繼續說她的。她應該已經有六十歲了,一頭橘色的頭髮。我忽然覺得,她根本就不想放我們走。她想把我們留在教室里,越久越好。而且,說不定那並不是因為她比別的老師嚴格,而是因為她太寂寞,家裡只有她孤零零的一個人。一個人,又怎能體會得到夏日時光的美妙?
接著,我忽然聽到一聲熟悉的狗吠,就在我後面。我轉頭一看,看到叛徒伸出一對白色的翅膀,緊緊跟在我後面。我猛拍翅膀往上飛,跟著飛往那群朋友後面。本在最前面,飛得最高。「本,不要飛那麼快!」我警告他。但他還是越飛越高,已經飛到二十米高了。想到他在地面的世界里吃了那麼多苦頭,我忽然覺得他比誰都有資格自由飛翔。南哥和巴弟在半空中繞著大圈子,繞了一圈又一圈,沒多久,叛徒也飛過去跟它們玩在一起。叛徒吠個不停,因為它們肯跟它一起玩,它很開心。至於紅酋長呢,它就像它的主人約翰尼一樣喜歡獨來獨往。接著,叛徒忽然在半空中繞了一個大圓弧,飛到我旁邊,伸出舌頭在我臉上舔了一下。我伸手摟住它的脖子,然後跟它一起飛過樹梢。
可是戴維·雷還是一直朝底下綠色的森林俯衝。就在快要撞擊到森林那一刻,他的翅膀忽然展開,彷彿一面美麗的扇子,飛行路線在樹梢上方一個急轉彎,整個人開始平飛。那一剎那,他幾乎已經碰觸到松樹梢上的針葉了。戴維·雷掠過森林的樹梢,興奮得大吼大叫。可是巴弟卻先撞到了幾根樹枝,然後才飛升起來。它飛上來的時候,發出陣陣低吼。樹上的松鼠大概被它嚇壞了。
「你沒事吧?」戴維·雷問他。
「趕快飛上來啊,戴維·雷!」本大喊,然後在半空中翻滾了一圈。「這風很棒!」
「準備好了。」我說。我心跳越來越快了。
教室里已經沒有別人了,走廊上回蕩的喧鬧聲也漸漸變得遙遠。空氣中飄散著粉筆灰的味道,餐廳的辣椒味,還有削鉛筆機里的碎屑的味道。我感覺得到,幽靈已經開始在教室里聚集了。
「等一下等一下,」老師說,「再等一下。還沒下課。」
「大家跟我來,往這邊飛!」戴維·雷大叫了一聲,開始往奇風鎮飛去。我跟在他後面。我的翅膀認得那幾條藍色的路。
熾熱的陽光照在我們背後。放眼望去,底下奇風鎮的房子像一棟棟的玩具房子,街道看起來像一條條縱橫交錯的線,車子看起來像五角商店賣的那種火柴盒小汽車。我們一路飛過波光粼粼的酋長河,飛過石像橋,飛過廢棄的鐵路高架橋。我看到幾個漁夫在河上划船。要是老摩西忽然心血來潮去吃他們的釣餌,他們恐怕就沒心情氣定神閑地坐在那邊釣鯰魚了。
「你明知道報上根本就沒有報道得那麼詳細。而且她說她聽到有人在講話,聽到有人在彈鋼琴,而且她看到一雙手。去吧,湯姆,去找她談一談。求你去一趟,好不好?」
「本!等一下!」我叫道,「南哥也要跟你一起飛!你等它一下!」
「因為——」他遲疑了一下,我感覺得出來他在考慮該怎麼回答,「因為我不相信她那種法術。這就是為什麼。那是騙人的東西。她一定在報上看到過刺青的事。」
滴答……滴答……滴答
我只好乖乖走到她桌子前面。內維爾老師對我笑了一下,「你數學考及格了,應該很開心吧?」
「好,我們走!夏天開始了!九-九-藏-書」本開始繞著草地邊緣奔跑起來,南哥跟在他後面。我也開始跟在他後面跑,而叛徒也跟在我後面。我跑的時候忽左忽右,它也跟著忽左忽右。約翰尼和戴維·雷也跟在我後面開始跑,他們的狗也一前一後地跑過那片草地,邊跑邊互相咬來咬去。
問題是,我還是少了一輛腳踏車。自從那天和媽媽去找過女王之後,到現在已經三個星期了,我一直求媽媽打電話給她,可是媽媽叫我要有耐性一點,等女王準備好了,我的新腳踏車自然就會出現,急也沒有用。有一次我聽到爸媽談起女王的事。那天一大早,天都還沒亮,他們坐在門廊上談了好久。我是無意間偷聽到的。我聽到爸爸說:「我才不管她夢見什麼。反正我不去。」有時候我半夜醒過來,總是會聽到爸爸在哭,然後媽媽在一旁拚命安撫他。我隱隱約約聽到他說了一些話,像是「……在湖裡面……」,或是「……那裡面好黑……」。我心裏明白,這些東西已經像水蛭一樣纏在他內心深處。有幾次吃晚飯的時候,我注意到爸爸東西都沒吃完就把盤子推開。他好像忘了平常他總是教訓我:「科里,把盤子里的東西吃乾淨,你別忘了,在印度還有多少小孩子沒飯吃。」他越來越瘦,每次穿上送奶員的制服,他的腰帶都必須扣到最後一個洞眼才綁得緊。他的臉越來越瘦削,顴骨越來越突出,眼眶深陷。他整天聽收音機的棒球轉播,要不然就是看電視上的現場轉播。有時候,他會坐在那把他心愛的休閑椅上張開嘴呼呼大睡,可是就算在睡覺,他臉上還是露出一種畏懼的表情。
這時候,南哥的翅膀也伸出來了。它有點緊張,吠個不停,接著,它也跟在主人後面飛起來了。「快點,南哥!」本大叫,「我們走!」
「要是你這整個學年都這麼用功,說不定拿得到獎學金。」
「那麼,祝你暑假愉快。」內維爾老師說。我忽然明白她這句話的意思是說我可以走了。
我們和幾隻狗在地面上投映出小小的影子。影子在地面上快速移動。我們飛過薩克森湖深棕色的橢圓形湖面。這時一陣強風迎面而來,我展翅乘風飛到二十米的高空。我不喜歡那個湖。我會想到在那漆黑的湖底,有一具屍體正在慢慢腐爛。戴維·雷忽然又往下俯衝,衝到距離湖面兩三米的高度。我覺得他最好還是小心一點,因為,萬一翅膀打濕了,他就必須等到翅膀幹了才能再飛。接著,他又俯衝了一次,於是我們大家都跟著他往下飛,飛過薩克森湖,飛過更遠處綠油油的森林和土黃色的田地。
約翰尼的肩頭已經伸出翅膀。他的翅膀是黑色的,閃閃發亮。漸漸地,他飛上去了,紅酋長也跟在他旁邊飛上去了。我抬頭看看本,看到他已經飛到五米高了,整個人看起來很像一隻胖胖的老鷹。「戴維·雷!本已經飛上去了!你看看他!喂,本,你叫一下戴維·雷!」
不管月曆上是怎麼計算的,對我來說,學期結束那天,才是夏季開始的第一天。天氣越來越熱,白天的時間越來越長。大地一片青翠,天空清朗剔透,淡淡的雲輕柔如棉絮。咄咄逼人的熱浪一陣陣隨風飄散,彷彿在向我們示威,提醒我們夏天快來了。棒球場的草皮都已經修剪整齊,重新畫上白線。另外,游泳池也已經重新粉刷過,放滿了水。塞爾瑪·內維爾太太是我們班的導師。期末考的煎熬已經結束了,大家排排坐在教室里聽內維爾老師的精神講話。她說,我們就像一棵棵的小樹,這一年來,在知識的灌溉下,我們漸漸茁壯成長。我們聽著她催眠般的聲音,眼睛盯著牆上的時鐘。
「寫作競賽。」她說,「每年8月,文藝委員會都會舉辦寫作競賽。」
「大家都準備好了嗎?」本大叫了一聲。
接著,他肚子撞上了樹梢。
「J.T.不可能查得到。他早就放棄了!」
「為什麼?她畫的那張圖你不是也看到了嗎?你心裏很清楚,那跟你看到的刺青一模一樣。你最起碼可以去找她談一談,不是嗎?」
而約翰尼卻只是淡淡笑著,眺望著底下的奇風鎮。陽光照在他臉上。
https://read.99csw.com我們都準備好了。
我聳聳肩。老師忽然把你當成是大人,用一種對等的姿態跟你說話,我覺得有點不自在。
我坐在座位上,耳朵聽著老師的長篇大論,心裏卻暗暗祈禱她趕快結束。我腦子裡塞了太多金玉良言,真希望能夠把腦袋打開,把那些金玉良言倒出來,讓它們在燦爛的夏日里隨風飄散。只可惜,在下課鈴響之前,我們還是內維爾老師的囚犯。我們只能乖乖坐在那裡忍受煎熬,等待時間之神來解救我們。說不定時間之神會像電視里的原野奇俠一樣,在夕陽餘暉中出現在遠處的山巔上。
「不要。」
鈴鈴鈴鈴鈴鈴——!
嗯,雖然慢了一點,但最起碼大家一個個出去了。後來,教室里的同學都走光了,我是最後一個。我聽到走廊里回蕩著一陣陣的笑聲。這時候,我忽然聽到內維爾老師在背後叫了我一聲:「科里·麥克森,麻煩你過來一下。」
「科里,我們現在在哪裡?」戴維·雷問我。
「老師,祝你暑假愉快。」我站在門口對她說。
「你還好嗎?」我也問他。
「出教室不要爭先恐後,要有規矩。」她大聲說,「大家排好隊一個一個出去。奧爾科特,你來帶隊。」
那一剎那,我興奮得心臟差點從嘴裏跳出來。我立刻說:「謝謝你!」然後立刻轉身往門口衝過去。到了門口的那一剎那,我回頭看了內維爾老師一眼。她坐在辦公桌後面,而桌面上看不到考卷,也看不到半本書。她已經不需要再改考卷,也不需要再看教科書準備講課的材料。她桌上空蕩蕩的,除了一個削鉛筆機,一片吸墨紙板,就只剩下一個紅蘋果。那是葆拉·厄斯金拿來給她的。陽光從窗口透進來,照在內維爾老師身上,而她慢慢伸手拿起那個蘋果。看著眼前的景象,我忽然覺得很像是在看電影里的慢動作。空蕩蕩的教室里,那張桌子上刻滿了歷屆畢業生姓名的縮寫。一代又一代的學生都曾經是這間教室的過客,從這裏走向他們未來的人生。內維爾老師愣愣地看著窗外,那一剎那,我忽然覺得她看起來很蒼老。
夏季的第一天永遠是那麼美好。
「我沒事啦。真的。」本慢慢站起來,「我們還沒飛過癮吧,對不對,科里?」
滴答……滴答……滴答
時間是最無情的。
「還挺喜歡的。」
「我準備好了!」戴維·雷大叫一聲,然後咬緊牙關。「我準備好了!科里,帶我上去!」
回到家,我慢慢走到廚房。媽媽一看到我,立刻目瞪口呆。「怎麼搞的,看你渾身都濕透了!」她說,「你剛剛乾什麼去了?」
我說:「我們快到……」
「放暑假了!」本一邊大喊一邊像白痴一樣繞圈子跳來跳去。南哥在他旁邊猛吠。
我知道他很想飛,他真的很想。可是我感覺得到,他還沒準備好。「約翰尼!」我大叫,「你可以準備飛了!」
我繞著我家上空盤旋了一會兒,叛徒跟在我旁邊。我那幾個死黨也都各自到他們家上空盤旋,他們的狗都興奮得吠個不停。我忽然體會到,在四周那遼闊世界的襯托下,我的家是那麼的渺小。從這個高度,我可以看到長長的公路不斷向四方延伸,一路延伸到天際。公路上,卡車和小轎車來來去去,各自奔向不知名的遠方。流浪的渴望也是夏日的一部分。我感覺得到。我忽然想到,不知道有一天我會不會沿著那些公路奔向不知名的遠方?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上路了,我會去什麼地方?接著我也想到,要是這時候爸媽忽然走到屋外,看到地上有我和叛徒的影子,會不會抬頭來看我們?我很好奇,不知道他們究竟知不知道他們的兒子會飛。
他又可以開始了。於是我又開始往前跑,兩隻手臂往兩邊伸開。他們幾個也伸開雙臂,跟在我旁邊一起跑。風一陣陣迎面吹來。「戴維·雷剛剛到了二十米的高度。」我說,「巴弟也跟他一樣。約翰尼在十八米的高度劃了一個8字形。來,本!不要賴在樹林里,到這裏來!」
我越來越擔心他了。
羅賓斯空軍基地。那是一大片遼闊的平地,四周環繞著森林。我伸手指向一架戰鬥機。那架戰https://read•99csw•com鬥機正朝那片平地飛過去,準備降落。那片平地再過去,是一片投彈訓練靶場。鎮上的人都沒去過。就連我們這些長了翅膀的孩子也沒去過。那裡的地面上樹立了很多人形標靶,專門給戰鬥機的飛行員練習射擊,練習投彈。有時候,他們會投實彈,那種驚天動地的震動,就連奇風鎮的窗戶都會搖晃。空軍基地是我們活動範圍的邊界。我們在蔚藍的天空迴旋掉頭,開始飛回我們的家。我們又飛過田地,飛過森林,飛過湖面,飛過河面,飛過一棟棟的房子上空。
這時候,我自己的肩頭忽然伸出兩隻翅膀,乍看之下很像一對棕色的旗幟。翅膀穿破我的襯衫,迫不及待地想迎風翱翔。我感受到一種極度奔放的自由,全身突然變得輕飄飄的,開始懸浮起來。那種感覺,彷彿好不容易等到夏天,公共游泳池終於開放了,而你迫不及待地跳下去。在那短暫的片刻,我忽然感到一種莫名的驚慌,那種感覺就像第一天跳下水。自從去年8月過後,我的翅膀一直緊緊蟄伏在體內。萬聖節那天,感恩節那天,聖誕節那幾天,還有復活節那幾天,我都感覺到翅膀在我體內抖動,不過,也僅止於抖動。它們一直靜靜等待這一天。此刻,我感覺翅膀有點沉重,有點笨拙。我很好奇,翅膀怎麼能自己感應到風。自從幾年前我們開始這項儀式之後,每年夏天的此刻,我都忍不住會覺得好奇。接著,我的翅膀迎風鼓起來,那一剎那,我立刻感受到翅膀是多麼強而有力。一開始,翅膀抖了一下,感覺彷彿打了個噴嚏。接著,翅膀揮了第二下,那動作開始變得更有規律,更有力。到了第三下,那揮舞的姿態已經美得像一首詩。我的翅膀開始迎風上升了。「我飛起來了!」我大喊。我開始慢慢上升,而我那幾個死黨和他們的狗已經在蔚藍的天空翱翔了。
我覺得我明白是什麼東西在吞噬爸爸的心。那並不單純只是因為他親眼目睹死人,也不是因為那個人是被謀殺的,畢竟,那並不是奇風鎮第一次出現謀殺案。儘管我們這裏難得碰到這種案子,但終究不是第一次了。我認為,令爸爸內心飽受折磨的,是那種殘酷冷血的行徑,那種惡毒。爸爸算是一個聰明人,很多東西他都懂。在日常生活的範圍內,他通常都很快就能夠判斷是非對錯。而且,他說話算話,言出必行。只不過,在某些事情上,他卻顯得過度天真。我覺得他好像不相信奇風鎮上會有邪惡的人。沒想到,他竟然親眼看到一個人被嚴刑拷打,活活勒死,兩手被銬在方向盤上,而且還沒辦法用基督教的儀式好好安葬,靈魂永遠不得安息。更可怕的是,這種事竟然發生在他出生長大的故鄉。這才是最令他感到痛心的。他內心受到太深的創傷,已經沒辦法靠自己的力量複原了。另外,也可能是因為那位被人謀殺的死者到現在還查不到身份,而且,儘管艾默里警長已經查遍了全國各地,卻沒有半個人回報失蹤人口。彷彿那個人從來不曾存在過。
我根本沒想過。文藝委員會的主席是格羅夫·迪安先生和伊夫琳·普拉斯摩太太,寫作競賽就是他們出錢贊助的,競賽項目包括散文和小說。得獎者會拿到一面獎牌,並且會應邀在圖書館的餐會上當眾宣讀他們的作品。問題是,我寫的故事,不是妖魔鬼怪,牛仔偵探,就是外星怪物,這種東西怎麼看都不像是會得獎的東西。那些都只是寫給我自己看的,自得其樂。
該回家了。本第一個跳上腳踏車騎走了,南哥跟在他後面。「大家再見了!」他轉頭對我們說:「回頭見。」接著戴維·雷也跳上腳踏車騎走了,可是巴弟卻跑去追一隻兔子。他也轉頭對我們說:「大伙兒回頭見!」約翰尼騎上腳踏車走了,紅酋長乖乖跟在他旁邊。我對他揮揮手。「再見了兄弟!」我在後面大喊。
時候到了。大家都知道時候到了。
幾隻狗立刻撲到我們身上,拚命舔我們的臉。這個夏天的飛行儀式終於完成了。
不過,在這夏日開始的第一天,我沒有去想這些,也沒有去想老摩西,沒有去想午夜夢娜,沒有去想那個帽子上read•99csw.com有綠羽毛的人。我只想去找我那群死黨,想跟他們一起慶祝夏天的來臨。這是我們一年一度的盛典。
我沿著走廊一路橫衝直撞,手上沒有拿書,而數字、等號、歷史年代,學校里的一切都被我拋到腦後。我奔向金黃燦爛的陽光。暑假開始了。
「你的翅膀已經快伸出來了,你感覺到了嗎?哇,我看到了!看到了!快伸出來了!你看!伸出來了!翅膀伸出來了!」
我們又繞了幾圈,然後一個接著一個降落到地面上,彷彿葉子一片片飄落。腳落到地面上的那一剎那,我感到輕微的震動。我繼續往前跑了一下,讓翅膀和身體適應回到地面的感覺。沒多久,大家都落回到地面上,繞著那片空地跑了一陣子,狗也跟在後面跑。一開始的感覺是風迎面撲來,但沒多久,速度慢下來了,開始覺得風從背後吹過來。我們的翅膀已經縮回到肩胛骨底下,而那幾隻狗的翅膀也都縮回去了,身體表面又回復到平常的皮毛——白色的,棕色的,紅色的,還有黃白雙色斑點的。而我們襯衫上的破洞也奇迹似的恢復了原狀,我們的媽媽絕不會發現衣服曾經破過。我們都滿身大汗,濕透的臉上和手臂上閃閃發亮。此刻,既然都已經回到地面上站穩了,我們都停下腳步,倒在草地上,累得氣喘吁吁。
「他一定有個身份。」有一天晚上我隔著牆壁聽到爸爸對媽媽說,「難道他沒有妻兒嗎?難道他沒有兄弟姐妹嗎?難道他沒有父母嗎?老天,麗貝卡,他一定有個身份,他一定有個名字!他到底是誰?他到底是從哪裡來的?」
「本先上去!」我大喊,「他準備好了!他快要——」
「我不覺得她能告訴我什麼。」爸爸還是很強硬,「而且,我也不想聽。」
滴答……滴答……滴答
「你的作文是全班最好的,拼字課的成績也是全班最高的。我忽然想到,不知道今年你有沒有打算參加比賽?」
從教室四四方方的窗口望出去,外面那遼闊的世界正等著我們。在這個1964年的夏天,我和我那幾個死黨將會有什麼樣驚心動魄的冒險奇遇呢?我不知道,不過,我可以確定的是,這將會是一個漫長而悠緩的夏天。當太陽漸漸隱沒在天際,當夜幕漸漸籠罩大地,我們將會聽到此起彼伏的蟬鳴聲,看到漫天飛舞的螢火蟲,而且,更重要的是,不用再做功課了。噢,那真是無限美好的夏日時光。我數學及格了(想知道我考了幾分嗎?偷偷告訴你,學期平均負C),總算逃過了暑期輔導的厄運。不過,當我們在那自由的天地盡情賓士的時候,我們也不會忘記為那些沒有逃過暑期輔導的苦難同學默哀三分鐘,因為,我們的好兄弟本去年就沒有逃過厄運。對他們來說,那種感覺彷彿就像時間靜止了,他們跳過了生命中的這段夏日時光,只可惜,他們並沒有因此變得比較年輕。
我從學校一路跑回家,叛徒早就在門廊上等我了。我跟媽媽說我要出去一下,很快就回來,然後我就朝我們家後面那片森林跑過去,叛徒跟在我後面。森林里蒼翠蓊鬱,溫煦的風輕拂過樹梢,枝葉隨風搖曳,陽光燦爛遍灑林間。我沿著那條小徑往森林裏面跑,叛徒偶爾會跑到旁邊去追松鼠,而松鼠總是一溜煙就躥到樹上去。大約十分鐘后,我終於跑出了森林,來到一片草地。那片草地坐落在起伏的山腰上,而山底下,我們的奇風鎮一覽無遺。我那幾個死黨都已經到了。他們都是騎腳踏車來的,而且他們的狗也都跟來了。約翰尼帶著他的紅酋長,本帶著他的南哥,而戴維·雷則是帶著他那隻身上有黃白斑點的巴弟。
「哼,誰叫你沖那麼快!」戴維·雷罵了他一句,「笨蛋!」
「你們看,他的翅膀越來越大了!」我大聲說,「顏色跟他的頭髮一樣,而且,他伸展翅膀的動作好像有點笨拙,一定是太久沒用了。不過,哇!你們看!他開始拍翅膀了,你們看!你們看!」
「比賽?」
「你很喜歡寫文章,對不對?」內維爾老師的目光隔著眼鏡凝視著我。
我一直往上飛,朝本飛過去。約翰尼飛得很慢,在半空中繞著8字形,繞了一次又一次。叛徒和南哥在十九-九-藏-書八米高的半空中飛來飛去,互相追逐。本對我笑了一下。他滿頭都是汗,襯衫也濕透了,襯衫下擺露在外面。「科里!」他大叫,「你看!」接著他忽然兩手抱住肚子,兩腿縮到胸前,整個人像炮彈一樣往下飛。後來,快接近地面的時候,他學戴維·雷一樣展開翅膀減速,可是就在這時候,情況有點不太對勁。他一邊的翅膀伸展不開。本立刻大叫起來。他知道自己碰到麻煩了。他開始在半空中翻跟斗,雙手拚命揮舞。「我快掉下去了!」本邊叫邊祈禱。
本兩隻腳慢慢離開地面了。他雙翅不斷揮舞,越飛越高。
求上帝赦免我們。
全班同學立刻像蚱蜢一樣跳起來。
於是,我們迎著風一直跑,到後來,我們彷彿開始迎風翱翔起來。小狗跟在我們旁邊跑,興奮得邊跑邊吠。陽光照在酋長河上,河面波光粼粼,天空碧藍如洗。我們大口大口呼吸,夏天的熱氣充滿了我們的胸膛。
「是的。」
「暑假期間,希望各位同學要記得多到圖書館去借書。」內維爾老師的聲音聽起來很慈祥,不過,萬一惹毛了她,她爆發出來的怒火絕對比國慶節的煙火還壯觀。「希望大家不要因為放暑假了就不讀書了。大腦不用是會退化的,所以,在9月開學之前,大家還是要盡量多用頭腦——」
戴維·雷已經不害怕了。他像烏鴉一樣呱呱叫了幾聲,接著,他的頭忽然往下一沉,兩手緊貼在身旁,整個人像彗星一樣往地面俯衝,放聲大笑。他肩上的翅膀向後伸展,臉上的肌肉在強風的衝擊下扭曲變形。「趕快往上飛!戴維·雷!趕快往上飛!」我大喊。他像流星一樣從我旁邊飛過去,巴弟緊緊跟在他後面。「趕快往上飛!」
滴答……滴答……滴答
「我感覺到了!我感覺到了!」戴維·雷咧開嘴笑起來,滿頭大汗。他開始揮舞那雙紅褐色的翅膀,開始慢慢往上升,那動作有點像游泳。我知道戴維·雷不怕飛,不過,今年夏天他是第一次跟我們到這裏來,他只是有點怕從地面上飛起來那一剎那的感覺。「你看,巴弟也跟在你後面飛起來了!」我大叫了一聲。巴弟展開那對黃白斑點相間的翅膀凌空飛起。它的動作也有點像划水。
那種興奮的感覺慢慢消退了,大家慢慢平靜下來,於是,我們圍成一圈坐在草地上聊天。大家開始聊起今年夏天要做什麼。好玩的事情太多了,可以做的事太多了,一個夏天怎麼夠呢?不過,大家一致認定,有一件事是非做不可的:露營。非去不可。
這時本忽然大叫了一聲,一對翅膀忽然從他肩胛骨的位置穿破襯衫伸展開來。
噢,真要命!那一剎那,我忽然想到,說不定內維爾老師有某種不為人知的黑暗面,比如說,抓蒼蠅來扯掉翅膀。
然後我慢慢走回家。半路上我丟了幾顆松果給叛徒追。後來它發現了一個蛇洞,立刻狂吠起來,我趁那條蛇還沒有衝出來之前趕緊把它拖走。那蛇洞很大。
「湯姆,我還是覺得你應該去找女王。」
「沒什麼啊。」我說。
本慢慢飛上來,頭髮上全是針葉。他咧開嘴對我笑了一下。
我飛到坡頂上的坦普爾街,繞著撒克斯特家豪宅的煙囪和高塔盤旋了一圈,然後又飛回那幾個死黨旁邊。這時候,我們都累了,快飛不動了,於是我們慢慢飛向那片空地。
約翰尼也立刻停下來。南哥立刻跑到主人身邊,舔了一下本的臉。本坐起來,抬起手肘讓我們看。他手肘破皮了。「哇,」他呻|吟了一聲,「有點痛呢。」傷口有點流血。
「我知道。」我還想到,要是去年秋天開學的時候就喝了十號魔法藥水,那該有多好。
這件事就這樣不了了之。然而,那個沉冤湖底的無名幽靈依然在夢中糾纏著我爸爸。
「你準備好了嗎?」本問我。
我們越跑越快,越跑越快。一開始,我們迎風賓士,可是後來,我們越跑越快,於是,漸漸的,風落到我們後面了。我們跑得比風還快,風追不上了。我們繞著草地盡情狂奔。草地四周環繞著松樹、橡樹交織的森林,強勁的風在林間呼嘯。「再快一點!再快一點!」約翰尼大喊。他的腳有點畸形,跑起來一跛一跛的,「一定要再快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