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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天使與魔鬼的夏季 第二章 理髮廳里的神槍手

第二部 天使與魔鬼的夏季

第二章 理髮廳里的神槍手

「我……那天我殺了一個人。」老歐文說,「那天我在O.K.牧場救了懷特·厄普的命。」
「綽號?什麼綽號?」我問他。
「什麼事?」老歐文停下來喘口氣,但我迫不及待地追問。
「你是說,剛剛他說的故事都不是真的?」我一直看著人行道上的老歐文越走越遠。
「因為他知道你根本不相信他說的故事。」爵士人說。他開始收拾棋盤和棋子。
「斯卡利先生也是這麼說。」爸爸說。
多拉爾先生身材矮矮壯壯,那張臉看起來活像鬥牛犬。他那灰色的眉毛又粗又濃,而且像雜草一樣東翹西翹,頭髮剃得很短,幾乎快變成光頭了。他簡直是奇風鎮上的活百科全書,無所不知。你隨便在路上挑一個人,他可以立刻告訴你那個人的祖宗八代,如數家珍。為什麼呢?因為過去這二十幾年來,他是奇風鎮上唯一的理髮師。這些年來,他每天聽客人東家長西家短,奇風鎮上任何芝麻綠豆大的小事都逃不過他的耳朵。所以,只要哪天你有時間到他店裡坐坐,不管你想聽什麼他都可以告訴你,巨細靡遺。另外,他還收藏了數不清的漫畫書、《魚獵雜誌》和《體育畫報》。而且,戴維·雷偷偷告訴我,理髮店後面還藏了一整箱的成人雜誌,不過,當然他只會拿給大人看。
「最精彩的來了。」多拉爾先生說,「然後呢,歐文?」
「你中槍了?」我問,「你被子彈打中了哪裡?」
老歐文沒吭聲。該他下棋了,可是他卻愣愣地看著棋盤,看了好久都沒動。「算了,扯那個幹什麼呢。」最後他終於開口了,「過去的已經過去了。」
「為什麼?」
「這道理誰都知道。他們本來就該死。」多拉爾先生又放下推剪,換了剪刀。「問題是,去年12月,畢剛跑到我們鎮上來拿他的靴子。先前他那雙靴子的鞋底壞了,拿來換鞋底。喂,爵士人,你還記得吧?」
「沒看過。」
「聽清楚了嗎?」老歐文又問了一次。
「你說你沒騙人,那意思就是說我騙人啦?」老歐文口氣很溫和,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卻聽得汗毛直豎。
「還早呢,傑克遜先生。」
「他說的那些事,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爸爸站起來。剪過頭髮之後,他耳朵的位置好像變低了,而且脖子後面的頭髮都被刮掉了,看起來光禿禿的。
歐文愣了一下。「我不想玩了。」他說。然後他就推開門走出去了。外頭,7月午後的陽光熱氣逼人。後來門一關上,我立刻感到一陣熱氣撲面而來。我站起來,走到窗口,看著老歐文沿著商店街的人行道漸漸走遠,兩手插在口袋裡。
「當然記得。那雙靴子還真是上等貨,我嚇得要死,真怕不小心刮到。」
「有人租了山塔克街和格林霍爾街路口轉角那棟房子。就是他們嗎?」爸爸問。
「算了吧,湯姆!假如他真的是當年那個西部大槍手,那他幹嗎窩在我們奇風鎮?更何況,當年O.K.牧場那場戰役,要是真的有個小孩救了懷特·厄普的命,那歷史書上一定有記載的,不是嗎?我到圖書館去查過。書上根本沒有提到有哪個小孩救了懷特·厄普的命,而且,書上也沒提到當年有個叫棒棒糖小子的槍手。」多拉爾先生忿忿地把椅子上的頭髮刷乾淨。「該你了,科里。坐吧。」
「頭頂不要剪太短,兩邊剃短一點,這樣可以嗎?」多拉爾先生問。
「當然不是真的!」多拉爾先生冷笑了一聲,「老歐文根本就瘋了!這些年來他一直都是這麼瘋瘋癲癲的!」
「他應該有辦法,歐文。」多拉爾先生又轉頭瞄了我一眼,看看我有沒有興趣聽。接著,他又回頭對老歐文說,「嘿,歐文!我猜我們的小科里一定沒聽過你和懷特·厄普的故事!」多拉爾先生朝我使了個眼色,「告訴他嘛,把那個故事說給他聽,怎麼樣?」
「呃,這是西姆親口告訴我的。所以我猜,他大概知道真相。總之,唐尼·布萊洛克賣過私酒給西姆,後來,西姆告訴我說,有一天晚上,對了,那天晚上好像有一塊隕石掉到聯合鎮九_九_藏_書和我們奇風鎮中間。反正,就是那天晚上,他和唐尼兩個人跑到森林里去喝酒了。結果,兩個人都喝多了,唐尼就跟他說了一些事。」
「十四個人被我殺了。」歐文說。然而,他的口氣聽不出半點得意。「十四個人。」他低頭凝視著紅黑方格的棋盤。「年紀最小的只有十九歲。年紀最大的四十二歲。或許其中幾個真的死有餘辜,不過,這輪不到我來判斷。他們一個個被我殺了。雖然那是正大光明的決鬥,但我卻親眼看著自己開槍打死他們,然後眼看著自己越來越有名,變成大人物。後來有一天,我被一個比我年輕的小夥子開槍打倒了。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原來自己能夠活到今天,純粹是因為運氣好。於是,我決定從此退出江湖。」
「可以。」我說,「這樣可以。」
我正轉身要從窗口前面走開時,忽然看到老歐文好像在跟誰揮手。我仔細一看,原來是弗農·撒克斯特。他還是像平常一樣,渾身光溜溜的,沿著商店街對面的人行道匆匆往前走,彷彿有什麼很重要的事所以急著要趕去什麼地方。不過,他也抬起手跟老歐文打了個招呼。
「不過,還沒有熱到破紀錄。1936年的今天,氣溫熱到攝氏三十九度。」
「我有一種感覺,那位科理斯先生好像經常搬家。他告訴我他們一家人住過哪些地方,不過話說回來,推銷員嘛,公司叫你去哪裡你就得去哪裡,不是嗎?」
「這就是沉在湖底那個人的下場。」爵士人說,「他擋了布萊洛克那伙人的財路。」
「對了。就是那裡。到他們那裡去宰了那些兔崽子,那我們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多拉爾先生的剪刀咔嚓咔嚓越剪越快。接著,多拉爾先生又想到了新的話題。「湯姆,沉到薩克森湖底那個人到底是誰,J.T.查到了沒有?」
「懷特·厄普一定治得了他們。」老歐文忽然說話了,「要是他現在還活著的話。」
「身體左邊。可是我瞄得更准,一槍命中他的額頭。不過,不管怎麼樣,我的槍手生涯結束了。我一路往東部流浪,最後來到奇風鎮,於是決定在這裏落腳。好啦,我的故事就到此為止了。」
「佩里,」歐文說,「我知道你一定以為我瘋了,以為我只是個白痴糟老頭。我知道你背地裡一直在嘲笑我,以為我沒看到。不過,佩里,要不是因為我背後長了眼睛,你以為我能活到今天嗎?」
「當時我們老歐文已經是響噹噹的大人物了。」多拉爾先生拿刷子掃掉爸爸肩上的頭髮,「大名鼎鼎的棒棒糖小子。歐文,當年你幹掉了多少人?」多拉爾先生瞄了我一眼,對我使了個眼色。
「沒錯。」歐文點點頭,「當年我才九歲。」
每次佩里·多拉爾先生給客人理髮之前,一定會先來上這麼一段開場白。他是商店街一元理髮廳的老闆。不管你告訴他要怎麼剪,他剪出來的永遠都是他的招牌髮型:頭頂不要剪太短,兩邊剃短一點。當然,現在我說的可不是他那種招牌髮型,而是真正的「理髮」了。一塊五毛錢,你會得到真正貴賓級的待遇。他會在你脖子上圍上一條藍色鑲邊的罩袍,然後用剪刀慢慢剪,用推剪修邊,接著在你脖子後面塗上熱熱的肥皂泡,用鋒利的剃刀剃掉上面的細毛。最後,他還會從那些神秘的瓶子里倒出很多髮蠟幫你抹上。我說的「神秘的瓶子」,是理髮椅上方那個架子上擺的各種牌子的瓶瓶罐罐。每次到多拉爾先生店裡去理頭髮,我都會注意到那些瓶子里的液體都是半滿的,而且每次看,瓶子里那些液體始終維持在同樣的高度,沒有變多也沒有變少。而每次理完發之後,準確地說是「剃光」之後,多拉爾先生會把你身上的罩袍拿掉,然後用一把刷子把你衣領上的頭髮刷乾淨。那根刷子的毛感覺好粗,彷彿是用豬鬃做成的。接著,多拉爾先生會請客人吃東西。最上面那個架子上擺了一罐花生糖,那是大人吃的。至於小孩子,則是有各種不同口味的棒棒糖可以選擇——檸檬的,葡萄https://read.99csw.com的,櫻桃的。
多拉爾先生說的馬,是從報廢的旋轉木馬台上拆下來的一匹玩具馬。多拉爾先生把那匹馬固定在理髮椅旁邊的地上。只有小小孩可以坐在那匹馬上讓多拉爾先生給他理頭髮。有時候我甚至偷偷有點渴望有機會再坐上去,把兩隻腳放在馬鐙上。不過,科理斯家那小孩只比我小一兩歲,竟然吵著要坐那匹馬,我猜,他鐵定是個娘娘腔。
「歐文,何必這——」
「科里,」多拉爾先生邊給我爸爸剪頭髮邊問我,「你見過那個剛搬來的孩子沒有?」
「沒錯。那把槍和槍套腰帶還在我手上。」老歐文忽然打斷他的話,「我到現在還留著那些東西,只是為了做紀念。好了,佩里,有句話我要跟你說清楚。」他的臉又湊近多拉爾先生。多拉爾先生勉強笑了一下,可是卻笑不太出來,「你可以叫我歐文,叫我凱斯科特先生,叫我『嗨』,或是叫我糟老頭都沒關係。不過,從今以後,不准你再叫我當年槍手時代的綽號。就從今天開始,明天,後天,永遠不準再叫。佩里,你聽清楚了嗎?」
「噢,你這個狡猾的老狐狸!」爵士人已經發現,我們這位老歐文不動聲色地下了一步看似簡單的棋,其實已經布下一個致命的天羅地網。「看樣子,你是打算把我生吞活剝,連骨頭都不剩,是不是?哼,我骨頭硬得很,你不怕咬斷牙齒嗎?」於是他下了一步棋,危機立刻解除了。
「棒棒糖小子。」老歐文又繼續說,「後來,懷特·厄普到我們家吃晚飯。我爸爸只是個小農夫,家裡沒什麼好吃的,不過我們還是想盡辦法把家裡最好的東西拿出來招待懷特·厄普。他把比利·克萊頓的槍和槍套腰帶都送給我做紀念,說要謝謝我救了他一命。」老歐文搖搖頭,「當時我實在應該聽媽媽的話,把那把要命的槍丟掉,丟到井裡去。」
「有個傢伙一直躲在木頭水桶里。當時他忽然從水桶里站起來,舉槍瞄準懷特·厄普背後。我從來沒見過那個人,而當時他就在我前面,距離大概只有兩三米。他瞄準懷特·厄普,接著,我聽到他咔嚓一聲開始扣扳機。」
這兩個瘋子在路上交會,然後各自奔向目的地。
「因為,」說到這裏他似乎有點激動,「因為我實在太喜歡那把槍了。這就是為什麼!我開始學著用那把槍!我開始喜歡那把槍的味道,喜歡握在手中那種沉甸甸的感覺,喜歡開槍之後那種溫溫的感覺,喜歡瞄準的那個玻璃瓶瞬間破成碎片的感覺。這就是為什麼。」他忽然皺起眉頭,那模樣像是吃到一個又苦又澀的蘋果。「我開始拿槍去打天上的小鳥,而且開始自認為是拔槍最快的神槍手。後來,我開始有一種念頭,心裏很好奇,如果有一天,我和另一個拿槍的小夥子面對面的時候,我拔槍的速度可以快到什麼地步。我拚命練習把槍從槍套里拔|出|來,一次又一次拚命地練。後來,十六歲那年,我搭驛馬車到猶瑪鎮去,開槍打死了一個叫愛德華·邦特的槍手。從那一刻起,我一隻腳就已經踩進地獄了。」
「沒錯,就是他們。他們姓科理斯,人挺好的,他們一家人發質都不錯。」
「好啊,沒問題。」
「棒棒糖小子,那把槍和槍套腰帶現在還在你手上嗎?」多拉爾先生問。
「他很可能是政府派來的。」爵士人忽然說,「可能是來查私酒的。我想,他鐵定是被布萊洛克那家子幹掉的。」
「那天你是怎麼救了懷特·厄普的命,趕快說給他聽聽。」多拉爾先生又在爸爸脖子後面抹了一些肥皂泡,然後蓋上一條熱騰騰的毛巾。
「頭頂不要剪太短,兩邊剃短一點,這樣可以嗎,湯姆?」
「知道了。」
「這件事J.T.知道嗎?」
「嘿,歐文,這盤棋還下不下?」爵士人問他。
「很久很久以前。」老歐文開始說了。
我看著爸爸的臉。他面無表情,但我感覺得到這問題刺|激到他了。「還沒。他根本沒去查。」
「嗯……聽清楚了。當然聽清楚了。」多拉爾先生點點頭,「九-九-藏-書歐文,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我都沒問題。」
「嗯,他到底怎麼回事?」多拉爾先生問,「他幹嗎氣成這樣?」
「1881年,對吧?10月26日,在亞利桑那州墓碑鎮。當年你才九歲,對吧?」
「那傢伙塊頭比熊還大,比魔鬼還恐怖。要是我把西姆告訴我的事說給J.T.聽,那他就非得去找布萊洛克那伙人不可。我想,他不太可能找得到那伙人,不過,萬一真的被他找到了,那群王八蛋一定會把他倒吊在樹上,然後一刀割斷他的喉嚨,就像——」說到這裏多拉爾先生又轉頭瞄了我一眼。我坐在那邊,面前捧著一本漫畫,不過,我根本沒在看漫畫。我一直豎著耳朵偷聽他們說話,聽得可清楚了。「你看,這一來,我們奇風鎮恐怕又要少一個警長了。」多拉爾先生說。
「我把靴子交給畢剛,他拿錢給我的時候,你知道他說了什麼嗎?」多拉爾先生問我爸爸,「他說,那雙靴子是他專門穿著踩人用的,被那雙靴子踩過的人,沒有一個活著站起來。我猜,他的意思是,看有誰敢去擋他財路。只有白痴才會找上布萊洛克那伙人,因為那根本就是找死。」
「那位科理斯先生看起來是個很正派的人。」多拉爾先生手上那把剪刀在爸爸頭上遊走。「不過,他不太愛講話。我是覺得有點奇怪,這麼害羞的人,怎麼幹得了推銷員。這一行不是普通人做得來的。」
「唐尼告訴西姆,說他殺了一個人。」多拉爾先生說,「不過,他並沒有告訴他為什麼要殺人,也沒有說什麼時候,也沒有說殺了誰。就只是說他殺了一個人,而且還很得意。」
「這樣可以。」
「哇!」我驚呼了一聲,手臂上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我知道他們在釀私酒,我知道他們開車到處兜售,不過我不在乎,反正我不喝酒。」多拉爾先生說,「我知道賽車簽賭他們也在背後做手腳,不過我不在乎,反正我不賭。我知道格雷絲·斯塔福德那邊的女孩子跟他們有瓜葛,不過我不在乎,因為我有老婆、孩子,她們做不到我的生意。」
「當然不是真的。那都是他瞎編的。」
「那還用說。」爸爸說。
「然後……我立刻從地上把比利·克萊頓的槍撿起來。那把槍好重,簡直像大炮一樣重,而且槍柄上全是血,滑溜溜的,我簡直握不住。」說到這裏老歐文又停住了。我注意到他閉上眼睛。接著他又繼續說:「當時已經來不及大喊一聲叫懷特·厄普小心。當時,我已經別無選擇,只好開槍了。不過,我只是想朝天上開槍嚇嚇那傢伙,並且提醒懷特·厄普他背後有人。沒想到槍突然走火,就這樣砰的一聲。」說著他忽然睜開眼睛,彷彿眼前又浮現出當時的情景,「那槍的后坐力好大,槍身往後彈,差點打到我肩膀。我整個人被震倒在地上。我聽到那顆子彈打在我旁邊距離兩米的一塊石頭上,然後彈向那個人,結果,子彈貫穿了那個人拿槍的那隻手腕。他手上的槍立刻被撞飛,腕骨被打斷,皮開肉綻,骨頭都露出來了,血一直噴出來。後來,他失血過多死掉了。我站在他旁邊,嘴裏一直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因為,我不是故意要殺人的,我只是不想眼睜睜地看著懷特·厄普被殺。」他深深嘆了口氣,那聲音聽起來彷彿一陣風輕拂過波特山上的墳墓。「當時,我站在屍體旁邊,手上拿著比利·克萊頓的槍。霍利迪忽然走到我旁邊,拿了一枚五角錢的硬幣給我,然後對我說:『小子,去買棒棒糖吃吧。』這就是為什麼大家會叫我那個綽號。」
「你真的這麼確定嗎?」爸爸問。
「真是熱。」
我坐上理髮椅。多拉爾先生把罩袍套在我脖子上,然後用梳子梳梳我的頭髮,梳了好幾次。爸爸坐到旁邊的椅子上,開始看他的《運動畫刊》。
剪刀開始咔嚓咔嚓起來。那一剎那,我忽然感覺內心深處好像有某種細微的東西死去了,消失了。
老歐文沒吭聲,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雖然他睜著眼睛,但我卻覺得他看起來好像睡著了。read.99csw.com接著,他忽然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到多拉爾先生面前,然後猛然湊近多拉爾先生的臉。我從鏡子里看到他的表情。老歐文緊抿著嘴唇,鐵青著臉,表情忽然變得像惡魔一樣陰森。他咧開嘴笑了一下,但那並不是快樂的微笑,而是一種惡魔般的獰笑。多拉爾先生嚇了一跳,整個人往後退。
「接著,我感覺到有人影籠罩在我身上。」老歐文的聲音忽然變得有點嘶啞,「我抬頭一看,沒想到竟然是懷特·厄普。他滿臉都是沙塵。我趴在地上看著他,感覺上他像是個三米高的巨人。他對我說:『孩子,趕快回家。』他聲如洪鐘,我聽得清清楚楚,但我實在嚇壞了,動都不敢動。接著懷特·厄普又繼續往前走,繞過小木屋的轉角。戰鬥結束了。克萊頓和麥克羅瑞兩家族的人都被打得血肉模糊,橫七豎八倒在地上。就在這時候,忽然發生了一件事。」
「推銷員。」多拉爾先生說,「給亞特蘭大一家公司推銷襯衫。那孩子比科里小了一兩歲。我把他放到那匹馬上,他動都沒動半下。」
老歐文盯著多拉爾先生的眼睛,盯了好久,那眼神彷彿想看透多拉爾先生是不是認真的。最後,他終於說了一句:「好了,我走了。」然後他就轉身走向門口。
我當然聽說過O.K.牧場的故事。我們這個年紀的小孩,就算對西部牛仔再怎麼沒興趣,好歹也聽過那個故事。厄普家三兄弟懷特、弗吉爾和摩根,再加上綽號叫醫生的霍利迪,那一天,在熱浪滾滾、黃沙漫天的墓碑鎮,他們和克萊頓家族、麥克羅瑞家族決一死戰。「是真的嗎,凱斯科特先生?」我問他。
老歐文皺起眉頭。看他的模樣,他似乎不太願意去回想這件事,要不然就是努力在回想當天的細節。他已經九十二歲了,而當年他才九歲,隔著那麼遙遠的時間,記憶恐怕早已模糊難辨。不過我覺得,像那樣一個特別的日子,值得永留記憶。
「怎麼,布萊洛克那家子是我們這個縣的皇帝嗎?」爸爸說,「殺人償命,他們敢殺人,當然要接受法律制裁!」
「你看,科里!」多拉爾先生對我笑笑,「坐在你面前的是一個活生生的西部神槍手,想不到吧?」聽多拉爾先生說話的口氣,我忽然覺得他自己根本不相信。他只是喜歡逗老歐文。
「不知道。不過,我也絕對不會告訴他。我不想害死J.T.。你見過畢剛·布萊洛克嗎?」
「1927年的今天熱到攝氏四十度!」理髮廳後面的歐文突然插嘴。理髮廳後面常常有一群狂熱的棋迷聚在那邊下西洋棋,頭頂的風扇正好把那裡吹得最涼快,我們這位上了年紀的歐文·凱斯科特先生就是代表人物。常常可以看到他和爵士人加布里埃爾·傑克遜兩個人在那裡捉對廝殺。老歐文滿臉都是皺紋和老人斑,整張臉看起來很像某個奇怪國家的地圖。他眼睛又細又長,手指頭很長,乳白色的頭髮披散到肩上。對多拉爾先生來說,幫老歐文理頭髮肯定是一種酷刑。至於那位加布里埃爾·傑克遜先生,他是一位修鞋匠,他的小鋪子就在理髮廳後面。他是黑人,一頭鐵灰色的頭髮,肚子很大,留著小鬍子。爸爸告訴過我,加布里埃爾之所以會有爵士人這個綽號,主要是因為他會吹豎笛,不過,只要他一吹起豎笛,連死人都會嚇醒。傑克遜先生把他那根寶貝豎笛收在一隻黑色盒子里,片刻不離身。
「那位科理斯先生是做哪一行的?」
「等一下,等一下。」爸爸忽然問,「格雷絲·斯塔福德跟他們有什麼瓜葛?」
爸爸輕輕嘆了口氣。「這我倒是第一次聽到。」
「噢,你不知道的可多了。」多拉爾先生在我爸爸脖子後面塗了一些肥皂泡,然後拿起剃刀在磨刀帶上擦了幾下。「布萊洛克那伙人賺進了大把鈔票。空軍基地那些小夥子的血都被他們吸幹了。」他開始幫爸爸刮掉脖子後面的細毛,手上的剃刀完全不會抖。「布萊洛克那伙人不是J.T.對付得了的。想把他們抓進去吃牢飯,恐怕需要聯邦調查局的胡佛局長親自出馬九_九_藏_書。」
「一些事?」爸爸繼續追問,「什麼事?」
最後,老歐文終於開口了,「照理說,那天不會有人敢到街上,因為大家都知道他們要決一死戰。懷特·厄普家兄弟,霍利迪,麥克羅瑞家族,克萊頓家族,腥風血雨的戰鬥即將展開。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那天我正好就在那裡,躲在一間小木屋後面。真是個小白痴。」說到這裏,他兩腿一撐,頂著椅子往後退,十指交叉在胸前,電風扇嘩啦拉吹亂了他的頭髮。「我聽到很多人在大叫,聽到槍聲大作,聽到子彈打在人身上。那種聲音,就算我活到一百九十二歲也忘不了。」他斜著眼睛看向我這邊,但我感覺得到他的視線其實是看向我身後,彷彿看到那天沙塵漫天飛揚,地上鮮血四濺,看到六個舉槍瞄準的黑影。「算不清他們開了多少槍。」他說,「接著,有一顆子彈從我頭旁邊飛過去,打在小木屋上。我聽到有人呻|吟了一聲,立刻趴到地上動都不敢動。接著,我看到一個人搖搖晃晃從我身邊走過去,然後跪到地上。是比利·克萊頓。他中彈了,可是他手上還拿著槍。他轉頭瞄了我一眼,然後鼻子和嘴巴忽然噴出血,接著就倒下去,整個人趴在我旁邊。」
「哎呀,說嘛,歐文!說給我們小科里聽聽!你一定很想聽吧,科里?」我都還來不及開口回答,多拉爾先生又開始自顧自說他的,「你看,人家有興趣嘛!」
「到了7月還會更熱。」傑克遜先生說。他手上拿著一顆棋子,正在考慮要怎麼下。「歐文,你已經打算要將我軍了嗎?」
「是真的。不過,只能說那天我運氣很好,因為我還很小,根本不會用槍,差點把自己的腳打爛。」
「西姆·西爾斯跟那一家子最小的那個叫唐尼的買過威士忌,噢——」多拉爾先生忽然轉過頭來瞄我一眼,「講這個沒關係吧?」
「呃……呃……沒有沒有,歐文!」多拉爾先生結結巴巴地說,「我絕對沒有嘲笑你!真的!」
「越南。」爸爸說。
「噢,故事還沒完呢!」多拉爾先生說,「歐文,繼續說!」
老歐文還是愣愣地盯著棋盤。「說嘛,歐文。」這次換成是爵士人在催他了,「說給他聽聽嘛。」
「那天你做了什麼,來,趕快說給科里聽。」
「那我可吃不消。」爸爸說,「再怎麼樣人都得有個根。」多拉爾先生點點頭,沒有再往下說。接著,他又轉移話題了。多拉爾先生變換話題速度之快,有如在海邊撿貝殼的小男孩,永遠都在等下一顆更漂亮的。「一點都沒錯。」他說,「要是什麼『披頭士』那幾個小鬼到我店裡來,我跟你保證,他們走出去的時候就會像個男人樣了,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披頭散髮娘娘腔似的。」他忽然皺起眉頭,接著又轉移話題了,「共產黨說他們要來解放我們,看樣子,趁現在我們還有辦法的時候,一定要擋住他們,否則,一旦讓他們踏上我們這個國家,那就完了。讓我們的年輕人到他們那邊去把他們打得稀巴爛……我說的是那個到處都是竹子的地方。」
「別的事我不管。我只要你記住這件事。」
「昨天他爸爸到我店裡來剪頭髮。他發質不錯,不過太卷了,差點毀了我的寶貝剪刀。」咔嚓、咔嚓、咔嚓。「他們上個星期剛搬來的。」
「沒有人不知道,布萊洛克那一家子都是天殺的凶神惡煞。」多拉爾先生放下剪刀,拿起推剪,準備幫爸爸修鬢角。「冤死鬼絕對不止湖底那一個。」
「什麼意思?」
「我不……對不起,你大概誤會——」
我並不覺得好笑。我忽然很納悶,老歐文為什麼深信自己曾經是個槍手?還有,弗農·撒克斯特為什麼深信自己還有重要的工作要做?為什麼?
「沒有啊。什麼剛搬來的孩子?」我根本不知道有誰剛搬來。
「真正的老闆不是她。她只是個工頭。布萊洛克那伙人才是幕後真正的老闆。那些女孩子從頭到腳都是他們的。」
「沒關係。」爸爸對他說,「儘管說沒關係。」
「天氣真熱啊。」多拉爾先生用一把梳子撩起爸爸的頭髮,剪掉發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