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部 天使與魔鬼的夏季 第八章 奇利·威洛

第二部 天使與魔鬼的夏季

第八章 奇利·威洛

「我迷路了。」我愣了好半天才說出話來。
「幫華爾斯那老頭修引擎。哼,你問這幹嗎?你以為我去玩嗎?你說話小心點!」他從她面前走過去,走向廚房,眼睛一直盯著她。我注意到他的眼神很冷漠,彷彿當她不存在。而奇利眼中忽然失去了神采。
這時奇利把手伸進牛仔褲口袋裡。「我這裡有。」她說。接著她掏出一個紅色的心形小錢包。那錢包很像五角商店賣的那種便宜貨,而且破破爛爛的,一看就知道用了很多年了。她打開錢包,我注意到裏面有幾枚硬幣。「一毛錢就夠了。」我對她說。於是她拿了一枚一毛錢的硬幣給我。我立刻塞進口袋裡。她對我笑了一下,那一刻,我忽然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有錢的人。「你會平安到家的。」
比爾很不耐煩地趴在方向盤上,寶寶又開始哭了。
「科里·麥克森。」
「我……」看到她手上的金戒指,我心裏很不舒服,頭有點暈。「這樣就可以了。」
「你說的是真的嗎?」
「是真的。我對天發誓。」
這時奇利的媽媽回來了。她手上抱著一個嬰兒,看起來好像還不到一歲。奇利站起來走進廚房。過了一會兒,她出來的時候左手無名指上多了一枚小小的金戒指。她從媽媽手上把那個嬰兒抱過來,然後開始輕輕搖著他,輕聲細語唱起歌來。
「我馬上就去喂他。」奇利說。
我跟在她後面沿著那條小路穿過樹林。她個子比我高,而且走路已經不再是小女孩的模樣。我想,她應該有十六歲了。走在她後面,我聞到她身上散發出一股幽幽的清香,那味道很像清晨的露珠。我嘗試踩著她的足跡往前走。假如我是小狗,此刻我一定是猛搖尾巴。「我家不遠。」奇利對我說。我趕緊回答:「那太好了。」
「好吧,我會去找迪克和傑拉爾德。我會問問他們,昨天晚上十一點的時候,他們人在什麼地方。另外,我也問過戴維·雷和本,看他們能不能帶我去昨天的現場,可是他們說他們已經找不到了。你找得到嗎?」
「好了,你轉過身去。」她對我說,「不準回頭偷看,等我說好你才可以轉過來,懂嗎?」
那天晚上,我聽到屋外狂風呼號,聽到大雨劈里啪啦打在屋頂上。一道道的閃電彷彿一隻神秘的魔爪,從天空抓向我們的奇風鎮。
我立刻心跳加速,趕緊躲到一棵樹後面。我忽然很怕驚動到她。這樣偷看人家,我覺得很慚愧,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的眼睛彷彿中邪了一樣就是無法移開視線。接著,她又翻了個身潛進水裡,後來,當她又浮出水面的時候,她已經游過了半個池塘。她伸手撥開額頭上的濕頭髮,然後又飛快翻了個身,仰身浮在水上看著蔚藍的天空。
「我幹嗎要開車送他回奇風鎮?」比爾大吼,「車子里熱得要命!」
「是,」我說,「我知道。」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我早就該去——」
「我知道。我想打電話給我爸媽。不知道能不能借用一下你的電話?」
「要走就快點。」比爾從我面前走過去,走向門口。他對自己的太太和孩子好像視若無睹,連看都不看一眼。他推開紗門走出去,紗門又砰的一聲關上了。接著我聽到他發動了引擎。
奇利的媽媽拿起煙灰缸上那根煙,深深吸了一口,然後又把煙放回去。接著,她說話的時候,煙從她嘴裏緩緩噴出來。「車子被比爾開走了。他應該很快就回來了。」
那輛小貨車嘎吱嘎吱地開到門廊前,接著,我聽到車門開了,然後又砰的一聲關上。接著,紗門被推開了,那個叫比爾的人走了進來。他個子高高瘦瘦的,頭髮剃成了平頭,看起來大概十八歲左右。他穿著一條髒兮兮的牛仔褲,一件藍襯衫,胸口有一片油污。他嘴裏嚼著一根火柴,那雙棕色的眼睛看起來眼神很獃滯。「他是誰?」他劈頭就問。
「哼,這樣已經很不錯了,不然你還想怎樣?沒把你一腳踢出去就很不錯了。」比爾威脅我。
我們經過空軍基地的時候,看到裏面有跑道、營房和幾棟樓房,外面圍著鐵絲網牆,牆上有帶刺的鐵蒺藜。我們開車穿過森林里那條公路,中途還經過了格雷絲小姐家那個路口。後來,車子經過薩克森湖的時候,我感覺到車速似乎有點慢下來,不過,爸爸並沒有轉頭去看湖面。另外,我也注意到樹林邊那個地方已經長滿了雜草。那天,那個人影就是站在那個位置,身上穿著長大衣,衣領隨風飄揚。後來,薩克森湖終於過了,爸爸又開始加速。
「可是我沒錢打電話。」我說。
「出了什麼事?」
「要買點新鮮牛奶給巴伯喝!」奇利說。
當然,他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我有過什麼驚心動魄的遭遇,而且,他們最有興趣的是那個給我療傷的女孩子。他們追問不休。我告訴他們,她叫奇利·威洛,今年十六歲,而且,她美得就像迪士尼卡通《仙履奇緣》里的灰姑娘。「嗯,看樣子我們這位小九-九-藏-書老弟對人家有意思哦。」爸爸對媽媽使了個眼色,露出一種詭異的笑容。我說:「我?她年紀太大了,我沒興趣。」
「你剛剛去了哪裡?」奇利手裡抱著嬰兒。
只要你——
她還躲在水裡,兩手緊抱在胸前。我感覺得到她已經漸漸不生氣了,因為她的眼神已經沒那麼凶了。「迷路?」她說,「你家住哪裡?」
「絕對是他們。」我說,「就是他們兩個。」
男子漢大丈夫,這點痛苦算什麼。
「等一下!」我大叫了一聲。
「不用了,我來喂就好。比爾馬上就進來了,我勸你最好趕快戴上戒指,要不然他鐵定會發飆。那個人發飆有多恐怖,你又不是沒見過。」
「你挺勇敢的。」奇利說。
「我明白了。」他點點頭,不動聲色。「不過,那種牌子的雪茄可能不止他一個人抽。而且,就算畢剛·布萊洛克叫那個人迪克,我們也不能一口咬定他就是迪克·穆特里。」
艾默里警長也站了起來。「我該走了。」他說,「謝謝你幫忙。」天色漸漸暗了,黯淡的晚霞照在他臉上,我忽然發覺他看起來十分蒼老,心情沉重,有點垂頭喪氣。接著,他隔著紗門跟我爸媽說了聲再見,於是爸爸也走出來跟他道別。「科里,你要多保重。」他說。然後爸爸就陪他走到車子旁邊。我坐在門廊上,伸手摸摸叛徒,看著艾默里警長又和我爸爸談了好幾分鐘。後來,警長終於開車走了,爸爸轉身走回門廊上。我發覺他忽然也變得好沉重。「進來了,小老弟。」說著他拉開門讓我進去,「暴風雨快來了。」
後來,星期六黃昏的時候,艾默里警長到我們家來了。他已經去找過戴維·雷和本,現在輪到我了。我們坐在門廊的椅子上,叛徒趴在我椅子旁邊,偶爾會抬起頭來舔一下我的手。濃密的烏雲漸漸凝聚在遠處的天際,雲中偶爾會傳來隱隱的雷聲。他仔細聆聽我描述事情的經過。我告訴他,那隻盒子里裝了某種東西,還有,那兩個蒙面人,一個是迪克·穆特里先生,一個是傑拉爾德·哈奇森先生。這時他問我:「科里,你並沒有看到他們的臉,為什麼會認為就是他們?」
「廢話,當然有給錢!你以為我是白痴嗎?干那種活怎麼可能不收錢?」
廚房裡用的是那種手壓式的抽水機。奇利用力壓了幾下,水龍頭立刻咕嚕咕嚕地噴出水來。然後,奇利端著一隻大玻璃杯走到我面前。我注意到那杯子上有摩登原始人的卡通圖案,裡頭的水溫溫的,而且很混濁。接著,奇利忽然湊近我的臉,她呼出來的氣有如玫瑰般芬芳。她手上拿著一團棉花,還有一瓶碘酒。「可能會有點痛。」她說。
「他有給你錢嗎?」奇利的媽媽大聲問他。
「多放了一個?多放了一個什麼?」
「我知道。」我低頭看看那嬰兒的臉,發現他那湛藍的眼睛跟他媽媽一樣漂亮。
「明白了。布萊洛克一家人的勢力比警察更大。」
「念過一年。」她說,「不過,念了一年我就不想再念了。」
回到家之後,我受到貴賓級的款待。媽媽拿了一大桶巧克力冰淇淋給我吃,而且還有整盒的奧利奧巧克力夾心餅乾,愛吃多少隨我高興。爸爸每隔幾秒鐘就會叫我一聲「小老弟」,而叛徒也撲上來拚命舔,我的臉幾乎快被它舔爛了。我終於擺脫了那個蠻荒世界,而且,平安無事地回來了。
「我知道了。」我說。於是我轉身背對她。我聽到她從水裡站起來,腦海中忽然浮現出她全身赤|裸的模樣。接著,我聽到她窸窸窣窣穿上衣服的聲音。過了大概一兩分鐘之後,我聽到她說:「好了,你可以轉過來了。」於是我又轉身看著她。她已經穿上一件粉紅色的T恤,一條牛仔褲,腳上穿著拖鞋。「你叫什麼名字?」她伸手把額頭上的頭髮往後撥。
「不要!」他說。
後來,太陽終於快出來了,暗紫色的天際浮現出一絲淡淡的紅光。我知道我該走了,因為布萊洛克兄弟說不定就在附近。昨天我們出發的時候,時間是下午,我們一路面對太陽的方向,所以,現在我選擇朝正東方走。雖然我兩條腿痛得快走不動了,但我很想回家,於是,我打起精神開始走。
「你在念高中嗎?」
「我不知道。不過,畢剛·布萊洛克應該知道。因為他說他多放了一個在盒子里。」
「因為畢剛·布萊洛克叫了『迪克』這個名字。他叫的是那個胖胖的蒙面人。還有,另外那個蒙面人抽完雪茄之後,把煙蒂丟向我這邊,正好掉在我面前。我發現,那個煙蒂就是哈奇森先生平常抽的那種牌子的雪茄,末端有白色的塑料過濾嘴。」
「我?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今年十六歲。」
「嗯,那是從前用來運木材的小路。問題是,那個山區里,那種小路實在太多了。噢,對了,你剛剛提到那隻木盒子,裏面裝的是什麼東西,你看到了嗎?」
「我昨天晚上出來露營。」我告訴九*九*藏*書她,「我,還有幾個朋友。後來出了一件事,我就迷路了。」
那女孩張大嘴,兇巴巴地瞪著我,濕答答的頭髮披散在肩上。一道陽光穿透林間照在她臉上,這時我才發現她長得很漂亮。那瞬間的一瞥,實在太突然了,那一剎那的感覺只能用震驚來形容。那是一種攝人心魄的美,美得令人震驚,我根本已經忘了她在生氣。會讓小男孩覺得漂亮的東西很多,比如說,亮晶晶的嶄新腳踏車,一隻可愛的小狗,悠悠球上下甩動時的嗡嗡聲,金黃的滿月,青翠的草坪,還有自由自在盡情地奔跑。這一切都是小男孩心目中的美好事物。然而,女孩子的臉蛋並不包括在內。不管女孩子長得有多美,小男孩通常都不會有什麼感覺。然而,那一刻,我完全忘了自己又渴又餓,完全忘了自己被蚊子咬得滿身是包,完全忘了全身被荊棘刺得皮破血流。此刻,站在我面前的,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女孩。她瞪著我,那眼睛如水晶般清澈。那一剎那的感覺,彷彿剛睡醒,睡眼惺忪,卻突然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個從來沒見過的奇異世界。
「你說什麼!」比爾又回到了客廳,手上端著一隻摩登原始人圖案的大玻璃杯。「你開什麼車?你又沒駕照!」
我很想問她「很快」的意思是多快,可是那樣很沒禮貌。「我可以喝杯水嗎?」我問奇利。
我跟在她後面走進屋子裡。客廳瀰漫著濃濃的煙味,還有甘藍菜的味道。有一位太太坐在搖椅上,邊搖著椅子邊織毛線。她抬起頭來看看我,那湛藍的眼睛看起來和她女兒的一模一樣,不同的是,她滿臉皺紋,而且因為長年在大太陽底下工作,皮膚曬得又黑又干。「叫他出去。」她嘴裏咕噥了一句,手一直沒停,繼續織她的毛線。
「這小子脾氣不太好。」奇利的媽媽說,「長大以後鐵定是個大麻煩。」接著她走到窗口掀開髒兮兮的窗帘。「比爾回來了。小朋友,等一下他會送你回家。」
這輩子我不可能再到這裏來了。我永遠不會再見到奇利·威洛。我明白,所以我凝視著她,努力把她此刻的模樣烙印在腦海中。
接著,我看到一條泥土路上有一棟小木屋。小木屋外面牆上貼滿了防水紙,旁邊有一個雞欄,雜草叢生的院子里有幾塊木頭,木頭上架了一具銹跡斑斑的報廢車殼。那房子比爺爺上次帶我去的賭場還要破爛。我想到,那次爺爺賭撲克牌幾乎連襯衫都輸掉了。剛剛我已經注意到,奇利的牛仔褲破破爛爛的,上面全是補丁,而且T恤上有好幾個硬幣大小的破洞。跟她家的房子比起來,布魯頓區最破爛的房子看起來都像皇宮。她拉開紗門,鉸鏈嘎吱嘎吱的聲音聽起來好刺耳。她朝昏暗的屋裡喊了一聲:「媽媽!我碰到一個人!」
我向她揮揮手,然後比爾就開車上路了。我看著後面的房子越來越遠,車子揚起的沙塵遮蔽了視線,奇利·威洛的身影漸漸隱沒。
「回家去吧,孩子。」珀塞爾太太說。她若有所思地盯著我,手上的針線已經停下來了。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經猜到我心裏在想什麼。
「你們的事我管不了。」她嘴裏這樣說,但她並沒有把奇利的孩子抱過去。她還是一樣坐在搖椅上,嘴裏叼著煙,手上繼續織她的毛線。
「戴維·雷和本告訴我,他們都不知道那兩個蒙面人是誰。」
「你到底要不要送這孩子回奇風鎮?」奇利的媽媽又問了一次。
艾默里警長皺起眉頭,眼中閃過一絲熱切、好奇的光芒。「嗯,你覺得他說那句話什麼意思?」
「你騙人!」她呵斥了一聲,「那邊的山裡根本沒人住!」
「臭小子,我看你真他媽的夠慘了。」比爾把杯子拿回廚房,「我賺的是血汗錢,少打我主意。一毛錢都不會給你!」
我問加油站老闆公用電話在哪裡,他指給我看。於是我從口袋裡掏出那枚一毛錢的硬幣準備要投進電話機,但那一剎那,我忽然猶豫了,忽然很捨不得投進去。這是奇利·威洛送給我的,我不能就這樣把它拋棄。我不能。於是我問老闆能不能借我一毛錢,我說等一下爸爸來了就還他。「我這裏又不是開銀行。」老闆嘴裏嘀咕著,但他還是從收款機里拿了一毛錢給我。我立刻拿著那枚硬幣去打電話。電話響了第二聲,媽媽就接起來了。
「哦,」奇利把孩子抱給她媽媽,「那我開車送他回去好了。」
我聳聳肩。「有人在追我們。」
我聽到水龍頭嘩啦啦的水流聲。「媽的。」比爾低聲咒罵了一句。
我知道漫漫長夜是什麼滋味。有一次我喉嚨發炎,整夜沒法睡覺,每分每秒都是無比的煎熬。還有一次,叛徒肚子里長了蟲,躺在地上哀鳴,一直咳嗽。我擔心得要命,陪了它一整夜。然而,這天晚上,我躺在那塊鵝卵石上整個人縮成一團,那種滋味遠比從前那幾次更難以忍受。這天晚上,時間彷彿靜止了,每一分每一秒都有如一個世紀那麼漫長。https://read•99csw•com整整六個鐘頭,我沉浸在無邊的恐懼與悔恨中,身體還很不舒服。我可以百分之百確定,這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次露營了。這天晚上,我簡直是草木皆兵,滿腦子胡思亂想,一聽到有什麼風吹草動都會立刻嚇得跳起來。我看著四周漆黑的森林,常常被奇怪的黑影嚇得半死,可是後來才發現原來那只是扭曲的松樹枝。要是此刻能夠吃到一塊花生醬三明治,喝一罐汽水,我願意拿滿書架的《國家地理雜誌》來交換。快天亮的時候,蚊子開始找上我了。那些蚊子大得嚇人,彷彿只要抓住它們的腳,它們就能夠拖著我飛回奇風鎮。我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被蚊子咬得滿身包,那滋味真是難受。
「你是誰?你在這裏多久了?」
「當然可以。還有,我看你襯衫都濕透了,最好先脫掉。快呀,快點脫掉。」奇利走進那間簡陋的小廚房幫我倒水,我立刻解開紐扣,然後剝掉那件黏在皮膚上的襯衫。「小朋友,我看你身上全是荊棘刺。」奇利的媽媽嘴裏又開始噴煙了,「奇利,把碘酒拿過來幫這孩子擦一下傷口。」奇利說:「我知道了。」我把那件濕透的襯衫折好,然後站在那裡等她來。我知道等一下一定會痛死,可是心裏卻很興奮。
沒多久,我又聽到了更多架戰鬥機的引擎聲。雖然我在森林里看不見飛機,但卻聽得到聲音。接著,我忽然聽到轟隆!轟隆!轟隆!的爆炸聲,立刻停下腳步。我忽然明白我已經很接近投彈訓練靶場了。我看到前面那座山頭後面冒出一團團的黑煙,揚起漫天沙塵。那個方嚮應該是東北方。那意味著,我距離我家還有十萬八千里。
「我也找不到了。不過,我知道那個地方離小路不遠。」
我繼續往前走,繞著訓練靶場外圍走,因為,被幾百公斤重的炸彈炸到,那可不是好玩的。我在荊棘叢里穿梭,衣服被扯得支離破碎,身上被刺得皮破血流,但我還是咬牙硬撐著繼續走。我心頭不時會湧現一陣驚慌,因為我總是覺得每個黑暗的陰影里都躲著響尾蛇。我一直很渴望自己會飛。要是真的能飛,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
「小朋友,你幾歲了?」奇利的媽媽問我。
「謝謝你。」我對奇利說。接著我把那件濕透的襯衫拿起來,走出大門。那輛車的烤漆是暗綠色的,車身兩側凹痕累累,整個車身向左傾。後視鏡上弔著一個紅色的天鵝絨色子。我爬上右座,坐墊上的彈簧刺到了我的屁股。座位前面的底板上塞了一隻工具箱和幾捆電線。雖然車窗已經搖下來了,但車子里依然瀰漫著一股汗臭味,還有一種怪異的香甜味。在往後的歲月里,每當我聞到那種氣味,我都會聯想到那種一貧如洗的窮困。我轉頭看看門口,看到奇利正從屋裡走出來,手上抱著嬰兒。「比爾,別忘了去幫他買點牛奶!」她喊了一聲。我注意到她媽媽就站在她後面,整個人籠罩在陰影中。我忽然發覺她們兩個人長得很像,只不過,其中一個已經被時間和貧苦的生活折磨得很蒼老,而且,說不定她心裏埋藏了太多失望和辛酸。但願奇利永遠不要步上她的後塵,但願她那燦爛的笑容永遠不會被殘酷的現實磨滅。
「噢,那……不知道有沒有人可以送我回家?」
比爾仰頭喝掉那杯混濁的水,然後皺了一下眉頭。「算了,他媽的,我送他去空軍基地附近那間加油站算了。那裡有公用電話。」
我已經忘記痛了。男子漢大丈夫,這點痛算什麼。奇利的媽媽說得一點都沒錯,再怎麼痛我都忍得住。我轉頭看看昏暗的客廳。客廳里的傢具又破又臟。接著我又回頭看著奇利的臉。那種感覺就彷彿熬過風雨交加的漫漫長夜后看到燦爛的陽光。雖然碘酒擦在傷口上有如刀割,但她溫柔的撫摸卻令人通體舒暢。我覺得她一定喜歡我,所以才會那麼溫柔。我看過她赤|裸的身體。從小到大我從來沒看過女人赤|裸的身體,除了媽媽。我見到奇利·威洛也才不過短短的幾十分鐘,然而,當你內心開始激蕩,時間就已經變得不重要了。此時此刻,她為我擦拭傷口,對著我微笑。我心中暗暗對她吶喊:如果你是我的女朋友,我會抓一百隻螢火蟲送給你,把它們放在綠色的玻璃罐里,永遠為你照亮前面的路。我會送你一片青翠的草地,草地上開滿了成千上萬朵繽紛燦爛的野花,每一朵都不一樣。我要把我的腳踏車送給你,那輛車有一隻金黃燦爛的眼睛,它會保護你。我要為你寫一篇故事,故事里,你就是那住在白色城堡里的公主。只要你喜歡我,我會送你一個神奇的世界。只要你喜歡我。
「她還在念啊。」她媽媽嘴巴說話,手還是沒停,「她念的是社會大學。跟我一樣。」
然而,後來我躺在沙發上睡著的時候,手上還抓著她給我的那枚硬幣。
她立刻轉身,滿臉飛紅,手飛快遮住胸部,然後整個人坐進水裡,只剩下頭露在水九-九-藏-書面上。「是誰?誰在叫我?」
「我叫奇利·威洛。」她說,「走吧,科里,跟我來。」
我打算走到地勢比較高的位置,說不定可以看得到奇風鎮,或是薩克森湖,或最起碼看得到公路,沒想到,走到山頂上,我看到的卻只是更多的森林。走了兩個鐘頭之後,運氣來了:一架戰鬥機從我頭上呼嘯而過,我看到它正要放下起落架。於是,我改變行進方向,比原先的正東方偏了幾度,我猜,空軍基地應該就在那個方向。沒想到,越往前走,森林里的樹不但沒有變少,反而越來越茂密。陽光越來越熱,地面凹凸不平,我很快就滿身大汗,渾身都濕透了。而且,那些蚊子又出現了,而且這次是傾巢而出,好像一團黑壓壓的龍捲風把我的腦袋團團圍住。
而也就是在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夢見那四個黑人小女孩。她們都穿著漂亮的衣服,鞋子擦得亮亮的。她們站在一棵光禿禿的樹下不斷地叫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叫著。
「是我。」我畏畏縮縮地從樹後面走出來,「對不起。」
「哼,看過太多次了。」說這句話的時候奇利幾乎是自言自語。我注意到她眼中閃過一絲陰影。接著,她用那團棉花擦過我身上最後一處傷口。「好了。」
車子在那條泥土路上開了大概兩公里之後,終於開上了柏油路。一路上比爾都沒說話,後來,車子終於抵達空軍基地旁邊那座加油站,他就叫我下車了。我正要下車的時候,他忽然對我說:「嘿,小子,以後碰到女孩子要千萬小心,不然你會跟我一樣的下場。」說完他就開車走了,只剩我一個人站在熱騰騰的柏油路面上。
「我才剛來沒幾分鐘。」接著我又補了一句,「我什麼都沒看到。」此地無銀三百兩。
「奇風鎮。」
「哼,你又在騙人了!奇風鎮在山谷的另一邊,離這裏很遠!」
那真是無比漫長的夜晚。整夜,我忙著打蚊子,一邊豎起耳朵仔細聽聽看有沒有腳步聲偷偷靠近我。另外,我也想到,穆特里先生和哈奇森先生花了四百塊買了一盒東西。四百塊,那真是好大的一筆錢!我一直在想,不知道那盒子里究竟是什麼東西。不過,既然扯上布萊洛克那幫凶神惡煞,那鐵定不是什麼好東西。穆特里先生和哈奇森先生究竟要那些東西做什麼?我忽然想到,當時哈奇森先生說了一句話:等到他們飛上天,然後一路下地獄,可能都還搞不清楚到底怎麼回事。
於是奇利開始幫我擦碘酒。一開始有點刺痛,但很快就變成刀割般的劇痛。我立刻皺起眉頭,呼出了一口氣。我強忍著痛,看著奇利的臉。她的頭髮已經漸漸幹了,有如金黃色的波浪披散在肩上。她跪在我面前,那團紅褐色棉花在我皮膚上留下紅紅的痕迹。我心跳越來越快,愣愣地看著她那湛藍色的雙眼。她發現我在看她,於是就對我笑了一下。「你挺勇敢的。」雖然我痛得眼淚都快掉出來了,但我還是對她笑了一下。
暴風雨快來了,森林里已經傳來呼嘯的風聲。叛徒忽然站起來,伸長鼻子在半空中猛嗅。
「沒有。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不過,哈奇森先生說,那東西可以讓他們飛上天,然後一路下地獄。」
「十二歲。」我又在睜著眼睛說瞎話了,「再過幾天就十三歲了。」我一直盯著奇利的眼睛。「你幾歲?」我問她。
此刻,我發覺自己面臨的狀況還真是有點啼笑皆非。我又餓又渴,被蚊子咬得滿身是包,全身被荊棘刺得皮破血流,而我爸媽一定正急著打電話給警長和消防隊長,而就在此刻,我面前十米遠的地方是一片碧綠的池塘,而且,一個全身赤|裸的年輕女孩正在水裡游泳。我還沒看清楚她的臉,但我看得出來,她年紀一定比我大,應該是十五六歲左右。她身材窈窕修長,而且游起泳來姿態優雅,不像小孩子那樣猛拍猛踢濺起漫天的水花。我注意到她的衣服擺在池塘對面的一棵樹下,那裡有條小路延伸進森林里。那女孩忽然又潛進水裡,兩腿踢著水,接著又浮出水面,慢慢游向岸邊的衣服。過了一會兒,她忽然停住了,兩腳踩在池底,然後開始一步步走向岸邊。時候到了,不趕快叫她就來不及了。
「沒有。我……我從那個方向來的。」我伸手指向身後。
雖然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不過,他們三更半夜偷偷摸摸躲在森林里,絕對不會是什麼好東西。而且我相信,布萊洛克父子一定會毫不猶豫地一刀割斷我們的喉嚨,而且,說不定穆特里先生和哈奇森先生也一樣,因為他們必須——殺人滅口。
「他們可能不知道。不過,我知道。」
「我家沒電話。」她說,「我們這裏沒奇風鎮那麼方便。」
「你已經沒上學了?」我嚇了一跳,「哇!」
「沒問題的,再痛他也忍得住。」我還沒開口,她媽媽就替我說了。
「沒人找得到畢剛·布萊洛克。」警長說,「沒人找得到他。我聽說過他這個人,而且我知道他和他https://read.99csw•com那幾個兒子幹了什麼勾當。不過,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他。我猜,他在森林里一定有一個秘密巢穴,說不定就在你們那天去的那地方附近。」說到這裏他也轉頭看著遠處的閃電,接著他忽然開始按自己的指關節,按得劈啪作響。「要是我有機會趁他那幾個兒子幹壞事的時候逮到其中一個,那我就有辦法把畢剛引出來。只不過,科里,我必須老實告訴你,整個奇風鎮算起來只有我一個警察。縣政府分配給我的預算很有限。唉,真要命。」他忽然苦笑了一下,「我之所以會當上警長,純粹只是因為沒有別人肯干。我太太一直勸我不要幹了,她叫我乾脆回去干我的油漆工。」他聳聳肩,「唉,算了,不說這個了。」接著他又說,「鎮上的人多半都很怕布萊洛克一家人。尤其是畢剛。要是我打算到森林里去找他,我必須找人幫忙,但問題是,敢出面幫我的人恐怕不會超過六個。而且,就算我們真的去找他,他也一定很快就會察覺,所以,我們還沒找到他,他大概就已經跑了。所以,科里,我的困難在哪裡,你明白了嗎?」
「倒也不是說他們的勢力比警察大。」他糾正我,「他們只是比警察更兇狠。」
不到半個鐘頭,爸媽就開車來接我了。我本來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但沒想到媽媽竟然只是緊緊抱住我,抱得好緊,害我差點就沒辦法呼吸了。而爸爸只是笑著拍拍我的後腦勺,那時候,我立刻就明白我已經化險為夷了。開車回家的路上,爸媽告訴我,早上七點鐘左右,戴維·雷和本兩個人已經一起回到了奇風鎮,而且已經把事情的經過都告訴了艾默里警長。他們說,有兩個蒙面人跟畢剛·布萊洛克買了一隻木盒子,裏面有某種東西。可是後來我們的行蹤被發現了,布萊洛克兄弟就一直追我們。「那兩個蒙面人就是哈奇森先生和穆特里先生。」我告訴他們。其實我心裏很難過,因為我還記得那天我們被布蘭林兄弟痛毆的時候,是哈奇森先生救了我們。但不管怎樣,該說的還是要說。
噢,她把我的名字叫得真好聽。
「再見啦!」她對我說。
此刻,我餓壞了,而太陽正好在我頭頂上,所以我知道,時間是正中午。照昨天跟爸媽說好的計劃,這個時間應該已經到家了。我想,媽媽一定已經開始發狂了,至於爸爸呢,他大概已經打算要好好修理我了。然而,最令我難過的是,昨天我還覺得自己已經長大了,已經是大人了,可是今天,我不得不承認,我距離那種境界恐怕還遙遠得很。
「噢,天哪。」奇利的媽媽把針線丟到一邊,「巴伯醒了。」她站起來朝哭聲的方向走過去,她的拖鞋劈里啪啦踩在滿是裂痕的地板上。
「是有點累。」我說。
「你開車送這孩子回奇風鎮吧。」奇利的媽媽對他說,「他在森林里迷路了。」
「輪不到你開車。」比爾說。他又用那種視若無睹的眼神看著她,「你乖乖待在家裡就對了。珀塞爾太太,教教你女兒吧!」
「奇風鎮?那很遠哦,你一定累壞了!」
「他迷路了。」奇利告訴她,「他說他是從奇風鎮來的。」
「這樣可以嗎,科里?」奇利問我。
「我也不知道。」我看著遠處天際的電光閃閃,「你要去找畢剛·布萊洛克問問看嗎?」
「別說了,媽媽。」奇利嘀咕了一聲。她那櫻桃小嘴不管說什麼,聽起來都有如音樂般悅耳。
這時我聽到屋裡傳來嬰兒的哭聲。
「你從哪裡來的?你在偷看我嗎?」
那一刻,我忽然很捨不得離開奇利·威洛。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明白男女之間「來電」是什麼意思。爸爸可能會用抽象到沒人聽得懂的方式跟我解釋男女之間的事,不過,大概不需要他來教吧,學校里那些死黨一定會教我。那一刻,我只感覺到一種渴望:好希望自己年紀大一點,長得高一點,強壯一點,帥一點。我好渴望吻一下她的嘴唇,希望時間能夠倒流,回到她還沒有為比爾生下那孩子的時光。那一刻,我最想問她的一句話是:你為什麼不等我?
就這樣走著走著,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發覺自己忽然走出了松樹林,眼前出現一片小池塘,水面在陽光下波光粼粼,而且有個年輕女孩子正在水裡游泳。她一定是剛剛才下水的,因為她那頭長長的金髮只有下端是濕的。她兩條手臂交替著划水,我注意到她全身被太陽晒成了古銅色,手臂和肩膀皮膚上的水珠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我正打算要開口叫她的時候,她忽然翻了個身,變成仰泳的姿勢,這時我才發現她全身赤|裸。
「奇風鎮。」那位太太又轉過頭來看我。她穿著一條深藍色的連衣裙,胸口有黃色的繡花圖案,腳上穿著夾趾拖鞋。「小朋友,你怎麼會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呢?」她的聲音低沉嘶啞,聽起來彷彿她的肺也已經被太陽晒乾了。她椅子旁邊有一張刮痕累累的小茶几,上面擺著一個煙灰缸,裡頭堆滿了煙蒂,而且有一根煙還冒著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