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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燃燒的秋天 第四章 五雷的怒火

第三部 燃燒的秋天

第四章 五雷的怒火

剛剛他摔下去的時候正好壓在那隻動物身上,而那隻小動物正在吃它十分鐘前剛從某個人家廚房窗台上偷來的椰子餡餅。
「臭娘娘腔,」戈多咂咂嘴,「臭娘娘腔。」
至於我呢,我可沒研究過什麼拳擊原理。我騎在發了瘋的火箭上,而戈多在後面窮追不捨。接著,車子的把手忽然又猛轉了一下,火箭忽然衝上一條林間小路。我嚇壞了,心裏想,這下子我很快就要變成瓮中之鱉了。
「一定是酋長!」我口氣很堅定,「絕對是酋長,而且他是部落里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酋長!他大概只有二十多歲,而且,他爸爸也是酋長!」
「假如我也跟他一樣,靠射箭打獵填飽肚子,」我說,「我可能很快就會餓死。」
其實在上那堂課之前,我已經提心弔膽了好幾天,因為我不知道魔女會拿出什麼駭人聽聞的東西。到了那天早上,我和幾個死黨趁上課鍾還沒響之前約在老地方碰面。所謂老地方,就是操場的攀爬架旁邊。鐵柵欄圍牆旁邊停了幾十輛腳踏車,每輛車都用鐵鏈鎖在柵欄上。我們的腳踏車也停在那邊。早上有點涼,但天氣很晴朗,於是我們坐在地上曬太陽。「打開嘛,」本對約翰尼說,「打開讓我們看看嘛。」
「上課鍾快響了。」約翰尼說,「趕快說,後來怎麼樣了?」
「真的?」戴維·雷又露出狡猾的笑容,「在哪裡?」
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推開戈多,他倒退了好幾步,伸出一隻手想抓住什麼東西穩住身體。結果,他抓到了火箭的把手。「哎喲!」他慘叫一聲,手立刻抬到面前看了一下。我注意到他手掌上虎口的部位在流血。「有東西咬我!」我猜他可能被把手上的螺絲釘割到,要不然就是被什麼尖銳的東西刺到。不過,事後我仔細檢查火箭的把手,發現上面並沒有螺絲釘凸出來,也沒有什麼尖銳的地方。戈多忽然轉身踹了火箭一腳,那一刻,我彷彿聽到五雷酋長在召喚我。
我來不及叫本和戴維·雷來救我,而且,那群看熱鬧的學生吆喝得很大聲,就算我喊他們,他們可能也聽不見。於是我又立刻掉頭,騎著火箭拚命往遠處沖,希望能夠甩掉戈多。戈多在我後面騎著腳踏車全力衝刺,衝過操場,衝出柵欄的大門,騎上人行道。後來我轉頭一看,看到戈多速度越來越快。他兩腿使盡全力踩踏板,整個人往前傾,脖子伸得長長的,頭伸出到腳踏車把手前面。接著,我打算轉彎騎回操場找本和戴維·雷幫忙。
「你放手!」我嘶啞地叫了一聲。他嘴裏呼出來的氣,味道也很難聞。
戈薩立刻衝過去,掄起拳頭猛力一揮,但約翰尼向左一閃又躲開了。事後戴維·雷回憶說,當時約翰尼那種動作姿態真的好像拳王阿里。接著,約翰尼故意揮了幾記空拳,然後趁戈薩拚命閃躲的時候,集中全力揮出一記重拳正中戈薩下巴。戈薩被打得整個頭往後扭。本說,那會兒他看到戈薩翻了白眼。但約翰尼還有最後致命的一擊。他衝上前,用盡全力一拳打中戈薩的嘴。那個時候,全場的人都聽到約翰尼的指關節咔吧一聲。
這時候,約翰尼那種異樣的口氣忽然引起戈薩的注意了。他抬起頭來看看約翰尼。「小雜種,你剛剛說什麼?」
「那些箭頭是我的。還……還給我。」
我把火箭從地上扶起來,騎上車。它現在又恢復了正常,剛剛那種野性忽然消失了。我開始踩著腳踏板,沿著土溝邊尋找剛剛那條小徑。這時我想到,接下來的幾天戈多會有什麼下場。他滿臉滿手被咬的地方一定會腫得不成人形,而且到時候他就會明白,在那條土溝里,在撒旦的地盤上,那種三叉葉的藤蔓叢就是毒葛藤。要是他敢上街,你會看到一個渾身潰爛化膿的怪物,不過,你看到的機會不大,因為他可能根本沒辦法走路。
「揍死他,戈薩!」戈多在旁邊大叫。
「娘娘腔,娘娘腔,娘娘腔!」戈多嘴裏嘀咕著,手臂架在我脖子上。他在流鼻涕,身上散發著機油味,還混雜著一種烤肉燒焦的怪味道。
「好,克里克族。他是克里克族的印第安人。他爸爸也是酋長,可是有一次去打獵的時候受傷死了。那次他是去獵鹿,不小心從岩石上摔了下來。族人發現了他的屍體,當時他已經奄奄一息,不過,他告訴兒子,他看到了雪靈。沒錯,他看到了。當時他距離雪靈很近很近,能清楚看到雪靈全身的白毛,還有那像樹一樣巨大的鹿角。他說,只要雪靈在森林里好好活著,這個世界就會很正常,不過,萬一有人殺了它,世界就會毀滅。說完他就死了。於是,五雷繼承他爸爸成為了酋長。」
那個黑箭頭所隱藏的五雷酋長的力量,或許戈薩也感覺到了,但那只是短短的一瞬間。他很快又把手臂往後拉,然後把那個箭頭丟向半空中。箭頭飛得好高,最後落在垃圾箱旁邊的雜草堆里。我聽到約翰尼呻|吟了一聲,彷彿被人打了一拳。
那輛摔壞的黑色腳踏車無聲無息地躺在土溝里。要是有人打算下去把車子拖出來,最好先塗點潤膚油。
從這個角度來看,約翰尼的境界無人可及。
「說不定他射箭技術很爛。」本說,「說不定他自己心裏明白,他可能什麼東西都射不中。」
火箭的腳踏板開始越轉越快,快到我的腳幾乎踩不住。事實上,我的鞋子一直從腳踏板上的套子里滑出來,滑掉了好幾次,但車子速度卻越來越快。鏈條帶動齒九-九-藏-書輪高速運轉,發出一種充滿力量的尖銳的嘶嘶聲。
「噢,糟了!」本叫了一聲。
「很難說。他應該叫……飛鹿。我——」
9月過去了,10月到了。有一天早上,我忽然發現群山已經染上了一片金黃色,一片紅艷,彷彿魔法師魔杖一揮,森林一夕之間變色。下午的時候天氣還是很熱,不過早上卻已經開始有點涼颼颼的,必須穿毛衣了。現在是秋老虎的季節,你會看到雜貨店的籃子里,已經有紫色或紅色的玉米出售了,人行道上偶爾會散落幾片枯葉。
這時候,火箭忽然衝出樹林,那時,我突然看到前面有一條大土溝,裡頭雜草叢生,堆滿了垃圾。接著,火箭忽然加速往前一躥,整輛車飛起來,那一刻,我嚇得頭皮發麻,汗毛直豎。
其實根本用不著本催,約翰尼很快就自己打開了盒蓋。雖然他把那些箭頭當成稀世珍寶,保管得小心翼翼,但他絕不吝於和朋友分享他的神奇寶貝。「這個是上星期六找到的。」他打開一團棉球,拿出一個灰白的箭頭攤在陽光下。「看得出來這個箭頭是趕工做出來的。你們看,邊緣很粗糙,而且不均勻,看到沒有?他沒有花很多時間。他只是急著把箭頭趕快做出來,拿去打獵填飽肚子。」
我一路騎回學校,發現戰鬥已經結束了,不過,我看到三個男孩在操場上東找西找,其中一個腋下夾著一隻釣具盒。
火箭執意向前,不肯讓我轉動把手。我沒辦法,只好沿著彎彎曲曲的人行道繼續往前騎。這時候,怪事發生了。
那些箭頭真的很壯觀,有大有小,有的很粗糙,有的很光滑,有的亮晶晶的,有的黑黢黢的。看到那些箭頭,你會不由自主地聯想到很久以前那個時代。當年,奇風鎮還只是一片蠻荒未知的森林。當年,每到夜裡,你唯一看得到的光,就只有印第安人部落的營火。當年,奇風鎮還沒有出現,可能只有印第安人的巫醫陷入出神狀態時才看得到未來的奇風鎮。約翰尼是我在小學二年級那年認識的,當時他就已經開始收集箭頭了。當時我們這些小孩都還只會玩捉迷藏,對所謂的歷史根本毫無興趣,而約翰尼卻已經很熱衷於收集箭頭。當時他踏遍森林小徑,跑遍大大小小的溪流,到處尋找那些象徵歷史遺迹的小箭頭,到現在已經收集了上百個。他把那些箭頭清洗得乾乾淨淨,然後收在釣具盒裡。不過,他堅決不肯用蟲膠清潔劑,因為那對打造箭頭的人是一種侮辱。我想,每到夜裡,他一定常常躲在房間里,拿出那些箭頭,腦海里幻想著兩百年前亞當谷的景象。不知道他有沒有想過,兩百年前,說不定印第安部落里也有四個像我們一樣的死黨,他們每個人都有一隻狗,一匹小馬。他們住在同一個村子里,住在帳篷里。他們也常常在一起聊著生活中的點點滴滴,還有學校里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我沒問過他,不過,我猜他應該想過。
這時我看到火箭車頭燈里忽然又出現那隻金色的眼睛。它在衡量眼前的情勢。但那只是短短的一瞬間,那隻眼睛很快又消失了。
揮拳頭打人,我根本不是那塊料,不過,如果戈多想跟我比賽誰的腳比較會踢,那我倒還可以奉陪。我往前跨了幾步慢慢逼近他,臉上在流血。接著,我對準他的小腿用力踹了一下,他立刻慘叫一聲,抬起那條腿,單腳跳來跳去。約翰尼和戈薩兩個人扭打成一團在地上翻滾,揚起漫天沙塵,只見拳頭起起落落。戴維·雷和本兩個人在旁邊等著看。他們已經準備好,只要一看到戈薩騎到約翰尼身上準備打他,他們立刻就會撲上去。但沒想到,約翰尼居然挺得住。他滿地翻滾,纏鬥不懈,臉上全是汗水,沾滿了泥沙。戈薩揪住約翰尼的頭髮,但他很快就掙脫了。接著,約翰尼下巴被戈薩打了一拳,但他居然面不改色,好像一點都不痛。然後,約翰尼開始瘋狂地揮拳反擊,一拳接著一拳,拳頭有如雨點般落在戈薩身上。此刻,約翰尼渾身散發出一種不可侵犯的威嚴,一種不顧一切的鬥志。戈薩被他打得連連退縮,痛得哀號起來,渾身蜷曲成一團。「打啊!打啊!」旁邊那些學生開始吶喊助威,他們聚攏過來,把約翰尼和戈薩圍在中間。他們正在地上扭打翻滾。
土溝里好像還有某種動物。
「他又要編故事了。」戴維·雷說,「從現在開始他的話不能隨便相信。」
但不管我怎麼拚命拉剎車把柄,火箭就是不肯慢下來。我心裏想,要是火箭真的發瘋了,我一定要趕快下車。於是,我擺好姿勢,鼓起勇氣準備跳進旁邊的矮樹叢里。
「打啊!打啊!」操場上還有幾個學生沒走,他們開始吆喝起來。
我們這個年級要上看東西說故事的課,意思就是,每位同學都要帶某種很特殊的東西到課堂上,說明給大家聽。我帶了一本《怪獸世界》雜誌到課堂上。我相信,老鐵肺一看到這種東西,一定會當場像煙火一樣開花,而我則會變成班上受壓迫的苦難同胞的英雄。戴維·雷帶來的是海灘男孩那張《我要自由》專輯唱片,還有一張電吉他的照片。他希望有一天他爸媽能夠付得起學費,這樣他就可以去學彈電吉他了。本帶來的是一枚當年南方聯盟的錢幣,而約翰尼帶來的是他搜集的箭頭。那些箭頭收在一隻放釣具用的鐵盒裡。鐵盒裡有好幾個小抽屜,而每個箭頭都用棉https://read.99csw•com花球包著,分別擺在不同的小抽屜里。
「不行!」本說,「那是印第安女孩的名字!你應該幫他取一個……呃……戰士的名字。比如說大雷雲!」
「好不好玩啊,小雜——」他話都還沒說完,只見人影一閃,約翰尼已經跳到他面前,拳頭猛力一揮,在半空中畫出一團模糊的影子,正中戈薩的下巴。
「你收集的箭頭還真不少。」本似乎很想伸手去翻翻那隻鐵盒,但他很尊重約翰尼,不會隨便碰他的東西。「有沒有哪個箭頭是你最喜歡的?」
我知道他不活活剝了我的皮是絕不會罷休的。
「是啊,我也很想知道。雖然不知道是誰做的,但可以確定的是,他花了很長時間,做得很用心。他想做的,不是普通的印第安人箭頭。他想做出一個一流的箭頭,一個可以射得很遠的箭頭。對他們來說,箭頭就像錢一樣,而且那會顯示出你用心的程度。看你做的箭頭,就知道你是不是一個好獵人。或許,你必須做過無數普通箭頭,累積無數經驗之後,才做得出那種東西。而且,很可能你必須有很多空閑的時間才做得出那種箭頭,而且一輩子也做不出幾個。我真的很想知道是誰做的。」
「是啊。」
火箭一路往前沖,而我根本使不上力,只能緊緊抓住把手,那種感覺彷彿騎在野馬背上。速度越來越快,風聲在我耳邊呼嘯。我轉頭看看背後,看到戈多還是緊跟在我後面,有如窮追不捨的死神。
「他叫雷神酋長。」約翰尼說。戴維·雷和本兩人吵來吵去,他根本懶得理會。他眼睛看著我。「不對。應該叫五雷酋長。因為他個子很高,皮膚黝黑,而且——」
「有可能。」約翰尼說,「說不定他只是個小男孩,說不定那是他做的第一支箭。」
它就是那隻可怕的猴子撒旦。這個垃圾坑是它的地盤,絕對不容外人入侵。所以,它生氣了,非常、非常、非常生氣。
他像一截被砍斷的樹榦一樣翻倒在地上。
他對我說:夠了,該還手了!我相信約翰尼一定也聽到了。
「求你們放過我們行不行?」戴維·雷忽然說,「我們又沒有礙到你——」
「五雷酋長。」我想了一下,開始在腦海里編故事。我手上抓著那個打火石做成的箭頭,用力捏一下,然後放開,再捏一下,然後又放開。「他是徹羅基族的印第安人。」
我立刻就認出那個箭頭是哪兒來的。
至於操場那邊,戈薩掙扎著站起來,掄起拳頭要打約翰尼,但還來不及出手就被約翰尼一腳踹上膝蓋,立刻又倒下去。圍觀的學生興奮得大喊大叫。這時戴維·雷和本才想到要找我。他們轉頭一看,發現火箭不見了,而且戈多和他那輛黑色的腳踏車也不見了。
戈薩衝到他面前,拳頭用力一揮打在約翰尼肩上,然後又是一拳打向他的臉。但約翰尼很巧妙地閃過了那一拳,然後一拳打在戈薩肋骨上。
「嗯,當然要!」我說,「這個大家都知道。族裡很多勇士都認為自己有資格擔任酋長,所以他必須和他們決鬥。他生性|愛好和平,不喜歡爭鬥,然而,當爭鬥無可避免的時候,他還是會勇敢迎戰。他自有分寸,不會好勇鬥狠,但也絕不畏縮。不過,他可不是沒脾氣。那就是為什麼大家不叫他一雷或二雷,而是稱呼他五雷。他很少發脾氣,不過,一旦他發起脾氣——那你就要小心了!他發起脾氣來,就像五道雷電同時劈到你頭上一樣。」
戈薩身體搖晃了幾下,眨了幾下眼睛,整張臉痛得扭曲起來。接著,他伸出舌頭,我注意到他的舌頭流血了。他把那隻釣具盒往旁邊一扔,然後大叫了一聲:「臭雜種,你死定了!」
「要箭頭是不是,在這裏呢,小雜種。」說著戈薩忽然把手上那些箭頭用力扔了出去,遠遠丟到了操場的另一頭。約翰尼忽然渾身發抖,那模樣彷彿突然被一陣狂風掃過。接著,他看到戈薩的手又伸進釣具盒裡,掏出一把箭頭,然後又用力一扔,彷彿在扔石頭。
而火箭根本不聽我使喚了。每次我想轉動把手騎回家,它說什麼都不肯轉。顯然它想去某個地方,而我也只能隨它去了。
戈薩忽然沒聲音了。他連哼都哼不出來了。
就是那天我們到森林去露營的時候,戴維·雷無意間撿到的。
我覺得上帝真的挺有幽默感的,偶爾還會幫我找替死鬼。
絕大多數的箭頭都找回來了,但另外有十幾個一直找不到,彷彿被那片沙地吞沒了。算了,就當是奉獻給大地之神吧。那十幾個失蹤的箭頭當中,有一個就是五雷酋長的箭頭。
「那是我的東西。」約翰尼忽然說。
「珀塞爾。不過那是她娘家的姓。她已經嫁人了,嫁給了一個渾球,已經生了一個小孩。」她嘆了口氣,「噢,對了,拉德真是帥呆了,你說對不對?」
「而且有點斜視。」戴維·雷補了一句。
那個箭頭是黑色的,表面很平滑,幾近完美無缺。
「乾脆叫大屁股好了!」戴維·雷咯咯笑起來,「就像你一樣,本!」
我可不想被打得腦漿迸裂,也不想看到火箭被打成一團廢鐵,於是我立刻跳上車飛也似的騎走。我拚命想拉開一段距離,因為我以為戈多不會來追我,然後我就可以掉頭用最快的速度沖向他,撞掉他手上那根棍子。但我錯了。戈多立刻跳上他那輛黑色的腳踏車,使盡全力騎過來追我。他丟下他哥哥自己一個人和約翰尼繼續打。
「而且腳九*九*藏*書是彎的,有點畸形。」約翰尼最後又說了一句。戴維·雷笑不出來了,因為約翰尼的腳有先天的畸形。
那條土溝其實並不深,而且也沒有太多帶刺的植物或尖銳的石頭,所以,嚴格說來,戈多摔落的位置,只是一堆軟軟的三叉葉藤蔓叢和一堆雜七雜八的東西,比如破枕頭、垃圾筒蓋、空罐頭、幾個烤餡餅用的鋁盤,還有破襪子、破襯衫、破布之類的。戈多在那堆藤蔓叢里掙扎了一會兒,從腳踏車底下爬出來。他顯然沒受什麼傷。接著他開口了:「臭小子,不要跑,你等著——」
「有啊。就是這個。」約翰尼從鐵盒裡挑出一團棉球,慢慢打開,讓我們看裏面那個箭頭。
「夠了!」戴維·雷叫了一聲。
我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達到那種境界,但再過不久,我就要面臨那種考驗了。
「這是啥玩意兒?」戈薩忽然搶走我手上的雜誌。被他這樣一扯,雜誌中間裝訂的地方裂開了。封面那個吸血鬼德古拉伯爵彷彿被他們激怒了,齜牙咧嘴地咆哮起來。「你看看這什麼鬼東西!」戈薩叫了他弟弟一聲。戈多看到雜誌里有一張女機器人的圖片,忽然大笑起來。「你看,連奶頭都有呢!」戈多大叫了一聲。「給我!」他伸手去搶那頁圖片,但戈薩卻不肯放手,結果兩個人扯來扯去,那一頁被他們扯成兩半。戈薩搶到了大半頁——有女機器人胸部的那半頁。那頁圖片被他揉成髒兮兮的一團塞進牛仔褲口袋裡。戈多大罵了一聲:「臭小子,給我!」然後他伸手去抓那本雜誌,而戈薩當然死也不肯放手。轉眼之間,裝訂線最後那幾根釘書針也鬆脫了,整本雜誌全散了。於是,雜誌里那些英雄和壞蛋,那些黑暗世界與光明世界交戰的影像,全都隨著漫天沙塵四散飄飛。「都被你扯爛了!」戈薩氣得大吼一聲,狠狠推了戈多一下。由於力道太猛,戈多被他推得整個人摔倒在地上,嘴巴甩出一條長長的唾液。接著,戈多猛然坐起來,氣得滿臉通紅,眼中噴出熊熊怒火,但戈薩立刻跨到他身上,掄起拳頭狠狠瞪著他。「來啊!你試試看啊!」戈薩大吼,「來啊!」
「噢,天哪!」戴維·雷收起雙腿,膝蓋縮到胸口,臉上露出一種狐疑的笑容。「科里,要是有人舉辦吹牛比賽,你鐵定是第一名。」
「呼嗚——呼嗚——!」戈薩一邊丟箭頭,一邊開始學印第安人尖叫,「呼嗚——呼嗚!」
「真漂亮。」本說,「好像上過油對不對?」
「酋長?真的?」本忽然睜大眼睛。
本看過之後,把箭頭遞給戴維·雷,然後戴維·雷又遞給我。箭頭上有一個小缺口,但放在手上卻感覺不出來。你會感覺箭頭自然而然地緊貼著你的皮膚,幾乎和你的手融為一體。「不知道這個箭頭是誰做的。」我說。
戴維·雷鬼叫了一聲,但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在我們這個小團體里,他扮演某種特定的角色——負責嘲笑別人,跟別人唱反調。這個角色他勝任愉快。我了解戴維·雷真正的天性。多虧了他,五雷酋長才會變成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物。
但沒想到,火箭竟然不聽使喚。
「看到沒有,他們在那裡。」戈薩·布蘭林說。戈多在他旁邊,他們笑得很猙獰。「看起來好可愛,你說對不對啊,戈多?」
然後,他像一攤爛泥似的躺在地上,嘴裏鮮血直冒,一顆門牙從嘴角流了出來。過了一會兒,戈薩開始全身發抖,然後忽然號啕大哭起來。那哭聲充滿憤慨。
而操場上沙塵漫天飛揚,戈薩和約翰尼掙扎著站起來。戈薩從小橫行霸道,從來就沒人敢還手,但沒想到今天竟然碰到對手,他的弱點暴露出來了。他的拳頭在半空中亂揮,可是卻什麼也沒打到。他已經筋疲力盡,像酒鬼一樣搖搖晃晃。約翰尼像拳擊手一樣前後跳來跳去,不管戈薩再怎麼揮拳,就是打不到他。後來,戈薩氣得大吼一聲,奮力向前一撲,但約翰尼立刻閃開。戈薩撲了個空,被自己的腳絆倒,摔了個狗吃屎,淤青腫脹的下巴撞到滿是碎石子的地上。接著他又掙扎著站起來,但兩條手臂已經酸軟得抬不起來了。他使盡全力揮出一拳,但約翰尼又閃開了,兩腿不斷變換步伐,左右迴旋跳躍。「你站好!」戈薩嘶吼著,「你這個黑鬼小雜種!站好!」他胸口劇烈起伏,臉漲紅得像豬肝。
他們從茫茫的沙塵中衝出來。其實他們還沒出現之前,我就已經有不祥的預感。我忽然感覺脖子後面汗毛直豎。
我立刻轉頭去看。我記得那個聲音。戴維·雷和本本來也正在解輪子上的鐵鏈,結果一聽到那個聲音,兩個人立刻動彈不得。約翰尼也抬起頭看向他們,眼中露出恐懼的神色。
魔女過生日這件事還有最後一個小插曲。下課的時候,魔女坐在一邊盯著拉德。拉德正要走過橄欖球場去找巴尼·卡拉威。我走到她旁邊,問她生日宴會好不好玩。她瞥了我一眼,彷彿我是個隱形人。「噢,挺好玩的。」她說。她的視線又回到我們那位未來的橄欖球明星身上。「我們家的親戚都來了,大家一起吃蛋糕,吃冰淇淋。」
戈多開始掙扎逃命了。那隻兇猛的猴子開始猛抓猛咬,於是,戈多的手臂、臉頰和耳朵都被咬得血肉模糊,甚至整根手指都差點被咬掉。戈多的慘叫聲凄厲到令人不忍心聽,而掙扎之激烈已經近乎瘋狂。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爬出那條土溝,然後開始拔腿狂奔。九九藏書撒旦緊追不捨,尖聲嘶吼,唾沫橫飛,而且屁股還一路噴出黃黃的東西。接著,我看到撒旦跳到戈多頭上,死命揪住戈多的金頭髮,那模樣真像印度皇帝騎在一頭大象上。
約翰尼實在不應該動手打架。我心裏明白,而且我相信他自己也知道。上次他已經被布蘭林兄弟打成重傷送進醫院,到現在偶爾還是會暈眩。更何況,戈薩的體型實在比他高大太多。「趕快跑,約翰尼!」我大叫一聲。但他好像根本沒打算要跑。
不過,約翰尼好像並不怎麼在意。他說他以後再慢慢找。他說,就算他找不到,十年後,二十年後,甚至更久以後,說不定會有別人找到。他說,那本來就不是屬於他的東西,他只是暫時保管一下。現在,五雷酋長又把它收回去了。他把箭頭帶回另一個世界去了。那神秘的「獵人極樂世界」。
「喂,你們——」我才剛開口,戈多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衝到我面前了。他一把抓住我衣領,把我壓在柵欄上。
「有人送你禮物嗎?」
但沒想到,戈多竟然沒去幫他哥哥,而是右手拿著一根棍子跑來追我。
於是,撒旦猛然從藤蔓叢里躥出來,跳到戈多頭上,齜牙咧嘴,屁股開始噴出黃黃的東西。
拉佛伊牧師曾經提到過「豁達大度」這幾個字。當時我終於明白那幾個字真正的含義。失去心愛的東西,總是令人心碎,然而,一旦你能夠放下那種失落的痛苦,能夠欣然面對,那麼,你才算真正達到「豁達大度」的境界。
「好啊。」說著約翰尼果然站在原地不動了。他鼻孔在流血,顴骨上有一道傷痕。「你動手啊。」
「我不是什麼狠角色。」說著約翰尼忽然蹲到戈薩旁邊問:「要不要我扶你起來?」
這時他忽然慘叫起來。
到了下午三點,下課鐘響了,我們飛也似的衝出校門。一天又過去了。我們隱隱約約聽到老鐵肺發出嘶啞的哀號聲。下午的太陽曬在身上還是熱辣辣的,成群的學生爭先恐後地衝到操場,揚起漫天沙塵。他們自由了。就像平常一樣,戴維·雷又在捉弄本。約翰尼把釣具盒放在地上,然後動手解開腳踏車上的鐵鏈。而我也蹲到火箭旁邊,開始撥轉輪子上的數字鎖。
戈薩故意東拉西扯,想轉移焦點,但約翰尼並沒有上當。「還我。」他說。
本拍拍約翰尼的後背。戴維·雷摟住約翰尼的肩頭說:「今天他終於明白誰才是狠角色了,對吧?」
「當酋長不是要先接受族人挑戰嗎?打敗了對手才能當酋長不是嗎?」戴維·雷問。
「不對,是克里克族。」約翰尼糾正我。
「沒想到你這小子壞心眼還不少。」我對火箭說。
就在那時,事情發生了。意外永遠令人措手不及。
沒有人過去扶他。有人放聲大笑,也有些人語帶諷刺地說:「他要哭著回去找媽媽了!」
我沒吭聲。那個箭頭在我手上閃閃發亮。
「嘿,你看,他叫我們還他呢。」戈多得意洋洋地大叫一聲,「你這臭娘娘腔,想找麻煩嗎?」戈薩右手抓了滿滿一把的箭頭。「你是不是又想去找警長哭訴,然後警長就會去找我爸爸,然後我爸爸就會很不高興,然後就會找我們麻煩,是不是?」
他們有點失望地嘀咕了一聲。這時上課鐘響了,該進教室了。我把五雷的箭頭還給約翰尼。他用棉花球包起來,收進釣具盒。然後,我們站起來,穿過操場跑向教室。操場是一片沙地,我們跑過去的時候揚起漫天沙塵。快到教室門口的時候,約翰尼忽然說:「說不定真的有五雷酋長這樣的人。」
「閉上你的臭嘴!豬頭!」戈薩對他大吼了一聲,然後戈多忽然笑出來。這兩兄弟好像忽然忘了剛剛還在吵架,他們開始把盒子里的箭頭一個個拿出來,抓在手上捏一捏,摸一摸。看他們那德性,我簡直不敢想象布蘭林家吃晚飯的時候是什麼場面。
本來我已經要走開了,但那一刻我忽然兩腳釘在地上無法動彈。她剛剛提到一個名字。
「我不知道。」我說,「那是秘密。」
「奇利?」我迫不及待地追問,「她姓什麼?」
戈多的腳踏車速度很快,全奇風鎮大概沒有任何腳踏車會比它更快。只不過,火箭可不是普通的腳踏車。火箭迅如閃電,敏捷如美洲豹。我有點提心弔膽,萬一齒輪上的鏈條脫落了,後果將不堪設想。有個人在人行道上清掃落葉,兩個太太在庭院里聊天,我和火箭從他們面前呼嘯而過。我想剎住車子,可是每次我去拉剎車把柄,火箭就會發出刺耳的吱吱聲,說什麼都不肯讓我剎車。前面就是下一個路口了,我想向右轉騎回家,但它卻執意向左轉。到了路口,火箭的把手忽然向左轉,那時,後輪突然打滑了一下,感覺好像快翻車了。但奇怪的是,輪胎卻緊緊貼住路面,順利轉過那個彎,接著,火箭又開始加速,風聲又開始在我耳邊呼嘯。「你到底想幹什麼?」我大叫,「你到底想去哪裡?」我想,答案已經很清楚了:火箭瘋了。
「當然有!」本忽然說,「科里不就是這樣說的嗎?」
「嘿,戈薩!這小雜種叫我們把箭頭還給他!」
「不要。」約翰尼的聲音有點像在哀求了。
「你看,那四個娘娘腔。一個都沒少。」有人開炮了。
約翰尼似乎很在意箭頭的來歷。「一定是酋長做的。」我說。
然而約翰尼卻輕輕推開他們。他抬起手,用手背擦擦鼻子。其實,他的指關節已經斷了,後來是帕里什醫生用夾板把他折斷read.99csw.com的手指固定住。約翰尼的爸媽氣瘋了,事後他們才明白為什麼整個夏天約翰尼總是一個人關在房間里。他花了五毛錢郵購了一本奧運拳擊冠軍羅賓遜寫的《拳擊原理》,整個夏天他一直在研究那本書。
約翰尼微微一笑,不過他的眼神顯得很熱切。「繼續說啊,科里。說給大家聽聽。他叫什麼名字?」
長久以來,布蘭林兄弟一直都是橫行霸道,根本不理你說什麼,現在當然也還是一樣。「那是我的東西。」約翰尼又說了一次。他滿頭滿臉都是汗。
正如我所料,《怪獸世界》雜誌里那些電影怪獸果然惹毛了老鐵肺。她大發雷霆,那種氣勢,就連五雷酋長都要自嘆不如。老鐵肺不斷逼問,問我爸媽知不知道我在看這種垃圾雜誌。接著她開始長篇大論,說我們這個世界快完蛋了,規矩,禮貌,思想,教養,這些美好的特質已經快被摧毀了,世界快完蛋了。她問我為什麼不多看一些有益身心的書,偏偏要看這種垃圾?而我也只能乖乖坐在那裡聽她訓話。然後,輪到魔女了。她打開鞋盒,掏出裏面的東西——幾個松鼠頭,上面全是螞蟻,眼眶裡插著牙籤,上面串著眼球。老鐵肺當場嚇得花容失色,落荒而逃,哀聲慘叫跑回教師辦公室。
如果有機會,說不定我還會同情他們,只可惜他們根本不給我機會。只聽到戈薩忽然大喊了一聲:「這是什麼?」然後他忽然把地上那隻釣具盒提起來了,約翰尼根本來不及反應。接著,戈薩扳開盒蓋上的扣環,那一刻,約翰尼立刻倒吸了一口氣,喉嚨發出咯的一聲。戈薩那雙大手伸進盒裡亂翻亂攪,扯開那些棉球,動作很粗暴。「嘿,天哪!」他對戈多說,「你看這個小雜種藏了什麼東西!一大堆箭頭呢!」
戈多坐在地上沒動。他手上抓著一張圖片,上面是金剛大戰巨蟒的畫面。原來這兩個怪獸般的兄弟也會起衝突,也會自相殘殺。戈多表情很兇狠。一般的小孩子被人這樣用力推打,多半都會哭出來。但我不難想象,布蘭林兩兄弟在家裡是不準掉眼淚的,所以,他們都是把淚水吞進肚子里,而那些淚水漸漸化為滿腔怒火,於是,戈薩和戈多的人格也就漸漸扭曲了。他們就像兩頭被關在籠子里的野獸,永遠逃不出去。不管他們如何奮力掙扎,不管他們腳踏車騎得有多快,他們始終逃不出那個心靈的牢籠。
「那真不錯,」我說,「那真——」
「那倒沒有,只是不久前我剛洗乾淨。不過,看起來確實很亮。」他用手指搓搓那個箭頭,然後放到本的手掌心。「你摸摸看。」約翰尼說,「幾乎沒有半點磨損。」
「嗯哼。」她又開始咬指甲了。她的指甲好臟,頭髮乾枯油膩,像一團亂草,把臉都遮住了。「我爸媽給我一套護士用品玩具,格蕾塔姑媽送了我一雙她自己織的手套,我表姐奇利送了我一個乾花做成的花環,可以掛在門口當平安符。」
這時我聽到拉德·迪瓦恩大叫了一聲:「你不要過來!不要碰我!那些松鼠頭噁心死了!趕快拿走!」接著我聽到幾個女孩子尖叫起來,然後有人大叫:「噢,天啊!」好戲上場了,魔女開始發威了。
「嗯。而且從它的尺寸,我敢說這個箭頭只射中過地鼠。」戴維·雷說。
「說嘛,科里,」約翰尼輕聲催了我一下,「說五雷酋長的故事給我們聽。」
星期一早上,我發現魔女對我已經失去興趣了。現在她眼裡只有拉德·迪瓦恩。她那可怕的手指已經有了新目標,不再瞄準我脖子後面。這都是那張生日卡的功勞,再加上拉德不知死活公然宣稱那張生日卡是他送的。拉德上高中之後一定會成為橄欖球明星,不過前提是,他必須能夠活到上高中。在那之前,他會有很多機會練習閃躲逃命。
我猜當時我一定是哀聲慘叫,但我也只能死命抓住把手。我一定是抓得非常用力,因為後來我的手酸痛了好幾天。
「他……呃……他當了很久很久的酋長,一直到他六十歲。後來,他兒子明狐也繼承他擔任了酋長。」我轉頭看看學校大門,看到很多學生陸陸續續走進學校。「可是五雷始終是族人心目中最偉大的酋長,因為他努力和別的部族維持和平,從來沒有戰爭。他死了以後,族人把他最好的箭頭遍撒在森林里,希望一百年後,後代的族裔有人會發現這些箭頭。他們把他的名字刻在一塊岩石上,然後火化了他的屍體,把他的骨灰埋在印第安人的秘密墓園裡。」
我又回頭看了後面一眼,發現戈多還是緊跟在我後面,不過,他已經氣喘如牛,漲得滿臉通紅。「不用跑了!」他大吼,「你跑不掉的!」
火箭飛過那條土溝,落到另一邊。那撞擊的力道太猛了,震得我兩排牙齒撞在一起,脊椎骨彷彿剛射出箭的弓弦一樣抖了好大一下。那落地的力道之猛,就連火箭也有點承受不了。車身整個彈起來,輪胎壓到一堆落葉和松針,滑了一下,然後就連人帶車翻倒在地上。接著,我看到戈多也從那條小徑衝出來了。當他看到眼前突然出現的那條土溝,嚇得整張臉都扭曲了。他立刻猛拉剎車,可惜速度太快,根本來不及剎住。於是,那輛黑色腳踏車車身一歪,戈多連人帶車翻進土溝里,摔在那堆雜草垃圾上。
這時戈薩忽然摸到那個很特殊的箭頭。那個光滑黑亮、完美無瑕的箭頭。就連戈薩都感覺得到那箭頭很特別,因為他忽然停止了動作,拿到眼前仔細看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