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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燃燒的秋天 第七章 日正當中奇風鎮

第三部 燃燒的秋天

第七章 日正當中奇風鎮

我們吃的是南瓜餡餅。這陣子,我們幾乎天天吃南瓜餡餅,吃到都想吐了。後來,爸爸終於開口說:「今天里克·斯潘納被解僱了。」
「你這個白痴!你怎麼會笨到自己跑出去當槍靶?」畢剛嘶吼著,「天啊!我怎會生出這種沒長腦袋的兒子!」
那天火箭跑得特別快,彷彿感覺得到我心中的悲傷。在那個星期六的上午,整個奇風鎮平靜而慵懶,街上靜悄悄的。天氣太冷,大多數人都躲在屋裡,只看到幾個不怕冷的小孩在街上跑來跑去。大家都守在收音機旁邊,等著聽大熊教練帶領的球隊打贏對手。我彎腰湊向前,冷風刮在我臉上。火箭在路面上急馳,我感覺得到輪胎的震動。後來,雖然我的腳已經不再踩踏板,它卻依然風馳電掣。
「也許吧。不過你跟他不一樣的地方是,殺了人你會很難過。」
九點三十分的時候,我開始穿衣服。我穿上牛仔褲和襯衫,再套上一件毛衣,因為,儘管天空一片蔚藍,陽光普照,但空氣卻是冷颼颼的。我匆匆刷過牙,把頭髮梳整齊,然後看著牆上的時鐘滴答滴答慢慢走到十點。我想到那班33號巴士正沿著蜿蜒的公路開向奇風鎮。車子會提早到嗎?會誤點嗎?還是會準時抵達?爸爸、艾默里警長、馬凱特隊長,還有月亮人,今天,他們即將面臨生死關頭,就算是短短的一秒鐘也是生死攸關的。儘管我努力不去想那些,但那些惱人的思緒卻依然纏繞在我的腦海中。到了十點三十分,我知道自己該走了。我必須到現場去看爸爸。我沒辦法眼巴巴地坐在家裡等電話。電話來的時候,我可能會聽到兩種結果:第一,唐尼被那兩位州警押上巴士,第二,爸爸被布萊洛克家的人開槍打死了。我不能坐在家裡等電話。我一定要去。我戴上手錶,準備出發。
艾默里警長忽然從車裡跳出來。「歐文!我不是叫你不要來嗎?」
當然,我相信此後她內心也將懷著永遠無法磨滅的憂傷。
「里克他太太利亞8月不是才剛生了孩子嗎?」媽媽說,「他們已經有三個孩子了。里克要怎麼辦?」
「我要宰了你!」畢剛又開始驚天動地地咆哮起來,「我要把你們全殺光!」
「我知道你可能已經不想再跟我說話了。我明白。不過……我還是希望你能夠聽我說幾句話。」
「巴士誤點了。」我找借口拖延時間,轉移他的注意力。
「不是。」警長輕聲說,「我要親眼看著唐尼以謀殺罪被起訴送進監獄。或者最起碼要以過失殺人罪起訴。」
爸爸拉開門,於是警長就進來了。
我立刻轉身跑出大門,以免自己哭出來,怕自己一時心軟決定留在家裡。我跳上火箭,忽然聽到廚房裡傳來一陣劈里啪啦的聲音。我知道怎麼回事。媽媽把那隻攪拌盆摔到地上砸了個粉碎。我開始騎車沖向里奇頓街,冷颼颼的風凍僵了我的耳朵。
「我不管他們怎麼樣。」爸爸忽然兩腿一伸把椅子往後推,站起來。「我只知道自己該做什麼。」說著他開始往門口走過去。媽媽倒吸了一口氣,趕緊問他:「你要去哪裡?」
爸爸快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停下腳步,站著不動,然後抬起一隻手按住自己的額頭。「我只是想到門廊上坐一下。麗貝卡,只是想到門廊上坐一下。我要一個人靜一靜,好好想一想。」
於是我坐在原地沒動。艾默里警長坐到沙發上,把帽子放到茶几上,然後愣愣地盯著帽子上的銀星警徽。爸爸也坐下來。媽媽招呼客人一向很周到,她立刻問警長要不要吃點蘋果餡餅或蛋糕,然而,警長搖搖頭,於是她也坐下來。她和爸爸分別坐在壁爐的兩頭。
「不光是這樣。他還說,要不是因為有他們一家人經營這個事業,隔壁縣的『賴克幫』早就過來接收地盤了。而且,我聽說那幫人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凶神惡煞。畢剛要我收下他的錢。他說,收了他的錢,或許我會覺得自己是在跟魔鬼打交道,但好歹他這個魔鬼是我認識的,總比外地來的凶神惡煞好吧。所以,沒錯,湯姆,我相信他。到現在我還是相信他。」
我正要回頭的時候,忽然感覺一隻手掐在我脖子後面,掐得好緊,嚇得我渾身僵直。那個人拉著我往後退,把我拖到後面。是韋德嗎?還是霸丁?天哪,怎麼辦?我一定要想辦法警告爸爸!那個人一直把我往後拖,拖回到垃圾桶旁邊才放手。我立刻轉頭去看他。
弗農對艾默里警長的判斷是正確的,那麼,他說那個殺人兇手不喝牛奶,而且半夜不睡覺,這樣的推論是不是也有道理?
我說了聲請進。我怎麼可能不讓他進來呢?他畢竟是我爸爸。他走進我房間之後,坐到我床上。我手上捧著一本《黑鷹中隊》的漫畫。剛剛他還沒進門之前,我一直在想弗農說的那些話:艾默里警長是個好人。可惜,他不適合幹警察。他沒有那種獵狗的本能。就算線索攤開在他眼前,他還是一樣看不到。從某個角度來看,艾默里警長是個好丈夫、好爸爸,這點誰也無法否認。接著爸爸清清喉嚨,「我想,你心裏一定很瞧不起我,對不對?」
「科里。」他忽然輕輕叫了我一聲。
「你不會自己去啊,豬頭!」
「萬一找不到呢?萬一每個人忽然都變成縮頭烏龜呢?」
「爸!」唐尼在警長的車裡大喊,「快點救我出去,爸!」
我嚇得渾身汗毛直豎。子彈打破了警長車子的兩隻前輪,輪胎立刻扁平貼在地上。接著,韋德和霸丁瞄準爸爸的小貨車,那一刻,爸爸趕緊把變速桿拉到倒車擋,想讓車子退離現場,只可惜太遲了。兩隻前輪很快就被子彈打破,車子立刻動彈不得,搖晃了幾下。
「媽媽,晚安,我要去睡了!」我朝廚房叫了一聲。媽媽正在廚房裡忙著,弄得嘩啦嘩啦響。她回了我一聲晚安。接著我轉頭對爸爸說:「爸爸,晚安。」
「露辛達和你女兒的處境恐怕更危險。那些混賬王八蛋一定會找上她們。」媽媽忽然開口了。我感覺得到她很激動,因為平常她是不罵髒話的。
「你有沒有想過,在科里眼裡我會變成什麼樣的爸爸?剛剛他看我的那種眼神,你看到了嗎?」
「不行!」媽媽忽然大吼一聲,那聲音驚天動地,差點就把窗戶震破。「你瘋了嗎?」
「巴士恐怕不會準時抵達了!」畢剛說。他彎腰鑽進凱迪拉克後座,一手拿出一支雙管霰彈槍,另一手拿出一個迷彩背包。接著,他把那個背包丟到車頂上,拉開拉鏈,然後手伸進背包里。「有好戲看了,大警長!」他抖了一下霰彈槍,讓槍管往下折,露出槍膛口,然後從背包里掏出兩顆子彈塞進槍膛里,接著又抖了一下,槍身又恢復了原狀。「那班巴士還在十號公路上,離這裏還有十公里遠,兩隻輪胎已經被我打爛了!有得他們修的!」他靠在車身上,身體的重量壓得車子嘎吱作響。「換輪胎最要命!我自己就最恨換輪胎!」
「湯姆,J.T.說得沒錯,你應該好好待在家裡,家裡比較安全,好不好?」
「你應該告訴他們的。你應該告訴本,約翰尼,還有戴維·雷。」
「我真的給他擦過鞋。」艾默里警長淡淡笑了一下,那笑容苦澀而疲憊,他的眼神很空洞,充滿悲哀和悔恨。接著,他的笑容消失了,露出痛苦的表情,嘴角開始扭曲,「每次拿錢都是在畢剛家裡,每個月1號。信封袋裡裝著兩百塊錢,上面寫著『艾默里大警長』。他都是這樣叫我。」說到這裏他臉上抽搐了一下,「那天,我又到他家去,他那幾個兒子剛好都在,唐尼,霸丁,韋德。畢剛拿著一支來複槍在上潤滑油。他的身材真是巨大得嚇人,就算坐在椅子上,也好像整個房間都被他塞滿了。而且,每次他瞪著你的時候,你會感覺他好像用眼神就可以殺人。我拿起那隻信封的時候,他忽然伸手到地上提起他的靴子丟到桌上。那雙靴子上全是泥巴。『大警長,我的鞋子髒了,可是我沒力氣擦。不知道能不能麻煩你幫我擦乾淨?』我正想開口拒絕,他卻忽然從襯衫口袋裡抽出一張五十塊的鈔票塞進一隻靴子里,然後說,『當然,不會讓你白做工。』」
情勢已經很明顯了,布萊洛克一家人就像布蘭林兄弟一樣,平常橫行霸道欺負人,一碰到挫折就會立刻變成縮頭烏龜。
這時爸爸忽然站起來了。我忍不住想開口大喊,叫他趕快趴下去,可是他卻壓低身體沿著車子悄悄走到警長旁邊。我注意到他嚇得臉色發白,但他畢竟還是堅持著。不愧是我爸爸。
就在這時候,我們兩個都聽到一輛車逐漸開近的聲音。那時候,我們明白已經沒時間再僵持了。老歐文立刻轉身衝到牆角,快如閃電,披風窸窸窣窣地飄飛起來。他微微探頭瞄了外面一眼,動作敏捷,神情機警。那一會兒,我明白眼前的老歐文已經不是平https://read.99csw•com常的老歐文了。
「呃……」爸爸遲疑了一下。
畢剛冷笑了一聲,同時又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又扣了一次扳機,結果,槍聲還是沒響。畢剛立刻抖了一下槍身,讓槍管往下折,結果,槍膛里忽然有東西鑽出來爬了他滿手。
「我明天一大早就做一個新的。」
「表明立場?布萊洛克那伙人會把你們全部殺光!」媽媽激動得根本坐不住,「不行!湯姆最近壓力已經夠大了,身體不太好,精神也不太好——」
「我也不知道。他一接到通知,立刻就走了。尼爾說,他聽說牧場給里克一個月的薪水,問題是,他們一家五口,靠那麼點錢恐怕也撐不了多久。」他放下叉子,「我看,你做幾個餡餅,我送去給他們好了。」
媽媽沒說話。
「沒關係。」說完他就走到門外去了。
聽起來有點嚇人,只可惜,霸丁和韋德都已經躺在地上打滾,而唐尼則是躲在車子里像小狗一樣哀號,所以,不管畢剛吼得多大聲,感覺上就像是雷聲大雨點小。
「該怎麼做才是對的,你心裏應該很清楚不是嗎?」
看到眼前的景象,我心臟怦怦狂跳。我看到的並不是公路巴士,而是一輛黑色的凱迪拉克。那輛車開進加油站,斜斜地停在警長車子前面。我身體往後一縮,掙脫老歐文的手,沖向車庫旁邊那堆舊輪胎後面,然後迅速趴在地上。那時我已經很清楚接下來要發生什麼事了。老歐文不斷朝我比手勢,叫我退回到辦公室旁邊,但我還是趴在原地沒動。
接著,老歐文走到距離我大概一米的地方時,忽然也停下腳步,嘴角泛起一抹微笑。「嗯。」他說,「看樣子,你還挺勇敢的嘛。」
接著,我聽到一陣刺耳的輪胎吱吱聲,立刻轉頭一看,看到一輛敞篷小貨車衝進加油站,車上載滿了人。我注意到約翰尼的爸爸和戴維·雷的爸爸就在那群人裏面。絕大多數人手上都拿著球棒、斧頭,也有人拿著槍。然後,又有兩輛車緊跟著衝進加油站,接著是另一輛敞篷小貨車。幾乎全奇風鎮的男人都來了,其中有很多是布魯頓區的黑人。他們決定挺身對抗惡勢力。「真沒想到。」艾默里警長很感慨。他慢慢站起來。
畢竟,人生在世,有誰能夠事事圓滿呢?
「你說對了。」警長嘆了口氣。
我走到爸爸面前,和他並肩站在一起低頭看著畢剛的霰彈槍和那個彈藥背包。背包上那些綠色的小草蛇像海草一樣糾纏成一團。
棒棒糖小子根本不理他。他冷冷地盯著畢剛。「布萊洛克先生,你知道眼前的局面叫什麼嗎?」說著他忽然開始轉動手上的槍。他的食指套在扳機護環里,整把槍就這樣繞著他的食指轉個不停,在陽光照耀下只見一團模糊的金屬光暈。接著,他刷的一聲把槍插到左邊的槍套里,槍柄朝前。他說:「這叫做勢均力敵,僵持不下。」
原來是老歐文,也就是上次在理髮廳碰到的那位傳說中的神槍手棒棒糖小子。他問我:「真該死,小鬼,你跑到這裏來幹什麼?」
我決定開始監視樂善德醫生和他太太。要是他真的是那種表面溫文儒雅、內心冷血兇殘的禽獸,那她怎麼可能渾然無覺?
「韋德,你繞到他們後面去。」霸丁大吼。
「站起來吧,男人要有男人的樣子。」月亮人臉上還是帶著微笑,「趁現在還來得及。」
每隔一天就會有一班公路巴士經過奇風鎮,開往聯合鎮,不過,那班車很少在我們鎮上停車。里奇頓街那座加油站旁邊有一個站牌,偶爾會看到兩三個乘客上車下車,但通常那班車都是呼嘯而過,停都不停。
沒想到,竟然沒聽到槍聲。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安穩,噩夢連連。我夢見那四個黑人小女孩在呼喚我。我夢見那輛車衝出紅岩平台掉進漆黑的湖裡。我夢見午夜夢娜從我旁邊衝過去。我夢見畢剛·布萊洛克那滿臉的大鬍子,看到他露出猙獰的笑容對我說:你快要倒大霉了!我夢見猴子撒旦那張被霰彈槍打得稀爛的臉,它凄厲的哀號。我夢見樂善德太太端了一杯汽水給我,聽到她對我說:有時候他會整晚不睡,聽外國的廣播聽到天亮。
媽媽已經克制不了自己了。她哭了出來。「算了,要去就去!」媽媽大吼了一聲。她的情緒已經瀕臨爆發邊緣。「要去就去,隨便你!」
可是月亮人還是抬頭挺胸邁著大步一直往前走。他一直朝畢剛·布萊洛克走過去。畢剛蹲在凱迪拉克旁邊,手上抓著一支子彈上膛的雙管霰彈槍。
「我知道。不過,我還是搞不懂你跑來這裏幹什麼。」
「我知道了。」於是我轉身走開,準備回房間。
「不行,你不能答應他。湯姆,你根本就不是跟人打鬥的料。只要一閃神,你立刻就會被布萊洛克那伙人殺了。」
就在這時候,我忽然聽到兩聲槍響:砰!砰!
「可是我已經跟他們約好了。」
「情況就是這樣。」艾默里警長抓緊瘦骨嶙峋的膝蓋,「湯姆,你能幫忙嗎?」
「科里,你先回房間去吧。」爸爸對我說。但艾默里警長卻說:「湯姆,既然這件事是科里發現的,我希望他也留下來聽我說。」
「要是長久以來你一直覺得這麼委屈,」媽媽問,「那為什麼不幹脆辭職算了?」
可惜戰鬥已經結束了,他們來晚了一步。那些人大失所望,這麼說一點都不誇張。後來我聽人說,當時他們一聽到槍聲大作,立刻熱血沸騰,決定站出來幫助他們的警長,保護他們的家園。我猜,一開始他們都想躲在家裡,覺得這種責任讓別人來扛就好了。很多女人就像我媽媽一樣,哭著哀求丈夫不要強出頭,但那些人終究還是來了。奇風鎮和布魯頓區的男人都來了,雖然不是每個人都來,但要對付布萊洛克一家子,人手已經綽綽有餘了。那些人手中拿著各式各樣的武器,有屠刀、球棒、斧頭、手槍、切肉刀。布萊洛克一家人看到這種場面,我猜他們一定暗自慶幸,被抓去坐牢可以說是上帝的恩典。
「該死,射歪了!」棒棒糖小子說,「我瞄準的明明是他那個豬腦袋!」
「你再不走,我就不客氣啦!」我注意到他脖子上青筋暴露。不難想象,要是他真的動手,恐怕不會像爸爸平常修理我那麼客氣了。老歐文一步步朝我逼近,我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但接著我又鼓起勇氣站穩腳步,不再退了。
「你可以去找別人啊!為什麼非要來找湯姆?」
那一刻,我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個詞:懦夫。我心頭湧現出一陣羞愧,感覺自己臉上熱辣辣的。我立刻站起來沖回房間里。我實在克制不了自己。
這時畢剛又舉起雙管霰彈槍開了一槍。砰!那輛拖吊車震了一下,玻璃碎片和碎鐵片四散飛濺。畢剛跪在那輛凱迪拉克旁邊。我看到那輛車,忽然想到畢剛實在不應該把那輛拖吊車打爛,因為他等一下會用得上。
也許那種心情很明顯地寫在我臉上,也許爸爸一下就看穿了我的心思。我聽到他說:「孩子,真實的人生不是漫畫。」說完他拍拍我的肩膀,然後就站起來走出去,關上門。
其實,有些還是從那個混蛋嘴裏聽來的。唐尼被關在奇風鎮的監獄里,就在法院旁邊。那天,有個農夫聽到田裡有怪聲音,於是抓起一支巨大的霰彈槍跑過去看,發現唐尼抱著一個稻草人在跳舞。被關進監獄里之後,面對著鐵欄杆,唐尼終於恢復了一點神志。在那短暫清醒的時刻,他一五一十地供出了自己從前犯下的罪行。他說,就是他開車去撞史蒂維·考利的車,害死了史蒂維。顯然,這次布萊洛克家終於有人逃不掉法律的制裁了,儘管某些執法的人已經被他們收買。
「你好。」我應了一聲。
「什麼?」她瞪大眼睛看著我,「你要去哪裡?」
「再過不久,我就不當警長了。」艾默里警長說,「斯沃普鎮長已經有好幾個新人選,只差還沒做最後決定。等他決定了,他就會任命新的警長。我想,大概這個月中旬我就可以卸任了。」他深深嘆了口氣,「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我11月底之前應該會搬走,離開奇風鎮。」
爸爸說:「我真的很希望能——」
「你好,科里。」他跟我打了聲招呼。當時我坐在壁爐旁邊的地上做功課,讀亞拉巴馬州的歷史。從前,叛徒總是喜歡趴在壁爐前面取暖,如今它走了,我忽然感覺一種莫名的空虛。然而,失去的已經無法挽回,我們還是要好好活下去。
那輛凱迪拉克的後輪忽然爆了。畢剛立刻跳起來,跳得好高。沒想到他那一座山似的笨重身軀竟然能跳那麼高。他大吼了一聲,那聲音聽起來既像歡呼又像尖叫。韋德和霸丁立刻轉身,而畢剛那笨重的身軀飛快地趴到地上,砰的一聲彷彿地震。
「可是外面那麼冷!」
爸爸站在壁爐旁邊,https://read.99csw.com壁爐里的木柴劈啪作響。他看看艾默里警長,然後看看媽媽,接著還轉頭瞄了我一眼。他把手插|進口袋裡,低下頭。「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快十一點的時候,媽媽已經緊張到了極點。她把電視和收音機全都打開了,然後把三個餡餅同時放進烤箱里烤。亞拉巴馬州高中橄欖球賽已經快開始了,可是,我根本沒心思去想那個。
「謝謝你,孩子。」爸爸忽然對我說。
「包圍個屁!」韋德忽然跳起來,舉起來複槍朝爸爸的方向連開了好幾槍。畢剛立刻大吼,叫他不要開槍,可是韋德就像唐尼一樣,已經瀕臨崩潰邊緣。子彈打在水泥路面上,擦出點點火花。其中有一顆子彈打到我旁邊那堆輪胎上,我嚇得心臟差點停止跳動。接著棒棒糖小子又開槍了。只聽到一聲槍響,接著就看到韋德左邊的耳朵突然爆開,鮮血四散飛濺灑在凱迪拉克的引擎蓋上。
「老實說,當時我很想隱瞞,想矢口否認。只不過,你兒子說的是實話,你應該要相信。要是你連自己的兒子都無法相信,那天底下還有誰能夠相信呢?」
「天啊,J.T.,這種鬼話你都相信!」爸爸一臉不屑地搖搖頭。
「那兩個州警要過來帶走唐尼,我一定要親手把唐尼交給他們。」艾默里警長忽然伸手摸摸警徽,「畢剛說,他不會讓我有機會把他兒子押上車。他會先殺了我。湯姆,我認為他不是隨便說說。」
後來,我聽說萊妮回家去了。她長大了,也變得更懂事。那是我最後一次聽到她的消息。
「約翰尼家。我和本、戴維·雷約在約翰尼家……」這時我轉頭瞄了收音機一眼。我聽到收音機傳來觀眾的歡呼:亞拉巴馬!亞拉巴馬!加油加油加油!「……去約翰尼家聽比賽轉播。」我不得不編個借口。
屋外冷颼颼的,可是我卻激動得渾身發燙。「可是我想去嘛。」我說。
「那我會提高警覺,不要閃神。」爸爸臉色鐵青。
「我爸爸,」我鼓起勇氣說,「他在這裏幫警長。」
「很遺憾。」爸爸說,「不過,聽科里說了一些你的事,那才更令人遺憾。但說起來,我好像也不應該苛責你,因為上次我當面問你的時候,你並沒有隱瞞。你坦白承認自己做了那件事。」
接著,月亮人走到畢剛面前,停下腳步,臉上露出笑容,眯起眼睛,伸出他瘦長的手,「我們一起來讓這個世界更光明。」他說。
「露辛達知道這件事嗎?」爸爸問他。
「再來呀!再多幾個出來讓我練打靶啊!」棒棒糖小子用嘲諷的口吻大喊。他躲在拖吊車暗處,根本看不見人影。
這時候,槍聲忽然平息了,似乎雙方都需要喘一口氣,準備打起精神再戰。過了一會兒,霸丁和韋德又開始朝警長的車開槍,而唐尼趕緊壓低身體躲到座位下方。「你們這兩個白痴!不要開槍!」畢剛忽然呵斥了一聲,「你們不怕打死你們的弟弟嗎?」
「我可以進去坐一下嗎,湯姆?」他問。
接著艾默里警長又說,他需要人手,至少要找三四個。今天晚上、明天,還有明天晚上,他們必須守在監獄,免得唐尼被布萊洛克他們劫走。他還說,消防隊長馬凱特已經守在監獄,只不過,他找不到更多人幫忙。他還說,他問過十個人,結果都沒人肯幫忙。他說這件事很危險,所以他自掏腰包,只要有人肯幫忙,他會給那個人五十塊錢。不過,他也只給得起這麼多了。監獄里有手槍和彈藥,而且監獄的建築很堅固,有如銅牆鐵壁,防守不是問題。真正棘手的是要怎麼把唐尼從監獄帶到公車站。這段路程才是真正的考驗。
爸爸忽然轉頭看著媽媽,嘴角往下一沉。「麗貝卡,我們不就是奇風鎮的人嗎?你,我,科里,還有J.T.,我們不都是奇風鎮的人嗎?J.T.去請十個人幫忙,結果沒一個人肯幫他,而他們不也都是奇風鎮的人嗎?所謂奇風鎮,並不只是一堆大大小小的房子。奇風鎮的生命,來自所有住在這鎮上的人。大家互相關懷,互相幫助,奇風鎮才有了生命。就算房屋塌了,奇風鎮永遠是奇風鎮,可是,如果鎮上的人失去了互相關懷的心,奇風鎮就不存在了。」
要是平常聽到爸爸講這種話,我一定會覺得很好笑,可是今天我卻笑不出來了。我愣愣地盯著手上的漫畫書,心裏忽然有一股衝動很想鑽進漫畫書的世界里。在那個世界里,全都是滿天翱翔的飛機和粗獷豪邁的英雄,在那個世界里,英雄會奮不顧身維護公理正義。
「我非告訴你不可。」警長瞄了壁爐一眼,我注意到火光和陰影在他臉上交織閃爍。「當時我告訴畢剛說我要走了,我不幫別人擦鞋,可是他卻很猙獰地對我笑了一下說,『噢,大警長,你乾脆直接開個價吧。』接著他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張五十塊的鈔票塞進另一隻靴子里。」艾默里警長低頭看著自己那隻拿錢的右手,「我一直想給我女兒買一件新衣服和一雙新鞋子。」他說,「那種上面有蝴蝶結的鞋子,可以穿到教堂去做禮拜。她總是穿別人不要的破衣服、破鞋子,我看了很不忍心。所以,我多拿了那一百塊。可是,你知道嗎,畢剛知道我那天會去,所以故意穿靴子去踩泥漿。後來,我把他的靴子擦乾淨之後,立刻衝到門外去嘔吐不止,而且我聽到他那幾個兒子在裏面大笑。」說到這裏他忽然閉緊眼睛,好一會兒才又張開,「我帶我女兒到聯合鎮上最好的鞋店,而且還給我太太買了一束花。其實,我買那束花,不光是為了想送給她。其實,我是想聞聞那種乾乾淨淨的清香。」
「我不要吃蛋糕,我不要吃餡餅,我不要吃鬆餅,我什麼都不要,不要不要。現在我只想——」說到一半他忽然停住了。雖然他拚命想往下說,但心情實在太激動,喉嚨哽住了。猜得出來,他接下去想說的應該是:我只想一個人靜一靜。「我要去找科里談一談。」說完他就走到我房間門口,敲敲門。
「放心,看看誰敢動我兒子!」畢剛大喊了一聲,然後又朝警長的車連開了好幾槍,水箱罩應聲爆裂,滾燙的水狂噴四射。這時我聽到唐尼又在警長車子的後座里大喊:「爸!不要再開槍了!恐怕等不到你救我,我就已經先被你打死了!」我猜他一定是被五花大綁,而且銬上手銬,困在車裡出不來。
「對。或許應該說,他警告我。」艾默里警長忽然皺起眉頭,「後天,縣警部那邊會派兩個州警搭公路巴士到我們這裏來。33號巴士。大概中午會到。到時候,我會把所有的移送文件都準備好,把唐尼交給他們。」
媽媽走過來站在爸爸旁邊。「湯姆,請人家進來坐一下,好嗎?」
「怎麼了?」
「對了,還有一件事。」說到一半,爸爸忽然又停住了。他露出一種咬緊牙關的表情,彷彿必須鼓足勇氣才說得出口,「今天下午我跟馬凱特隊長聊了一下。我到加油站去加油的時候,正好碰到他在那裡。他說——」說到這裏他又遲疑了一下,「他說,除了他,J.T.另外只找到一個人肯幫忙。你知道那是誰嗎?」
「這樣的話,那你就別帶槍。我並不要求你一定要對人開槍。我只希望你跟我們站在一起,向畢剛表明立場,殺人償命,誰都別想逍遙法外。」
「小子,你敢跟我玩這種把戲?」他反應很快,「上車!」說著他把我推向火箭旁邊。
「畢剛,投降吧!你們被包圍了,跑不掉了!」我聽到爸爸說話了。我想,我這輩子永遠忘不了他那種堅定的口氣。是的,他果然就像漫畫里黑鷹中隊的英雄。
我也跑到牆角去探頭看外面,但老歐文立刻揮揮手叫我退後。
「里克?他不是已經在綠茵牧場待很久了嗎?他的資歷跟你一樣吧?」
我的鼻子沒斷,不過卻腫得像包子一樣大,變成青紫色,而且眼眶也腫起來黑了一大圈。不用說,媽媽聽我說了整件事的經過之後,當然嚇得魂不附體。但我終究還是逃過了這一劫。而且,除了鼻子腫起來之外,我並沒有受什麼傷。
「去你媽的勢均力敵!」畢剛大吼起來,「兒子們,宰了他!」
「趕快投降吧!」說著畢剛又開了一槍,「不然你們一定會全部被我殺光!聽到了嗎,大警長?」
這時我忽然聽到背後有人叫了我一聲:「小朋友,不要動。」
「他雖然做錯了事,可是大家還是應該要幫他。剛剛我實在應該答應他。」
「因為……因為我喜歡當警長。我喜歡那種感覺。如果我們鎮上發生了某件事,我會很想知道是誰乾的,還有,原因是什麼。我喜歡那種被人依賴的感覺。那就像……感覺就像大家把你當成爸爸或哥哥那樣尊重,把你當成最好的朋友。也許斯沃普鎮長和鎮委會那些代表不尊重我,但我知道鎮上的人都很尊重我。那就是為什麼https://read.99csw•com雖然我明知道自己早就該辭職不幹了,但我卻還是堅持下去。原因就在這裏。一直到後來,有一天半夜,畢剛·布萊洛克忽然打電話給我,說他有個計劃想跟我談一談。他說,他經營的事業並不會危害到奇風鎮上的人,說他只是希望大家日子能夠過得愉快一點。他還說,要不是因為大家有需要,他的事業也不可能經營得起來。」
「操他媽的——」畢剛氣瘋了,臉漲得通紅,滿臉的大鬍子抖個不停。
懷特先生走出辦公室門口。他走路是橫著走的,那模樣很像螃蟹。艾默里警長搖下車窗,跟懷特先生說了幾句,可是我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接著,懷特先生走回辦公室,過了幾分鐘,他又走出來了,身上穿著一件油膩膩的外套,頭上戴著一頂棒球帽。他坐上他的車,然後就開走了,車尾瀰漫著一團黑煙。
媽媽忽然把手縮回來,撇開頭不看爸爸。爸爸隔著桌子凝視著我,眼神好凌厲,有如咄咄逼人的熊熊烈火,看得我有點坐立不安,「小老弟,你覺得你爸爸是什麼樣的人?今天到學校去,有沒有告訴你那幾個朋友說,你爸爸是個膽小鬼,不敢幫警察捍衛正義,有沒有?」
「很抱歉,麗貝卡,我實在沒辦法了,只好來求湯姆幫忙。真的很抱歉,可是我已經別無選擇。」
「對。」爸爸用叉子戳戳盤子里的餡餅屑,「今天早上和尼爾·亞伯勒談了一下,他說,他聽說牧場正在裁員。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都是因為那該死的……超市。」他發覺自己說溜嘴講了髒話,趕緊改口,可惜我已經聽到了。「巨霸超市。」他很不屑地哼了很大一聲,餡餅屑差點從鼻子里噴出來。「塑料瓶裝的牛奶。天曉得接下來他們還有什麼鬼花樣!」
昨天夜裡,他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但我很擔心他,心裏七上八下。他決定不再等待平靜自己降臨。他打算去做一件事,讓自己內心得到平靜。
「丟你個頭!」畢剛嘶吼著,「他媽的老子這輩子從來就不知道什麼叫到此為止!老子赤手空拳打下天下,難不成還怕你們這些臭警察?這樣就想把我兒子帶走,毀了老子一輩子心血,我看你是瘋了!老子給了你一大把錢,我看你就趕快拿去看看神經病科的醫生。」
事發之後,格雷絲小姐打電話給艾默里警長,於是警長立刻開車趕到十六號公路,發現我和萊妮在路上走。當時我並沒有對他多說什麼,因為我想到唐尼說過,警長已經被布萊洛克家收買了。後來爸媽過來接我,送我到帕里什醫生的診所。半路上,我把艾默里警長的事告訴他們。當時爸爸沒吭聲,但我注意到他臉上閃過一絲陰霾。我心裏明白,他不會就此罷休。
「天啊!」媽媽倒吸了一口氣。
「唐尼車子駕駛座底下有一個袋子,裏面有一本黑色筆記本。」警長說。爸爸又丟了一根木柴到火堆里,但他很仔細地聽著。「本子里記錄了好幾個人的名字和電話號碼。感覺上,好像有人針對高中橄欖球賽在賭球,筆記本就是賭客的名單。而且,名單里竟然出現了幾個不尋常的人,你看了可能會嚇一大跳。雖然不是奇風鎮上的人,不過,他們都是新聞人物,政界的人。看樣子,布萊洛克家收買了一兩個教練,打假球。」
「噢,上帝啊!」畢剛哀號起來。
接著,後車門開了,車身忽然搖晃了一下,畢剛那巨大的身影從車子里鑽出來。畢剛穿著一件迷彩連身工裝褲,一件深棕色襯衫,看起來彷彿11月的季節里,一座遍地黃葉的大山忽然活過來,掙脫地底的岩盤,在地面上緩緩移動。他齜牙咧嘴笑得很猙獰,頭髮稀疏的頭頂油光發亮。他從車子里鑽出來的時候,喘氣喘得很厲害,嘴裏一邊說著:「孩子們,動手吧。」
那天早上,我終於知道了什麼叫煎熬。媽媽已經害怕得說不出話來了。她穿著睡袍踱來踱去,眼中滿是驚恐。她每隔十五分鐘就打一次電話到警長辦公室去找爸爸。到了九點,她忽然不再打了,我猜一定是爸爸告訴她,時候到了,他們要行動了。
「很有道理。」他說。接著他忽然仰起臉,我注意到他嘴角泛起一抹微笑。「明天收音機就要轉播亞拉巴馬州高中橄欖球賽,一定很精彩。你趕快去睡覺吧,明天才有精神聽廣播。」
看到他,我震驚得說不出話來。老歐文皺起眉頭,臉上滿是斑點,頭上那頂棕色的牛仔帽已經被汗水浸濕了,那模樣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傳說中威風凜凜的棒棒糖小子,看上去只是個普通的老頭子。他滿頭淡黃色的頭髮披散在肩頭,身上穿著一條皺巴巴的黑褲,一雙黑靴,一件顏色像泥巴的毛衣,外面還套了一條米黃色的防塵披肩,顏色更像泥巴。披肩的邊條幾乎垂落到腳踝的位置。然而,令我震驚的,並不是他那身打扮,而是掛在他腰上那副槍套皮帶,還有左邊槍套里那把槍柄上有骷髏圖案的手槍。他側著身子,那骷髏頭正好面對著我。老歐文眯起眼睛打量我。「我有話要問你。」他說。
「投降吧,畢剛!」艾默里警長大喊,「你們已經山窮水盡了!」
「要是這鎮上的人都不在乎公理正義,都不肯幫助警長,那奇風鎮就真的是個鬼地方,活該毀滅。」
樂善德醫生不喝牛奶,半夜不睡覺,這件事我還沒有告訴爸媽,因為我覺得那跟薩克森湖那件事毫無關係。樂善德醫生何必無緣無故殺害一個外地來的人?而且他是個大好人,那麼愛動物,怎麼可能用那麼兇殘的手段把那個人折磨得不成人形,還用鐵絲勒死他?難以想象!
「我不想聽。J.T.,你跟我說這個幹嗎?」爸爸說。
「威脅你?」媽媽忽然出聲問他。這時爸爸站起來,拿火鉗夾了一塊木柴丟進壁爐里。
這時候,我看到那輛凱迪拉克後面有一個煙霧繚繞的人影。那個人站在懷特先生的拖吊車旁邊。是棒棒糖小子。他右手拿著一把槍,槍口冒著煙。
「這麼說,你一直都知道他躲在什麼地方?大家竟然都被你蒙在鼓裡,還以為你根本找不到他們的老窩。」
然而,我卻忍不住會想。
「問題是,從某個角度來看,說不定那個兇手殺人也是為了保護自己啊,你覺得呢?」
「我要留下來陪我爸爸。」我告訴他。
「月亮人。」爸爸苦笑了一下,「你想象得到嗎?整個奇風鎮身強力壯的人那麼多,結果竟然只有馬凱特隊長和月亮人肯幫J.T.對付布萊洛克家。我真懷疑月亮人拿得動槍嗎?開槍就更別提了!嗯,看樣子,全鎮的人都打算窩在家裡保住自己的小命,你說對不對?」
畢剛忽然站起來伸手去抓車頂上的彈藥背包。他抓住背帶,把背包拖下去,然後開始裝子彈。這時候,又有一發子彈擊中凱迪拉克,車尾燈應聲碎裂。看樣子,棒棒糖小子並沒有閑著。
那竟然是一條條綠色的小草蛇,好幾十條糾纏在一起。那種蛇完全沒有毒性,但還是會咬人。畢剛被咬得傷痕纍纍。
後來,格雷絲小姐終於平安無事。她被送到聯合鎮的醫院,檢查之後發現子彈並沒有傷及要害,只是皮肉傷。我有一種感覺:這麼點小傷恐怕沒這麼容易就可以撂倒格雷絲小姐。
兩分鐘后,那班巴士並沒有抵達。
「用不著替他擔心,」媽媽說,「他一定找得到人的。」
十一點十五分,我來到加油站,那裡有兩台加油機,還有一台輪胎打氣機。辦公室旁邊有一間車庫,裡頭隔成兩小間。加油站老闆是海勒姆·懷特先生,他年紀很大了,而且駝背很嚴重。看著他在滿是扳手和引擎皮帶的車庫裡走來走去,那模樣真的很像鐘樓怪人。此刻他坐在辦公桌前面,歪著頭聽收音機。辦公室是煤渣磚搭成的,角落有一面黃色的鐵皮標示牌,用生鏽的螺絲釘掛在牆上。那就是公路巴士的站牌。我把火箭騎到辦公室後面,停在那個油膩膩、髒兮兮的垃圾桶旁邊,然後坐到地上,等待中午時刻來臨。
「想找死嗎?你不知道布萊洛克家的人都是狠角色嗎?這裏很快就要子彈滿天飛了!上車!趕快走!」
「不行。你一定要待在家裡陪我。」
畢剛舉起霰彈槍對準月亮人,槍口幾乎貼在他身上。他冷笑著說:「哼,想要讓這個世界更光明是不是?好啊,等我的槍口噴出火,等你身上多出兩個窟窿,這世界就光明了。」說著他那粗大的手指同時扣下兩支槍管的扳機。
也許你可以說棒棒糖小子已經老了,但他年輕時候的那股狠勁卻沒有消失。棒棒糖小子的氣魄依然不減當年。他飛快壓低身體跑到拖吊車旁邊。呼嘯的子彈打碎了拖吊車擋風玻璃,把引擎蓋打穿了好幾個洞。這時艾默里警長也開了兩槍,那輛凱迪拉克的擋風玻璃也成了碎片。韋德尖叫了一聲立刻趴到地上。霸丁氣呼呼地猛轉身連開了好幾槍,艾默里警長的帽子被九-九-藏-書他打飛了。但緊接著,艾默里警長立刻開槍還擊,一顆子彈擦過霸丁側邊的頭髮。霸丁一定是感覺到了子彈的熱度,立刻大叫一聲:「啊!」然後趴到地上。
月亮人笑得很得意。「我太太,」他說,「她真的很頑皮。」
到了十一點五十分,我已經緊張到了極點,指甲都快被我咬光了。這時我忽然聽到車子逐漸開近的聲音。我立刻把頭探出屋角瞄了一眼,看到警長的車朝加油站開過來,爸爸的小貨車跟在後面。月亮人坐在爸爸車上,頭上還是戴著那頂高禮帽。馬凱特隊長坐在警長車上,而唐尼坐在後座。他穿著黑色條紋的囚服,嬉皮笑臉。車子停住之後,卻沒有人下車。大家都躲在車子里,引擎沒熄火,發出低沉的轟隆聲。
我走進廚房,廚房裡瀰漫著一股南瓜香。我問媽媽:「媽媽,我想去約翰尼家可以嗎?」
「你這噁心的黑鬼,滾開!」畢剛威脅他,但月亮人還是一步步朝他走過去。這時爸爸忽然大叫了一聲:「趕快回來!」說著他慢慢站起來,可是艾默里警長立刻抓住他的手臂。
「科里!」爸爸叫了我一聲,「等一下!」
艾默里警長沒下車。唐尼臉貼在玻璃窗上,笑得很得意,那模樣活像小孩子把臉貼在商店的玻璃櫥窗上看著裡頭的蛋糕。我轉頭瞄瞄老歐文,看看他在幹什麼。沒想到,他已經不見了。
混亂中,我從那堆輪胎後面走出來。老歐文跨在韋德身上,滔滔不絕地教他做人的道理,不過我看得出來韋德根本心不在焉。爸爸和月亮人站在布萊洛克的凱迪拉克旁邊。我朝他走過去,他一直看著我。我感覺得到他很想問我怎麼會出現在這裏,但他終究沒有開口,因為要是我說出原因,一定會逼得他狠狠修理我一頓不可。他心知肚明,所以乾脆就不問了。他對我點點頭。
「他在虛張聲勢!」爸爸說,「他只是在嚇唬你,好讓你乖乖把唐尼放走!」
爸爸表情很痛苦。我注意到他鐵青著臉。他心裏明白自己該怎麼做,可是他內心卻陷入了痛苦的掙扎,而且,薩克森湖底那個人彷彿伸出了一隻冰冷的手掐住他的脖子。「不行,」他嘶啞著聲音說,「我幫不了你,J.T.。」
接著我要說的是萊妮和史蒂維·考利的故事。那是爸爸告訴我的,而爸爸是從警長那裡聽來的。十七歲那年,萊妮離家出走,跑到伯明翰去跳脫衣舞,就在那裡碰見了唐尼·布萊洛克。唐尼誘拐她,勸她加入他們的「家族事業」,說那種工作才會賺大錢,而且告訴她,空軍基地那些年輕小夥子的錢很好賺。於是她真的跟他回去了,結果被送到格雷絲小姐那邊。沒多久,有一天,她跑到奇風鎮上的五角商店去買衣櫃,結果在那裡遇見了史蒂維·考利。或許我們不能說那叫做一見鍾情,不過已經很接近了。反正,史蒂維一直勸萊妮離開格雷絲小姐,找一份正當的工作。後來他們甚至還論及婚嫁。而格雷絲小姐也寧願讓她離開,讓她跟史蒂維在一起,因為就算硬把她留下來,她也無法專心工作。她對那些女孩子的要求是:如果要留在她那裡,就必須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工作上。麻煩的是,唐尼·布萊洛克一廂情願地認定自己是她的男朋友。他恨死了小個子史蒂維,不過,那不只是因為萊妮的緣故,更是因為他的寶貝車大個子始終跑不贏午夜夢娜。他明白,要想把萊妮拉回格雷絲小姐那邊去工作,唯一的辦法就是幹掉史蒂維。那天,午夜夢娜炸成一團火球,萊妮的夢想也隨之幻滅了。從此以後,她自暴自棄,沉淪皮肉生涯。我曾經聽格雷絲小姐說過,萊妮越來越暴躁,越來越兇悍。
「他自己會想通的。」媽媽拚命想擠出笑容,讓氣氛緩和一點,「湯姆,吃塊蛋糕喝杯咖啡好不好?」
「我收畢剛的錢,只是掩護他賣私酒、開賭場,並不代表他兒子犯了殺人罪我也要包庇。事實擺在眼前,唐尼殺了人,沒什麼好說的。格雷絲小姐僥倖逃過一劫,是上帝保佑。我很了解史蒂維·考利。他這個人也許比較暴躁,老愛跟我過不去,但他是個好人。他父母也都是很好的人。所以,湯姆,我不會放過唐尼。不管畢剛怎麼威脅我,我都不會放過唐尼。」
沒多久,11月來臨了,清晨時分,奇風鎮開始蒙上一層冰霜。連綿的山嶺染上了一片棕黃,遍地落葉。每當有人踩在落葉上,都會聽到陣陣清脆的窸窣聲。一個星期二的晚上,媽媽忙著翻食譜研究餡餅和蛋糕的新做法,爸爸則是在客廳看他的報紙。
「怎麼樣,大警長!要不要商量一下啊?」畢剛大吼一聲。
我忽然明白,唐尼那種豬腦袋是得自誰的遺傳。
「我說什麼你聽不……」她已經氣得滿臉通紅,把攪拌盆用力摔在櫃檯上,南瓜醬灑了滿地。她淚水奪眶而出,然後伸手捂住嘴巴,不讓自己哭出來。
「要是我殺了人,你會有什麼感覺?你會覺得我跟薩克森湖邊那個兇手有什麼不一樣嗎?」
韋德舉起來複槍,霸丁舉起手槍,把擊鐵往後拉。他們瞄準警長的車,開始射擊。
「對,我知道。上次在森林里,科里和那幾個小朋友撞見他們把那盒東西賣給那兩個三K黨,那地方你還記得吧?他們就是躲在那附近。另外,我倒是真的不知道盒子裏面裝了什麼東西,不過很久以前我就知道,傑拉爾德·哈奇森和迪克·穆特里都是三K黨。但不管怎麼說,我終究還是錯了。我做了違法的事。奇風鎮是一個純樸善良的地方,我已經沒有資格和你們在一起了。」說到這裏,艾默里警長忽然轉頭盯著爸爸,「湯姆,不用你說我也知道自己做錯了事,我有愧於職守,玷污了警長這個神聖的職務,而且害我的家人蒙羞。從前我們跟鎮上很多人都是好朋友,可是現在,他們看到我太太和我女兒,表情都很不屑。每次看到那種場面,我的心都在滴血。我剛剛說過,我們很快就要搬走了,不過,身為奇風鎮的警長,我還有最後一項使命要完成。」
我還有別的話想跟他說,可是我不知道他想不想聽。不過,我還是決定要跟他說,「爸爸!」
「不要再打了。」月亮人輕聲說,那口氣聽起來很像小孩子在說話。過去我從來沒有聽他說過話。「為了大家好,不要再打了!」他那兩條長腿跨過韋德身體上方,毫不猶豫地一直走。
「爸爸,任何人都無法讓你內心得到平靜,除了你自己。我覺得你必須自己想辦法。爸爸,你知道約翰尼和戈薩·布蘭林打架的事吧?約翰尼並不想跟他打架,他是被逼的,不過最後,布蘭林兄弟再也不敢來找我們的麻煩了。」爸爸臉上沒有任何反應,我不知道他懂不懂我的意思。「你覺得我說的有道理嗎?」
「王八蛋!去你媽的山窮水盡!」
爸爸皺起眉頭。看他的表情,彷彿很想朝警長臉上吐口水。「我的天哪!J.T.,你為什麼要幹這種事?你為什麼要拿布萊洛克家的錢包庇他們?看看他們乾的是什麼勾當!賣私酒,開賭場詐賭,更別提格雷絲小姐那地方!唉,格雷絲小姐是個好人,可是天哪,天底下沒別的正經事可以做嗎,何苦要去干那種行業?我問你,J.T.,畢剛·布萊洛克拿錢給你,只是叫你包庇他們賣私酒開賭場嗎?你還要提供什麼別的服務嗎?給他擦鞋嗎?」
這時馬凱特隊長也跳出車子,手上拿著一把手槍。爸爸也從小貨車裡跳出來趴到路面上。那一瞬間,我心裏又是驕傲又是害怕,因為我看到他手上也抓著一把槍。月亮人坐在小貨車裡沒動。他壓低著頭,我們只看得到他頭上那頂高禮帽。
我想了一下。「當然不一樣,」我說,「因為你殺人是為了保護自己。」
第二天早上七點,我聽到爸爸的小貨車發動引擎的聲音,立刻就醒過來了。「湯姆!」我聽到媽媽站在門廊上叫爸爸。「湯姆,不要去!」我趕緊跑到窗口看看外面,看到媽媽穿著睡袍沖向馬路,早晨的陽光照在她身上。可是,爸爸的小貨車已經開走了,媽媽在後面大叫:「不要去!」爸爸把手伸到車窗外面,揮揮手。轟隆隆的車聲驚動了整條希爾托普路上的狗,它們都衝出狗屋狂吠起來。我知道爸爸要去哪裡,而且,我也知道為什麼。
「今天早上,有人把一隻死動物扔在我家前面的院子里,看起來很像……很像是一隻貓,不過已經被剁成肉醬,院子里到處都是血,大門上用血寫了幾個字,『不放唐尼,你就沒命!』我兩個女兒看到那種場面,嚇得臉都白了。」艾默里警長忽然低頭看著地上,「我很怕。怕得要命。我覺得畢剛真的想殺我,然後趕在那兩個州警抵達之前把唐尼救出去。」
「哦?」聽爸爸的口氣,我感覺到他好像突然振奮起來,但很快又泄了氣,「問題是,畢剛會有什麼反應?你不是收了他的錢嗎九九藏書?」
「算了吧,你就好好待在家裡,家裡比較安全。好了,我走了,再見。」說著艾默里警長推開門走出去。屋外是冷颼颼的夜,我們聽到他踩過落葉,那窸窣的聲音漸漸遠去,沒多久就消失了。爸爸站在窗口,看著警長的車消失在路的盡頭。
韋德和霸丁立刻舉槍瞄準棒棒糖小子一陣猛射。艾默里警長大喊:「不要!」然後他立刻舉起擺在旁邊的來複槍。
「出了這種事,今天早上我已經叫露辛達帶我女兒回她媽媽家去避避風頭。下午兩點的時候她打電話給我,說她們已經平安到達了。」說到這裏,他忽然抬頭盯著爸爸,眼中滿是痛苦的神色。「湯姆,我需要人幫忙。」
第二天,天氣又濕又冷,下著毛毛雨。放學后,我騎著火箭從樂善德醫生家門口經過。他和他太太兩個人都在家,而且那兩匹馬也都在穀倉里。我也說不上來自己究竟想做什麼,但我就是想看看。根據弗農的推論,薩克森湖事件可能和樂善德醫生有關,可是,如果沒有進一步的線索,那就只是純屬臆測。那天晚上吃晚飯的時候,飯桌上的氣氛冷得幾乎要結冰了。我不敢看爸爸的眼睛,而爸媽則是拚命避開彼此的目光,但不管怎麼樣,那頓飯吃得還算平靜。
「啊——啊——啊——!」他嚇得倒吸了一口氣,抓起槍用力把槍膛里的蛇抖掉,接著他把手伸進彈藥背包里摸索了幾下,結果抓出來的竟然也是滿手的蛇。畢剛發出一聲驚天動的尖叫:「嗚嗚嗚嗚——哇——!」接著他整個人忽然跳得好高,彷彿飛起來一樣,然後拔腿就跑。你絕對無法想象他那巨大得像一座山的身體居然能跑得像兔子那麼快。當然,那種不尋常的衝力畢竟是短暫的,任何人都躲不掉地心引力,於是,跑沒幾步,砰的一聲,他果然倒下去了,然後手腳開始掙扎,彷彿一隻仰面翻倒的烏龜。
後來,我們聽到敲門聲,爸爸立刻走過去開門。是艾默里警長。他站在門廊上,全身籠罩在昏黃的燈光下。他繃著一張臉,手上拿著帽子,外套的衣領翻起來。外頭天冷了。
「什麼?」
霸丁玩撲克牌的時候像個天才,但顯然一離開賭桌就變成了白痴。他忽然站起來沖向辦公室後面,結果才跑了三步就聽到一聲槍響,他立刻抓住右腳趴倒在地上。「爸!我被槍打到了!爸!我被打到了!」他呻|吟著大喊,手槍已經飛了大老遠。
「麗貝卡!」爸爸忽然大叫了一聲,媽媽立刻安靜下來。「有話我自己會說,可以嗎?」他說。
霸丁·布萊洛克從駕駛座鑽出來。他穿著一件白襯衫,領口敞開,外面披著一件灰色西裝外套。那件外套質地很光滑,在陽光的映照下散發出五彩繽紛的光澤。他頭髮剃成了很短的平頭。他表情很陰沉,嘴角露出一抹冷笑。接著他彎下腰,上半身鑽進車裡,然後拿出一把左輪手槍,槍把上鑲著珍珠。接著,韋德·布萊洛克從右前座鑽出來。他一頭黑髮往後梳得很整齊,仰頭挺出下巴,身上穿著一條黑色的緊身褲,還有一件藍格子牛仔襯衫。雖然天氣很冷,但他還是把袖口卷到手肘上方,露出滿是刺青的手臂。他身上掛著一副肩背式的槍套,裡頭有一把手槍。然後,他又從車子里抽出一支來複槍,然後迅速咔嚓一聲扣動扳機,讓子彈上膛。
「不知道。她以為是我加薪了。湯姆,我找過斯沃普鎮長和鎮委會代表,請他們給我加點薪水,我不知道已經求他們多少次了,可是你知道嗎,湯姆,他們總是告訴我,『噢,J.T.,我們明年一定會幫你編預算。』」說到這裏他苦笑了一下,「『哎,J.T.我們都知道你最刻苦耐勞,一塊錢可以當兩塊錢用。更何況,你好像沒有必要加薪吧,因為你好像挺悠閑的,每天不是開警車到處晃來晃去,就是坐在辦公桌前看偵探小說。頂多就是有人打架的時候你去把他們拉開,或是某個人家的小狗不見了,你去幫他們找回來,或是有人把鄰居家的籬笆搞壞了,兩個人吵起來,你就去勸架。我們鎮上幾乎從來沒發生過搶劫,殺人,或是像車子沉到薩克森湖底這類案件。J.T.,你是個老好人,只可惜不太像幹警長的料。雖然你帽子上別著警徽,只不過,你身材笨重、動作遲鈍,怎麼看都沒有警長的架勢。而且,我們奇風鎮從沒出過什麼大案件,所以好像沒什麼必要給你加薪,甚至也不需要給你加油的津貼,或是獎金。當然啦,我們倒是可以給你一點精神上的鼓勵。』」說到這裏,他眼中射出怒火。那一剎那,我和爸媽才忽然意識到,原來艾默里警長並不是沒脾氣,只是一直壓抑著。「該死!」他咒罵了一聲,「對不起,我實在不應該跑到你們家來發牢騷。」
「不要再掙扎了!我不想再看到有更多人流血!把槍丟出來,到此為止!」
「哼,他們的爸爸也沒做什麼啊!逞英雄跟布萊洛克家過不去,白白送命,他們沒那麼笨吧?」媽媽聲嘶力竭地說,「你們這些人真的會用槍嗎?平常那些喜歡拿槍打獵的人怎麼都不見了?有些人不是很愛吹牛嗎,老愛吹說自己多神,拳頭有多厲害,槍法有多准,打架從來沒輸過,什麼事都擺得平,現在呢?人呢?怎麼都不見了?」
半個鐘頭后,他又走進來,走到壁爐前面烤火取暖。今天是星期五,我決定晚上晚點睡。晚上快十一點的時候,睡覺時間到了,爸爸卻還坐在壁爐前面的椅子上,兩手撐著下巴。外頭風聲呼號,雨水有如小石子一樣劈里啪啦打在玻璃窗上。
「對,我很清楚,可是我反對暴力。這輩子我從來沒想過要對人使用暴力。尤其是……這幾個月來,經歷了這麼多事,心裏感觸更深。我感覺自己彷彿走在薄冰上,背上還扛著一塊大鐵砧。我自己很清楚,我根本沒辦法開槍射殺別人。我根本辦不到。」
「湯姆,就等你一句話。」艾默里警長露出一種哀求的口氣,「我真的很需要你幫忙。」
他已經變成了年輕時代那個棒棒糖小子。
「對,」爸爸說,「我確實會很難過。」
就在這時候,小貨車右前座的門忽然開了,月亮人走出車子。他穿著一套黑西裝,打著紅蝴蝶結領帶,當然,還有他那頂高禮帽。他脖子上掛了大概六七條鏈子,而每條鏈子上都掛著一個看起來像茶包的東西。西裝的翻領上別了一隻雞腳,每隻手上都各戴著三隻手錶。他就這麼直挺挺地站著,沒打算閃躲子彈,相反,他開始往前走,經過馬凱特隊長,從爸爸和艾默里警長面前走過去。「嘿!」馬凱特隊長大叫一聲,「趕快低頭!」
「湯姆,你能幫忙嗎?」警長追問。
我剛剛已經被槍聲震得耳朵快聾了,此刻我以為槍聲又要響了,身體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什麼使命?幫畢剛打開銀行金庫的門?」
「什麼事?」
「我只是想——」
可是我卻發覺韋德和霸丁都沒有立刻停火。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
「那好。」爸爸伸出手握住媽媽的手。雖然他們兩個起過爭執,但那種不愉快似乎已經煙消雲散了。此刻,看著他們手握著手,感覺很溫馨。「麗貝卡,我感覺得到,問題才剛要開始而已。綠茵牧場根本拼不過大型超市那種超低的價錢。上個星期,我們又給我們的老客戶打折優惠,結果兩天前,巨霸超市也跟著降價,降得比我們還低。我想,情況只會越來越嚴重。」我注意到他忽然握緊媽媽的手,而她也握緊他的手,彷彿兩個人要同心協力面對即將來臨的嚴酷挑戰。
我還是站著不動。「不,我要留下來陪我爸爸。」
弗農雖然是個瘋子,可是他就像海灘男孩一樣,接觸過很多人很多事。他有點像上帝之眼,看著奇風鎮的人來來去去,看得透每個人的希望與貪婪,善良與邪惡。他看透了赤|裸裸的人性。也許,他已經看透了人生。
「唉,算了!」艾默里警長站起來,拿起茶几上的帽子戴回頭上。帽頂壓扁了,銀星警徽也歪了。「算了!鎮上的每個人都希望布萊洛克那家子被抓去坐牢,而且,要是有人拿了他們家的錢,一定會被全鎮的人唾棄。可是現在呢,好不容易有機會逮住布萊洛克家的人,大家卻忽然變成了縮頭烏龜。不管我找誰幫忙,那個人一家子都避之唯恐不及!所以,我看他媽的算了!」
「可是你幫不了他,湯姆。你沒那種能力。萬一你出了什麼事……」說到一半她忽然停住了,因為接下去的話聽起來很不吉利。
「你這個搞巫毒的臭黑鬼,我要轟爛你腦袋!」畢剛顯然知道月亮人和女王的來歷,所以他眼中露出畏懼的神色,「你不要過來!滾遠一點!」
韋德發出像女人一樣尖銳的慘叫聲。聽到那種聲音,你會以為他受了什麼重傷。他立刻伸手捂住受傷的耳朵,倒在地上開始像陀螺一樣在原地繞圈。
「沒有。」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