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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嚴冬的真相 第六章 奇風鎮的異鄉人

第四部 嚴冬的真相

第六章 奇風鎮的異鄉人

「我住在印第安納州,」漢納福德說,「他住在——」
「科里,抓得到我的手嗎?」爸爸拚命想從扭曲變形的車窗擠進來,伸長著手想抓我。
那驚天動地的巨響,有如世界末日的核彈爆炸。
「嗯哼。」漢納福德也湊近我爸爸的臉,嘴裏噴出一團煙,然後說,「你看到的就是我弟弟。」
我們繼續往下沉。
我搖搖頭。
爸爸走到門外。外頭寒風刺骨。巴士慢慢停到站牌前面。接著,車門開了。「下車小心!」爸爸聽到司機在喊。
「你覺得我應該瞞著他們嗎?」我有點困惑。
我騎向樂善德醫生家。
我沒吭聲。樂善德醫生說我應該瞞著我爸媽,可是我不喜歡這樣。
「華沙,波蘭華沙。李,自我介紹讓我自己來就好了,可以嗎?」
我想了一下,然後說:「我想不出來。」
他閉上眼睛,臉上閃過一絲痛苦的表情,但很快又消失了。「科里,那根綠羽毛你是在哪裡找到的?」
「追什麼追!」甘沃轉頭朝後面那輛小貨車大吼。後視鏡反射出刺眼的強光。「追什麼追!滾開行不行?」十號公路蜿蜒曲折,他不得不緊緊抓住方向盤。車速太快,在彎路上的衝力太大,輪胎一路摩擦路面,不時發出刺耳的吱吱聲。雖然我眼前還在冒金星,但我又伸手去抓方向盤。甘沃立刻又大吼起來:「你這臭小子!」然後他又伸出一隻手抓住我外套后領,但他必須抓方向盤,所以只好又放開我。
樂善德醫生說:「看樣子,這孩子很有企圖心呢,你說是吧,韋羅妮卡?」
「呃……我還是趕快走好了。」
漢納福德沒吭聲,面無表情,眼神冷冰冰的。他吸了一大口煙,然後慢慢吐出來。「他是不是金色頭髮?」他問,「和我一樣的金髮?」
「時間來不及了,我該走了。」我說。我已經害怕得快喘不過氣來了。
「噢,我不喝罐頭雞湯。」他用一種堅定的眼神盯著她,「這樣吧,我也吃個漢堡好了。就這樣,麻煩你。」他的口音很奇怪。
「好像是。」
作家?作者?
接著又是一陣轟隆隆的巨響,車子繼續往下沉,我們全身被水淹沒,水中彷彿有一股力量一直把我們往下拉。爸爸拚命踢水,想掙脫那股水流,可是水的拉力實在太強。接著,我們聽到一陣嘶嘶聲,很像是灼|熱物體接觸到水的聲音,車子一直沉向深不可測的漆黑湖底。我感覺得到爸爸拚命想掙脫水流的拉力,接著,我聽到他倒吸了一口氣,忽然明白他掙脫不了了。
「那就這樣了。」說著他往旁邊一站,讓出樓梯口的通路,「你先上去吧。」
「不了,海勒姆,我得趕快上路了。我妹妹今天早上生了,第三胎,不過是頭一個男孩。下回帶根雪茄來送你。」
「煎糕!你們到底有沒有?」
「老兄,有件事想不想聽聽?」爸爸手肘撐在桌上,臉湊近那個漢納福德,「十個月前,我在一個死人手臂上看到過同樣的刺青。一模一樣。」
「那太好了,真謝謝你,呃,先生是……」
爸爸抬頭看看天空灰壓壓的雲層。1月的天空總是如此陰沉灰暗。他淡淡一笑。那是一種孩子般的笑容。
「離奇風鎮還是夠遠的了。」爸爸眼睛一直瞄向刺青。刺青有點模糊,感覺上,漢納福德似乎想磨掉那個刺青。「那個刺青有什麼含意嗎?」
我猛點頭。只要能夠離開這裏,我什麼都同意。
「法蘭斯。」樂善德太太忽然悄悄叫了他一聲。
這時我忽然感覺有一隻手從後面抓住我的肩膀。
「追捕納粹戰犯。」斯坦納說,「過去這七年來,我已經追蹤到三個納粹戰犯。我在西班牙馬德里抓到畢特利希,在紐約抓到薩佛沙金,在賓夕法尼亞州抓到季斯特。那天,一看到道納赫安斯傑這個名字,我立刻就明白我已經快逮到第四個了。」
我差點尖叫起來。差一點。那一刻,我感覺得到自己臉上一定是全無血色。
「嗯,這裏的人我們都不熟。」斯坦納先生轉頭看看四周,爸爸注意到他的眼神像老鷹一樣凌厲。餐廳里大概有十幾個人正在吃中飯,邊吃邊聊。他們都是附近的農夫,其中幾個正在捉弄卡麗·佛倫奇,不過倒是沒什麼惡意。卡麗不理他們,裝作沒聽到。電視上正在轉播籃球賽。「麥克森先生,不好意思,我們還不太熟,有些事……」
我站在紅岩平台上,手伸進口袋裡掏出那根綠羽毛。先前爸爸已經用細麻繩把那根羽毛纏起來,末端綁著一顆小鉛球。然後,我用力一扔,那根羽毛一掉進湖裡立刻就沉下去,瞬間就消失了蹤影。
「就是啊,我那個白痴弟弟對那些狗屁密碼瘋狂到了極點。」漢納福德又在盤子里按熄了另一根煙,「他從很小的時候就是這樣,一天到晚寫那種狗屁密碼。後來,我們破解了日記里的密碼,發現他在勒索甘沃·道納赫安斯傑。一開始是每個月五百,後來變成八百,再後來變成一千。日記里還說,甘沃·道納赫安斯傑住在亞拉巴馬州的奇風鎮,當然,他是用的假名。很久以前,甘沃通過關係聯絡上傑夫他們那伙人,他們就幫他弄到一個新的身份,不過後來,傑夫一定開始動歪腦筋,想從他身上弄點好處。日記里還說,他快發財了,他要搬到佛羅里達去。他說,3月13日那一天,他要從韋恩堡開車到奇風鎮。日記到這裏就沒了。」他搖搖頭,「我弟弟真他媽的是個瘋子,扯上那伙人。我呢,我也真他媽跟他沒什麼兩樣,也是瘋子,才會扯上那伙人。」
樂善德醫生轉頭看看四周,好像不清楚自己在什麼地方。接著他略微抬起身體,我終於可以喘氣了。他轉頭看看車身後面,發現漆黑的湖水正夾雜著泡沫從后擋風玻璃湧進來,那一刻,我聽到他嘀咕了一聲:「噢!」
「兩位,不要這樣。」斯坦納先生說。
「怎麼,有什麼不能說的嗎?」那個叫斯坦納的人一直左顧右盼打量四周的環境,眼神小心翼翼,這樣的舉動讓爸爸想到一件事。於是爸爸接著又問:「你是警察嗎?」
「麥克森先生,你見過這個人嗎?」
「沒那麼厲害的。」
「我知道。」我嘴裏說知道,可是根本連爬上車的力氣都沒有。我的肩膀已經整個麻掉。後來那幾天,我肩膀上一大片淤青,腫得跟包子一樣大。
「是罐頭雞湯,不過味道還不錯。」
後來,車子來到薩克森湖。湖面一片靜謐安詳,完全看不出來湖底躲著可怕的怪物。但我們心裏明白,它真的在那裡。
這時候,爸爸已經跑回屋子裡,打算從前門出去開車。他從那三個在地上扭打的人身上跳過去。卡拉·道納赫安斯傑還在掙扎,但漢納福德一拳拳打在她臉上,幾乎把她打得不成人形。
「新納粹黨是一個新的納粹組織。李和他弟弟都是美國新納粹黨的成員,他們多半在印第安納州,伊利諾伊州和密歇根州活動。李手臂上那個刺青就是新納粹黨的黨徽。李和傑夫是同時加入的,可是一年後,李就脫離組織跑到加利福尼亞州去了。」
「我沒事。」我冷得牙齒直打顫,但此刻,再怎麼冷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叫雅各布·斯坦納。」老先生說,「這位是我的朋友,李·漢納福德。」
「既然你已經來了,科里,那就乾脆先告訴你,我這邊有什麼工作要你做,好不好?」
爸爸站在我旁邊,媽媽站在另一邊。只要一家人在一起,我們什麼都不怕。
「一個星期二十塊。」樂善德醫生說,「不過,你必須先把那根綠羽毛拿來給我,而且,你絕對不準再跟索妮亞·格拉斯小姐提起這件事。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過去的應該永遠埋葬在過去,永遠不要再提起。你同意嗎,科里?」
爸爸猛然站起來,伸手到口袋裡掏錢包,不過斯坦納已經把錢放到桌上了。「我帶你們去找他。」話還沒說完,爸爸已經衝到門口了。
此刻,他已經沉落到那黑暗世界了。他來自那個黑暗世界,而最終他又回到那黑暗世界了。
「你挺機靈的。噢,不用這麼謙虛!我看你很會追根究底,對吧?你抓住一點線索,就會像獵犬一樣窮追不捨。」他又笑了一下,露出閃閃發亮的銀假牙,接著又啜了一大口咖啡。
「天哪。」我簡直不敢相信。我要發財了。
後來又發生了很多事。
過了一會兒,我聽到上面傳來一陣嘎嘎吱吱的聲音,好像有人在拖椅子。
轟隆隆的水聲越來越刺耳,車廂已經完全沉進湖裡了。
「你好你好,很高興認識兩位。」爸爸說。
「我不——」
第六個紙袋最重,裏面裝的全是狗食罐頭。「那要放到地下室。」樂善德太太一邊說,一邊把另外那些罐頭放進櫥櫃里,「不過,你放在櫃檯上就好了,我自己拿下去。」
「他的腳踏車還在外面,法蘭斯。」樂善德太太忽然說,邊說邊把好幾包方便麵塞進櫥櫃里。
「因為,你拿了那根羽毛,索妮亞小姐心裏很不舒服。那會讓她想到傷心的過去。她很不願意回想過去。科里,過去的最好就讓它過去吧。我們都應該要迎向九-九-藏-書未來,好好活下去,把過去的一切拋到腦後,你不覺得嗎?」
接著我聽到她走開了。她的腳步聲好沉重。
這是一場悲劇。我不想留下任何痕迹。
「嗯?」我本來已比較放鬆了,現在又開始緊張了。
「今天凌晨四點左右,我在收音機里聽到東柏林交響樂團演奏。」樂善德醫生告訴他太太,「他們在演奏瓦格納。那樂團真棒。」
「李,」斯坦納先生趕緊制止他,「別這樣。」他的口氣彷彿在叫一隻惡犬不要亂吠。
斯坦納忽然抬起手擺在桌上,十指交叉。「我就是這時候接觸到這個案子的。李把日記送到印第安納州立大學語言系,請他們幫忙破解密碼。我有個朋友在那裡教德語。後來,密碼慢慢被破解了,我那個朋友在日記里發現道納赫安斯傑的名字,立刻就把日記送到芝加哥的西北大學交給了我。我是在9月接手這個案子的。我附帶說明一下,我是語言學系的系主任,同時也是歷史學教授。不過,我還有另一個身份:我是納粹戰犯追捕人。這才是我最重要的工作。」
是那首《美麗的夢仙》。樂善德太太真的很有鋼琴家的天分。我記得藍色格拉斯小姐說過,樂善德太太天生就是彈鋼琴的料。我忽然想到,她那雙手是那麼強而有力,說不定她就是用那雙手抓住捆乾草的鐵絲,勒住那個人的喉嚨,把他活活勒死。說不定真的就是這樣。不過,也有可能是樂善德醫生下手的,當時樂善德太太就在樓上彈那首曲子,而鸚鵡就在旁邊聽到樓下那個人凄厲的慘叫聲,就跟著慘叫起來。會不會是這樣?
我們不能在這邊待太久。風越來越冷了,奇寒徹骨。這種天氣是會要命的。
「知道了。」
爸爸立刻轉頭向左邊看。
樂善德醫生忽然渾身一震,猛咳起來,咳到第三下,他鼻孔和嘴巴都湧出血來。他伸手去摸腹部,結果手一抬起來,發現手上全是血。那隻失落世界的怪獸撞斷了他的肋骨,而肋骨刺穿了他的內臟。
「那你去把車子拿進來好了。」
「什麼?」爸爸問。
「剛剛他叫我小野馬。」我說。
爸爸猛然往後一退靠到椅背上,目瞪口呆。他感覺一陣天旋地轉,趕緊伸手抓住桌沿,抓得好緊。「上帝啊!上帝啊!」他連聲驚嘆,「上帝啊!跟我到那黑暗世界……甘沃·道納赫安斯傑。」
李·漢納福德忽然插嘴說:「他就是殺傑夫的人。現在我弟弟的屍體就躺在他媽的那個湖底。」先前爸爸已經把3月那天早上在湖邊發生的事說給他們聽過了。漢納福德滿臉憤恨,眼中射出怨毒的神色。剛剛點的漢堡,他沒吃兩口就吃不下了,可是卻抽了三根煙。「我們後來終於查出來了。我弟弟,我那個白痴弟弟,他一定是在勒索他。傑夫住在韋恩堡,後來,我們在那裡找到一本他的日記,用德文寫的,用密碼。那本日記,我們是5月找到的,當時我已經辭掉了加利福尼亞州的工作,到韋恩堡去找他。我花了好幾個星期才破解了密碼。」
「嘿!你怎麼會有那張!」懷特先生搖搖頭,「看樣子,你是個老千哦。」
於是爸爸又使盡全力擠進來了一點點,我猜他身體側邊一定被碎玻璃割傷了,但他完全沒有露出痛苦的表情。他緊抿著嘴唇,眼眶發紅,眼睛緊盯著我。他拚命伸長手想抓我,可是距離實在太遠。
「樂善德醫生,」那一刻,我感覺自己胸口彷彿被千斤重的鋼鐵壓住了,「我真的該回家了。」
這時候,樂善德醫生忽然翻了個身,嘴裏好像咕噥著什麼,可是我聽不懂,因為他講的好像是德語。他眨眨眼睛,露出痛苦的神色。整輛車已經被湖水淹沒了,死神已經逼近。他低頭看看斷裂的手腕,不由得呻|吟了一聲。
「聯合鎮有一家汽車旅館,叫松林,那是——」說到這裏他忽然停住了,然後抬起手指向馬路,「你們要搭便車嗎?」
「怎麼?」漢納福德先生問,「這裏不準脫外套嗎?」
「一下就好了。」
「沒錯。」李又點了一根煙,「我想跟那些王八蛋脫離關係,躲得越遠越好。那些人真他媽的神經病,動不動就殺人。要是有人敢說希特勒放屁不是香的,都會被他們幹掉。」
爸爸已經站起來了。他一路衝出櫃檯,穿過貨架,沖向門口。「一定是風在車子屁股後面吹,所以才跑那麼快。」懷特先生說,「也說不定他又在十號公路上看到那隻怪獸,嚇得猛踩油門!」
就在這時候,舉在我面前的手槍突然走火,子彈貫穿椅背,貫穿車門,發出砰的一聲巨響。那巨響和熱氣距離我的臉太近,我立刻感覺到一股震動,全身打了一個寒顫。我想,當時我可能放開了方向盤,好像是,我記不太清楚了。接著樂善德醫生忽然用槍管在我右肩上用力打了一下。好痛,這輩子從來沒那麼痛過,我不由自主地慘叫了一聲。要不是因為外套很厚,我肩胛骨很可能會骨折。那一剎那,我立刻抱住肩膀,身體往右一倒靠在車門上,痛得整張臉都扭曲了,整條手臂都麻了,動彈不得。接著,眼前赫然出現一片漆黑的湖面,我才發覺車子已經快要衝進薩克森湖了,那種感覺,彷彿被困在一個不斷重複的夢魘中,夢中的景象很像《火星人入侵》那部電影里的場景。樂善德醫生立刻把剎車踩到底,車子立刻慢下來,爸爸的小貨車迅速逼近,這時樂善德醫生又往後舉起手臂,這次,他回頭瞄準了。他滿臉都是汗,在燈光下閃閃發亮,齜牙咧嘴,目光兇狠有如猛獸。接著,他開槍了,爸爸車子的擋風玻璃上立刻出現了一個拳頭大小的洞。接著,我注意到他手指又扣緊扳機,心裏立刻燃起一股鬥志,想跟他拚命,可是肩膀實在太痛,痛得我忍不住一直啜泣。
斯坦納一聽那口氣,立刻就明白爸爸已經想到什麼了。「你已經想到他是誰了,是不是?」
「抱歉,你說什麼?」斯坦納問。
過了一會兒,樂善德太太又走出來了,左手大拇指塞在嘴裏吸了好幾下。然後,她把大拇指抽出來的時候,我注意到上面有血。「你看,法蘭斯,我被他的腳踏車割到了。」她說話的口氣淡淡的,有點像醫生的口吻,說完又把大拇指塞回嘴裏。她下唇沾到血了。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爸爸額頭上冒出汗珠。漢納福德先生坐到斯坦納先生旁邊。「我是看到你……你的刺青……」
樂善德太太推推我的背,那時,我立刻感覺背脊生起一股涼意。我跨進門,感覺自己彷彿跨進了電影里的那個礦井。
「納粹戰犯?他做了什麼?」
「《英雄地獄》,是一部戰爭片。」
這時卡麗·佛倫奇又走過來了,手上拿著點菜單。她那雙修長的美|腿還是一樣引人注目。「三位要點菜了嗎?」
「那就等你的雪茄啦。路上小心點,科尼,當舅舅啦!」
就在失落世界的怪物撞上我們的那一瞬間,手槍又走火了。
「上去吧,」他氣若遊絲地說,「小野馬。」
「你……你打斷了他的門牙……」
「科里,我很欣賞你這種特質。獵犬會窮追不捨。對男孩子來說,這是優點。」
「可是本和約翰尼……他們會找我。」我說。
樂善德太太忽然轉過身來看著我,眼神很漠然,面無表情。
英雄註定要下地獄受煎熬,不過凡夫俗子倒是可以活得輕鬆愉快。
「進去吧,」她說,「門已經開了。」
樂善德醫生閉著眼睛,可是嘴角卻泛起一抹淡淡的笑,那種表情看起來好可怕。他整張臉綳得好緊,而且上面全是汗,光禿禿的頭頂在燈光下閃閃發亮。接著,他忽然開始笑起來。那是一種很緩慢的笑聲,好像從鑲著銀假牙的嘴裏慢慢漏出來的。接著,他忽然睜開眼睛,狠狠瞪著我。有那麼短短的一瞬間,我感覺他那張臉好像分成了兩半。下半邊的臉咧開嘴笑著,露出閃閃發亮的銀假牙,而上半邊的臉,眼中卻射出怒火。「嗯哼,」他搖搖頭,彷彿聽到了一件很可笑的事,「這下子,你要我們怎麼辦呢?」
「身材也跟我差不多?」
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啪啪的聲音,懷特先生立刻轉頭看看窗外。烏雲籠罩了天空,天色變得陰沉灰暗,加油站的燈光顯得格外明亮。小雪花一片片落在玻璃窗上。爸爸轉頭瞄了一下牆上的時鐘。十一點四十八分。「好了,玩到哪裡了?」懷特先生搓搓下巴,彎腰仔細看著桌上的骨牌。「好,就是這個!」他叫了一聲,伸手去拿一張骨牌,「記下來,我十五——」
「真的。」他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可是眼神卻小心翼翼,「我看你這孩子挺機靈的,是吧?」
「這孩子挺機靈的。」樂善德醫生說。他站在樓梯口,「就像獵犬一樣窮追不捨,對吧?他發現了那根綠羽毛,然後就窮追不捨,不顧一切追查到底,對吧?科里,我真的很欣賞你。真的。」
我心想,現在是大白天,光天化日下她又能把我怎麼樣呢?於是我從她手中接過那個袋子。樂善德太太腋下夾了一個袋子,read.99csw•com然後掏出鑰匙打開後門。門一開,我立刻感覺到一陣風迎面撲來,她的大衣隨風揚起,那一刻,我忽然想起那天湖邊樹林里的人影。就是她!就是她!
接著,樂善德醫生轉過頭來看我。他凝視著我,鼻孔湧出的鮮血不斷往下流,滴到我臉上。「科里。」他叫了我一聲,那聲音聽起來像咕嚕嚕的水聲。接著他用右手抓住我的手腕。
16日星期六那天早上十一點,我跟媽媽說了聲再見,然後就騎上火箭出門了。我要到愛之頌戲院跟本和約翰尼會合。天空烏雲密布,瀰漫著冰冷的濕氣,好像快下雨了。我全身包得像愛斯基摩人,不過我知道,等一下到了電影院,我一定又會把大衣和手套脫個精光。今天要放的電影是《英雄地獄》。海報上是好幾個滿臉大汗的美國大兵,他們蹲在機關槍和迫擊炮後面,等敵人來攻擊。電影開場前還會放一部兔八哥卡通片,還有《火星鬥士》的續集。上一集結尾的時候,幾位鬥士被困在火星的礦井底下,一塊巨石正從上面落下來。他們要怎麼脫困呢?我自己已經想出一套劇情:在千鈞一髮的時刻,他們會爬進另一個暗藏的礦坑,逃過被巨石壓扁的命運。
接著,樂善德醫生又回頭來看我。「走吧,科里,我們到地下室去吧。」
一月了,天寒地凍。
剛剛一聽到她大喊,他立刻用一隻手抱住我,另一隻手抓起卡拉放在櫃檯上的車鑰匙。我拚命掙扎,可是卻被他拖出後門。屋外大雪紛飛,寒風呼號,他身上那件紅睡袍隨風飄揚。匆忙中,他的拖鞋掉了一隻,但他還是跑得很快。他飛快地跳上車,砰的一聲關上車門,差點夾到我的腿,而且他坐上駕駛座的時候,差點把我的頭壓扁。他把鑰匙插|進電門,用力一轉,引擎立刻隆隆作響。接著他把變速桿推到倒擋,輪胎立刻摩擦路面發出刺耳的吱吱聲。那一刻,我趕緊坐起來,看到爸爸從後門衝出來,刺眼的車燈照在他身上。
李·漢納福德嘴角噴出一團煙。「意思就是,我很討厭人家問東問西。」
「嗯,感覺很奇怪對不對?」
又過了一會兒,我聽到有人開始彈鋼琴了。
「我們也有自己的尊嚴。」樂善德醫生眼中流露出一種狂熱,彷彿熊熊火焰,「我們也是有尊嚴的。我們也有榮譽感。科里,你看看這個世界!你看看這世界變成什麼樣子了!我們本來可以改變這個世界,我們知道該怎麼做,可是他們卻不讓我們完成目標。而現在呢,你看看,你看看這世界變成了什麼樣子!到處都是混亂!到處都是野蠻!混血交配,比禽獸還不如!告訴你,我本來有機會當真正的醫生。真的。有很多機會。可是,我不想給人治病。我寧願選擇在泥巴里打滾給豬治病,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瞧不起人類!因為人類背叛了自己,玷污了人類的榮譽!這就是為什麼!我……就是為什麼我……這就是我的看法!」他忽然拿起杯子往瓷磚地上一摔,砰的一聲摔成碎片,那聲音聽起來很像槍聲。
但樂善德醫生並沒有打算就此罷休。
「她一定以為你去看電影了,不是嗎?」他挑了挑眉毛,「好啦,我們到地下室去吧,我每個星期要付你二十塊錢,你總該知道自己要做的是什麼工作吧?」
這時外頭忽然傳來一陣嘶嘶聲。
「沒錯。」
「不好意思,可以麻煩您再說一次嗎?」
湖水湧進車裡的速度越來越快,四周的水面上不斷冒出氣泡,后擋風玻璃湧進來的水簡直就像瀑布。樂善德醫生重重壓在我身上,我推不開他,而這時候,車身開始慢慢向右翻轉,開始往下沉。樂善德醫生嘴裏冒出帶血的氣泡,我忽然明白他的肋骨一定也被撞斷了。
爸爸深深吸了一口氣。「噢,上帝啊,不會吧!」他說,「噢,上帝啊,上帝啊,不會吧!」
聽得出來,他絕望了。
這時我注意到後視鏡有強光反射出來,照到甘沃的眼睛。他立刻用德語大聲咒罵起來,那聲音比引擎聲還刺耳。我想象得到,3月那天晚上,那兩隻鸚鵡聽他這樣嘶吼,那會是何等的折磨。我知道後視鏡的燈光是哪來的,我知道那是誰開的車。他緊緊跟在我們後面。我們車子的引擎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彷彿快要爆炸了。
我抬頭一看,隔著樂善德醫生的身體看向駕駛座破碎的車窗。
接著他用盡全力抬起身體,然後拉我的手去握我爸爸的手。我猜,這個動作一定讓他痛不欲生。
「甘沃·道納赫安斯傑醫生是荷蘭艾斯特韋根集中營的主治醫生。他和他太太卡拉負責評估猶太難民的健康狀況。誰要送去工作,誰要送進毒氣室,都是由他們決定。他們可以決定別人的生死。」說到這裏,斯坦納淡淡笑了一下,那種笑容令人背脊發涼,「我還記得,那天早上陽光很好,他們說我可以送去工作,可是我太太應該送進毒氣室。就是他們。」
斯坦納先生和漢納福德先生有點失落,因為他們沒有親手逮到甘沃·道納赫安斯傑,不過,最起碼正義終於得到了伸張,他們也算滿意了。他們帶走了卡拉·道納赫安斯傑,還有那十二隻骨灰陶土做成的小鳥。對他們來說,這是莫大的安慰。後來,聽說她被關在一座暗無天日的監獄里。那是我最後一次聽到她的消息。
「他……他到底是誰?」爸爸的聲音顫抖。
雅各布·斯坦納和李·漢納福德坐上爸爸的車,但爸爸並沒有直接帶他們到松林汽車旅館。雨刷左右擺動,掃掉擋風玻璃上的雪花。半路上,爸爸問他們要不要吃中飯,兩個人都說好,於是,爸爸先帶他們到了明星餐廳。
我靜靜等著聽他說。
爸爸立刻把我拉上去,我兩手抱住他的脖子,而他也緊緊抱住我。他兩腿猛踢水,滿臉淚痕。
我確實不明白。他說了一堆大道理,可是我卻隱隱感覺到中間有某種漏洞。
那一瞬間,我感覺得到火箭偷偷告訴我:趕快跑!科里!趁現在還來得及,趕快跑!趕快跳上來,我帶你走!
「我……我在……」這是千鈞一髮的時刻,不說實話不行了。我突然感覺房間里彷彿有什麼東西開始像蛇一樣盤成一團,仰起頭準備要攻擊了。雖然地下室鋪著瓷磚,在燈光的照耀下感覺很明亮,然而,我卻感覺整個地下室彷彿突然被一團陰影籠罩住。接著我猛然意識到,樂善德醫生悄悄移動位置,擋住了樓梯口。他閉著眼睛,等著我回答。要是我想跑,就算能夠閃過樂善德醫生,他太太也會抓住我。我根本無路可逃。「我在薩克森湖邊找到的。」我鼓起勇氣說出來,「在樹林邊,當時天還沒亮。那輛車掉進湖裡的時候,車上那個人早就已經死了,手被銬在方向盤上。」
「真巧。」她說,「你可以幫個忙嗎?」她繞到右前座,打開車門。「我買了一些東西,可以幫我搬一下嗎?」
「是的。我知道他住在哪裡。離這裏不遠,或者可以說,很近。可是……他人真的很好。」
「可是我……我真的該走了——」
「我也想告訴你他做過什麼事。」我說。我靜靜聽著四周的聲音。風掠過湖面,那呼嘯的風聲彷彿喃喃低語。
「媽的,沒錯。他竟然還幹上了什麼狗屁『暴風部隊』的老大。上帝啊,真他媽的搞什麼東西!念高中的時候我們一起打橄欖球,我們兩個甚至都當選『全美榮譽業餘球員』!」
水面的天色一片幽暗,不過還好,空氣很充足。我和爸爸緊緊相擁,大口地喘氣。
我伸手抓住方向盤底端,猛力往右一扯,車子立刻向右偏,衝到路邊的碎石子坡面上,輪胎立刻一陣打滑。甘沃又大聲咒罵起來,那聲音真是震耳欲聾,然後他用拳頭猛打我的手指,然後又一拳打在我額頭上。他打得好用力,我眼前立刻金星直冒。看樣子,逞英雄只能到此為止了。
「是啊,是啊。」說著他就關上車門,開車上路了。而那兩個外地來的人就站在原地看著爸爸。
「不要告訴他。」漢納福德先生警告斯坦納先生,「我們又不認識他。」
最後,我們慢慢游到可以爬得上去的岸邊,在水草和泥漿中掙扎著往上爬,最後終於踏上結實的地面。爸爸走到小貨車旁邊,坐到地上。他兩隻手被車窗玻璃割得血肉模糊。我趴在紅岩平台上,凝視著底下的薩克森湖。
我看到爸爸了。他的頭髮整個貼在頭皮上,臉上滴著水,眉頭上的傷口鮮血直冒。他開始把窗框上的碎玻璃扯下來。接著車子忽然震了一下,發出隆隆聲,水開始慢慢淹上座椅,那種冰冷刺骨的感覺嚇了我一跳,而樂善德醫生也開始掙扎。
爸爸點點頭。他漲紅了臉,開始有點不高興了。「是這個意思嗎?」
「第一:我一個星期給你多少錢,不可以讓你爸媽知道。你告訴他們,我一個星期給你十塊錢就好了。為什麼呢……呃,我知道你爸爸目前在加油站工作,因為上次我去加油的時候看到過他。另外,我也知道你媽媽做餡餅和蛋糕賣,不過生意不太好。在這種情況下,讓他https://read.99csw.com們知道你賺那麼多錢,他們心裏可能會不太舒服,所以,不要讓他們知道你賺多少錢,不是比較好嗎?」
「我現在住在芝加哥。」斯坦納先生說。
「科里!科里!」
「那就吃漢堡算了。」他鼻孔里噴出一大團煙,「我的上帝!」
樂善德醫生根本都還沒看到,那東西已經撞上我們車子了,正中車門。
又過了一會兒,樂善德太太在上面的樓梯口大聲問:「法蘭斯?什麼東西摔破了嗎,法蘭斯?」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我的聲音已經開始在顫抖了,有一點。
「沒錯。噢,他們夫妻兩個人真是天生的一對魔鬼。」斯坦納陷入了痛苦的回憶中,整張臉開始扭曲,「我們都叫他太太鳥魔女,因為她有一套十二隻的陶制小鳥,而且,做小鳥用的陶土混著死人骨灰。至於我們那位道納赫安斯傑,他本來是荷蘭鹿特丹的獸醫,而且,他有一種怪癖。」
「可是我要去看電影。」我說。
那是一張黑白照片,紙面上有木頭紋路。照片里有一個人,穿著一件長及膝蓋的白袍,面帶微笑揮著手,好像在跟某個人打招呼。他一頭黑髮往後梳,幾乎是貼在頭皮上,乍看之下彷彿頭頂上黏著一塊黑布。他下巴方正寬厚,正中央有一道凹陷。他身後是一輛車子的引擎蓋,那造型看起來像1930或1940年代的古董車。爸爸仔細看著那張臉,看了好久,然後又仔細看看那個人的眼睛和嘴角。問題是,不管怎麼看,他還是認不出那個人是誰。
「民宿也可以。」那年輕人說。他一頭金髮,但頭髮比較稀疏,說話有愛爾蘭口音。
「真遺憾。」爸爸說。
他忽然笑起來,好像覺得我很滑稽,「你早晚會想到的。口袋裡有這麼多錢,你一定會想到的。」
槍聲,樂善德醫生的慘叫聲,玻璃的碎裂聲,金屬扭曲變形的聲音,所有的聲音會合成了驚天動地的巨響。那一刻,車子被撞得向右一翻,左邊兩個輪胎懸空,右邊兩個輪胎在地面上摩擦,發出刺耳的吱吱聲,然後整輛車滑向路邊。駕駛座的車門整個凹進來,彷彿被上帝踢了一腳,而樂善德醫生整個人飛到我身上,我立刻慘叫一聲,感覺肋骨要斷了。接著,我聽到一聲低吼。是那隻三犄龍。它在保護它的地盤,它要把其他的恐龍趕出十號公路。樂善德醫生的臉壓在我臉上,全身的重量也壓在我身上。我彷彿聞得到從他口中散發出來的恐懼的氣息。接著,他又慘叫起來,而我好像也跟著慘叫起來,因為車子開始往下墜落。
「他的長相可能已經變了。」斯坦納先生看著照片,彷彿盯著昔日仇人的臉,「他可能做過整容手術。另外,改變長相最簡單的辦法,就是留鬍子,剃光頭。這樣一來,就連你自己的媽媽恐怕都認不出你了。」他說。
「我還是搞不清楚這個甘沃·道納赫安斯傑是什麼人。」我爸爸說。
甘沃風馳電掣穿過奇風鎮的街道,每轉一個彎,輪胎都會發出刺耳的吱吱聲。我慢慢從座位底下爬出來,可是甘沃立刻大吼:「不要出來!不準動!你這臭小子!」然後他用力甩了我一巴掌,我立刻又倒下去。我們一定已經過了愛之頌戲院。我忽然想到,不知道英雄到了地獄會遭受什麼樣的煎熬。我們從石像橋上呼嘯而過,有那麼一會兒,甘沃的手滑了一下,方向盤沒抓緊,車子立刻向右打滑,撞到橋邊的護欄擦出火花,金屬碎片四散飛濺,整個車身轟轟作響。但他很快又抓緊方向盤,咬牙切齒。他打算開向十號公路。
「我已經準備好了。」我告訴他們。
「有煎糕嗎?」漢納福德先生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包煙。
那兩個人立刻愣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斯坦納先生終於開口問:「麥克森先生,能不能請問你是在哪裡看到的?」
「要是你星期六肯來,呃……差不多兩點到四點,我可以再多給你五塊錢。」他又笑了一下,不過眼裡還是沒半點笑意。他又啜了一口咖啡,然後把杯子放在鐵絲網籠上。「科里,」他口氣忽然變得很親切,「我很想找你來幫忙,不過,我有兩點要求。」
接著是一陣劇烈的震動,揚起一片水花。
我轉頭看看爸爸的小貨車,兩輛車之間的距離大概六米。那條路蜿蜒曲折,兩輛車一前一後全速猛衝,險象環生。樂善德醫生死命猛踩油門,加速狂奔,拚命想拉開距離,而我只好緊緊抓住座椅。接著,我聽到啪的一聲,發現是樂善德醫生伸出拳頭捶了一下置物箱,打開箱蓋,然後手伸到裏面摸索了幾下,過了一會兒,他拿出了一把點三八口徑的短管手槍,然後手臂猛然往後揚,槍管差點打到我的頭,還好我及時低頭閃過了。接著,他根本沒瞄準就連開了兩槍,后擋風玻璃應聲碎裂,玻璃碎片像冰塊一樣飛向爸爸的小貨車。我注意到爸爸的車左右閃來閃去,差點就衝出路面,車尾左右甩得很厲害,不過爸爸還是又穩住了車子。接著,樂善德醫生那隻拿槍的手又往後揚,我立刻抓住他手腕,用盡全力拉他的手臂去撞座椅,想撞掉他手上那把槍。然後我又伸手去抓方向盤,抓著不放,於是變成兩個人同時拉扯方向盤,車子開始左右偏移。
車子已經沉到我們底下,沉向那黑洞般漆黑的湖底。那是一個絕對黑暗、看不到光的世界。車子不斷冒出氣泡,遠遠看起來像一隻銀色水母。爸爸還是拚命踢水,想掙脫那股水流,可是我們還是跟著樂善德醫生的車繼續往下沉。水裡一片幽暗,我隱約看到他那張慘白的臉貼在擋風玻璃上,嘴裏不斷冒出氣泡。
「嘿,小老弟!」爸爸叫了我一聲,「你還好嗎?」
本和約翰尼興奮到極點。他們坐在戲院里看電影的時候,我正在跟一個納粹戰犯生死搏鬥。後來他們一聽到這件事,本是又跳又叫,而約翰尼則是皺著眉頭捶胸頓足。不用說,我立刻就成了學校里的風雲人物,就連老師都想聽我說故事。美麗的方丹老師聽得目瞪口呆,而卡迪納校長要我連說兩次給他聽。「科里,你長大以後一定要當作家!」方丹老師說,「你真的有寫作天分!我認為你以後一定會成為一個很棒的作者。」卡迪納校長說。
「不好意思,現在不是供應早餐的時間。」卡麗淡淡笑了一下,表情有點困惑。
「那個密碼是根據《尼布龍根的指環》設計的,」斯坦納說,「非常複雜。」
「急——」他笑著說,「——什麼。外面那麼冷,又在下雨,這種天氣,你捨得你的腳踏車在外面被風吹雨淋嗎?」
「你知道什麼是新納粹黨嗎?」斯坦納問。
卡麗一轉身走開,爸爸立刻問:「從波蘭跑到我們這小地方來,這趟路程可不短。」
那位斯坦納先生滿臉皺紋,但下巴結實寬厚。他戴著眼鏡,鏡片上還粘著幾片雪花。「不好意思,先生……」他問我爸爸,「這附近有旅館嗎?」
我被逮到了。沒想到,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被逮到了。「是我,」我說,「我是科里。」
「爸爸!」我伸手去抓右側的門把,這時樂善德醫生忽然抬起手肘撞了我的肩膀,我的手立刻被撞麻了,而且很痛。接著他忽然揪住我後腦勺的頭髮,把我塞到座位底下。我整個人窩在那小空間里,頭昏腦漲,渾身酸痛。接著樂善德醫生把變速桿推到一擋,引擎一陣隆隆怒吼,車子立刻往前一躥開走了。樂善德醫生,不對,他已經不再是樂善德醫生了。他是甘沃·道納赫安斯傑,那個殺人兇手。
「你不是想問我下午需不需要人幫忙嗎?」
「沒有,沒見過。」他把照片推回去給斯坦納,「從來沒見過。」
「——分。」懷特先生又接著說,「嘿,真沒想到!今天是什麼日子啊!竟然提早到了!」
然後我們就回家了。牆上那些怪物,還有那隻神奇的盒子,它們在等待著我。
「求求你!」爸爸開始哀求了。他還是掙扎著想擠進車窗。「求求你放開我兒子!」
爸爸輕輕驚叫了一聲,「噢,上帝啊!」
「十分。」懷特先生又丟下一張骨牌。
「第二件事……」他抬起雙手交叉在胸前,我注意到他用舌頭在嘴裏翻攪臉頰,「……和索妮亞·格拉斯小姐有關。」
「科里!趕快出來,你——」爸爸立刻衝進屋裡,斯坦納和李·漢納福德跟在他後面。他把身材魁梧的樂善德太太推到一邊,但沒想到那一刻她立刻用德語大吼一聲:「不!」然後抬起手臂往爸爸臉上一撞。爸爸立刻往後一倒,撞到後面的斯坦納。他眉頭被撞破了,血流如注。接著樂善德太太又用德語大叫起來,不過,斯坦納先生聽得懂。她喊的是:「甘沃,趕快跑!帶那小鬼一起跑!」接著,漢納福德立刻從後面勒住她的脖子,然後用盡全力把她撲倒在地上。她很快就跪起來掙扎,但斯坦納立刻就壓到她身上,拚命想扭住她的手臂。他們掙扎扭打的時候,撞翻了旁邊的茶几和檯燈。斯坦納下唇被她打了一拳,立刻皮破血流。接著他大叫了一聲:「夠了,卡拉!結束了!結束九-九-藏-書了!」
「那你弟弟還是跟他們在一起嗎?」
當初媽媽一聽到這個消息,當場就昏倒了。後來,她一醒過來,立刻緊緊抱住我們,不過她不敢抱太久,很快就放開我們,因為我們渾身傷痕纍纍。但不管怎樣,我們總算平安歸來,又可以回到從前那種平靜安詳的日子了。特別是爸爸。薩克森湖底的幽靈再也沒有來糾纏他,昔日的夢魘已經煙消雲散。
「是啊。」她又轉身背向我,繼續把紙袋裡的東西放進櫥櫃里。
他們兩個互看了一眼,那眼神好冷酷。
漢納福德點起一根煙,這時斯坦納先生開口了。他顯然比較有耐性,「你說煎糕他們可能聽不懂。他們這裏應該叫薄煎餅吧。」
斯坦納又把照片推到爸爸面前。
「什麼?」爸爸的心臟差點從嘴裏跳出來。
「……這些籠子一定要洗得很乾凈。」樂善德醫生伸手指著那些籠子。籠子目前是空的。「地板也一樣。一定要洗得很乾凈。我希望你一個星期可以來三天,而且每次來都要把地板刷乾淨。另外,你還要給狗舍里所有的動物洗澡,喂它們吃東西,還要帶它們出去跑一跑,運動運動。」地下室里隔成好幾間狗舍,他帶著我一間一間看。一路上,我不時抬頭看看上面那個通氣孔。「我訂的乾草都是整捆整捆用卡車送來的,你要幫忙卸貨,然後割斷捆綁用的鐵絲,把乾草鋪在馬廄里。不過我要先提醒你,那種鐵絲很硬,跟鋼琴弦差不多,很難割得斷。除此之外,要是臨時有什麼額外的工作,我都會叫你去做。」說到這裏,他轉身過來面對著我,「一個星期三天,下午四點到六點,工錢是二十塊。怎麼樣,有興趣嗎?」
接著我們聽到前門開了。
「每次難民被送進毒氣室的時候,都會從他面前經過。他會自己編一些很奇怪的名字叫他們。」斯坦納沉湎在往日的可怕回憶中,眼神顯得好陰沉,「有點像童話里的名字。我太太叫韋羅妮卡。她的頭髮是金黃色的,很漂亮。結果,那天他竟然叫她月花公主。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天他說的話。他說,『爬進去啊!月花公主,爬進去啊!』當時她已經病得很重,根本連站都站不起來,結果就真的爬進那個……」說到這裏,他已經淚流滿面,但他立刻擦掉眼淚,表情瞬間又恢復冷靜。看起來,他是一個自律能力很強的人,嚴格控制自己的感情。「不好意思。」他說,「有時候我會克制不住。」
「你們的雞湯是現煮的嗎?」斯坦納先生看著菜單問卡麗。
「我們最好趕快上車。」他說。
兩個男人走下車。這時一片雪花飄在爸爸臉上,一陣冷風迎面撲來,但他還是站著一動也不動。那兩個人,其中一個大概六十幾歲,另一個大約三十齣頭。年老的那個穿著一件花呢大衣,戴著一頂棕色帽子,手上提著一隻行李箱。另外,年紀比較小的那個穿著牛仔褲和米黃色外套,肩上背著一個水手袋。「斯坦納先生,祝你玩得開心!」科尼利厄斯·麥格勞喊了一聲,而那位老先生立刻抬起手揮了兩下。海勒姆·懷特跟在爸爸後面走出辦公室。「兩位好。」他跟那兩個人打招呼,然後抬頭看看駕駛座上的麥格勞。「嗨,科尼!要不要來杯咖啡?」
自從平安夜過後,我在教堂里就一直沒見他。私底下我幫他取了個綽號:鳥人,而且每次看到他的時候,我的眼神總是冷冰冰的。我一直很納悶,樂善德醫生和他太太為什麼不趕快逃走?有好幾次我很想告訴爸爸,我懷疑樂善德醫生就是兇手。可是每次我正要開口的時候,發現他滿腦子想的全是33這個數字,而另一方面,除了那根綠羽毛,還有那兩隻死掉的鸚鵡,我並沒有什麼明確的證據,所以就始終沒說出口。我騎著火箭來到他們家車道的入口,停下來,坐在地上看著那棟房子。屋子裡黑黢黢的,我忽然想到,會不會他們已經跑掉了?樂善德醫生夫婦是不是已經開始懷疑我知道什麼,發覺苗頭不對,於是就連夜逃走了?我一直盯著那棟房子。屋子裡看不到半點燈光,沒有人聲。我決定再多觀察一下,反正電影開演時間還沒到,不急。我一定要查個明白。於是,我騎著火箭上了車道,繞到房子後面。我注意到後院里還掛著那面「請先為你的寵物套上鏈條」的告示牌。我把火箭停到旁邊,然後湊近離我最近的那扇窗口,偷瞄了一下屋裡。
「跟我到那黑暗世界。」斯坦納又說了一次。接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念給爸爸聽:「甘沃·道納赫安斯傑。」
她用湯匙把瓶子里的速溶咖啡舀出來,然後打開熱水的水龍頭。
可是我被樂善德醫生壓在底下,夠不到他的手。「爸爸,救我。」我已經被嗆得聲音都嘶啞了。
「我……照片可以再……再借我看一下嗎?」
在明星餐廳的雅座里,斯坦納先生掏出皮夾,從裏面抽出一張照片擺在爸爸面前。
他停下腳步。他已經感覺得到我很怕他。「我要把那根綠羽毛拿回來。你知道原因嗎?」
「噢,急什麼。」他又伸出手來抓我的肩膀。他手勁好大,五根手指簡直像鐵箍。「我倒很希望你可以每天下午過來幫我的忙,而且說真的,我一直想找個小學徒。」
「喂,你沒事吧?」李·漢納福德忽然問爸爸,「你臉色怎麼白得跟死人一樣?」
爸爸忽然愣住了,半天說不出話來。後來,他好不容易才開口問:「什麼怪癖?」
「請你幫個忙好嗎?」樂善德太太從車裡抱出一個紙袋,上面都有巨霸超市的紅色商標。我注意到她車裡至少有五六個紙袋。
「他的名字叫做跟我到那黑暗世界。」
「怎麼,老兄,我身上的刺青礙到你了嗎?」漢納福德眯起眼睛,表情很兇狠。
接著,突然有一道光線照向我,我嚇得心臟怦怦狂跳。那一刻,那種感覺就好像逃獄的囚犯被探照燈照上,被人團團圍住。我猛一轉身,發現有一輛車開向後門廊,車燈照在我身上。那是一輛鐵灰色的老式別克轎車,鍍鉻的水箱罩閃閃發亮,彷彿一排森然利齒。當醫生可以賺不少錢。我立刻沖向火箭,可惜已經太遲了。我還來不及把停車支架踢上去,忽然聽到有人大聲問:「是誰?」接著樂善德太太鑽出了車子。她穿著一件棕色的大衣,體格看起來更顯魁梧。我的臉被翻起來的衣領遮住了,但沒想到她竟然問了一聲:「科里?」我想,她一定是認出了我的腳踏車。
「納粹黨我知道。你說的是這個嗎?」
這時候,好像有什麼東西忽然從湖底冒上來,纏住那輛車。那東西看起來很像一片長長的苔蘚,又像一條長長的破布。它從后擋風玻璃慢慢游進車裡,接著,車子開始在幽暗的水中不停翻轉。我已經開始感覺整個肺像火在燒,但我還是又低頭看著樂善德醫生那張慘白的臉,不過這次我注意到,他整個人逐漸被那條破布苔蘚般的東西包住,彷彿一件袍子從下面慢慢往上包住他,過了一會兒,那東西終於纏到他下巴的位置,我注意到他嘴裏銀假牙的亮光漸漸消失,彷彿星光漸漸隕滅。接著,車子又開始翻轉,漸漸車底朝上,有如一隻翻倒的巨大烏龜。然後,車子里又開始冒出大量的氣泡,那一刻,我感覺到水中那股拉力忽然消失了。我們開始往上浮,浮向水面的亮光。
「嗯?」
爸爸點了一份燉牛肉和一杯咖啡。卡麗遲疑了一下,然後開口問:「兩位是外地來的吧?」
「我……我做的是歷史研究。」斯坦納先生說。
漆黑的水流開始滲進腳邊的車底板。我們已經掉進薩克森湖了。
我忽然愣住了。「二十塊?」
車子的引擎蓋逐漸掀開,冒出騰騰蒸汽,湖水開始淹上車身,從破碎的車窗湧進車廂里。駕駛座的車窗也破了,不過因為車身向右傾,水還沒有淹到那邊。他整個人壓在我身上,手上的槍已經不見了。他眼神獃滯,嘴角滲出鮮血,我猜他可能咬破了嘴唇或舌頭。他的左臂,上帝啊,那條手臂承受了怪獸驚人的撞擊力,扭曲變形到不可思議的程度。我注意到他那件紅睡袍的袖口,白白的骨頭從手腕部位穿透出來,上面有紅紅亮亮的血。
爸爸抓住我的身體往上抬,於是我的頭先冒出水面。
「抱歉,我真的沒見過這個人。他到底是誰?」
「那太好了,太好了。等你拿過來,我會把羽毛毀掉,這樣一來,索妮亞·格拉斯小姐就不會再想到過去了,就不會再傷心了。還有,等你一拿過來,我就會給你第一個星期的錢,這樣好不好?」
公路巴士快進站了。
「沒錯,一個星期二十塊。不過,只要你這個徒弟夠機靈、夠能幹,我倒覺得這錢不會白花。好了,可以下去了嗎?」他手搭在我肩上,帶著我走到地下室的樓梯口。他手勁好大,我根本掙脫不開,可是,我一定要想辦法逃走。樂善德醫生打開樓梯口的電燈,燈光忽然照在我身上。我一步步走下樓梯,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那是絲質睡袍在他身上摩擦的聲音,還有拖鞋踩在樓梯上的聲音。我聽read.99csw.com到他邊下樓梯邊啜咖啡,那種聲音聽起來很饑渴,我越聽越害怕。
「唉,都過去了。不過當時我立刻撲上去打斷了他的門牙,然後,我就被送到重勞動營待了一年。不過對我來說,那倒也是一種磨鍊,我的韌性就是這樣鍛鍊出來的。就是因為這樣,我才能夠活到現在。」
「就是這個意思。」
「我……呃……」我警告自己,立刻回答,千萬不要猶豫,「我正好路過,忽然想順便來看看你們,因為……呃……」
「湯姆!」樂善德太太說,「請問有什麼——」
我心裏想,他的腦子一定摔過,摔壞了。
「爸爸!」我立刻大叫起來,「救命啊——」樂善德醫生立刻捂住我的嘴。我聽到他輕輕怒吼了一聲,好像很生氣,因為他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
「索妮亞·格拉斯小姐,」他繼續說,「她把鸚鵡送到我這裏,結果,鸚鵡最後還是因為腦熱病死了。就在這裏。」他摸摸那個鐵絲網籠,「可憐的小東西。噢,對了,我太太韋羅妮卡跟格拉斯小姐正好在同一所主日學校幫忙。格拉斯小姐好像很不高興,而且有點困惑,因為,科里,你問了她一堆很奇怪的問題。她說你對某一首曲子特別有興趣,而且你一直追問她,為什麼她的鸚鵡……對那首曲子反應很強烈。」他淡淡笑了一下,「格拉斯小姐告訴韋羅妮卡,說她認為你知道某個秘密,而且,韋羅妮卡和我可能也知道那個秘密。另外,她覺得很奇怪的是,你有一根綠羽毛,而那根羽毛就是凱塔琳娜·格拉斯小姐那隻鸚鵡的羽毛。索妮亞小姐說,她看到那根羽毛的時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說到這裏,他低頭看著地上,開始握緊拳頭,指關節握得咔吧咔吧響,「是真的嗎,科里?」
「嗯,」他說,「天氣真好。」
我很費力地咽了一口唾液。要是我說沒這回事,他一定知道我在說謊。「是真的。」
爸爸兩腿縮到胸前。雪花漫天飄落,只是,我們全身又濕又冷,下不下雪好像也沒什麼差別了。「樂善德醫生從前的事,我會慢慢說給你聽。」他說。
「再加十分。」爸爸也把自己手上那張骨牌丟到桌上那堆L形骨牌末端。
樂善德太太把熱騰騰的水倒進杯子里,拿湯匙攪拌了幾下,然後把杯子端給樂善德醫生。他深深嗅了一下。「噢,太棒了!」他說,「這一定有效!」接著他啜了一口。「好喝,夠濃!」他很滿意地讚歎了一聲。
「噢,上帝啊。」斯坦納皺起眉頭,「那最近的旅館在哪裡?」
「那,你是從事什麼工作的?」
屋裡一片漆黑。一開始我只隱約看到桌椅的黑影,過了一會兒,我眼睛漸漸適應了屋裡的光線,於是,我看到了鋼琴上那十二隻陶制小鳥。鳥籠還擺在那裡。樂善德醫生的辦公室在地下室,那裡離地獄最近。這時我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樂善德太太的影像。我彷彿看到她坐在鋼琴前面,一次又一次地彈奏那首《美麗的夢仙》,通氣孔里傳來地下室的咒罵聲,而那兩隻藍色和綠色的鸚鵡在籠子里瘋狂亂飛。但我想不通的是,為什麼有人會用德語咒罵?
「放開他!」爸爸大喊,「天哪,放開我兒子!」
「湯姆·麥克森。」他跟那位老先生握握手,沒想到老先生手勁大得嚇人,指關節彷彿都快被他捏碎了。
「可是偏偏有些人不懂這個道理。他們總是死抓著過去不放,一次又一次掀開別人昔日的傷口。他們執意要把過去的一切挖出來讓大家看。有人拚命想遺忘過去,拚命想掙脫昔日傷痛的糾纏,可是偏偏有人要把他們的過去攤開給大家看,讓他們付出代價,一次又一次地付出慘痛的代價。這樣不是很不公平嗎,科里?這樣是不對的。你明白嗎?」
「真的?」我隨口敷衍了他一句。
「好啊。」你說什麼都好。
「沒事,沒事。」爸爸說,「我只是……」他已經快要喘不過氣來了,感覺整間餐廳彷彿開始天旋地轉。「我見過那個刺青。」
「我們鎮上沒有旅館,」爸爸說,「也沒有民宿。我們鎮上很少有外地來的遊客。」
「乖孩子。你什麼時候可以把那根綠羽毛拿來給我?明天下午可以嗎?」
在去電影院的路上,我繞到另一個地方。沒想到,這一繞差點就走進死神的魔掌。
1月底,一個星期六的早晨,陽光普照,但天氣卻涼颼颼的。我把火箭放在前門廊上,然後和媽媽一起坐上爸爸的小貨車。我們經過石像橋,開上十號公路。一路上,我們開得很慢,而且提心弔膽地一直看著路邊的森林,很怕那隻失落世界的怪獸會突然衝出來。雖然那隻怪獸一直躲在森林里的某個角落,但後來我再也沒有看到過它。我一直相信,是戴維·雷叫它來救我的。
我想,我寧願當一個說故事的人。
這時忽然有人敲門。《美麗的夢仙》的旋律忽然停住。我又聽到一陣嘎吱聲,那是樂善德太太把鋼琴矮凳推進去的聲音。當時我們已經走到樓梯最上面那層,樂善德醫生忽然又把手搭在我肩上,把我拉住。「等一下。」他湊在我耳邊悄悄說。
「哦,戰爭片。想也知道,一定是美國大兵把德國納粹打得落花流水,沒錯吧?」
廚房裡的燈已經點亮了,樂善德太太脫掉了大衣,露出裡頭那件深灰色洋裝。她從第四個紙袋裡拿出一罐速溶咖啡,手腕輕輕一扭就打開了瓶蓋。「能不能告訴我……」她說話的時候背對著我,「你為什麼站在窗戶外面看我們家?」
「扯上什麼?」爸爸問,「我不太懂。」
「因為……因為我想問樂善德醫生,呃……問他下午需不需要人幫忙。我可以幫你們清理地下室,或是打掃一下——」我聳聳肩,「做什麼都可以。」
這時候,公路的另一邊,忽然有一個巨大烏黑的東西從樹林里衝出來。那個位置,正好就是3月那天早上樂善德太太站的位置。
「我太了解道納赫安斯傑的真面目了。」斯坦納說,「還有他太太的真面目。那天,你跳進湖裡去救人的時候,傑夫·漢納福德被折磨成什麼樣子,你應該看得很清楚吧?道納赫安斯傑和他太太一定是用酷刑折磨傑夫,逼他說出還有誰知道他們的下落。說不定他們已經知道那本日記的事了,然後就把傑夫活活打死了。既然你看過傑夫·漢納福德那張不成人形的臉,那你就應該明白甘沃·道納赫安斯傑的靈魂有多邪惡。上帝保佑,希望接下來我們不會再看到那種場面。」
「我媽媽會擔心的。」我還想做最後的掙扎,只是我心裏明白,沒有用的。
「裏面的雅座還有位子嗎?」爸爸問卡麗·佛倫奇,於是她就帶他們到裏面的雅座去,然後把菜單拿給他們。
「當然,這要由你自己決定。不過我認為你爸爸和媽媽……看你賺這麼多錢,他們可能都會很不自在。另一方面,在你這個年紀,一個星期有二十塊錢,想要什麼你都可以買得起了,不是嗎?不過有一點,你買東西不能讓他們知道,而且不能在同一個地方買。我想,你要買東西的時候,也許我應該載你到聯合鎮或是到伯明翰去買。那麼,有沒有什麼東西是你想要的,可是你爸媽卻買不起的?想想看,有沒有?」
斯坦納先生脫掉手套和大衣,露出裏面那套花呢西裝和灰背心。接著,他把帽子和大衣掛在衣帽架上。他滿頭白髮又粗又硬。斯坦納先生坐進雅座,爸爸也跟著坐下來。接著,那位年輕的漢納福德也脫掉他的外套,露出裏面的藍格子襯衫。他把袖子卷到手臂上,露出壯碩的二頭肌,這時候,爸爸注意到他右手臂上——就在那裡!
整個地下室忽然陷入一片死寂。
「很好。」樂善德醫生又喝了一大口咖啡,「我相信這樣你應該會比較安心吧?」
「我不是警察,不過,工作有點類似。」
「我在跟他說話。」樂善德醫生對她說,「沒事,我只是在跟他說話。」
他朝我逼近了兩步,我不由自主地往後退。
「我該走了。」我慢慢走向後門,「本和約翰尼在電影院等我。」
接著,樂善德醫生放開我的肩膀。我轉頭看看他,發現他好像剛睡醒,睡眼惺忪,眼袋腫腫的,兩鬢灰白的頭髮和下巴的絡腮胡糾纏在一起,身上穿著一件絲質紅睡袍。他打了個哈欠,抬起手捂住嘴巴。「親愛的,咖啡好了嗎?」他說,「越濃越好。」
「我去把腳踏車拿進來。」話一說完,樂善德太太立刻就走到門外去了。我看著她把我心愛的火箭拿進屋裡,拿進儲藏室,而樂善德醫生的手一直搭在我肩上。
「嗯,那當然。不過,就算他們找不到你,他們還是會進電影院去看電影不是嗎?說不定他們會以為——」他聳聳肩,「——以為你發生了什麼意外。男孩子嘛,免不了的。」他的手在我肩上了揉了幾下。「今天放什麼電影啊?」
「可以。」
「等一下我就會告訴你們,不過,我要先請教一下,你們是從哪裡來的,為什麼會到我們奇風鎮來?」爸爸移開視線,不想再看那個太陽穴上長了一雙翅膀的骷髏頭刺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