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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第七十三章

他知道躲在周圍幾個街區的某個地方的耶爾越來越惱怒了——他還特別叮囑戴維要按照朗達·德克爾的指示辦,離「皮爾遜之家」遠遠的。但是戴維的走動並沒有暴露出什麼,他只是想佔據一個位置,如果克萊德的確在觀望,他就會更加憤怒,更加怨恨。戴維大胆地坐在克萊德神聖的孩提時代的聖地的游廊之上,戴維現在能做的這種行為極具挑釁性,這就像向克萊德最脆弱的地方投擲匕首一樣。
戴維要駕著他的梅賽德斯車,跟在耶爾和多爾頓的車子後面,向希爾頓進發,後面尾隨的是詹金斯和布朗納的地毯清潔車。一旦到了那裡,戴維就從停車場走出,表面上看起來無人護送,沿著看得很清楚的標牌顯示穿過社區,蜿蜒曲折地來到無人停車的停車場那輛燒焦的汽車旁。其實,便衣警察和特警隊隊員每時每刻都在注視著他。朗達·德克爾拒絕讓監視的警察在「皮爾遜之家」周圍出現,這毫不奇怪。戴維在那所房子附近出現,對克萊德來說會是很大的一種誘惑。
耶爾以沉穩平靜的口氣給他簡述刺痛的過程,他把戴維的上衣放寬些,繞上了一些電線,在他的第五根肋間,碰一碰拍一拍小擴音器。耶爾從衣櫥里。選了一件寬大的上衣,幫助戴維套上了。
「一個可愛的形象。」戴維說。
向右轉上維特蘭后,他直奔警察檢查站。正如他計劃的那樣,兩名警官把鋸木架拉到一邊,讓他通過,而把尾隨的媒體的汽車攔下了。在戴維開車過去的時候,一名警官向他擠了擠眼,戴維注意到那個明亮的塑料管掛在他的耳朵上。
戴維慢慢地走到停車場的中部,玻璃在他的鞋子下面發出噼啪聲。他打開燒毀的車子的門,坐了下來,雙手搭在方向盤上。
戴維轉入一個巷道中,從通向廢棄停車場的柵欄上一個窟窿中鑽過。沒有克萊德的影子。裹了許多層衣服的布萊克挪動了一下位置,不具形態的一團東西沉重地抖落到柵欄的底部。
他跟隨耶爾和多爾頓向南駛到維爾希爾,開上了環行道,在他轉彎時,那輛地毯清潔車已經奇迹般地停在路牙石旁。戴維驚嘆不已的是詹金斯多麼巧https://read.99csw.com妙地尾隨他到了威尼斯。那輛麵包車有好幾次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戴維在想詹金斯肯定再也找不到他了,可是就在那時,交通狀況不那麼擁擠了,詹金斯的車再次出現,就跟在他的後面。
戴維做了一次忽然停頓的深呼吸。詹金斯注意到戴維臉上的表情。
救護車一直都停在幾個街區之外。戴維沒有問這是為誰準備的。
「我們的那輛麵包車在那兒。」他說。
戴維望著空曠停車場周圍的公寓樓——正在剝蝕碎裂的磚塊,風吹雨打的木料,破爛的窗戶。所以這裡有許多地方可供克萊德躲藏、窺伺。
他的話音催著戴維前行。他繼續沿著耶爾給他細細描繪過的路徑,離開了停車場,從「皮爾遜之家」的前面走過。他想過街的時候也許會看到一桿步槍在一個公寓的窗戶邊一閃;因為他知道伏擊者們就在那兒。想到克萊德可能就在這兒的某個地方,在這個地區或者靠近這個地區,他的心跳加快了。也許克萊德現在正注視著他呢。
戴維向左轉向布雷肯大街。一塊塊變黃的草斷斷續續地出現在人行道上;路牙石旁排列著一輛輛破舊的小汽車和卡車。天色看著看著就逐漸暗下來了,對於這一點他希望不是個凶兆,他起步向街頭走去,街上有許多小巷、門口和車輛間的黑色地段。有人在他到來之前就把這個地區偵察了一番,這一事實也沒有讓他安心。他聽到了他前面有咔噠咔噠的腳步聲響,脊柱都透涼了,但是很快他認識到這隻是自己的腳步聲在四周建築物中的迴響,他不再感到側身的疼痛了;那種疼痛感已經變得麻木。
「嗨,朋友,能給一支煙嗎?」
記者像潮水般向他擁來。麥克風緊貼著汽車,記者的手拍著車窗,一張張臉。化妝。鏡頭。卷膠捲。
「我們的人都到位了。」他說,聲調使戴維想像到他想儘力表示一種安慰。
戴維的耳塞傳來的除了風嘯聲,就不再有什麼別的聲音了。那風嘯聲是由彼得褲子上的纖維經過傳送器發出的。他察覺出早在彼得從汽車走到辦公室時就有同樣的聲音。然後是鑰匙插入鎖眼的聲音。彼九*九*藏*書得一定上樓走了,繼續按新的程序把事情安排停當。
他試圖通過捕捉彼得的熟悉聲音來讓自己平靜下來,那是五英裡外通過中轉設備傳過來的。彼得正在送他的辦公室主任回家。這時,傳來電梯一聲叮噹響,接著又是一聲,很快的一聲叮噹響。兩響間隔正是上一層樓的時間。
「好的,夥計們,」他說,「呆在那個點上。如果我們把這個辦砸了,頭兒可就要在我們身上踏上一隻腳,我只能嘗他的鞋油味了。」
「只是適當的形象。讓我們于起來,希望克萊德已經來了……」耶爾把身體重心由一隻腳移到另一隻腳上,以減少一種不舒服的感覺。
他下了車,立刻感到一種孤獨感。周圍一片安靜。他向第一條街走去,他的白上衣罩在他側身的外傷上,顯得很寬鬆。他經過了右邊廢棄不用的停車場。那輛燒毀的車子——他的最終目的地——空蕩蕩的。一個無家可歸的人蜷縮地靠著柵欄坐著,他那破夾克衫的正面染上了聞起來像是雞蛋一樣味道的東西。面色紅潤,皮膚粗糙,鬍鬚濃密而又粗硬,兩眼異常清澈。那人是布萊克。戴維盯他的時間也太長了一點,布萊克抬起眉毛,表現出不耐煩的樣子。戴維一分半鍾后在這一街區有另一個檢查站。
這一路是白走了。戴維把頭低了下來,對著話筒低聲說:「什麼也沒有。」他把襯衫掀起來,檢查了一下繃帶。繃帶上從傷口滲出一些黏液,不過在原來的地方粘得挺牢。在他的右耳朵里,他聽到設備的叮噹聲。彼得在把外科手術鉗弄得嘎嘎作響嗎?在試用烙鐵嗎?戴維透過開裂的擋風玻璃望著「皮爾遜之家」。萊拉的歪斜的黑色輪廓,對著二樓窗戶上的帘子擺動著。就在這個房間里,克萊德曾吊起過小男孩們的脖子,望著他們喘不過氣顫抖不已。
戴維知道,警官正在什麼地方抱怨,在手忙腳亂,在考慮該怎麼辦。他把身子往後一仰,雙腳搭在欄杆上,等待克萊德的露面。
「這個地方的防守比道奇隊的內場都嚴密。」九九藏書
下一個交叉點是繁忙而又極其顯而易見的。街對面,布朗納穿著燈芯絨衣服,戴一頂道奇帽子,正假裝在電話亭打電話。他並不看戴維,只是用指尖隨便地碰了碰他的肩膀,心照不宣的暗號就使他們一切都清楚了。
他的第一個本能就是停下,為的是不要把任何人擠倒,不過他還是繼續慢慢向後倒,小心謹慎地、竭力抗禦著擁擠狹窄的通道所帶來的恐懼。他終於到了街道上,道路加倍堵塞。那輛麵包車馬上倒過來跟上他,就在他到達森賽特之前,耶爾和多爾頓的車子迅速轉到他的前頭。新聞媒體的隊伍跟在後面有好幾個街區長,不過詹金斯幹得不錯,他把車子開得搖搖擺擺,讓那些人都慢了下來。戴維的眼睛瞟著後視鏡,意識到自己汗流浹背了。
一陣緊張的嘻笑。一聲咳嗽。多爾頓漫無目的地撥弄著結婚戒指,緊張了起來。
戴維下了車,猛地把車門關上時,布萊克不安地翻了翻身。戴維大胆地走到「皮爾遜之家」的前面。他對著話筒嘴唇微微動了動說:「我正走向門廊。」
耶爾在胸前抱起雙臂,露出很不友好的微笑,對戴維說:「如果我們要把這個硬體藏在你身上,你得穿寬鬆如袋的工作服上衣。」
他在房子里走著,把百葉窗都關上,這樣小報的攝影記者就不能用長鏡頭拍下他了。他聽到彼得醒來,吃早飯花上很長的時間來漱口。在洗淋浴之前,戴維用床單掛在窗前,因為沒有窗帘。埃德在周圍安裝的警報器裝置每隔五分鐘就要發出嘩嘩聲。戴維感到一種似是而非的膽戰心驚和心力交瘁。在他自己的家裡得承受這一切。
耶爾搓搓手。
耶爾平視著戴維說:「準備啟動?」
「我跟你在麵包車裡見。」布朗納說。他面色陰鬱地點了一回頭,小心謹慎地退到門口,彷彿是離開獅子的洞穴。
有人按約定的暗號敲門,耶爾把門打開,詹金斯和布朗納在裏面。詹金斯在起居室里走過,靴子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皮帶上的東西叮噹作響,他靠到遠處的牆上。布朗納口裡嚼著什麼東西,然後又吐掉。
在戴維的面前,一個身影在門九*九*藏*書口調了一下位置,栽倒在樓梯上。戴維很快後退了一步,向街上瞟了一眼以尋求支持,但是沒有一個人出現。那人從他身邊而過,身子肥胖,醉醺醺的,跌跌撞撞到了街上,一面還喃喃自語著。
到了傍晚,在耶爾和多爾頓到達之前,戴維早已放棄假裝很耐心的樣子。他已經把傷口包紮了兩次,把房子上上下下清掃個遍,又把淋浴弄了好幾次,衣服都疊了起來,花了將近半個小時吃中飯——這對他來說是一成不變的。他聽到彼得已經開了一會兒車,跟他的辦公室主任打招呼,開始給病人看病了。每當因為自己偷聽而懷有負罪感時,他便把這種感覺推到一邊,說二十四小時以後再說。直到警方監視結束之後他才會有時間去內疚。
太陽在慢慢地落到地平線下面。在戴維進入這熟悉的鄰近地段時。暮色漸漸變濃了。他把車子停在指定的希爾頓前面光柱下的地方。其他車輛在前面幾個街區已經像原先安排的那樣消失了。
多爾頓以一種動人的姿勢,把煙灰洞字樣用噴漆覆蓋上了,這樣那些小報可以用來炒作的東西就會少一點。戴維進了小汽車,把手搭在方向盤上坐了一會兒,然後猛按了一下開啟車庫門的遙控器,把車倒了出去。
戴維想到打開收音機讓自己輕鬆一下,但是不想讓新聞分心,於是便哼唱起來。他意識到那電線會把他的每一個聲音都傳遞到無數警官那兒,便突然閉上了嘴。他突然想起,如果他以後一定要泄露的話,他們會聽到的。在他的右耳朵里,他一直通過清晰的無線電波接聽彼得做切除前列腺手術的過程——彼得對護士的吩咐,戴維聽得很真。
前一天晚上,戴維像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在外面喝了酒以後,從後門溜回家。他極為小心地翻過後面的柵欄,希望沒有一家報社記者會搶拍下這個鏡頭。
戴維想讓心跳慢一點。伏擊手並不見人影,每當把自動步槍向下一垂,從對面街上就射過來亮光閃在屋頂上。他們在這裏保護著他,無所不在,又蹤影全無。
戴維朝人行道走去。規定路線讓他繞過克萊德以前住的公寓樓,然後再轉回到那個空曠的停車場。
早在埃德打電九九藏書話告訴他連發步槍放到彼得的樓頂上時,他輾轉反側,睡不踏實。戴維把耳塞塞了進去,撥弄了一會兒摩托羅拉,直到他聽到彼得的鼾聲。
他穿著一條工作褲,摩托羅拉手機別在腰帶上。他穿著工作服,是希望出現在克萊德的面前時,在他的頭腦里,強化自己作為醫院的代表的形象。類似這樣做的每一點都會起到作用的。
多爾頓把他下顎鬆弛得像一隻火雞肉垂的皮膚拉下來,嚴肅地點點頭。耶爾信任地把手搭在戴維的肩上,把他引回卧室。戴維用手指著他的側身說:「我這兒都硬了。你能不能幫我治好呢?」
「我們並不知道另外一個收音機。」耶爾說。
多爾頓有意地碰了碰自己的帶有棕色條紋領帶夾的領帶,它從領結上凸現出來。他的眼睛發現了戴維的耳塞,「另外一個收音機有什麼用?」他問。
戴維微笑地說:「這個季節?」
三個人都望著戴維,他看得出他們臉上那種莊重的表情。他把聽診器捲起放到夾克內的口袋裡以求好運,透過外面的布,試試它的重量。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過了一陣子才呼出來,說:「準備得好像我手到擒來一樣。」
戴維站到他的車庫的暗處,欣賞著他最後一刻的獨處。外面報界的喧鬧似乎透過車庫的門變得更響。一縷光線從門下的裂縫透射進來,給室內帶來夢境一般的氣氛。戴維沒有選擇,只有繼續抵擋住外面媒體的干擾;他的賓士車是監視地區重要的道具。
一把搖晃的木椅上,放了一隻粗粗編結的草墊子,很不平整地擺在前門旁。戴維把它拉到門廊上坐在身下,他的白上衣披在邊上就像裙子的邊緣一樣。他的車子頂上的燈亮著,就像在希爾頓的空曠停車場上的特展車,展示給幾個街區看似的。戴維的新位置也可以明顯辨認出來。
一群喧鬧的人從一個酒吧出來。戴維的眼睛剎那問模糊起來,他看著那一張張的面孔像是黏在一起的聚焦——一些人向他走來,一些人向兩邊走去——他知道現在的局勢自己控制不了了。他的命運掌握在這個地區的便衣警察手裡。他側身的傷跳痛了起來,似乎是一種警告。這些人還在走。克萊德並沒有躲藏在他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