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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尋找身份 第三十章

第二部 尋找身份

第三十章

一開始,你並沒有意識到你是在讀海麗的日記。你知道她那種上不了檯面的秘密只會讓你感到無聊。但是有一天,當你隨身聽里的電池沒電了,手頭也沒有什麼事情好做的時候,你就把它翻出來了,看了一下。事實證明,你是正確的。整本日記就是兩個字——「無聊」。全是關於阿麗亞、莎琳和一個她們空想出來的來自希斯菲爾德的小夥子。最爛的是,先不管海麗那種畫圈圈的寫字方式,完全就是鬼畫符,「i」上邊的點都不好好點,畫個小圈圈。她像是想象自己活在《花季》或《克拉麗莎》里。當看到關於派對的部分時,你都快要吐了。原來星期六去某個父母外出的小夥伴家裡開派對的點子是海麗想出來的,她會喝上兩打烈酒,不過是為了吸引理科班的皮特·達姆羅什的注意。但實際上,她連半個字都沒有和他說過。她真可憐,甚至因此喜歡上了悲傷的音樂。她還寫到,她聽到男孩們放了一首綠洲樂隊的歌,她想這就是https://read•99csw.com重金屬搖滾。她可真敢寫。
「該死的!」你說,「別他媽犯賤了。你去還是不去,都沒有任何意義!反正皮特·達姆羅什根本不會認出你!」
「你趕快從裏面給我出來!」海麗說。
這回她真的生氣了。
你抬眼看向站在車邊的她,她按照那種青春期少女的品味把自己渾身上下都打扮得美美的,你完全無法欣賞這種美,你感覺心裏燃起一簇簇火焰。你壓根兒不想發火、傷害她或是做類似的事,老實說,現在,你對於這些破事已經麻木了,都無所謂了,但是這憤怒的感覺仍舊讓你猝不及防,你仍舊想去做點什麼。
一陣沉默。一陣微風從車窗的縫隙中穿進來。街對面那家印度人今晚做的是咖喱,你能聞到空氣中的香料味道。
「這是事實。」你說,「去我們這兒的檔案館翻,就在報紙上登著呢。你可以不承認,海麗。你也可以繼續過你這種完美的生活,但是這不能否認事實。」
這天下午,你沒有心思做任何事。甚至連呼吸都讓人很辛苦——煩心的事情太多,你決定停一下,就那樣靜靜地坐在那裡,感覺脖子後面突突跳動的脈搏,直到最後你的肺放鬆,氣流瞬間湧入。你對那種「有一天將不再會有空氣吸進來的感覺」一點也不陌生,這具緊實而完整的身體終有一天會破碎、分解。你緊緊地盯著自己的手——被咬爛的指甲、開裂的手掌和塗鴉的顏料——努力想象著它們在土裡腐爛或在火爐里燃燒的樣子,但是好像完全想象不出來。你被生活禁錮了,你的身體像穿著緊身衣,牢九_九_藏_書牢地把你束縛在這個世界里。
她把手搭在屁股上:「老爸要送我去個地方,就五分鐘。」
「你他媽的是個騙子,」她低聲說,「你這個該死的、只知道噴糞的騙子。」
「他不是我們的爸爸。」你一字一頓地說。
她狠狠地抓住車門把手,好在你很及時地按下了鎖車鍵把車門給鎖了。
比起聽隨身聽,你更喜歡在車裡聽,喧鬧的聲場會包裹著你,你的皮膚會感受到音符。儘管阿卡拉車裡的音響簡直就是垃圾,既沒有超重低音,也沒有立體聲,但只要音量開得足夠大,它還是能震你一下,把節拍敲進你心裏。
「阿卡拉,」你說,「賀瑞斯·格林尼先生,他不是我們的爸爸。」
海麗眨了眨眼睛,目光迷離,似乎在回憶什麼,但轉眼就變得異常冷酷。
「別這樣叫我,他媽的你這個怪胎!」她叫著,「你別痴心妄想了,現在你應該也知道沒人會信你了。因為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是你捏造的,你腦子壞掉了。你明白嗎?你有病。所有人都這麼說,你是神經病!連媽媽和爸爸都這麼說。他們真應該把你鎖起來。他們都害怕你會對理查德做些什麼。」
「關你什麼事?又沒有請你。」
她皺了皺眉頭,然後舉起胳膊做了個掉頭的手勢。你很謹慎地把車窗搖下一寸。傍晚的空氣湧入車裡,有燉菜和六點新聞的氣味在瀰漫。
她皺了皺眉頭。「什麼?」她說。你一直盯著她。突然,像被輛卡車撞了一樣,你意識到她不知道。她把這段記憶從她腦中剝離了、鎖起來了。她看到的世界甚至比你看到的世界還要扭曲。
你看著她的嘴唇變得閃爍且扭https://read.99csw.com曲,一小撮頭髮像老鼠尾巴一樣粘在她的嘴角上。這樣子看起來很詭異,甚至滑稽——就像動物園裡的珍奇動物展。就這樣,還會被當作心智正常的那一個,真是扯淡!他們那種假模假樣的生活,他們那種粉紅色的、好似任何不愉快都不存在的世界觀只讓你覺得噁心。他們才他媽的瘋了。你再也聽不下去了。你受夠了。你需要用音樂來冷靜一下。
但海麗根本沒有聽進去。「你這個婊子!」她繼續罵,「你這個下賤的、齷齪的、噁心的女人!噴了這麼多狗屎,你真應該感到羞恥。媽媽是對的。你就是毒藥!你懂嗎?!她就是這樣說你的。你他媽的是個有毒的垃圾!」
你看著她漲紅的臉,嘴巴都沒法閉攏,她應該是搜腸刮肚想用更髒的詞來罵你——在此之前,她過著完美的生活,根本不需要這些詞。也許其他人傷害你的時候,你也是這副德行。臉漲得紅紅的,眼睛水汪汪的?真的太不可思議了,人們竟然希望看到你露出這種表情——你真是太丑了。
「為什麼?」你說。
事情發生在一瞬間,前一分鐘她還站在那兒,塗著七號睫毛膏,梗著脖子紅著臉,下一分鐘她就消失了。你還等著她一瘸一拐地沖你罵罵咧咧,比之前更生氣,但等了足夠久,她還是毫無動靜,你打開車門朝四周看看。海麗仰面躺在柏油馬路上,頭抵著車的前輪。她就這樣躺著,一動也不動。只有一股鮮血從她的嘴角流出來,流過臉頰,流過耳朵,滴在馬路上。
多雲,天陰沉沉的。你坐在阿卡拉的車裡,盯著這輛破舊的沃克斯豪爾的擋風玻璃最上面那條用來遮陽的茶色玻璃。你手裡握著一盤磁帶:自己從收音機里錄來的流行歌曲。有高蹺族樂隊的《心中》、電台司令樂隊的《爬行》(這個可怕的版本把歌詞里的「該死的」改成了「十足的」),還有幾首金屬樂隊的歌——都是不朽金曲。你花了不少時間把這些曲子湊到一起,尋找那些電台主持人不會突然切歌插播廣告的版本,現在,你終於第一次有機會把它們一口氣從頭到尾聽一遍了。https://read.99csw.com
「你要去哪兒?」你說。
她轉著眼珠,張開嘴,隨後又是滔滔不絕的污言穢語。但你深知,你說的話會像鋼刀一樣刺穿她的咆哮。
不就是個派對。最近幾個星期六晚上,她都會跑到某個人家裡。你知道是因為她跟別人在電話里碎言碎語的時候你都聽見了,你坐在媽媽和阿卡拉的床上用他們床頭柜上的分機聽到的,她還以為沒人聽到。而且,你還看了她的日記。
「淡定,海麗,才不會有人在乎呢。」當外面稍稍平靜下來時,你說。
這次你應該感到興奮,因為第一次聽你自己創作的東西——這個想法已經縈繞在你腦中好幾個星期了——但你感覺大腦有一點點掉線。你把鑰匙插|進點火器,然後就坐在那兒,盯著飄落在人行道上的初秋的寥寥落葉,彷彿在玩一個永遠不會結束的遊戲。
突然,有人在敲車窗玻璃。你抬頭看。海麗站在那兒,穿著她那身少女風格的衣服:粉色迷你裙和毛茸茸的套頭衫,你還能發現她在胸罩里塞了很多衛九九藏書生紙,滿滿的都要溢出來了。她簡直就像「辣妹組合」的第六個成員。
你盯著她。你可以看出,她今天特意做了頭髮——髮絲像被直發棒虐待過一樣,頭髮被拉直了,發梢卻全分叉——她還畫了特別閃亮的眼影,弄得眼睛周圍髒兮兮的。
你轉動鑰匙好讓汽車通電來播你的勁歌金曲,可海麗依舊不依不撓地在車邊走來走去,用手敲打著汽車。但事情有些不對,變速桿不在它應該在的位置,車沒有像以前那樣慢慢地滑動,它突然一下沖了出去,朝著海麗的腿直直地撞了過去。
你看見她好像意識到了什麼。她的眼睛瞪得圓圓的,很快,就怒火中燒。
「賤人!」她叫道,「你看了我的日記!該死的賤人!」
「我們的爸爸死了。」你說,「在我們四歲的時候死了。現在那個男人不是我們的爸爸。」
那日記本粉粉的,幾個月前開始躺在海麗的內衣抽屜里,特別扎眼。你第一次發現它的時候簡直不敢相信,你翻她的抽屜只是為了去找可能不小心搞混,錯放到她那裡去的那件印著艾麗絲·庫柏的T恤——話說那件T恤還真是浮夸。看吧,這就是海麗會搞的事情:那種鼠目寸光、軟弱的舉動,她看待世界的方式簡直幼稚極了。她竭盡全力來掩飾自己的無知,可又怎麼掩飾得住呢?她一次又一次地用傻事來證明她的「艾麗屬性」。有一次,她的閨密阿麗亞和她惡作劇,打電話給她說上一屆的西蒙·普理查要約她出去,她竟然就相信了。她去學校之前還特意認認真真打扮了一下:嘴巴塗了唇彩,從校服襯衫的紐扣縫裡依稀可以瞥見紫色緊身衣……她一整天都裝作她並不是刻意打扮成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