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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尋找身份 第三十四章

第二部 尋找身份

第三十四章

「我喜歡你刻畫這些臉孔的方式,」她說,「還有處理屋子裡的細節的方法,很別緻。」
你回頭看著畫架,你突然明白在她看來你究竟幹了些什麼:沒有感受到巨大的不斷蔓延的痛楚,而是置身事外,作為旁觀者打量一項按計劃完成的任務。這幅畫可以帶來點什麼——甚至快樂——給這個世界。你感覺腦袋裡有一根橡皮筋斷掉了,你恍然大悟,你意識到一幅畫可以是一件隱藏著秘密的私人物品,同時又可以向世界表達一些東西。這簡直太他媽的瘋狂了,當然,也很危險,真的棒極了。
你和其他人每天都在監視下排隊服兩次葯。藥片是配好的——有一片和冰球一樣大——還要喝下一杯咖啡色的藥劑。
她的下巴咯吱作響,你看著她,她正在嚼口香糖,你好奇這張紙上的東西在她的腦海中是怎樣一幅畫面。過了一會兒,她的表情變了。
「你知道他們想用這種東西對我們做什麼,對嗎?」第三天,隊伍里站在你身後的女孩小聲說。「控制思想。變得又蠢又純。這些葯都是用來干這個的。」她捅了一下你的胳膊,繼續強調,「鋰,沒錯,就是他們用來讓狼不再殺羊的東西。沒有一句謊話。只給羊的屍體弄上一個單位的這東西,狼就病得再也沒法碰其他動物了。真的,他們就是這麼對付我們的。他們在乾的就是這缺德事。你得向我學著點——先把它含在嘴巴里,再去廁所吐掉,別讓他們得逞。」
於是,工作人員問你問題時,你九九藏書便喋喋不休地說些廢話——外星人啊,怪物啊,說些只在錄影帶和電影里才有的胡編亂造的東西,這些都成為那些瘋話的素材。你猜想,只有不停地在地板上打滾,才不會被人逮住,才不會有人碰你。有個叫安格的胖傢伙,顯然,她把自己幻想成顧問一類的角色,她很有一套,想方設法用那套對付你。有時,你不得不服從。有時,你會垮下臉,彷彿馬上就要哭出來,卻從沒有真的流過淚。你彷彿擺脫自己的肉身似的冷眼嘲笑著安格的反應。最後你總會昏昏沉沉地胡言亂語,這隻是時間問題,只要你醒著,她就會忙得團團轉。
最後,他們也厭煩了,把你帶到M25區某個灰盒子一樣的建築里,讓你待在那兒。那兒有普通的房間、遊戲室,還有一個被稱作冷颼颼花園的地方,一道厚籬笆把花園和川流不息的車輛隔開。某些時候,你差點以為這是假期露營,大概是某個可以玩「爸爸去哪兒」遊戲的地方,你和海麗中學的時候就去過一次。只有某些蛛絲馬跡透露了真相,比如卧室。白色的隔間就像潛水艇一樣裝著厚重的門,還有一扇隨時可以拉開的小窗,可以看到裏面。「你被困住啦。」這些房間偷偷說道,「這裏的人在監視你,偷窺你,小聲議論你。他們說不定會趁你睡著的時候給你做手術。你只能任由他們擺布。」
最可怕的是還要在宿舍里過聖誕節:磨禿了的金箔裝飾,塑料樹,還有從街那九九藏書頭的便利店裡買來的最實惠的餡餅。他們付出頗多心血,卻只讓一切看起來更糟,就像化在黑眼圈上的濃妝。如果月曆能直接跳過這個月,把一月過兩次就好了。
「很陰暗,不是嗎?」她說,「不是你那種通常意義上的聖誕節。但還是很棒,艾麗,很棒。」
你瞪了她一眼,你很討厭別人在沒有被邀請的情況下打擾你的工作。但她根本不理會。
你整天待在自己的屋子裡,看著牆壁發獃。你想要看清那些裂縫,找到可以下手的地方——一旦安全受到威脅,比如,遭遇核彈襲擊,你可以砸開一條逃生的路。你留意任何暗示著災難降臨的線索。你為此做筆記,筆記就藏在你的床墊下,沒有人會發現它。有些日子,你戴著耳機,聽電台司令樂隊的《爬行》,一遍又一遍,把聲音放到最大,歌詞似乎都嵌進腦海里。音樂讓你冷靜。最近你更喜歡科特·柯本,你更願意待在音樂的世界里。
「很不錯。」她說。
把你管得死死的,只有這個粗暴的方法能讓你保持清醒。待在鐵屋子裡。不惹是生非。不和其他人有眼神接觸。不聽信任何人的謊言、鬼扯。不卷進任何會讓警鈴大作的鬥毆。不摻和那些會讓工作人員在夜晚的走廊里忙作一團、大聲喧嘩的事故。你越來越厭惡那些刺|激著腎上腺素的胡言亂語。
你十分投入,連安格走到你身邊都沒有察覺。她彎腰看著畫布,她腰間的肥肉撞到了你。
你在聖誕裝飾上畫上了蜘蛛網。你清九-九-藏-書楚,這東西在這棵樹上掛了一整年。沒人可以把它拿下來。它的特別之處就在於,只要看它一眼,就會感覺在受折磨,不過很快不會大驚小怪了,取而代之的是無聊和羞辱——那女孩在學校里不得不躲著她的朋友們。實際上,如果你湊得足夠近,就能發現,屋子外面的世界是六月。錄影機上顯示「21:30」,但還有太陽光。白天最長的日子。
安格拍了一下你的肩膀,走開了。你坐下來,看著畫紙。你感到寧靜,這種感覺久違多年——又或者是第一次——佔據了你的心。骯髒的畫室,桌子上粘著鼻涕,牆上塗著污言穢語,但坐在這兒,你感覺平靜,真是說不出地古怪。
你明白外面的人不會給你送禮物,但還是無法避免那種悲傷的情緒。聖誕節的早晨,他們四處分發禮物的時候,你還是會傷心。儘管你始終和垃圾生活在一起,儘管一切跡象都在暗示著你不會如願,但你還是懷著一絲僥倖,幻想著生活在另一個世界的家人仍舊愛你,仍舊理解你。聖誕節那天,最糟糕的是——你又一次發現自己蠢得可憐,不管用什麼法子,你這個蠢豬都沒法讓自己真的不在乎。你覺得,沒有比店員們包好的廉價小玩意兒更美妙的了。
接下來,看看電視里在播放什麼吧。沒有你想象中常見的煽情畫面——不是「尼爾的聖誕禮物」或者《莫克姆和威斯》的重播——而是一些暴力骯髒的內容,完全不適合給孩子看的內容。血液、內臟還有血淋淋九九藏書的傷口。比如有一部色情兇殺片,哈莉在樓上的走廊里狂奔,鏡頭裡的她差點被姦殺(至少她對每個人都是這麼說的——但你個人認為,她故意誇大了,她更可能只是被一群變態亂摸)。你十分投入,想在小屏幕上畫上盡量多的血塊。想要獲得某種和諧的效果,這對技巧要求很高,因為你追求效果。你在流出來的胃上花了很多功夫,只為把那個握著刀的手畫得恰到好處。
午飯後,你躲進畫室,畢竟那兒安靜,你能一個人待著。畫架杵在那兒,靜候著你。你本來打算胡亂畫些粗獷暴力的東西,試著讓你身體里的怒氣在紙上留下撕裂般的混亂痕迹。你已經在腦海里幻想著在最靠近大門的檯子上鋪開A3畫紙的場景。與此同時,寂靜在所有的房間蔓延——人們要麼關上自己的房門,把玩他們的禮物,要麼就是在公共活動室里看著那些聖誕節才有的垃圾——你聚精會神,記起在霍甘小姐課上做藝術項目的場景。你被某種熟悉的感覺吞噬,你感覺一切都是一場由你支配的公平的遊戲,都是任你選擇的禮物,你是如此強大,充滿力量,獨一無二。那張厚實的乳白色紙在召喚你,臣服於你,於是你作為回應,拿起鉛筆。
你再也沒有收到家裡的消息。其他人有時會有信和電話,不過很少有人來探望(不過那些同病相憐的親戚倒是有更多機會碰頭),但你什麼都沒有,就連生日的時候也什麼都沒有收到,就連生日問候都沒有。
面談在許多擺著塑料椅子點九*九*藏*書著熒光燈的房間里進行。他們指定了一位被稱作負責人的成年人給你。那是個披散著頭髮穿著起球的羊毛衫的女人。她一路陪著你,他們會向你提問,她負責聽你給出的答案。還有許多表格和測量表,人們在角落裡竊竊私語。這會兒,你似乎會被送上少年法庭,又或者少管所。後來,他們又認為你精神失常並不適合去那兒。他們只好繼續討論,反反覆復。同樣的問題問了一遍又一遍,他們似乎希望這樣一遍遍地問下去,直到你突變成另一個人,給出不一樣的答案。
可你對交朋友一點興趣都沒有,所以等你在吃藥的桌邊坐穩了,只是一邊看著她,一邊三口兩口地吃完所有葯。你當然知道它馬上會在你的體內生效。你已經感覺到它開始拔掉你身上的刺,讓那個訴說著你是誰的聲音越來越小了。
你開始畫一幅聖誕場景:一家人正坐在起居室里看電視,角落裡有一棵裝飾過的大樹。但問題是,你一眼望去,覺得場景里的一切平常極了。可湊近一些,你才會發現一切都不是你看到的那樣。比如,媽媽感染了艾滋病毒。你沒法在畫里表現出來,但你可以畫出她凹下去的臉頰、深陷的眼眶和胳膊上因為注射留下的傷疤。她附近的桌子上已經打開的聖誕禮物是一根針,擺在她面前的食物是一碗嘔吐物。至於小男孩,身上有傷疤和擦傷的痕迹:爸爸會在沒有外人時打他。至於那個青春期的女孩,不需要動腦子就可以從她撕碎的衣服和迷離的神情中猜出他常對她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