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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尋找身份 第四十五章

第二部 尋找身份

第四十五章

「海麗。」她又喊了一聲,聲音更大了。
學生們魚貫而出,經過走廊時仍在交頭接耳。雙開的大門關上的時候,笑鬧聲也漸漸遠去。加利爾醫生一面走出來,一面把派克筆別在白大褂的口袋裡。
「好吧,今天就到這兒了。」加利爾醫生說,「你們還有其他事要干。星期四,我會和你們中的大部分人在階梯教室碰頭。」
斯瑪吉伸出一根手指,撫摩著她妹妹的臉頰:在醫院的床上躺了四個月,仍舊光滑,泛著桃紅色。她想要找到受折磨的痕迹——訴說悲傷和苦痛的皺紋或者陰影,但什麼都沒有。沒有任何損傷,美麗極了。「這是我的臉,」她忍不住想,「如果事情不是這樣,生活往另外的方向發展,這會是我的臉。」熟悉的渴望再次燃起火苗,越燒越旺,曾經,整夜整夜,她在媽媽的房子里凝視著海麗。某個瞬間,她想把指甲插|進她身體里,再狠狠地一拉,撕開她的皮。她還想握住她的手,直到聽見咔嗒聲再鬆手。她俯下身子,強迫自己表現得冷靜些。
令人不舒服的沉默突然降臨。人們都看向床上的海麗https://read.99csw.com
「海麗。」斯瑪吉喊。
「可是。」扎辮子的女孩在笑聲停止后問,「對不起,加利爾醫生——有類似這樣的患者醒來的先例嗎?」
「有害刺|激下的去大腦伸肌反應。」醫生拉長聲音說,「這位漂亮的女士還有眼部反應,說明腦幹尚且有功能,但反應像孩子一樣延遲了。腳底伸肌反射敏銳。總而言之,預后療程漫長,不容樂觀。」
枕頭上,艾麗的臉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沒有任何表情。斯瑪吉恨不得給她一巴掌。她抬起一隻手,衣服口袋裡的信發出沙沙聲。想到那些紙片上緊張不安的筆跡,她就頭昏腦漲。她起身,離開房間。她大步流星地邁開步子,穿過走廊,強忍著噁心,雖然只瞥了一眼,但她不得不和那些想要射穿她大腦的刺眼的熒光燈做鬥爭。走過五間房,就是護士站了,那個角落裡擺著一張桌子,沒有一個人,她發現了用保鮮膜包裹的火腿三明治。她就像搶劫似的把它拿了起來,打開,塞進嘴裏。她嚼都沒嚼就把厚麵包片和肉咽了下去,以此來緩解https://read.99csw.com她心中排山倒海的情緒。
斯瑪吉覺得這些意外的顫動讓人心驚膽戰。彷彿海麗隨時可能擺脫無意識,換句話說,她隨時可能睜開眼睛,直愣愣地看著你。她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生氣、為難、沮喪,好像她和一位官員陷入漫長的爭執,那個人決定是否讓她重返這個世界——類似海倫·薩里斯在她的晨間節目里常做的令人乏味的訪談和電話連線——偶爾會混進有些純真的沒有防備的表情。一次又一次,屬於從前的艾麗的表情浮現出來,她猶豫著是否加入那些可疑的遊戲時總是露出這樣的表情,就像迷路的小女孩。其他時候,她的嘴巴會顫抖著,噘起來,眼淚始終在眼前打轉,幾十年的時光彷彿彈指一揮間,表情就像洗牌一樣翻來覆去。
斯瑪吉沒想到會這樣。她以為昏迷意味著毫無知覺,就像科幻電影中躺在膠囊艙里失去活力的假死的人一樣,靜靜等待有人打開開關,將他喚醒。但是海麗離醒過來還遠得很。她的手會時不時牽動插|進她靜脈的管子,她的眼皮會發抖,嘴唇會動,她的喉嚨九-九-藏-書里插著塑料管,床旁邊的機器將空氣輸送進塑料管,發出嘆息般的嘶嘶聲。有時,她甚至會皺一皺鼻子,好像是反感從房間另一頭儲物柜上瓶瓶罐罐的花傳來的濃重氣味。
「問得正好。」加利爾醫生把毯子重新蓋好,說道,「有的。這也是我們沒有關掉所有儀器,一走了之的原因。這也是我們繼續使用藥物去治療感染的目的。但事實上,類似這樣的病例,蘇醒的概率是極低的。特別是,我們剛才也提到了,已經過去相當長的時間了。而且我們還沒有考慮到大腦損傷造成的影響。事實上,過不了多久,你就不得不正視康復的可能性,開始問自己繼續以這樣的水平和感染死磕到底是不是值得,或者還是讓病情自然發展,聽之任之更好。」
艾麗皺了皺眉頭,似乎在抗議醫生的無理。人群里隱隱傳來古怪的笑聲。
有那麼一瞬間,這隻胳膊突然抽了抽,握住了她的手指,但很快又鬆開了。
醫生俯下身,用指節敲打艾麗的胸骨。只見她手掌外翻,胳膊直挺挺地豎了起來。接著他沒來得及把下面的毯子拉上來,便又對著她九九藏書的眼睛打了一束光,把她的腦袋從這邊轉到另一邊,隨後又輕輕敲了敲她的膝蓋,還有腳底刮傷的地方。
那張臉皺了皺。
「謝謝。」他糊裡糊塗地說,似乎把她當作了某個學生。斯瑪吉貼著牆壁,給他讓出了道。
「現在,我們遇到一個有趣的案例。」說話的是一個橄欖色皮膚、穿著白大褂的中年男人,「腎小管性酸中毒。已經昏迷了四個月。」
那張臉仍舊很平靜,嘴巴卻發出某種介乎呼嚕和飽嗝之間的聲音。
一群年輕人圍在床邊,緊緊抓著筆記本。其中一個讓她想起海麗,她正和另一個扎著辮子的女孩裝腔作勢地說著什麼。醫生繼續點評海麗的病情,完全對房間里可怕的狀況無動於衷。他用溫柔的語調說著,手快速地拂過她的傷口,他強調是「挫傷」,還點評了屏幕上的讀數。「薩里斯女士用上了輔助呼吸器。」他說,「因為她的胸部受到了感染。」他們在裏面插入了一個被稱作釘子的東西。隨後他的注意力轉移到床上躺著的人身上。
「別擔心,他們走了,海麗。」她說,輕輕按了按妹妹放在被子上的胳膊,她的胳膊上九-九-藏-書插滿了管子,綁著繃帶,「現在只有我在你身邊。」
「你知道嗎,我和他做|愛了。」她突然低聲說,「我和尼克做|愛了。我們倆樂在其中。你從我這裏帶走的,現在,我要從你身邊帶走。現在,該我出手了。」
她走到海麗的病房門口,裏面傳來了說話聲。她把身子貼在門框上,透過門縫往裡面看。
「和隔壁的病人不一樣,你會發現薩里斯女士有一些應激的舉動——抽搐,眨眼,某些時候還會無意識地嘟囔。」他說,「這類跡象通常是在給來訪者一個信號,病人即將醒過來。但實話實說,真相併不是這樣,具體到薩里斯女士,很有可能是因為肺部的感染造成組織性缺氧,我們試著用靜脈注射抗生素來緩解癥狀。薩里斯女士的格拉斯哥昏迷評分非常低——沒有超過四——我做幾個專項檢測,你們就明白了。」
他走後,她才進病房,重新回到床邊。毯子被加利爾醫生弄皺了,她把它撫平,掖緊,好讓兩邊對稱。躺在鋪蓋里的海麗比之前看起來還要瘦小,好像那位會診醫生和他的學生們將她身體的一部分帶走了,斯瑪吉對自己的無作為感到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