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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紅塵滿眼

第二章 紅塵滿眼

黃雲霄道:「我也覺得本地鹹水粑風味獨特,可也沒周老弟你這般痴迷。」
醒酒宜華席,留僧想獨園。
黃氏祖父黃汴曾拜周氏外祖父吳岫為師,兩家三代交往頻繁,淵源深厚。黃雲霄雖然年長周時臣二十歲,大了整整一輩,卻素以兄弟待他。周時臣料想對方必是心中苦悶,又無人訴說,便點頭應承道:「好,正好我也餓了。」
陳仲美也急切地問道:「你將我娘子的腦袋藏在哪裡?」
江若蘭首級好辦,直接縫合到屍體上,交還給苦主陳仲美即可。可那顆無名骷髏又該怎麼辦?浮梁仵作尚住在官署客館中,趕來仔細驗過後,稱這人至少已經被埋在地下有十年了。十年前,通判陳奇可、巡捕何尋均不在本地當差,甚至連周時臣也還未來到景德鎮,又要如何查起?
那人聽了,不但不開門,反直奔屋裡去了。
原姑忙道:「奴家和叔叔是從外地來的,也是怕惹禍上身,所以才會如此,還請何巡捕原諒。」
今日鬼節,景德鎮全鎮都放了假,無頭女屍命案尚未傳開,只有當事人和官署的人知道,巡捕何尋還特意選了天昏后才將屍首抬來巡司署。若不是與命案有關,或是知道些什麼,誰會夜裡趕來官署聽審?這船夫極可能是都幫余茂盛所統船幫的手下,如此,便證明之前的推測是對的,江若蘭命案與都幫有關,目的是在於陷害徽幫會首黃雲霄。
他是雜幫會首,被帶進巡檢司大獄,鐐銬纏身,完全是巨盜的待遇,他還說「沒什麼」。魏希光居然也不再追問,只問道:「你今日不是要開窯嗎?」
許衡道:「雜幫在哪裡處理幫務?饒州會館,對不對?周公子是雜幫首領,算不算浮梁人?」
丁旺青則是能避一時就避一時,連聲道:「是,是,多謝何巡捕。」
周時臣問道:「樊高買了魏氏老屋做瓷庄,又沒有在本地雇請傭工,一年絕大部分時間宅子就那麼空著,豈不成了荒屋?」
過了一會兒,兩名僕人端了酒菜進來,無非是米粉蒸菜及酸菜、霉豆腐之類,具有典型的徽州特色。另有兩盤鹹水粑。鹹水粑是浮梁本地特產,製作工程頗為複雜——
黃雲霄這才會意過來,「哎喲」一聲,忙起身道:「我得去巡司署看看。」抬腳便要往外走。
陳奇可朝幕僚點點頭,宋國霖會意走下堂來,命人開了手足械具,告道:「陳匠師,周公子不是兇手,徽幫會首黃雲霄不是兇手。之前是為了演一場戲,好捉住殺害尊夫人的兇手。」
巡捕何尋已然跟了進來,見周時臣、金英二人忙著品論瓷器,渾然忘了身在牢獄中,頗見獃氣,只搖頭苦笑。還是周時臣側頭望見了何尋,忙道了聲抱歉,將瓷器交還給金英,道:「這件青花器就勞煩金兄先拿去還給王五。金兄若有興趣,不妨問問畫坯的人到底是誰。」
紹興四年(1134年),岳飛專程繞道浮梁,親到農家向鄉親父老致謝。還曾在浮梁陽府山陽府寺駐留三日,在寺中題聯雲:「機關不露雲垂地,心鏡無瑕月在天。」景德鎮迄今還有民謠傳唱道:「古老陽府寺,留有岳飛字。送君鹹水粑,精忠保國家。」
年二跺腳道:「大嫂,都到這份上了,還管什麼梁大夫對你有沒有恩。這宅子,是通過景德醫館的梁大夫租借的。何巡捕不信的話,可以自去景德醫館求證。」
周時臣道:「沒什麼大事,金兄不必放在心上,等我出去再找金兄詳聊。不過若有人向金兄打聽我的下落,你可別告訴他我人被關進了大獄。」
主人離開,周時臣也不便繼續留下,便自出來徽州會館。雞鳴聲此起彼伏,東方也露出了魚肚白,天竟是快要亮了。
周時臣忙攔住道:「這麼晚了,官署已經關門了。況且那人頭已完全成了骷髏,就算真是樊高本人,黃先生見了也認不出來了。」
周時臣道:「不過我還有個條件。」
丁旺青嚇得臉都白了,忙告道:「今日不知道是什麼人扔了個包袱在那裡,還是綢緞包著的。小的打開一看,卻是個婦人腦袋,嚇得不輕。小的不知究竟,覺得晦氣,又怕惹禍上身,不敢報官,就從後門巷子里出去,隔牆拋到後面人家了。小的跟這件事完全沒有干係,也不知道腦袋是怎麼來的,還專門為她燒了幾張紙錢呢。」
督工大臣為占不世奇功,竟然暗中派人在龍缸匠酒杯投放毒藥,將其毒死。由於龍缸燒造全是手工操作,全憑經驗和直覺,多年的經驗積累才形成了一定的技藝,全憑師徒手把手相授,代代相傳。那位龍缸匠含冤而死,許多寶貴的秘技亦隨之而去。
周時臣抬起頭來,不悅地問道:「方巡檢從哪裡聽來的謠言?我聲名壞了不打緊,馮小姐是大家閨秀,敗壞了她的名節,可是大事。」
浮梁境內群山環峙,主要山脈為黃山和懷玉山余脈,號稱「八山半水一分田,半分道路和莊園」,有「晴天早晚遍地霧,陰雨成天滿山雲」的獨特自然條件。山巒終年被雲霧所滋養,吸日月之精華,得山川之靈氣,遂「朝朝出貢品,歲歲產好茶」,自唐代起便成為全國茶葉的主要產地和集散地,「茶行有數十家之多,戶戶門庭,車馬絡繹不絕,生意之盛,可謂極矣」。
雖然他有這個意願,也千百次地想過這個問題,但仍然不願觸及心中隱痛,便改變了話題,問道:「黃先生可知道景德醫館隔壁有家瓷庄?」
周時臣駭然而驚,定了定神,才奔過去探測王五鼻息,人早已經死了。再轉過頭去,院子里還有一名七旬乾瘦老者,側卧在桂花樹下,也是一動不動。忙奔將過去俯身察看,老者也已經死了,與王五死狀一樣,亦是胸口要害處中了一刀。
周時臣道:「對,王五時常來我這裏搭窯,都是他兒子王江挑來。不過畫坯的人肯定不是他父子,王家青花一向是王五妻子畫料,王家娘子可沒這等功力。」又問道:「開窯時,王五家沒來人搬取瓷器嗎?」
他知道今日鬼節,大多店鋪要打烊關門,他最近手頭緊,預備趁店鋪無人之機竊取些財物。徽商富得流油,徽人店鋪自然是他的首要目標。他在瓷器街來來回回踩點時,意外看到徽記綢緞鋪開了半扇門,溜過去探身一看,大美人江若蘭打扮得花枝招展,正坐在堂中。
黃雲霄道:「當然知道。那裡原來是魏氏老屋,後來被我一個老朋友出重金買下來了。」
陳奇可忍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呵欠,道:「今日實在太晚了,明日再說吧。周公子,這次全虧了你,才能這麼快捉到兇手,還陳家娘子一個全屍。」
黃雲霄很是生氣,敲著桌子道:「老許那張嘴不饒人,要不是他做的飯菜確實好吃,我早就剁他草鞋了。」
景德鎮像周時臣這樣擁有全套作坊和火窯的大家是少數,有的工匠沒有火窯,只能將自己製作的瓷坯送去他窯借燒,叫做「搭窯戶」。專搭燒青花瓷器稱「包青」。還有人只有火窯不做坯,專替他人燒瓷,叫做「燒窯戶」。周時臣專做琢器,產量不多,作品大多賣給達官貴人,因而他的火窯大多數的時候、大多位置都是搭窯戶在租用。
不似春醪醉,何辭綠菽繁。
周時臣道:「這件青花瓷器確實不同凡響,不過不是我做的,一定是搭窯戶的。」
方何料想周時臣不會無緣無故地來到大獄,又見其身後跟有押解的兵卒,便問道:「他是犯了事嗎?」
幾家圓器上車盤,到手坯成宛轉看。坯碟循環隨兩指,都留長柄不雕鏝
獄廳門口站著一名二十來歲的青衣女子,英氣勃勃,頗有男子氣概,正是攣窯世家魏氏的唯一傳人魏希光。她既是魏氏僅存在世者,也是結窯技術的唯一傳人,連遠在北京紫禁城的萬曆皇帝都知道她的名字,特意下旨將她以重金聘入御窯廠。有這一層關係,素來作威作福的礦稅使潘相見了她也是客氣三分。
周時臣道:「九色倒說不上,五色是有的,青花見五色,亦足以艷壓群芳。可惜這件瓷器瓷胎品質一般,不然已是世間絕品了。」
這樣一個已頗具傳奇色彩的女子忽然來到大獄,還稱呼獄長、獄卒「大哥」,幾人登時滿面榮光。獄長陸新亦受寵若驚,連連點頭道:「娘子請便,請便。」留下周時臣在獄廳,自引獄卒押著童賓進去牢房。
周時臣道:「也許我今晚有辦法替陳匠師尋回尊夫人的首級。」
周時臣莫名其妙,問道:「什麼不得了?」
周時臣笑道:「童匠師先別誇,我這隻是建議,未必真有用。」
何尋送將出來,告道:「之前周公子過街時所挑紅籃,我去周窯知會時,已經順路給你帶回去了。」
正在蒙蒙晨光中交談時,周時臣忽側目看到一名男子斜插過街口,匆匆往東趕去,背影極似自己未來的徒弟吳祥瑞。一時很是納罕,吳祥瑞早已搬到周窯吃住,周窯在鎮西北臨江處,距此不近,卻不知他一大早出現在南邊做什麼。待周時臣打發了兵卒,追過去時,人卻已不見了。也不知到底是不是吳祥瑞本人,又趕去鎮東做什麼。
黃雲霄道:「我知道,這是你同意出任雜幫會首的條件。但就這件事本身來說,其實周老弟是最反感幫派之爭的,你打壓我,我算計你,想想就令人心煩,大傢伙兒齊心協力不好嗎?就拿瓷業來說,都幫有崔窯,徽幫有吳窯、陳窯,雜幫有吳窯、周窯,每窯各有所長,若是互通有無,互相交流,你幫忙解決我的問題,我幫忙克服你的困難,大伙兒共同長進、共同提高,不愁造不出絕頂瓷器。別的不說,沒有這些森嚴的行規,你便可以正大光明地娶魏希光進家門了。」
周時臣道:「不妨先在匣缽內搭上架子,四面擺上等同於龍缸厚度的厚坯,試試火力分佈到底如何,再加以改進。」
浮梁茶色如瑪瑙,滋味醇爽悠長。一般茶葉沖泡四次以後就基本上沒有茶味了,但浮梁茶可泡六次,浮梁汪湖村仰天台所產茶葉,則可泡十次。有人寫詩稱讚浮梁茶葉道:「神農未嘗浮梁茶,百草不敢先開花。」
周時臣也不介意,道:「何巡捕說得極是,誰沒有過去?又或許原姑、年二二人只想安安靜靜求醫,不願意打擾鄉人,是我多慮了。」
周時臣道:「吳公人已去世一年,黃先生還是看開些。」
席間,督工大臣問龍缸匠道:「匠師藝高技絕,燒制出如此精美的青花龍缸,可謂勞苦功高。不過我想多問一句,等我走後,若朝廷另派他人督工,是否還能燒出更好的龍缸?」龍缸匠不解其意,回答道:「藝無止境。」
周時臣冷冷道:「果真是這規矩的話,就不會有督工大臣毒殺龍缸匠,導致龍缸燒制技藝部分失傳了。」
周時臣道:「這件事,黃先生應該徵求吳窯女主人李新喜的意見,如何問起我這個外人來了?」
周時臣笑道:「我倒挺喜歡老許的個性。有這樣一個人,平生出多少樂趣。」
男孩不答,只笑笑跑了。
金英只簡略聽何尋說周時臣人在巡司署,卻不知其身陷囹圄,打量他身上鐐銬,狐疑問道:「老周你這是……」
金英狐疑道:「到底在搞什麼名堂?」
原姑便轉頭去看小叔子,年二氣咻咻地道:「我給埋在那邊牆根下了。」
陳奇可一拍驚堂木,喝問道:「堂下何人?」
除非是山野之人,不通世務,不與外人打交道,不知道會館、雜幫等事。可那年二目露凶光,不像善茬兒。那原姑則舉止大方,似是見過世面的人,如何會不知道周時臣的名字?
何尋道:「甚好。」
黃雲霄道:「聽說他託了隔壁景德醫館幫忙照料。或許醫館梁大夫的侄子梁郁想掙點外快,知道瓷庄一時不會有人來,便暗中將宅子租給外地來看病的患者。」
忽又想起吳明官來,今日湊巧是吳氏過世一周年忌日,臉色登時黯然下來,嘆道:「老吳在世時,也特別愛吃老許燒的菜,每每吳窯有宴席,都要借老許去掌廚。我曾說乾脆讓老許去吳窯當差,但老吳沒有同意。可惜了,這麼一個大好人,竟被都昌那幫人生生氣死了。」又指著一盤竹筍道:「這是浮梁自產的竹筍乾,是老吳的最愛,而且只吃老許做的。我時不時地派老許給他做了送去。去年今日,老許照舊給他送去了一盤,他竟沒有來得及動筷子,人便去了。」
周時臣道:「黃先生無須向我交代,做人只要無愧於心,自能頂天立地。」
周時臣道:「尊夫人是大白天被殺,從徽記綢緞鋪到最近的南門碼頭都有二三里地,而且正好是全鎮最繁華的地段。兇手不可能提著首級大搖大擺地過街,一定是臨時扔在什麼地方了。」
周時臣道:「她……她不能嫁給我。」
石戶已猜到江若蘭等在這裡是要與什麼男人偷會,吞了吞口水,笑道:「想不到若蘭也會偷漢子,我正是條漢子,而且打小就喜歡你。」說罷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
周時臣道:「決計不是我。」又仔細翻看了一回,道:「從瓷器質地來看,應該是南門頭王五制的坯,他一向在周窯搭窯包青。」
今日瓷器街大多店鋪放假關門,唯有丁記售賣祭祀用品,正是做生意的時候,因而照常開張。大概石戶割下江若蘭首級后,隨手在綢緞鋪找了塊布包上,提了出來,一時不知該如何處置,又不敢大搖大擺地提著過街,九-九-藏-書正好見到不遠處丁記尚在開張,便進來鋪子,趁人不備,將包袱丟在了底層鋪架上。
到了宣德後期,雖然景德鎮監陶官仍然由工部官員擔任,但瓷樣設計卻是出自內府的尚膳監。正統一朝,明英宗寵信大宦官王振,官瓷設計權遂完全轉入內府。正統九年(1444年),大宦官王振稱「江西饒州府造青龍白地花插瑕瑩不堪」,特派錦衣衛指揮往景德鎮,杖責負責監工的提督官,「仍敕內官齎樣,赴饒州更造之」。
過了一會兒,獄長陸新悄悄走到柵欄外,低聲告道:「周公子,你要小心,小的聽到方巡檢特意交代了兵卒,若是陳通判要在堂上對你動刑,就往死里打。」
卻是徽州會館的掌廚許衡。他五十來歲,是本地名廚,雖是地地道道的景德鎮土著,卻燒得一手好徽菜,深受徽人喜愛。他徑直奔到桌邊,不由分說,一把奪下了周時臣的酒杯。
景德鎮與廣東佛山、河南朱仙、湖北漢口並稱「天下四大名鎮」,是天下矚目的泱泱巨鎮,號稱「都會罕比雄」,卻沒有城牆,算不上傳統意義上的城池,這也正是本地魚龍混雜、盜賊容易出沒的原因之一。正因為「五方雜聚,亡命之藪,一關舉沸,難以緝治」,故入明後設巡檢司,以彈壓地方。雖然這座距離縣城二十里的鎮市在人口、經濟上都大大超過了縣城規模,但在行政上地位始終不高,僅以鎮隸屬於饒州浮梁縣。全鎮自觀音閣、江南雄鎮坊至小港嘴,前後街共十三里,故有「陶陽十三里」之稱。
周時臣又觀賞了一番那隻青花瓶,道:「這一定是王五制的坯。不過我猜這畫坯者定然是個新手,他不知青料中要加入適量的膠,以防止滲散。」
福建有建窯、德化窯等古名窯。建窯以產黑瓷而著稱,唐代始創燒,胎體厚實、堅緻,色呈淺黑或紫黑,器型以碗、盞為主。宋代鬥茶成風,又因宋徽宗、蔡襄君臣推崇建茶,建窯所燒「兔毫盞」由此被定為天下第一盞,建窯也由此達到極盛。荷蘭商人萬里迢迢來到福建,將「兔毫盞」販至歐洲,瓷價超過黃金。時人因而感慨道:「世俗所貴重者,但知有黃金而已。可使一磁碟、一銅瓶,幾倍黃金之價,非世俗所知也。」
黃雲霄喜道:「多謝。」
出來署廳,剛走上甬道,斜地里忽然奔出一名十歲出頭的男孩指著周時臣笑道:「我認得你,你是周窯窯主周時臣。」
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督工大臣毒殺龍缸匠並非偶然事件,歷代多有珍瓷燒成后處死工匠之事,如宣德鮮紅瓷器燒造技術失傳,便是源出於此。周時臣一時不好多說什麼,便轉換話題,說了今日周窯開出了一件搭窯的「青花見五色」。
周時臣道:「仵作說那人頭被埋在地下大約有十年了。黃先生說你有近十年沒有見過樊高,會不會……」
何尋等人便往南而來。一年最緊張的變工節已大致過去,氣氛鬆弛了下來。大街上倒還算熱鬧,有不少人家提了燈籠、酒食在街口祭奠孤魂野鬼。
何尋既已知確實是丁記掌柜丁旺青將江若蘭首級扔進了瓷莊院子,料想原姑所言是實,便點點頭,問道:「那顆人頭呢?」
金英笑道:「千真萬確!你不是一直說想要嘗試燒幾件青花瓷器嗎?果然是大家,一出手便不同凡響。快說,你這見深見淺的青花圖案是怎麼畫出來的?」
署廳燭火高照,亮如白晝。通判陳奇可端坐堂首,幕僚宋國霖立於右側。浮梁趕來的文書、仵作都站在堂下。大廳正中橫放著一副門板,上面躺著那具無頭女屍,已用白布蓋好。
周時臣道:「先不說瓷器本身,這《老者騎驢圖》構圖簡潔洗鍊,布局清新奇巧,以書法筆意入畫,人、驢、樹、藤畫法隱有真、行、草、隸之筆意,令人感覺其間有一股勃勃不息的活力,脫俗免塵,卓爾不群,必是大家手筆。」
魏希光見來了外人,便不再多言,轉身離去。
歷來御窯廠龍缸窯開窯之時,都要以處|女祭窯,據說可以得精血之氣。某日,魏希光受僱到御窯廠補窯,正好見到一名少女被五花大綁,要抬進火窯燒死。一旁圍觀者如堵,沒有一人阻止。
黃雲霄道:「好,好。」
用芝麻秸稈或用稻草燒灰取咸,選用山泉作鹹水。將糯米用鹹水浸泡發脹后,用石磨研細成米漿。再用小火煮漿,等其慢慢凝結成塊后,用手拍打成手掌般大的糍粑,放在蒸籠或飯甑內蒸熟。蒸熟后的糍粑呈金黃色,芳香撲鼻。等到糍粑冷卻后,即成鹹水粑,可貯藏起來,經年不壞。要吃時,可以將鹹水粑重新上籠蒸熟,稱為蒸粑。或是用油兩面翻煎,稱為煎粑;又或者用木工推刨刨成薄片,再入鍋翻炒,佐以香菇、冬筍、腌菜等,稱為炒粑。
童賓笑了起來,道:「誰說不是呢?」頓了頓,又嘆道:「周公子,我聽說你本是名家子弟,天生巧慧,又極愛這一行,這才不顧家人反對,步入了瓷業。可我們官匠不同,祖祖輩輩都是匠籍,生下來就是要做這一行,不管喜不喜歡,沒得選擇。願意做,和被迫做,可是有很大分別的。」
何尋道:「梁郁才二十來歲,這骷髏很有些年頭了,死者遇害時他才十歲出頭,不可能跟他有關。」
黃雲霄道:「這件事……唉,周老弟,你別走,留下來陪我喝兩杯。」
周時臣搖頭道:「不是,原姑自稱是來自鄱陽。然何巡捕向她介紹我是本地雜幫會首,她卻一點反應也沒有?」
黃雲霄沉下臉來,喝道:「老許,我在宴請貴客,你胡亂闖進來做什麼?」
周時臣道:「現在唯一的線索就是景德醫館了。既然樊高託了醫館照料瓷庄,或許梁大夫會知道什麼。這樣,明日一早我陪黃先生去醫館打聽。」
魏氏攣窯為不宣秘技,其結窯所用泥漿配方獨特,稠如糖漿,黏結性能極高,每黏磚一塊,只需按三下,即緊黏不動,且多年不會脫落。其窯高低、寬窄、大小、深淺,以及火堂、火眼、火尾位置均有講究,而這一切都深埋在魏氏的腦子裡,做事時全憑感覺。都昌余氏曾千方百計地偷師,也只學得其形,不得其神。而今都幫余茂盛雖涉足攣窯業,然鎮上公認,即便是用了百十來年的老魏窯,也比都昌人新結的火窯要強上百倍。
想想也頗為心酸。自十幾年前嫁給陳仲美開始,這位昌江第一美人就一直是景德鎮的熱門話題,亦是許多男子朝思暮想的對象,不想卻落了個橫死綢緞鋪的下場,首級被割下,還被拋來拋去,輾轉幾處。若非周時臣妙計,怕是就真相湮沒,身首分離,死後也不能安寧。
周時臣道:「不必勞煩陳匠師多跑一趟,眼前就有現成的。」
嘉靖年間,青花瓷器登峰造極,御窯廠龍缸燒制技術也達到從所未有的巔峰。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御窯廠一舉燒出十二口青花龍缸,顏色鮮美,獨具神韻,歷代龍缸無可與之匹敵。督工大臣欣喜若狂,運龍缸回京領賞前,特意擺下酒宴,請主燒的龍缸匠飲酒。
陳仲美轉頭看了看屍體,問道:「周公子是說我娘子身上穿的衣衫嗎?」
周時臣道:「梁大夫的侄子梁郁曾向周窯定過好幾件瓷器,說是替廣東客商買的。或許他就是瓷莊主人在本地雇請的傭工,代買瓷器兼代看宅子。」
黃雲霄哈哈笑道:「聽周老弟這麼一說,老許倒也沒那麼面目可憎了。」
黃雲霄因江若蘭命案涉及自身,也派了眼線到官署打探消息,周時臣人剛一進門,他便迎了出來,上前緊握住他手,連聲道謝。
周時臣一聞見鹹水粑香氣,精神登時一振,猛吸一口氣,贊道:「一聞就知道是地道的鹹水粑。」舉筷連吃幾口炒粑,又夾了一塊煎粑塞入口中,狼吞虎咽,這才道:「好吃,好吃。」
唐德宗建中年間,大書法家顏真卿以饒州刺史身份視察浮梁,嘉興縣尉陸士修、廬州刺史李崿、詩僧皎然、禮部尚書張薦和崔萬等名士陪行。眾人下榻在昌南鎮雲門教院,白天巡行,晚上品飲浮梁茶,留下了《五言月夜啜茶聯句》:
如此氛圍下,靈活自主、善於創新的民窯當然遠遠走在了一潭死水、只以逢迎上意為務的御窯廠前面。早期御窯廠競爭不過民窯,便由官方出面禁止民窯燒制,凡擅造青花瓷器者均殺無赦,首犯甚至要凌遲處死,然究竟還是擋不住民間青花大潮。再看今日御窯廠為按質按期完成上解定額、不得不求助民窯的局面,便可知在工藝水平上,御窯廠落後於民窯的距離不是一點半點。九九藏書
獄卒開了枷鎖,童賓這才想起還不知道周時臣具體入獄緣由,忙問道:「周公子,兵卒說你殺了人才被巡檢司逮捕,到底是怎麼回事?」
周時臣道:「那好,我們便在此做足戲,就說我抵死不認,陳通判動了大刑,我受刑不過,終於招了殺人罪名。」
陳奇可令仵作揭開白布,問道:「你可認得這具無頭女屍?」
金英道:「是醫館背後的那個王五嗎?」
方何一時啞口無言,哼了一聲,指著周時臣鼻子道:「你小子別拽,可別落在我手裡,不然有你好受。」恨恨摔門去了。
忽有一人直闖進來,連聲嚷道:「不能喝!不能喝!」
眾人又等了小半個時辰,何尋進來稟報道:「那船夫聽說周公子熬刑不過、已招供殺人罪名后就走了。我已經派了人暗中跟著。」
何尋問道:「後面人家是誰?」
牢房陰暗潮濕。童賓戴了大枷,只能坐在地上,深埋下頭,將枷板頓在地磚上,好減輕頸中壓力。他行動不便,心中更是氣憤。
江若蘭大力掙扎,還狠狠咬了石戶手腕一口。石戶一氣之下,扼住了江若蘭粉頸,不想力氣過大,竟將其扼死。他見江若蘭一動不動了,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將其衣服扒開,姦汙了一回,這才割下首級,找塊布頭包了,提了出來。本想丟入昌江,可提著人頭太過招搖,斷頸血跡滲透了布頭,正一點點滴落,他便隨手塞到丁記鋪子的鋪架上。至於後來丁記掌柜丁旺青懼禍,又將人頭丟在了後面瓷莊院中,何尋等人循跡而去,更是從瓷莊院子里掘出兩個人頭,則是他所不能預料。
鈞陶自古宗良匠,怪得呈材要楷模
周時臣又問道:「何巡捕可有派人跟著他?」
巡司署署廳中燈火通明。通判陳奇可連夜開堂問案,已然審結。船夫石戶不待動刑,便主動招供了經過——
周時臣道:「不過追查線索終究還是要著落在他身上。」
尤其令人驚訝的是,江若蘭聽到有人進來,一點也不奇怪,只懶洋洋地道:「怎麼才來?奴家已經恭候多時了。」
魏希光低聲說了幾句什麼。方何忙道:「好,我這就去辦。」一時再也顧不上責罰童賓,便道:「來人,將童賓用大枷鎖了,餓上三日,看他還敢不敢再對潘使君出口不遜。」又狠狠瞪了周時臣一眼,這才匆匆去了。
忽有人強闖進來,連聲嚷道:「不得了!不得了!」
原姑道:「看起來這處宅子的舊主似乎捲入了命案。敢問何巡捕,我叔嫂二人還能繼續住在這裏嗎?」
何尋道:「原來如此。難怪以周公子雜幫會首身份,依然擔心紅禁難開,偷偷摸摸地選了鬼節挑紅籃上街。」
除了童賓所言官匠沒有自主性之外,官窯本身亦沒有生產自主權,官匠制瓷,在形狀、制式、圖樣、花紋上有各種規定,「大抵諸器,惟官窯有其制」,「凡器之成,必有依准」。明代前期,宦官受祖制制約,擅權還不算嚴重,官樣瓷器設計由工部營繕所負責。營繕所是工部下屬正七品衙門,大小管理均以諸匠之精於本藝者充任,因而其設計的瓷器樣式還算合理。
流華凈肌骨,疏瀹滌心原。
潘相心胸狹隘,睚眥必報,脾氣又暴躁無比,從不拿工匠當人看。童賓料想他不會輕易放過自己,必是上頭又下了催要龍缸的命令,他手下不能沒有工匠驅使,不得已,只能放人了。
到底是瓷都,即使在氣氛不同尋常的變工節,仍然是跟瓷器有關的消息最奪人眼球。
金英道:「咦,老周你怎麼被鎖上了?」一時也顧不上探問究竟,一揚手中的瓷器,道:「你看這件青花,這是剛從你周窯中取出來的。」
標準青花龍缸前寬六尺,后如前饒五寸,入身六尺,頂圓,重達二百多斤。如此龐然大物,泥料的配製、加工、成型技術均非尋常青花瓷器所能比擬。由於坯體又大又厚,乾燥很慢,而入窯前又必須等坯體完全陰乾,因而製作周期漫長無比。窯的燒成周期也比普通瓷器要長,需溜火七天七夜。所謂溜火,就是將火燒得既小且緩,使坯體中的水汽漸漸乾燥,再緊火,即用大火燒兩日兩夜。等到裝燒龍缸的匣缽紅了又復白,前後通明透亮,方才止火,封住火口。冷卻十天後,再開窯取出成品。整個製作、燒造過程中,經驗十分重要,自洪武設龍缸窯以來,龍缸匠技藝代代相傳,是十分寶貴的財富。
收監登記時,陸新聽說周時臣是殺人嫌犯,亦不敢怠慢,取來手銬腳鐐,歉然道:「周公子,實在得罪了。按慣例,殺人犯是要釘大枷的。你是好人,常常照顧小的全家,大枷就算了,可鐐銬小的不敢給你松。不然被長官看見,小的怕是連飯碗都丟了。」
魏希光臉上微微泛出一點紅潮,道:「我其實也沒什麼事,我該走了。」
周時臣道:「好,乾杯。」
原姑有所躊躇,遲疑不答。
方何回過頭來。他在景德鎮當差已有好幾年了,風土人情皆熟,認出了周時臣,當即哼了一聲,問道:「周公子如何來了這裏?」
此後,凡朝廷燒制瓷器,必由內府定奪樣制。御器廠不能任意發揮,稍有越池,便有「僭越」之嫌,要受到嚴厲責罰,甚至可能引來殺身之禍。
到王五家門前時,並沒有聽到陶車轉動的聲音,周時臣便先叫了一聲:「王匠師。」不見人應,料想是對方因制出「青花見五色」而被趕來看熱鬧者騷擾到深夜,以至今早尚未能起身。正待離開,晨風習習,忽聞見一股強烈的血腥氣,他心念一動,便推開院門進去——
不須攀月桂,何假樹庭萱。
金英道:「可正是因為滲散,才造成了如此奇特的水墨效果。這可比吳明官的點彩『青花見三色』還多出幾色來。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青花至尊——『青花九色』?」
何尋道:「周公子是想說原姑鎮定自若、猶勝男子有些奇怪嗎?我看她溫柔有禮,對答亦是得體,多半是出身大戶人家,比她那小叔子有見識也沒什麼稀奇。」
許衡道:「瞧,名門公子就是講道理,不像黃先生你,動不動擺出大富商大會首的架子來。」上前取了酒壺,自掩門出去了。
恰好此時何尋急急走進來告道:「有一名船夫打扮的漢子符合周公子的預想,三四十歲,從下午開始就鬼鬼祟祟地在官署外遊盪,這會子乾脆跑大門口來打聽命案的事,還想溜進來偷聽審案,被我捉住趕了出去。」
黃雲霄忙道:「我剛派人到鄉下收了一批鹹水粑,周老弟最好這一口,我這就讓廚子去做。你是吃炒粑還是煎粑?」
何尋道:「年二為何聽到我報了身份后掉頭就跑?他人呢?」
陸新便命獄卒給周時臣手足均上了重銬。正待解進牢房時,本已離開的魏希光不知為何又折返回來,叫道:「幾位大哥請稍候,我有事找周公子。」
何尋拍開了門,徑直問道:「丁掌柜可有看見什麼異事?」
周時臣道:「雖然都姓吳,卻不是親眷。我那徒弟名叫吳祥瑞,來自福建,原先投在壺公門下做工,學做薄胎器。人勤快好學,很得壺公喜愛。但壺公覺得他更適合做厚器,所以又推薦給了我。」
標準青花龍缸前寬六尺,后如前饒五寸,入身六尺,頂圓,重達二百多斤。如此龐然大物,泥料的配製、加工、成型技術均非尋常青花瓷器所能比擬。由於坯體又大又厚,乾燥很慢,而入窯前又必須等坯體完全陰乾,因而製作周期漫長無比。整個製作、燒造過程中,經驗十分重要,自洪武設龍缸窯以來,龍缸匠技藝代代相傳,是十分寶貴的財富。
何尋道:「你殺死了陳仲美的妻子江若蘭,還想脫罪嗎?」
他心中仍然挂念那些被關在工房挨餓的同行,想到周時臣是行業翹楚,便問道:「周公子是瓷業宗匠,也曾仿造過大型鼎器,關於燒制龍缸,可有什麼好的建議?」
何尋問道:「娘子是如何租到這處瓷庄的?」
——龔鉽《陶歌》
黃雲霄聞言哈哈大笑,道:「不光鹹水粑都給你,老許也給你。在我回來之前,他人歸你使喚。」因時間緊急,也不及多說,到內室開箱取了幾塊金銀,匆匆去了。
徽州會館便位於正街街口,是正街最好的位置。徽幫會首黃雲霄雖在商界稱雄,卻跟其他富商不同,嫌棄景德鎮四時塵火不息,且山脈均因開挖瓷土礦石被掘斷,風水被徹底破壞——浮梁是中國唯一五品上邑,景德鎮亦名列「天下四大名鎮」,經濟繁榮不亞於蘇杭,卻是文風不盛,蘇杭名士才子層出不窮,浮梁唐宋元明以來無大家,稍具影響者僅北宋佛印和尚一人而已。萬曆以來,更是僅有五人考中進士,均為地脈穿鑿、靈氣大損之明證——因而未在浮梁購置私宅,一直借住在徽州會館。
周時臣道:「真的,金兄該知道我從來不說謊話的。」
鄱陽是饒州府治,與浮梁相距甚近,水路大半日即到。兩城同飲昌江水,鄱陽來浮梁謀生者大有人在。饒州會館中即設有鄱陽分館,專門幫助在景德鎮旅居的鄱陽人。原姑果真是鄱陽人氏的話,不可能不知道景德鎮的鄱陽人均屬雜幫,也就是說,周時臣是這些人的頭目。以往慣例,鄱陽人來到景德鎮謀職,第一個要去的地方就是饒州會館,會館之人亦有提供幫助的職責。但原姑和年二來到景德鎮后,非但不踏足饒州會館半步,即便親眼見到了雜幫首領人物周時臣,亦是未多吭一聲,這就未免有些怪異了。
周時臣道:「我知道了,多謝。」
周時臣笑道:「無論如何,還要多謝何巡捕,令我不負壺公所託。今日已晚,改日我再專程帶徒弟向何巡捕致謝。」
陳仲美聽到「黃雲霄」三個字,才知道眾人早已知道真相,畢竟還是堂堂七尺男兒,臉色大愧,低下頭去,一時說不出話來。
黃雲霄道:「不但認得,他倆還是好朋友。我其實是通過老吳才認識樊高的。樊高這個人豪爽仗義,好結交朋友,為朋友甘擲萬金。他不光跟老吳談得來,跟都窯崔國懋也很談得來,還曾拉著二人同桌喝酒,想促成都幫、徽幫和好呢。」
進來獄廳時,只見一名三十多歲的紅臉精壯漢子被剝了衣衫,高吊在房梁下,駐廠巡檢方何正持鞭要打。周時臣認得那紅臉漢子是官窯龍缸匠童賓,性情最是剛直,忙叫道:「方巡檢,手下留情!」
周時臣忽然道:「下面似乎還有東西。」
唐代之前,浮梁與徽州原本屬於一郡,風俗、方言完全相同,迄今景德鎮許多建築仍具有典型的徽州特色,徽州會館因是徽人所建,更是如此——
一行人尋來南碼頭。卻見篷船上的燈火正好滅了,大約石戶已躺下就九-九-藏-書寢。何尋便下令吹滅燈籠,藏身暗處,刻意等了好大一會兒。兵卒不明所以,問道:「我們在等什麼?難道還會有人來找船夫嗎?」
到南門頭時,有兵卒迎上來告道:「小的一路跟著,那人果然是個船夫,上了南碼頭的一條篷船。小的大略打聽了,他叫石戶,是都幫的人。」何尋點點頭。
黃雲霄道:「周公子是地地道道的蘇州人,無須遵從浮梁本地規矩。」
周時臣道:「這叔嫂二人有些蹊蹺。」
黃雲霄道:「姓樊名高,是廣東佛山的大商人。不過我已經有近十年沒有見過他了,以前他每年都親自來景德鎮選買瓷器的,據說南洋銷路很好。你突然問這個做什麼?」
金英道:「沒有。好像聽誰說了一句,說是王五老婆、兒子都回鄉下上墳去了,只有王五一個人在家,實在忙不開。」
內府宦官是皇帝身邊的心腹,最了解皇帝喜好,因而往往直接將皇帝的興趣愛好直接反映在瓷器樣式、紋飾、色彩上。但另一方面,宦官不懂瓷業,多是憑空想象,他們設計出來的器樣,五彩玲瓏,一味追求華麗奇巧,在實際生產中往往難以實現,如大方盤、多層方匣、屏風、筆管、圍棋盤等。而內廷之命又屢降不止,以致百工受累,怨聲載道。工部官員不得不上書道:「竊唯器唯取其足用,不必於過多也;亦唯取其適用,不必於過巧也。」然宦官既投皇帝喜好,實難以諫止。
周時臣笑道:「不是因為我說了什麼,而是黃先生其實更好飲浮梁茶。」
周時臣道:「可那人頭又是怎麼回事?」
何尋舉火一照,果見浮土裡露出一片白骨來,忙取過鐵鍬,又鏟了數下,土坑中露出一隻骷髏來,竟是另一隻人頭,只不過年日已久,肉質完全腐爛,只剩下森森白骨了。
入堂坐下,周時臣大致說了命案經過。黃雲霄嘆息不已,道:「若是我早些趕到綢緞鋪,陳家娘子就不會死於非命了。」懊悔不已,很是為江若蘭之死內疚。
方何道:「童賓燒制龍缸不成,還當面頂撞潘使君,該不該罰?」
當時的浮梁知縣聽說后,特意上書向朝廷奏報此事。萬曆皇帝由此知道了浮梁魏希光的名字,對這名女子的膽量和技藝讚賞無比,下旨以數倍于平常工匠的工錢請其入御窯廠,專司攣窯。魏希光倒是爽快答應了,卻提出了一個條件,須得革除「以活人祭窯」的陋習。萬曆皇帝准奏后,景德鎮歡聲雷動。其實鎮上人也不如何關心那些被買來祭窯的少女,他們所感動的是,一個弱質平民女子竟有上達天聽、扭轉乾坤的力量,這可是尋常人做不到的。自此之後,魏希光受到全鎮人的尊重。每每她走在大街上,旁人都不敢直眼看她,生怕有所褻瀆。
黃雲霄道:「這我可就不知道了。」
金英連聲贊同:「不錯不錯,我也是這樣看。此人繪畫功力,不獨在景德鎮稱雄,就是放眼天下,也沒幾個人能比得上。所以我第一眼看到這件青花便呆住了,還以為是老周你的手筆。還跟操驥感嘆說認識你幾年,竟深藏不露,畫得一手好畫。聽何巡捕說你人在巡司署,一時迫不及待,便直接來找你詢問了。」
黃雲霄先是驚愕地瞪圓了眼睛,隨即長嘆一聲,重重拍了拍周時臣肩頭,再也不提這個話題。
石戶一五一十交代后,通判陳奇可倒也長舒了一口氣。他最怕都幫、徽幫、雜幫紛爭,一旦三幫哪怕是兩幫開戰動武,絕非他這個饒州通判所能彈壓。事情鬧大,他所面臨的就不是罰俸貶職這麼簡單,搞不好還要被逮下錦衣衛獄,吃盡苦頭后再罰戍邊疆。而今根據石戶的交代,根本不涉及都幫什麼事,不過是偶然衝動之下的犯罪殺人。這一審訊結果,足以令都幫、徽幫兩方滿意。
原姑亦跟了過來,大著膽子看了一眼,問道:「這位被害的娘子是誰?」
周時臣道:「這件事,黃先生一定辦得到,我要你剛從鄉下收到的那批鹹水粑。」
周時臣見其神色,不過是跟尋常地痞無賴一般,心懷獵奇、獵艷的低劣趣味,根本就不是想要查探真相,便正色道:「按朝廷體制,方巡檢是駐廠巡檢,負責保護御窯廠的安全,景德鎮治安歸陳通判管轄。大家各司其職。我是否有罪,要等過了堂才能知道,就不勞多費心了。」
然魏氏人丁不旺,到魏希光這一代時,她竟成了獨女。其父連納五妾,依舊未能生出一子來,於是她便成為魏氏的唯一後裔。魏父也不得不打破「傳男不傳女」的祖規,將技藝傳給了女兒。魏希光學得了攣窯技術,但終身不能嫁人。年紀輕輕,又明艷照人,卻要面對漫長的孤獨人生,頗令人同情。自魏父死後,全鎮上下均對這名將要獨力承擔家業的女子懷有一份莫名的情感。
黃雲霄道:「說得好,好個頂天立地。」遂不再提江若蘭一事,只問道:「聽說楊知縣有意將外甥女馮小姐許配給周老弟,你考慮得如何了?」
周時臣道:「多謝多謝。我還生怕開不了禁,對不住壺公他老人家呢。」壺公即是浮梁名匠吳為。
童賓大吃一驚,道:「什麼?是真的嗎?」一時難以置信,但見周時臣沉默不語,似是默認,便搖了搖頭,自出去了。
陳仲美道:「是,我能確定。」
方何又問道:「周公子,你說實話,你將江大美人的首級藏哪裡去了?」
周時臣道:「嗯,各來一盤吧,我可午飯、晚飯都沒吃,肚子餓得山響呢。」
周時臣哈哈大笑道:「正是如此,偷偷摸摸選中了今日。」
石戶名為都幫幫眾,其實是本地船戶,不過是因為都幫控制了昌江船運而不得已加入了都幫。江若蘭亦是本地船戶江寒之女,石戶自小便認得她,親眼看著她從水靈靈的小女孩變成了儀態萬方的昌江第一美人,只可惜嫁給了眼裡只有瓷器的陳三獃子。當他忽然見到垂涎已久的女人就端坐在面前時,一時愣住。
巡捕何尋準時到來,先獨自進來密語一番,這才叫兵卒進來,押了周時臣進來大堂。
何尋道:「我們是巡檢司的官差,有緊急公事,勞煩開下門。」
周時臣道:「不只是痴迷,鹹水粑簡直成了我留在浮梁的唯一理由。」
許衡道:「我就是聽說客人是周公子才趕來的。黃先生,你是徽州人,愛做什麼我管不著。可周公子是雜幫會首,該遵從本地規矩,浮梁習俗,飯後不能喝酒。這規矩傳了千百年,不能破。」
周時臣等的就是這句話,既已套出首級下落,便站起身來,吹了聲口哨。何尋聞聲率兵卒過來,舉火將篷船圍住,將石戶逮住,拖下船來。
周時臣道:「我與何巡捕費了一番勁才找到陳家娘子首級。」大致說了挖出兩顆人頭的經過。
周時臣也不打算今夜再回家,便自顧自地吃飯。等到兩盤鹹水粑掃得乾乾淨淨時,黃雲霄回來了,歉然道:「周老弟,不好意思,我在海外損失了三船貨物,都被官府以通倭名義扣下了,我得趕去處理。樊高瓷庄的事……」
方何極是傲慢,道:「龍缸是皇上指名索要的貢物,耽誤了日期,誰也擔待不起。燒成有賞,燒不成有罰,這是御窯廠歷來的規矩。」
陳仲美一想有理,便道:「那好,我這就回家取一套我娘子的衣衫吧。」
兵卒蔣大忙告道:「聽說是周公子殺了人,陳通判命先將他收監,等到浮梁縣衙官差到了,再開堂問案。」
周時臣忙叫道:「希娘,我……我專門為你燒了一件扇匣……」
正嘆惋之時,牢門打開,巡檢方何走了進來,臉上不無悻悻之色,喝道:「童賓,你運氣好,潘使君大人大度,不再計較你的無禮。這就放你回御窯廠,戴罪立功,爭取早日燒成龍缸。」
周時臣答道:「周時臣,蘇州人氏,現寓居浮梁。」
一旁陳仲美又驚又疑,問道:「你們……你們在做什麼?」
周時臣雖是世家子弟,但沒有功名在身,沒有見官不拜的特權,便依言雙膝跪倒。
到瓷器街街尾時,忽見到好幾名匠戶朝街巷中走去。何尋見那些人步履匆匆,似是發生了大事,忙上前打聽。一人隨口應道:「聽說王五燒出了一件『青花見五色』,這可是青花史上的大事,我們大傢伙兒都趕著去開眼界呢。」也顧不上多理會,急急追同伴去了。
周時臣道:「我仿造的鼎器比起小器是大器,比起龍缸可就是小器了,經驗實在不足為外人道。」想了想,又道:「不過我想龍缸燒破,還是因為受火不勻,或許可以在匣缽上下些功夫。」
旁人為魏氏氣勢所震懾,竟沒有人出聲。她是攣窯權威行家,身後是魏氏三百年不墜盛名,也沒有人敢當眾質疑她的話,少女由此得救。
陳奇可便喝叫道:「來人,帶陳仲美。」
陳仲美道:「什麼?」周時臣道:「要尋回尊夫人首級,找到鐵證,非得用到尊夫人衣衫不可。」
金英在一旁等得不耐煩,叫了幾聲。周時臣這才回過神來,先「呀」了一聲,問道:「這是周窯開出來的嗎?」
周時臣先是一怔,隨即笑道:「如此,我豈不是撿了一個便宜,等於開紅禁收徒成功了?」
陳奇可道:「你妻子被發現死在了徽記綢緞鋪,還被人割走首級。你可知道她為何會去那裡?」
此粑非但味道鮮美,色、香、味俱全,還大有來歷。當年南宋名將岳飛守衛九江長江防線,岳家軍因作戰頻繁,難以埋鍋造飯,常常餓著肚子打仗。浮梁人聽說后,便想為岳家軍製作出一種不怕風吹雨淋、耐貯藏、易攜帶、吃起來方便的食品,於是將當地鹹水糕加以改進,製作成巴掌大的鹹水粑。一船一船運去了九江,岳家軍因而獲得了良好的補給。
童賓忙道:「周公子,多謝你仗義為我說話,你不必再理會。」
周時臣道:「那麼十年前鎮上可有發生過凶殺案?有沒有失去首級的死者?」
堂屋中慢吞吞地走出一人來,卻是個彪形大漢,滿身橫肉,雙手握拳,神情警覺,眼珠不停轉動,看上去敵意甚濃。
何尋不由得轉頭去看原姑和年二,二人俱是茫然之色,顯然並不知情。
周時臣道:「一言難盡。」又問道:「童匠師犯了什麼錯,要勞方巡檢親自動手責打?」
周時臣支支吾吾,不肯表態。
外牆全部是粉白的封火牆,從下至上依次挑出「馬頭」,「馬頭」牆角部有用黑漆描繪的線條及喜慶吉祥圖案。廳堂房間全靠天井採光,內部結構均為三開間的橫向布局。
周時臣沉默許久,才道:「只要還在守候,就有無限可能。若是就此放棄,就沒有任何可能了。」重重嘆了口氣,道:「希望終有打破行規壁壘的一天吧。」
周時臣道:「好說。」拱手辭了出去。
周時臣見對方抬出了父親,怕是輕易推謝不掉,只得吞吞吐吐地實話告道:「我早已經有心儀的對象了。」
周時臣道:「沒什麼,不算什麼大事。」
何尋道:「周公子年紀輕輕,已是瓷業巨匠。你看上的徒弟,想來必是品學兼優之人,將來大有可為之處。我只是做個順水人情,想促成一件好事。」
來到那處瓷庄前,何尋見門縫中依稀有燈火映出,便大力拍門。等了一會兒,有男子跑到院子中,喝問道:「是誰深更半夜在那裡射門?不知道時辰嗎?」語氣極是不善。
陳仲美道:「可他既是船夫,一定早將我娘子的腦袋扔進昌江里了,又到哪裡去尋?」
石戶再也把持不住,便直接湊了上去。江若蘭也不拒絕,還側頭來親吻石戶的臉頰。但當她看清石戶面孔后,忽然生起氣來,大力推開了他,斥道:「石大哥,你快些走。」
金英道:「那好,你是大行家,你來說說這件青花如何?」
黃雲霄道:「那怎麼辦?」想到老朋友極可能已客死他鄉多年,且不為人所知,不由得有些汗毛倒豎。定了定神,咬牙切齒地道:「死者果真是樊高的話,我一定要替他報仇。」
何尋推著周時臣來到堂中,輕喝道:「跪下!」
原姑忙道:「不瞞何巡捕,奴家是鄱陽人氏,身患重病,聽說浮梁景德醫館能治頑症,丈夫便讓叔叔帶奴家來景德鎮求醫。這處宅子是臨時租借,我們住進這裏才一月有餘,全然不知究竟。」
周時臣一怔,問道:「那處宅子原來是魏氏老屋嗎?我竟然不知道。」
金英道:「啊,竟然不是你的作品?真的嗎,你沒騙人?」
黃雲霄奇道:「不是真的嗎?上次我到浮梁縣城,楊知縣還特意向我打聽過你,奇怪以你的家世才幹,竟一直沒有娶親。」
魏希光道:「你……你犯了什麼事?」
石戶道:「小的沒有殺……殺……」
原姑道:「無妨。」
黃雲霄亦做茶葉生意,于茶道一門甚是講究,聞言笑道:「我是愛飲浮梁茶,可朝茶暮酒,哪有大半夜喝茶的?老許不懂事,但既然周老弟說他好話,也就算了。」
方何自是知周時臣所指,一時噎住,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頗下不來台,喝道:「周時臣,你只是個普通民窯窯主,竟敢管起我們御窯廠的事?」
何尋又問道:「適才在院子中答話的男子是誰?」
何尋見對方雖有病容,卻氣度嫻雅,不似普通民婦,不敢簡慢,忙報了姓名來歷,又指著道:「這位是雜幫會首周時臣周公子。」
丁旺青先是一愣,隨即連連擺手道:「沒有,沒有。」
黃雲霄道:「當然要看開些。對了,周老弟,有件事我想問問你,老吳死後,吳窯一落千丈,都幫愈發囂張,陳仲美一人又無法與都窯對抗。我想將老吳的兒子吳青峰接回來,讓他當名義上的窯主,再花費重金招募幾個能幹的工匠輔佐他,先恢復吳窯的聲勢,你覺得如何?」
魏希光性格沉靜,平日沉默少言,然做事卻毫不含糊,攣窯技術不在其父之下。後來更是發生了一件大事,令世人對其刮目相看——
何尋點點頭,命兵卒舉火,尋了鐵鍬,往年二所指地方一通挖掘。那年二孔武有力,埋得既深,夯土也實,何尋費了老大一番勁兒,才將包袱挖了出來,打開一看,果然是江若蘭首級。雖面目已然變形,還是不失絕代佳人的美貌。
方何這才留意到周時臣衣衫上的血跡,哈哈一笑,露出幸災樂禍的神情來,正想著要趁機整整對方,忽聽到有女子聲叫道:「方巡檢!」
黃雲霄道:「只要我辦得到,任你開口。」
周時read.99csw.com臣見對方較真,敢當面跟會首質辯,忙笑道:「好了好了,我不喝酒便是了。這兩盤鹹水粑足夠我大快朵頤了。」又道:「黃先生,夜酒傷身,亦難解千愁,你也別喝了,咱們改喝茶吧。老許,就勞煩你將酒帶走,多謝了。」
忙進屋尋找那隻青花花瓶,四下尋遍,均不見蹤影。
石戶驚魂未定,顫聲問道:「小的犯了什麼錯?」
頓了頓,又問道:「我以長兄身份問你,你明知道不可能娶魏希光作妻子,為何還要苦苦守候?」
但他與周時臣交往日久,對其才幹甚為信任,對方既說沒事,便攜了瓷器自去了。
或許梁郁想多撈外快,正好有外地患者到他叔叔醫館求醫,需要尋到方便住處,他便背著廣東僱主將瓷庄租了出去。如此倒也說得通。
陳仲美嘴裏小聲嘀咕了幾句什麼,卻沒有說出來。他人是有些呆,卻並不是真傻,當然不會將送妻上門的事當眾說出來。可他又不善說謊,只好轉頭惡狠狠地瞪著周時臣,以掩飾窘態。
周時臣苦笑道:「莫非黃先生也相信坊間的流言蜚語?」
何尋道:「他人還在外面,無須跟蹤。」
熟悉工匠王五的人都知道他起床極早,每日天不亮就到御窯廠東側師主廟拜神,然後回家開始做坯,說是旭日東升時是良辰吉時,能吸天地精華之氣,有利於成就好瓷。周時臣見天光放明,便乾脆來南門頭尋找王五,預備先打聽他那件驚世駭俗的「青花見五色」是如何製成,再到附近醫館打聽瓷庄樊高之事。
黃雲霄道:「應該沒有吧,至少我不記得。如果有這樣的事,全鎮一定傳得沸沸揚揚。不過沒有人知道,並不代表沒有發生過這種事。通常殺人後再割下首級的,一是怕死者變鬼后報復,二來也是防止死者被人認出身份,留下線索。樊高瓷庄離昌江不遠,那首級既埋在了院子里,屍身多半直接扔進昌江了。屍身漂到了下游鄱陽,又或是途中被魚獸吃了,完全無跡可尋。」
二人俱是大行家,隻言片語便足以醍醐灌頂,童賓失聲道:「是了,我竟沒有想到這一點。我也知道燒不成龍缸是因為受火不勻,可我只是不斷督促魏希光娘子修補火窯。魏娘子總說窯沒有問題,我為此還跟她鬧得很不愉快,從來沒有想過改進匣缽,可算是舍易求難了。」
何尋便自往鋪架上來看,卻見最底層木架正中有一攤深色印記,宛然便是血跡。何尋問道:「那是什麼?」
黃雲霄臉色登時大變,應了一聲,匆匆出去。
陳奇可忙命人將陳仲美拉開,指著無頭女屍問道:「陳仲美,本官問你,這具無頭女屍可是你妻子江若蘭?」
周時臣索借江若蘭外衫時,何尋已大致猜到其計謀,卻也不明說,只道:「先別急,一切聽周公子示下。」
周時臣忙起身道:「一定是他了。」
等了一會兒,陳仲美跟著兵卒進來。永遠是那副剛睡醒的樣子,一身黑衣黑褲,頭髮蓬亂,因長年低頭做坯而有些駝背。他早已來到官署,得知妻子遇害,並已認過屍,且知道官府當場抓住了疑兇,一進來便直奔過來,握住周時臣肩頭,怒道:「周公子,我跟你無冤無仇,甚至我還很佩服你。你……你為什麼要殺我娘子?還要割走她腦袋,讓她不能投胎轉世?」臉色紅得發紫,竟是真的將周時臣當作了兇手。
周時臣道:「看上去似乎是徽幫窯主陳仲美的妻子江若蘭。」
詩僧皎然與茶聖陸羽是至交好友,其本人亦善烹茶,被後人稱為「湯神」,其人尚對浮梁茶讚不絕口,足見其品質之優。據說宋初名士徐鉉逃來浮梁隱居,亦是因為喜愛浮梁茶之故。
忽有人敲了敲門,叫道:「黃先生,徽州那邊來了人,說是海船出事了,正等著見你。」卻是黃雲霄堂弟黃丹陽的聲音。
何尋道:「周公子的新徒弟是壺公親眷嗎?」
童賓大喜道:「旁人都說周公子聰明無比,人又仗義,今日一見,果然如此。到底是讀書人出身,跟我們這些粗人就是不一樣,腦子好用多了。」
吳明官吳窯瓷器以青花鬥彩最為出眾。鬥彩即是以青花為主體,其間點綴以其他彩色。但吳氏在青料提煉上極下工夫,磨研得相當精細,同一種青花料能呈現出淡藍、淺藍、藍的不同效果,以深淺虛實來構築畫面,暈色層次豐富,人物景緻清晰,立體感強,時人稱其為「青花見三色」,是目下青花瓷器的最高水平。然行中流傳,「青花見九色」才是青花至尊。也就是說,能以青花一色表現出九種不同的藍色來。不過這隻是民間傳聞,從來沒有人見過。吳氏「青花見三色」已足以令世人傾倒,傲視同行。
石戶這才知已中圈套,竟被假鬼嚇得說漏了嘴,再看扮鬼之人竟是雜幫會首周時臣,一時無話可說,低下頭去。何尋料想其人多半是受都幫指使,背後一定還有主謀,命兵卒先帶他回官署訊問,自己與周時臣帶了兩名兵卒來瓷器街尋找首級。
德化窯以燒造白瓷著名。其胎壁薄,胎質細膩,施釉均勻,釉水腴潤,渾然一體,光澤如絹。瓷色白中閃微黃,呈現出溫潤的乳白色,渾厚柔和,俗稱「豬油白」或「蔥根白」。宋代時,以燒造盒、洗、碗、瓶等日用器皿為主。入明后,因難以與景德鎮競爭,遂專門雕塑各種佛像如觀音、達摩、如來等。名匠何朝宗所燒達摩立像更是此道精品,達摩袒胸披肩,立於洶濤駭浪之中,襯以海水坐墊,大有乘風破浪、漂洋過海之勢,是各方爭購的名瓷。可惜的是,幾年前,何朝宗燒制瓷床時發生窯變,他不能接受失敗,竟跳江自殺。
夜幕終於降臨了。浮梁初秋的夜色格外清朗,這也是因為七月是景德鎮生產淡季的緣故,不然又是「煙迷三里霧,石化一方塵」的景象。周時臣人雖在牢房中,卻依然能聞見火窯松柴燃燒的濃烈味道。瓷都有它的魅力,也有它的煩惱。
陳仲美倒已大致明白究竟,但仍有許多疑團,問道:「幾位懷疑殺我娘子的真兇是那船夫嗎,為何不直接抓他進來審問?」
周時臣尚不及回應,方何已陰惻惻地笑道:「周公子這次犯的事可了不得,他姦殺了陳仲美陳三獃子的妻子,也就是昌江第一美人江若蘭。」
彼時明廷正援兵朝鮮,與日本在東海交戰,而日本、朝鮮一向是徽商主要的海外市場。周時臣料想黃雲霄生意必是受了戰事影響,忙道:「黃先生自去忙,確認骷髏是否為令好友樊高一事,就交給我。」
離開巡司署后,周時臣徑直來到八卦圖附近的徽州會館。
周時臣大為好奇,問道:「你如何會認得我?」
方何笑道:「現下我知道那是流言,作不得數的。原來周公子心中早就有了江若蘭,那可是昌江第一美人,馮小姐又算得了什麼?」
石戶畫押后,陳奇可便令將其收監,待過幾日等公文齊備,便轉押到浮梁縣衙,由浮梁知縣審結定罪。不想石戶剛被帶下監禁,何尋便引人回來,還帶回了兩顆人頭。
二人就此分手。
到瓷器街時,正好遇到巡檢司的一隊兵卒。這一帶是景德鎮商業中心,徽記綢緞鋪大白天出了命案后,通判陳奇可擔心還會有石戶那類趁大多商家不在,意圖盜竊之徒,所以特意加派了人手在這一帶來回巡邏。
童賓怒氣沖沖地道:「上一窯龍缸燒破,潘稅使下令將工匠都關在工房中,斷水斷糧,以示懲戒。我實在氣不過,出來說了幾句話,反而被抓到這裏來。難不成燒不成龍缸都是我們的錯?」
黃雲霄搖頭道:「李新喜究竟是女流之輩,頭髮長,見識短,能有甚主張。況且周老弟你可不算外人。不說周黃兩家私交,單說周老弟你這個人,我知道你其實是被逼不過,才當了雜幫會首。」
景德鎮社會關係複雜,饒州通判駐鎮的巡司署也是近十來年才臨時成立的機構。地方民事,官方一般是能了則了,能不管就不管。何尋便道:「那好,你先回去。但案子開審時,如果有需要,你還是得到堂上錄一份供狀。」
周時臣聞言很是驚訝,道:「噢,吳明官吳公也認得樊高?」
陳仲美先是一怔,隨即怒道:「什麼叫有辦法尋回首級?你到底把我娘子腦袋扔去哪裡了?是昌江嗎?」
周時臣是雜幫會首,雜幫幫眾包含除徽州、都幫之外的地域,亦包括饒州人,而巡檢司的兵卒大多是浮梁本地或附近縣籍,因而對雜幫有本能的親近。負責押送的兵卒蔣大忙告道:「這是宋相公的孩子,名叫宋應星,最愛觀看機巧一類。」
何尋道:「不算什麼,舉手之勞而已。」
素瓷傳靜夜,芳氣清閑軒。
尋常人遇到兇案,避之不及,生怕沾染到血光之禍。這原姑卻毫不在意,大概因外地人在異鄉無依無靠的緣故。何尋忙道:「娘子不介意的話,當然可以住在這裏。不過這土坑暫時不能填了,明日還要請浮梁縣來勘驗現場,怕是會有所驚擾。」
御史秋風勁,尚書北斗尊。
周時臣道:「是。這會子大概已經開了,只不過我人在這裏,未能親眼得見。那個……嗯,那個……」一向豪爽的他竟有些靦腆起來,欲言又止。
周時臣勸道:「事已至此,後悔亦是無用。好在真兇已經捉到,又尋回陳家娘子首級,可以安息了。我是怕黃先生擔心,特意趕過來告知一聲。」
方何道:「浮梁縣城人人都在傳呢,說周公子為了見到馮小姐,親自登門拜訪三次。」
只聽見篷船內「媽呀」的一聲驚叫,隨即便有人從船艙中探出頭來。周時臣早蹲下半截,用緋衣裹住頭及上半截身子,學著野鬼殭屍的模樣來回走了幾步,又叫道:「石戶,我是江若蘭,還我頭來。」昏黑中一襲紅衣飄來飄去,影影綽綽,還真像那麼回事。
周時臣道:「其實我們做民窯的,往往理解不了官窯。瓷器要麼是實用,要麼是觀賞,龍缸這種東西,似乎兩者都沾不上。用來盛油點燈?許多別的器物都可以替代它,金銀銅鐵都比它強。用來觀賞?這種大笨傢伙真沒什麼觀賞性,唯大而已。」
周時臣心道:「王五一家三口均以制瓷為業,王五做坯,妻子畫料,兒子王江打下手做雜活兒。一家都是老實巴交之人,與人無爭無怨,突然橫死,說不定是因為那件『青花見五色』。」
何尋走過來問道:「周公子還有什麼需要我效勞的?」周時臣道:「沒有了,多謝。」
周時臣道:「我這個只是名義上的會首,不管具體幫務。」
吳祥瑞既是福建人,按行規入建窯、德化窯均可,投來景德鎮窯中做傭工已有偷師嫌疑,周時臣卻能不計地域之爭收其為徒,雖然福建也勉強可劃歸雜幫,但也算打破了行規。
方何料想魏希光尋來,必是為龍缸窯補窯用料一事,不敢怠慢,忙舍了周時臣等人,小跑過去道:「娘子怎麼來了這等污穢的地方?有事找我,派人喊我一聲九_九_藏_書就行。」
早有兵卒等在門前,告道:「那船夫往南門去了,應該是去了南碼頭。」
晨曦中,只見王五倚著門框,坐在自家門檻前,雙眼瞪得滾圓,口張得老大,胸口一個大血窟窿。
婦人道:「是奴家的小叔子。」原來她叫原姑,小叔子叫年二。
周時臣斥道:「我只不過受託替楊知縣燒了幾件古器,錢塘楊家與我蘇州周家是世交,楊知縣算是我的長輩,我親自送去,才不算失禮。什麼為了見馮小姐登門三次,完全是胡說八道。」
出手坯成板上鋪,新坯未削等泥塗。
由於這位督工大臣的一點私心,伴隨著一條性命的代價,龍缸燒造倒退了整整一個時代。兼之蘇泥勃青青料漸已絕跡,自那以後,景德鎮再也未能燒出精美的青花龍缸。萬曆皇帝因為百年後需要用到龍缸,督造龍缸甚急,又認為地方官員督造不力,這才委派了心腹太監潘相來管理御窯廠。然潘相一介閹人,既不懂工藝,更不知工匠疾苦,只知奉迎討好皇帝固寵,日夜催逼,鞭打工匠如家常便飯。殊不知當今童賓等人未能學全前代龍缸匠燒造技藝,許多工藝流程都要靠自身重新摸索,區區二三十年,又怎能比得上前代數輩人的努力?
魏希光忽然義憤填膺起來,衝上前奪下少女,大聲告知眾人說:窯房之精要在於四壁,只有四壁高低大小合適,火氣方能矯如游龍,燒出有靈動氣韻的瓷器。
周時臣道:「燒成龍缸多看機緣,燒制不成,機緣未到罷了,只需多多嘗試。童匠師是御窯廠最頂尖的龍缸匠,打壞了人,誰來為朝廷燒制龍缸?」
那石戶割走江若蘭首級,就是為了防止對方化身厲鬼回來複仇,卻想不到無頭鬼仍然尋上門來。大約因為今日是鬼節、鬼氣太重的緣故,石戶嚇得魂飛魄散。又見女鬼倒也不撲上來攻擊,只不斷索要首級,便勉強定了定神,應道:「你的頭,在綢緞鋪子右邊第三戶的鋪架上。」
周時臣問道:「黃先生的那位老朋友叫什麼名字?」
何尋便引眾人辭了出來,又見周時臣頻頻回顧,若有所思,問道:「可是有什麼不妥嗎?」
周時臣點點頭道:「動手吧。」
黃雲霄道:「難道周老弟也跟我一樣,喜歡上了有夫之婦?哎呀,這可難辦了。周老弟,我為你好,這事只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萬不能說出去。一旦令尊知道有這回事,怕是會親自來浮梁捉你回蘇州,不把你打個半死,也會將你監禁起來,從此再不准你出門遠行。」
婦人點點頭,道:「周公子有禮。」
御窯廠合格成品都要運往京師,稱為「上解」。一旦燒出「青花見五色」這等絕器,為宮廷喜愛,便會索求無度。而絕器之所以稱為「絕」,是指其獨特少有,燒制往往有很大偶然性,不能時時成功,極有可能空前絕後,恰如嘉靖四十一年燒出十二口龍缸一樣。到那時候,便又會出現類似的情況——上面催著要,下面燒不出,中間監工則瘋狂地逼促工匠,不惜使用暴力。因而御窯廠每每有因窯變等意外因素而燒制出的絕器,多被工匠暗中銷毀,許多巧奪天工的藝術珍品便是由此而消失,十分可惜。
陳奇可早已知道究竟,也不再追問,又一拍驚堂木,道:「周時臣,快些將你殺害江若蘭的經過如實交代出來,免得皮肉受苦。」
童賓哈哈大笑道:「正是這個道理。」
黃雲霄大為驚奇,問道:「是誰家的女兒這麼幸運?你既然喜歡她,為何不娶她過門?」
黃雲霄道:「唯一理由?嘿嘿,你還有留下的唯一理由,我卻不知道還有沒有理由。」親自斟了兩杯酒,道:「來,周老弟,為這個唯一理由干一杯。我痛失所愛,但願你不要步我後塵。」
周時臣見對方越說越離譜,只得說了名字,道:「是魏希光。」
何尋道:「是一位徽州窯戶的妻子,名叫江若蘭。」
卻見一名三十來歲的美艷婦人急迎出堂來,問道:「差大哥深夜到此,有何貴幹?」
原姑態度相當平靜,道:「這裏面自有緣由。」又回頭叫道:「叔叔,出來吧。」
見到江邊燈火漸稀,周時臣才道:「何巡捕,勞煩你和手下先退開些,我去去就回。」抖開緋衣,披在身上,悄悄摸近石戶的篷船,挺直身子,學著婦人的聲音輕聲叫道:「石戶,還我頭來,還我頭來。」
童賓大為驚嘆,道:「景德鎮高手雲集,王五充其量只算得上二三流工匠,他從哪裡尋來個這麼厲害的畫坯工?」又道:「若是官窯意外燒出這等瓷器,工匠多半就要悄悄毀了。」
到底是瓷都,兵卒亦關注瓷業動向,見到周時臣經過,忙上前打聽周窯燒出的「青花見五色」到底是什麼樣子,以及有何出奇之處。
周時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也想學燒制瓷器嗎?」
那是一隻細頸花瓶,只一面有畫。青花發色青翠明快,嬌艷欲滴。白地甚多,卻是空而不虛,意境深遠。背景樹枝藤蔓紛披垂落,有秋色蕭索之感。樹下一老翁乘驢而過,彷彿正在吟哦詩句,悠然雅適,神氣卻躍然瓶上。構圖簡略,寥寥數筆,已是形神俱備,極富筆墨意趣。最奇特的是,青花線條深藍且有暈散,疏密有致,極富變化。
泛花邀坐客,代飲引情言。
黃雲霄忙命人去置酒席,引周時臣到內堂,尋了一套乾淨衣衫給他換了,這才重新坐下,嘆道:「我知道我做得不對,周老弟肯出手相助,只是看在先人交情的份上,你心中一定看不起我。朋友妻,不可戲。其實我是真心愛慕陳家娘子,而且這件事……」似有什麼難言之隱,卻又難以說出口。
周時臣道:「而且要找到尊夫人首級,必須著落在他身上。」
周時臣接過花瓶,來迴轉動。在他眼中,那並不僅僅是一隻花瓶,而是一件寶器。珠玉寶器,雖有所深藏,必見其光,必出其神明。觀賞寶器,總如花之初放,月之初顯,駘蕩之情,園滿之輝,令人魂醉。
男孩笑道:「你的名氣很大啊。而且你在院子里摔泥巴做坯時,我還趴在牆頭看了半天呢。」
何尋見情形不對,便抽出腰刀,將刀刃伸入門縫,用力一頓,將木閂斬斷,率先闖了進去。
周時臣特意要求與童賓關押在一處,何尋點點頭,命獄卒將周時臣帶進去。
黃雲霄道:「魏希光父親那一輩時,魏家人還住在那裡。後來他為了多生子嗣,連娶了多房小妾,老屋有些住不下了。反正魏家有的是錢,便在馬鞍山山腳下置了莊園豪宅。魏家在鎮上還有一處作坊,就是魏希光現下的住處,那處老宅子閑著沒多大用處,剛好有人願出高價,魏父就將它賣了。那時候你還是個小孩子,人還在蘇州,如何能知道這裏的事?」
按照石戶所言,尋到徽記綢緞鋪右邊第三戶,卻是家賣香燭、紙馬、紙錢等祭祀用品的鋪子,亦是徽州人所開,掌柜名叫丁旺青,倒還沒睡下,正在燈下數錢做賬。
原姑指著大漢道:「這位就是奴家叔叔年二。」又解釋道:「不敢有瞞何巡捕及諸位官差大哥,今日有人往院子里丟了一顆人頭。叔叔聽到官差深夜到來,知道一定是為了這件事,一時不知所措,所以才轉身進屋,預備先問問奴家的意見。不想有所失禮,反而讓官差大哥疑心了。」
他是浮梁本地人,家裡兄弟姊妹均以制瓷為業,常常搭燒周窯,周時臣只收極少的柴火錢,算是有恩。
宋國霖道:「因為目下還沒有任何證據證明他殺人。」
何尋聽了周時臣一番分析,亦起了疑心,沉吟道:「或許這對叔嫂有什麼不便啟齒的舊事,不願意為旁人知道,就像周公子你……」忽覺得失言,忙道歉道:「抱歉,我不是有意。」
獄長名叫陸新,命獄卒將童賓解下來,按照方何吩咐釘了大枷。那大枷有三十斤重,手頸相連,童賓身材魁梧,壯健有力,一套上沉甸甸的包鐵枷板,也被壓得彎下了腰。他勉強挺了挺身子,儘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周時臣道:「馮小姐年紀還小,我大她許多,又不喜歡讀書,怎配得上她那樣文章詩詞樣樣皆通的才女?」
周時臣道:「是,不過我只需要緋色外衫。」
周時臣知道對方有意挖苦自己,便哼了一聲,不再應聲。
陳仲美也不知道對方要衣衫有什麼用,不過目下找回妻子腦袋最要緊,勉強點了點頭。仵作便上前剝下江若蘭外衫,遞給周時臣。周時臣團了幾團,提在手中,朝眾人點了點頭,自與何尋出去追尋船夫。
丁旺青道:「聽說是個外地商人開的瓷庄。不過平日很少看到人進出,也沒見他們買過大宗瓷器,不知道宅子到底是做什麼的。」引著何尋等人從自家後門出來,指著道:「看見那邊醫館的燈籠了嗎?就是隔壁那家。」又哀告道:「小的能不能不要過去?萬一被他們知道是小的往他們院子里扔了死人腦袋,一定會來報復的。」
周時臣道:「甚好。」又向陳仲美道:「陳匠師,我還想借尊夫人衣衫一用。」
何尋道:「目下兇案尚未傳開,周公子先暫時留在這裏,等到浮梁官差到來,安排妥當,我再派人來帶周公子上堂。」
方何笑道:「周公子出身名門,年輕有為,又相貌堂堂,卻始終沒有娶妻成家,這可是全鎮人都奇怪的事。有傳聞說,周公子愛慕楊知縣的外甥女馮玄玄,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人家馮小姐可是大才女,根本就看不上周公子。」
周時臣道:「我當然知道。就像我自小被長輩逼迫讀書,願意讀,和被迫讀,分別可是大得很。一個是心甘情願,再苦再累也不怕,一個是勉為其難,稍有不順便要怨天尤人。」
周時臣問道:「娘子找我有什麼事?」
童賓道:「那好,等到龍缸燒成后,我再好好謝過周公子。」又嘆了口氣,道:「不過真等到龍缸燒成的那一天,我人還不知道怎樣呢。」
黃雲霄道:「怎樣?你別怪我多管閑事,令尊大人上月還寫信來,要我幫忙,促成你快點成家。他老人家也好早日抱孫子。」
周時臣道:「你沒有殺人,如何能知道江若蘭的首級所在?」
來者卻是周時臣的好友金英。他是本地世家子弟,其祖父金達是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會元、探花,為浮梁有史以來進士名次最高者。金英本人無意功名,倒是對瓷業頗有興趣,精於鑒賞瓷器,因而跟周時臣結為好友。他興高采烈,竟沒有留意到魏希光跟自己擦肩而過。
黃雲霄沉吟道:「據我所知,樊高一向是親自採買瓷器,並沒有在本地請專門的傭工。倒不是他心疼那點傭金,而是別人代買的瓷器他不放心。在瓷器方面,他算是一個大行家,這可不是我說的,是吳明官評論的。」
周時臣進來牢房,見童賓悶悶不樂,料想其為龍缸一事煩心,便勸道:「多想無益,童匠師還是放寬心些。」
自景德鎮成為瓷都以來,其瓷器「為出口貨第一特色」,景德鎮亦成為商賈雲集之地,既是全國最大的瓷器生產基地,又是最大的瓷器交易市場,行商坐賈蜂擁而至,「其所被自燕雲而北,南交趾,東際海,西被蜀,無所不至,皆取于景德鎮,而商賈往往以是牟大利」。經濟發達,商業繁盛,兼之生活、交通便利,許多達官貴人、富戶鉅賈亦選擇景德鎮定居,正街即是這些人集中之地。這裏又有鬥富弄、花園弄等,皆因其揮金如土、宅邸豪華而得名。
黃雲霄道:「那麼我以大哥的身份為你說一門親事如何?本地程浩然程秀才出身世家,祖上程筠、程瑀均是大宋名士,祖父程汝盛亦是嘉靖朝進士。程秀才本人亦是博學多識,幫了我們徽幫不少忙。我還專門聘請了他到徽州會館教徽幫子弟讀書,算是自己人。他的小妹程思憶剛滿十八歲,人長得可愛,只是因為父母早逝,無人教養,有幾分男孩子性格,恰好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