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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滄海遺珠

第三章 滄海遺珠

西班牙籍教士方濟各·沙勿略最先嘗試進入中國傳教,由於大明閉關鎖國,禁止外人進入,沙勿略只在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登上了靠近廣東台山縣的上川島,並在四個月後病死於島上。其人雖然沒有真正踏上中國內陸,但其傳教熱情卻感動了中外天主教徒,被奉之為「遠東開教之元勛」。
吳為道:「老道就送各位到這裏了。歡迎隨時再來寒舍做客。」
周時臣便大致說了原姑來歷。魏希光忙道:「娘子原來身患疾病,倒是我怠慢了,快些請屋裡坐。」
何尋道:「為什麼?兇手為什麼會特意來尋一名又老又病的老人?」
周時臣頗為難堪,雙手一攤,道:「我只是來找王五,想問問瓷器的事。」
這是一個久遠的故事,早已被湮沒在瓷都的喧囂中。許衡、魚量夫婦二人最早並不是廚師,而是住在昌江邊,以水碓舂打粉碎瓷石為生。當時魚量剛生下一個兒子,取名許願。其姊姊魚蓮在金家做奶娘,常常抱著同歲的金家小公子金英到姊夫家玩。兩個白白胖胖的小子並排躺在一起,看起來煞是有趣。
何尋聞言,忙與周時臣往南而來。
周時臣道:「甚好,我在周窯隨時恭候大駕。」
「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多難孤苦的人生並未磨滅徐渭天生的藝術才華,他在詩文、戲劇、書畫等各方面均取得了極大成就,其繪畫獨領風騷,以大寫意畫法見稱,對畫壇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第一樁,有可能是田水月認識兇手,或是他看到了兇手身上的血跡,或是他也知道王五燒出了「青花見五色」,看到兇手手上拿著那件珍品,上前盤問,兇手不得已,才殺了他滅口。但是昨晚前半夜月色清朗,後半夜忽然變天,天色昏暗,並無半點光亮。田水月老邁之人,走路都是顫顫巍巍,又怎麼可能看到這些招來殺身之禍的證據?
秢稠嫣然一笑,閃身躲開,道:「公子身上又臟又臭,還盡往我身上湊。」取來乾淨衣衫,為周時臣換上,服侍他睡下。
周時臣道:「梁大夫最後一次見到樊高,是什麼時候?」
魏希光道:「唉,周郎,你還是早些找個賢惠女子做妻子吧,不然我心中難安。」
仵作道:「王五是在自家門口遇害。看情形,兇手從院門進來后,王五聽到動靜,出來查看,剛跨出門檻,便被兇手搶上前一刀殺死。他跌坐了下來,正好靠在門框下,所以屍身未能倒下,保持姿勢未變。」
周時臣見其眼角尚留有淚痕,忙問道:「娘子可有什麼不便之處?」
周時臣道:「那麼……」
忽聽到背後有人叫道:「阿葛。」
外院是坯房,由正間、廒間和泥房三座單體建築組合而成。中院是窯房,是完成存坯、裝匣、燒煉、開窯和揀選等工序的場所。後院則是窯主居處。中、後院之間,隔有一座小花園,以穿廊相連。另有窯爐,開在中院西首的向陽嶺上。整座周窯呈葫蘆形狀,中院窯房最大,外院坯房次之,後院因是個人生活場所,相對較小。
秢稠嚇了一跳,忙道:「被竊了?被誰?」
周時臣正色道:「我們說好了的,如果我不願意再等,便會自行娶妻生子,無須希娘催促。」
利瑪竇聽了很是開心,笑道:「我那裡還有許多天文儀器,可以觀測天象。改日周公子有空,不妨到南昌一觀。」
周時臣與何尋相視一眼,二人均是一般的心思:這倒是符合諸多推測,徽幫人既住在鎮上,又有殺人動機,奪取「青花見五色」可能只是順手所為,重要的是殺死再度有能力燒制出「五色」的王五和徐渭,便能保證吳窯「青花見三色」繼續佔據優勢。
他按照習俗跪下來,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周時臣則取出早已準備好的草鞋,吳祥瑞就此穿上,算是完成了正式拜師。
秢稠道:「那還胡亂抓東西吃?熱水在窗下臉盆架上,都給公子預備好了。」
周時臣道:「沒什麼。我一大早在瓷器街街口看到一個人,背影挺像你。」
吳為出身浮梁工匠世家,排行十九,人稱「昊十九」。他自號壺隱道人,工詩善書,書法學元人趙孟頫,造瓷也很精妙。其薄胎瓷器既薄又輕,光鑒照人,滋潤透影,製作工藝已達到純乎見釉、不見胎骨的地步。尤其擅制流霞盞、卵幕杯。所謂流霞盞,系盞色呈五彩流霞色澤,或如硃砂。所謂卵幕杯,系指杯壁薄如蛋膜,其形端巧,其色瑩白,一件重僅半銖。
坯干不裂更須車,刀削圓光不少差。
周時臣道:「關於田水月即是徐渭徐老先生一事,仍是猜測。操兄,這幅《黃甲圖》可否多借我一日?正好嘉興李日華來了浮梁,我想請他看上一看。」
李日華忙道:「他姓馮,名雲將,是我恩師馮夢禎馮公的獨生愛子。」
周時臣道:「若不是何巡捕精明能幹,陳判官明察秋毫,我早就被當作疑兇關入大獄了,哪還能好端端地站在這裏說話。」
瓷器行業同大多手工藝業類似,多為家業世傳。崔國懋死後,其子崔無忌繼承了家業。他自小隨父親學藝,手藝不算差。只是在景德鎮這樣的地方,要燒出好瓷,除了技工,往往還需要靈氣。自崔無忌接管崔窯以來,崔記瓷器便明顯少了其父成品中的開創之氣,崔窯風光不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三人一番議論,均嘆息不已。
周時臣點點頭,道:「這張畫跟王五那隻『青花見五色』所繪的《騎驢圖》是一路畫風,應是同一人所繪。」
等到周時臣一覺醒來,已是下午。秢稠聽到動靜,忙進來告道:「公子快些起來,何巡捕來了。」
何尋道:「應該不會是為了財物。瓷庄只是個臨時中轉地點,沒有什麼值錢的物事。樊高雖然是大富商,但既然已在鄱陽湖遇盜,想來財物已失大半,身上也沒剩下什麼。」
起初,教堂由當地知府王泮親題「仙花寺」三字,利瑪竇便穿上僧服,自稱「西僧」。後來他發現儒家文化在中國文化中居主流地位,遂脫掉袈裟,改穿儒服,自稱「西儒」,並在中國人瞿太素的幫助下學習儒學經典。當他與人交談時,往往能引經據典,由此博得士大夫的好感與信任。其後,利瑪竇開始在南京、南昌輾轉傳教,大肆結交權貴階層。
周時臣聽其口音中有濃重的廣東腔,心念一動,忙道:「西儒一定要來。」又叫道:「李相公、吳相公,也歡迎幾位來周窯做客,我做東請各位吃鹹水粑。」
周時臣點點頭,道:「價值還在其次。何巡捕可有想到這其中的聯繫?」
周時臣道:「田老先生原來是跟原姑叔嫂一起來的。正好我有事想問梁大夫,那處瓷庄仍然屬於廣東商人樊高名下嗎?」
金英道:「正是徐渭真跡。」
周時臣道:「是,多謝。」
他是大夫,早已見慣病痛生死,談起人間疾苦來,竟是出奇的冷靜。
崔無忌立即警覺起來,沉下臉道:「原來周公子是引官府來興師問罪的,我都幫跟王五這件事一點干係也沒有。」
魏希光道:「我就是魏希光,娘子是……」
由於水碓工作不分晝夜,「省人力十倍」,景德鎮又有充分的河流資源,水碓自古就是用來加工瓷石的主要工具,且是昌江上的一大景觀——「循洞壺窯里西南,合昌江大河數十里內,兩岸水碓百余處,皆舂瓷不為業」。這一壯觀景象,在不少文人筆下都有記錄。有詩云:
當時宮廷用瓷由工部掌管,每年通過工部向景德鎮官窯頒布所需燒造瓷器的限定數額,稱為「部限」。除此之外,還有宮廷因臨時需要而加派的任務,稱為「欽限」。嘉靖以後,朝廷下達的瓷器燒造數激增,加上御窯廠自身的危機,一般只能完成「部限」。為了上繳足夠的御用瓷器,官窯不得不與民窯合作,將「欽限」成型後分派給民窯完成焙燒,即所謂「官搭民燒」,簡稱「派燒」,即史書所載「舊規本廠凡遇部限瓷器,照常燒造,不預散窯。惟欽限瓷器數多限逼,一時湊辦不及,則分派散窯,擇其堪用者湊解,固一時之權法也」。
景德醫館梁葛只是轉述樊高的話,不會撒謊。試想樊高若不是接到崔國懋的親筆信,如何能知道老友得了重病,以致千里迢迢、心急火燎地趕來?也許是崔國懋另有言語要跟老友私下密談,所以沒有將寫信給樊高一事告知兒子。
徐渭自小「天才超逸」,又恃才縱誕,嚮往功名事業,然在科舉道路上卻屢遭挫折,八次應試不中,可謂屢試屢敗,屢敗屢試。三十七歲時,應浙閩總督胡宗憲之邀作幕僚,入幕府掌文書,一切疏計,皆出其手,對軍政之事多有謀略,曾出奇計大破汪直、徐海等倭寇。胡宗憲為鞏固權勢,巴結權相嚴嵩。徐渭亦代胡宗憲做文章,肉麻地吹捧嚴嵩。后嚴嵩倒台,胡宗憲以「黨嚴嵩及奸欺貪淫十大罪」被捕,于獄中自殺。徐渭深受刺|激,作《十白賦》哀之。朝廷嚴查胡宗憲案時,徐渭一度擔心受到牽連,因此而發狂,作《自為墓志銘》,又多次自殺,「走拔壁柱釘可三寸許,貫左耳竅中,顛于地」,被遊方郎中華氏救活。又「引巨錐刺耳,深數寸;又以椎碎腎囊,皆不死」。
浮梁縣西山漸平,浮梁縣東水更清。
剛走到巷口,巡檢司巡捕何尋便率領兵卒包抄了過來。兵卒各自拔出兵器,團團圍住周時臣。
周時臣道:「過獎,過獎。」又指著吳正志身邊的男子道:「這位是……」
徐渭字文長,號青藤山人,浙江紹興人氏,是民間大名鼎鼎的罕見天才兼傳奇人物。有人總結他一生是:一生坎坷,二兄早亡,三次結婚,四處幫閑,五車學富,六親皆散,七年冤獄,八試不售,九番自殺,十堪嗟嘆——
周時臣忙出來應道:「這裏出了事……」
金英問道:「老周可有覺得眼熟?」
何尋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直接責問這位失去丈夫的寡婦可否知情徽幫派人殺害王五嗎?似乎不大合適。
吳明官拒絕派燒后不久,潘相又找上了周時臣。景德鎮六大名窯中,崔窯、吳窯、周窯最有能力接受御窯廠派燒,既然崔國懋、吳明官先後拒絕過官窯,周時臣便成了最合適的人選。周氏自知沒有都幫、徽幫那般強大的後盾,但仍斷然拒絕了潘相,不為別的,只為對不合體制的礦稅監的抗議。潘相大怒,當著通判陳奇可的面揚言要拿周時臣開刀,好好整治民窯,被陳奇可不痛不癢地擋了回去。大概萬曆皇帝也不滿意潘相遲遲監燒不出自己百年後所需要的龍缸,其人恩寵日微,這件事才暫時按下,沒有續接下文。
周時臣道:「唯一的線索只有崔氏那邊了。」又想到金英、操驥的發現,忙說了那老者田水月極可能就是大名鼎鼎的徐渭徐文長。
何尋一想,果然是這個道理,忙道:「周公子反駁得極是,現下我完全糊塗了。」
何尋玩笑道:「那麼周公子還算心懷感激啰?我可是要索取回報的,周公子得幫我們巡檢司偵破這三件案子。」
周時臣聞言,便自進房和衣躺下。乾巴巴地等了一會兒,果然聞見鹹水粑香氣,隨即聽到輕快的小碎步,精神登時大振,忙坐起身來。
秢稠道:「不是因為這個。」
問題來了,兇手殺害王五、奪取「青花見五色」后,匆匆離開命案現場,往南而行,大約預備到河邊乘船逃離景德鎮。先不說田水月為何深更半夜跑到老槐樹下,此處距離王五家已遠,兇手為何在這裏遇到一個手無寸鐵的老者后,忽然殺機大起,對其下了毒手,已經是怪事一樁。更怪的是,這裏距離昌江不遠,兇手殺人後,為何不就近將屍體丟入昌江,而要不辭辛苦地扛回來,丟進王五家院子中呢?
周時臣道:「那麼只能先等崔無忌回來再說了。那骷髏等了十年才得重見天日,也不在乎多等個兩三日。」
周時臣又說了田水月來歷。何尋嘆道:「可憐異鄉客,僅僅因為時機不巧,進來王五家院子,便橫遭了毒手。」
周時臣聽他說得有趣,忍俊不禁地笑了,想了想,才道:「骷髏案年代久遠,線索極少,查起來極難。那座瓷庄既歸廣東商人樊高所有,怕是跟他不無干係,只能沿此查下去。當年樊高來景德鎮,並不是特意來買瓷器,而是收到了崔窯窯主崔國懋的病危信,這才緊急趕來相會。或許崔家人知道些什麼,不妨先去找他們了解一下。」
梁葛道:「這老夫可不知道。田水月身上有腿,隨時可以離開。」
周時臣道:「那九_九_藏_書是當然。」又將所打聽到的樊高瓷庄一事說了。
何尋道:「我也見過那件『青花見五色』,那幅《黃甲圖》還在周公子這裏嗎?可否容我一觀?」
何尋聽了,雖然覺得有些勉強,但總算能解釋清楚經過。又道:「據我所知,關注周窯的人應該不少,譬如駐廠巡檢方何,他就很『留心』周窯和周公子的動向。但圖軸這件事確實解釋不通,恰如周公子所言,如果不是兇手本人,如何會對一幅捲軸如此緊張?只是這兇手未免有些太膽大了些。他本來可以躲在暗處,一時不會追查到他身上。萬一在周窯被人撞見,豈不是立即引火燒身?」
周時臣忙道:「崔會首,你……」
金英道:「我聽說徐老先生極愛吃螃蟹,或許是他聽說鄱陽湖蟹風味最佳,慕名而來到江西。」
何尋又道:「利瑪竇原先在澳門、廣東傳教,跟那一帶的商人極熟,竟然知道樊高的事。說是樊高在十年前突然拋下手中生意離家,說是要往浮梁一趟,但再也沒有回來。過了一兩年,才有僕人自外地流落而歸,說是樊高座船在鄱陽湖遇到了湖盜,連船帶物被劫。湖盜喪心病狂,上船后見一個殺一個,樊高和僕人都被迫跳水逃生。但湖盜仍然乘小艇來回遊弋,以箭射殺落水者。僕人後背中了一箭,昏死過去。後來不知怎麼漂到一個蘆葦盪子,為漁民所救,僥倖撿了一條命。他養了大半年傷,又打些零工,勉強籌集了路費,這才輾轉返回廣東。至於樊高,十之八九已被射死,或是溺死在鄱陽湖中。」
他出生於官宦家庭,父親徐鏓官至四川夔州府同知。徐妻童氏生長子徐淮、次子徐潞。童氏亡故后,徐鏓續娶苗氏,苗氏侍女生下了徐渭。不久徐鏓病死於紹興,作為庶子的徐渭地位卑賤,極受家族輕視。所幸苗氏沒有兒女,將徐渭收為嗣子,視為己出。然又將侍女趕出家門,給徐渭幼小的心靈造成了極大的傷害。
——龔鉽《陶歌》
崔國懋是景德鎮第一個享有盛名的青花民窯窯主,一度縱橫于瓷器行業,即便後來徽州吳明官崛起,對崔窯形成強有力的挑戰,但崔氏青花五彩瓷器仍是聲名不墜。時至今日,瓷都百花齊放,崔窯瓷器仍然是青花五彩類中最有名的瓷器。
不過吳為雖然制瓷技藝高超,卻並不愛好金錢,稱「濁富不如清貧」,隱居在南山作陶,淡泊人生,所居席門瓮牖,只以制瓷為樂。如此才藝,又是如此人品,自然備受同行敬重。
年二半信半疑,問道:「這是這裏的規矩嗎?」
次日,無法原諒妻子疏忽的許衡寫下一紙休書,夫妻二人就此分手。二人均不願意再沾染與陶瓷有關的任何東西,可生活還要繼續,景德鎮既號稱瓷都,絕大部分行業都與瓷器有關,二人便各自進了小吃店、酒肆做工打雜。數年後,許衡被徽州會館以重金聘為掌廚,魚量則因廚藝高超成為都昌會館的掌廚,頗有針鋒相對的意味。
周時臣道:「可還記得具體是哪一年?」
利瑪竇卻依依不捨,執住周時臣雙手道:「周公子,我與你一見如故,相見恨晚。等到我拜會過陳通判、將正事安排妥當,再專程到府上拜訪。」
魏希光既在御窯廠當差,對諸多內幕頗為清楚,叮囑道:「潘相有皇命壓著,心思只在龍缸上,可能一時顧不上對付周郎。不過那方何可不是好人,周郎你千萬要小心。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聽到外面又有人叫「魏家娘子」,忙應道:「來啦。」
周時臣這才知道究竟,立時起了佩服之心,忙賠禮道:「原來貴叔嫂是仗義救人,濟困扶危。倒是我不明究竟,冒昧尋上門來追問,失禮了。」拱手辭了出去。
周時臣道:「字畫跟瓷器一樣,不同的人會有各自獨特的風格。就我看來,那件『青花見五色』的《騎驢圖》和操驥手中的《黃甲圖》風格完全一致,絕對是同一個人所繪。《黃甲圖》既是徐渭真跡,那麼《騎驢圖》必然也是其作品。王五身邊有機會往其青花上畫料作畫的人,看起來只能是田水月了。」
何尋道:「或許是有人在書房外偷聽到周公子和操公子的對話。」
梁葛嗤笑一聲,道:「懂個屁。都知道他又老又糊塗,誰也沒把他的話當回事。要不是他又病又老,王五多半早將他當作偷師者打了出去。」
周時臣道:「既然天色昏黑,兇手也不想冒險,他自己又準備乘船逃離景德鎮,為何不任由田水月的屍體留在將軍槐下,何須多此一舉?」
秢稠道:「何巡捕算陌生人嗎?」周時臣道:「不算。」
吳為忙道:「這兩位都是西國人士。這位是義大利耶穌會傳教士利瑪竇,這位是葡萄牙耶穌會傳教士李瑪諾,近年來一直在南昌傳教。」
魏希光便吩咐道:「珠妹,你把過好的米漿拿去後面裝壇密封,再收進地窖里。」珠妹應了一聲。
何尋道:「周公子認為那骷髏就是樊高的首級嗎?」
周時臣忙道:「崔會首,你誤會了。我和何巡捕這次專程登門拜訪,其實是有一件事請教。」當即提了十年前廣東商人樊高接到崔父崔國懋書信,專程奔赴景德鎮探訪老友一事。
周時臣問道:「他二人誰先被殺,誰后被殺?」
秢稠道:「那金公子可還記得當時情形?」
何尋道:「樊高瓷庄那邊已經完事了,仵作沒發現什麼新線索,也不能確認那骷髏到底是不是樊高,目下只好等廣東佛山那邊收到公文後回話了。」又告道:「我適才遇到了魏希光魏家娘子,她聽說魏家老屋出了事,很是詫異,想進去看一看,後來聽說屋裡還住有叔嫂二人,便轉身走了。」
出王五家巷子不遠,便發現了星星點點的血滴,雖然間斷不連續,仍有跡可尋,一路灑到了兩棵老槐樹下。這兩棵槐樹是唐人所種,因並列在南門頭外,如同守衛南大門的將軍,故名「將軍槐」,又稱「唐槐」。一棵槐樹樹榦邊上有大片血跡,看似兇手先將田水月推到樹榦上,再出刀將其捅死。從老槐樹到王五家,距離正好有一刻工夫。
周時臣親眼見過利瑪竇翻譯的地圖,對東西方交流持贊成態度,道:「只匆匆一面,我倒沒有看出這一點來。」
還是周時臣道:「昨晚我在徽州會館過的夜,聽黃先生提及尊夫吳公和崔國懋崔公有一位共同的好友,名叫樊高,是名廣東大商人,娘子可認得他?」
金英道:「你再看落款。」
何尋頗為受寵若驚,忙道:「多謝小娘子。不過我已經吃過了午飯。」
周時臣見院子外已聚集了不少聞聲趕來看熱鬧的人,便拉著梁葛離開,途中說了樊高瓷庄掘出兩顆人頭之事。
那婦人道:「奴家是……」忽一眼看到周時臣,愣了一愣,笑道:「周公子,你也在這裏?」竟是那外地來浮梁就醫的患者原姑。
周時臣一時答不出來,心道:「年二問的也是。我追查瓷庄樊高一事,是因為答應了黃雲霄。田老先生跟我非親非故,我甚至都沒見過他活著的樣子,為什麼要伸手管他的閑事?難道我心中已經認定王五是因為那件『青花見五色』被殺,田老先生不過是錯誤的時機出現在錯誤的地點,連帶被滅了口。那件『青花見五色』在周窯燒成,我覺得自己對此負有責任?」
然徐渭才子聲名不墜,同鄉好友諸大綬、張元汴先後高中狀元,積極奔走,著力營救。其中張元汴出力尤甚。萬曆元年(1573年)除夕,萬曆皇帝大赦天下,蹲了七年監獄的徐渭終於獲赦,時年五十三歲。然其人愈發放誕潦倒,痛恨達官貴人,甚至與救命恩人張元汴交惡,老死不相往來不說,還寫詩譏諷張氏。之後漂泊四方,以賣畫為生。
秢稠聽了很是驚訝,道:「我聽過許衡、魚量的名字,可想不到二人之前竟是夫妻。」
萬曆十一年(1583年),羅明堅與利瑪竇來到廣東肇慶,在西門外建造了一座歐式建築作為傳教教堂。利瑪竇心思機敏,他將歐洲帶來的地圖加以翻譯標註,取名《山海輿地全圖》,張掛在客廳裏面,並將許多天文儀器公開展示,吸引了大量人前來觀看。
景德鎮的作坊外形上跟普通家居庭院沒什麼兩樣,獨立樸素幽靜。但內部卻分作許多工房,與生產工藝緊密結合,布置緊湊,方便操作,構造巧妙,經濟適用。
秢稠是周母陪房丫頭的女兒,自小便被周母指令跟在周時臣身邊。她看起來像是真的生了氣,劈手奪過鹹水粑,道:「公子新從外面進來,洗手了嗎?」
周時臣道:「我剛從徽州會館過來,有許多人可以證明我昨晚在那裡。而王五和那邊那位老者昨夜就已經死了,不是我殺人。」
崔無忌道:「不,樊高樊公我認得,他是先父生前好友,我見過他好多次。先父在世時,他每年都要來景德鎮一趟。但我從來不知道先父病危時寫過信給他,請他來見最後一面。」
周時臣心道:「原來這原姑對三幫之事知道得清清楚楚。」便順勢說道:「算是吧。另外王五是我雜幫的人,他平白無故地死於非命,我當然要查個清楚明白,好給雜幫上下一個交代。田老先生受王五牽累被殺,當然也要一併查明真相。」
這倒是合情合理多了。景德醫館就在王五家隔壁,或許田水月因為病痛難以入眠,半夜起床出來溜達,無意中聽到動靜或看到什麼,跟著兇手一路到了將軍槐。他看到不尋常的事後不大聲呼救,反而自己獨力跟蹤兇手,儘管有些不合常理,但既然景德醫館上下都說他是個怪人,也許這就是他怪異之處。只是這套說辭還是不能解釋為何兇手殺人後不將屍體丟入昌江,反而要捨近求遠,不辭辛勞地將田水月搬回王五院中。
操驥道:「是那博物君子李日華了?」
何尋道:「會不會兇手已經從旁處知道了『青花見五色』其實是徐渭之功,所以根本不在意王五生死?」
周時臣忙問道:「桂花樹下的老者是誰?是王五的親眷嗎?」
瓷都以瓷器為本,某窯燒出絕色精品,瞬間便能傳遍全鎮。自青花問世以來,迄今為止,公認以吳窯吳明官成就最高,其人已逝,兒子不成氣候,弟子也未能完全習得秘技,「青花見三色」多半就此失傳,這就是吳明官暴死後市上吳窯青花價格狂漲數倍的原因。當王五燒出「青花見五色」的消息傳開,轟動全城。儘管那件瓷器本身算不上盡善盡美,但「五色」較之之前號稱頂級青花的「三色」,已是質的飛躍。況且那件青花瓶上所作《騎驢圖》本身就是一件傑作,堪比當代丹青聖手。吳窯青花既已稱雄,王五又雄踞其上,儼然有至尊青花之相,其價值及意義可想而知。
如此,樊高對醫館梁葛大夫所述與僕人所言便連接上了。那日鄱陽湖遇盜,樊高亦幸運逃得性命,他沒有立即返回廣東,而是繼續趕來景德鎮探訪老友崔國懋。不想崔氏已然過世,他接連遭受打擊,心情極為沉痛,此後便下落不明。
梁葛道:「王五胸口那刀,看情狀入刀極深。那裡是血脈要害之處,一刀進去,會有大量鮮血噴出,兇手不光手上,身上也定會染滿血跡。而周公子全身上下乾乾淨淨,不像是剛殺了人的模樣。」
仵作剛好驗完田水月屍首,聞言忙告道:「這位田老先生不是在這裏被殺的。他是在別處遇害,被人搬來院子,丟在了這裏的。」
王五要害中刀,血如泉涌,傷口以下半身及所坐之處儘是濃稠的血漬。而田水月卻只有身上有血,雖然他年老體弱,氣血遠遠不及王五,但絕不至於所卧之處一點兒血跡都沒有,所以基本可以斷定,他是在別處遇害,死後被人搬運到王五院子的。
梁葛道:「奇怪吧,像個婦人的名字。他來老夫這裏就醫,租住在醫館客房裡,已經有一個多月了。」
過了一會兒,秢稠端著一盤熱氣騰騰的鹹水粑進來,板著臉,將盤子重重頓在小桌上。
何尋道:「我們在樊高瓷庄挖出了一顆已經變成骷髏的人頭。」
周時臣道:「我不是為昨晚那件事來的……」
魏希光道:「看什麼?」
周時臣道:「這兩件案子太蹊蹺。何巡捕不妨先派人去鄉下接王五妻兒回來處理後事,也許能從他們口中得到一些有用的線索。再安排一些人手到碼頭打聽看看,也許有人在附近看到了什麼。」
或許有人聽到消息后,起了貪心,前來索買「青花見五色」,王五不肯相讓;又或者乾脆有人想做梁上君子,預備暗中竊取,卻被王五撞見。兩者相爭下,來人惱怒之下將王五殺死。湊巧田水月聽到動靜,趕來查探,卻被兇手一併滅口。兇手連殺兩人,終於如願得到「青花見五色」,攜其從容離去。
送走金英、操驥,周時臣自進來內室,卻不見貼身侍女秢稠,忙招手叫過老僕周祥問道:「秢稠人呢?」
何尋道:「那好,我先得罪了。來人,搜一下周公子身上,看有無兇器。」
周時臣仔細找了一遍,還是沒有尋到,面色這才凝重起來,道:「或許是被人竊走了。」
梁葛道:「這位田老先生人很奇怪,老夫看他談吐,似是個有學問的讀書人,但不知怎麼對制瓷有興趣。每日定時灸艾后,他便會跑來王五這裏觀看,聽說偶爾還指點王五娘子畫料。」
何尋道:「不過依崔會首看,誰嫌疑最大?」
周時臣道:「瓷都嘛,從來都是名不虛傳。只是王五這件案子很是奇怪,疑點極多。其實就動機而論,景德鎮許多工匠,包括我自己,都有殺死王五的嫌疑,但前提是得到『青花見五色』秘技之後。」
秢稠聞言很是不滿,道:「吃過了也再吃點。我家公子弄丟了操公子的傳家寶,心情不好,何巡捕不能將就些嗎?」
周時臣道:「先假設是這樣。試想兇手還在鎮上,先稱呼這人某甲吧,某甲最擔心我們追查到他身上,他暗中監視你我,為的是隨時了解案情。而我之前因一早到過命案現場,被鄉農指九九藏書認為兇手,更是某甲關注的重點對象。或許他在周窯外監視時,發現操驥急匆匆地帶著一幅圖進來。某甲猜到操驥是在聽到王五命案各種流言后才趕來周窯打探的,又發現他離開時沒有將圖帶在身上,登時起了好奇之心,懷疑是跟案子有關的線索,便乾脆趁周窯歇工人少時,溜進後堂察看。某甲或許不知道那幅圖是徐渭真跡,但他看到了圖軸的大致模樣。我書房捲軸不多,他輕易就能找到,打開一看,發現圖畫跟那件『青花見五色』風格一致,證實了他自己的猜測,確實是跟破案有關的線索,所以乾脆將圖盜走。」
周時臣忙斥道:「沒有實證不要瞎猜疑。這件事就這麼算了,不要再對旁人提起。」
過了一會兒,附近景德醫館大夫梁葛先聽到動靜,趕了過來。他到門口看到究竟后,既不離開,也不進來,只站在原處,上下打量著周時臣。
何尋道:「我想到一個可能,昨夜一定有船停在這附近,雖然天色昏黑,但兇手仍然不想冒險。」
一語未畢,年二急急提著褲子沖了出來,似是剛從床上爬起來。他一臉不快,喝問道:「你們兩個在說什麼?」那情形,彷彿是吃醋的丈夫在嫉妒妻子跟別的男子交談。
何尋道:「周公子,你有昨夜不在這裏的人證嗎?」
周時臣道:「我就知道,自從我上次拒絕御窯廠派燒后,方何和他的頂頭上司潘相一直想找我的茬兒。」
忽留意到門檻前王五猙獰的死狀,「媽呀」一聲,丟了擔子,轉身就跑,一邊跑一邊高喊道:「殺人了!周公子殺人了!」
在婚姻家庭上,徐渭亦十分不幸。他成為生員后入贅同縣潘克敬家,妻子潘似時年十四歲,夫妻十分恩愛。然潘氏十九歲時即病故,徐渭既因入贅而未能分得徐氏家產,又因喪妻不得不從潘家遷出,勉強以教書糊口,日子過得十分艱難。入胡宗憲幕府後,生活才稍有改善。於三十九歲時,再度入贅杭州王家,但僅兩個月,即與王家斷絕了關係。次年,在胡宗憲的撮合下,又聘娶第三任妻子張氏。胡宗憲死後,徐渭憂懼不已,精神出現了幻覺,懷疑繼妻張氏不貞,仲秋之夜以鈍器將其活活打死。徐渭由此被捕,被革去生員資格后,下獄待死。
吳祥瑞不好意思地道:「昨晚師傅沒回來,雖然何巡捕說了不用擔心,但徒兒仍然睡不著,雞鳴時才迷糊過去。」
年二警覺地問道:「公子既不認得田老漢,如何還要打聽這些?」
只有青花先畫料,出新花樣總逢時。
利瑪竇倒是剛聽說周時臣的名字不久,更談不上認識,大為驚訝,忙問對方如何能知道自己。
原姑道:「我聽說魏娘子是御窯廠唯一一名女匠人,很是好奇,想來看看。周公子莫笑,我也是閑的,因為實在無事可做,在本地又不認識什麼人。」
周時臣便吩咐道:「你將昨日開窯的瓷器再清點一遍,將王五家的都挑出來,專門放在一邊。」
李日華是當世書畫鑒賞大家,往日與周時臣很是談得來,周氏本想請他同賞徐渭那幅《黃甲圖》真跡,聞言只得作罷。
本來御窯制度的建立,便是為了替朝廷壟斷優質原料及優秀工匠,其技藝更秘不外傳,甚至民間難得見到官窯所制瓷器。民窯發展之初,亦希望能學習官窯的經驗技術,所謂「一切官窯等,諸秘色,上方珍品,寶貴甚至,自非近御侍從貴戚巨邸,不能襲受恩澤,賞資頻仍。若被窮縣酸儒,風塵騷客,雖或生逢並世,躬際聖明,閣觀靈威,莫窺禁青」。然由於朝廷保密甚嚴,又採取種種措施限制民窯發展,民間匠人慾窺內府秘藏,亦是不大容易。「官搭民燒」突然打開了一扇窗口,令民窯正大光明地有機會接觸到宮廷用瓷,因而派燒初行時,是極受民窯歡迎的。甚至有民窯不擇手段地謀取派燒機會,以獲取官窯生產的技術及優質原料,提高自身燒造技術。
周時臣聞言,忙招手叫過何尋,道:「這位巡檢司何巡捕,是陳通判手下第一得力之人,正好引各位進去拜會陳通判。」
周時臣便就此告辭。魏希光道:「周公子的事我記下了。這幾日得閑,我便和珠妹去看周窯情狀,若需要修補,再安排日程。」
何尋道:「李推官也跟著利瑪竇一行一道去了縣城,說雖然是因私到此,禮儀上還是要先拜訪地方父母官。」
周時臣一時驚住,失聲道:「莫非這是徐渭徐青藤的手筆嗎?」
魏希光道:「這位娘子是……」
梁葛連連搖頭道:「我是大夫,只管治病救人,不管閑事,不管閑事。」轉身便要離去。
周時臣道:「我先隨何巡捕去命案現場看看。」
何尋道:「到了。他本來是預備趕早到瓷庄查勘,早些弄完后便動身返回浮梁縣衙的,不想又出了兩起命案。」
何尋聞言心念一動,道:「但之前仵作說過,王五是聽到外面動靜、出堂屋查看時被兇手當胸一刀殺死。此人連話都沒有多問一句,直接對準王五要害來了一刀,足見他並不在意如何燒出『青花見五色』。」
梁葛顧不上再理會周時臣,忙道:「師傅趕早下山,累了吧?快些請屋裡走,徒兒給您沏一壺上好的茶。」自引著惠印進醫館去了。
操驥道:「這是我操家祖傳之物,不過不叫《螃蟹圖》,名為《黃甲圖》。」
周時臣道:「田水月?」
周時臣道:「前些日周窯一直在趕工,傭工們辛苦,除了吳祥瑞還在,其他人都放假了,沒有跑腿的人。況且請娘子補窯是大事,還得我親自來一趟。」
吳正志道:「甚好,我這裡有布政使司公文,這就請何巡捕帶路。」
過了一會兒,李新喜迎將出來,道:「何巡捕、周公子大駕光臨,有何貴幹?」
人群中一名三十齣頭的文士笑道:「怎麼,周兄只顧招呼壺公,竟不認識我了?」卻是嘉興名士李日華。周時臣曾為其燒制瓷器,知道他已中進士,正在鄰近的九江府任職,卻不知如何來了景德鎮,頗為驚異。
周時臣不答,只問道:「仵作到了嗎?」
秢稠氣呼呼道:「那公子還不是答應了?分明是嫌我廚藝差。」
等秢稠出去,何尋才小心翼翼地問道:「秢稠小娘子適才是想說懷疑是內部人所為嗎?周公子,你別嫌我多管閑事。我掌管治安捕盜,府上丟了貴重物品,我也有責任追回。秢稠小娘子的懷疑有道理,若不是窯內有人作眼線,竊賊如何能知道操公子將《黃甲圖》留在了周窯後堂中?」
秢稠問道:「什麼圖卷?」周時臣道:「就是操公子帶來的那幅《黃甲圖》。」
周時臣道:「也許不是最好的,但至少是最好的之一。」
何尋似對她頗為畏懼,忙拿起筷子道:「那是當然,當然。」
周時臣道:「不是說要在景德鎮傳教嗎?」
崔無忌年近中年,已微微發福。他看上去不大高興,且有濃重的風塵倦色,聽到弟子稟報后,仍然勉強起身,迎上來招呼道:「何巡捕、周公子,什麼風把二位一起吹來崔窯?」
周時臣道:「田老先生是哪裡人氏?可有親眷在世?」
二人又議論一番,一時也理不出頭緒來。
周時臣料想魏希光必是聽到自己捲入兇殺命案,心中憂慮,遂趕來打聽消息,大約又在院門外看到自己沒事,便轉身走了。心中默默感動,卻又有一絲酸楚。兩情相悅,本是人間最美好之事,然他二人非但不能在一起,連偶爾遇見也得裝出生疏的樣子,以免旁人閑話。對於有情男女,世上最痛苦之事,莫過於此。
周時臣問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又有詩云:
何尋道:「那麼兇手一定是景德鎮鎮民了。」
何尋忙問道:「崔無忌人在哪裡?」
周時臣攬過秢稠的纖腰,將她摟到邊上坐下,笑道:「這就是我們秢稠最寶貴的地方,永遠能看到別人身上的閃亮之處。」
魏希光等珠妹走遠,這才問道:「你從南門頭王五家回來,還沒有回家嗎?」周時臣道:「沒有。」
周時臣道:「如果不是樊高,他為何沒有再回廣東老家?不過我想不明白的是,樊高是獨身悄悄來到景德鎮,只有崔氏一方知道,連與樊高交好的黃先生都不知道這件事。那一次,見過他的人也只有醫館的梁大夫,為何會有人突然對他下毒手?」
然弊端亦隨之而來。官窯所付償銀偏低,往往不夠燒造成本。「官搭民燒」之器通常「細膩脆薄,最為難成」,且承差民窯「必陶成皆青品,有苦窳不青器」,否則由民窯賠償。
周時臣便大致說了究竟。操驥道:「一定就是了。青花《騎驢圖》那等寫意筆法,當今世上再無第二人繪得出。卻不知老先生如何來了浮梁?」
不僅如此,派燒瓷器成器后,還要經過御窯廠的反覆挑選。若民窯無法燒造或挑選者認為不合格,御窯廠就將它自己燒制的瓷器高價賣給民窯,讓民窯用這些買來的高價瓷器充作成品,再上交給御器廠,即所謂「官匠因循,管廠之官,乃以散之民窯,歷歲相仍。民窯賠贓,習以為常」。
梁葛道:「這個,田水月從來沒提過。周公子想知道的話,可以去問借住在那邊瓷庄的叔嫂倆。田水月是跟那兩個人一起來的,葯錢也是那位大嫂原姑代他付訖。不過老夫說句實話,就算田水月昨晚不被人殺死,他人也快要入土了。七十來歲的人了,看情形,生活也過得不好,油盡燈枯,又是病痛纏身,死了反而是解脫。」
崔無忌雙手一攤,道:「這可奇怪了,我從未聽先父提起過。後來先父做喪下葬,也未曾見過樊公來靈前祭祀。」
仵作道:「這個很難分辨。但從屍身發僵程度來看,就算有先有后,時辰也大致差不多,不會超過一刻工夫。而且兩名死者中刀部位完全相同,傷口、刃深及手法也是一模一樣。可以斷定,是同一名兇手所為。」
吳氏正是紫砂聖祖供春的舊主。周時臣聽到「吳正志」的名字,不由得想起尚在自己手中的那隻樹癭壺來。
何尋凝思許久,才問道:「周公子怎麼看?那骷髏會是樊高本人嗎?」
惠印道:「多日不見,周公子可還好?」周時臣道:「託大師福,還好。」
走出幾步,何尋忽然自笑了起來,道:「昨日是江若蘭命案,周公子被我當場撞見身穿帶血衣衫站在綢緞鋪前。今日又是王五、田水月命案,周公子更是被菜農控告殺人。周公子,你算是跟我們巡檢司杠上了。」
利瑪竇在肇慶傳教時,曾出版了第一份中文世界地圖。有商人時常來往于江西、廣東之間,知道周時臣外祖父吳岫是有名的輿地誌收藏大家,特意送了這份地圖給他。周時臣驚嘆之下,打聽地圖來歷,由是知道了利瑪竇的名字。
操驥亦是憂心忡忡,道:「瓷器佔據了出口貿易的大宗,聽說西洋人千方百計地想要得到我國瓷器的製作秘技。利瑪竇會不會是西洋人派來的間諜?」
周時臣道:「黃先生人不在景德鎮,況且他為人精明,找他也問不出什麼。雖然吳窯未必捲入其中,但果真徽幫所為的話,吳窯總該聽到了一點風聲。」
梁葛道:「這個老夫倒是記得很清楚,就是都幫窯主崔國懋過世的那一年春天。樊高來到景德鎮,並不是特意來買瓷器,而是崔國懋病重后寫信給他,說想臨死前見老朋友一面,有重要事情商議。樊高為此專門趕來。可惜運氣不好,沒見到活人。他人到的時候,崔國懋已經死了。樊高因而很難過,長吁短嘆,一句話也不說,我從來沒見到他那樣過。後來他連招呼都沒打就走了,以後再也沒有來過。」頓了頓,又問道:「咦,奇怪了,周公子一大早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又問東問西,到底出了什麼事?」
周時臣道:「操公子那邊,我自會去解釋。你先出去,我還有事要跟何巡捕談。」
因具謙謙君子之風,吳為與士人名流交往較多。嘉興名士李日華得其流霞盞,贈詩云:「為覓丹砂到市廛,松聲雲影自壺天。憑君點出流霞盞,去泛蘭亭九曲泉。」另一名士樊玉衡亦寄他一首詩:「宣窯薄甚永窯厚,天下馳名昊十九。更有小詩清動人,匡廬山下重回首。」可見壺公的名聲。
他一直目送吳為、李日華背影消失不見,這才轉身,一路北行回來周窯。正要進門時,又想起了什麼,微一遲疑,即過家門不入,繼續北行,徑直來到西河口的魏氏作坊。
周時臣會意過來后,道:「難道那田水月竟是徐渭徐老先生?」
秢稠應了一聲,自甩手出去。
某一天,發生了意外。當時魚蓮九_九_藏_書、魚量分別抱著金英、許願在碓房中玩,指給孩子看水碓轉動。
崔無忌冷笑道:「鎮上每每出事,頭一個被懷疑的,總是我都幫,可有過一次例外?王五是雜幫幫眾,是周公子手下,他被人殺死在自家院內。周公子親自引官府巡捕登門,還能是什麼好事?」
周時臣奇道:「梁大夫知道?」
可反過來一想,不是兇手,又會是誰呢?誰會那麼密切關注著周窯,又放著書房滿架古玩不拿,只取走了徐渭真跡?偏偏徐渭還是命案受害者之一。
周時臣道:「兇手既身懷兇器,完全可以在不傷害王五的前提下取得『青花見五色』,但他仍然不惜大開殺戒,除了想要滅口之外,還隱有令『青花見五色』從此失傳、以抬高他手中那件瓷器價值之意。」
吳為便拱了拱手,悵然轉身,忽又停步問道:「周公子可知道吳窯目下狀況如何?」這「吳窯」,自是指徽幫吳明官窯了。
周時臣道:「寶積寺惠印大師。」忙上前見禮。
崔無忌道:「沒有。事實上,自先父過世的前一年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樊公。」他也料想何尋與周時臣專程趕來詢問樊高必是不同尋常,忙問道:「可是樊公出了什麼事?」
兩名兵卒上前往周時臣身上摸索了一番,稟報道:「沒有發現兇器。」
秢稠很是委屈,道:「可操公子若是知道……」
周時臣見天已大亮,便徑直來到樊高瓷庄。應聲開門的正是有病的嫂嫂原姑。她見到周時臣獨自到來,很是驚訝,問道:「只有周公子一人嗎?何巡捕和他手下官差們呢?」又指著院角道,「奴家和叔叔遵照囑咐,再也沒有過去踏足一步。」
仵作道:「決計不是。這兩個人都死了近兩個時辰了。」
何尋大為驚訝,忙問道:「崔會首不認識樊高嗎?」
金英、操驥見周時臣面有倦色,又聽說他一天一夜未曾休息過,便欲告辭,好讓他休息一會兒。
珠妹轉頭見到周時臣進來,忙揚聲叫道:「魏姊姊,周公子來啦!」不見人應,便道:「周公子,你自己進去吧。魏姊姊也是剛從外面進來不久,大約正歇口氣,沒聽見我叫喚。」
周時臣只得起身來洗手,一邊問道:「誰得罪你了?是我嗎?抱歉,是我不好,我昨晚沒有回家,讓你擔心……」
秢稠想了想,道:「許衡能從一個瓷工變身為名廚,一定吃了很多苦。他很了不起,我要好好跟他學習廚藝。」
周時臣道:「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瞧,你做的鹹水粑,我一口氣可以吃完一塊。」
周時臣心念一動,問道:「田老先生也懂畫坯?」
周時臣道:「哈,我倒是忘記它了。這幾件案子,多多少少我都沾點邊,理該效勞。」
周時臣道了聲謝,自行進堂,正好遇到魏希光自內堂出來。她嬌羞中頗見慍色,道:「你沒事不回家好好待著,又來這裏做什麼?」周時臣道:「我來看看。」
何尋徑直道:「我意外從西洋傳教士利瑪竇那裡得了一些關於樊高的線索,立即便趕來了。」
李新喜道:「我就是那之後才經常聽到樊高的名字。崔國懋過世后沒幾日,樊高來過吳窯,還留下了一封信。」
何尋本打算直接詢問廣東商人樊高之事,驀然心念一動,便臨時改口問道:「崔會首才剛剛回到景德鎮嗎,可有聽說王五一事?」
水輪帶動碓頭,聲音又大又響,還間或有水花揚灑。兩個孩子看得目不轉睛,拍手笑個不停。
忽然有人來找許衡辦事,魚量因丈夫不在,又聽不到對方在外面喊叫什麼,便臨時放下孩子出去應付。不想許願身上的飄帶被風一帶,纏到了水碓葉輪上。水碓為昌江流動水力帶動,力道極大,連衣帶人將小許願轉到空中,又自高處落在石臼之中。可憐小許願尚在襁褓之中,竟被碓頭舂得粉身碎骨。魚蓮雖人在碓房中,卻因手中抱著金英,竟來不及相救。
那麼田水月會不會就是畫出「青花見五色」的神秘高人呢?果真如此的話,可謂十分可悲了,他無意中創造了一件青花精品,而又因意外被殺,導致「青花見五色」極可能變成曠古絕倫。手工匠人,最嘆惋的莫過於此。
秢稠道:「周窯雖然人進人出,但後堂平日只有我們幾個,誰會進來拿一幅舊畫?」
重重水碓夾江開,未雨殷傳數里雷。
周時臣笑道:「我也不知道惠印大師是梁大夫的師傅。」
周時臣道:「有,徽州會館許多人看見了我,都可以作證。我是今早離開的會館,會館的門子、半路遇到的打更師傅,也都可以作證。另外,我還在瓷器街一帶遇到了何巡捕的手下。」
周時臣道:「是。我見到院子中二人遇害后,心想王五這等忠厚之人不會與人結怨,莫名遭受無妄之災,多半是因為燒出了『青花見五色』,於是自行進屋尋找,果然沒有找到那件青花。」
年二道:「我阿嫂那麼說,不過是聽田老漢口音像是紹興一帶人氏。阿嫂倒也問過他家鄉在哪裡,他絕口不提,是個大大的怪人。」
梁葛道:「是我那侄子梁郁自作的主張。原姑的病很重,不是一時半刻能治好的,需要定期施針,得在鎮上住上好幾個月。一般病患都是選住在醫館客房,雖然簡陋些,可就醫方便,價格又比客棧便宜得多。但年二叔嫂似是很有錢,不想住在客房大通間。嫂嫂說住客棧,小叔子不同意。他二人在外面悄悄商議,正好被我侄子聽見,便做主將隔壁瓷庄租給了他們。等到年二叔嫂搬進去后,老夫才知道經過,也不好立即趕人出來,乾脆就算了。還想著等樊高再來景德鎮,將租金還給本尊便是了。」
周時臣道:「這件事,鎮上沒什麼人知道,我也是偶然聽金英說的,他奶娘魚蓮算是當事人,當時親眼看到許願被捲入水車,人都嚇傻了。」
周時臣道:「令尊崔公過世后,樊高也沒到靈前祭拜嗎?」
周時臣道:「這是當然。」
周時臣點頭道:「所以兇手一定不是工匠。只要是從事瓷業的人,任誰聽到『青花見五色』五個字,都會怦然心動,絕不至於一句話都不問就殺死瓷器原主。」
何、周二人見崔無忌對當年之事一片茫然,實在問不出什麼有用的線索,便起身辭了出來。
景德鎮既是瓷都,以陶瓷手工業著稱,瓷業習俗已深深影響民眾的日常生活。建築亦具有獨特的地域特色,大多跟瓷業有關,號稱「陶舍重重」。周窯便是典型集生產、家居於一體的建築,在構造、砌築等方面有許多獨特和巧妙之處。其外表跟魏氏作坊一樣,也是普通的家居庭院,但卻分為內中外三進獨立的院子——
周時臣忙告道:「壺公來晚了,王五昨夜遇害,『青花見五色』也被人竊走。」大致說了經過。
李新喜道:「沒有。難得見到周公子與何巡捕同時出現,二位有話不妨直說。」
何尋道:「但田水月不是住在景德醫館中嗎?他是自己半夜溜出來的,醫館的人都不知道。兇手不進醫館,怎麼可能知道田水月出門來了將軍槐下?」
周時臣愕然問道:「那是因為什麼?」
明初在景德鎮設立御窯廠,專門燒造官窯器供宮廷使用。景德鎮官窯一直擁有最好的資源,不但獨佔優質的瓷土和青料——凡上乘陶土,多被列「官土」,如景德鎮東鄉出產的「麻倉土」,質地細膩,成為御窯廠的專用瓷土,禁止民窯採用。進口青料蘇泥勃青、回青等,均被朝廷壟斷——佔用最熟練的制瓷工匠,還以禁止民間燒制主流瓷器如青花等來限制、阻礙民窯的發展。由於故步自封,兼之官窯工匠沒有生產積極性,到明代中後期,景德鎮官窯已完全喪失資源優勢,開始走向衰落,在技術上更遠遠不及有實力的民窯。
周時臣道:「許衡已經來了?我還以為黃先生開玩笑呢。」忙解釋道:「不是我請的許衡,是我答應了替黃先生辦事,他答應送我鹹水粑,還主動要將老許送給我用幾天。」
金英聽說有西洋傳教士來到浮梁,登時氣憤不已,道:「景德鎮民眾的確需要教化,可什麼時候輪到西洋人來教!江西布政使是不是腦子壞了,不推儒學,推什麼天主教!」
何尋苦笑道:「那樣一來,嫌犯可就太多太多了。周公子以瓷器揚名,這鎮子上有九成人從事瓷業,好幾萬人都可以大搖大擺地以各種名目走進周窯,絲毫不會引起懷疑。甚至不相干者也可以隨意走進來,說是來觀摩大名鼎鼎的周窯。」
周時臣忙道:「目下還不能確定。只是景德醫館梁大夫曾遇到過樊高,聽他提及是接信后專程來探訪令尊的,只是很可惜,未能見到令尊最後一面。」
周時臣便走過去,卻見案上攤著一張黑白水墨畫——肥闊的荷葉正在凋零,一隻螃蟹緩緩爬行,圖中留有大片空白表現秋水。形狀雖然誇張,筆墨縱橫,貌似狂放不羈,卻饒有筆情墨趣。
崔窯位於東面京山腳下,距離都昌會館不遠。實際上是都昌人崔國懋最先在這一帶建窯燒瓷,成就大名。都幫崛起后,興建會館,特意選擇了離崔窯不遠的地方,且歷代會首均由崔氏擔任。都昌窯主也大多聚集在這一帶,自成一區,號稱「江南雄鎮坊」。當地有歌謠雲:「江南雄鎮記陶陽,絕妙花瓷動四方。廿里長街半窯戶,贏他隨路喚都昌。」即指都昌人在景德鎮之多,且集中在「江南雄鎮」一帶。
梁葛是本地人氏,在鎮上行醫多年,雖有些老頑童性格,卻受人敬重。旁人平日均尊稱他「梁大夫」,忽聽到有人喊「阿葛」,似是長輩稱呼小輩一般,頗為有趣。梁葛卻是又驚又喜,忙回身迎上去道:「師傅,您老人家怎麼來了?」
到王五院中時,仵作已驗完王五屍首,正在勘檢桂花樹下的田水月。
周時臣道:「正是。」說了大致緣由。
崔無忌心中雖然惱怒,卻也不敢當面得罪巡檢司,不然後患無窮,遂勉強笑道:「人命關天,何巡捕還是少開這種玩笑的好。」
何尋道:「依周公子所見,這件骷髏案要如何查起?我現在可完全是一頭霧水,頭還比往日大了三倍。」
何尋道:「目下鎮子上發生了這麼多事,哪敢讓他們留下?陳通判將幾起兇案如實告訴了吳正志吳推官,他亦贊同先去浮梁安頓。」
金英還欲再說,操驥忙道:「周兄累了,讓他早些歇息吧。」拱手辭去,又特意留下了那幅《黃甲圖》。
周時臣道:「怎麼還叫窯主?」
周時臣道:「我不能確定。這附近的人都知道瓷庄是外地商人的,平日沒有人住,所以丁記的丁旺青才刻意將江若蘭人頭扔進了瓷莊院子。有人刻意選擇瓷庄作為埋頭之處,也是正常。未必就是樊高本人遇害,首級被割下埋在那裡。」
周時臣見其眼中充滿血絲,果然是一夜未曾睡好的模樣。他自己背井離鄉,獨自在景德鎮謀生,日夜與工匠為伍,這些人等於他的家人一般,心中也頗為感動,道:「你先去休息,瓷器回頭再清點不遲。」
梁葛忙接過老僧手中的大布袋,連連賠罪,又道:「有勞師傅了。」忽想到周時臣還在旁邊,忙介紹道:「周公子,這位是教我學醫的師傅……」
頓了頓,又道:「再回頭看另一種情況,假設兇手已然離開景德鎮,又有誰會如此關注周窯,甚至留意到操驥手中的圖軸呢?」
周時臣道:「不錯,這解釋不通。那麼最可能是兇手殺人離開王五院子時,正好被田水月看見。他一時好奇跟了過來,到將軍槐附近時被兇手發現,遂殺其滅口。」
周時臣道:「甚好。」
崔無忌又道:「周公子,你雖然年輕,到底也是瓷業宗師級的人物,應該比誰都清楚這一點吧。你不去徽州會館尋黃雲霄,怎麼反倒跑到我崔窯興師問罪來了?」
周時臣愕然問道:「那麼二位如何知道田老先生既不是都昌人,又不是徽州人?」
周時臣忙道:「不是,是我有急事趕著與何巡捕出門。」生怕惹得許衡不快,揚聲叫道:「周祥,把書房飯菜給我留著,不要倒了,我晚上回來再吃。」
水碓是以水的流勢或落差的衝擊作為動力,帶動機械來粉碎原材料的一種裝置。主要裝置是一個裝有若干板葉的巨大立式水輪。水輪轉軸上裝有撥板,用以撥動碓桿。碓桿則與碓頭相連。每當流水衝擊水輪轉動時,撥板以碓桿帶動碓頭,令其不斷上下捶打底下石臼中的瓷石。為了保護所碓之物不受日晒雨淋,又在水碓旁建有碓房。
周時臣道:「我們都知道王家娘子不可能是畫出『青花見五色』的人,這人極可能是田水月。他既然能畫出第一件,應該還能畫出第二件。就算內中有偶然因素,但多次嘗試后也不難做到。或許兇手從王五口中問出了『青花見五色』是田水月所畫,想讓他自己奪得的那件瓷器成為世上唯一一件『青花見五色』珍品,所以特意尋來殺了原版畫料的繪者。」
周時臣忙匆匆吃了幾口酒菜,跟隨何尋出來,正好遇到掌廚許衡。他一眼瞟見桌上酒菜只吃了小半,狐疑問道:「怎麼,我做的菜肴不合周公子口味?」
秢稠道:「這是鄉人糍粑做得好,我只不過上籠蒸了一下。」又問道:「許衡當真是景德鎮最好的廚子嗎?」
何尋正色道:「我自然不相信周公子殺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昨夜周公子才從江若蘭命案脫身,為何今日一早又捲入雙屍命案?」
回來周窯,徒弟吳祥瑞見周時臣回來,忙迎上來叫道:「窯主!」
忽有兵卒進來稟報道:「在南門頭南邊半里地的將軍槐下發現了血跡。」
周時臣道:「那麼兇手為何又要殺了化名田水月的徐渭?」
何尋道:「我也認為兇手殺人奪貨,不是為了別的,只是貪圖錢財而已。殺死王五、徐渭,他手中的花瓶成為世上獨一無二的『青花見五色』,自然可以賣個大價錢。」
何尋道:「有證人親眼看到你從王五家中出來,說你好像在找什麼東西。是這樣嗎?」周時臣道:「是。」
正好李日華又轉身出來,聽說吳為要去吳明官吳窯,忙道:「我受九江府同僚委託,帶了一封家信給吳明官娘子,也要走一趟吳窯,正好與壺公一道前往。」又道:「周兄,我還要在浮梁滯留一段時日,你我回頭再聊。」
周時臣暗道:「這原姑雖然年紀大了,卻仍然美貌可人。大概丈夫不放心她,特意交代了兄弟看得緊些。」心想年二雖然反應大了些,畢竟還算是人之常情,也不以為意,忙解釋道:「我是為隔壁醫館病患田水月田老先生來的。」
老僕周祥忽引著一名兵卒進來。那兵卒恭恭敬敬行了一禮,報道:「何巡捕命小的監視都幫動靜,都幫會首崔無忌已經回來了。」
周時臣忙問道:「九江推官李日華人呢?他不是來辦私事的嗎?」
何尋道:「去吳窯做什麼,是為了王五凶殺案嗎?徽幫有嫌疑,也該找會首黃雲霄才對。」
周時臣亦訝然道:「娘子來這裏做什麼?」言外之意,這裡是工坊,並不是售賣首飾、綢緞的商鋪。
秢稠道:「公子,你還沒吃午飯,我請許公給你做了飯菜。」將酒菜擺好,又道:「何巡捕,這是你的碗筷。你也別嫌棄我們平民百姓家飯食簡陋,隨便吃點。」
畫坯上釉蘸兼吹,一體勻圓糝絮宜。
吳為搖頭道:「多謝周公子盛情,老道還有事,就不去打擾了。」頓了頓,又道:「不瞞周公子,老道並不是專程陪李相公等人來鎮上,而是聽說南門頭王五燒出了一件『青花見五色』,想https://read.99csw.com去觀賞觀賞。」
梁葛咋舌道:「院子里挖出了人頭,那對叔嫂居然還敢住在裏面?嘖嘖,當真是不信邪的人。厲害,厲害。佩服,佩服。」
魚量聽到姊姊驚呼,奔進來看到眼前慘劇,當場昏死過去。許衡辦事回來后,聽說兒子出了意外,嚎嚎大哭,隨即痛罵責打妻子不止。
魏希光聞聲便道:「我得出去迎客,周郎你也走吧,沒事不要再來了。有人起了疑心,還問我是不是和你一道去寶積寺上過香,說是有人見到過。」
雖然利瑪竇已有一定的影響力,然彼時中國內地極少能見到外國人,天主教亦是新鮮事物,幾乎無人聽過。令人意外的是,周時臣居然知道利瑪竇的名字,上前握住其雙手,誠懇地道:「久仰『西儒』大名。今日一見,足慰平生。」
何尋道:「陳通判下了嚴令,務必偵破王五、田水月命案。他若是知道那老者田水月便是徐渭,還不知道要如何憂懼呢。」
周時臣搖頭道:「不,一定是外人所為。我不是有意偏袒周窯中人。何巡捕請看,這間書房書架上擺滿古玩之器,一些是真品,一些是我親自仿作的贗品。我不是說大話,我周時臣仿製的古玩,旁人明明知道是假,也願意出大價錢買下。雖不敢與徐渭真跡比肩,但就價值而論,並不遜色多少。賊人偷溜進來,不取這些古玩,只取一捲圖畫,這是為什麼?」
她所稱「陶壺」,便是世上第一隻樹癭壺,價值連城。周時臣歸還原主不成,因其價值重大,又是他人之物,便特意收藏在了卧室箱子中。聽到侍女提及,這才想起來竟忘了查看樹癭壺安危,忙讚許道:「你考慮得很周到。」
原姑登時一驚,問道:「田老先生怎麼了?」
周時臣道:「那他如何會死在這裏?」
崔無忌道:「聽說王五燒出了『青花見五色』,可是比吳明官吳窯稱雄的『青花見三色』還多了兩色,沒有人比徽幫嫌疑更大了。」
周時臣道:「今早你出門去過南城嗎?」吳祥瑞道:「沒有啊。怎麼了?」
周時臣道:「既然田老先生住在醫館,昨晚如何會來了王五家裡?」
何尋道:「不難想到,都跟徐渭有關。田水月……也就是徐渭本人被殺就不提了,王五因『青花見五色』被殺,那上面的《騎驢圖》是徐渭所繪。而今貴窯書房丟失一幅名畫,又是徐渭真跡。不過有一點我不明白,王五燒出『青花見五色』,瞬間傳遍全城,連隱居南山的壺公都被驚動了。景德鎮一向藏龍卧虎,也許有人認出青花圖畫是徐渭手筆,倒也不足為奇。操家藏有《黃甲圖》一事,並沒有多少人知道。竊賊又如何知道操公子今日將此圖攜來了周窯呢?」
梁葛師傅是名六旬僧人,灰色僧袍,白眉白須,看上去極為慈藹。那老僧道:「這些日子在山上采了不少草藥,都曬好了,心想你用得上,正好今日寺里有人來鎮上,貧僧便搭船給你送來。」
吳為道:「可惜了。」似乎還想多問點什麼,最終道:「老道還是自己去吳窯看看吧。」
忽聽到外面有女子聲音叫道:「魏希光魏娘子是住這裏嗎?」
梁葛點頭道:「老夫知道,周公子不是兇手。」
周時臣道:「仍然處在停滯狀態。」
奇怪的是樊高,他雖然未能如願見到崔國懋最後一面,但其人既已到了鎮上,卻不到老友靈前祭奠,實在有些說不通了。或許他在門外看到崔窯喪燈高掛,心中傷痛,一時不忍進去,加上之前遭遇湖盜,失去所有財物、僕從,想先回瓷庄休息,緩上一緩,平復心情,結果意外遭了毒手。
百姓教化是地方行政長官職責,該歸到浮梁知縣名下。因景德鎮地處浮梁縣城下游,利瑪竇一行逆水而上,先到景德鎮,預備先拜訪駐鎮通判陳奇可后,再派人往浮梁縣城知會知縣楊延槐。不想過鎮外渡口時,正好遠遠見到吳為立於山坡之上。利瑪竇見其人白髮白須,一身道袍,衣帶飄飄,仙風道骨,驚為天人。李日華認出吳為,因與其熟識,便乾脆引眾人下船,過去與他廝見。吳為遂引眾人入壺公窯就座。雖是山居寒舍,卻擺滿瓷器書畫,利瑪竇一見之下,便嘆為觀止。眾人一時捨不得離開,竟在吳為家中滯留了一夜,今日一早方才由他引路,尋來巡司署。
周時臣聽到自己被錯認成殺人兇手,不由得苦笑。他料想自己難脫嫌疑,但既已被鄉農認出面目,若是就此離去,嫌疑更大,只得留在院子中,等官差到來。
秢稠又道:「我問過周公,他說沒有見到陌生人。外堂的人我也問過,沒見到什麼可疑人進來。這幾日窯里人少,若是真有陌生人進來,一定會有人留意到,所以我懷疑……」
何尋道:「周公子認為兇手還在鎮上嗎?他既已取到『青花見五色』,如何還會冒險滯留在這裏?」
何尋道:「不是今日早上嗎?」
周時臣道:「那利瑪竇自稱西儒,倒真有幾分儒士風度。不過其人精明勢利,很有些為了傳教不擇手段的意味。」
崔無忌笑道:「這何巡捕可就是明知故問了。」
何尋仔細一看,果然如此,這才信服周時臣的推測,忖道:「這麼說,竊賊應該早就盯上了那幅《黃甲圖》,他是跟著操公子來的?」
惠印笑道:「周公子曾多次到寶積寺布施,貧僧當然認得。」
卻見畫上有詩題道:「兀然有物氣豪粗,莫問年來珠有無。養就孤標人不識,時來黃甲獨傳臚。」詩意幽默。下署款「天池」,鈐「徐渭私印」印。
出來作坊時,卻見原姑的小叔子年二正在大門邊徘徊,模樣頗為局促。年二見到周時臣,先是一愣,隨即又生出滿臉警覺來,問道:「周公子在這裏做什麼?怎麼到哪裡都能遇到你?」
周時臣道:「沒有。」
周時臣道:「可要我陪您老人家前往?」
周時臣道:「這《螃蟹圖》是從哪裡得來的?」
周時臣道:「田老先生昨夜被人殺死在王五家中。我聽梁大夫說,他和二位一道來到醫館求醫,又是原姑娘子替田老先生付了葯錢,料想你們必然熟悉,所以想來打聽一下他的來歷。」
周時臣嘆了口氣,道:「許衡的前妻魚量。」
周時臣道:「你先別張揚,出去問問周祥,有沒有見到陌生人進來過。」
周時臣一見之下,忙迎上前招呼,這才看清楚吳為身後還跟著兩名外國人,雖也是一身儒服,卻是黃髮綠眼,極是扎眼,不禁愣住。
梁葛道:「我倒是不知道周公子是個善主。」
何尋道:「也只能如此了。」又道:「還得勞煩周公子跟我回一趟巡檢司,錄一份口供。」
何尋道:「陳通判將他們那些人盡數送去浮梁縣城了。」
老僕周祥道:「徽州會館派人送來了兩擔鹹水粑,秢稠知道公子最愛這口,又聽說公子剛進了門,便親自到廚下張羅了。」
「派燒」形成制度后,演變成對民窯的一種變相盤剝。被選中的民窯多消極對抗,常出現「乘限期緊,並多以歪斜淺淡瓷器塞責,廠官事逼,姑收湊解」,以至「欽限器皿屢至愆期」的情況。發展到後來,有實力的民窯乾脆以各種借口婉言謝絕,知名窯主如都昌崔國懋、徽州吳明官均拒絕過派燒。
周時臣道:「何巡捕提醒得極是,這個某甲一定是進來周窯而不會引人懷疑的人。」
周時臣道:「因為王五一案。何巡捕是負責王五案子的地方治安官員,而我則是雜幫會首,按理也該出面調查王五死因。最關注你我動向的,不是鎮上好事者,甚至不是王五家眷,而是兇手本人或跟其相干之人,他們監視你我最正常不過。」
梁葛道:「是啊。樊高將宅子委託給老夫看管,我會叫侄子定期去打掃。不過樊高已經好多年沒有來過景德鎮。或許是跟老夫一樣,年紀大了,心情蕭索,不願意再往外跑了。」
何尋一時答不上來,半晌才道:「果然疑點極多,且有諸多自相矛盾之處。」
周時臣道:「沒有。既然骷髏案無跡可尋,不如先放一邊,我們這就走一趟吳窯吧。」
原來利瑪竇因聽說景德鎮為江西第一大鎮,富商雲集、人口喧囂、經濟繁榮遠勝省會南昌,便向江西布政使司請求去鎮上傳教。景德鎮自古民風彪悍,自三幫形成,更是爭鬥不斷。江西布政使雖對天主教不怎麼感冒,但既然是以教化民眾為目的,試試也無妨,說不定會有什麼效果,因而點頭同意,並責成饒州府派人陪同利瑪竇前往景德鎮。饒州推官吳正志因與通判陳奇可私交頗好,便主動請纓,陪同傳教士前來。九江府推官李日華則是因為另一位大名士湯顯祖最近向吏部告了長假,不日要返回家鄉臨川,將會路過浮梁,特提前來此,等待與其相會,正好在途中與吳正志一行座船相遇,遂聯袂前來。
四五六七四個月是攣窯淡季,作坊傭工本少,又逢變工節假期,靜悄悄不見一人。進來中院,才看到珠妹在院子中過濾米漿。珠妹即是當年被御窯廠買來祭窯的女子,后被魏希光救下。她惱恨父母竟為五兩銀子將她賣掉,不願意再回家鄉,遂留在魏希光身邊作幫手。
吳為道:「如何?」周時臣道:「就瓷而論,算不上絕器,然那瓶上圖畫,非獨有五色青花,還有大家之風,筆墨疏簡,而意境深邃,絕對是件珍品。說起來,以畫配瓷,很有幾分壺公你的風格呢。」
何尋大為不解,問道:「這話怎麼說?尋常人兩日內接連捲入血光命案,可是覺得晦氣得很呢。」
何尋插口道:「這麼說,崔會首已經知道王五被殺一事了?也知道目下都幫嫌疑最大?」
吳祥瑞應了一聲,小心翼翼地問道:「王五真的被人殺死了嗎?」
珠妹從旁聽到,不無得意地道:「那倒是。魏姊姊身懷絕技,是魏氏唯一傳人。鎮上每有攣窯活計,都是窯主親自前來相請呢。」
第二樁就更難解釋了,兇手既是寧可多殺一人滅口,足見要極力掩藏面容、行跡。而他只要趁天黑多走出二三十步,便可將田水月屍體丟入昌江中。即便天亮有人發現浮屍,屍體已出景德鎮,多半快流到下游的鄱陽了。兇手卻鋌而走險,將屍體重新搬回王五家中,令兩具屍體同處一院,到底是什麼緣故?難道他想造成二人同院被殺的假象?可稍有經驗的仵作即能發現田水月是死後被移屍,而且兇手沒有清理老槐樹下的血跡,無論如何總會有人發現端倪。
進來書房時,操驥、金英正在桌案前竊竊私議著什麼。
何尋笑道:「其實我剛才是開個玩笑,有意試試崔會首。我知道都幫首腦人物均回了都昌,跟王五被殺沒什麼關係。」
原來年二、原姑是在來景德鎮就醫途中遇到的田水月。當時他疾病發作,倒在路邊奄奄一息。原姑看不過眼,便好心救了他,攜著他來到景德醫館。田水月身上只有幾文錢,根本就無力支付醫藥費用。原姑見他孤苦無依,十分可憐,一時動了惻隱之心,便乾脆好人做到底,主動替他付了銀子。
崔無忌滿臉愕然,愣了半晌,才道:「有這回事嗎?我怎麼從來沒聽過?」
何尋道:「周公子,不用我說,你也知道怎麼回事了吧?整條街都在傳你殺了王五。」周時臣道:「我知道。」
周時臣問道:「利瑪竇那些人呢?」
周時臣問道:「二位兄台在看什麼?」金英道:「老周快來看。」
周時臣頗為不快,道:「我是窯主,這裡是攣窯作坊,我來這裡有什麼奇怪?倒是你們叔嫂……」沒有繼續說完,搖搖頭自去了。
吳為不免扼腕嘆息,深以為恨,又問道:「周公子可有見到那件『青花見五色』?」周時臣道:「見到了。」
秢稠這才道:「公子,我剛才趕回房中,你那件陶壺好好的還在呢,放心吧。」
操驥道:「又或許是往徽州祭奠了胡宗憲胡總督后,順道來了浮梁。可惜,一代大才子,竟在浮梁殞命。」
周時臣道:「他當時還在襁褓之中,連話都不會說,如何能記得當時的事?」
周時臣笑道:「西儒刻印出版了一份《山海輿地全圖》,這可是令人大開眼界之舉。」
周時臣回過神來,忙起身道:「沒有,我只是一時走了神而已。」
徐渭少年時天才超逸,入徐氏私塾讀書,「六歲受《大學》,日誦千余言」,「書一授數百字,不再目,立誦師聽」,十歲仿揚雄《解嘲》作了一篇《釋毀》。時人稱其神童,比之為劉晏、楊修。其人性格豪放,「指掌之間,萬言可就」。二十歲時成為生員,與姚海樵、沈煉、諸大綬等越中名士相交往,號稱「越中十子」。沈煉曾誇獎他說:「關起城門,只有這一個。」
周時臣道:「壺公放心,我一定儘力而為。」
何尋大吃了一驚,問道:「周公子能肯定嗎?」
魏希光也隨口敷衍道:「這麼點小事,隨便叫人帶個口信就行,還勞周公子親自跑一趟嗎?」
周時臣道:「當然,有機會一定要去。」又問起吳為等人如何會來這裏。
周時臣道:「三件案子?江若蘭命案不是已經結案了嗎?」
都昌崔國懋稱雄瓷業時,御窯廠督陶官由地方官員兼任,崔氏一口拒絕,背後還有幾萬好強鬥狠的都昌人,官窯也沒法子。吳明官非但拒絕過地方督陶官,還當面推過礦稅使太監潘相的派燒,前者倒也罷了,後者一度惱羞成read•99csw•com怒,仗著有萬曆皇帝作靠山,預備報復。然眾多徽商動用各種力量保護吳氏,朝中彈劾潘相的奏章前仆後繼,萬曆皇帝便一概不理——既不理睬朝臣,亦不理睬潘相,事情這才勉強作罷。
入明后,中國尚在君權制下躑躅不前,歐洲卻發生了重大而深刻的社會變革,先後建立了民主國家,封建制度解體,資本主義萌芽。西班牙和葡萄牙作為新興資本主義國家,大肆對外擴張。羅馬教廷亦大力支持,利用開闢的新航路積極從事傳教活動,東方再度被納入傳教範圍。
此是修身正心事,一毫欠闕損光華
周時臣道:「是梁大夫將樊高瓷庄租給年二叔嫂的嗎?」
秢稠好奇道:「之一?另外還有誰?」
何尋嘆道:「骷髏案是樁死案,完全沒有任何線索,我們甚至不能肯定那骷髏就是廣東商人樊高的人頭。」又問道:「周公子素有智計,可還有辦法可想?」
秢稠道:「因為公子嫌我做的飯菜不好吃,還專門從徽州會館請了掌廚來。」
周時臣不過是要為問詢王五一案預先鋪墊、緩和氣氛,並未抱什麼期望,不想竟然令骷髏案出現了希望,忙問道:「都窯崔國懋崔公死後,吳公也有提過樊高?」
周時臣點點頭,道:「不但是個行家,而且事先知道《黃甲圖》在我這裏。可操驥來我這裏,旁人就算看見他手中圖軸,也不知道那就是《黃甲圖》,我自己也是進了書房才聽操驥說起。就連秢稠是我心腹侍女,根本不知道操驥帶來了一幅徐渭真跡。她是周窯中與我最親近的人,她都不知道,旁人又如何能知道?」
蒙蒙天氣長如雨,卧聽前灣水碓聲。
梁葛愕然道:「師傅認得周公子?」
何尋忙道:「周公子一天一夜沒有回過家,不妨先回周窯料理一下。這邊有了進展和消息,我再來周窯尋你。」
到了崔窯大門前,崔氏大弟子崔信明見巡捕何尋與雜幫會首周時臣聯袂到訪,不敢怠慢,忙親自引進堂去。
周時臣道:「會不會是兇手先殺了王五,逃走時遇到田水月,被對方看到面貌,不得已殺了對方滅口,再將屍體搬進王五院子,防止及時被人發現?」
周時臣道:「我知道,但這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的。」頓了頓,又道:「況且也不是空耗歲月,我仍然時時能看到你。」
魏希光道:「可是我不能嫁給你,不僅不能嫁給周郎你,也不能嫁給世上任何男子。我曾當著家父,以亡母的名義立過重誓,周郎在我身上只會空耗歲月。」
自元代以來,羅馬教廷不斷以使節名義向中國派遣傳教士,傳教活動取得了很大進展,信徒多為蒙古人、色目人。然隨著大元王朝灰飛煙滅、蒙古勢力退出中原,天主教亦如退潮一般消散了。
周時臣道:「不一定。操驥出身世家大族,平日不大出門,跟鎮上人沒什麼來往。應該是有人在暗中監視你我的舉動。」
秢稠道:「沒有啊。架子上沒有嗎?」周時臣道:「沒有。」
吳祥瑞又告道:「操公子和金公子剛剛到了,正在後堂書房等著師傅呢。」
剛好何尋折返回來,見周時臣蹲在田水月屍體邊一動不動,很是奇怪,問道:「周公子可是發現了什麼?」
李日華笑道:「周公子,你認為鹹水粑是人間第一美味,旁人未必放在眼裡。」
他尚不及回應,倒是原姑先柔聲替他圓轉道:「周公子不是雜幫會首嗎?田老先生既不是都昌人,又不是徽州人,那麼便算是雜幫人了,既已客死他鄉,周公子有責任料理後面的事。」
何尋道:「竊賊是個行家,他只想要那幅徐渭真跡。」
吳為出身浮梁工匠世家,排行十九,人稱「昊十九」。他自號壺隱道人,工詩善書,書法學元人趙孟頫,造瓷也很精妙。巧于仿造宣、永兩窯器,精細工巧,能得其神,后因同做仿古青花的都幫崔窯常常從中作梗,便只專心做薄胎瓷器。
兵卒道:「他下船后,便直接回了崔窯。」
梁葛道:「不是,是老夫醫館的患者,名叫田水月。」
出來一看,外庭院中站著一名三十來歲的婦人,嫻靜美麗。
周時臣道:「我們之前推測兇手已然離開景德鎮,是因為他到過將軍槐下,那裡距離河邊及碼頭不遠,是典型的逃離路線。但也有可能這人本身就住在鎮子南面,將軍槐只是他回家的必經之路。」
梁葛道:「王五一向起早,不過周公子這樣的貴人這麼早來這種地方,倒是奇怪。」
李新喜搖頭道:「不認得。不過我記得先夫好多次提過他的名字。」
而之前何、周二人思慮一直單純集中在案情及「青花見五色」的珍貴上,未聯想到三幫之爭。又因徽窯窯主吳明官已死,吳窯一蹶不振,周時臣還接受了吳明官妻子李新喜委託調查吳氏之死真相,竟絲毫沒有懷疑到徽幫頭上。
吳祥瑞道:「適才聽金、操二位公子提起,說是剛聽到王五遇害,又有風傳稱師傅是殺人疑兇,所以趕來周窯打聽究竟。」
崔無忌大吃一驚,顫聲道:「那難道是……是樊公的人頭?」
周時臣笑笑道:「所以我覺得很幸運。」
周時臣點點頭,算作招呼,目光又落在兩名外國男子身上。
周時臣道:「當然可以。」引著何尋往內堂書房而來。然進書房后卻沒有找到圖卷,忙叫進侍女秢稠,問道:「那幅圖卷你收起來了嗎?」
何尋道:「那麼可能是周公子想錯了,並不是兇手盜走了《黃甲圖》。」
周時臣道:「關於第一樁,或許兇手是特意來找田水月,正好在將軍槐遇到了他。」
周時臣道:「是誰?」魏希光道:「駐廠巡檢方何。」
何尋聞言,亦覺得有理,忙派兵卒到附近搜尋血跡,路程限定在兩刻功夫之內。他自己則引著仵作到樊高瓷庄去勘驗挖出骷髏的現場。周時臣有意留下來,上前仔細觀察田水月的右手——
何尋道:「那幅《黃甲圖》既是徐渭真跡,想來應該是價值不菲了。」
周時臣搖頭道:「後堂是個四方院子,帶有天井,人站在外面走廊,等於是在亮處。我這裏門窗都是半透的窗紗,有人站在門窗外,一目了然。」
忽聽到院子外有人叫道:「王五,你起來了嗎?碼頭有人說你燒出了一件上好的青花,是不是真的?」卻是趕早挑著擔子到鎮上賣菜的鄉農。
周時臣弄丟了好友的傳家之寶,很是沮喪,道:「本來操兄要拿走那幅《黃甲圖》的,是我懇請他多留一日,想不到竟為賊人所盜。也怪我自己疏忽大意,明知道那幅畫是徐渭真跡,竟沒有妥善保管。」頹然坐下,沉默不語,忽又聞到一陣熟悉的鹹水粑香氣,不由得驚異異常,卻是秢稠端著酒菜走了進來。最吸引眼球的,自然是那盤炒粑了。
吳祥瑞大喜過望,忙改口道:「師傅!」
操驥祖父名操時賢,與金英祖父金達同為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進士,當科狀元即是徐渭至交好友諸大綬。徐渭時常隨手作畫,贈予朋友。某日徐渭與諸大綬等好友品嘗螃蟹時,談論奸相嚴嵩禍害朝政,便索來筆墨,隨手畫下一幅《黃甲圖》。先為諸大綬收藏,後轉送給操時賢,再后流傳給操驥,即為眼前這張水墨藝術品傑作。
周時臣料想必是有了關於案情的線索,忙穿衣出來。
周時臣道:「哎喲,姑奶奶,這盤子是我來景德鎮后燒的第一件瓷器,可別砸壞了。」迫不及待地抓了一塊鹹水粑,大大咬了一口,這才笑著問道:「誰得罪我們秢稠了?告訴我他的名字,我剁他草鞋。」
周時臣忙道:「我家裡新借了一位名廚,包教各位滿意就是。」目送利瑪竇一行進去官署,又轉身招呼道:「吳公,難得你大駕光臨鎮上,這就去寒舍坐上一坐吧。」
吳為道:「不必,周公子請自去忙,老道也只是隨意逛逛。」
何尋道:「崔窯目下由崔國懋之子崔無忌掌管,他以都幫會首身份回家鄉參加葬禮了,大概要過幾日才會回來。」
梁葛聽說徽窯窯主陳仲美妻子江若蘭昨日遇害,連說了三聲「可惜」,這才道:「世上當真有案中案這等事?瓷庄就在醫館隔壁,老夫竟然不知昨夜發生了這麼多事。」
何尋道:「噢?我當真不知道。」
何尋大奇,問道:「為什麼會有人暗中監視我和周公子?」
周時臣本來還一直期待樊高早已返回廣東,聞言不無惋惜地道:「看來是真的了。」
何尋道:「那好,我這就請陳通判簽發公文到廣東佛山,查明樊高下落。」招手叫過一名書吏,吩咐了一番,令他速速回巡檢司向通判陳奇可稟報。又問道:「周公子趕早來到王五家,是因為那件『青花見五色』嗎?」
鄉農見院門大開,便大大方方地走了進來,先看到了周時臣,愣了一愣,才道:「這不是周公子嗎?你在這裏……」
何尋道:「我會派人一一去驗證。在證實周公子的話屬實之前,你不能隨意離開。」
周時臣道:「看……」見珠妹趕進來斟茶,便改口道:「正好昨天剛燒完一窯瓷器,接下來預備歇上十天半月。想趁空檔,請娘子去窯房看看,看有沒有需要修補。」
李瑪諾好奇問道:「鹹水粑是什麼東西?」周時臣道:「人間第一美味。」
何尋已知周時臣昨夜在徽州會館中,忙問道:「人是什麼時候被殺的?」仵作道:「大概後半夜。」
年二道:「原來是這樣。那好,實話告訴公子,我們根本就不認識田老漢。」
周時臣聞言大吃一驚,忙問道:「那麼王五呢?」
何尋道:「還有江若蘭首級連帶出的那件骷髏案啊。」
吳正志拱了拱手,道:「久仰周公子大名,今日一見,果然儀錶風範不同凡響。」
周時臣道:「何巡捕沒有張揚,掘出了人頭,就帶著兵卒走了。」
到巡司署門前,正好遇到景德鎮另一名窯壺公窯窯主吳為引著一群人往官署行來。
舂得泥稠米更鑿,祁船未到鎮船回。
吳為搖了搖頭,長吁短嘆許久,才道:「兇手貪圖瓷器珍貴,取走『青花見五色』也就罷了,又何須殺人,多害一條性命?周公子,你是我雜幫會首,王五亦是雜幫幫眾,希望你能找出真兇,還匠人一個公道。」
金英、操驥尚不知情由,忙問道:「田水月是誰?」
這位田老先生看起來風霜滿面,雙手卻保養得很好,白白凈凈,手指長而纖細,右手食指第一關節外側有明顯的厚繭,這是長期握筆的結果。恰如大夫梁葛所言,他應該是個讀書人。他對制瓷一竅不通,卻出言指點王五妻子畫料,多半是因為他精於畫工,當然看不上王五妻子這等只求在坯上畫上圖形的粗淺功夫,終於忍不住出聲指點。而王五妻子等人毫不將他的話當回事,要麼是他不懂繪畫,要麼他藝術水準太高,王五娘子等人根本就沒有與他對話的可能。以他雙手及手指上磨出的老繭來看,極可能是后一種情況。
二人便趕來鎮東北的吳明官窯,以官府名義指名求見吳明官寡妻李新喜。僕人引進內堂時,正好遇到吳明官之子吳青峰怒氣沖沖地出來,見到周時臣,竟是招呼都不打,揚長去了。
除此之外,吳為還利用自己的詩書特長,在薄胎瓷器上作畫,配以詩書。對著亮光時,可以從背面看到胎面上的詩文圖畫圖案,仿若透雲望月,隔霧觀山,綽約多姿,風韻別緻。
萬曆八年(1580年),羅明堅隨商人去廣州,操一口流利漢語,兼之熟悉中國禮儀,其彬彬有禮的舉止贏得了當地官員的極大好感,獲准居住在專門接待暹羅貢使的驛館中。天主教中國之行終於邁出關鍵的一步。
梁葛道:「十年前吧。有一天老夫出門採藥,正好在門前遇到樊高,很是意外。他的樣子頗為狼狽,說是在鄱陽湖遇到了湖盜,船隻、僕從、財物被盡數劫走,只有他一人跳水逃脫。」
周時臣道:「若只是為錢財,他進來書房偷取《黃甲圖》時,為何不順手取走一兩件古玩?這裏任何一件瓷器,都足可令他逍遙快活好一陣子,且比《黃甲圖》容易脫手多了。」
也就是說,找到「青花見五色」,就能找到兇手。只是景德鎮十萬人口,各色青花加起來至少也有數萬件,要從十三里陶鎮尋覓一件青花,堪比大海里撈繡花針了。
其器既薄又輕,光鑒照人,滋潤透影,製作工藝已達到純乎見釉、不見胎骨的地步,技鳴於世,妙絕人間,世號「壺公窯」。尤其擅制流霞盞、卵幕杯。所謂流霞盞,系盞色呈五彩流霞色澤,或如硃砂。所謂卵幕杯,系指杯壁薄如蛋膜,其形端巧,其色瑩白,妙極人巧,一件重僅半銖。
葡萄牙人佔領澳門后,大量傳教士隨之湧入。起初西方傳教士認為西方文化遠遠高於中國文化,中國天主教徒亦被迫學習葡萄牙語,取葡萄牙名字。後來耶穌會遠東視察員范禮安逐漸了解到中國的悠久文化,主張傳教士應入鄉隨俗,遂安排羅明堅、利瑪竇等傳教士到澳門學習漢語和中國文化。
吳為與周時臣是忘年交,忙道:「是老道失禮。周公子,我來為你一一介紹。」指著人群中的主要人物道:「這位是九江推官李日華李相公。這位是饒州推官吳正志吳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