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五章 塔拉瓦環礁 第七節

第五章 塔拉瓦環礁

第七節

他從死人手裡揀起戰刀,死人僵硬的手牢牢抓住刀柄。於是,他才想起自己的匕首。他從日本兵的胸腔中拔出匕首,切斷了那軍官的手指,然後在自己的褲腿上正反兩面部擦擦,重新裝入靴中。他開始研究那把戰刀。他有收集日本軍刀的癖好,飛鳥時代的刀,德川時代的刀,鎌倉刀和室町刀;還有刀柄上的種種金飾:金馬、金佛、金鳥、金花。他下意識地想找到一朵金的茉莉花,因為那是他自己的州花。他可同許多美國人不一樣,他是一個地方觀念極重的南方人。
他爬出工事,找到了他排里的新兵范·克勞德。克勞德趴在一個沙丘的背後,姿勢暴露,不是艾倫上尉將他拖下來,一會兒,他就會被打中的。老兵同新兵的區別,就是懂得怎樣在火網下前進,後退,隱蔽,怎樣抱著死神跳舞,怎樣完成任務並且活下來。這都是教科書中無法學到的方法,都是只能意會不可言傳的方法,這是人的本能。老兵是戰爭學校的優等生,劣等的都淘汰了,活著就算拿到了學士帽。
「只要我活著,就有希望。」他掄起破槍,狠狠地砸中了那個日本軍官的腦袋。「噗」地一聲,血和腦漿濺了他一身。日本軍官痙攣了一下,癱在地上,屍體像沉重的口袋壓住了艾倫的傷腿。一秒鐘以前,他們倆的位置正好相反。
「說吧,你還有什麼事要托我替你辦。」李拍拍荷蘭血統小夥子的肩膀。
他用刺刀挑開罐頭,裏面的魚很咸。他想喝水,水壺早喝空了。他的K級軍用口糧已經丟了,只好用指頭夾著鹹魚塊塞到嘴裏。肚子一響,他才想起看表:四點半。從早餐到現在,竟然不餓。這是戰場上常有的事。
戰爭的時間表就像嚙合的齒輪一樣,一扣也松不得。決不會有哪個美國納稅人同意因一次小潮就推遲佔領東京的日子。各種船隻、飛機的調動遠及上萬海里和上百地點,一小時也不能差。士兵要養活,將軍要打仗,老百姓要鼓舞,新聞機構要刺|激性消息,日本人已經嗅到了風暴前的腥昧,他們的工事逐分逐秒在加固……特納少將必須在二十日投入戰鬥。
艾倫·李扭過臉去,他鐵石般的心腸也不忍看https://read.99csw•com這種場面,他背對著克勞德說:「快去吧,我還等著參加你們的婚禮呢!」
於是就有了冒險和賭博。十一月二十二日是太陰曆的滿月,吉爾伯特海區將有一次大潮。如果月球的引力提前二天就對塔拉瓦環礁施以影響,來一次「高的捉摸不定潮」,那麼登陸艇就能衝上礁盤,士兵就可以避免涉水,坦克就能及早投入戰鬥。特納海軍少將就把「電流」的命運押在這次小潮上。
艾倫·李當然顧不上這些。他只知道自己出生在南卡羅來納州的一個欣欣向榮的海港,到處盛開著萊莉花。他是一個名叫羅伯特·李的美國最偉大的將軍的後裔。李領導了一場戰爭,起源於黑奴,結果毀掉了整個南方。這個州的風水,傳統和那句「只要我活著,就有希望」的格言,陶冶了他的性情,鑄造了他的理想。他喝酒、打架、在他父親的莊園里騎馬、打獵、追求女人,南卡羅來納州奧倫治堡的那座莊園又大又熱鬧。他需要一種強制別人又被別人強制的事業。走上了軍旅生涯,猶嫌不夠,於是他參加了最富於冒險性的突擊營,要在最近的距離內,享受殺人的快|感。他滿足了,他也會被別人所滿足,這就是人類社會的一種基本法則。
礁盤水淺,大批登陸艇未能繼續搶攤。它們從水道開入礁湖,已經聚集了一大批。尚能使用的兩棲車數量嚴重不足。在白天,霍蘭德·史密斯和里奇蒙·特納將軍不敢用所剩無幾的兩棲車再來一次賭博。
克勞德按上尉的路線接近了地堡,剛到射擊位置,他抖了一下就不動了。上尉大罵糟糕,只見克勞德又仰起臉,臉仍然那麼白,在離他臉僅僅五英寸的地方,一股黑煙裹著火焰,沖向地堡的射口。日軍的機槍手被燒成焦炭,形骸恐怖地靠在牆上。一切問題歸於解決。哈佛大學的化學教授協同美孚石油公司的技|師們,把肥皂粉和汽油經超聲波震蕩混合在一起,新玩藝兒叫做膠狀凝固汽油。
他沒想到裏面還有活人。一個被炸藥震昏又醒來的日軍士兵向他撲來,他一拳將那個矮小的日本人打倒。他來不及更換彈夾,就抽出突擊九_九_藏_書隊員慣用的匕首,從那日軍肋骨下方插|進去,然後順著刀尖往上挑,割斷三根肋骨直刺心臟,血噴了他一身一臉,那日本兵軟軟地癱了。
他還沒來得及抽出匕首,就聽到腦後呼呼風響。地堡狹小,磨轉不開,他向死屍倒下去,心想,這回算完了。
他的長處就是他有一個圓溜淄的小鼻子。他的鼻子如同德雷克的大腦袋、納爾遜的獨眼一樣,是他的靈感所在。一九四二年八月那個難忘的黎明,他乘一艘運輸船「麥克考萊」號指揮陸戰一師在瓜達爾·卡納爾登陸。從此,他的精靈附上了他的軀殼。兩棲登陸,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東西能在複雜、激烈、變化多端、危機四伏富於冒險性等方面吸引他呢?後來,他的足跡踏遍了太平洋諸島的灘頭:火山島的灘頭,岩石島的灘頭,珊瑚島的灘頭。他成了兩棲登陸的化身。美國海軍管他叫做「兩棲戰之皇」。
李用腳踢了踢地上的屍體。一束光線從射口的小縫中透進來,照著散亂的子彈箱、一個腰形的破飯盒、幾聽罐頭、電話機、防毒面具、一個裝滿文件的軍用挎包,還有酒瓶子,但全是空的。
在塔拉瓦,除了等,還是等。在這個倒霉透頂的戰役中,除了等,什麼也幹不成。誰要是等得不耐煩,想試試身手,他算是再甭想摟著老婆上床啦。艾倫·李上尉一邊自己給自己包紮傷口,一邊壓抑自己的怒氣。
日本人叫他「短鼻鱷」。這外號有褒有貶。駐守在太平洋島嶼上的日本軍人實在擔心:某天黎明,這隻不祥的短鼻鱷會從海灘上爬上來,一口咬掉他們的腦袋。
范·克勞德猶豫了一下,沒有動,嘴巴張了張,卻沒說什麼。
李蹲在棧橋岸邊的一個火力點里。為了奪下它,李負了傷。羅克韋爾的噴火器油早用光了,運送膠狀汽油的機械化登陸艇無法搶灘,退回了礁湖中心。羅克韋爾拋掉噴火器,用傳統的方法拿炸藥材住了射口。李沖入地堡,狠狠向裏面打光了所有的子彈。
凱利·特納將軍被尼米茲委以重任,他最了解擔子的份量。尼米茲上將在珍珠港對發起「電流」戰役的海軍將校們說:「如果我聽到一位海軍軍官沒有按預計那樣九九藏書把陸戰隊送上海岸,我決不會饒了他。」現在這話對特納聲猶在耳。他在薩沃島已經犯了一次錯誤,今天決不能再犯。
「電流」成功的關鍵有兩個:其一是突然從貝蒂歐背海的鹹水湖一岸登陸。估計日軍在這邊未能堅固設防,而且也來不及調兵。出於「馬里蘭」號提前二十分鐘結束炮擊,日軍及時增援了背海面湖的一岸,打擊失去突然性。
太陽慢悠悠地沿著黃道爬上赤道的穹頂。中午十二時,預計中的漲潮沒有來。
那把刀劈了下來……突然砍偏了,戳入胸牆中,那日本軍官踩住了空彈殼,腳下一滑,就跌倒在他身邊。上帝!除了上帝,還會有誰能創造這種「奇迹」!
「別那麼婆婆媽媽的,給突擊隊丟臉。快去吧,那個火力點封鎖了衝鋒道路。」
艾倫·李上尉來到范·克勞德身邊,跪下一條腿,俯身扭過他的臉。他那俊秀的臉被燒焦了,醜陋不堪,難以目睹。艾倫還像中世紀的騎士一樣吻了吻那張臉,然後用一張軍用雨披蓋上范·克勞德二十一歲的身軀。他用匕首尖在雞心盒的背面刻下:1943。11。20。塔拉瓦。
特納戴著一副秀氣的眼鏡,但書生氣的眼鏡下隱藏著他暴烈的性格。(美國海軍中又多了一條驃悍的加利福尼亞好漢。)他脾氣有如疾風驟雨,命令象「炒玉米花」。他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為此動輒訓人,從無憐憫。戰土們對他望而生畏,呼之曰「雷霆特納」。
他自以為手中的牌太好:絕對的制空權和制海權,敵島太小、守軍少、毀滅性的炸射、精良的裝備和能征慣戰的「海魔」。也許,潮水並不那麼重要,而且,可能是「高的捉摸不定潮」。
日本軍官瘋狂揮刀劈砍,艾倫邊招架邊躲閃,絲毫也不敢怠慢。日本人刀路往下走,他感到右腿一麻,「壞事了,手中的破槍也掄慢了。日本軍官訃上來,嘴裏吐著血沫,大聲喊著艾倫聽不懂的日本話,將上尉逼到角落裡。汗水迷住了艾倫的眼睛,他喪失了信心。刀又下來了。他右腿不靈,沒能躲開,這回劈中啦,他閉上眼睛,等待著巨大痛苦的一剎那,等待著死亡。
「喂,范·克勞德,別那麼傻獃獃https://read.99csw.com地像只烏龜。你看著,左手數,第二個火力點,小點兒的那個。我找到一具噴火器,還有油。」他把噴火器給克勞德背上,仔細檢查了一下。「你從半截樹樁子那兒繞過去,到那輛被打壞的坦克後面,再滾進邊上有具屍體的那個彈坑。最後衝過那棵椰于樹,然後,瞄準射孔,來它一下子,准能得勳章。去吧,放靈活點兒,祝你運氣好!」
真奇怪,為什麼不把D日定在十一月二十二日呢?那不一切都解決了嗎?
克勞德臉色發白,轉身躍出坑道,突然,艾倫·李一把將他拽回來。
於是,象忽必烈可汗的艦隊在朝鮮海峽遇到一場風;象拿破崙·波拿巴的炮兵在滑鐵盧逢到一場雨,里奇蒙·特納的登陸艇在塔拉瓦趕上一場低潮。
關鍵之二是吉爾伯特群島的「捉摸不定潮。」由於兩棲車只有二百輛,主要的作戰物資、裝備,特別是坦克和兵員,必須用各種登陸艇登陸。登陸艇要求潮水,偏偏塔拉瓦的潮水是「捉摸不定」的小潮。
那把戰刀如果這麼劈下來,就會帶走他二十九歲的生命,把他變成一堆有機質,最後分解,成為分子或原子,復歸到地球的萬物中。那萬物之中,已經容納了三百億生命最後的塵埃。
他的全部理智和意志讓他不認輸,突擊隊嚴格的訓練使他死裡求生。他在死屍上就地一滾,居然躲過了致命的一刀。他摸起槍,剛剛來得及隔開第二刀。對方刀勢很猛,震得他虎口發麻。
吉爾伯特海區,偏離太平洋各條航線,很少有人問津,海圖資料和潮汐資料殘缺不全。美國潛艇「舡魚」號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來調查潮汐,結果發現極無規律,即使用回歸分析法也無濟於事。它一天漲落數次,每天都不一樣。有時停潮三小時,該退不退;有時幾乎不漲,讓船干著急。
克勞德感動得流出了眼淚,終於掏出一個精緻的雞心盒,盒蓋上嵌著一個栗發姑娘的照片,上尉在船上見過它。
美國海軍氣象部門進行了大量計算,塔拉瓦夜潮在清晨五時,天黑看不清灘頭,登陸嫌早;日潮在下午五時,登陸過遲,來不及卸載並建立灘頭防區,也不合適。其餘時間都是小溯,漲落沒有規律性。小潮有九_九_藏_書兩種:高的捉摸不定期——即該退不退的潮;低的捉摸不定潮——該漲不漲的潮。
艾倫·李是一位體育愛好者,拳擊、摔交、橄欖球都玩得不錯。他深知日軍軍官的刀法,在瓜達爾·卡納爾叢林戰中,有一次他輕敵失手,臂上被削掉好大一塊肉,以致於後來到了紐西蘭,大白天他從來不好意思在姑娘面前赤身裸體。一位名叫蒂爾頓的奧克蘭酒吧女招待,曾在昏暗的落地燈下撫摸著他的傷疤:「艾倫,關於它,一定有個好聽的故事。」
這次低潮幾乎改變了歷史。
偏偏在D日,潮水是「低的捉摸不定潮」。
「上尉,」克勞德說:「我的未婚妻叫愛妮·勃蘭特。照片背後是她的地址,阿納姆市的奧斯透貝克鎮。開仗以後,我一直沒見過她。如果我死了,把這盒子還給她,告訴她,范·克勞德祝她幸福。每年今天給我放一支白色的鬱金香花,我就愛這種顏色。」
他要去找自己的弟兄,地堡的事不過是戰爭中的小插曲。戰爭的驚心動魄之處,在於生與死的不斷交織。
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抽支煙。
如果潮水漲上來,大事化小,正如尼米茲歡送出征將士們那時候開的玩笑一樣:「先生們,當然,可能你們只會聽到一兩隻松鼠在栗樹上打鬧。」
五十九歲的特納少將看上去只有四十歲,削瘦精幹,象杜邦公司里一個夾著設計圖的工程師。里奇蒙·特納比斯普魯恩斯將軍還大一歲,他的萍蹤兒乎浪跡海軍的所有部門:潛艇、驅逐艦、戰列艦。他當過船塢總監,干過金的副參謀長,似乎一直沒有找到發揮他長處的崗位。
恰恰他的對手是柴崎,柴崎硬得像頑石。
「雷霆特納」需要一次潮水。他吃不準十一月二十日到底有沒有。特納的特點並不在於罵人和訓人,他是一部複雜迅速的計算機,精確計算,運籌帷幄;靈活反應,行動果決。他完全了解潮汐的變化莫測。迄今為止,甚至一百年以後,也沒有人敢拿吉爾伯特群島的潮水打賭。影響它的因素太多:月球的引力、地球的自轉、西風、火山活動、離任何大陸過遠、東西太平洋斷裂帶的運動、颱風……每個因子都不可靠,結果更不可靠。特納在拿「電流」同潮水賭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