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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大洋兩岸 第一節

第六章 大洋兩岸

第一節

他們來到杉本的家。杉本家在柳田,離三本柳村四公里,沿著與奧羽鐵路平行的公路往南走一小時就到了。他倆一路上談了很多。杉本人雖粗,卻很機敏,不失為一個男于漢。他講了南洋戰場上那些慘烈的海空戰爭,講了美國人和他們發明的各種新武器,這方面美奈子一竅不道,只是默默聽著。杉本講起了死去的戰友,他們死的時候,有的表情嚴肅,象赴一次盛會;有的極度痛苦,死亡成了解脫,有的面帶微笑,把生死置之度外;還有的覺得生活剛剛開頭,對人世不勝眷戀。只有一點是共同的,他們並不追求為什麼而死,僅僅象烏兒一樣收斂起雙翅,等待著死亡。
水手們不知道應怎樣對待美奈子這個女人。她的裝束是平凡的,然而氣度高雅,使人敬而遠之,只有船長跟她搭幾句。她也樂得清靜,海上生涯本來就夠受的了,再加上粗野的水手……
「走吧。」杉本扶著美奈子的肩膀。美奈子傷感地呆立住不動。「到我家去吧,我父親還健在。」
「在此地遇上美奈子小姐實在難得。你到哪裡去呢?」
他對金田美奈子說:「如果我能在這場戰爭中活下來,你肯嫁給我嗎?」
美奈子站在土崎的棧橋上,海風抖動著她的和服,她滿懷著一股酸楚的鄉土之情。整個秋田市都橫展在她面前。秋田是一個歷史古郡,可以遠溯到結繩記事時代的大湯環狀列石和古人的貝塚。秋田飽經歷史上的戰亂,元慶和天慶時期的囚徒叛亂,天長時期的大地震,延寶和享保時期的大火災,漸漸使它衰朽了,被人遺忘了。太平洋沿岸的關東關西一帶在近世的崛起,使日本海沿岸的北方城鄉成了棄兒。只有秋田自己的兒女沒有忘記它,十六年前,金田美奈于正是乘一艘同「岡山丸」差不多大的船前往東京,開始她新的生活的。
「啊——」美奈子拖長了聲調。平心而論,她不大喜歡杉本這種只有匹夫之男的軍人,她喜歡文雅的政治家和企業家。然而在變成了異鄉的故土,遇到一個鄰人,也算是遇到了一個騎士。美奈子鞠了一躬:「請先生多關照。」
美奈子走過寒風中發抖的街區,大部分店鋪關了門,開門的貨架上也是空空如也。只剩當鋪還有生意。南方新宿的御苑裡,樹林脫|光了葉子,枝頭掛著雪,一群寒鴉從林梢驚起,向海洋方向飛去,不久又旋迴來,飛到皇居東徹苑和北之丸公園一帶的地方,聒雜訊令人心煩。
翻過莽莽群山,白骨堆積在荒野中,
她一個女人怎麼會知道這麼多東西?都是將佐、政客和經理們的事。她本來只應該注意和服和腰帶的款式和花色,布袋神屬下的壽司和湯,最多講講友禪上的圖畫和宗達的名畫。她只要絞好臉,會按摩,講究花道和茶道,把琴彈好,把男人伺候好。她記住了她不該記的事。
唱著咱著,杉本的眼淚流下來,嚎哭著。美奈子和杉本媽也輕輕地啜泣。美奈子拉過杉本的一隻手,用自己的小手緊緊握住,很久很久。
三本柳同橫手盆地的其他村落一樣,矇著白雪,結著薄冰,枯樹寒鴉,寥無生九_九_藏_書機。如果沒有戰爭,也許還有年輕人爽朗的笑聲;戰爭一打開,它就成了一具殭屍——古典的、日本美的殭屍。
其實一點兒也不奇怪。這些事:所羅門和瓜島,高辛烷值汽油,後勤彈藥,運輸船噸位,橡膠和錫,都是那些男人們牽腸掛肚的事,都是他們夢縈魂繞的事。他們感染了她,她也就記住丁它們。
她知道旅途上一定很艱辛,就換了一身藏青底碎白花的窄袖和服,腰系圍裙,下身穿裙褲,雙肩上斜系著攬袖帶,一副下層婦女在勞動時的打扮。只有一條漂亮的紅綠花腰帶和她的頭飾,才隱隱露出她的身份。
「蘇聯船!」一個水手指著鐮刀鎚子旗對右兵衛船長說。
日本海上陰冷荒涼。北風挾裹著粗大的雪粒打在艙面上,結成一層冰殼。美奈子凍得發抖。船長一行人卻高興起來,又喝酒又唱小調,據他們講:日本海是西太平洋最安全的一個海區,迄今為止,美國潛艇還未能闖進這個大湖裡。
她挽好包袱,整整衣服,活動了一下麻木的腿腳,在頭上包了塊手巾,然後向車站走去。她的家還很遠,還要坐火車、汽車、牛車,也許還要步行。
她的職業使她麻木。歌舞伎不過是體面點兒的賣笑生涯。在日本,這也並非什麼不光彩的職業,說來還是源遠流長。日本的婦女處於絕對從屬的地位,男女間的性關係一向被社會容忍。她是妓|女中高雅的一類,她自視優越于酒吧間的女招待。她能歌善舞,習文熟墨,收入不低。她是真正的藝妓。由於明治後現代潮流的衝擊,今天的日本,傳統的藝妓越來越少了。
「舊江戶川碼頭。」
大約是早上九點鐘的樣子,美奈子推開紙拉門,走到院子思。樹坑和屋角還積著骯髒的舊雪。天空中,象用舊了的破棉絮似的,積雲中又抖下新雪來。她走上街道,行人寥寥,日本戰時的大都市冷峻得使人窒息。除了一點兒發霉的配給碎米外,什麼都消失了。沒有脂粉,沒有手紙,沒有火柴,沒有煤油和煤,也沒有其他日用品和副食品。一切工廠都在生產軍火,一切輪船都在運軍用物資,一切東西部拿去打仗,連人也走得冷冷清清了:年輕的送到中國和南洋戰場,上了歲數的拿著竹槍在夜間巡邏。大街上時而走道「歡送入伍的行列,」表面上送行的和被送的都強顏作笑,其實連路人也感到悲悲切切,不禁扭過臉去。即使是青樓柳巷,也沒有放過,隔三差五地來人高喊:「某君,捐獻吧。把你的首飾和存款拿出來,前方將士為國捐軀呀,你有什麼捨不得呢!」
一路順風,秋田縣的土崎港很快就到了,右兵衛船長指揮水手們卸下北海道的土特產。他還要在日本海打些魚,賣掉之後,重新踏上歸程。「岡山丸」是漁運兩用的船舶。
他笨拙地靠近她,雙手不知放到何處,人也局促不安,活像個鄉巴佬。他本來就從農村出來,憑著一股農民的機狡和天生的軍人直覺,在太平洋上幹掉了許多敵人的飛機,炸翻了敵人的船舶。他殺死過有教養的人,不等於他自己就有了教養。美奈子不是在青柳的房間里,杉本用錢就可以佔有她。她如今在大自然中。他愛她,想佔有她,但是在她面前有股自卑感。美奈子雖然穿得那麼樸素,態度也非常read.99csw.com謙和,仍然使他感到她有股居高臨下的氣勢。
我會為帝國而戰死,連頭也不回。
日本列島已經從太平洋戰爭初期的狂熱中冷卻下來了。人們知道戰爭根本就不是開玩笑的事情,隨著瓜達爾·卡納爾的「轉進」,連外行人也看出戰爭的前景是晦暗的。他們麻木的臉上顯出一種困惑,然後是聽天由命,他們已經習慣了。
她能感到日本這個太陽之國被推上戰車時的顫動。從滿洲回來的軍人帶著狂熱的野性。他們告訴她:中國東北那一大片泥土發黑的乎坦原野和起伏的山崗,盛產大豆,長滿了森林。到處有煤和鐵,河流中金沙燦燦——有的軍官大方地送給她金戒指。共產黨游擊隊躲在山林中騷擾,主要的威脅還是北方的俄國。滿洲的煤、鐵、木材被開發出來,已經成了日本工業最重要的一部份。
杉本說:「美奈子小姐,我從索羅門群島前線回來,我知道戰爭的實際情況。」美奈子什麼也沒說,他們的腳踩在雪地上嚓嚓作響。
美奈子此行並沒有明確的動機。她經常出走,看看外地天長節、游神節,到廟宇里燒炷香,到溫泉里洗個澡。每逢心煩,她就離開東京。東京是一個瘋狂的游渦,東京的一切都被扭曲了。她隨風而去,興緻所至,隨意飄飛。杉本請她,她就去吧。反正她明裡暗裡挨夠了別的女人的罵:「臭娼婦,人家把丈夫送上前線,她卻在勾引別人的男人。我們象男子一樣在工場里甚至礦井中幹活,想著為天皇打贏戰爭。她這該死的卻打扮得花枝招展,什麼正經事兒也不于,光拿錢。」她為此流過淚,她有她的苦衷。她又認命,命是天野大神定的,誰也無力抵拒。
第四天里,遇到了一股順風,又掙扎了兩天,終於進入了津輕海峽。風小了,但海流很急,船長顯得非常緊張,甚至兒次啟動了柴油機。美奈子終於看到了大尖角的陸地,她非常興奮,然而水手們滿不在乎。一件奇怪的事使她終生難忘:居然有一艘蘇聯的貨輪,掛著全部航海旗從東往西穿過津輕海峽!
美奈子送走了她的最後一個客人,一個酒糟鼻子的軍火工廠老闆真一介。真一介的工廠生產炮彈引信和其他一些美奈子聽不懂的玩藝兒,他現在已經腰纏萬貫。他每次來青柳,專找美奈子,甚至想把她贖出去,可謂一往情深。
他們坐上一列燒木柴的火車,沿著奧羽本線往東南開。一路上,大雪封山,銀霜鋪地,火車時而穿過漆黑的隧道,時而跨過冰凍河流上的橋樑。山林中幾乎看不到人,偶而有一個小站或信號所,其餘的地方,滿目荒涼,卻有股荒蠻的美,尤其和東京一比較,和南洋的雨林戰場一比較,銀裝素裹的出羽山區算得上是仙境了。
到了杉本的家,不巧,他父親年老體弱,患風濕多年,到田澤湖畔的夏瀨洗溫泉浴去了。杉本媽媽熱情地接待了他們,問寒問暖,可惜家裡實在窮困,只好燒上一壺開水來招待。杉本突然想起在聖克魯斯海戰中擊落的那個美國「藍魔」隊飛行員。他一定是很富有人家的子弟,要什麼有什麼。一個被灶煙熏黑的日本農家子弟,去殺死大洋彼岸另一個與他毫不相於的富人家的孩子,嫉妒心固然可以平抑,然而究竟又是為了什麼九-九-藏-書呢?
「杉本先生,您要做什麼?」
她又感到了那雙目光,不只是感覺,她被盯住了。她猛地回頭,啊!就是他,杉本瑞澤大尉,她的心咚咚跳。
「橫手。」
越過滔滔大海,屍體深在波濤上;
她露出她貫有的淡談的微笑,表現出含而不露的禮貌,她淡雅高貴的風度,攝走了多少軍人的魂魄。
美奈子點點頭。給註定要死去的人一個安慰吧,凡是去南洋作戰的人,又有幾個能活著回來呢?
美奈子小姐草草收拾了一下紙板房。把一個江戶泥金畫的硯台盒和一帖高野斷米的字帖用綢子包起來,準備送給老闆娘寄存。她有時也練兩筆字,多少平靜一下藝妓生涯特有的煩躁。
「我們豈止是辛苦,還要死的。」
她擺脫不了那種感覺:有個人經常在暗中盯著她,一雙男人的眼睛,究竟是誰呢?
「戰爭能打贏嗎?」她衝口而出,連她自己也很吃驚,一個女人怎麼能說出這種話來。
她挎上自己的包袱,急匆匆地走著。大街上很少有公共汽車,連自行車也不多。據一位從馬來亞回國的軍人對她講,許多自行車都徵到南洋作戰去了。山下奉文將軍從馬來半島峰腰部的宋卡追擊英軍到新加坡;一千二百公里路全靠自行車當後勤車輛,叫什麼「銀輪部隊。」自行車怎麼能同汽車比呢?
金田美奈子打算暫時忘掉那雙眼睛,忘掉東京青柳一帶煩人的藝妓生活,忘掉那些恨不得把她吞掉的陸海軍官兵,收拾行裝,回到她的故鄉秋田縣橫手市呆上一段時間。
金田美奈於是從男人們身上體會「戰爭」的。也許,比起那些戴眼鏡讀《每日新聞》的婦女來得更直接,更富於質感。
她從政客嘴裏知道了美國的油鐵制裁,知道了中國大陸的戰爭已經陷入泥潭,他們氣憤地告訴她:日本或者就此罷手,或者大打出手,把世界整個翻過來。於是,有了珍珠港,有了新加坡,有了馬尼拉和雅加達。軍人們勢如破竹的進攻連她也興奮起來,居然也跟著一群群圍著收音機的人喊幾聲:「萬歲!」她也奇怪,消失了的熱情怎麼又能流到血脈里。
「岡山丸」在北海道的函館港停泊了兩天,卸下底艙中的貨物——一些粗瓷器和鋁飯盒,又裝上些土產和乾貨。然後揚帆通過津輕水道,進入日本海。
母親殺掉了僅有的一隻報曉公雞,算是為兒子和他的女友做了一頓晚餐。美奈子知道東京的平民已經過得相當苦,設想到內地的農村幾乎沒有一粒米、一滴油。天很早就黑了下來,三個人就著灶火的微光聊天。美奈子看到牆上有一柄三弦琴,就取下來,試試音。琴長年不用,已經走了調。她就用走調的琴彈了一曲《勸進帳》。曲終,杉本和他媽都叫好。美奈子又彈了一曲《都鳥》。在一個暗無星光的雪夜,在廣闊而空寂的原野上,雪沙沙地下著,三個人,一柄三弦琴奏著走了音的樂曲,也有一番凄凄切切的意境。不知怎地,杉本想起了拉包爾的熱帶的夜晚,迷亂的赤道的星空,那些疲憊而痛苦的日本士兵們,哼著一首歌。他不由自主地哼起來:
「杉本君,你們軍人很辛苦吧。」她先開了口,打破了沉默。
矮小精幹的杉本走上前來,行了一個軍禮,然後自我介紹:「杉本瑞澤大尉。」
read.99csw.com美奈子從走廊的玻璃窗上眺望遠方的大地和天空。天空憂鬱陰沉,彤雲低壓,抖落著茫茫的雪塵,地面上的木屋、高樓、寺塔、廟宇都矇著雪被,樹木和電線杆在寒風中瑟縮。寒風吹得單薄的木屋嘩嘩響,使她的心情更加壓抑和凄冷。
「戰爭非常殘酷。」杉本看著茫茫的積雲,沉重地說。「我們同時和中國、美國、英國、荷蘭、澳大利亞作戰。他們的人口十倍于日本,資源和生產能力二十倍于日本。我們殺死了他們很多人,打落了他們很多的飛機,擊沉了他們很多軍艦。但是,他們生產了更多的飛機、軍艦和槍炮,更多的男人穿上了軍裝,源源沒有窮盡。不等我們殺光他們,我們的資源已經耗盡,我們的年輕人也都死光了。」
「順路,上來吧!瞧,把您凍壞了。」
女人天性上是反對戰爭的。戰爭並不會使她們得到利益,卻會奪去她們的丈夫、兄弟和兒子。美奈于對戰爭的形勢不甚了了。她不象上流社會的某些女人,買了大地圖,每天把日本小旗插在新占的島嶼和城市上。她更多地關心物價、日用品和食品。她離不開這些東西,也許是職業使然吧。
一艘破爛的機帆船,幾個粗壯而野性十足的水手,艙面上滑唧唧的,一股魚腥味和柴油味,它叫「岡山丸」,一條近海漁船,將載著她繞過津輕海峽去秋田縣。
「一點兒也不奇怪。他們常來。」船長擺擺手。「我們同德國結盟,對俄國卻保持中立。俄國船從美國運軍火打德國人,我們連管也不管。戰爭中真是什麼怪事都有!」
第三天上,在富岡海岸外,「岡山丸」的全體乘員親眼看到一艘日本貨船被美國潛艇擊沉。一股高大的水柱冒出來,一聲沉悶的音響,好端端的貨船竟一折為二,立即沉沒了。「岡山丸」參与了救撈工作,只救起兩名水手,他們幾乎凍僵了。
她時而焦急,時而懶散地走著,在雪地散亂的腳印中留下了她的木屐印。突然,一輛軍車在她身邊嘎然停下,一個熟人從車中探出頭:「美奈子小姐,您這是去哪兒?」
杉本停住了歌聲,他把美奈于抱到懷裡,似乎這樣可以減輕自己的創痛。
杉本的話說起了美奈子女人的同情心。她挽起杉本的手,輕聲說:「如果我能幫助你什麼,請不要客氣吧。」
她已經想不起這個兵營的形象了。不要緊,反正駕駛樓是暖融融的。卡車開得飛快,倒不妨礙那個斜眼的兵曹在她大腿上亂摸。
杉本大尉沒有去計較,他陷入沉思。只有車輪在鐵軌接縫處的咣咣聲。火車沿著雄物川河谷通過了神宮寺。上車和下車的人都寥寥無幾。後來才聽說這車幾天才開一趟。過了玉川上的橋,就到了大麴市。大麴市的古迹很多,著名的古四王神社就在奧羽本線邊上。大麴在橫手盆地西北邊緣,稻田阡陌,渠道縱橫,小橋流水,都被新雪和殘雪覆蓋著。丸子川上的木橋、茅屋,結著薄冰露出稻茬的原野,脫|光了葉子的柳樹,表現出一種靜態的日本式的美。
東京去秋田縣,陸路海路都可以走。走陸路,火車缺乏煤燒,長途汽車燒木炭瓦斯,翻越冬天積雪的奧羽山地和出羽山地隨時會拋錨。一切好東西都送給軍隊了,給居民留下來的全是破爛兒。她的一個姐妹幫她聯繫了一艘機帆船。她決定乘船去,臨合上https://read•99csw•com房門前,她看了一下被客人揉縐弄髒的床單,皺了皺眉頭。她應該換洗好床單,因為老闆只租房子,其他諸事一概不管。她猶豫著,終於把床單放到水裡。戰時的配給越來越糟,肥皂已經很久見不著了,清水洗不幹凈污物,可是她必須處處節約。
她很快又變成了自己,一個三十齣頭的藝妓。「捷報」、「勝利」一類詞對她再也沒有什麼感召力了。她的客人來去匆勿,面目難看,當初的熱血激|情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們受著沉重的壓力,夢中發出令人心跳的吃語:「完了,中途島!」「完了,所羅門!」「完了,瓜達爾·卡納爾!」她不知道這些地方都在哪兒,可是它們把精壯強悍的將軍和大佐們壓得透不過氣來,喝酒常走神,和她調情也有一搭沒一搭,情緒十分惡劣。「日本也許要倒霉了」。她擔憂地想。
一輛燒木炭瓦斯的汽車從街頭馳過,車上坐著年輕的新兵,很多人還是孩子。他們的軍裝很單薄,臉凍得通紅,聲音嘶啞地唱著軍歌。天上飛過一架飛機,它的發動機劈啪響。準是燒著劣質汽油:什麼「辛烷值」!她想起一個飛行員曾對她講過的話。他叫什麼來著,啊!杉本瑞澤,一個大尉,想起來啦!就是他的眼睛,兩道象狼一樣兇狠的目光。她不禁打了一個寒噤。
「岡山丸」搖搖晃晃地出海了。柴油短缺,大部分時間使用帆,水手們非常忙碌,根本顧不上她。日本的許多水手都被徵召到海軍中,到南洋那些不知名的島嶼和海洋上作戰去了。「岡山丸」的水手不夠,風又不順,弄得大家精疲力竭。美奈子躲在船艙的一角,由於暈船,腸胃翻攪,一個人靜靜地嘔吐。
有時候,船長右兵衛給她送來一壺淡水和兩個飯糰,有時候送來一隻鹹魚頭。她吐得頭昏眼花,也沒吃多少。水手們閑下來,開始抱怨政府,漁網索具全用舊用爛丁,市場上連影于也見不到。柴油是從黑市上用高價買來的,根本捨不得用。他們的一些從軍朋友的家屬,已經接到了死亡通知書,相比之下,他們也許還值得慶幸,可是誰又知道哪天也會接到一份入伍通知書呢?
杉本沉默著。列車進入了橫手盆地。機車只拖著四節車廂,在平原上輕快地喘著氣。一過橫手川,橫手市就到了。
「啊,我們同路。我的老家也在橫手。」
秋田使她懷舊。這裡有各種各樣的神社和寺院:加茂神社、愛宕神社、四王神社,金照寺、藩主菩提寺和臨濟宗大悲寺。曲徑通幽,香煙不絕,使人想起古代出羽國的繁榮。歷史上秋田縣也曾使出了它的蠻勁:阿倍比羅夫將軍在齊明天皇四年(公元658年)率艦隊由秋田港出發進攻朝鮮,曾被中國唐朝水師在白江打得大敗。也許,從那時候起,秋田港就一路不振了。
沒有任何人來接他們,站上非常冷清。內地的橫手早就衰落了。年輕人抱著幻想到東海岸去,到朝鮮去,到滿洲去,誰還想耕種打不了多少糧食的貧瘠水田?杉本陪著美奈子找到她的故鄉三本柳村。她的父母已經過世,村裡的同輩人出走的出走,出嫁的出嫁,竟無一個孩提時代的夥伴。島國的人眼睛總盯著外洋,它的內陸衰微是無可避免的,也是無可奈何的。三本柳村只剩下幾個婦叟,過來瞧瞧當年的美奈子。她們叫著她的小名,幾乎認不出她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