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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大洋兩岸 第二節

第六章 大洋兩岸

第二節

就是火星人登上地球,大鹽平內弘也不會象現在這樣吃驚了。正照是學生物的,他深惡政治,對軍閥發動的戰爭非常反感。「諾大日本,竟放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了。」他從來對東條就厭惡,冒著很大的風險多次向大鹽平少佐透露過:「日本遲早會被他帶上絕路。」象他這種「反戰分子」,竟千方百計打聽到首相的行蹤(大鹽平認為是一個謎),專程在一個冷漠的冬日,到一個他最討厭的地方去尋找一個他最討厭的人,實在不可理解。
大鹽平在高大的古松問走著,仔細地玩味著如何在日本實現「義大利式」的解決戰爭方案。義大利的國王不同於日本天皇,他是有實權的君主,而天皇只是一個精神象徵;義大利軍隊有很強硬的反對派,包括總參謀長安布羅西奧將軍和在軍隊中深得人心的巴托里奧元帥。日本陸軍中雖分為「統制派」和「皇道派」,「皇道派」軍人小畑敏四郎、真崎甚三郎、柳川平助等將領雖同「統制派」的東條英機、梅津美治郎、杉山元等人矛盾重重,動輒劍拔弩張,實際上「皇道派」毫無實力,也沒有號召力。他們在同「統制派」的較量中一敗再敗。早成了喪家之犬。日本軍隊中找不出巴托里奧元帥。儘管如此,兩國現在的政治軍事形勢還是非常相似。
他轉向周圍的人,開始大聲講演,他的吼叫也是有名的:「我們的空軍,無論是飛行員或者是飛機,都自誇是世界第一流的。在諾門坎、甘珠爾、達木斯克我們同俄國空軍打仗,在馬來亞我們同英國空軍打仗,在太平洋上同美國空軍角逐。我們都是勝利者。我們戰無不勝,是因為我們飛行員的素質最高。除了掌握優秀機械的要素外,以軍人魂的勇敢作戰是最重要的。」
「是的。我要在御殿除掉東條英機這條禍根。」前慶應大學生物系學生的口音斬釘截鐵。
老人哆哆索索地回答:「在吉爾伯特群島,他是海軍特種登陸部隊。」
正照沒有立即回答大鹽平。神社裡總有幾個特高深的便衣偵探,這裏不是談大事的地方。
「咱們邊走邊談吧。」正照說。
「你?」大鹽平感到暈眩,頭頂上的古松在旋轉。雖然在日本近代史上,刺殺首相的事並不乏見,但從削瘦、軟弱的正照嘴裏說出來,用一雙整理生物標本的學者的手,去扣動一支手槍的扳機,消滅一個決定一億日本國民命運的人。這對於大鹽平內弘來說,猶如晴空霹靂。
尼米茲指揮的艦隊和海軍陸戰隊,利用航空母艦機動部隊,已經攻克了馬金島和塔拉瓦島,下一步肯定是馬紹爾群島的某幾個環礁,以這幾個環礁為基地,南下可攻特魯克,北上可在塞班或關島登陸。塞班是日本領土,一旦失守,美軍的B-29轟炸機就可以轟炸東京。支那派遣軍煙俊六大將準備在中國戰場發動平漢、奧漢、湘桂鐵路打通戰役,如果取得預期的成功,從中國起飛的B-29對日本的威脅將減輕。尼米茲的目的是直接搗毀日本的戰爭機器並且屠殺日本國民。
他倆走在空蕩蕩的東京街道上,走過那些緊閉的店門和住宅區。人們迎面而來,匆匆而過,只顧低頭走路。
「問題在於如何結束這場戰爭。」
最難適應的是近乎死水一潭的和平生活。他不象其他國民那樣為吃而奮鬥,為工作而掙扎。但從習慣的軍旅生活中退出來,以往的習慣性條件反射象下坡的列車一樣有巨大的慣性。他已經聽不到槍聲,看不到白五星的美國飛機,也不用鑽到沙袋壘起的防空洞去躲炸彈。生活無非是練練劍道,自己同自己下下圍棋,一點兒也沒有刺|激性,真沒意思。
記住這一大串讓人頭痛的名字,讀音是會叫苦不迭的。其實很簡單:有一隻老虎叫做拉包爾,它住在一棟有八個門的寬敞大廳中,哈爾西將軍堵住了五個門,麥克阿瑟將軍拴死了其餘的三個門。拉包爾只能咆哮著等死,再也無法為害了。那些奇奇怪怪的島嶼,只不過是那些大門的名字罷了。
「對於日本在戰爭初期的勝利,我們有的人樂昏了頭,有的人驚得目瞪口呆。而我,一直認為這不過是把戰爭拖長几年,痛苦和犧牲增大一些,僅此而已,日本必然戰敗。也好因為我是搞自然科學的,更加側重於計算和推理read.99csw.com,更少懂得武士道精神的緣故吧。
賴子每天給他送來一大堆報紙和雜誌,上面載滿了各種各樣的消息和戰局新聞。自從蘆溝橋事變以來,大本營宣布了新聞管制法,國內的報刊受到嚴格的約束,報喜不報憂,一個勁地鼓吹「戰績」和「軍人們的勝利。」內弘自己清楚真實的戰場情況,每次看報都打了相當大的折扣。然而,在生著木炭火的溫暖房子里,喝著香噴噴的雞湯,究竟是缺乏炮火連天戰場上的質感。久而久之,連他也以為美軍蒙受了重大損失,結束戰爭的希望仍然存在。
前少佐等待海軍兵曹的解釋。
原來,盟國信誓旦旦,軸心三國必須無條件投降。可是,當義大利國王埃曼努爾授權巴多里奧元帥重新組成政府,並且同時拘禁了墨索里尼的時候,盟軍在西西里島接受了義大利的投降。說是「投降」,只算是盟軍的面子,義大利的一切原封不動,人民也未受驚擾。雖然後來德軍佔領了羅馬,在義大利中部築起凱瑟琳防線阻擊盟軍推進。但是義大利作為一個國家,終於成功地退出了戰爭。
外號「剃刀」的東條英機,被一群憲兵簇擁著,進入了拜殿。東條個子矮小,兇狠強健,眼鏡下的一雙眼睛閃爍著狠毒狡詐的凶光,周圍的人都微微發抖。東條是岩手縣盛岡市人,其父東條英教是明治時期的著名將軍。他們父子兩代人都不是和平將軍,而是殺人將軍。東條的信徒們常把他比作北條時宗和楠木正成。他渾身的神經都綳得緊緊的,臉上透出殺意。他在中國東北當過關東軍憲兵司令,殺人如麻。他殺中國人、殺朝鮮人、殺東南亞人、殺美國、英國和澳洲的白人。世界上有過一些以殺人為樂的人,他們並不掩飾自己的醜行。反而四處鼓吹,以其為榮為威,東條就是其中的一個。
他找到幾個志同道合的殘廢軍人,一起開始做簡單的兵棋推演。
清岡正照低沉堅決地說,「我來刺殺東條!」
大鹽平少佐又經受了一次驚愕的衝擊。這個大學生清岡正照,究竟怎麼了,難道他發了瘋?近衛文磨是全日本最著名的人物,他曾經三次出任日本首相,三次組閣,三次率領內閣集體辭職。自從東條上台以後,他辭去一切職務,甚至辭退了公爵的世襲封號,深居簡出,賦閑在家,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哪裡?他在荻窪的荻外庄、輕井澤、湯河原、箱根都有別墅。他躲在厚重色深的窗幔後面,已經從日本的政治舞台上消失,只留下以往顯赫的政績。
當然,這一切,對從小在幼年學校、士官軍校和陸軍大學受了系統軍國主義教育的大鹽平內弘少佐來說,如同一匹馬被人役使,只感到痛苦,並不能改變命運。他作為一個日本軍人,只關心「勝利」,被侵略國家有多少遺族,有多少人痛苦地生活著,這些他連想也設想。
然而,不存在「結束」的問題,只存在「被佔領」的可能。根據羅斯福總統一九四三年初在卡薩布蘭卡的聲明,軸心國必須「無條件投降」。任何戰爭,總是以和約或條約來結束的。日本無非是割地賠款,只要天皇在,只要軍部在,只要大企業還在,只要國民咬幾年牙根,總可以重新振興起來的。「無條件投降」,整個日本民族就要被奴役,日本的女子就要被強|奸,工廠就要被封閉,市場上就會充斥著外國貨,從明治以來的一切成果,將被戰勝者卡住脖于吐出來,最後把日本屠宰掉。只要軍人還存在,只要槍膛中還有一粒子彈,無條件投降就是對全體軍人的極大侮辱。大鹽平內弘感到無法接受這種前景。一個前日本軍官,一生只想把這種結局強加在別國別人頭上,他竟不能設想日本會戰敗,別國也會把這種結局強加于日本。
哈爾西原來一直沿著索羅門群島西南的一串島鏈逐島推進。先打瓜達爾·卡納爾西北三十海里的拉塞爾群島,再打新喬治亞島。他立刻陷在日軍九_九_藏_書逐島抵抗的泥沼中。哈爾西這才幡然省悟,開始了第一次越島作戰:繞過寇朗班加拉島在它西南的維拉拉維拉登陸。日軍並不在意,順利地撤退了寇朗班加拉的守軍。哈爾西的舉動遭到了今村均中將和草鹿龍之助海軍中將的聯合阻擊,「公牛」又變得小心翼翼,先佔了維拉拉維拉西北的小島特雷熱里。日軍注意到了特雷熱里西北的肖特蘭島,哈爾西就咬牙做了一次跳躍,繞過肖特蘭,在布干維爾島的奧古斯塔皇后灣登陸。布干維爾在所羅門東邊的島鏈上,是整個群島的第一大島,根本無法佔領。哈爾西僅僅建立了一個「亨德森式」的飛機場。布干維爾離拉包爾僅二百四十海里,今村均以為「公牛」的下一站是新不列顛。哈爾西大胆地越過拉包爾,在格林群島和埃米拉島登陸。格林群島在拉包爾東方一百海里,埃米拉島在拉包爾北方二百海里,拉包爾已經被哈爾西從東南、正東和正北包圍起來了。
「菊丸」剛離開拉包爾,哈爾西將軍和麥克阿瑟將軍的鐵鉗就從東西兩邊合攏,拉包爾被困在鐵籠中。
中國戰爭是軍閥挑起的,太平洋戰爭也是軍閥發動的,只要逮捕為首的軍閥,宣布投降,日本也許可以體面地退出戰爭。這也許會成為東方的義大利。
「陸軍自誇為開戰以來未輸一場。瓜達爾·卡納爾戰役,我倆都參加了。我們不能再打下去了,無論是軍人還是外行人,都清清楚楚。
「我從特魯克來。」清岡正照說。「第八艦隊的大部分艦艇在所羅門損失以後,重新進行了整編。剩餘的戰列艦和重巡洋艦併入特魯克的聯合艦隊主力。山本元帥死後,由高木武雄大將指揮。『金剛』艦還歸栗田中將指揮。由於美國艦隊太強,我們的油料不夠,我們從特魯克移到了菲律賓蘇碌群島中的塔威塔威島。而且正在試驗讓重油鍋爐改燃原油。我這次本是來聯繫改裝的機械零件,一到海軍省,立刻接到命令,把採購的事移交他人辦理,給了我一項秘密任務,讓我去橫須賀基地報到。我利用休假間隙跑出來,在神社遇上了你。」
「我在慶應大學讀書的時候,曾經接觸過幾個貴族子弟圈子。其中包括近衛公爵、木戶、岡田、平沼、若梘等人的子弟們。當時,我們正值年少,書生意氣,雖然政治見解和學術見解不盡相同,但關係還是很好的。
正照已經成竹在胸。他不慌不忙地說:「義大利方式。」
東條突然來到神社,眾人皆驚。他先到拜殿燒了一住香,然後挨個兒看望祭魂的婦女和孩于們。他湊近一個穿一身素綢的婦女,問她丈夫死在哪兒?那淚水縱橫的婦女答稱,「中國。」他問是什麼軍種,那婦女說:「空軍。」
大鹽平內弘已經離開了那棟八個門被鎖死的大廳,南洋戰爭變成了遙遠酸楚的往事。每逢他用左臂不習慣地握筆寫字,拿筷子吃飯,就會想起所羅門那血和火的日日夜夜。
這年冬天東京又冷又多雪。大鹽平獨身一人在上野公園閑逛。遊客寥如晨星,到處是骯髒的殘雪和碎紙垃圾。公園空曠幽深,皮靴踏雪的窸窣聲彷彿刺入心臟,比美機的炸彈更使他心驚肉跳。他終於離開了那陰森的樹林和黑洞洞的廟宇。
他接過那婦女手中的孩于,抱了一下,然後命令一個少佐去拿糖來。他親自把糖送到孩子手裡,表情莫測地微笑了一下:「我軍在中國的形勢很好。蔣介石政府的戰力已經耗盡,完全取守勢,支那派遣軍畑俊六大將馬上會發動一次大攻勢,一勞永逸地解決支那問題。我當過空軍總監,知道我國空軍在中國作戰表現極佳。」
「日本軍隊打入中國內陸以後,戰爭陷於泥濘之中,誰也看不到光明的前景。當時,我們分成幾派,主戰者有,主和者也有。太平洋戰爭一開,無論是誰;只剩下穿上軍裝一條路啦。
現在輪到了麥克阿瑟將軍。他把陸戰隊一師搶到自己手裡,用它去做自己戰刀的鋼刃。道格佔穩了萊城、芬什哈芬以後,一下子就把陸戰一師投入新不列顛西端的格勞斯特角登陸。經過一番血戰,終於建立了一個設防的飛機場。今村均在新不列顛島上共有十萬官兵,由於叢林厚密,眼看著格勞斯特角機場變成了另一個亨德森機場。九_九_藏_書拉包爾西邊的通道被堵死了。僅僅剩下西北方的一組群島,它叫做阿德米勒爾提群島,是拉包爾的通氣孔。日本人還來不及加固它,麥克阿瑟的大軍就在阿德米勒爾提群島的馬努斯島登陸。拉包爾成了枯藤上的死瓜。
大鹽平突然脫口而出:「誰來逮捕東條?到處都是『統制派』的人。警視廳特高課把鼻子伸到最偏僻的角落。我敢說,連近衛公爵本人也被嚴密監視著,不等發難,這些大人物就全都進了巢鴨監獄了。」
他為這一切付出了代價:他的一條手臂永遠丟在了新不列顛島的拉包爾。
「沒有。」正照回答說。突然,他的臉色變了,顯得異常激動不安。他環顧四周,松濤颯颯,陰森幽暗的善養寺中空無一人。關於古松,有許多神話和傳說。其一講:某年輕公子喜歡夜晚釣魚,但從未有色兒上鉤。後來某天桿沉線重,他下水去拖,竟是一美女屍首。公子自恨無緣,將她葬在善養寺內。從此,每夜松樹旁都出現一個美女的幽靈。和尚問之,幽靈哭曰:家貧,無錢作衣衫出嫁。善養寺的僧人買了一身紅妝掛于松枝。次夜,紅妝不見,換成了襤褸舊衣,幽靈也從此消失了。日本是個神道教同佛教並存的國家。人們生前信神,死後歸佛,然而畏懼鬼神,一般人是無論如何不敢來善養寺的。
設立神社是一種純日本民族式的舉動。明治天皇以來,官方改設靖國神社,歷屆天皇都加以擴大和利用,達到了帝國主義的目的。靖國神社社址在九段三丁目一番一號,佔地九萬三千三百五十六平方米。它有著龐大複雜的建築群。明治五年間,在當地招魂社的基礎上,建造了神社本殿。明治三十四年,又加修了拜殿。昭和九年,蓋了齋館、社務所、遺物館、兵器展覽館和神門。神社裡松青柏翠,櫻樹蔽日,香火長年不斷,建築物大都用銅飾,塑像也用青銅,成了一個帶宗教色彩的公園。如果遊人把它當成東京的普通名勝,那就大錯特錯,算是不了解日本人的心理、日本軍閥的企圖和日本自明治以來的侵略戰爭史。
他要適應殘廢人的生活,適應殘廢人的心理。他先爭取自己穿衣、洗臉、洗澡。父親大鹽平康成伯爵是大正、昭和兩代重臣。他家在東京菊田區近衛騎兵營附近,因家境富有,在宅院里有花園、假山和池塘。父親早先雇了一個叫賴子的漂亮的女傭,現在她專門侍候內弘的衣食住行。內弘謝絕了賴子的幫助,堅持象軍人一樣早起、跑步,練練無念流劍道。戰時的首都,蕭條破敗,人們匆匆行路,互相間很少打招呼。有時遇到出徵士兵的行列,後面跟著毫無表情的送行者,樂隊奏著長長的軍歌。他記得自己出征的時候唱的是「代天討伐不義……」。現在的新兵在唱「雄赳赳地得勝回朝」了。歌聲慘淡,缺少信心,所以內弘不想上街去轉。
大鹽平內弘認為,必須結束這場戰爭。
「清岡正照兵曹!」
正照的眼睛看著大鹽平,明亮而清澈。他眼裡滾著淚花。「想到戰敗和亡國,這副苦藥無論如何是難以下咽的。」他說著,掏出手帕擦擦眼角。
東轉西轉,他倆來到了江戶川區的善養寺。善養寺是專祭祀松樹的寺院。樹大林深,有許多五六百年的古松遮天蔽日,和平時期遊客就少,戰時遊人更稀,實在是談話的好去處。
「中途島海戰,我在『榛名』艦上,護航南雲的機動部隊,戰況一目了然。如果再有兩次中途島那樣的海戰,聯合艦隊將不復存在。
神社——直歸日本陸海軍省管轄,每一立方米的空間都充斥著封建軍國主義氣氛。無論是它的新年祭、講社祭、春季大祭、秋季大祭、天皇御誕辰祭,還是每月一日、十八日、廿三日的小祭,全是為明治以來為帝國戰死的軍人們燒香合祭。隨著一次次侵略戰爭,戰死者的遺屬越來越多,神社的香火就越來越興旺。日本人素有自殺傳統,軍人們為了在神社裡有自己的一柱香,受到後代的祭奠,加上神道教信仰,總是為天皇慷慨赴死。天皇得到了忠魂,軍閥得到了勝利和土地,大公司得到了殖民利益,商社得到了海外市場,軍人成為戰神,得到了「永生」。一個靖國神社,各得其所。除了「永生」是虛幻的之外,日本新興的資產read.99csw•com階級一文不付地換來日本青年為他們的利益而捐軀。
「正是,您好!大鹽平少佐。」清岡正照是第八艦隊「金剛」號戰列艦的槍炮兵。「金剛」、「榛名」炮擊瓜島亨德森機場的時候,曾集結在拉包爾的海灣里。他們那時認識了,因為清岡是慶應大學的高才生,文化高,見識廣,大鹽平同清岡正照就成了好朋友。
大鹽平內宏心裏很焦躁。仗根本打不贏,這一點他在拉包爾前線就知道了。國內的悲慘戰時生活,婦女兒童掙死掙活進行生產的情景,使他更確信大東亞戰爭正在走向深淵。投降的概念又無法接受。他只好終日遊盪,無所事事,形若失去了魂魄。
一九四三年夏天,哈爾西和肯尼相繼發動了一連串互相配合的空襲,連續三個月轟炸拉包爾的七個機場,並且誘使日本戰鬥機交戰。拉包爾的日本飛機所剩無幾。大鹽平少佐的右臂也被一塊美國彈片削斷。因此,他僥倖躲過了俾斯麥海戰,並且乘一艘返航的運輸船「菊丸」回到了日本。
最後,他的興趣集中到軍事形勢和政治上。這裏才能充分發揮他作為前陸軍第八方面軍參謀的智力和判斷力。
有一個人觸了他一下。他猛地一驚,立刻認出是一個熟人。
大鹽平進入神社的大門,才想起今天是一月二十二日小祭。許多離神社較近、又能放下手頭工作的遺屬都來了。神社的喧鬧同大街上的冷清恰成鮮明對照,給大鹽平留下深刻的印象。「戰爭越打越殘酷了呀!」他很感傷。
東條說完,抬手看了看表,立刻向眾人告別,鑽入汽車,絕塵而去。他來得快走得更快,人們還沒有反應過來,就已經消失了。大鹽平久久地望著東條英機消失的方向,竟然沒動一動。
他又轉向另外一個老人。那老人頭上系著白綢帶,上面用墨汁寫著:「吾兒島津次男中尉靈魂之祭。」
東條對受到驚駭的老人說:「我們的陸軍接受了無故的德國陸軍的傳統。麥克爾上校告訴我們應該如何奮勇殺敵。我在我的著作《戰陣訓》中提到:『投身於死地,默默地獻身服務之,一心為獲勝而前進。特別是:淬礪肝膽,培養必勝之信念。』吉爾伯特的守軍正是這樣作戰的。我們在馬紹爾群島、馬里亞納群島的防禦比塔拉瓦還要堅強,美軍進攻的勢頭必然被粉碎。」
大鹽平步入拜殿,跪下,點上三燭香,默默地為死在瓜達爾·卡納爾、中索羅門群島、拉包爾和新幾內亞的朋友祈祝冥福。當他默念的時候,感到周圍發生了異常的騷動。他扭過頭去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氣,是東條首相!
正照就近觀察一個現在任職的軍人出身的首相,又說出另一個息影政壇、隱居家中的文職出身的前首相。兩件事,都使大鹽平吃驚非小。他頭腦中甚至閃過「密謀」一類的念頭。
正照已經體會到大鹽平的顧慮,他爽快地說:「我們雖然沒有巴托里奧元帥,但是我們也有一個頗具號召力的大人物。他就是近衛文磨。只有近衛才能聯繫軍界、政界、財界和皇室重臣,只有近衛才能抗衡東條。」
幾個夥伴散去了。大家抑鬱寡歡,有的人借酒消愁,有的人去尋花問柳。然而在戰時的冷峻環境下,又能有多少心情和體力去醉生夢死呢!
正照表情緊張地對大鹽平說:「我是專門來看東條英機首相的。」
無論哪一個方向上,美軍的企圖只要得逞,日本就沒有希望了。當初,日本統帥部以為只要堅持「不敗」的戰略,就能同美國訂立體面的和約,徹底估計錯了。
還有第三個方面:以珍珠港為基地的美軍太平洋艦隊潛艇部隊,在洛克伍德中將指揮下,展開無限制潛艇戰,已經擊沉了一百五十萬噸船舶。洛克伍德的戰術同德國海軍司令馮·鄧尼茨上將的「噸位戰」一樣,針對日本島國特點,切斷海運線,消滅商船,勒死日本。
東條揮動戴著白手套的手,大聲地吼著:「日本軍具有獨特的積極進攻精神。它的基礎是不屈的大和魂。加上拚命訓練,天皇神威。」他突然盯著大鹽平,似乎從他那空蕩蕩的農袖辨認出他曾經參加過激烈的戰鬥。東條的眼睛里有股蛇一樣的逼人寒光。啊!大鹽平想:「他真是一億國民畏懼的人物!」
大鹽平內弘活著踏上了東京灣的晴海碼頭,活著回到九_九_藏_書了自己家中。他重新坐在自己的房間里,看著牆上的浮世繪和宗達、尾形的名作,他再也不用冒著酷熱,在瘴疫遍地的南方作戰了。他也不必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去衝擊美軍的鐵絲網,或者擠到罐頭一樣的驅逐艦里,開往所羅門兩串島鏈中的某個人跡未至的海島上。或者蹲在新幾內亞北部的陰濕戰壕中,變成一堆腐肉和白骨。他的伯爵家庭從桃山時代起就成為日本有名的武士和貴族,他不必「享受」難以下咽的橡于面,或者去服各種勞役,從值更到救火。他受過充分的教育,可以等到戰爭結束,然後隨著另一個日本開始另一種生活。
善養寺靜得可怕,只有古樹的松濤聲。清岡正照開始自己解開這個謎團。
拉包爾被封銀以後,美軍的意向已經很明顯,麥克阿瑟率領的美國陸軍將沿新幾內亞北岸一路躍進,越過盛產香料的馬魯古群島直趨菲律賓。他將殲滅日軍在南洋的兵力並切斷石油、錫和橡膠的供應,使日本的工業和戰爭機器癱瘓。
他的雙腳不知不覺地把他拖到千代田區的九段。啊!靖國神社,他又能從它的香煙和燭火中得到什麼呢?
正照已經鎮定下來了。他湊近大鹽平:「你認識近衛公爵嗎?」
東條伸出雙手,手掌向下一壓,吼叫著:「諸君,幹掉敵人!只要以自己火熱的進攻精神從正面沖入敵陣。歸根到底就是這個樣子呀!」
清岡正照穿著正規的海軍軍裝,看不出他哪裡殘廢來,他也許是休假,也許是執行任務歸國,反正他還是軍人,而大鹽平已經退役,成了平民。
這個問題也正是大鹽平數月以來苦思而不得其解的。他頗有同感,拍拍正照的肩膀,激動地說:「清岡君,你說怎麼辦?」
正對著大門的,是一座高達十三點六米的巨大神門,每扇門扉上都嵌著直徑一米半的菊花紋章。大鹽平知道十四世紀吉野時代的日本武士楠木正成,採用菊花和水做自己的紋章,最後戰死,菊花象徵著戰死者的魂。
「你怎麼也在這裏?你怎麼回國內的?你在這兒是祭你哥哥嗎?聽說他的部隊在俾斯麥海戰中全部罹難。」好不容易碰上一位知已,大鹽平提出了連珠炮般的問題。
大鹽平對正照的哥哥清岡永一大佐極為反感。永一和正照判若兩人,永一不僅虐殺戰俘,對下屬的官兵也十分殘忍。出於客氣,大鹽平還是問了永一的情況。
他先是去訪問幾個負過傷的戰友,再去拜望南洋戰場死者的遺族。有時候他也去複員軍人會和後方服務會看看。時間不長,他就膩了。那些戰友都是些俗人,沒有文化,除了崇拜天皇和軍刀外,只會講些戰場故事或者說幾段下流笑話。遺族們悲悲切切,老的老小的小,整個戰爭的悲劇性後果全從他們眼睛里體現出來了。那些服務會大都被日俄戰爭時的退役老兵把持著,把尹丹好酒和市場上見不到的緊缺物資撈到自己手裡。任何戰爭總會暴露社會的癰疽和腐肉,「大東亞」戰爭又怎麼能例外呢!
大鹽平豁然開竅,多少天以來的鬱悶頓開茅塞。他自以為熟讀兵書,深曉韜略,深入仔細地研究戰局,怎麼會忘了作為軸心國之一的義大利已經退出了戰爭。
東條問瘦骨磷響的老頭:「島津次男中尉是在哪裡作戰的?」
「那你為什麼來靖國神社祭祀。難道你家中還有其他的戰死者嗎?」
「他沒死。」正照平靜地說,既不慶幸,也不卑棄。「他命大,抓住一塊破船板,游回了格羅斯特角。他暫時編入了松田少將的部隊,卻沒有任何權力。美國海軍陸戰隊攻打格羅斯特角的時候,他負了傷,輾轉回到拉包爾,跟著一批傷病兵回國休養治療。船到關島加燃料,美國潛艇鬧得挺凶,一耽擱就是半個月,他在關島駐軍中有許多熟人,菲律賓戰役后他在關島呆過很久。他託人找了關島部隊——我們已經把它改為大富島部隊,我只是按習慣來叫——關東軍第二十九師團長高品中將。高品從滿洲來,滿腦子對俄作戰思想,他的部隊也是按此原則進行野戰訓練的,現在要守衛馬里亞納群島,對美軍的戰術根本不清楚,就把永一留下來,讓他當參謀。有人重視,永一當然賣力,他就這麼留在關島了。後來,那艘醫院船在歸國途中,在硫黃島海面被美軍潛艇擊沉。永一又死裡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