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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大洋兩岸 第七節

第六章 大洋兩岸

第七節

他心中矇著大團的陰霾,炫目的春天的太陽,一下於變得黯淡無光。
近衛也站起來:「中國的戰爭我沒有辦法,太平洋戰爭我更沒有辦法。當然,能從中國戰場抽出部隊去守衛太平洋島嶼,戰爭也許可以多打一陣子,但終究無法取勝。日本國民的精神支柱是天皇制,無論如何,天皇制垮台我們也就垮台。」
千代子收拾完盤碗,又鞠躬,終於出去了。大家把話題集中到實質性的問題上來。
近衛似乎並不在意,勝負於他純系身外之物。然而,隨著戰爭走向失敗,不但特高課收斂了氣焰,連東條對他的態度也開始變了。現政府正在輸掉它發動的這場戰爭,而且,其後果遠遠超出日本人最壞的估計。根據開羅會議和德黑蘭會議,日本必須無條件投降,吐出從「九·一八」柳條湖事變以來侵吞的一切土地,甚至吐出朝鮮和台灣,那還是明治時代日本佔領的外國領土。
「近衛公爵,日華戰爭開始於昭和十二年,當時,殿下正在主持日本政府。從蘆溝橋事變到珍珠港事變,難道我們就沒有結束戰爭的機會嗎?如果有,我們又是怎樣錯過的?請您指教,無論今天的戰爭結局怎樣,歷史的教訓必須告誡後人。」
在日本東京永町、狄窪、輕井澤、箱根、湯河原等地。有一種風格獨特的別墅。本世紀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初,任何人一靠近這種別墅,就會受到警衛的嚴厲呵斥。人們只能遠遠看到別墅的圍牆中長滿了松樹、絲柏和楓樹,灌木叢間開著五彩續紛的鮮花。
息影政壇后,他的病反而加重了,呼吸系統本來就不好,腸胃也越來越壞。近衛從來不抽煙;現在,連酒也很少喝了,儘管他酒量相當大。
岡田啟介站起來。「近衛公,久擾了。我們該走了。日本正面臨著一個嚴峻的時刻,國民希望您能站出來,東條垮台近在眼前。您必須有這種準備。」
突然,屋外響起尖厲的空襲警報聲,還有嘈雜的人聲和消防車的鐘聲。細川中佐一個箭步竄到窗外,他撩開幔帳,天已大亮,人們不知不覺之中竟議論了一夜。細川有些緊張,他悄悄地問「我們是不是躲一下?」
一方面,天皇、元老、重臣、貴族院、地主、壟斷資產階級、政黨人士軟弱無力,息事寧人,明哲保身,束手無策,他們怠慢、腐朽、頹廢,充滿了各種缺點和弱點;另一方面,軍部本身屢施奸詐,迭設陰謀,脅迫恫嚇,專橫不法,獨往獨來,甚囂塵上,其他政治勢力黯談而無光。可是,當中國軍民拖住了日本陸軍主力部隊之後,美國海軍又打斷了日本海軍的脊梁骨,龐大的軍閥之山形將頹傾,日本各派政治勢力又蠢蠢欲動。他們視力的焦點,都集中在近衛文磨和他周圍的一伙人身上。
岡田啟介和其他客人從狄外庄別墅退出來,院里,春意盎然,一些花木都綻出芽蕾,陽光也很燦爛,在多雲霧的東京算是個好天氣了。如果沒有戰爭,公園裡會擠滿了歡蹦亂跳的孩子。然而,美軍的利刃一天天逼近帝國的疆土,陸軍拖在中國的泥沼中出不來,海軍屢次失敗,喪失了信心。連近衛公爵這樣的聰明人也毫無辦法,只能空泛地回憶以往的失著。瞻望前途,大鹽平內弘心情沉重,不知出路何在?他知道了日本之車是怎樣衝下懸崖的,卻不知如何挽救它。
岡田啟介是朝廷重臣。他在近衛文磨的三次組閣、特別是第二次組閣中起了重要作用。日本的政治制度同政治現實一樣複雜,它與清淡典雅的日本風景畫相反,帶著各種污跡、混色、血腥、銅臭、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的種種畸形現象,亂如蛛絲,迷如八陣圖。隨著政治、經濟、特別是軍事形勢的每一次變化,它的萬花筒就變化一次角度,鏡中的彩色玻璃重新排列組合,呈現出新的圖形。外人乍看,撲朔迷離,雲遮霧繞,不得其要領。
岡田啟介向近衛介紹說:「大鹽平君是清岡正照君介紹給我的。他參加了荷屬東印度戰役和瓜達爾·卡納爾戰役,對南洋的戰事有很精闢的見解。大鹽平君在家中研究了日本近代史,特別是大東亞戰爭史。他在海軍中還有幾個朋友。年輕人,後生可畏,近衛公爵有什麼軍事方面的事情,盡可以問大鹽平君。他有真實的質感。」
「近衛公,」一位老人開腔了。「我們已經喪失了馬紹爾群島,拉包爾被包圍封鎖,新幾內亞的陣地越失越多,東條首相徹底失去了人望,日本在這場戰爭中正在輸掉。我們必須採取行動,否則,一切都來不及了。」
自從東條英機上台後,近衛文磨一直隱退在家中,唯恐躲得不夠遠。他經常在自己眾多的別墅中東住住西住住。即使如此,憲兵隊特高第一課課長中野正剛大佐,仍然派出自己的鷹犬,牢牢地控制著前首相的行蹤。
近衛的思路被拉到七年前的那些緊張激動的日子。蘆溝橋事變同柳條湖事變一樣,是軍閥把政府拖入戰爭的沼澤。本來,一度達成的就地停戰協定,被華北派遣軍司令官撕毀了。接著又入侵上海,南京屠城,都是軍隊先斬後奏。那一年九月四日,他召開了第七十二次國會臨時會議,會議信景還歷歷在目。
日本的資產階級也不是乳臭未乾的黃毛小於了。它早就已經完成了資本的集中和壟斷。日本產業康採恩中九九藏書間分為新老兩股財閥勢力。老牌的三井、三菱、住友等集團已經控制了日本列島的經濟金融命脈;用中國東北和朝鮮資源養肥的「滿州重工業」、「日本氮氣」、「日本蘇打」和「森」財團,也達到同老財閥們分庭抗禮的程度。儘管產業界和財界咄咄逼人,同軍閥和皇族相比,在軍事封建主義的日本,它們的政治力量還弱,觀點也模糊不清。它們樂得跟隨著軍閥的侵略戰車,到廣闊無垠的異國疆土上去吮食其他民族的膏血。它們是纏在軍閥和封建之樹上的巨大的攀緩植物,看起來似乎枝繁葉茂,繁花滿天,實際上自私自利,並無定見。一旦大樹將傾,也就作鳥獸散了。
岡田嘟嚕了一句:「不行。」
大鹽平鎮靜地說:「不要緊,美軍的B-29遠程轟炸機還遠在印度的傑克利亞、卡拉克布爾等機場。要想達到日本本土,還得轉場到中國成都的彭山機場或桂林機場。真正的空襲將在夏天。今天如果有敵機來,可能是美軍航空母艦的艦載機,進行杜立特中校那種打了就跑的偷襲,不必驚慌。」
日本雖然從明治維新以來已經七十余年,封建勢力仍根深蒂固。天皇之下的元老、貴族院、地主仍有可觀的勢力,他們在政府里有自己的代言人。他們確實已經老朽,屍布裹身,在日本列島的彌天風雪中瑟縮,但還憑著自己內心中的一點兒余火死死賴在社會舞台上。
他講到美國海軍准將佩里打開了日本的門戶,引起日本的混亂和思索。明治維新,日本上下全力變革,發展生產,富國強兵,從大舉興辦生絲工場到出口「南洋姐」到東南亞。日本人一分一厘地積累外匯,換機器,換技術,換槍炮。從精神上和實際上向白人請教,拚命生產,改進工藝,周轉資金,開拓市場,日子緊得透不過氣來。
「蔣介石是一個心胸狹窄,沒有受過教育的小人物。他的思想有儒家成份,手段卻是上海灘上黑社會行幫的一套。他的周圍儘是庸才和阿諛奉承的人。他和宋氏、孔氏家族及其兄弟姐妹、甥男侄女們形成一個宮廷集團,控制著中國的政治、經濟、金融和外交。軍事上則是由幾十個地方軍閥各自為政,他們同蔣保持著鬆散的聯繫和從屬關係。表面上,我們的對手似乎是這麼一個五十七歲的政客,一個很右的反共分子,一個中國名義上的總統和總司令。但是如果我們把他打敗了,消滅了,結果也許會更糟。」
日本人忍受著惡劣的居住條件,粗糧的飲食,在亭子間似的工場里幹活,在鴿子籠似的房間里生活,除了四張榻榻米的空間和一張桌子外,幾乎一無所有。在木頭房子和紙糊的牆裡,住著一群夢想獨步世界的黃種人。那房子同飛鳥時期和德川時期沒有什麼兩樣,一旦著火,大火蔓延,會成片成片地焚光燒盡。大正十二年的關東大地震,死者十萬餘人,大部分死於火災。如果美軍丟下燃燒彈,後果不堪設想。
他富於幻想,有時變得神經質,也許和他五歲的時候得過輕微的癔症有關。他的經歷充滿著戲劇性,見過日本最有權勢的貴族西國寺公望,見過中國國民革命之父孫中山,遍游歐美諸國,出任貴族院議長,經常以「親美英派」自居。陸軍部的人卻把他稱作「一個年輕的公子哥兒」。
日本在一種變態的苦鬥中發展,生產出自己的商品,但卻沒有市場了。市場早讓列強瓜分完畢。日本國小人少,資源貧乏,資本無法流通和周轉,只得向外擴張。它的擴張路線是一條傳統路線,渡過對馬海峽,侵略朝鮮;渡過鴨綠江,侵略中國。也許,根子就在這裏。以後的事,無非是越來越大,無論是哪屆政府還是哪個人,都剎不住日本擴張之車了。
近衛公爵今年五十三歲了,顯出一副病怏怏的樣子。他身高五尺七寸,穿著規矩的和服。他年輕的時候愛穿西服,興趣卻是日本式的:古玩,字面,繪畫,藏書,特別注意收藏中國古書。這方面他有很高的鑒別力。他的清秀中帶著沉靜,在狂熱的日本人中顯得鶴立雞群。儘管他年輕的時候玩過高爾夫球和棒球,還粗通一點兒馬術和劍道,但他的身體始終沒能好起來。他出門的時候隨行人員中專有一人背著藥箱,汽車的暖氣也經過改裝。
「無論如何,我們還是守住塞班吧。對於一個被打敗的國家,誰也沒有發言權。」
一九四四年三月底的一個夜晚,在東京狄外庄的那個別墅里,所有的窗戶都被厚厚的窗帷遮住。屋裡,電燈罩套上了遮光傘,昏暗的光線灑在模糊的貴族氣派的豪華傢具上。屋中的客人看不清牆上掛的一幅葛飾北齋的名畫《布袋》,卻可以隱約辨出一首草書的詩:
大鹽乎點點頭:「我雖然在三十八師團服役,卻只參加過香港登陸戰。」
岡田雙手壓在漆桌上,眼睛里流露出熱烈的期待:「近衛君,咱們干吧!」
他雖然已經下野,周圍卻始終聚集著一群政客和軍人,他永遠是他們的無冕之王。太平洋戰爭之初,日軍勢如破竹,全國沉浸在「萬歲」的狂歡個,大街上行人如痴如醉。熟人來向近衛祝賀,近衛未置可否,僅題了一首五言俳句:
實際上,天皇的權力時大時小,象一條起伏不定的不規則曲線,明治時期相當高,到昭和年read.99csw.com代就低得形同虛設了。日本歷史上,諸藩都很有勢力,長期以來就有一個武士階層。經過甲午日清戰爭、日俄戰爭、第一次世界大戰和侵華戰爭,軍部的勢力上升到頂點。擴張成性的兇惡的日本軍閥們,分成了許多派別,互相勾心鬥角,激烈的時候甚至發動政變,多次喋血營門。軍閥中的皇道派和統制派,他們的最終政治目標並無二異,都是「八紘一股」,用武力征服亞洲。具體手段上,皇道派主張拋開政府,由軍人在天皇的名義下專權;統制派則認為乾脆連天皇也拋開,建立一個軍事法西斯政權,日本海軍的政治態度相當微妙。因為空軍的各飛行中隊均隸屬於陸海軍,從未成為一支單獨的政治力量,而海軍是一種軍艦上的部隊,它的著眼點總是以利於自己的作戰為原則。這方面,日本海軍同英國皇家海軍和德國海軍很相象。因此,以海洋為舞台的海軍和帶濃厚政治色彩的陸軍發生了深刻的矛盾,從蘆溝橋事變一直持續到戰爭終了。
「日本昭和時代的歷屆政府,一直跟在軍部的屁股後面走。我們有過許多次結束戰爭的良機,在我任首相之前和之後都有過,然而全都錯過了。現在,我們已經走得太遠了,後悔也沒有用。弄不好,明治以來七十六年的成果全要付諸東流。而且,日本將在外國佔領軍奴役下苟延殘喘,永無復興之日。」
近衛一直在細細品茶,很長時間保持著沉默。現在,他似乎從歷史的亂絲中理出了頭緒:「諸君,支那事變到大東亞戰爭,這段時間我大半主持政府。中國問題消耗了我全部的精力。中國的遼闊,遠超過想象,它不是在地圖上一看就能明白的。中園內陸,大部分是山地、丘陵和湖沼。在這麼大的地方,日軍部隊雖然精銳,也只能佔據城市和交通線。只要中國軍隊繼續抵抗,我們並沒有實質性的辦法。軍部在實際上從來沒有任何確定不移的大計劃。所以,中國問題必須政治解決。即我們通過中國人去治理中國,象滿洲一樣。如果我們增派二十幾個師團攻佔重慶,消滅了蔣介石的國民政府,還是無法獲得政治解決,反而會使共產黨愈加壯大。在中國政治中,共產黨雖然人數有限,卻是公認的除國民黨以外的最強的政治力量。希特勒的軍隊消滅不了南斯拉夫鐵托的共產軍,更不用說蘇聯斯大林的共產黨政權。我們也一樣。共產黨是一些狂熱的共產主義教徒。」
近衛抬起他蒼白的險。他那日本式的短髮、濃眉、仁丹鬍子,在燈光下清請楚婪。大鹽平從未如此接近地看過近衛。當年,他聲名赫赫,日程繁忙,哪會有工夫同他這個小人物長久談心。
他似乎是抱著「所憂非我力」的信念來度過戰爭時期的。他最信任的尾崎秀石被捕以後,他對政治感到幻滅。尾崎是蘇聯間諜佐爾格先生的助手,近衛也受到了牽連,幾乎被迫出庭。特高一課在近衛宅中安裝了竊聽器、微型麥克風和錄音機,並且竊聽他的電話,跟蹤他的汽車,簡直放肆到把豬鼻子伸到他的飯碗里。
從表面上看,日本國民皆尊崇天皇:明治時期是睦仁,大正時期是嘉仁,昭和時期是裕仁。其根源可以遠遡到兩千六百年前神武天皇立國的時代。按神道教的教義,天皇是太陽女神之子,而日本正是太陽女神庇佑下的島國。沒有這種對天皇的個人忠誠,軍閥是不能把一億國民綁上自己的戰車的。
「我覺得我當夠了陸軍的傀儡,所以我要站到台前,代表日本政府公開說話。
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裹朽惜殘年。
細川的部隊為對付中共軍,採用了日本人智慧所能想出來的所有辦法,其中大部分大鹽平連聽也沒聽說過:「燒光」、「搶光」、「殺光」三光政策,「掃蕩」和「蠶食」,「分進合擊」和「鐵壁合圍」,「拉網」和「梳篦」,「囚籠」和封鎖溝,堡壘和公路網。結果雖然殺死了一些中共軍和大量平民,日軍損失也相當大,部隊陷在山東、河北、山西一帶的平原、丘陵和山地里,無法自拔。
近衛文磨插話說,細川中佐是他很信任的一個軍人。
上了點兒歲數的岡田嚴肅地對近衛說:「近衛君,東條英機已經實行了徹底的個人獨裁。他兼任首相、參謀總長、陸相、內相、文部相、外相和軍需相。『統制派』軍人完全掌握了日本政權。今天的日本已經由陸軍部來控制,連產界和財界的實力人物小倉正恆、村田省藏和鄉誠之助等人也被排斥于內閣之外,消聲斂跡。更不要說是宮廷的重臣元老了。秩父宮君曾說過:『東條也許會成為東條天皇或者東條幕府吧』。太平洋戰爭開戰以來,軍閥門昏頭昏腦,到了發瘋的地步,他們要帶著整個日本民族從清水的舞台上跳下去。
「我們開進了華北,都有一種錯覺,以為殲滅了國民政府的軍隊就可以佔穩一九*九*藏*書個地區啦。在珍珠港以前的四年半中,我軍僅在華北即進行了二十八次軍以上的會戰,給了國民政府軍沉重的打擊,將他們逐退到陝西、河南、江蘇北部一帶。然而,中央軍一走,共產黨的部隊乘虛而入。日軍因兵力有限,又要進行機動作戰,只好集中在大中城鎮和交通線上,廣大農村終於成了共產黨和八路軍的天下。開始,我們並不介意共產軍,經過太行山、五台山一系列激烈的伏擊戰以後,我們才意識到共產軍的厲害和中國政治的複雜性。」
清夜有佳光,間堂得獨息。
這時候,近衛的妻子千代子夫人推開門,她向在座的五位客人分別鞠了一躬。千代子是毛利高范子爵的次女,出身望族,識文達禮,很有淑女風度。
他伸出一隻女人般的纖弱的手,與幾位客人一一握了一下。大鹽平覺得他的手冰涼。
念身幸無恨,志氣方自得。
岡田這才又開了口:「我們也還是太不了解中國人了。無論如何,現在的中國已經不同於日清戰爭時代的中國。希望用武力來換取一紙條約,恐怕是辦不到了。中國發生了變化,中國國民的思想發生了變化。隨著我軍深入中國內陸,同中國軍隊和游擊隊交鋒,不單是下級士官,連高層指揮官也感受到這種變化。這種變化,也許就是那種迫使日本四年半時間、犧牲百萬人而無法解決支那問題,最終發動了太平洋戰爭的一個原因吧!」
他注意到近衛文磨的目光,很坦然地自我介紹:「我是大鹽平內弘,前第八方面軍少佐參謀。在拉包爾負了傷,現在已經退役。」
「昭和十四年以後,我軍放棄了重點進攻。雖然攻佔了中國的七個主要大城市,仍然無法政治解決支那問題。我們同蔣介石一直保持著談判。我們進攻一松,蔣反而熱哀于消滅共產黨和共產軍。我們本想把蔣拖得十分虛弱以後,迫使他簽訂城下之盟。不料,日本軍部和政府反而失去了耐心,承認了汪兆銘政權。接著,在中國問題尚未解決的情況下,又同德意結盟,南下同英美開戰。中國這塊潰瘍,終於把日本帝國整個爛掉……」
千代子夫人說:「文摩,已經十一點了,該吃胃痛葯了。我燒了點兒雞肉、牛肉和你喜歡吃的鰻魚,你就吃點兒吧。各位客人先生們,我為你們準備了清茶和夜宵。打擾了,請原諒。」
嫻雅美麗的千代子夫人一出現,打破了室內的沉悶氣氛。天色已經很晚了。東京的供電時停時續,房間里備著蠟燭。大家隨隨便便地吃了幾口,聊了幾句無關的話,諸如:美國已經生產出龐大的B-29轟炸機,正準備把它配置到中國和印度戰場,準備遠程轟炸日本本土等等。還說了些物價,民用品生產已經降到危險點以下;社會上流傳著失望情緒等等。
近衛又嘆了一口氣,輕聲曆數著日本的明治史、大正史和昭和史。彷彿一出煊赫的正劇已近落幕,一位報幕員為了提醒觀眾不要忘掉劇情,再次講述一遍舞台上演過的劇情和演員。
大鹽平向近衛鞠了一躬:「請多指教。」
岡田補充說:「後來,日本軍人和政府才悟出中國政治的內幕。原來是國民黨和共產党進行了十年血戰,蔣介石終於把毛澤。東、朱德圍困到陝西省北部的一個偏僻角落裡,眼看要聚而殲之。日本的入侵,促成了西安事變,國共兩黨聯合。實際上,國民政府是一個失去了人望的腐朽政權,國民軍並不打算認真作戰,他們同共產黨矛盾重重,磨擦頻繁。
大鹽平讀著這段文字,彷彿看到了千百萬張憤怒的臉,彷彿看到成千上萬的中國軍民,迎著日軍的炮火,前仆後繼地衝殺,不屈不撓。他拿剪報的左手在微微發抖。
室內的空氣沉悶而渾濁,收音機里傳出一曲日本的民間小調。
被稱為「近衛」的人,就是三度出任日本首相的近衛文磨。
近衛又說:「東條已經惹得天怒人怨。他罷免杉山元帥以後,在『統制派』內部也激起一片抗議之聲。他必然下台。但是,我也苦於找不出一個結束戰爭的辦法。
近衛文磨說:「假如東條下台,下一屆內閣同意無條件投降,盟軍將佔領整個日本。諸君,如果你們讀過美軍心理戰部隊的宣傳大綱,就會知道:美國人踏上日本列島的第一件事,就是廢除天皇制。天皇制廢除以後——」近衛苦笑了一聲。「咱們這些貴族、元老、重臣,也就樹倒猢猻散啦」,他轉向岡田:「這種結果是你能夠接受的嗎?」
條幅完全用漢字,草書寫得相當瀟洒。
「很可惜。我們錯過了良機。當時的國際形勢對日本極有利。國聯雖然譴責了日本,但一紙空文,毫無效力。美英袖手觀望,美國還繼續供給我們石油和廢鋼鐵;一切遠非想象中那麼嚴重。我們在戰場上節節勝利,中國國民黨人正熱衷於打共產黨,蔣介石也通過各種渠道表示願意談判。但是我們卻提出使對方無法接受的四項條件。迫使國民政府和蔣介石總統處於進退維谷的窘境。陸軍內部也發生了分歧,多田駿和石原主張北進對付蘇聯,支持政府的談判;而東條、梅津一夥『統制派』則認為必須徹底征服中國,把中國變成『第二個滿洲』。這種分歧使談判發生混亂,受到https://read.99csw.com掣肘。
如汝遠來應有意,好收我骨瘴江邊。
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宣言
「我那時的思想發生了轉變。」近衛嚴肅地說。「如果說有責任的話,我絲毫也不打算推卸。十二月十三日我軍佔領南京,我在一周后的內閣會議上通過了『處理事變綱要』,我預計對國民政府採取強硬態度是談判成功的捷徑,我想起簽訂『馬關條約』的伊藤博文首相。我當時認為今後不一定期待同南京政府實現談判,準備另行收拾時局,以對付南京政府的長期抵抗。昭和十三年(即1938年)一月十五日,國民政府就和平條件的詳細內容提出照會,我根據一月十一日御前會議的方針,宣布『今後不以國民政府為談判對手』,對現存的中國中央政府,日本帝國打算予以消滅,並促進新興中國政權的成立。從此之後,日本自動地徹底採取了同中國進行全面戰爭的方針,堅決支持汪兆銘政權,和平的希望消失了。」
「必須出來阻住他們。我建議你召集一切反對東條的力量,發起一場倒閣運動。如果東條頑抗,我們就除掉他。我認識一位叫清岡正照的年輕人,他願意從命。機會很多,皇宮和軍隊中都有我們的人。東條內閣一完蛋,政權就是我們的啦。除了皇道派軍人支持我們外,還有財界的池田,舊政黨人士鳩山,加上平沼、若梘,你和我,完全能負起領導日本的重任。」
此外,日本政壇上還有一些其他小資產階級政黨,芸芸眾生,不足掛齒。而工人階級的代表共產黨,如同德國共產黨一樣,遭到血腥的殘酷鎮壓,黨員非死即在押,眼看著軍閥政府為所欲為,一籌莫展。
大鹽平聽完以後,表情平靜。這一切他早就已經透徹地分析過了。他說:「近衛公爵,除此之外,明顯的機會還有兩次。一次是昭和十三年攻略廣州武漢之後,戰爭陷入相持階段。一次是德國入侵波蘭,殿下發起『新體制運動』,第二次組閣,未能利用中國政府的軟弱地位。等軍隊進入法屬印度文那,再同美國談判,已經遲了。日本出爾反爾,在這個世界上有誰會相信日本的誠意。但有一點我不明白,公爵,為什麼我們投入了國內的十二個師團以後,能在半年內把美、英、荷蘭打得一敗塗地?要是把這些精銳師團投入中國,不是早就可以從軍事上解決支那問題了嗎?」
近衛文磨抬起頭,他的目光顯得很疲倦。他的腸胃總是不好,大概是因為母親衍子夫人剛生下他就患產褥熱死去,他從小未得母乳的緣故吧。他最近對外聲稱得了「痔瘡」,真情只有他一人曉得。
人們開始平靜下來。果然,一會兒,長長的警報解除聲響了,喧囂的空氣又恢復了寧靜。
四周的人沉默著,靜聽近衛在輕輕地演說。近衛的口才極好,他的家族世代為貴族,他長年周旋在上流社會的社交場里,沿著一條最典型的貴族道路走上權力和威望的頂點。他上的是貴族女校附屬幼兒園,泰明小學畢業,在學習院中等科畢業,然後是一高和東京帝國大學,專攻哲學,受過日本著名學者米田莊太郎和河上肇的教誨,二十六歲就以世襲公爵身份成為貴族院議員。他不滿東京帝大的帝國氣派,轉到古色古香的京都大學改學法律,又受到西田幾多郎和戶田海市這些名家的影響。在日本上層人士中,很少能找到象他這種博學多才的人了。
「岡田君」,近衛嘆了一口氣。「東條以後,日本政府又向何處去呢?我們如何來結束這場浩大血腥的戰爭?羅斯福總統在卡薩布蘭卡宣布了『軸心國無條件投降』的聲明。當初,德、意、日三國在野的反對派都死了心,國亡家破,除了破罐破摔,把戰爭打到底,讓盟國遭到更大的損失,也許會把『無條件』改成『有條件』外,似乎沒有別的出路。義大利投降之後,日本國內也有人提出『義大利方案』。岡田君,我毫不懷疑能搞垮東條內閣。實際上,它已經四面樹敵,岌岌可危。日軍再有一兩次大的失敗,比如塞班島失守,東條必然下台;」
中國新文藝運動的歷史,才只有短短的二十年。在這二十年中,內憂外患,沒有一日稍停,文藝界也就無時不在掙扎奮鬥。國土日蹙,社會動搖,變化無端,恍如惡夢;為喚醒這惡夢,文藝自動的演變,一步不惜的迎著時代前進。從表面上看,它似乎是浮動的,脆弱的;其實呢,它卻是一貫的不屈服,不絕望;……蘆溝橋敵軍的炮火,是纏緊了東北四省的毒蛇,又向華北張開血口。由華北而華中,而華南,京滬蘇杭繼成焦土,武漢湘粵迭受轟炸。我們幾十年來千辛萬苦所經營與建設者慘被破壞,我們的父老兄弟姐妹橫遭屠殺奸劫,連無知的小兒女,也成千論萬地死在暴敵的刺刀下。日本軍人以海陸空最新式的殺人利器,配備著最殘暴的心理與行為,狂暴代替了理性,姦殺變成了光榮,想要滅盡我民族,造成人類歷史最可怖可恥的一頁。除非我們全無血性,除非我們承認這野獸應在世界上橫行,我們便無法不捨命殺上前去。為爭取民族的自由,為保持人類的正義,我們抗戰;這是以民族自衛的熱血,去驅擊慘無人道的惡魔;打倒了這惡魔,才能達到人類和平相處的境地……九九藏書
一直在一旁聽的岡田開口了:「大鹽平君,你沒有去過中國戰場吧?」
細川以前線指揮官的身份,講解了華北的戰事。那是一場日軍無法打贏的游擊戰爭。正如拿破崙無法打敗西班牙的游擊隊,康華里斯無法打贏華盛頓領導的北美民軍,希特勒也無法對付白俄羅斯森林中的蘇聯游擊軍一樣。總有一天,游擊戰爭會寫入軍事學的正史。細川講了許多故事,說他的部隊同八路軍游擊隊作戰多年,沒有目標,疲於奔命,一事無成,只有燒殺泄憤。「黑夜是游擊隊的。他們是中國的『自由射手』。他們有幾百種作戰方法,從埋地雷到把死狗丟棄到碉堡前。他們有時候也會集中起來作戰,採用奇襲、伏擊和破襲,甚至能消滅整個聯隊的日軍。象平型關、娘子關、長治、黃土崗和中共軍稱為『百團大戰』中的一些戰鬥。國民軍雖然也打仗,但戰鬥意志差,往往很快地撤退。實際上華北的日軍部隊,百分之七十用來對付中共軍。據華北派遣軍昭和十八年綜合戰報:在本年度交戰一萬五千次中,和中共作戰佔七成五。在交戰的二百萬敵軍中,半數以上也是中共軍。在我方收容的十九萬九千具遺屍中,中共軍也佔半數。但與此相比較,在我方所收容的七萬四千俘虜中,中共軍所佔的比率則為一成五。這一方面暴露了重慶軍的懦弱性,同時也說明了中共軍交戰意志的昂揚。」
大鹽平看了一眼。
近衛隨聲看去,見到一位很有生氣的青年,腰板挺得筆直,一看就知道是位退伍軍官。他穿著西服,右臂的袖子空蕩蕩的,用一枚別針別在衣服的下擺上。他的眉毛濃密,眉心有一粒黑痣,使他顯得與眾不同。
「大鹽平君,我第三次組閣失敗以來,這幾年閑居家中,也反省日本如何走上戰爭之路。本來,政府制定了『支那事變不擴大方針』,但是軍部看透了政界虛弱的素質。陸軍參謀本部總長閑院宮、次長多田駿、作戰部長石原莞爾、陸軍省的杉山元大將和梅津美治郎大將、朝鮮駐軍司令小礬國昭大將全部主張擴大支那戰事,他們表面上應付一下政府,實際上早已經在多年前制定了戰略計劃。即便如此,在政府大本營聯絡會議上也屢次發生衝突。
樂哉何所憂,所優非我力。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照潮州路八千。
(一九三八年)
「由於我軍在華北和華中的順利進展,我也從消極變為積極,終於在第七十二次臨時議會上發表了那次廣為人知的演說。我記得是這樣說的:『今天,中南支那的戰局已經擴大了。我認為消極和局部的解決是不可能的。作為利劍斬亂絲的積極全面的方針,是給予中國軍一次重大的打擊,迫使中國政府和軍隊放棄其錯誤的排外政策。如果中國政府真能反省,今後我國將與之共處,城心誠意地發展東洋文化和東洋和平。』
岡田站起來,去掉電燈上的遮光傘,屋裡亮多了。他走到一排古色古香的書柜上,很快地找到一本書,把它遞給大鹽平。那熟悉的樣子,彷彿是在他自己家裡一樣。
誰來收拾這個攤子?賦閑在家的公爵是否會第四次組閣呢?「岡田君,」近衛回答說。「你有何高見?」
一位身穿軍官服,佩中佐軍階的人接著說:「岡田說得有理。」因為他一直沒發言,大家很少注意他,他自我介紹說叫細川謙介。「我一直在華北和華中作戰,或許,我能向諸君提供一些戰場的感受,幫助諸君得到正確的結論。」
大鹽平打開書,才發現是一本剪報,全是中文的,是主人從中國報紙上精挑細選下來的。
近衛苦笑了幾聲,凄凄切切。提起共產黨,觸發了他的隱痛。當年,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就是因為蘇聯共產黨間諜佐爾格和尾崎秀實一案,被迫辭職的。
裕仁天皇時期,可以說是一部激蕩的昭和史。軍部、政府和財界,在擴大侵略的大方向上並無本質性的分歧。問題就出在侵略中國上面。伴隨著一九二九年的世界性經濟危機,日本產業界也面臨崩潰之勢。工業倒閉成風,產品大量積壓,成千上萬的工人被拋上街頭,農民也紛紛破產。早在日俄戰爭時代,日本軍閥就看出了中國的軟弱。在產業界和財界的支持下,悍然侵吞了中國東北,當時的犬養毅內閣默認了這一行動。中國的國民黨政權正忙於圍剿共產黨,地方軍閥也互相混戰,國聯對日本的行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英國甚至暗示關東軍去對付蘇俄。日本軍閥不費吹灰之力,就佔領了中國的東北三省,同時也解決了日本的經濟危機。由於仗打得太順利,日本軍界和政界普遍產生了一種錯覺:中國腐朽不堪,只要一擊就可以坐收全功。近衛文磨第一次當首相,起碼他是這麼想的。
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岡田指著其中的一篇,用修剪得很好的指甲在下面劃了一下:「中國的問題,七分政治,三分軍事,你看看吧,你的中文不是挺好嗎。」
一位年輕人打斷了近衛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