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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橫掃塞班 第二節

第八章 橫掃塞班

第二節

我九死一生,生死功名全都無足輕重。但我預言將來總有一天,大英帝國伸延到全世界的力量終究會收縮回那個濃霧籠罩的海島上。任何帝國都不會是永恆的,它都有誕生、成長、鼎盛和衰亡。如果將來的英國政治家能看清這一點,就會減少許多人力和物力的無謂消耗。我在兩年零四個月的戰俘生活中,如果說還有所悟,恐怕就是這一點吧。
押送我們的火車是載貨的悶罐子車。大門關閉,只開兩扇三平方英尺的窗口。每節四十英尺長的車廂里要擠三四萬人。每個人甚至不能坐下來。鐵門一關,稀薄的空氣立刻使我們暈眩了。每到一站,我們都要把幾具屍體丟出去,否則,我們全車人都會被熏死。我從史書中讀過西班牙和葡萄牙人的販奴船,我們恐怕連那些奴隸都比不上。我們這些「牲口」在車廂中奄奄待斃。沒有食物和水,馬來半島的驕陽似火,車廂悶熱得像蒸汽鍋爐。我們祈禱上帝,讓我們死去吧,我們犯了什麼大罪,應受這等的痛苦T這時候,有一個人喊起來:「朋友們,忍耐下去,堅持住,我們一定要活到復讎的一天。英國之獅沒有死,我們一定要殺光這些日本王八蛋!」
夜卡隆大橋的情況大家也許知道一點兒,因為它是泰緬鐵路的關鍵性橋樑,從一開始就受到盟軍的注意,並且屢次遭到轟炸。
指揮修築夜卡隆橋的日本工程總監是永友大佐。他是一個殘暴狠毒的殺人魔王。他的口頭語是:「沒有英國豬羅睡覺的營房!」「所有的人必須幹活,幹活,不停地幹活。」
大家從絕望中掙紮起來。講話的人我認識,是三營的鄧肯中校。我們猛然清醒,還沒有到上帝招我們上天國的時候。我們振作起來,有人開始聲音吵啞地唱一支歌。鄧肯中校勸人們光別大活動,因為氧氣很有限。他自然成了我們這個車廂的核心人物。他是蘇格蘭高地人,堅毅不拔,無所畏懼,很受士兵們的崇拜。人們的恰緒漸漸穩定下來。
我們被刺刀和馬鞭驅趕著,象修金字塔和長城的苦役犯一樣。我們從森林中伐下大樹,四個人扛著一根直徑一英尺、長十英尺的木頭,蹚著齊胸深的急湍的夜卡隆河,逆水而上,直赴橋樑工地。我們每天只有一碗能照見人影的稀粥,幾乎所有的人都得過瘧疾和赤痢。身上的鞭傷和荊棘的划痕在河水中浸泡無法愈合,在熱帶的氣候下化膿腐爛,長滿蛆蟲。集中營說來還有一個醫院,由英國戰俘中的軍醫治療傷病號。可是所有的葯都被日本鬼子壟斷了,醫生只能給你拔下壞死的牙,或者用發鈍的手術刀截掉你被膿腫腐敗的四肢。我們沒有一張紙和一文筆,無法記下當時的任何感受和日本鬼子的暴行。一旦永友大佐的狗腿子發現誰有一張紙片,立刻當眾把他用刺刀挑死,然後把死屍吊在營房的旗杆上。
我吃野草和野果,我偷著做體操,我集中精力來抵抗各種疾病,我盡量在永友大佐面前裝得不顯眼。反正,只要能活下去,我什麼都干。許多人的生命在我身上活著,我要對得起這些朋友們。
從那以後,我只有一個念頭:活下去!
然而,它又是另一條鐵路的起點站。這條路從班磅要順著桂蓮河谷插向西北,翻過人煙罕至的比勞克東山脈,越過桂蓮河和其他許多江河,通過泰緬邊境,直到緬甸的丹漂扎耶鎮。在丹漂扎耶終點站,鐵路同毛淡棉來的一條短途鐵路接軌。這樣,日本的物資就可以從印度支那半島通過陸路直達仰光和北緬中緬戰區。而它們走海路則要遭到從印度基地起飛的英國飛機和美軍潛艇的夾擊。日本人的主意倒是不壞。這https://read.99csw.com條鐵路全長二百六十英里,可惜它僅僅在紙面上,他們要強迫八萬英印奴隸來把它變成現實。
我們的政府歷來重歐輕亞,現在咎由自取。沒有制空權——幻想水牛式戰鬥機比零式機優越;沒有制海權——以為一艘「威爾士親土」號戰列艦就可以鎮住日本人;最後;是出自狹隘的種族偏見,認為黃種人都是智力低下的下等人。日本兵確實不精通莎士比業的戲和拜倫的抒情詩,然而他們的訓練和狂熱戰鬥精神證明他們是第一流的精兵。最後,我還不得不承認:五十九歲的山下奉文將軍是我所了解的最兇狠狡猾的日本高級軍官,你們如果說他是個有勇有謀的名將,我大概也不會反對。
馬來半島和新加坡究竟是怎樣淪陷的,現在也許可以找到一百條理由。我認為英國人在遠東的心理幻滅感是最重要的。英國在歷史上和今天都表現出世人公認的英雄主義。但其中最可歌可泣的是保衛英倫祖國的那種獻身精神。拿破崙戰爭時代是這樣,「不列顛空中戰役」時代也是這樣。即便這次戰爭結束了,將來許多年內,只要海峽上空烏雲聚攏,英國人民被迫發出抵抗的吼聲,就依然會煥發出這種英雄主義豪情的。
史蒂文森時代的蒸汽小火車在窄軌鐵路上慢吞吞地走著。鐵路兩邊都是高山深澗和原始森林。實際上,這條窄軌鐵路僅僅是用於運輸木料的,多年失修,枕木朽爛,道釘和魚尾板嘩嘩響,走了大半天,才到了班磅。我猜得不錯,班磅是這條破爛鐵路的終點站。
我們完全麻木了,迷迷糊糊,不知歲月。我們的毛髮全掉光了,形若骷髂。我們的靈魂也死去了,只留下一具醜陋的軀殼,在這個不值得留戀的世界上苟且偷生。我所以沒有死——其實活比死更艱難更痛苦,即使沒有餓死、病死、被苦役折磨死或者被永友大佐的狼狗咬死,只要放棄了生存的意志,在隨便哪個地方往後一躺,死神也會把你收定——是因為有一件事:
火車又開了。我剛才看到了站名:倫披汶。我們已經在泰國境內了。這條鐵路是馬來半島上唯一的鐵路,來來去去,我挺熟。火車已經過了宋卡一百英里,車站北方就是高達五千多英尺的巍峨的蠻山。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這列火車的終點站是曼谷。在那個風光旖旎、佛塔如林的泰王國都城會有什麼樣的命運在等待我們呢?我忽發奇想;日本人也許會拿我們當動物來試驗他們的毒氣彈或者細菌武器吧?因為他們現在已經對美英荷蘭等國交戰,亞洲人作為實驗對象畢竟不同於歐洲人。到現在為止,我認為日本兵可能幹出的任何暴行都不會再叫我驚奇了。他們是一群十惡不赦的獸類集團,憐憫和同情對他們來說是難以思議的東西。然而,我又一次被事實證明是太天真了。
然而,在遠東,我們並不是被請去的。我們是為了商業利益和殖民利益,在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和荷蘭人之後打進去的。從三百多年前的東印度公司時代起,遠東的利益就成了英帝國利益的重要部份。我們自以為英國的政治制度很高明,但當地人始終厭惡這些從地球另一面過來的白種人。印度多次發生暴動,荷屬東印度、西班牙屬菲律賓和俄國控制下的中國東北也發生過類似的反抗。因此,我們是在七千英里的外國土地上為英格蘭銀行的金庫而戰。當地人對此非常冷漠,甚至抱著幸災樂禍的態度。我們自己的部隊也不夠,依靠第十一英印師的印度士兵和第八澳大利亞師來防禦,他們也不想在這塊遠離本國的地方為英國的利益效九九藏書死。這場戰爭開打之前就註定要輸。即使把懦弱無能的帕西瓦爾換成雄才大略的蒙哥馬利(我是在「劍魚」號潛艇上才知道有阿拉曼戰役,北非登陸、攻佔義大利南方和諾曼底登陸的);即使第十一英國師不在馬來半島投入徒勞無益的「鬥牛士」戰鬥,而把吉特拉建成一個強固的據點;即使我們重要的航空母艦「印度米達布爾」號不在牙買加觸礁,而能為「威爾士親王」號和「反擊」號提供空中保護並進行保衛新加坡的空戰的話;即使把柔佛海峽北面要塞化而不象我們那樣拱手送人的話……無非是把時間拖得更長一些罷了,它們並不影響戰爭的結局。一九○五年俄軍防守的旅順口的陷落以及麥克阿瑟將軍防守的巴丹半島和科雷吉多爾島的失守,實際上也證明了我的基本論點。
《聖經》中講。上帝如何虐待以色列人,神話中講地獄里如何陰森恐怖,小說中描寫某人如何受到重重磨難,都沒有辦法同我們受的苦相比。你身上任何人性的東兩和人的尊重全被折磨殆盡,你會自己認為自己是一條可憐巴巴的狗,或者一匹滿身瘡疤的馬。請稍微想象一下,經過兩個月的苦役之後,我的體重從一百四十磅減到了五十五磅——這還是在稱水泥的大磅秤上稱的。我的朋友波格曼中尉用一個拾來的野鳥蛋活了兩周。
鄧肯中校組織了一次較大規模的越獄行動。他畫出了附近的地圖,找了幾條山路,又聯絡了幾個勇敢的蘇格蘭人和愛爾蘭人。他決心死在戰鬥中,而不是去幫日本鬼子修一條鐵路打盟軍。波格曼中尉堅決要求跟他們干,而我卻留下了。並不是我沒有這個膽量,死對我來講無足輕重,死神每天都來關照我幾次。當時我得了瘧疾,身體弱得連路也走不成。我就躺在那所「醫院」里,周圍全是糞尿和病死的傷員,蒼蠅多得彷彿在我臉上矇著一層黑面紗。鄧肯中校也弱不經風,但他來看我的時候,兩眼卻閃爍著天使般的信心的火花。他悄悄地告訴我他的逃亡計劃,他說:「亨利,您一定要活下去。您起誓。咱們即使失敗了,您也要活著把泰緬鐵路和夜卡隆河橋的事情告訴全世界。如果您有幸見到斯利姆將軍甚至是丘吉爾首相,就請轉告他們,我們這些英國軍人唯一的希望,就是英國軍隊能反攻緬甸和新加坡,洗刷我們的恥辱,並且把整個印度支那半島上的日本混蛋宰得一個不剩。」
各位先生們:尊敬的巴奈特·麥克米倫海軍上尉,就是您的「劍魚」號潛艇擊沉了「樂豐」號郵輪,它正把我們殘存的兩千名戰俘運往日本;尊敬的艾倫·李海軍陸戰隊少校,您將親自參加偉大的馬里亞納戰役,通過您的手將為我和所有死去的人射出復讎的子彈;尊敬的約瑟夫·麥克羅伊海軍少校,您以您的天才和智慧保證了太平洋戰爭的偉大後勤工作,而有了後勤保障的戰爭正在把日本鬼子置於死地;尊敬的著名記者歐內斯特·派爾先生。您將用您偉大的筆把這駭人聽聞的暴行披露到全世界,讓正義的盟國人民和盟軍士兵狠狠地砸爛罪惡的日本帝國。
作為敗軍之將,我對戰俘營的生活不抱任何幻想;我的一個兄長在上次大戰中蹲過德國的戰俘營,受盡苦難;戰後歸來,人已經瘋了,整天對著牆獃獃地說:「饒恕我,長宮,我下次不敢再犯了。」沒多久,他就死了。我從未設想過黃種亞洲人的戰俘營會比白種歐洲人的設施好,待遇高,但後來的遭遇使我感到當初的想法幼稚得可笑。
我後來到過丹漂扎耶的集中營。緬甸的河山同泰國還是有區別的。也許,我們英國統治了緬甸https://read•99csw•com一百多年。那裡是青綠的水田、低垂的柳樹和火紅的芙蓉花、水牛、牧童、穿鮮艷服裝和裙子的克倫族和欽族婦女、竹林和草屋,裊裊的炊煙和胭脂般的粉紅色雲霞;據說日本人在緬甸逢寺燒香,遇廟作揖,拉攏僧侶和居民,把英國人的治理說得暗無天日。我憎恨這種人面獸心的日本豺狼。雖然我們英國的哲學家相剋說過:「我不知道如何起草對一整個民族的起訴書。」雖然歷史上許多帝國包括大英帝國都犯下過暴行,但是我決不寬恕日本人。
還有一些人,被送到憲兵隊,受盡酷刑,許多刑罰只有日本人的變態心理才能想得出來。我真不想再去回憶那些痛苦的往事,每提一件,我就想嘔吐,日本人也許是世界上最凶暴的人種。
我們白天黑夜都生活在惡夢中,沒完沒了地忍受著苦難。
我們被安置在一些草率蓋起的木頭營房裡,睡的是大通鋪,每間木屋要擠一百二十人,只能側身而卧,別想翻身。我們挨個兒被叫出去,每個人都編上號,印度人和英國人混編在一起。現在,輪到日本鬼子整我們了。他們發給我們每人一份文件,上面寫著:我已淪為戰俘,自願為日本帝國效勞。每十人編成一組,決不逃跑或反抗。如果十人中有一入反抗或逃跑,其餘人一律要處死。如果十人共同逃亡,則要處死別的九十個人,余者類推。這很象希特勒軍隊在法國或捷克等國的類似人質政策。如不同意,即行槍斃。我們一個接一個地簽了字。今天我還奇怪,人一旦降生到這個世界上,求生的願望竟會這麼強烈!
我們得到了一頓霉米飯,雖然味道很壞,但總算填飽了肚皮。我們又被裝上悶罐車,從曼谷開拔。看太陽,是向西北方向走。我是搞軍事情報的,曼谷西北僅有一條窄軌鐵路到達班磅。班磅距曼谷五十英里,鐵路是條盲腸,再不通向任何地方,那種當「細菌彈試驗活人」的念頭又潛回我心中。
營房四周圍了兩圈鐵刺網,有崗樓和狼狗。晚上探照燈雪亮,還有巡邏隊的吆喝聲和虛張聲勢的槍響。整條泰緬鐵路上,象這樣的集中營共有近二十處,星散在未來的鐵路沿線。
我叫亨利·弗高克斯,一九○一年生,英格蘭肯特郡人,一九二五年畢業於英國桑赫斯特軍事學院,英國第十八師少校參謀。在日本近衛師閉的戰俘登記處我就是這麼講的。我只是隱瞞了我是搞情報的,如果真講出來,日本的憲兵準會把我活活折磨死。我奉命在一名日軍的監視下收拾了一捆簡單的行李,從此開始了戰俘生活。要是我知道自己後來的命運,我一定會在戰場上光榮戰死,或者選擇體面的自殺。
夜卡隆橋位於桂蓮河谷之中,座落在桂蓮河的最大支流夜卡隆河上。橋長八百英尺,高五十英尺。同整個泰緬鐵路一樣,日本人根本沒有任何建築材料。既無鋼樑,亦無打樁機,更沒有詳細的水文地質資料和全套的工程設計圖紙。但緬甸戰役吃緊,日軍既想進攻印度英帕爾的英軍,又要進攻怒江東岸的中國軍,後勤非常緊張。日本南方軍司令寺內壽一、第十五軍司令牟田口廉連連催逼,限大橋半年內完工通車。就是對一支有現代工程機械的專業施工隊伍來講,這也是辦不到的,更不用說是奴隸般的戰俘了。而日本人偏偏要辦成。
我們開始了苦役。其艱苫的程度遠遠超出人們的想象。我們沒有什麼現代化工具和車輛,森林中也沒有道路。給我們幾把斧頭和幾把鋸,並且聲明再也沒有備份的了,用壞了自己用牙把樹啃下來,工具每天收回去。修路的人分到些杴、鎬和礦車,使用的https://read.99csw.com條件也是一樣。爆破的炸藥歸日本工程兵管,日本鬼子有股病態的懷疑狂和虐待狂,因此,無論是逃跑還是反抗都極端危險。我先在班磅附近的集中營幹了兒個月。後來日本人看出我懂點兒工程設計技術,因為我無論是砍樹還是把木頭拖下山坡都會選樣最省力氣的方案。他們把我押到桂蓮河谷的夜卡隆大橋工地的集中營,讓我在那裡幹活。夜卡隆橋距桂蓮河谷三—十英里,而桂蓮河谷距班磅一百八十六英里。
當然,我並不給我自己和那個愚蠢軟弱的帕西瓦爾將軍推卸責任。我們確實打得很壞,不能再壞了,一切都估計錯了,一切都事與願違。我們把主力部署在狹長的馬來半島上的許多個分散的據點上,被日本人穿插,迂迴,實施側背的兩棲登陸,最後把我們各個擊破,這就是那個一廂情願的「鬥牛士」計劃的結局。我們本該在柔佛海峽以北集結重兵,特別是組成一個機動坦克旅,然而我們坐失良機,拱手把柔佛北面送給日本人。最後,我們又受了山下奉文的欺騙,把主力布置在柔佛東面,讓敵人從西邊打來。我們背著一百萬居民的包袱,整個新加坡城區僅靠一個大儲水池供水,水一斷,城也就沒什麼可守的啦。
逃亡計劃起初很成功,鄧肯他們用斧頭砍死了日本監工,逃入叢林,消失在群山中。矮個子戴眼鏡的永友大佐似乎也沒怎麼報復。他的期限很緊,光靠殺人並不能建成大橋。他只是殺死了幾個平時他看著不順眼的戰俘。二十天後,鄧肯被從擔架上抬回來,兩條腿全被打斷了。永友奸笑著訓完話,然後用他的戰刀砍下鄧肯中校的四肢,最後把他殘缺不全的軀體弔死在旗杆上。我們所有的人都聽清楚了鄧肯中校說的最後一句話:「Avenge myself on the Jap!」(替我向日本鬼復讎!)
感謝各位。我的話完了。如果最後還有什麼要補充的話,那就是我憑主的名義起誓;一旦我恢復到能拿動一支槍,我將立即參加前線的英軍部隊,為所有我認識和不認識的人復讎,也為我自己復讎。
等這些兇殘的慾望都發泄夠了,我們這些人被裝上火車。我在「劍魚」號上得知美軍戰俘在菲律賓有過一次惡名昭著的「死亡行軍」,那我們這些人坐的就是「死亡列車」了。行前,我們大部分被關在學校改成的臨時集中營里,其中最大的一個是張其戰俘營。即使經過了幾次秘密和公開的屠殺,戰俘的人數尚有八萬之多。其中一半是英國和澳大利亞人,其餘是印度人和馬來人,還有少數華人。後來,我才聽說日方最初打算把我們餓死病死三分之一,因為要修鐵路,才臨時改變了主意。就這樣,臨上火車前,戰俘營中幾乎得不到食物和藥品,傷兵和病兵大多已經死去,營房裡糞尿遍地,臭氣衝天。蚊蟲、跳蚤、虱子群起而攻之,連喝的水也是腥臭的泥湯,洗臉洗澡就更不用提了。我們向日本看守提出抗議,他說:「誰讓你們在新加坡沒修足夠的監獄。」另一個日軍軍官蔑視地說:「作為一個軍人,應該光榮地死在戰場上,只有膽小鬼才投降,投降的都是劣質的官兵,有如蛆蟲,我們不知道怎樣處理你們這些蛆蟲。」
這趟「死亡列車」在一個小站停住,車門打開,端著槍的日本兵監視我們下去透透空氣。站台上擠著各種各樣的小販,有馬來人,也有華人。他們擺著各種水果、麻糖、麵餅和一些熟肉在那裡叫賣。我們這群人象瘋了似地圍過去,用自己能拿出來的任何東西:手錶、鋼筆、錢和皮靴同他們交換。日本兵沒有干涉。大概他們樂得省去供應九*九*藏*書食物的麻煩。我也換到了兩個芒果和半個菠蘿。我這輩子從未吃過如此香甜的水果。但我沒敢全吃,我還留了一個芒果給波格曼中尉。他是我的朋友,同在情報處工作,一個愉快的肯特郡人,牛律大學的畢業生,他病得厲害,我真害怕他會死在這千詛萬咒的車廂里。
在原始森林伐木和重山峻岭中修路基苦不堪言。我們每天只有一頓霉米飯和兩根鹽漬蘿蔔條,卻要干十六個小時的重活。那半磅大米一個小時就消耗光了。爬山,伐樹,打去枝條和樹權,再把木頭弄下山來。山裡蛇蝎出沒,毒蚊如雲,瘴氣濃重。許多人累垮,餓垮。病垮了,根本沒有醫藥。加上精神上的壓抑和日本監工無止無體的鞭答和侮辱,一些人自殺了,另一些人逃跑了。日本人對付逃亡者很有經驗,他們守候在幾個險要的山口,一旦發現逃亡的戰俘立刻就被射殺。我們每人屁股上烙著號碼,彷彿是一群牲口,一旦發現逃亡者屍體上的號碼,同一保甲的人就會當著全營的面集體砍頭。日本鬼子把戰俘的性命視同草芥,隨著工程的進展,死人越來越多,於是一些馬來人、泰國人和緬甸人被強征來頂數。
我們中間有一些人,沒有任何理由地被放出去,也不問姓名、軍階和文化,就用鐵絲把手反綁起來。由於有兩名軍官企圖逃跑,剩下的人就全被用鐵絲穿透了鎖骨。這一長串「白奴」被押到巴耶律巴的一片樹林中,鐵絲的兩端扎在兩棵距離很遠的樹上。然後,被日本新兵當作活靶用刺刀挑。凄厲的哀號震動了樹林,戰俘們全被活活地開脖破肚。一批亞洲人戰俘被趕來挖坑,把慘不忍睹的屍體掩埋起來。這情景是一位挖坑的馬來戰俘告訴我的。
八個月以後,粗陋的夜卡隆河大橋建成了。它的橋墩一半是水泥的,另一半是木頭的,鋼樑和鋼筋也用得很少。它是一座中世紀的走馬車的橋,僅僅是為了戰爭,實際上只是一度便橋,用奴隸勞動和當地的木材搭起來的破傢伙,但確實可以搖搖晃晃地走火車。泰緬鐵路也修通了。一枚刻著「昭和十八年十月二十五日」的金道釘被打入最後一根枕木。那是一九四三年底的事。路剛通就斷了,盟軍已經取得了緬甸戰區的空中優勢,開始不停地轟炸泰緬鐵路。第一列軍用列車通過夜卡隆大橋半個月以後,一架英軍時「飛蛇式」偵察機發現了建成的橋。從此,我們的日子更難熬了。英軍的蘭開斯特轟炸機炸橋,我們被驅趕著修橋。我們的營房就在開闊地上。沒有任何標誌,隨便哪個飛行員高興了就可以丟上幾顆炸彈。實際上正是如此,那個破醫院頂上漆了紅十字,仍然挨了一顆炸彈,八個傷兵被炸得屍骨無存。這實在是一個諷刺:英國飛機轟炸英國戰俘修的橋。
我們中間,留下了三百名澳軍戰俘在新加坡掃馬路,另外,五百名英軍軍官被押送回日本本國,後來才知道是到東京有樂町去掏下水道。日本人那種變態的報復心理和虐待狂,完全蔑視人類的起碼尊嚴和道德。也許,這是對西方列強入侵亞洲的一種畸形的歷史嘲弄,我們當初不也是把暴動的印度民族主義者用大炮轟成碎片嗎。我們夥同其他列強打入中國的京城,隨意燒殺,又何曾把他們當成人來看待過呢!歷史就讓它過去吧,世界上,象日本軍隊這樣殘暴地迫害戰俘,我不知道是否還能找出先例來。他們是一群不折不扣的食人惡魔。
如我所料,我們到達了曼谷,大約十分之一的人在路上死去。另外、同樣數量的人染上了重病,被日軍集體槍殺了。活下來的人只剩五分之四,大致同販奴船從西非海岸運黑人到北美的航程中死亡率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