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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我回來了」 第五節

第九章 「我回來了」

第五節

東條內閣辭職以後,倒閣運動的發起者們認為現役軍人寺內壽一、畑俊六等人都是東條派的基於,不宜出任首相。近衛等人走到台前,尚嫌過早——實質上近衛也沒有解決戰爭的良策,他既無法控制軍部,又不能打美國人的算盤——只有選擇一個過渡性的內閣。在朝鮮擔任總督的雙手沾滿朝鮮人血污的小磯國昭被推薦出來組閣。小磯也好,其他任何人也好,都挽回不了大局。盟軍的勝利不言自明。「大日本帝國」自日清戰爭以來半個世紀的瘋狂擴張,終於壽終正寢。哪一個階級、哪一種勢力、哪一個人也挽救不了天皇制軍國主義的命運。只有等待戰爭的結束,一切才會從頭開始。這個「頭」究竟從哪裡開呢?
賴子果然乖巧,也學著落葉公主吟道:
大鹽平站起來,走向那對青銅鐸,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塵土,用一個大錦盒把它們包裝起來,象包著一個熟睡的嬰孩。賴子使他懂得了生活,藝術品使他獲得了精神上的支柱。他要努力去做那些有益的必須抓緊的工作。戰爭最殘酷的階段即將到來,B-29已經發出了信號。他要趕快,趕快!
按理說,內弘這唯一的兒于應該幫伯爵整理典籍、裝箱入土。光埋藏古玩和字畫就有許多的專門書籍談及,如此匆忙下地非腐爛不可。家中亂成一窩蜂,內弘的母親患肺結核過世兩年了。全部房產土地都將出他一個人來繼承。他卻沒有投入緊張的轉移工作,獨自一人,靜心內省,想悟出什麼道理來。禪宗的玄妙也許盡在於此吧。
「真棒啊!」大鹽平不禁喊出了聲。天井很狹,一會兒,B-29機群就看不見了。大鹽平不甘心,他彷彿被B-29攝去了魂魄。院子後面有一度六層樓房。樓門沒鎖緊,被大鹽平一下子撞開了。他讓賴子在院子里稍等片刻,自己一溜煙爬上樓。他從樓頂上探出頭來,啊,視野開闊,B-29的大機群看得清清楚楚。大鹽平為人類的智慧和能力驚嘆不已。把近五十噸的物體送到一萬米的高空中,往來自如,該有多麼雄厚的工業和技術力量!
以東京附近的機場為基地的東部軍一九五O航空部隊。起飛了大批戰鬥機前往迎擊B-29。其中有中島陸軍二式戰鬥機「鍾旭」、三菱零式六二「金星」戰鬥機、三菱「雷電」式戰鬥機。最突出的是中島的陸軍四式戰鬥機「疾風」。「疾風」和「雷電」都是專門為對付B-29而設計的戰鬥機,實用升限在一萬一千米以上,航速高達六百公里。據陸海軍戰報,它們在保衛九州大村和中國鞍山的空戰中,多次擊落過龐然巨物B-29。
三好很快幫大鹽平辦完登記的手續。他說:「大鹽平君,我從花名冊上看到您的時候,也吃了一驚。第十七軍活下來的人不多了,往後咱們互相關照吧。」他忽然小聲說:「您如果有困難,空襲和訓練不來也可以,我給上司打個馬虎眼就過去了。多多保重,啊,這位是您太大嗎?好漂亮啊!」
他沒能找到第三個防空洞。賴子和他乘亂擠入一扇敞開的街門。裏面是個很小的院于,雜亂地堆著破紙箱和破木箱,八成是某個店鋪的倉庫。院里空蕩蕩地,人也許躲到防空洞去了。
到底是十七軍的同人,就是不一樣。大鹽平心裏熱呼呼的。他看出三好的腿腳不大靈便,就把他勸回去了,並且說了許多感謝的話。
還有一種戰術是日本飛機爬到B-29上方,在敵機的航路上投定時白磷炸彈,增加破壞力。12.7毫米機槍對B-29真象是汽槍一樣不起任何作用。
派出所里坐了一位退役的舊軍官,他一隻眼睛瞎了,警察服裏面穿著帝國陸軍的軍服。他一下子就認出大鹽平來:「啊,大鹽平參謀,這麼些日子不見啦,還認識我嗎?我是原三十八師團的三好貞吉少尉呀。」
「滋賀縣余吳町,尾羽梨村,就是古代近江國所在的地方。」
然而,始終困擾他的是:為什麼已經突入萊特灣,而臨著眾多目標和良好前景的栗田艦隊,突然返身撤去?
第二天一大早,大鹽平內弘就起來了。他心理的慣性依然把自已當成是一個軍人。早起床,做操,習劍,冷水浴,讀書。自從心裏有了賴子以後,他的血液中彷彿注入了一股激素,格外精神。今天是十一月二十四日,星期五。他翻開了這一頁日曆,有股異樣的感情。他愛賴子嗎?他也說不清。賴子是深深地愛他的。在許多個月里,她衣不解帶地伺候他,細細想來,她的一言一行都溶入了自己的感情。他倆門第相差太懸殊,結婚是難以思議的。然而愛情非要導致結婚嗎?賴子敬愛的三公主,不也是帶著被毀滅的愛情削髮為尼了嗎?也許有一天,日本會有一種歐美式的憲法,有文藝復興以來西方的那種戀愛自由和婚姻自由,他們倆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街道上,向行人投以幸福的微笑。他倆隱隱感到:這個僵硬的神的帝國已經裹上屍布,躺在棺材里了!
院外有人敲門。老管家五十嵐去開門。來人同五十嵐談了很久,語氣很強硬,因為隔著幾堵牆,大鹽平和賴子都聽不清楚。
大鹽平苦苦思索。自從神武天皇以來,外族入侵者從未征服過日本列島,沒有任何歷史前鑒可借。他深深的感到苦痛。明治以來的七十六年中,日本人在亞洲四處侵略,攻陷城池,殺人搶掠,與亞洲各國結下了血海深仇,甚至美國人也叫喊著實行「最嚴厲的報復」。整個日本會變成一個巨大的塞班島嗎?起碼軍閥們是這樣想的。「一億國民玉碎」。他們把朝鮮和台灣的人也包括進去了。
美軍可能使用了塔克羅班機場,利用陸基飛機攻艦。
賴子很年輕,鵝蛋臉,纖細腰,臉上有幾點雀斑,人長得挺秀氣。她的丈夫在中國華北戰死了,賴子非常傷心。她的哀中之美,別有一番韻味。大鹽平原來整天注意著嚴峻的政局和戰局,哪裡有工夫去留神賴子這樣一個平凡的女僕,現在,他的神經鬆弛下來,發現賴子的格調並不俗氣。
「真象是在拉包爾的前線哪!美國人把戰爭打到家門口來了。」
茅舍深藏煙霧裡,狂童俗客不相留。
在回家的路上,大鹽平聽人們在議論紛紛:田無的中島工廠、三鷹的同工廠,當時正在二班倒地開工生產飛機引擎和部件,它們生產的引擎佔全日本總數的十分之三,僅次於三菱集團,占第二位。兩家大工廠挨了四五十枚炸彈,人員死傷一百多。聽說重要的鏜床和內孔磨床被炸壞了——這是一位當工程師的熟人說的——對發動機的生產影響較大。如此等等。大鹽平心意煩亂。雖說他早就算定戰爭必敗,可事到臨頭,自己的家園被毀,同胞遭戮,心頭也有難以名狀的凄哀。
賴子說:「您整天坐在書堆中,難道不知道日本已經到了饑寒交迫九九藏書的境地嗎?我的家鄉固然早無米糧下鍋,可是鄉親們也許因禍得福,他們還有野菜和樹葉充饑。而大都市的東京卻什麼都沒有了呀。糧食早施行了配給制度,每天優先供應本土的軍事機關和軍需工廠。開始每天每人有八兩糙米,後來降到五兩。現在只有二兩了。而且,每天排很長的隊,一個小時以後就賣光了。這兩天什麼供應也沒有啦。您是讀書人,知道的事兒多。我排隊的時候聽各家的主婦們談論,說經濟局食糧課長石原武二先生在九月十一日發表了講話,聽說是登在《讀賣新聞》上。」
賴子顯得有些慌亂。她固然滿心盼望少爺的舉動,但事到臨頭,卻迷迷糊糊。大鹽平到底是軍人,立刻穿上衣服,拾起那封信一看,不禁吃了一驚,他把那信交給賴子。賴子草草掃了一眼,驚叫出聲,緊緊抱住了大鹽平:「他們怎麼能幹出這種事來!」
他們倆久久浸在愛河之中,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地球還在死板地自轉和公轉,由於這種旋轉,盟國的戰爭機器堅決地轉過一個個齒牙,正在緩慢而無情地把日本攪成血肉的糊漿。無論是軍閥,是老妣,是戀人,都無法倖免,因為是日本首先把這部機器開動起來的。
一八五三年,佩里准將率領美國四艘戰艦組成的艦隊,強迫日本政府在江戶灣簽定城下之盟。日本人突然發現:一般強勁的新的文明颱風,已經在西方興起,並且越吹越盛。被日本貴族視為「不恥」的一小撮「蘭學」者們(最早向荷蘭人學習的人),原來代表了時代的方向。
數月不見,銀座一帶全變了樣子。
大鹽平想了想,說:「它們一定是從馬里亞納基地起飛的。我計算過,把塞班島的阿蘇里托機場跑道延伸到適合B-29起降的兩千六百米,並且建立整套的補給、維修、指揮系統,約需三個月。當年德國空軍利用法國機場展開『不列顛空中戰役』,就用了這麼長的時間。現在美國人已經準備好了,你看到的是偵察用的B-29。據統計,它們已經來過十趟。美國人所需要的用於轟炸的一切資料全搞到手了。他們是有條不紊的。下一次空襲我猜B-29準是帶著炸彈了。」
日本戰鬥機裝備的12.7毫米機關槍無法擊落又大又堅固的B-29。相反,卻讓B-29的機關炮打掉了兩架。高空中戰鬥機操縱性能很差,歪歪斜斜,航跡象學童剛學寫字。大鹽平在拉包爾見過的「格鬥」式空戰,沒有在東京空襲中出現。
大鹽平完全同意。
大鹽平意識到自己的手一直在抓著賴子的小手,那雙小手漸漸熱起來,變得發燙。賴子沒有抽回去,她的身體微微發抖。「現在市場上怎麼樣了呢?」
大鹽平依在牆上喘氣。賴子輕輕便著他。賴子又勇敢又鎮定,她真可愛。
大鹽平微微一驚,頓時覺得賴子的心象不可測的深潭,他還全然不了解女人呢!他借夕霧大將的詩云:
「是啊。我也沒有想到會去南洋作戰,到拉包爾的距離是去琵琶湖的一百倍呢。家鄉的情況還好吧?」
東條進行了最後的絕望掙扎。他四處奔走,企圖加強內閣,趕在近衛之前,樹立他的絕對控制權,但為時已晚。從天皇、皇族、重臣、財界、官僚到軍內外的各種勢力已經結成聯盟。東條四處碰壁。天皇——木戶內大臣方面提出以包括近衛在內的重臣入閣,建立「舉國一致內閣」作為新內閣的絕對條件。然後,重臣們又一致拒絕入閣,終於把煢煢孓立的東條英機趕入了絕路。七月十八日,東條內閣宣告總辭職。東條本人還在夢想天皇重新敕令他組閣,或者起碼保留陸相。沒料到天皇根本不理睬他。鐵杆統治派的新任參謀總長,原關東軍司令梅津美治郎大將,不但拒絕東條留任陸相,還以東條「既然辭去首相和陸相,那他享受的以天皇特旨列入現役的規定也失去意義,東條應列入預備役」為名,把東條打入非軍人的冷宮。牆倒眾人推,作為太平洋戰爭發起人的東條英機,現在已經成了平民百姓,只等著盟軍勝利以後把他送上絞刑架了。
日本第十飛行師團的駕駛員們採用撞擊戰術。這種戰術是B-29空襲鞍山的時候日本戰鬥機不得已而使用的。現在已經成了標準的戰法。一架「雷電」爬到B-29上方,全力向它衝去。B-29因為機體過大,無法躲閃,拚命向「雷電」射擊。美國佬相當害怕這種自殺戰術!
美國的「超級空中堡壘」們排成菱形小隊,互相掩護,「疾風」和「雷電」投入勇敢的進攻,「咚咚」的機關炮聲傳到地面上來。而陳舊的零式戰鬥機在萬米高度上,已經失速,被迫退出舞台,在六千米的高度上無可奈何地嚎叫著。
大鹽平的思路突然從遙遠的菲律賓拉回到現實里,他急急問:「石原先生說了些什麼?」
敗仗牢騷多,勝仗捧場多。一點兒不假。
受到敵人頻繁的密碼通訊的困惑,以為哈爾西已經南下,配合金凱德把栗田艦隊一悶打盡。難道他不是抱著玉碎的決心嗎?怕被敵人消滅,又何必制定「捷一號」作戰方案呢?北路和南路損失這麼大,不就是為了讓他沖向萊特灣嗎!
賴子的眼裡閃著激動的淚花。
一進庭院,大鹽平吃了一驚。美麗精緻的日本式庭院完全改觀了:名貴的花木被連根掘起,隨意棄置一邊,假山石被推倒,在翻出的大堆新土中露出半個腦袋。幾位五、六十歲的老人正吃力地從地溝中用杴往外撩土,年邁的五十嵐提著燈籠為他們照明。燈籠的上半部矇著黑布,只有底部透出微光。一箱箱的古玩墨寶散亂地丟在小徑旁,連蓋也來不及釘上。大鹽平苦笑著對賴子說:
來人終於走了。五十嵐輕聲走到門門,老管家心很細,從不貿然推門而入。他快六十歲了,一直在大鹽平府上當管家。他輕聲叫著「內弘、內弘」,一邊把一封信樣的東西從門下邊塞進來。大鹽平聽到五十嵐長嘆一口氣;漸漸走遠了。
秋氣凄涼雖可厭,鈴蟲聲美總難拋。
這就是昔日繁華不盡的銀座。東京的香榭麗舍大街和牛津街。銀座凋敗了,失去了顏色和光澤,骯髒,混亂,了無生機,沒有一家店鋪開門。噢,那裡有一家,是寄賣鋪。從有樂隊到銀座尾張町一帶,都處於混亂和僵死的狀態中,只有憲兵的怒罵聲,間或打破冷靜肅殺的氣氛。
大鹽平上次同清岡正照一起逛過銀座。那時候,塞班島還在。日軍雖露敗相,都是在遙遠的南洋海島上,東條的統治還穩。銀座的大部分鋪面還開著,裏面貨色有限,但人來人往,卻也熱鬧。現在,銀座彷彿是一片荒郊野地。到處堆著新土和碎磚,到處都在挖防空洞。路面被挖斷了,搭著跳板,不時有人推著滿載的手推車穿行。有的人站在匆匆搭起的腳手read.99csw.com架上給鮮艷的商店建築物塗上難看的黃綠相間的迷彩漆。有人在玻璃窗上貼「米」字形的防空紙條。大霓虹燈拆掉了,所有的櫥窗都空空如也,幾個店員正忙著拆玻璃釘木板。大街上走著兒個瘋瘋癲癲的前帝國軍人,有的還負了傷,架著拐,在那裡嘻笑怒罵,拉住男人行禮,拉住女人要親嘴。他們準是患了戰場恐怖症或歇斯底里症,完全成了廢物。馬上過來了幾名憲兵,連打帶推地把他們趕走了。
當然:大西和福留繁的空軍沒能掩護他的艦隊,栗田深感幻滅。然而掩護了又能好多少呢!怕只能引起哈爾西的注意,而最後用艦載機把它們一掃而光。
據重巡洋艦「利根」號資料,從「利根」艦橋上判斷,共發射8英寸炮彈四百零八發,命中率1.7%。可畏的「大和」艦460毫米主炮,發射了約一百發,一發也沒有命中!栗田艦隊平均射擊成績:三萬米時是3%,兩萬六千米時是6%。
「大鹽平公子,我真想不到有那樣大的飛機呢!」賴子有意引起他的注意。「十一月一日那天,星期三。我挎著籃子上街去買點兒日用雜品。其實,商店裡除了有點兒毛刷、臉盆之外,什麼都缺貨,我想買的蠟燭也脫銷好幾個月了。喚,大鹽平公子,您方才不是同那個什麼三好貞吉先生很熟嗎?他興許能搞到點兒緊缺東西。當然,老爺有許多朋友會給我們幫忙,可我總不願麻煩老爺。」
啊!終於有一架日本戰鬥機撞中了一架B-29,它的左翼折斷,失去平衡,開始急劇下降,並向海上逃去。等在中空的零式機窮追猛打,終了把那架B-29打得濃煙滾滾,在多摩川入海口不遠的海中墜毀了。
B-29出現了。
日本海軍無論從航空攻擊、夜間炮戰,還是白晝艦炮射擊方面,都落後了一大截。因此,小磯國昭內閣的海軍大臣米內光政關於比島沖海戰只說了一句話:「我覺得這就是終結。」
栗田健男中將為什麼要從萊特灣撤退?
漫天夕霧添幽致,欲出山家路途迷。
他們來到了銀座。大鹽平想給賴子買一條披肩或者一塊料子。雖然主食和副食品已經實施了配給,綢子不至於也沒有了吧。它同戰爭的關係並不特別密切,雖然飛行員的降落傘是綢子的,那卻是特別結實的綢子,同衣料兩碼事兒。況且,日本陸軍攻佔了中國揚子江下游出產絲綢的富庶省份,綢料子該是很充足的吧。
賴子說:「聽說B-29頭一次來東京,就被咱們的戰鬥機打落一架,掉到木更津灣里去了,咱們的船撈到了碎片。天哪!當時可嚇死人啦。」
都不成其為理由。只要用「大和」艦的大炮就足以使美軍的護航母艦和塔克洛班機場統統完蛋。
賴子心目中三公主的形象刻骨銘心,三公主和源氏悲劇色彩的愛情故事和詩詞歌賦早已精熟,不覺脫口而出。
大鹽平含糊其問地應了兩句,然後同賴子走到大街上。三好貞吉送了很長一段路,並且給了他一本如何防空滅火的小冊子。「多加小心啦,大鹽平君,老美的B-29空襲東京好幾趟了。雖然沒投下炸彈,我估計它們在校對航空地圖並拍照片,真正的空襲就要來了。神田是鬧市區,如果您家的防空洞還沒挖好,我叫幾個人去幫忙。」
大鹽平不知怎麼安慰她才好。他的獨臂很不方便,賴子心領神會地靠近他。漸漸地,賴子依到他的懷中。大鹽平一直過著清教徒式的軍旅生涯,雖然也去過幾次青柳和赤貝,會過藝妓,但他冷峻的心並未體諒過女性那細膩的心理。他有些激動,吟了一首《源氏物語》中的古歌來勸慰賴子:
他苦笑著對賴子說:「既然讓我去,我就去報到吧。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我明天就去,希望你也陪我出去走走。」「啊!您的話我一直當成自己的使命,讓咱們一起去吧。我真幸福。」
大鹽平根據他收集的一切資料——他朋友的、他同學的、海軍中反東條派給的、近衛文度系統的軍官給的,他們都資助他進行這項研究,戰爭無論勝敗、教訓必須記取——日本海軍的炮術簡直象一群公子哥兒在酒後行獵,根本打不上敵艦!
回到家裡,天色已經晚了。父親大鹽平康成伯爵親自在門口等他。十一月底,東京已經是深秋了,父親穿著單薄的衣衫在秋風中久久站立,懷著愛子的柔情,令人酸楚。一見大鹽平內弘和賴子歸來,喜出望外,問候一番,高興地把他倆迎進門去。
栗田本人解釋說:艦隊射擊命中率低的原因是:錯把航速低的斯普拉格護航母艦當成哈爾西的快速艦隊母艦,估計敵艦航速失誤;敵艦放煙霧,變換隊形向四面八方逃走;錯用了對付戰列艦的硬芯穿甲彈,從薄皮的敵人護航母艦兩側穿了過去;敵人護衛艦艇施放魚雷干擾,敵人艦戰機攻擊;天氣惡劣,影響視界。
那封信是神田區的派出所和警視廳聯合簽發的,通知大鹽平內弘在兩日內前往報到。因為美機可能在近日空襲東京,所有的預備役軍人、平民百姓都要參加義務消防隊和緊急搶險隊。信上還通知,各家都要挖防空洞,所有白色的建築物必須自己漆上迷彩,否則以通敵罪論處。
大鹽平內弘盯著牆角和地板上的銅鐸和各種名貴的北方青瓷、蟠龍香爐、珍貴的石印本的《古事記》《伊勢物語》和《竹取物語》、名家大師的浮世繪、北齋和狩野的風景畫、宗達手繪的屏風、任生狂言的假面具,能擊奏雅樂的古典樂器,賴子手插的一瓶菊花翹立在一個紫檀木雕的花架上……這表面上看起來散亂而不著邊際的東西突然構成了一種信念,使大鹽平豁然悟出了其中的道理:
第三個防空洞也滿了。
十六世紀中葉葡萄牙勇敢而貪婪的船長們,給日本帶來了基督教和槍炮,然而並未能衝擊日本的文化。日本還需要時間來吸收中國的文化。在自己的根基上把它發展得盡善盡美。於是,日本文化在德川時代的一種內省式的環境里產生了,發展了。音樂、美術、文學、手工藝品、哲理、宗教全都日本化了。日本民族成了一個聰明的有主見的大孩子,能夠承受另一次更大的文化和技術的衝擊了。
日本果真會滅亡嗎?
然而,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奮起學習就是了,乾脆拿來就是了。從文字、宗教、政治統治、美學、儒家的哲理,到各種冶鍊、紡織技術和稅收制度,一股腦兒從中國搬來。這種大規模的文化引進在世界上也是史無前例的。日本人的學習精神確實值得自豪。文化革新給日本民族注入了沸騰的血液。然後,日本人就自滿了,感到不那麼赤身裸體了,甚至想到老師也不過是那麼回事兒,到車臣秀吉時代就興兵打起老師來了。
簡直是彌天大謊。為自己辯護到這個程度,真是海軍的羞恥。https://read.99csw.com難道讓敵人一動不動地停在那裡當靶子嗎?海軍多年的訓練不就是為了在各種條件下作戰嗎。美軍的奧登多夫難道不是在黑夜裡全殲了西村的艦隊嗎?
另外的B-29小編隊飛向距千代田區和中央鬧市較遠的田無、三鷹、武藏野、小金井和國分寺一帶。那邊的天空被較低的雲層遮蓋,大鹽平看不太清楚了。他知道那裡是日本最大的航空引擎工廠——中島飛機製作所。美國第二十一戰略轟炸聯隊決然是要炸毀中島工廠的。
他閑居家中,被甩出了戰爭的旋渦。他置身事外。開始,清岡正照介紹他參加了近衛文膀一夥重臣派的圈子。近衛、岡田一夥本想發起一個「倒東條」的運動,趕走東條英機,談判一個體面的和平。誰知美軍的時間表趕得太緊,六月十五日搶攻塞班,七月六日全部佔領。東條鼓吹的「絕對國防圍」被打碎,包括東京的全國大城市和工業地區都置於B-29的轟炸圈內。從開戰前,東條就鼓吹的堅守外圍島鏈作為「不沉的航空母艦」的戰略破產了。「絕對國防圈計劃」也無人提起。近衛文磨想辦而未及辦的事,美國人替他辦到了。
又是第十七軍的舊人員。第十七軍雖然全部被困死在索羅門群島和拉包爾,國內也還有許多殘廢軍人。凄楚的命運把他們聯繫起來,三好少尉總算是個熟人吧。
是啊!當一個人的精力傾注到一個焦點上的時候,周圍的世界都暫時消退了。一旦焦點消失,他會覺得世界又大又美,但是這個世界是平平凡凡的世界。
這個問題已經成了千古之謎。
它那龐大的銀色機身,穩穩地飛行在一萬米的高空,四台強勁的發動機,拖出四條白色的霧化尾跡,映襯在藍天上,構成了一幅富於魅力的圖畫。
大鹽平內弘的面前有一對青銅鐸。銅鐸高四十厘米,青綠的銅銹下隱隱顯出飛禽走獸家畜的圖案。銅鐸是日本最珍貴的文物,它的珍稀之處,在於它是日本特有的文物,而古代日本文化的淵源中國,卻沒有這種象編鐘似的銅器。大鹽平家的銅鐸是從靜岡發掘出來的,相傳是公元二世紀古邪馬台國某部落聯盟的茶具。因為銅鐸為日本所特有,歐美博物館爭相收藏。面對這一對稀世的國寶,大鹽平浮想聯翩。
B-29找到了目標。
C·斯普拉格的飛機和南方兩個美軍護航母艦群的飛機干擾了他的隊形。
賴子溫柔極了。大鹽平簡直心花怒放……
萊特灣情況不明,以為麥克阿瑟的運輸船會作鳥獸散跑掉。當時栗田在薩馬島東岸,距萊特灣北邊的塔克洛班六小時航程,美國船逃跑完全來得及。當年,凱利,特納少將在薩沃島海戰之後就連夜溜跑了,因此落下罵名,幾乎升不了中將,金凱德怎會不知其事?可是灘頭物資總還在,「捷一號」難道沒有估計敵艦會逃跑嗎?
只要日本民族還在,總還是有希望的。日本人並不是生活在一群幸運的海島上,火山、地震、海嘯、洪水、颱風,頻頻襲擊著日本人,他們都挺過來了。那麼,人世間的災難也會熬過來吧。偉大的民族是不會死亡的。
整個世界顛倒了。日本又用更大的狂熱向西方學習。一千年前什麼都是「中國的好」,現在換成了什麼都是「西洋的好」。這種學習的認真勁兒,就是以效法西歐著稱的彼得大帝,也會嘆為觀止吧。一個東方的彼得一世——明治天皇,徹底發動了他的島國,在政治、經濟、文化、軍事方面,全盤歐化,進行變法改革。沒有多久,日本又洋洋自得起來,自以為長大了,成功地把西方文明嫁接到自己的根子上。它早已不把中國放在眼裡,用力一搖。果然朽敗不堪。它又動起了打洋老師的念頭,先教訓了俄國,實在沒啥了不起。接著又打美國、英國、荷蘭,才發現自己的素質遠非自我意識的那麼好,西方也遠非想象中的那麼軟弱。這回終於被揍得鼻青臉腫,是否會亡國滅種還未可知。
「是啊,大鹽平公子去過嗎?」
「去過。那年陸大放暑假,我們一夥同學高興了,就說:去琵琶湖玩兒吧。後來我們還遊了余吳湖,爬了墓谷山和安藏山。」
賴子儘力打扮了一番。她穿了一件棣棠花的罩衫,這還是大鹽平伯爵作為獎勵送給她的,內衣的顏色是紫藤碎花。她一打扮,竟顯出不俗的美艷。他倆走在街上,頗有些行人向賴子側目。陽光燦爛,天氣晴和,賴子在晴天艷陽下更顯得象一枝夏水仙花。
「真沒想到公子會去我們家鄉那麼偏遠的地方。」
賴子幫著五十嵐他們忙著挖坑埋貴重東西去了。大鹽平內弘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屋于里,屋裡亂七八糟活象個垃圾堆。多年不動的家藏古書一堆堆散亂地碼放在地板上,平時父親連動也不許動的善本和字畫都打開了,主人的慌亂可以想見。
「市場上早就空空如也啦。所有的米店、魚店、水果店和酒館全關門了。任何好點兒的副食品都買不到。這兩個月是沙丁魚汛期,聽說漁民們打了很多沙丁魚,但全部都分配給挺身隊了。我每天都去魚店,魚店門口排著長長的隊,我的一個表姐告訴我晚上會有魚賣的。我去了二個晚上,終了搶到兩斤。誰知拿到月光下一看,全是爛魚,臭死了。聽說由於軍需工廠用電多,沒有多餘的電來製冰,漁民打上來的魚兩天就臭了。一位老婦看我拿了臭魚在皺眉頭抱怨,湊上前來說:姑娘,您不要這魚給我好了。我一賭氣拿回來,根本不能吃,叫我埋在院里那棵紫荊花樹下面了。」
夠了。這就是自誇火炮命中率達到美艦三倍的世界第一的日本海軍的炮術。憑這技術,就算是栗田不回頭,突入萊特灣,又能取得什麼戰績呢!
「是琵琶湖北岸余吳湖的附近嗎?我還記得關於余吳湖的天女羽衣傳說呢。」
附近的樓頂上也有人探出頭來觀戰。憲兵吆喝威脅都不起作用。空戰場面很能激動人心,何況是在東京的上空。
一種低沉的引擎聲傳來,它的頻率低,強度很大,給人的內心帶來沉重的壓抑感。大鹽平內弘脫口而出:「B-29!」
它們代表了日本特有的文化和藝術,而一個文化藝術燦爛的民族就必然是不朽的,那麼它也就是偉大的民族。任何民族都有興有衰,吞併過其他民族也被別的民族入侵,各種文化互相影響,不斷同化和出新,真正的民族文化決不是幾個軍閥發動的戰爭可以抹殺和取代的,軍團主義是一時的現象。而文化和藝術是民族之魂。有了這個魂,民族就有了生命。
直接的原因似乎是:栗田目標不明確。他到底是消滅敵人的航空母艦呢?還是集結在萊特灣的運輸船?亦或是麥克阿瑟的登陸部隊和灘頭堆積如山的補給物資?栗田太疲勞了,喪失了判斷力。他剛出馬,旗艦「愛宕」號重巡洋艦就被美九_九_藏_書國潛艇擊沉,他自己落到海中,狼狽地爬上「大和」號。「武藏」艦被美機炸沉,似乎給了他精神上極大的刺|激。他自己承擔了責任,但他的參謀長小柳和作戰參謀大谷爭相把失職往自己頭上攬。任何人連續三天三夜指揮一支龐大的艦隊在魚雷和炸彈的密林中作戰,同時應付水下、水面和天空的威脅,判斷力都必然會受到影響。通訊不靈。他不知小澤到底有沒有誘開哈爾西——誘開了,而且誘得很徹底。哈爾西比尼米茲大三歲,尼米茲當士宮生的時候,曾在「切薩皮克」號教練艦上實習,艦長就是哈爾西的父親老威廉上校,因此他根本不理會尼米茲的將令,更不用說是金凱德。保衛萊特灣是金凱德的責任,第三艦隊的作戰目的是殲滅敵人的機動母艦兵力。所以哈爾西一股勁地北上追擊小澤。小澤中將徹底完成了任務,聖貝納迪諾海峽一條美艦的影子也沒有。
大鹽平內弘丟下了筆,奮然而起。讓海軍戰史家去總結比島沖海戰吧。他能想到的就是這些了。
「可怕的時候還沒到呢。」大鹽平臉色嚴肅。他在拉包爾知道挨轟炸的滋味。新不列顛不過是一隅荒島。而東京卻是日本政治、經濟、文化、金融和產業的中心。轟炸拉包爾的只是哈爾西的海軍機B-25、肯尼的B-24、B-17,而來東京的是堪稱世界第一的B-29,一艘空中的「大和艦」。
「大公子,你這麼笨手笨腳的,還是個生手吧?你為什麼不娶個太太呢?」賴子嘻嘻一笑,心中非常溫暖,不覺春心蕩漾:
兒乎與他說出口的同時,尖急的空襲警報聲響起來了。一種讓人難過的多普勒變音,是誰發明了空襲警報器?銀座的忙亂變成了混亂,混亂變成了潰亂。又是憲兵們兇惡粗野的呼喊聲,「往這邊走,快!你在那兒蹲著幹什麼?小心美國間諜。」
大鹽平內弘笑著說:「我恐怕算不上狂童和俗客吧。」他用單臂把賴子摟住。他的臉頰擦著賴子的耳鬢,感到賴子身上微微的馨香和熱氣。他心意迷亂,一股從未體會過的情慾使他熱血沖騰。一個寧靜和溫柔的世界,一個作家、詩人、藝術家謳歌描寫的世界,從飄渺的天邊浮現到眼前,而他終日沉溺其中的那個血腥、污濁、殺戮和邪惡的世界被一隻無形的手撕碎了,消隱了,退避了。除了戰爭之外,也還有美好的生活。
大鹽平想:荒涼儘管荒涼,可是B-29畢竟還沒丟下炸彈。果真處於當年倫敦遭空襲的狀態,還不知會怎樣呢。
連單臂的殘廢軍人也要參加消防隊和搶險隊,看來,賴子說的市場蕭條,處於嚴酷的戰時配給環境是真實的了。大鹽平從溫柔之鄉回到現實。然而,這個現實同一天以前的現實不一樣,他又理解了更深一層的哲理和愛的力量,這種認識是無法逆轉的,他心中有股堅實感。
而日本是一個偉大的民族嗎?歷史上不是有許多自稱「偉大」的顯赫一時的民族都陸續消亡了嗎?
大鹽平內弘根據他從各方面收集的情況和資料,把萊特灣海戰的四個戰區總算搞清楚了。它們由北到南分別是:恩格羅角、錫布延海、薩馬島東岸和蘇里高海峽。雙方的損失也基本搞清楚了,結果當然是一邊倒。日本海軍損失戰列艦三艘、航空母艦四艘、重巡洋艦六艘、輕巡洋艦四艘和驅逐艦九艘。而美軍僅損失三艘航空母艦、三艘驅逐艦(還大都是些千把噸的「小傢伙」)和一艘魚雷艇。
賴子信口奉和:
賴於說著,又哭起來。她無法伺候好她崇拜的大少爺,心裏很委屈。
本來被認為是頂天立地的東條,就這麼快地失去了權力和地位。也用不著清岡正照等人去暗殺他,他在政治上已經死亡了。
她雙手捧起大鹽平的頭,輕輕在他的前額吻了一下。然後。她利落地解開自己的衣服,露出雪白細膩的肌膚。她激動地說:「大鹽平公子,你今天怎麼能丟開你的書本,從你那日思夜夢的戰爭中來到我身邊呢?」
我命本無常,修短不可知。但願在世時,憂患莫頻催。
賴子本是高中生,讀過幾年書,在大鹽平康成家又幹了三年,耳濡目染,受了書香門第的影響,不單粗通文墨,還知書達理。她早就崇拜大鹽平公子,比起公子的博學多識,她死去的丈夫僅僅是一個粗俗的花布店員。可惜公子全部身心都投入到政治活動和軍事研究中去,對她絲毫不注意,她自嘆無緣,只是竭盡全力,給公子買來報紙雜誌,並且在生活中照顧大鹽平內弘。如今公子突然對她感興趣了,她不禁熱淚沾襟,想起了《源氏物語》中三公主的幾段情史。可惜她沒有那個膽量。
賴子理理額發,有意放慢聲音說:「石原先生說:作為非常時期的糧食配給對策,大米和其他主食品,以及味精、醬油、魚品、青果、乳製品、霉乾菜、腌萊、鹽、砂糖和罐頭等等副食品,將由警察單價組成的特別配給單位來分配。分配的少量餘額將零售給居民。但是主食和乳製品絕不零售。現在,國家的各種物資非常緊缺,我們必須準備應付非常事態。作為大都市的居民,應該做到安下心來,減輕國家的壓力。我們所施行的是應付大地震災害的配給體制。都市以外的地區,當空襲警報和戰爭警報發生時,主食品也必須全部配給,沒有例外。希望各業人士組織自發協助,人手不足的軍屬和陣亡將士的家屬們除了專人負責外,也希望左鄰右舍的居民為他們提供幫助。」
賴子心裏高興,臉上樂開了花。她開始講自己親眼見到的B-29。現在,人們一見面總提到它,它真是一隻不祥的惡鳥。
西方也開始奮起。自從古希臘古羅馬文明之後,歐洲經過了一千年的封建長夜,一度有聲有色的古老民族們都昏昏沉睡,休養自己在羅馬帝國末期的連年征戰中耗盡的民族精神去了。大鹽平看著父親收集的一幅荷蘭畫家拉斯達爾的《雲開日出》——當然是贗品——不禁產生了一股激|情。在中世紀落後了的西方養足了氣力之後,一飛衝天,用火山利岩漿般的激|情來開拓文明的歷程。繪畫、詩歌、文學、技術、科學、經濟學、和偉大的人文主義思想宛如春風吹拂,一夜之間,煥出青枝綠葉。西方拚命地發現,發明,發掘,發展,瘋魔勝地變幻,資本主義窮盡了人類慾望的每一個角落,也把自己的帶著血腥的「文明」,伸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也伸到了自以為是的日本。
大海孤舟無泊處,何妨到此諸邊來。
解除警報聲在美機飛離很久之後才響起來。大鹽平內弘和賴子來到了大街上。人們也從防空洞里鑽出來,瞧瞧已經空曠的藍天,趕緊往家走。今天可不是兩年半前杜立特中校那次打了就跑的B-25空襲。美軍實質性的轟炸開始了,任何人都不再懷疑。人們唯一關心的是;趕快挖https://read.99csw•com好防空洞。
然而,問題恰恰出在大炮上。
賴子注意到大鹽平的日光落到她身上。平時,他從來不這樣看她的。賴子的臉微微一紅,低下頭,輕輕哭泣起來。
月夜明如晝,沒有空襲警報。一切都還來得及。
它們分成幾小隊,沿東東南到西西北走向穿越整個東京。其中一個小隊在品川區上空盤旋,漸漸降到七千米左右的高度上,不顧零式機的瘋狂攻擊和五英寸口徑高射炮的攔阻射擊,斷然打開彈倉。幾十枚五百公斤航空炸彈投下來,由一個個小黑點漸漸變大。然後在大崎到北多摩一帶騰起十余處火光。品川的北區距大鹽平棲身的樓宇較近,他立刻就聽到沉重的習慣了的爆鳴聲。快一年沒有聽到這種聲音了,戰爭的質感把他拉回到現實里。B-29重轟炸機採用高空目視精密轟炸。品川北區大都是些同航空工業有關的工廠和中小作坊,美國人有著周密的計劃,也許,這個計劃與盟軍戰略轟炸德國是異曲同工吧。
政治運動啦,軍事戰略啦,突然一下子都成了身外之物,沒有意義了。日本戰敗「投降」,只是遲早的事情。無獨有偶,德國也發生了反希特勒運動,可惜失敗了,一大群高級將領被絞死。即使施道芬堡伯爵和貝克元帥搞成功,希特勒被炸死,又能使德國避免「無條件投降」的命運嗎?恐怕也不行吧。無論如何在心理上無法接受,要想結束戰爭,只有這一條路。
或許這個問題才有研究的價值。
他迅速數了數,一共七十架。從數量、隊形和發動機沉重的喘息聲中他斷定美國佬這回是來作戰的。
他去同女僕賴子聊天。
他和賴子沿街跑,挨了憲兵的警棍和皮靴。他惱火了,一個堂堂前陸軍少佐豈能容忍這種流氓,他要拉上那憲兵去論理,幸虧賴子把他拉開,否則真會叫那個蠻橫的小個子憲兵打個鼻青臉腫。軍人退役,連狗都不如。
「噢,說到哪兒去啦。大約下午四點,我走到日本橋附近,突然聽到空襲警報聲,嚇人極了。雖然幾個月來常有空襲演習,但那都是事先通知的。聲音的長短調子也同這回不一樣。我聽到許多婦女尖叫,我也幾乎叫出聲來。我聽到引擎的聲音。白從您回家以後,我也跟著您學會辨別叫們日本飛機的種類。我聽出來是咱們的戰鬥機在起飛,一會兒,從木更津方向飛來兩架大飛機。它們真大呀!飛得高級了,日本戰鬥機在那個高度象一粒紅豆,而B-29卻象一隻銀色的大烏。我從來也沒有見過這麼大的飛機,頂日本的轟炸機十架那麼大。所有的人啥也不幹了都伸長脖子望著天空。一共是兩架B-29。聽說早在夏天和秋天,B-29就轟炸了八幡和長崎,B-29來東京可是頭一次呢。咱們的高射炮紛紛開火,因為它們飛得太高,炮彈夠不著它。咱們的戰鬥機向它們進攻,費了不少勁,也沒打下一架來。B-29飛得很悠閑,彷彿在空中觀看富士山和東京的景緻。我旁邊一位教師模樣的老年人說:B-29象是來東京上空散步呢!」
大鹽平的手笨拙地去解賴子的和服。賴子的內衫是藍面深紅裡子,外罩紫紅色的紫綢汗衫、衣服的紋樣也很別緻新穎,她的頭髮烏黑髮亮,梳得又整齊又大方。這些,他都頭一次注意到。從前,他彷彿是一列特別快車上的乘客,心目中只關心旅行的目的地和旅途的時間表。要是他一旦覺得時間和目的都無所謂,那他乘上慢車,就可以飽覽沿途的景緻和民俗鄉情了吧。
賴子的臉變得蒼白,雀斑更明顯了。她說:「在公子面前,我不敢隱瞞。家鄉的境況苦極了。所有的男人都被抽去當兵。我們那地方本來男人就少,隨著大都市的興起,他們早就背井離鄉,在外地討了老婆,連回也不回來啦。種地的只剩下婦女和老人。姑娘們找不到男人嫁,咬咬牙也進了城。您看,我不也是來東京了嗎。」
對於產業的興起,在日本農村中引起的劇烈動蕩,大鹽平略有所聞。不過,他一直在兵營中生活,緊張而忙碌,農村的變化,又有誰去關心呢?日本的農村,成了整個日本列島的縮影。日本的精華,全部散到亞洲各地去作戰和殖民,從滿洲到荷屬東印度,從緬甸到莫爾茲比港。本土只剩下一具空殼,由老人們和婦女們來支撐著。如今,那些海外的日本人將在戰爭中漸漸死光,而這具空殼也許會被盟國的戰爭機器打碎。這些婦女和老人們,也將成為軍閥戰爭的犧牲品,多麼可悲!塞班島最後的情況或許會是日本本土將來的縮影吧。
空襲對一個軍人本是習以為常的事,但大鹽平變成平民以後居然戰戰兢兢。回家來不及了。他隨人群在大街上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處防空洞。但洞中人已滿,洞口站著兩個帶值勤袖章的警察,喝罵著把人群往別處趕。
「賴子,你娘家在哪裡?」
大鹽平上前去,用自己的左手抓住她柔軟的小手,發覺她的手冷冰冰的,一點兒血氣也沒有。「怎麼啦,賴子?」嚴厲的前帝國軍人也變得兒女情長起來了。
「讓那火燒得快點兒吧!」大鹽平內弘的心靈發出一陣悲切的呼喚。
大鹽平意識到了這一點,反而感到時間很慢,不禁焦躁起來。
賴子也高興得跳起來,用手帕向他揮揮。此刻連兇惡的憲兵也不去管樓頂上的人了。
所有觀戰的人都歡呼起來。「萬歲!」「萬歲!」的聲音在各個樓頂上此起彼伏。大鹽平激動得流出熱淚。終於幹掉了一架B-29,他覺得暢快極了,比看最精彩的棒球比賽還痛快得多。他向小院里的賴子大喊:「揍下來了一架,揍下一架B-29!」他真有一般人戰勝了超人的滿足感。
儘管神武天皇在兩干六百年前就奠定了日本民族的歷史,然而真正有編年史記載的,卻是八世紀以後的事。在元正天皇養老四年(公元720年)修成史書《日本書紀》之前,日本列島上的上百個部落處於史學家說的「大倭闕史時代」。一大群野蠻的以漁獵為生的島國部落,文化上比中國落後了兩千年。當中國已經廣泛使用鐵器,有了完整的政治、經濟、軍事組織和哲學思想的時候,日本人卻連文字都還沒有。看到古代中國和其他文明古國那燦爛悠久精湛深邃的文明,日本人實在感到羞愧。大鹽平看了父親收藏的一幅中國宋代董源的名畫《瀟湘圖》就算它是幅仿製品,但那種朦朧、高遠、寂寥、寧靜、雄渾、淡漠的奪人氣韻,簡直讓人拜服得五體投地。
日本會象不死鳥一樣從灰燼中獲得新生的。但那烈火使它哀叫,使它痛苦,使它哭泣,使它絕望。
田無一帶的爆炸聲陸續傳來,時高時低,大地震撼。大鹽平從樓頂上下來,抱住賴子:「看來這次美國人專揀航空工廠轟炸,鬧市區還不至於挨炸彈。再忍耐一下,等警報解除了;咱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