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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1135-1136 第一章

第一部分 1135-1136

第一章

湯姆離開了院子,埃格妮絲和兩個孩子跟在後面。他們返回城堡前面那些又窄又擠的街道。這裏另有一條幹壕和土城牆圍著中心的碉樓。他們走過了弔橋。在大門的一側有個崗亭,裏面的板凳上坐著一個穿皮上衣的粗壯漢子,正在看著外面下雨。他佩著一把劍。湯姆向他打招呼。「日安。我是建築匠湯姆。我想見建築匠師,沙夫茨伯里的約翰。」
湯姆慢慢地沿著泥濘的街道走著,在打量著敞開的門裡時,盡量做出隨隨便便的樣子。他想不費事就抓到賊,因為這次行動可能會以衝突結束,他可不想讓人們記住一個大個子建築工在全鎮搜尋這件事。這裏的大多數住房都是普通的木架泥巴茅草棚屋,地上鋪著草,地爐在中間,外加幾件自製的傢具。一個酒桶和幾條板凳就算是酒館了;屋角放上一張床,外面遮個簾,就成了妓院;一張桌子周圍擠著一群吵吵嚷嚷的人,就構成了一場擲骰子的賭局。
約翰說:「他說得對。」
那人從溝里上來,手裡拿著一把刀,眨眼間就衝著湯姆的喉嚨扎過來。埃格妮絲尖叫起來。湯姆一躲,那刀在他臉上一閃,他感到下巴上一陣灼痛。
湯姆同意地點了點頭。埃格妮絲曾經多次流產,還生過一次死胎,他們原來有過另一個小女孩,叫瑪蒂爾達,只活了兩歲。「我倒是想要個男孩。」他說,「如今阿爾弗雷德已經這麼大了。什麼時候生?」
埃格妮絲驚醒過來,說:「我真冷。」
他摸著她肚子的輪廓。隆起的肚子更高、更突出了,昨天夜裡他倆一起睡在一家農民棚屋鋪了乾草的地上時,還沒有這樣。湯姆稍稍加了點勁往下按,覺出了胎兒的外形。他發現胎兒軀體的一頭,剛好在埃格妮絲的肚臍下面;但他摸不出另一頭。他說:「我能摸到它的屁股,可是摸不著它的頭。」
「即使這樣……」
「是強盜,」她說,「不錯。你以為所有的強盜都像偷你們豬的那個豁嘴法拉蒙嗎?」
埃格妮絲聽到了她的叫聲,微微一笑,跟著就又開始緊張了。湯姆趴在她的兩條大腿中間,用左手托住那小腦袋瓜,這時兩個肩膀一先一后出來了。接下來身子一下子就鑽了出來,湯姆把右手放在嬰兒的屁股下托住,兩條小腿隨後也就滑進了冰冷的世界。
湯姆和阿爾弗雷德又穿過院子,走出大門。此時雨已經把他們的斗篷淋透了,湯姆掠過一個念頭,想坐在一家酒館的火爐旁,喝上一罐啤酒和一碗牛肉湯。後來他又想到為了買那頭豬他當初多麼拚命工作,又看見了那個沒嘴唇的人揮起大棒打中瑪莎無辜的腦袋,他怒火中燒,全身熱了起來。
她微微尖叫一聲,立刻看見他並向他跑來,跳過了小溝。「媽媽讓我送這個來,」她說,隨手從斗篷里取出個什麼東西。
等這所房子蓋好,就會是方圓幾英里之內最舒適的住宅了。底層將是寬敞的半地下貯藏室,天花板是穹形拱頂,便於防火。上面是居住用的大廳,從戶外的樓梯上去,其高度易守難攻。靠著大廳的一堵牆將是一個煙囪,把煙火排出室外。這是一個大胆的創新:湯姆過去只看過一戶住宅帶有煙囪,他覺得這辦法實在太妙了,就決心照建一次。在房子的一頭,在大廳的外面,將要蓋一間小卧室,那是當今伯爵的郡主才要求有的——她們過於嬌嫩,無法在大廳里和男人們、女僕們以及獵犬睡在一起。廚房單設在外,因為所有的廚房遲早總要起火的,既然別無辦法,只好把它遠遠地隔在一邊,不和別的東西靠近,單單用來貯藏半冷不熱的食物。
在通向東門的斜坡上,他們遇上了—輛載著石頭的牛車——這景象使湯姆滿懷希望。車夫在那粗笨的木車後面彎著腰,用肩膀推著,給那輛兩頭牛拉的車加上一把勁,一點一點地上坡。湯姆看準了機會準備結交個朋友。他點頭招呼阿爾弗雷德,父子倆一起用肩膀頂住車尾,幫著推車前進。
他們走下小路,越過那片小窪,開始爬坡,沿著那賊留下的蹤跡往回走。他們穿過那叢小白樺時,湯姆想到了瑪莎,又憋了一肚子氣。那強盜居然把一個對他毫無威脅的小孩子打得昏死過去。
「一個農夫。」
湯姆和艾倫走了,湯姆穿著艾倫給他披在肩上保暖的毛皮。他倆一走出荊棘叢,艾倫就停住腳步,轉臉對著湯姆,把他的頭拉下來湊到她跟前,吻了他的嘴唇。
在這秋日的午後,聽著她的聲音在和煦的空氣中娓娓而談,湯姆閉上眼睛,想象著她還是臟臉蛋、平胸脯的小丫頭,跟她爸爸那幫粗豪漢子坐在長桌的周圍,喝著淡啤酒,打著飽嗝,唱著關於燒殺掠奪、強|奸婦女,以及戰馬、城堡和處|女的歌謠,直到她困得抬不起留著短髮的頭,趴到粗糙的桌面上睡著。
她說:「不過活人總得照顧活人,而你需要熱東西吃和一件新外衣。」她站起身。
阿爾弗雷德滿臉不安和困窘的樣子。「再去多撿點木頭,」湯姆吩咐他,「咱們把火再燒大些。」小夥子挺高興有事可千,轉身就走了。
湯姆隨即跪在了瑪莎身邊。他把他那寬大的手掌放在她那小胸脯上試她的心跳,心臟跳得平穩而有力,他最怕的事總算沒發生;可是她的眼睛閉著,金髮里閃著殷紅的鮮血。
「蓋新的大教堂。」
「噢,對,」埃格妮絲感激地說,好像她才意識到她渴得厲害。瑪莎端來了水,埃格妮絲一口喝了個精光。「這太好啦,」她說,「謝謝你。」
湯姆的心涼了。他想轉身就走,但他禮貌地等著聽理由。
埃格妮絲說:「在她的地位,似乎那沒什麼兩樣。要是伯爵家的小姐可以想嫁誰就嫁誰,我們大夥不是要讓吟遊詩人和黑眼強盜統治了嘛。」
「就這麼些。」
「你還記得那天夜裡嗎?我到你住的地方去找你,當時你正在我父親的教堂里幹活呢。」
埃格妮絲轉著嬰兒,把他的臉對準她的胸口。他的小嘴找到了她的脹大的奶頭,他停止了哭泣,開始吸奶。
「誰主管城堡?」
要想按部就班地搜尋可是不容易,因為街道雜亂無章。他們東走西轉,哪兒有房子就往哪兒走,有不少地方拐了直彎,還有不少死巷。唯一的一條筆直的街道是從東門到城堡弔橋的那條。頭一圈搜尋的時候,湯姆已經到了靠近城堡的土牆的地方。這一次他搜尋城堡外的地方,曲曲彎彎地走到城牆,再回到裏面。這一帶比較窮,大多數房子都搖搖欲墜,到處都是吆喝連聲的酒館和年紀很大的妓|女。鎮邊比起中心是下坡,所以比較有錢的街區的垃圾就被雨水衝著沿街而下堆積在城牆根下。居民的情況也類似,這一帶的殘廢、乞丐、餓肚皮的兒童、愛動粗的女人和戒不掉酒的醉鬼比哪兒都多。
湯姆扣好她衣裙的紐扣,再用她的斗篷裹住她的腿。
他不耐煩地用刀子插|進那賊的羊毛上衣的領口,一直拆到下擺。裏面也沒有藏錢的暗腰帶。
「怎麼著?」湯姆驚慌地說。
阿爾弗雷德說:「我現在可以歇一會嗎?」
一家人走進了城堡。這裏和大多數城堡一樣,在土牆以內是各式各樣建築物的大雜燴。院子有大約一百碼深,對著門樓的另一頭是一座巨大的碉樓,遇到進攻,這裏將是最後一道防禦工事,這座最堅固的要塞高聳于整個壁壘之上,以便瞭望。左翼是一群亂糟糟的矮房子,多數是木頭的。一間長長的馬廄、一間廚房、一間麵包房和好幾間倉房。中間是一口井。右翼佔據了院子北部的大半邊,有一幢高大的石頭建築,顯然就是宮殿了。其建築形式和新建的大教堂屬於一類,門限和窗子上面都呈小圓拱,宮殿有上下兩層,還很新——的確,建築工還在一個角落裡工作著,看來是在蓋一個塔樓。雖說天在下雨,院子里還是有很多人出來進去,或是從一座建築物冒雨跑到另一座建築物,他們中間有士兵、教士、商人、建築工和宮廷僕人。
那鞍匠搖了搖頭。「這城裡有的是建築匠。我何必要雇個陌生人呢?」
「去花我的錢,」湯姆厭惡地說:「走吧,讓開路。有一天你也可能讓人搶了,到那時候你就巴不得沒有那麼多人不問明白就買東西了。」
湯姆衝著她微笑著。他明自她因為剛才嚇壞了,說話有點難聽。「別老皺眉頭了,要不,等孩子生下來,你就只有變味的奶喂孩子了。」
他們走了三四英里。湯姆仍然很疲勞,但肉湯給了他力量;儘管完全信任艾倫,他還是急於要親眼看看嬰兒。
「修士們養著山羊呢。」
那扈從說:「她有個兄弟,所以她嫁給誰沒那麼要緊。」
艾倫說:「你們往哪兒去?」
「聖誕節后。」
埃格妮絲動彈了一下。「湯姆?」
車夫點了點頭,轉向湯姆,「我想,你會在主教的宮廷里找到他的。」
他們已經能夠穿過樹林看到那修道院了,艾倫說:「咱們別一開始就在修士們面前露面。」
他又抬眼看著。嬰兒不再吸奶,睡著了。埃格妮絲用她的斗篷裹好他,接著自己也閉上了眼。
阿爾弗雷德說:「我們揍了他們,可是搶豬的那個跑了。」
過了一會兒,一個年輕人騎著一匹小馬,快步來到跟前,翻身下馬。他的樣子像是扈從,一種尚未取得資格的騎士。「你們的老爺來了,」他說。
「一個不懂禮貌的傢伙,」他們走開時埃格妮絲對湯姆低聲說。
湯姆的神經綳得太緊,沒感到鬆了口氣。他跪在那賊的旁邊,搜摸著他身上。「他的錢袋呢?他的錢袋呢?見鬼!」那塌軟的屍體移動起來很困難,最後,湯姆把他平躺在地,解開了他的斗篷。他的腰帶上垂著一個大皮口袋,湯姆解開了帶子,裏面是個軟軟的毛線口袋,上面有一條線繩系著袋口。湯姆把它取出來,毛線口袋很輕。「空的!」湯姆說,「他準是還有一個口袋。」
「給我蓋一座美麗的大教堂,」她說。
「對不起了,」約翰在他身後叫著,「看起來你像是個好人。」
「來早了。」
他領著他們又轉起圈,這次離火更遠些,在灌木和矮樹叢中撥路前進。他覺得有點糊塗了,但他努力使自己的頭腦集中到一件事情上,急切地要找到嬰兒。此時他已不再難過,只有一種憤怒的決心,而在心靈深處則是一種驚心動魄的意識:這一切全是他的過錯。他在森林中跌跌撞撞地走,目光搜掠著地面,每走幾步就停下來諦聽有沒有那種不會弄錯的新生嬰兒的單調哭聲;但他和兩個孩子不弄出響聲時,整座森林也鴉雀無聲。
他退後一步,在刀子再次閃來時,揮動了他的鎚子。那賊往後一躍,刀子和鎚子在陰冷的晚間空氣中呼呼作響,但並沒有碰上。
這是我的過錯,湯姆想;是我讓她懷了孩子,又是我把她帶到了如此地步。她信任我能給她提供一切,而如今她卻要在仲冬時節在這荒郊野外生孩子。他一向看不起那些男人,他們成了孩子的父親,卻讓他們挨餓,現在他也不比他們強了。他感到羞愧。
湯姆看著埃格妮絲。他倆的目光相遇,不約而同地笑了。
他的妻子埃格妮絲始終不了解他的決定。本來他們會有一座不錯的石頭住宅,有僕人,有自己的牲口棚,而且吃飯時可以有餐桌的;因此她從來不肯原諒湯姆放棄了這樣一個機會。她無法了解建造一座大教堂的那種不可抗拒的吸引力:需要全部投人的複雜的組織工作,需要應付各種計算挑戰的智慧,需要尺寸絕對精確的牆壁,以及最後完工時大教堂那種令人嘆為觀止、博大雄渾之美。湯姆一旦嘗過葡萄酒,就再也不滿足於乏味的飲料了。
孩子們很快就喝光了,想再要。湯姆把鍋從火上端起來,用斗篷的下擺蟄著,以免燙手,把鍋里剩下的湯全倒在孩子們的碗里。
傑克並沒有想通,但他服從了母親。艾倫給湯姆盛了些湯。他坐在地上喝了起來。湯挺有肉鮮味,讓他從裡到外都暖和了。艾倫把一塊毛皮披在他肩上。他把湯汁喝完以後,用手指撈出菜和肉。他已經有好幾個星期沒嘗過肉味了。這肉像是野鴨——大概是傑克用彈弓投出石頭打來的。
他看著阿爾弗雷德。「媽媽死了,」他低聲說。
他們一家人走進了秋日里西下的陽光中。湯姆想不出索爾茲伯里是個什麼樣子:他從來沒到過那裡。他覺得很激動。當然咯,他的夢想是從平地蓋起一座新的大教堂,但那種事卻幾乎從來沒有過;更通常的是改建、擴建和部分重建的工程。即使如此,對他也很不錯了,只要提供最終讓他設計工程的前景就成。
她太累了,沒勁兒和他爭論。
阿爾弗雷德說:「要是他走我那條路,我該怎麼辦?」他的口氣很激動。
「那就不久了!」他們恰恰在林中最荒僻的地方。他們從一早開始就沒見過村落,那護林官說,明天一天他們還是不會看到的。這就是說根本不可能找到個女人當接生婆了。湯姆不得不親自給嬰兒接生,在這大冷夜,只有兩個孩子幫忙,萬一出了什麼差錯,他既沒有葯,也不懂……
瑪莎睜大著雙眼看著,嘴裏含著一個拇指。湯姆對她說:「你能不能從那邊扶著點小弟弟,別讓他摔下去?」
那對農夫父子走了過去,歡天喜地地談論著馬匹的事。湯姆從腰裡取出了鐵頭鎚子,用右手掂量著。他憎恨盜賊,他們不勞而獲,從好人手裡搶麵包。他用鎚子打這傢伙沒什麼於心不安的。
嬰兒張開小嘴,哭了起來。
「那姑娘也許還會變主意,」湯姆抱著一線希望說。
「新的?我聽說他們只是在擴建老的。」
湯姆開始感到他沒法看得十分清楚。要想把一件事想出個究競也很困難。他此刻明白了,他把活生生的孩子撇下是做了件可怕的事情。他要是知道孩子已經死了,倒可以平靜了。但孩子可能還在什麼地方活著——就在近處。他決定到四下去尋找。
湯姆對瑪莎說:「把你編的串繩給我。現在你就明白是幹什麼用的了。」
到聖誕節時,他們全家已經挨餓了,冬天來得很早,而且那嚴寒之剌骨,猶如一個石匠的鐵鑿,難以抵擋。第一場霜降到大地時,樹上還有蘋果。人們把那場霜叫做寒潮,以為很快就會過去,可是實際上不是那麼回事。那些秋耕稍遲的村民們,在石頭般堅硬的土地里折斷了他們的犁鏵。農夫們連忙殺掉豬,腌好肉過冬,爵爺們則宰殺了牛羊,因為冬天難以放牧和夏天同樣數目的牲口。但沒完沒了的霜凍使牧草枯萎,一些剩下的牲口還是死了。狼變得絕望了,在傍晚來到村裡,拖走精瘦的小雞和沒精打採的孩子。
湯姆轉身看到禿頂沿路跑走了。他又瞧相反方向:挾著豬的賊已經不知去向。他咒罵了一句刻毒的難聽話,那豬是他這個夏季全部積蓄的一半啊。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喘著氣。
湯姆沒有應聲就往外走。他感到很沮喪。他過早地任憑自己的希望膨脹了。其實遭到拒絕並沒什麼不正常,不過他當時又為修建大教堂的前景而激動了。如今他可能要去修築枯燥乏味的城牆或是給什麼銀匠蓋難看的住房了。
他還跪在埃格妮絲身後撐著她。他準是已經麻了,湯姆想,他保持同一姿勢已經這麼長時間了。「我來替你,」湯姆說。如果埃格妮絲半坐半躺,懷裡抱著嬰兒會更舒服些,他想;再說,身後有個人也可以暖暖她的後背,給她擋擋風。他和阿爾弗雷德換了個位置。阿爾弗雷德伸展著他年輕的腿腳,痛得直哼哼。湯姆用兩臂把埃格妮絲和嬰兒包在懷裡。「你覺得怎麼樣?」他問她。
「告訴他,他要盡量保持冷靜。」
湯姆碰了下她的胳膊,微笑著說:「你是頭獅子,埃格妮絲。」
阿爾弗雷德呆望著他。瑪莎哭了起來。新生兒也在哭。湯姆想,我得照顧他們。為了他們我得堅強起來。
「話是這麼說,可是我還是不該撇下他,」湯姆說。
湯姆打量了一下空地。往右手方向,在一小群拴著的山羊的遮掩之中,他影影綽綽地看到兩個身影。「瞧,」他指著說。就在他端詳那兩個人影時,他還看到了些別的。「那個正在坐下去的男人是個教士,而……」
全家在無邊無際的樹林里走著,湯姆一直關照著埃格妮絲。她的懷孕期已經過半,不但背上背著重負,肚子里也相當沉重。可是她的樣子一點也不累。阿爾弗雷德也沒問題:他正處在有力氣沒處發的年齡。只有瑪莎累壞了,她的兩條細腿還只是用來蹦眺著玩的,不是用來走遠路的,她不時落在後面,因此別人只好停下來等她和那頭豬趕上來。
湯姆遺憾地意識到,這座建築差不多要完工了。如果他受雇於此,這活不會超過兩三年——他恐怕還來不及升到匠師的地位,更不用說建築匠師了。然而,只要給他工作,他就接受,因為冬天就要到了。他和他全家要是還有那頭豬的話,他們是不愁度過這一冬的,沒活兒也不怕;但現在沒了豬,湯姆非找個活不可了。
「這就好多了,」她說。她牽起他的手,他倆從山洞一起走開了。
「挺重要的呢,你會知道的,」湯姆說,「好好編。」
「怎麼?」他說著,被他們的瞪視弄得莫名其妙,迫不及待地想走開。
這座修道院很小。湯姆蓋過修道院,他推測這一座該是人們所謂的附屬修道院,一座大型修道院的分支或外圍。裏面只有兩座石頭建築,是一座祈禱室和一座寢室。剩下的就是木頭架、泥巴牆的房子了:一間廚房、一個馬廄、一座倉房和一排農業用房。這地方有一種乾淨、保護良好的樣子,給人一種印象:修士們乾的農活和做的祈禱一樣多。
一家人跨過弔橋,又回到街上的人流中。他們是從索爾茲伯里東門進來的,現在要從西門出去,因為那條路通向沙夫茨伯里。湯姆向右拐,領著一家人走過他們還沒見過的鎮里的那一部分。
「謝謝你。」
在一個斜坡山腳下寬闊的谷地里,一條清澈漣漪的小溪旁,湯姆在建造一所房子。
她點點頭,跪在死去的母親和嬰兒旁邊。
「先別高興得太早,」埃格妮絲小心地替告著,「孩子沒生下來就起名不是好事。」
埃格妮絲搖了搖頭。「嬰兒已經露頭了。」
她把兩根編好的蘆葦遞給他。他把串繩繞在肚臍上的兩處地方,紮緊結。然後他用刀在兩個繩結當中切斷。
她說這番話時,第一次流露出脆弱的樣子。她那種不可動搖的自信神態消失了,湯姆看出她面帶煩惱甚至絕望。為了傑克,她需要重返社會;可是怎麼做呢?假若她是個男人,她很可以想方設法說服某個爵爺給她一個農場,尤其是假定她把謊話編得很圓,說是剛從耶路撒冷或者聖地亞哥-德孔波斯特拉朝聖回來。固然也有些女農場主,但她們幾乎一律是寡婦帶著成年的兒子們。沒有哪個爵爺肯把一個農場交給一個帶著小孩子的婦人。也沒有人肯雇她做壯工,城裡、鄉下都不行;何況,她也沒地方可住,對於沒技術的壯工是不會提供食宿的。她又沒個身份。
「剛剛。」
就在那賊重新抬頭看的時候,鎚子砸到了,鐵鎚頭正打在他前額的發線上。因為那一錘打得匆忙,湯姆沒有使出應有的力量,那賊趔趄了一下,但沒有摔倒。
艾倫接著說,一天,女院長的馴馬瘸了,當時她已從女修道院外出多日。王橋修道院正好在附近,於是女院長就從他們那兒借了一匹馬。她回來之後,吩咐艾倫把借來的馬還回去,同時把那匹瘸走馬帶回來。
「然後呢?」
埃格妮絲點了點頭。「所以嘛,她就不諳世事了。不過我想不通她父親幹嗎不能強制她。」
瑪莎拿著滿把的蘆葦回來了,她坐下來編草辮。「你要串繩幹嗎呀?」她問。
當然啦,湯姆想。他聽人講起過有權有勢的索爾茲伯里的羅傑,就人們記憶所及,他始終是國王的近臣。
他們穿過樹林,沿著空地的邊緣,走到離山羊很近的一處地方,探出頭去。湯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看著那個坐在方凳上的教士。他膝頭上就是那嬰兒,而那嬰兒就是湯姆的孩子。湯姆的喉頭堵住了。的的確確,嬰兒真在那兒;孩子還活著。他很想要伸出雙臂摟住那教士。
那兩個人走了以後,整個修道院就聽她一個勁狂叫亂罵。她捅了女院長一刀,就一路走回她父親的住所。他把她捆住手腳,縛在驢背上又送了回去。她們把她關在懲戒室里,直到女院長的傷口愈合。關她的小屋又冷又潮,像夜裡一樣漆黑,裡邊有水可喝,但沒有東西可吃。她給放出來后,又走回了家。她父親又把她送了回去,這次她先挨了一頓鞭子,然後才被關進懲戒室。
「你房子的泥灰正在剝落,石塊正在碎裂,你的房子拖不過明年冬天了。」
他收起他們的家當,一一放進鍋里,然後照埃格妮絲原先的樣子,把鍋捆到背上。
瑪莎的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
湯姆望著空地那一頭。阿爾弗雷德和瑪莎還在睡著。傑克已經跑過去,到了他們躺著的地方,正在用他那種茫然的樣子瞧著他們。「幹嗎不呢?」
「我明天再吃,」他說。
「是的,」湯姆說,他原想說的是我從來沒想到強盜居然是個美婦人。他禁不住好奇地問:「你犯過什麼罪?」
夜幕還遲遲不肯退去,湯姆為棄嬰的事越來越覺得可怕。這種事是極普通的,他知道:有一大家子人卻只有一小塊地的農民常常讓嬰兒自己死掉,有時候教士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湯姆不是那種人。他應該一直抱著他直到他死,然後再把他埋掉。當然,那樣做不會有什麼結果,但畢竟那樣做才對。
「你棄嬰,這算是謀殺。咱們從林中偷著看看那地方,瞧瞧他們是些什麼樣的人。」
他們沿路走了一段時間之後,湯姆回頭看了看。艾倫還在眺望他們,她叉開兩腿站在路中間,一隻手遮著陽光,那個怪男孩站在她旁邊。湯姆向她揮了揮手,她也揮了揮手。
阿爾弗雷德躺在瑪莎身邊,閉上了眼睛。湯姆四下打量著。他所在的空地上鋪滿了落葉。周圍全是低矮、粗壯的橡樹,光禿禿的樹枝在頭頂交叉盤錯。湯姆走出空地,想在樹后找找嬰兒,但當他走到對面時,他的兩腿一軟,登時不得不坐了下去。
他焦急之中帶著一點擔心。那強盜個子不大,但行動靈活、下手狠毒,他昨天棒擊瑪莎把豬偷走就說明了這點。湯姆有點怕受傷,但更擔心奪不回他的錢。
那賊躺在泥路的中間,除去一雙長襪,全身都被扒光了。那兩個農夫瞪著湯姆,以為他瘋了。湯姆狂怒地對埃格妮絲說:「他一點錢都沒有!」
「天不停地下著雨!」那屠夫辯解著說,「人人都擋著雨嘛。」
他跪坐下去。他們總算辦妥了。最壞的難關過去了,嬰兒很好。他覺得自豪。
「那是因為它正在往外出呢,」她說。
「因為這是有禮貌的表現。給那兩個孩子一些濃湯。」
「他們會弄明白怎麼餵養一個只會吸奶的新生嬰兒的。」
「是活著。」九_九_藏_書
「威廉少爺。」珀西之子威廉將在婚後住進這所房子,他的未婚妻是夏陵伯爵的郡主阿蓮娜。
新生嬰兒還在哭。他的眼睛死死地緊閉著,他的嘴巴一張一合非常有節奏,好像他能從空氣中吸取營養。他需要餵奶。埃格妮絲的乳|房裡滿是溫暖的奶水。湯姆想,幹嗎不讓他吸呢?他抱著嬰兒湊向她的乳|房。嬰兒找到了一個乳|頭,就吸了起來。湯姆拽過埃格妮絲的斗篷裹緊嬰兒。
他失去了時間的概念。他不斷擴大的搜索圈在一段不長的時間內曾使他幾次回到大路上,可是後來他覺得似乎已過了很久才又穿過大路:有一陣兒,他奇怪為什麼沒走過護林官的小屋。他模糊地想到他已迷了路,也許已不再圍著墳墓繞圈,而是有點兒在林子里瞎走一氣;但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只要他在尋找就成。
「但她說:『那個醉醺醺的老女巫?我不願意由她來接生,哪怕是給狼狗接生小崽!』於是她把我們帶到她自己的房間,而羅伯特老爺一直沒法上床睡覺,直到瑪莎生下來。」
他側跨了一步,掄起大鎚朝綠帽子打去。那人躲了一下,但大鐵鎚著實地砸在他肩上,他疼得大叫一聲倒在地上,一手握著那條胳膊,像是斷了。湯姆還沒來得及舉起大鍵再狠狠地砸第二下,那禿頂人已經來到跟前,於是他把大鎚朝那人臉上揮去,砸裂了禿頂的腮幫。
索爾茲伯里比湯姆想象的要近。上午過了差不多一半,他們爬上一個高坡,看見面前的大路緩緩下坡,形成一個長長的弧線;穿過雨水沖刷著的田野,突兀在平原之上,宛如湖面的一條船,他們望見了坐落在山上的有城防工事的索爾茲伯里城。雨幕使他們難以看清具體的景色,但湯姆還是辨出了大概有四五座塔樓高踞于城牆之上。一看到這麼多石頭建築,他的情緒立刻振奮起來了。
到了這會兒,湯姆要進一步擴大他的好運。當威廉再次提起韁繩,那馬抬起強有力的腦袋,往一旁走開時,湯姆跟著馬往前走,手還拽著馬嚼子,一邊說道:「解僱要付一周的全工錢,這是規矩。」他聽到就在他身後,埃格妮絲深深吸了口氣,他明白,她認為他繼續糾纏簡直是發瘋。但他一點不鬆口,「壯工六便士,木工和每個建築工十二便士,我是二十四便士。一共六十六便士。」他做起便士的加法來,比他認識的人全都快。
「往火跟前靠一靠,」他說。他取下他的斗篷,鋪到離火一碼的地面上。埃格妮絲掙扎著想站起來。湯姆很容易地就把她舉了起來,輕輕地放到他的斗蓬上。
他們通過城門口進人了城鎮。城裡到處都是建築、人群和動物,簡直就要漲破城牆溢到城壕里去。木頭住宅鱗次櫛比,擠得沒有絲毫空間,猶如觀看絞刑的人群。每一小塊土地都派上了用場。原來相鄰的兩座住宅建造時中間留出的窄巷裡,又有人蓋起了半截寬度的房子,由於大門幾乎佔滿了正面這片牆,就沒有窗子了。在那些空地小得連最窄的住宅都沒法建時,就搭起個攤位出售淡啤酒、麵包或蘋果;至於連攤位都擺放不下的地方,就會有個馬廄、豬圈、糞堆或水桶。
他們在原始森林中走了足有一英里才到了大路。他們一邊朝前走,湯姆不停地扭過臉去看身邊的艾倫的面孔。他回憶起,當他第一次遇到她時,他曾經認為她還算不上美,因為她眼睛長得非同一般。此時他無法理解,他當初怎麼會那麼看。如今他看那雙令人驚異的眼睛是她獨一無二的自我的完美表現。現在她似乎絕對完美,唯一的費解之處是她怎麼會和他在一起。
他意識到天亮了。
那鞍匠抬起頭來看了看,把湯姆當做了那種在需要時可以自己做馬鞍的人了,於是只隨便點了下頭。
「反正,我們可以拿到豬的錢的,」湯姆說,「別說話,讓我想一想。」和屠夫那番爭吵弄得他直生氣,跟埃格妮絲粗暴地說了兩句也就把氣消了。「就在這鎮上有個沒有嘴唇的人,兜里有五十個銀便士。我們只要找到他,把錢拿回來就成了。」
湯姆很奇怪。「你一個人走路?」他不相信地說。這森林對他這樣的漢子都很危險;一個孤身女人幾乎難以活命。
他們跟著牛車穿過院子到了堆放石料的地方。那兩頭牛求之不得地把頭伸進了水槽。車夫向一個過路的建築工叫著:「建築匠師在哪兒?」
「我在找活兒干。」湯姆屏住了呼吸。
下午,瑪莎累得走不動了。在一處地方,她落在後面有一百步遠了。湯姆停住腳步等她趕上來,想起了阿爾弗雷德在這個年齡時的情景。他當時是個漂亮的金髮男孩,又結實又勇敢。湯姆看著瑪莎趕著豬慢慢地走,心中夾雜著疼愛和憐惜。這時從她前面的低矮的樹叢中躥出一個影子。接下來發生的事實在太突然,湯姆簡直無法相信。那個在路上猛然出現的人舉著一根木棒。湯姆喉嚨里就要發出一聲駭人的呼叫,但還沒來得及喊出,那人已經掄起木棒朝瑪莎打去。木棒正擊中她的頭的側面,湯姆同時聽到一聲悶響,她像個布娃娃似的摔倒在地。
「沙夫茨伯里的約翰,不過羅傑主教參与了不少設計。」
是阿爾弗雷德。他收住腳步,回頭去看。
「你可以放心了,他不會挨餓不會受凍。在你找工作時沒必要帶著他。等你真找到活乾的時候,你可以回到這兒來接他走。」
「你這該死的蠢貨!」湯姆吼叫著,不過那騎手並沒聽見。
「腦袋已經出來了,」他說,但埃格妮絲已然知道了,因為她感覺得出來;她又鬆了口氣。嬰兒慢慢地轉過身來,這下湯姆可以看到那閉著的眼睛和嘴巴,讓血和潤滑的羊水弄得濕濕的。
埃格妮絲聽見了他的話。「我只希望你永遠別想從威廉老爺手裡找活幹了。」她惱怒地說。
湯姆略微一想,沒有同意。他沒有證據。他改口說:「他長得什麼樣——就是把我的豬賣給你的人?」
母親和嬰兒打了一會兒盹,埃格妮絲又張開了眼睛。她的肌肉緊張了,她的產門擴大了一點,胎盤露頭了。湯姆揀起來拿在手裡看。像是屠夫砧板上的什麼東西。他再仔細看,發現好像被扯過了,似乎有一截不見了。不過他從來沒這麼仔細地觀察過胞衣,他想大概都是這樣,因為總是要從子宮斷掉的。他把那東西放到火上,燒起來有一股難聞的氣味,可是他要是扔掉,可能會招來狐狸,甚或是狼,埃格妮絲仍在出血。湯姆記得,隨著胞衣總要流一股血,但他不記得會流這麼多。他意識到危險沒有完全過去。有一陣他覺得有點眩暈,是由於緊張過度和缺乏食物;但那一陣勁頭過去了,他重又振作起來。
阿爾弗雷德和瑪莎也醒了。阿爾弗雷德說:「出什麼事了?」
他聽到艾倫吹出一種奇怪的雙調的口哨,他抬眼看去。一個人影從森林里出現了,湯姆從他那蒼白的膚色、橘紅色的頭髮和鳥一般的碧藍的眼睛認出他就是艾倫那個怪模怪樣的兒子傑克。湯姆站起身,整理好他的衣服,艾倫也站起來,扣好斗篷。
「他很可能要從來路回去,」湯姆對埃格妮絲說,「我將在東門外等著,讓阿爾弗雷德盯著西門。你待在鎮上看那賊有什麼動靜。你帶著瑪莎,不過別讓他看見她。要是你要給我或阿爾弗雷德送口信,就派瑪莎來。」
「我愛你,」她狂熱地說,「我從看見你的那一刻起就愛上了你。我一直想找個又強壯又溫柔的男人,我原以為沒有這樣的人。後來我遇上了你。我想要你。但我看得出來,你愛你的妻子。我的天,我多嫉妒她啊。我很為她的死難過,真的難過,因為我能看出你眼睛中的悲哀,和就要滴出來的淚水,看到你那麼傷心,我的心都碎了。可是如今她既然去世了,我就要你是我的了。」
埃格妮絲笑了。「你當時在給那家老爺造一個祈禱室,你請求夫人派她的女僕去村裡找一個接生婆來……」
只要可能,他們就會利用修道院的慷慨,在那裡路人總能得到一頓飯,有個地方睡一覺——嚴格限在一夜而已。當荊棘叢中的黑莓成熟的時候,他們就接連幾天吃這個,像鳥似的。在森林里,埃格妮絲就點燃一堆火,架上鐵鍋,煮粥吃。不過在多數時間,他們只好向麵包師買麵包,向魚販子買咸鯡魚,或者在酒館和飯鋪中吃飯,這比自己做飯貴得多;他們的錢也就這樣無情地流走了。
他們坐在一處多草的岸上,斑斑點點的陽光灑滿了那裡。湯姆看著艾倫:她仰卧在地上,喘著氣,兩頰潤紅,嘴唇彎彎向他微笑。她的斗篷在領口處敞開著,露出了她的喉嚨和一隻隆起的乳|房。突然間,他感到抑制不住,想再看看她赤|裸的胴體,他的慾望大大勝過了他的罪惡感。他俯身下去吻她,然後遲疑了一下,因為她看上去那麼可愛。他開口說話,完全是事先沒想好的,他被自己的話驚住了。「艾倫,」他說,「你願意做我的妻子嗎?」
他看著俯在他身上的那個年輕、貌美的女人,他立刻明白了,她不是天使,而是那個女強盜艾倫,在丟豬那天曾在森林的這一帶遇見過的。她覺出他在動彈,就睜開了她的眼,面帶夾雜著鍾愛和焦慮的表情端詳著他。他突然想到了他的孩子。他輕輕把艾倫翻下他身子,坐了起來。阿爾弗雷德和瑪莎躺在落葉上,裹著他們的斗篷,陽光照射著他們酣睡的面容。跟著,夜間發生的一切可怕地沖回他腦海,他記起埃格妮絲死了,而嬰兒——他的兒子!——不見了;他用雙手捂住了臉。
「他應該養他自己的豬,」瑪莎很生氣地說,彷彿她剛剛懂得那強盜做了錯事。
「謝謝。」湯姆轉過身要走。
艾倫搖了搖頭,她的深色頭髮在她的臉蛋周圍飄舞。「除去讓她暖和,別無他法,而你已經那麼做了。當一個女人內部大出血時,要麼血止住,她就好了,要麼血止不住,她只好死。」淚水湧進湯姆的眼中,艾倫說我很難過,湯姆木然地點點頭。
「今年早些時候,他們就在沙夫茨伯里蓋一座修道院了。他們大概還在蓋著吧。從這兒要走一天的路。」
他害怕回到墓地時會看到什麼。食肉類動物是很兇殘的,它們能夠判斷一個活物是否無能為力。
湯姆拿起一塊布片在那碗溫水中蘸了蘸,從嬰兒臉上擦去血和黏液。埃格妮絲解開她上衣前襟的紐扣,湯姆把嬰兒放到她懷裡。那孩子還在哭。湯姆眼瞅著從嬰兒肚子連到埃格妮絲腿襠的藍色臍帶不再脈動,而是收縮,變白。
他加快了腳步,由於又累又餓,感到頭暈。瑪莎只能小跑著才能跟上他的步伐,但她沒叫苦。
和教士在一起的還有一個年輕的修士。再仔細一看,湯姆看見那年輕人正用一塊布片蘸進一桶奶里——大概是山羊奶——然後再把浸濕的那角放到嬰兒的小嘴裏。這倒是一個聰明的辦法。
羅傑主教正在畫著一座兩層的樓,三面都有大窗戶。他很會畫草圖,直線和直角都畫得很地道。他畫了一個規劃圖和樓房的一側。湯姆看得明白,這種樓房永遠蓋不起來。
說到底,女修道院中的生活並不算壞。那是單一性別的天地,有自己的一套規矩禮法,那倒是她完全習慣的。所有的修女都要做一些體力工作,艾倫很快就被指定去喂馬,不久,她就成了馬廄的負責人。
瑪莎還抱著嬰兒。「把他給我,」湯姆說。她盯著他,目光中充滿恐懼。他用乾淨的一半斗篷把赤|裸的嬰兒包好,把他放在墳墓上。嬰兒哭了。
「冷,」她說。
他們一直吃到鍋干碗凈,然後阿爾弗雷德和瑪莎就躺在燈芯草上。他們睡著以前,湯姆告訴他們,他和艾倫要去找那教士,艾倫又說,傑克會留下來照顧他們,等大人們回來。兩個筋疲力盡的孩子同意地點點頭,就閉上了眼。
埃格妮絲也想到了這點。「他還在這鎮上的什麼地方。咱們接著找。」
「從你們來路往回走,有三四英里吧。你記得大路上有條岔道嗎,就在你們向左拐的地方?」
「怎麼?」
他不大清楚她要說什麼。「向修士們要些奶,」他說:「他們看得出我很窮。他們會施捨的。」
他很快堆起了墳頭。
「快帶我去。」
「也一樣,」約翰說,「我手下多餘的人就是在這兒幹活兒的。要不是有這活兒,還有羅傑主教的別的宮殿,我早就解僱建築匠了。」
「阿爾弗雷德,把鍋拿到小溪邊。把它洗千凈,打一鍋新鮮水回來。瑪莎,去找兩根蘆葦,給我編兩根串繩,每根要有項鏈那麼長。現在就快去吧。到天亮的時候,你就會有個弟弟或者妹妹了。」
湯姆記得很清楚。她父親的教區教堂的一面牆因為失修而坍塌了,湯姆受雇去修繕。教士是不準結婚的,可是那位教士有個女管家,那位女管家有個女兒,那是村裡的公開秘密:教士就是女孩的父親。埃格妮絲當時也算不上漂亮,但她的皮膚泛著青春的光澤,她好像全身充溢著使不完的精力。湯姆幹活的時候,她同他聊天,有時候風會把她的衣裙吹得緊貼在身上,於是湯姆就能看到她身體的曲線,連肚臍都能看出來,清楚得簡直如同她赤身裸體。一天夜裡,她來到他睡覺的小屋,把一隻手捂到他嘴上,告訴他別出聲,然後脫下自己的衣服,這樣他就在月光下看到了她的胴體,接著他把她結實的軀體摟在懷裡,他們就做|愛了。
「她需要休息,」艾倫說,「讓她躺一會兒,躺夠一個男子走上三英里的時間。」
阿爾弗雷德說:「可是我們沒法喂他。他只有一死啊。」
「有的人還沒你這麼犯上都給處死了,」威廉說。他氣得滿臉通紅。
他們就這樣躺了很長時間。最後那嬰兒醒了,哭了起來。埃格妮絲沒有反應。哭聲驚醒了阿爾弗雷德,他一翻身爬起來,看著他的嬰兒兄弟。
兄妹倆走了。湯姆取出他的餐刀和一小塊硬石頭,在上面磨起刀刃。埃格妮絲又呻|吟起來。湯姆放下刀子,握著她的一隻手。
阿爾弗雷德說:「你到哪兒去?」
他看著瑪莎。她一會兒就睜開了眼。她覺得莫名其妙,還有點害怕。埃格妮絲跪在她身旁。「別害怕,」她說,「什麼事也沒有。」
湯姆跟著又是一下。
湯姆說著就離開了他們,連頭也不回。他能夠信得過埃格妮絲執行這計劃。他急步走到東門,出了鎮子。他踏過早晨來時幫著推牛車走過的搖搖晃晃的木橋。他面前正對著的就是向東的溫切斯特大路,筆直筆直的,猶如沿著山坡和谷地鋪下的一條長長的地毯。他左面是那條湯姆——恐怕還有那賊——來索爾茲伯里的叫港路的大道,蜿蜒而上,越過一座山就消失了。那賊幾乎一定要走這條港路。
湯姆一邊走著,一邊想著有朝一日他要建造的大教堂。他像往常一樣先畫出一條拱廊,這很簡單:兩根立柱支撐一個半圓。然後他又想象第二個,和第一個完全一樣。他在腦子裡把這兩個湊在一起,就構成了一條深深的拱廊。隨後再加一個,加一個,加上好多,直到形成一整排,全都連結在一起,就組成了一條通道。這是一座建築的本體,上面再蓋上屋頂遮雨,還有兩堵牆來支撐屋頂。一座教堂就是一條通道,再加上一些加工改進就是了。
「我從來不後悔把自己給了你。從來不,連一會兒也沒有過。每當我想起那天夜裡,我都高興得不得了。」
通道是黑暗的,所以第一項改進是窗戶。如果牆壁很結實,上面就可以掏洞。這些洞上面要圓,兩側要直,窗檯要平。原先的拱廊一個形狀。在拱頂、門、窗上都用類似的輪廓,是增加建築物美觀的一種辦法。整齊劃一是另一種辦法,湯姆設想了十二個一式的窗戶,間距相等,沿著拱廊的兩側排列下去。
湯姆把自己的聲音平靜下來。「羊水破了嗎?」
湯姆憂心地點點頭。「我唯一的安慰就是深信那賊到現在還在地獄里受著折磨。」
「我從沒——」
「沒事。」埃格妮絲答道。
「我們能歌一會兒嗎?」阿爾弗雷德說。
湯姆還是拿不定主意。現在回去就是承認棄嬰是錯了。
湯姆感到不妙。她剛才出血太多。「埃格妮絲!」他說,「醒一醒!」還是沒有反應。她昏過去了。他爬起來,小心地移動著她的後背,讓她平躺在地上。她面色一片死白。
「像她那樣的夫人並不很多。」
威廉說:「放開我的馬,不然我就要你的腦袋。」湯姆直視著他,盡量不露出怯懦的神氣。他個頭比威廉高,但是,如果這位少爺拔出劍來的話,任憑高矮都是一樣的。
他被眼前的事情嚇壞了,趕緊打開包在她大腿處的斗篷。
這很平常。主教們很少讓建築匠師單獨做主的。建築匠師們的一大問題經常是平息教士們狂熱的想象力,對他們的奇思異想從實踐上加以限制。無論如何,是沙夫茨伯里的約翰負責僱人。
他們準備起程,埃格妮絲並不喜歡艾倫。
她正在緊張地用力,沒有回答。
湯姆開始算計。第一場霜下來,房子的外形就可以完工,然後,石頭構件得蒙上草保護過冬。建築工們在冷天里要切割石料用來造窗框、頂棚、門限和壁爐,而木匠們要做地板、門板和百葉窗,湯姆自己則要給樓上搭樓架。到了春天,他們要給半地下室上頂,給樓上的大廳鋪地,再架屋頂。這項工作夠全家吃到聖靈降臨節到那時候,嬰兒就該半歲了。他們又該搬家了。「好的,」他滿意地說,「這樣就好。」他又咬了一片洋蔥。
「我原先是反對的,不過我錯了。你有資格建造起美的東西。」
他們把她帶到一個女修道院,把她留在了那裡。
溫切斯特還有三天路程,但他們已經挨餓了。黑莓已經沒有了,視力所及又不見修道院,而埃格妮絲背著的鍋里已經沒有燕麥了。頭一天夜裡,他們用一把刀換了一條黑麥麵包、四碗不見肉的肉湯,並且在一家農民的棚子里得到一塊在火邊睡覺的地方。從那時起他們再沒看到村落。到了傍晚,湯姆看到了樹頂有煙冒出,他們找到了一個孤獨的護林官的家,那人是為國王守護森林的。他給了他們一袋蘿蔔,換走了湯姆的手斧。
「是他的公子,」那扈從說。
「從我上次在夏末見到你以來,你就一直都在找工作,」她說。她看來有點生湯姆的氣,但他卻不明所以。「你既沒有錢也沒有工具,」她接著說,「要是在溫切斯特還沒有工作,孩子會怎麼樣呢?」
自從離開索爾茲伯里以來,他們已經走了一個大圈子的四分之三,到了那年的年底,他們又回到從溫莎伸展到南安普敦的廣袤森林中。他們朝溫切斯特走去。湯姆已經賣掉了他的建築匠工具,那筆錢花得也只剩下幾便士了,等他一找到僱主,他只好借工具或借錢買工具了。要是在溫切斯特再找不到工作,他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他老家還有幾個兄弟;但那是在北方,要走好幾個星期的路程,不等走到那地方,全家就得挨餓了。埃格妮絲還是孩子的時候,她父母就死了。仲冬時節又沒有農活可干。也許,在溫莎的大戶人家,埃格妮絲給人家洗碟刷碗能掙上幾個便士。她當然不能在路上再多受罪了,因為產期已經臨近。
埃格妮絲用繩子把一口鍋子背在背上,裏面裝著他們不多的一點家當。阿爾弗雷德提著他們蓋新房子要用的工具:一把斧頭、一把扁斧、一把鋸子、一隻小錘、一把在皮革和木頭上鑽孔的錐鑽,還有一把茫子。瑪莎太小拿不了什麼東西,只是在腰裡別著她自己的碗和餐刀,背上背著冬衣。不過,她有一個任務是趕豬,他們要在一個市場上賣的。
湯姆感到眼裡湧出了淚水。他向她笑著,然後垂下眼去。他看到她還在出血。那收縮了的肚臍還在慢慢地往外走,在湯姆的斗篷上,她的兩腿之間的一攤血水中,盤曲著。
這消息更好了。「建築匠師是誰?」
「好吧,」湯姆感到很莊重,「要是我早知道你就在附近,你也許能救我的埃格妮絲一命。」
「你丈夫呢?」
湯姆以一個拚死一搏的男人的那種速度反應過來,揮錘朝那賊低著的頭砸去。
他們在一個山坡上。山腳下可能有溪水。他很渴。他從阿爾弗雷德背上接過瑪莎,抱在懷裡,擇路下山。不出所料,他找到了一條清澈的小溪,岸邊還結著冰。他把瑪莎放到岸邊,她也沒醒。他和阿爾弗雷德跪下去,用手掏起冰冷的溪水。
湯姆站起身來。「你是說珀西老爺?」珀西·漢姆雷是全國一個很重要的大人物。他是這塊谷地和許多其他地方的領主,而且是他花錢蓋的這所房子。
街道僅比牛車寬出少許,但車夫不肯讓牛車停下來,唯恐牛不肯再走;於是他鞭打著牛不停地前進,對一切障礙一概不管不顧,他們用肩膀推開人群,一聲不吭地把他們都擠到路邊,不管他們是騎在戰馬上的騎士、手持弓箭的森林獵手、騎著小馬的修士、武裝士兵,還是乞丐、主婦或妓|女。
「很快就會止住的,」她說,「蓋上我。」
那時候,她父親已經去世,他的部下也都作鳥獸散了,因此她在這個世界上已經無親無故。在傑克要出生的時候,她在她山洞的洞口點起了徹夜的篝火。她的食物和飲水都在手邊,她的弓箭和刀可以防備狼和野狗的攻擊;她甚至還有一件厚厚的紅斗篷,那是從一個主教那兒偷的,可以用來包裹嬰兒。但她對分娩時的痛苦和畏懼毫無準備,好長一段時間她以為自己就要死了。然而,嬰兒生下來健康又強壯,她自己也活了下來。
四壁已經有三英尺高了,還在迅速加高。湯姆雇的兩個建築工在太陽底下有節奏地工作著,手中的瓦刀嚓嚓嚓、咔咔咔地響著,那壯工在大石塊的重壓下已經汗濕了。湯姆的兒子阿爾弗雷德,正在攪拌灰漿,一邊往一塊硬板上鏟沙子,一邊出聲地計著數。湯姆旁邊的板凳處,還有一名木匠,仔細地用手斧把一截山毛櫸木料削成形。
他把斗篷從那人身體底下拽出來,仔細地摸了一遍。斗蓬上沒有暗兜,也沒有硬的地方。他脫下那人的靴子。裏面什麼也沒有。他從腰帶上抽出餐刀,掀起鞋底:仍是沒有東西。
「這下我想起來了,他是那樣。」
「你還在出血,不多,」他對埃格妮絲說,盡量不讓那聲音露出焦慮。
「飢餓是最好的調料了。」
他從他的皮圍裙的前兜中取出餐刀,切下一片洋蔥,就著一口麵包吃起來。洋蔥讓他的嘴裏有一種甜絲絲、辣酥酥的感覺。埃格妮絲說我又有孩子了。
「爸爸!」阿爾弗雷德慌亂地說,「快看看她的臉!」
那是一塊熱肉餅。「我要畫著十字說,你媽真是個好女人!」湯姆說著,咬了一大口。那是牛肉洋蔥做的,實在太好吃了。
「我不該撇下嬰兒的,」湯姆說。
這正是湯姆擔心害怕的事。但他仍然抱著希望,威廉只是由於一時氣惱做出了魯莽的決定,還是可以勸他改變主意的。他竭力用友好和理智的口氣說話。「不過,已經幹了這麼些工作了,」他說,「何必把已經花費的白白廢掉呢?你總有一天用https://read.99csw.com得著這所房子的。」
我得挖一個深坑,把她放進去,防止狼來,把她的骨殖一直保留到最後審判日;然後為她的靈魂祈禱。奧,埃格妮絲,你為什麼要撇下我獨自一人?
「我歲數太大了,生孩子難了,」埃格妮絲說,「這是最後一個了。」湯姆思索著這件事,他說不准她的確切歲數,不過很多婦女在她這種年紀還是生孩子的。然而,女人歲數大了,生孩子確實要受更多的苦,而且嬰兒也不那麼結實。她無疑是對的。可是怎麼有把握她不會再懷孕呢?他不明內。後來他想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他那晴朗的心情蒙上了一層烏雲。
「他的膝頭還抱著什麼。」
湯姆一時不知該說什麼。一個如此漂亮、如此聰明又如此自食其力的女人居然會對他一見鍾情,實在難以置信;而要想弄清他的感受就難上加難了。他因為失去埃格妮絲而六神無主一艾倫說得對,他有沒流出的淚水,他能感到那淚水在眼眶裡的分量。但他同樣被對艾倫的慾望所折磨,她那熾熱的肉體是多麼美妙,她的眼睛是多麼金黃,她的情慾是多麼毫無遮掩。埃格妮絲屍骨未寒,他就如此急切地想得到艾倫,實在讓他感到是一種駭人的罪孽。
最糟糕的時候是傑克降生……
她已經把她在父親家裡學到的有關武器和打獵的一切知識都傳授給了傑克。後來她又把從修女那兒學來的全部知識都教會了傑克:讀書寫字、音樂和數學、法文和拉丁文,以及怎麼畫畫,甚至還有那些《聖經》故事。最後,在漫長的冬夜裡,她又把那法蘭西人的遺產轉交給了傑克:他所知道的故事、詩歌和謠曲比世上任何人都多。
「對,」埃格妮絲堅決地說。
瑪莎說:「那個人幹嗎要打我?」
他們走近城門口時,坡勢平緩了,牛車走起來也輕快多了。這時車夫直起腰來,湯姆和阿爾弗雷德也站直了身子。「我真得感謝你們,」那車夫說。
「這所房子用不著了,」威廉說,「把你的人打發了吧。」
「快跟我說,他離開你多久了?」
湯姆能夠體諒她。她把她能夠付出的一切全都給了她的孩子,但還是不夠好;然而在她的進退兩難中確實也別無他法。她儘管漂亮、機智又令人生畏,可是她註定要藏在森林中和她的怪兒子度過餘生。
湯姆不相信傑克那孩子居然會讀書寫字。湯姆會寫自己的名字,還會寫諸如便士、碼和蒲式耳等等;埃格妮絲身為教士的女兒會寫更多的字,不過她寫的時候又慢又吃力,舌頭都要從嘴角伸出來一起使勁;阿爾弗雷德一個字也不會寫,只能勉強認識自己的名字;而瑪莎連自己的名字也不認識。這個半傻的男孩居然比湯姆全家更有文化,怎麼可能呢?
他想著:我先做什麼呢?
「他們已經知道你這麼做了,」她不耐煩地說,「這隻不過是個現在還是以後懺悔的問題。」
他一路找到市場,埃格妮絲正焦灼地等著他,她全身緊張、兩眼發亮。「我找到他了!」她悄聲說。
那強盜竟花我們的錢嫖妓,湯姆恨恨地想。「說下去。」
他們就這樣躺了很長時間。她身體的熱量徹底地溫暖了他。他飄進了一種輕微人睡的狀態,彷彿很短,更像白日夢而不像真睡眠;但當他睜開雙眼時,他的頭腦清醒了。
「反正會坍塌的。」
湯姆思索著,艾倫如果會一門手藝,她的問題就解決了。一個建築匠、木匠、織匠或鞣皮匠就不會處於她的地步。他們總可以進城去找活干。也有一些女工匠,但她們通常都是匠人的妻子或寡婦。「她需要的,」湯姆出聲說道,「是一個丈夫。」
湯姆一屁股坐到了柴堆上。他納悶他剛才從哪兒來了那股勁。那樣子頂攛威廉老爺實在是發瘋。他能活過這一關真是走運。
他吃驚得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時埃格妮絲悄聲說:「湯姆!快瞧!」他知道她也看見豬了。
他挖著挖著天就亮了。瑪莎已經抱起嬰兒,坐在火邊,搖著他。湯姆走到埃格妮絲跟前,跪了下去。他用她的斗篷緊緊裹好她,把臉露在外面,然後把她抬起來。他走到墓穴旁,把她放在一邊。然後他爬進墓穴。
中午時分,全家在一條小溪旁坐了下來。他們喝著清純的溪水,吃著冷鹹肉和在林中地上揀來的酸蘋果。
她坐在路邊一棵巨大的七葉樹下。湯姆挖了個淺坑準備生火,他用的是一個磨損了的鐵鍬——這是所剩無幾的工具之一,因為沒人肯買。孩子們撿來了細枝,湯姆生起火,然後他拿著鍋去找小溪。他端著一鍋冰水回來,把鍋放在火邊。埃格妮絲把幾個蘿蔔削成了片。瑪莎收集了從樹上落下的七葉樹果,埃格妮絲教她怎麼剝皮,怎麼把軟芯搓成粗粉,好把蘿蔔粥做得稠一點。湯姆打發阿爾弗雷德去找更多的柴火,他自己則拿起一根木棒,在周圍翻騰森林地面上的枯葉,希望找到一隻冬眠的剌蝟或松鼠,做點肉湯。他運氣不好。
「我希望他在地獄之火中挨燒,」湯姆說。
艾倫要傑克寫點什麼,他把一塊地面抹平,在上面畫起字母。湯姆認得第一個詞是阿爾弗雷德,但別的詞就都不認識了,覺得自己像是傻子;這時艾倫為解脫湯姆的困窘,就把整個句子讀了出來:「阿爾弗雷德比傑克大。」那男孩很快畫出兩個人形,一個比另一個大,雖說這兩個人畫得粗糖,但一個長著寬肩膀,帶著木然的表情,而另一個個子小,還笑眯眯的。湯姆本人也有點畫畫的天分,他對地上這麼簡明有力的畫也感到驚奇。
他們繞過城堡走到弔橋前,再沿著那條直街走向東門,然後進入一片牆根下的窄巷裡。湯姆跟著就看見了那家飯鋪。那地方連房子都說不上,只不過是靠著城牆,由四根木柱支著的一個斜屋頂,後面是一大堆火,上面有一支大叉轉著烤一隻羊,還有一口大鍋,裏面冒著泡。這時已近正午,那塊小地方擠滿了人,多數是男的。肉的氣味引得湯姆的胃咕咕作響。他的目光掃過人群,唯恐那強盜在他們趕來這段不長的時間里已經離開。他一眼看見了那人正坐在一條稍稍離開人群的方凳上,用勺子吃著一碗燒肉,還用他的圍巾擋在臉前遮著嘴。
湯姆瞪著他,惱火他干擾了自己的注意力。阿爾弗雷德背著瑪莎,她像是已經在他背上睡熟了。湯姆說:「怎麼?」
他的眼睛里沒有淚水。
挖一座墳。
在他的心靈深處,他設想著自己已經死了。他知道,天上不該是這等樣子,不過他也顧不得許多了。他的判斷功能已有好幾小時不大靈了。他所剩無幾的那一點點理性思維消失了,於是他就任憑自己的身體去自行其是。他向上繃緊身子,緊貼住她,從她的熱量和赤|裸中吸取力量。她張開了她的嘴,把她的舌頭伸進他的嘴裏,尋找著他的舌頭,他熱切地呼應著。
「是的。我叫艾倫。」
「你覺得怎麼樣?」他問她。
那人猛地一停,瞪著眼看他。「這是怎麼回事?」他緊張地說。
他們倆說:「上帝賜福媽媽。」
他轉過身來。「好吧,」他說,「咱們回去。」
那對農夫父子停住腳步,轉過身來,他們瞪眼瞧著那場面,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那賊正跪在溝里。「他是個強盜,」埃格妮絲向他們喊著,好讓他們別插手,「他偷了我們的豬。」那兩個農夫沒有回答,只是等著看下一步會怎麼樣。
「那是什麼?」
「我們大家原來也這麼想——看來,不包括阿蓮娜郡主,」那扈從說,「她一見到他,就宣稱,她絕不會嫁給他和一隻山鷸。」
湯姆和阿爾弗雷德把火堆高,撿來了足夠的木頭,可以燒一夜。隨後,他們都裹緊斗篷,躺在樹葉上睡覺了。
湯姆說:「日安,鞍匠師傅。」
他一直走到大教堂的院子也沒見到那強盜的蹤影。他望著那些管子工把鉛皮釘到中殿的木頭三角形屋頂上。他們還沒有開始覆蓋與之相連的側道的屋頂,還可以看見把側道外緣與中殿牆垣相接的圓拱頂撐架在教堂的半邊探出屋頂。他指給阿爾弗雷德看。「沒有那些撐架,中殿的牆垣就會朝外彎曲變形,是由於內部石頭拱頂的電壓的緣故,」他解釋著,「看見那半圓拱怎麼和側道牆垣的扶壁排列的了嗎?它們還和裏面中殿連拱廊的立柱排列。有力的東西排成一列,無力的東西排成一列。」阿爾弗雷德露出困惑和埋怨的神色。湯姆嘆息了一聲。
湯姆往回沿著大路朝他們跑去,他的腳步蹬踏在堅硬的地面上,如同威廉的戰馬的蹄子,像是要讓他的兩條腿儘快地帶著身子朝前奔。他一邊跑,一邊看著前面發生的一切,猶如看著畫在教堂牆頂上的畫,因為他盡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卻無力去改變什麼。那個襲擊者無疑是個強盜,他身材短粗,穿一件緊身短上衣,下面光著雙腳。他看了一陣子湯姆,湯姆看清他的臉破了相,十分醜陋:他的雙唇給切掉了,大概是因為犯了撒謊之類的罪名而遭到刑罰,他的嘴如今就成了周圍布滿刀疤經常咧著的怪樣子。要不是瑪莎躺倒在地的小身軀,湯姆看到那副可怕的丑相恐怕就要止步不前了。
湯姆跑了回來。他全身沖向禿頂,把那傢伙直摔到灌木叢中,然後轉過身朝綠帽子掄起大鎚。那人已經被狠砸過一次,只能用一條胳膊。他閃過第一錘,不等第二錘到來,就一頭鑽進矮樹林去了。
她點點頭。「真的。我會帶你去看他的。」
過了一會兒,瑪莎對湯姆說:「你是不是還在等著什麼?」
主教畫完之後,說:「就是這樣。」
湯姆不敢相信她。那可是太美妙、太幸福了。「不可能吧,」他說。
那人往旁邊跨了一步,像是想走開,但是湯姆抓住他的胳膊止住了他。那人有一陣兒看起來還很生氣,可是後來他明白了,要是他想敷衍了事,他就得放棄那頭豬,而如果湯姆家的人把豬撿起來,力量的均勢就要變化,就要由屠夫來證明豬是他的。於是他咽下那口氣,說:「你要想告狀,咱們就去見官好了。」
瑪莎坐起來,嘔吐了一陣。埃格妮絲摟著她,等著那陣痙攣過去。湯姆心服了,艾倫的預言還真靈驗。她還說過瑪莎一會兒就好了;大概也會兌現的。他全身一陣鬆快,對自己這麼動情感到奇怪。要是我的小女兒沒有了,我可受不了,他想;他還得把淚水憋回去。他注意到艾倫同情的神色,他又一次感到她那雙淡金色的眼睛能夠看透他的心思。
他們沿街走到一個市場。在這塊半英畝的泥潭裡,四鄉的農民把他們剩下不多的肉或糧食、牛或雞蛋,拿來交換他們需要又不能自己製作的東西——盆罐、犁鏵、繩索和食鹽。市場通常都是五光十色、熱熱鬧鬧的。隨處都有不懷惡意的討價還價、相鄰攤主之間的互相挖苦、給孩子吃的廉價糕點,有時候還有一個吟遊詩人或一群江湖藝人,好幾個塗脂抹粉的妓|女,或許還有個殘廢軍人講著東方沙漠和彪悍的撒拉森遊牧部落的故事。那些在生意中獲利的人常常經不起慶賀的誘惑,把賺來的錢花在烈性淡啤酒上,故此到了中午時分總會有些喧鬧吵嚷。還有的人在擲骰子中輸了錢而毆鬥起來。但此刻是下著雨的上午,剛剛把一年的收穫出售完或貯藏好,市場就冷清多了。被雨水淋得濕透的農夫同凍得哆嗦的攤主無精打采地講著價,大家都巴不得早點回家,坐在地爐邊烤火。
湯姆邁著大步,但他的思緒如今卻自由了,再也不聽他控制。除了走路之外無事可做:沒有安排,沒有工作,沒有什麼可張羅的,也沒有什麼可看的,只有陰暗的森林和火把照耀出的不安的陰影。他會想到埃格妮絲,沿著某些記憶的蹤跡回溯,對自己笑一笑,然後再轉過臉來對她說,他剛才想起了什麼;隨後猛想到她已不在人世,那一震猶如肉體上的疼痛一般。他感到迷惑,好像發生了一些完全不可思議的事,其實,一個像她這樣年齡的女人死於生產,像他這樣年齡的男人成了鰥夫,原是世上極普通的事。但那種失落感簡直猶如傷痛。他曾經聽人說過,一隻腳的大腳趾被砍掉的人會站不穩,經常摔倒,直到他重新學會走路為止。他有類似的感覺,好像被截了肢,他還沒法接受那種念頭——他永遠失去了他身體的一部分。
「死了。」
這次砸得狠些。因為他有時間把鎚子舉過頭頂並且瞄得准準的,而那昏頭昏腦的賊還在竭力調準目光。湯姆在揮錘下砸時想到了瑪莎挨那一棒的事,所以那一下使出了他的全力,那賊像個玩具娃娃似的倒在了地上。
男孩子傑克拿起一個木碗,伸進鍋里舀出湯就喝了起來。阿爾弗雷德和瑪莎眼饞地望著他。艾倫抱歉地看了看湯姆,說:「傑克,有外人的時候,我們要給人家先吃,然後我們再吃。」
湯姆大為震驚。「你是說你是——」他閉上了嘴,不想得罪她。
阿爾弗雷德端著一滿鍋冷水回來了。湯姆把那鍋水放在火邊,不讓它近得會燒開,只要溫水就成了。埃格妮絲把手伸進她的斗篷里取出一個小小的亞麻布口袋,裏面裝著她早已準備好的乾淨的破布片。
湯姆和全家人從索爾茲伯里走到沙夫茨伯里,又從那兒走到舍伯恩、韋爾斯、巴思、布里斯托爾、格洛斯特、牛津、沃靈福德和溫莎。只要住處里有火燒著,只要教堂院子里和城堡圍牆中響著鐵器敲砸石頭的聲音,只要建築貯們用他們戴著無指手套的靈巧的手製作著小巧的拱圈和拱頂模型,他們都要去。有些匠師很不耐煩,立刻就發火;另外一些則傷感地看著湯姆枯瘦的孩子們和懷孕的妻子,和氣地說著些抱歉的話;但他們都說著一件事:沒有,這裏沒有活給你。
這時一大群修士在空地的另一邊出現了,大概有十五到二十個,拿著斧子和鋸子,突然,湯姆和艾倫有被發現的危險。他們又鑽進矮樹叢中。這時湯姆再也看不見那嬰兒了。
「希望如此,」那鞍匠說。
她搖了搖頭。「他看見了那教士,不過我想他弄不明白別的。」
「咱們再靠近點。」
湯姆的心激動起來了。這正是他在尋求的。只要他能在一項大教堂的修建工程中找到活干,他自信有能力最終成為建築匠師。「索爾茲伯里在哪條路?」他急切地說。
「這裏沒有我的工作,」他對埃格妮絲說,「咱們接著走吧。」
「你把這些全對阿爾弗雷德講過了嗎?」
周圍沒有很多人。「大多數修士都去幹活了,」艾倫說:「他們正在山頂上蓋倉房呢。」她抬眼看看天,「他們會在正午時分回來吃飯。」
他們進到了一間附屬教堂里,上面是拱形屋頂,盡頭的祭壇上方有一面窗子。門口有一名教士,坐在一張高桌旁,在一張羊皮紙上奮筆疾書。他抬頭看著他們。
這時,湯姆看到了那個用圍巾捂著嘴的人。
「可是你兒子會告訴他們的。」
那人臉上閃過一陣鬼鬼祟祟的神色,湯姆看出來他知道豬是偷來的。可是他還是說:「我剛花了五十便士買來的,如今豬已是我的了。」
「是的,」湯姆說,使勁控制住自己的聲音,「不管我們怎麼辦,他也活不成了。」他希望嬰兒不要再哭。
湯姆睡得很淺,埃格妮絲呻|吟時他立刻醒了。「怎麼回事?」他低聲說。
但這是事實。他做了錯事。
「去了一家酒館,我猜。」
「你懷疑嗎?」
「疼嗎?」他說,既驚奇又擔心。
就在湯姆看著的時候,那孩子從阿爾弗雷德的手裡把鋸子抓過去,一聲不響地察看著,像是那玩意讓他詫異。阿爾弗雷德被這種不禮貌的行為弄得很生氣,把銀子又奪了回來,那孩子也就無所謂地鬆了手。那母親說:「傑克!注意點你的舉止。」她好像很尷尬。
那男孩拿著什麼東西,他走過來拿給湯姆看。湯姆認出來了。那是他的半截斗篷,他用來包好嬰兒放到埃格妮絲墳頭上的。
「爸爸,」阿爾弗雷德說。
「沒看見。不用說你也沒見著。」湯姆希望那賊還沒離開鎮上。他不花些錢就一定不會走的吧?錢在森林里是沒用的。
她給湯姆和阿爾弗雷德倒好啤酒。三人在那兒站了一會兒:兩個大漢和一個壯實的女人,從木杯里喝著啤酒;這時家中的第四個成員從麥地里一路職跳著過來:她叫瑪莎,剛剛七歲,像黃水仙一樣艷麗,可惜這株黃水仙缺了一片花瓣,因為她掉了兩顆乳牙,而新牙還沒有長出來,留下了一個縫隙。她跑到湯姆跟前,親吻了他那滿是塵土的鬍子,要求喝一口他的啤酒。他摟住她那骨瘦如柴的身體。「別喝太多了,要不你會掉進溝里的,」他說。她搖搖晃晃地轉了一圈,假裝喝醉的樣子。
這當然沒什麼關係。「后說吧,」湯姆說,因為她要一個肯定的答覆。他向她笑著,「你是個伶俐的姑娘。你走吧。」
一個抹著紅嘴唇的女人向他袒露出胸脯,他搖了搖頭,匆匆走過。他心裏偷偷打過這個主意:花點錢在大白天和一個完全陌生的女人玩一玩,但他這輩子還從未試過。
有一陣兒他以為那賊會掏錢出來呢。那人猶豫的時候,他有一種過癮的感覺。跟著,那賊轉身就跑——直衝著埃格妮絲去了。
他的斗篷還鋪在地上,埃格妮絲就是躺在那兒生產的。斗篷的下半部分浸透了凝結了的和正在變乾的鮮血。他拿起刀,把斗蓬大體裁成兩半。他把浸了血的那一半拋到火上。
他從板凳上抬起頭,看見埃格妮絲站在工地邊上,一隻手提著一籃子食物,另一隻手扶著架在胯上的一大罐啤酒。這時剛剛晌午。他柔情地看著她。從來沒人說過她漂亮,但她的面孔卻充滿著力量:寬寬的額頭,大大的褐色眼睛,直直的鼻子,有力的下巴。她那滿頭深色的硬發在中間分開,挽在腦後。她是湯姆靈魂的伴侶。
湯姆心中雖然著急但仍靜靜地等著。他得給人一個好印象:既要懂禮又不能卑躬,既要顯示自己的知識又不能讓人覺得炫耀。一個匠師總願意他的手下既有熟練的技巧又肯服從指揮,湯姆自己也當過包工頭,他清楚這一切。
湯姆全身掠過霧一般的僵冷。她走了。他盯著她的臉。她怎麼能夠不在了呢?他要讓她動彈,讓她睜開眼睛,讓她吸氣。他的一隻手一直按著她的胸口。有時候心臟會重新起搏的,人們這樣說的——但她失血過多了……
湯姆的心一沉。不能在這兒生,他想;不能在密林深處的凍土地上生。「可是還沒到時間,」他說。
「只是累。」
湯姆好奇地打量著她。她跪著俯身向瑪莎。她相當年輕,大概比湯姆要小十來歲,穿著短皮衣,露出了褐色的柔軟四肢。她的面孔姣好,深棕色的頭髮在額前留著劉海。湯姆感到一陣慾望。她抬起眼看著他,讓他吃了一驚:她長著一雙蜜金色的異常的眼睛,眼窩深陷,目光專註,使她的整個面容有一種神秘的樣子,他覺得她一定明白了他剛才的想法。
埃格妮絲隨後也跪在了她身旁。她摸了摸瑪莎的胸口、手腕和前額,然後狠狠地瞪了湯姆一眼。「她不會死的,」她勉強擠出了這句話,「去把豬搶回來。」
他們第一夜在一個村莊教堂的前廊里度過,第二夜,他們發現了一家鄉村小修道院,受到了修士們的熱情接待。第三天,他們來到了楚特森林的腹心地帶,那是一大片亂蓬蓬的矮樹林,他們走的那條路比一輛牛車寬不了多少,上面在夏日曾長得挺茂盛的草,此時正在枯萎,路兩邊全是橡樹。
埃格妮絲用兩肘撐起身子,把兩腿劈得開開的。
她抬起身子,從他身上離開了一小會兒。他凝視,他茫然,這時她撩起他的內衣到他的腰部,然後她叉開腿坐在他下身上。她一邊落下身子,一邊用她那洞察一切的目光盯著他的眼睛。他倆身體接觸的剎那有個難熬的間隙,她遲疑了;接著他感到自己進到了她裏面。那種感覺真讓人銷魂,他覺得他會高興得爆炸的。她動起她的下身,同時向他微笑著,吻著他的臉。
假如湯姆在埃克塞特待到匠師去世,他本人很可能就當上匠師了;可是修士大會的錢用光了——部分原因就是匠師的管理不善——工匠們只好各奔東西,到別處另找工作。埃克塞特的城堡主人曾經邀湯姆擔任工匠,修繕和改進城堡工事。這件工作只要不出事故,他可以做上一輩子。但是湯姆回絕了,因為他想再建一座大教堂。
湯姆把目光移開,又咬了一口鹹肉。他們值得慶賀一番的,但他們有點小彆扭。他感到失望。他使勁嚼了一會兒糙肉,這時聽到了馬蹄聲,他側耳細聽。騎馬人來自大路方向,他躲開村落,抄著近路,正穿過樹林朝這裏走來。
湯姆遲疑了。他並不想停下來,但阿爾弗雷德看上去就要累垮了。「好吧,」他不情願地說,「不過別歇太久。」
他回到埃格妮絲的身邊,她說:「你呢?」
湯姆看著她。那男孩一點都不像母親。「你是他媽媽嗎?」湯姆問。
「感謝上帝。」湯姆熱烈地說。
他摟著兒子的寬肩膀,一路往回走。小夥子比他父親還要矮一頭,但用不了多久就會趕上,可能還會長得更高大。湯姆想,但願他的智慧也能增長。他說:「連傻子也會打架,但聰明人懂得怎麼躲得遠遠的。」阿爾弗雷德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全家人都坐在柴堆上。埃格妮絲遞給湯姆一大塊白麵包,一厚條煮鹹肉和一小片洋蔥。給孩子們分發完食物,她自己也吃了起來。湯姆想,回絕了埃克塞特那份枯燥的工作,到處找建大教堂的差事也許不負責任;不過,儘管我考慮不周,但始終能養活全家。
湯姆忌妒地看著阿爾弗雷德,這小子已經恢復了追趕和打鬥的疲勞,正不耐煩地等著。湯姆想,那是多久以前了?我當時跑得像風一樣快,簡直感覺不出心跳加速,從我像他那麼大年紀以來……已經有二十年了。二十年啊。彷彿就在昨天。
「我不清楚,」湯姆說。她竟然這麼粗暴地跟他講話,讓他感到受了傷害。「那我該怎麼辦——像你一樣生活嗎?我不會用石頭打野鴨——我是個建築匠。」
一陣死寂。別的工匠都像石雕木刻般地呆立著觀望。湯姆明白,謹慎的做法是屈服。可是剛才威廉差點騎馬踩了他的小女孩,這事激得他狂怒了,於是帶著再爭一下的心理說道:「那你就得付我們工錢。」
她低頭看了看吸奶的嬰兒,又抬頭看了看湯姆。「你是個好男人,」她悄悄說,「我愛你。」
她又盯著他眼睛看了,後來她就講開了,她告訴他們:她父親原是一名騎士,一個身材高大、勇武有力又喜歡動粗的人,他想要幾個兒子,可以陪他騎馬、打獵和摔跤,跟他一塊喝酒,狂飲到深夜。因此嘛,他有了艾倫就特別不高興,後來他妻子死了;他又另娶了一個,可是他這第二個妻子不能生育。他開始看不起艾倫的繼母,最後終於把她打發走了。按理他是個粗暴的人,但在艾倫眼裡他從來不是那樣,她崇敬他,跟他一起嘲笑他的第二個妻子。艾倫的繼母走了以後,她在一九_九_藏_書個幾乎全是男性的家庭中慢慢長大。她把頭髮剪短,隨身帶著匕首,學會了不跟小貓一起玩,不照顧瞎眼的老狗,到她像瑪莎這般大的時候,她就會往地上吐痰,吃蘋果核和用勁踹馬肚子,讓馬屏住氣,任她把肚帶再勒緊一道。她知道,所有不屬於她父親一夥的男人都叫吃奶的公雞,而所有不跟著他們走的女人都叫挨豬操的,雖說她當時並不清楚——也不大在乎——這些污辱人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湯姆加快了步伐,不一會兒他和阿爾弗雷德就出現在大路上了。瑪莎還躺在原處,沒動過地方。她的眼睛還閉著,不過頭髮上的血已經幹了。埃格妮絲跪在她旁邊——讓湯姆驚訝的是,母女倆旁邊還有一個女人和一個男孩。他突然想到難怪今天早上他曾經覺得被人盯著,原來這森林里有不少人呢。他彎下身子,又把手放到瑪莎的胸口上。她的呼吸正常。
想象中的大教堂佔據著他的頭腦,直到下午過半,他才看見瑪莎那輕盈的身軀和金黃色的腦袋一蹦一跳地走過木橋、穿過房子。她在十字路口處遲疑了一下,然後就走上了正確的大路。湯姆看著她向自己走來,看得見她找不到他時皺起了眉頭。在她走近他時,他輕聲叫著她:「瑪莎。」
這都是十年以前的事了。從那時起,他們從來沒在一處地方待上很久。他會給一家修道院設計一座修士會堂,在一座城堡幹上一兩年,或者為一位富商建一座鎮上的住宅;可是只要他一存下些錢,就會立刻離開,帶著妻子兒女,上路去找另一座大教堂。
湯姆摟住她。「好啊,好啊,」他說著,仍然高興地咧嘴笑著,「又會有個小寶寶扯我的鬍子啦。我原以為下邊該是阿爾弗雷德的孩子呢。」
他昂首挺胸穿過城堡的院子,走回埃格妮絲帶著瑪莎等候的地方。他從不在她面前流露自己的失望心情。他總是盡量給她一種印象:一切都沒問題,他掌握著整個局面,這裏沒有工作沒什麼大不了的,因為在下一個城鎮,或者再下一個城鎮總會找到事情的。他清楚,要是他顯出垂頭喪氣的樣子,埃格妮絲就會催他找個地方住下來,而他並不想那麼做,除非要他在一個有大教堂要建的鎮上住下來。
不行。悄悄地單獨抓住那強盜才是上策。
再回過頭去看鎮上,他看到一個婦人和一個女孩出現在橋上,是埃格妮絲和瑪莎。他感到驚愕。他原來沒料到他和那賊面對面的時候有她們母女在場。然而,他也意識到,他事先並沒有叮囑她們別來。
威廉在柴堆前勒住馬,往下看著蓋房子的人。「這裏誰是頭兒?」他說。
瑪莎用驚訝的語氣說:「他怎麼會知道他得吃奶呢?」
湯姆開始有了希望。「真的?」他說,「真的?」
「還沒哪。我下一步才去找他。」
他們進人了大教堂的圍牆之內,那裡足足佔據全城西北部的四分之一。湯姆站了一會兒,瀏覽一遭。光是眼看、耳聽、鼻嗔,就讓他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振奮。就在他們跟在裝滿石頭的牛車後面到達時,另兩輛牛車剛剛卸空。沿著教堂有一周圍牆,有些靠牆搭蓋的工棚,可以看見裏面的建築工正在用鐵鑿和大木錘,把石頭切割成形,以便用來砌出底座、立柱、柱頭、塔尖、扶垛、拱頂、窗戶、窗檯、尖頂和護牆。場子中間,離其他建築相當遠的地方,有一個鐵匠爐,穿過敞開的門洞能夠看見火光;當鐵匠們製造新工具以替換建築工磨損了的工具時,鐵鎚敲打鐵砧的叮噹聲一直傳到牆外。對多數人來說,這場面是一團混亂,但在湯姆眼中,這卻是一種巨大而複雜的機械運轉,讓他手癢難耐,恨不得立刻能去駕馭。他清楚每個人都在幹什麼,而且一眼就看出了工程進展到了何種程度。他們正在建造朝東的門面。
兩個人都捂著傷處跌倒在地。湯姆看得出那兩人都沒法再起來打他了。他轉過身來。那賊還在小路上奔跑。湯姆又去追他,顧不得自己胸口的悶痛。但他剛邁了幾步,就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叫喊,聲音很熟悉。
「別抵賴,」湯姆說,「把你賣豬的錢給我,我不會傷害你的。」
威廉提了下韁繩,湯姆仍牢牢抓住馬嚼子,而那馬卻直把鼻子伸進湯姆的圍裙究,還要再吃一點。「去找我父親要你們的工錢去吧!」威廉氣惱地說。
他們在那村子里待了整整一夏天。後來,他們才察覺這一決定是個可怕的失誤,但當時看來還是蠻明智的,因為湯姆、埃格妮絲和阿爾弗雷德在地里收莊稼,每人每天都能掙一便士。秋天來了,得搬家時,他們已有了沉沉的一袋銀便士,還養了一頭肥豬。
「一個有趣的女人,」他對埃格妮絲說。
阿爾弗雷德跪好之後,湯姆打開埃格妮絲的斗篷,解開她衣裙的前扣。他跪在她兩腿之間,能夠看見產門正在一點點打開。「沒多久了,我親愛的,」他囁嚅著說,拚命不讓聲音里流露出恐懼。
「我詛咒過一個教士。」她說著,移開了目光。
他在一所石頭住宅外面停住了腳步,那所房子看來急需修理。當初蓋房時用的灰漿太稀鬆,現在已經垮落了。霜早已進到牆洞里,把一些石塊弄裂了。要是再拖上一個冬天,破損就會更加嚴重。湯姆決定給這家主人指出這點。
湯姆把沒吃完的麵包放進皮圍裙的前兜里,然後對著太陽眯起眼睛越過田野眺望。那馬耳朵向後,鼻孔張開,但在湯姆看來,馬頭高揚,說明並沒有完全失去控制。完全可以肯定,隨著馬越跑越近,騎手身體後仰,拉緊了韁繩,那匹高大的戰馬似乎減慢了一點速度,這時湯姆可以感到馬蹄敲擊地面在他腳下引起的震動。他四下張望尋找著瑪莎,想把她抱起來,躲開危險的道路。埃格妮絲也想到了這點。可是到處都看不到瑪莎的身影。
「我們不是過路人,」艾倫說,「我們就住在這林子里。」
湯姆對那嬰兒無能為力。他得吃奶才能活下去,可是沒有一點兒奶:沒有一個村子可以找到奶媽,沒有羊奶或牛奶可以就近喂他。湯姆唯一可以給他吃的是蘿蔔,不用說,蘿蔔會像狐狸一樣殺死他的。
在修道院的馬廄里看得見搖搖欲墜的老王橋大教堂,艾倫在那兒遇見了一個小夥子,他那副樣子就像挨過鞭子的自負青年。他自有那種年輕人的瀟洒優雅和抽|動鼻子的警覺,不過又怯懦膽小,彷彿一切好玩的心思全給驅除得一乾二淨了。她和他說話,他聽不懂。她又試著講拉丁語,但他又不是修士。最後她用法語講了幾句,他立刻喜笑顏開,同樣用法語做了回答。
「我也這麼希望。」
「沒有。」
約翰轉向湯姆,說:「什麼事?」
此時,他原先要盡量排除的種種危險突然顯得十分可能了。到這會兒,一定有狐狸嗅到嬰兒並且把他拖到窩裡去了。也許還是狼呢。野豬也很危險,儘管它們並不吃肉。那麼,貓頭鷹呢?貓頭鷹是弄不動一個嬰兒的,但會啄出他的眼睛——
「他進了東門那兒的—家飯鋪。」
「我是個建築匠,」湯姆接著說,「我看出來你需要我幹活。」
一天,她看到她父親和教區教士在密談——這是很少有的事——他還不斷地望著她,似乎她正是談話的內容。第二天早上她父親對她說:「跟亨利和埃弗拉德走吧,照他們的話去做。」接著他就吻了她的額頭。她不明白他到底怎麼了——難道是上了年紀心腸變軟了?她跨上她那匹灰色的駿馬——她不肯騎適合女人騎的馴馬,也不肯騎小孩子的小馬就跟著兩名武裝士兵出發了。
「我們打了他們三個!」阿爾弗雷德興緻勃勃地說。
「連教士也不像他們裝的那樣懂那麼多。別忘了,我父親就是個教士。」
「我們得找找孩子,」他說著,頭也不回。他繞著這一小塊林中空地的邊緣走著,低頭看著灌木叢下面,還是覺得有些暈眩。他什麼也沒看見,連狼可能拖走嬰兒的方向的痕迹都沒有。他現在肯定是狼拖的了。那畜生的洞穴可能就在附近。
「他往哪兒去了?」
「在城堡里,」那建築工答道。
她又打了個盹,然後又說話了。「我希望你能蓋起你的大教堂,」她說。
他說不准他們已經走出多遠了:他已經喪失了時間感。兩邊的森林看著都不熟悉,雖說他才剛剛走過。他心焦地尋找著那塊墓地。那篝火一定還沒有燒盡——他們當時堆得很高。他觀察樹木,尋找那株七葉樹與眾不同的葉子。他穿過一條他不記得的岔路,他開始慌亂猜想,他會不會已經走過了墓地而沒有看見;後來他認為他看到前方有一片黯淡的橘色火光。
湯姆明白了她說話當真。一股輕鬆和喜悅的熱流掠過他全身。他跪倒在地;然後,如同打開了水閘,他終於哭了。
腳下的地面是一片稀泥和破爛。湯姆瞥見雨點落在一家屋頂上,水槽的寬度剛好夠把雨水排掉;他可以看出來,落在這半座城的所有屋頂上的雨水都要通過這條街排出去。他想,遇上大暴雨,恐怕要乘船過街了。
「要盡量保持冷靜,」她重複著說,「我是該先說這句話呢,還是說完偷咱們豬的人的事再說呢?」
「除非你這一冬有活干,我可沒東西給全家吃了。」
埃格妮絲、瑪莎和阿爾弗雷德回來了。湯姆擔心地瞧著瑪莎,但看來她經歷過的那場空前劫難只像是在她臉上擦了一條印子。剛才湯姆還一心為艾倫的問題憂心,此時他記起了自己的困境:他沒活兒可干,家裡的豬又被人偷走。下午的時光正在慢慢消逝。他著手撿起他們剩下的家當。
她的臉色一沉,乾脆地說:「也許吧。」她不喜歡聽他說什麼大教堂。她的面部表情流露出來的意思是說,要是湯姆從來沒造過大教堂,她恐怕早就住進城裡的房子了,他們可以把錢省下來,埋在壁爐下,就用不著操什麼心了。
那陌生婦人說:「我們可以把這小姑娘挪到陰涼地方,不過手腳要輕點。」說完就站起身,湯姆這才注意到她的矮小,至少比他矮一英尺。他彎下腰,小心翼翼地抱起瑪莎。她那幼小的身體在他懷裡簡直沒有分量。他抱著她沿路走了幾步,把她放在一棵老橡樹下的一片草地上。她還是軟弱無力。
也許那強盜也準備殺人呢。強盜嘛,就是不顧法律的,他們過的就是不受約束的暴力生活。這可能不是豁嘴法拉蒙頭一次跟他的受害者狹路相逢了。要是他不造成危險,也就沒什麼了。
湯姆皺起眉頭。「你能堅持回到護林官的小屋去嗎?」他問埃格妮絲。到了那兒,他們起碼可以有個屋頂遮擋,有乾草可以鋪墊,還有人能幫忙。
她直視了一會兒他的眼睛,然後突然踮起腳尖,迅速而有力地吻了他的嘴。隨後她轉過身,領著瑪莎,穿過市場往回走去。湯姆看著她走出了視線,既佩服她的勇氣,又有點為她擔心;然後他就和阿爾弗雷德朝相反方向走去。
湯姆本想說,要是你剛才傷了我的小女兒,我早就把你殺了,但他壓下了自己的怒氣。真像是吞下了一口苦水。他走到馬前,拽住馬嚼子。「我是這裏的匠師」,他硬邦邦地說,「我叫湯姆。」
他曾經蓋過一次大教堂——埃克塞特大教堂。起初他把那工作,當做別的建築一樣看待。當匠師警告他說,他的活兒不那麼合標準時,他真是又氣又惱:他深知自己比一般建築工要仔細得多。後來他才明白,一座大教堂的四壁不能光是好,還要完美。那是因為大教堂是為上帝建的,還因為那建築實在太大,牆壁稍有一點傾斜,比絕對的筆直和水平哪怕有一點點變動,都可能從根本上削弱結構的牢固。湯姆的惱火變成了著迷。宏大雄偉的建築物與一絲不苟的精密細部相結合,打開了湯姆的眼界,讓他看到了他的行業的奇妙之處。他從埃克塞特的匠師那裡學到了比例的重要性、各種數字的象徵意義,以及用來計算出牆壁正確寬度或螺旋形樓梯各級的角度的那些幾乎是魔法的公式。這類事情讓他人迷。他吃驚地發現,很多建築工居然感到這類事情不可思議。
過了不久,微弱的陽光穿透了雲層,接著,天使就降臨了。
「他是個強盜,捂嘴是為了掩蓋殘疾,」湯姆尖刻地說,「我猜你沒想到那個。」
那是一間方形的小室,裏面點著許多蠟燭。大部分地面都給一個淺沙盤佔滿了。細細的沙粒已經用尺子颳得又平又光。屋裡有兩個人。他們都瞥了一眼湯姆,就把注意力重新放到沙子上了。主教是個滿臉皺紋的老人,長著一雙閃光的黑眼睛,正在用一支教鞭在沙上畫著。那位建築匠師穿著一件皮圍裙,正帶著耐心的神情和懷疑的面容盯著主教。
她又呻|吟了一次,臉色發白,眼睛緊閉。過了一會兒她說:「嬰兒就要出生了。」
他看見埃格妮絲從對面走來,他的腦子這才回到當前他的急事上來。埃格妮絲的兜頭帽遮住了臉,但他從她那昂首闊步的姿態上認出了她。寬肩膀的壯工們跨到路邊給她讓道。要是她撞著那強盜,非得打一場不可,他往壞處想著,恐怕旗鼓相當,兩人正是對手呢。
空氣很溫暖。他面前有一堆火,在一塊石板做的爐床上閃著光。煙一直向上冒,在什麼地方有個天然的煙囪。他的兩旁都是獸皮,一頭狼和一隻鹿用木樁釘在洞壁上,一大塊熏鹿腿正對著他的頭從洞頂上弔下來。他看到一個自製的盒子里裝滿了酸蘋果,壁架上點著燈芯草蠟燭,地面上鋪著干蘆葦。火邊有一口鍋,和平常人家的沒有兩樣;從氣味上判斷,裏面煮的是大家都一樣吃的那種濃湯——蔬菜和肉骨頭加作料。湯姆驚訝極了。這樣一個家比很多奴隸的住處要舒服得多了。
「我們倆當時是童男和處|女,」他說出了聲。
他不明白她這話是什麼意思。
湯姆曾經兩次瞥見一個塊頭相仿、面孔相似的人,但湊近一看,那人的臉部完全正常。
埃格妮絲又緊張起來了,她扭曲的臉上滲出了豆大的汗珠。湯姆想,這回是了。他害怕極了。他看著產門又打開了,這次他藉助火光可以看到,嬰兒頭上濕漉漉的黑髮正在往外鑽。他想到禱告,但這會兒顧不了了。埃格妮絲開始急促地喘氣。那產門開得更大了——大得難以相信——接著,嬰兒的頭露出來了。臉朝下。過了一會兒,湯姆看見那皺巴巴的耳朵緊貼在小腦袋的兩側;然後他看到了皮膚摺疊著的脖子。不過他還看不出嬰兒是否正常。
埃格妮絲乾脆地說:「反正她不能奪走我丈夫。」
「她很快就會醒過來的,」那陌生婦人用內行的口氣說,「她會嘔吐一陣子。然後就沒事了。」
過了一會兒,她閉上眼睛,開始喘氣,他明白她已控制不住了。他懷著人迷的喜悅看著。她發出有節奏的低聲哼叫,動得越來越快,而她的狂喜感動了湯姆,直抵他那受傷的靈魂深處,以至他不清楚,他是要絕望地哭,還是要興奮地叫,或者是要神經質地放聲大笑;後來,一陣興奮的爆發震撼了他們倆,就如同狂風中的樹木,一次接著一次;直到最後他們的激|情平息下去,她頹然俯在他胸上。
「一點不錯,」湯姆說,直視著那屠夫。
湯姆覺得這聽起來算不上什麼罪名,不過也許那教士特別有權勢或者特別敏感;也許艾倫根本不想道出實情。
「不認識。聽著,我是給要塞殺豬的。我沒法要求賣給我豬或奶牛的農夫找來十二個人發誓說牲口是他的。」
「索爾茲伯里近一些,」艾倫說,「而且我最近一次去那兒的時候,他們正在重修那座大教堂——擴建。」
地上的蹤跡引著他很容易地追了下去。那強盜塊頭不小,又挾著—頭掙扎扭動的豬跑著,所以在一路踩倒的花草、灌木和幼樹上留下一條寬寬的小路。湯姆在他後面緊追,一心要狠狠地抓住那人,打他個半死。他快步踩過一叢小白樺,猛衝下一個山坡,濺著水跨過一片水窪,來到一條窄路上。他在這兒站住了腳。那賊可能往左跑,也許往右跑了,這裏沒有踩倒的花草來指路了;但湯姆聆聽一下,就聽到豬在他左邊的什麼地方嚎叫。他還聽到身後有人穿過樹林跑來人準是阿爾弗雷德。他朝著豬的方向追去。
他們互相盯視了一會兒。湯姆詫異地看著威廉那副氣惱和輕蔑的表情化成了驚慌和擔心,心裏鬆了口氣。最後,威廉從腰帶上取下一個皮口袋,扔給他的扈從,說道:「給他們錢。」
天黑下來了,湯也做好了,他坐到了埃格妮絲身邊。「我們還有鹽嗎?」他問她。
他一動不動地站立了一會兒,鬆了一口氣,四肢癱軟,衣服里都濕透了。他隨即感到怒火直衝,憎恨那騎在高頭大馬上滿不在乎的愚蠢年輕人。他氣沖沖地抬起頭來。這時威廉少爺正在放慢馬匹的速度,向後挺坐在馬鞍上,兩腳的馬刺向前提著,在遺繩上來回擺動。那馬繞過工地。它一擺頭,猛然躍起,不過威廉仍穩坐在鞍上。他放馬踱著小步,然後指揮馬小跑著轉了一大圈。
白天開始迅速地消逝,秋日的午後遇上陰天下雨往往如此。湯姆開始擔心,在雨蒙蒙的天色中他會不會認不出那賊。夜幕籠罩下來,進出城的行人和車輛漸漸稀少了,因為多數進城的人都急著在天黑前及時趕回他們在鄉村中的家。鎮里較高的住宅已經開始閃起燭光和燈光,郊區的陋室也亮了。湯姆憂心地思量著,那賊會不會最後在鎮上過夜。也許他在鎮上有些臭味相投的朋友,即使明知他是強盜,仍肯接待他。也許——
湯姆又對那賊說話了。「把錢給我,我就讓你走。」
橫貫東端有一排腳手架,高度有二十五或三十英尺。建築工都待在前廊里,等著雨停了好攀上去,可是他們的壯工們都扛著石頭沿梯上下。再往上,在屋頂的木製腳手架上是鉛管工,如同落在一個碩大的木網上的蜘蛛,正在往撐桿上釘鉛皮,安裝排水管和水槽。
他竭力不去想她,但他老是憶起她死前的樣子。不過數小時之前她還活生生的,如今卻已死去,這簡直不可思議。他回想著她用力生產時的面容和她看著那小男孩時驕傲的微笑。他記起她產後對他說的那番話:我希望你能蓋起你的大教堂;還有,給我蓋一座美麗的大教堂。她那麼說就像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嬰兒要出生了,」湯姆說。
「傑克聽到那小孩在哭,」艾倫解釋說,「他當時正往河邊走,到北邊的一處地方,那兒可以用石頭打死野鴨,只要你打得准。他不知該怎麼辦,就跑回家叫我。但當我們走在路上時,我們看見一個教士,騎著一匹馴馬,懷裡抱著那嬰兒。」
前面兩個是一對農夫父子,都長著黑黑的深陷的眼睛和鷹鉤鼻子。他們走上了港路,而那個捂圍巾的人跟在後面。
沒有心跳了。
她又鬆了口氣,閉上眼睛靠在阿爾弗雷德身上歇著。產門似乎收縮了一點。整座森林闃靜無聲,只有那堆大火噼噼啪啪地燒著。湯姆突然想起那個女強盜艾倫是怎麼獨自在森林里生孩子的。實在可怕。她當時害怕在她無能為力的時候,狼會來襲擊她,把她的新生嬰兒偷走,她說過的。人們說,今年的狼比以往膽大,但它們肯定不敢攻擊一起的四個人。
他們丟了豬的那天也是最後一個好天氣。那天晚上全家待在一個穀倉里,到第二天一早他們走出來時,天空成了一片鉛灰色,冷風捲來陣陣急雨。他們解開斗篷里裹著的厚氈衣服,穿在身上,再把斗篷在下領處繫緊,把風帽兜過頭,拉到前面,擋住淋到臉上的雨水。他們出發時心情陰鬱,彷彿暴風雨中四個朦朧的鬼魂,他們的木鞋在泥濘黏稠的大路上步步濺起水花。
瑪莎生來就瘦,如今更變得皮包骨頭了。阿爾弗雷德還在長,就像野草在淺土中也在生長一樣,他長成了個難看的細高個兒。埃格妮絲省著吃,可是她肚裏長大著的胎兒貪吃得很,湯姆看得出她受著飢餓的折磨。有時他強制她多吃點,這種時候,連她的鋼鐵意志也在她丈夫的權威和她未降生的胎兒的夾攻下屈服了。儘管如此,她還是沒像原先懷胎時那樣變得紅潤發福。相反,她挺著大肚子顯得憔悴,猶如飢荒中餓肚子的孩子。
「肯定地說,我在夏天比秋天找活兒要容易。」
她拉長了臉,若有所思。她對著碗吹氣,讓湯涼一些,然後把碗端到唇邊。
「我們得把圈子擴大點,」他對兩個孩子說。
「當然記得,」他說,一邊輕輕拍著她,「我這輩子怎麼忘得了呢?」
「我喜歡這麼玩,」她說。她揮了揮手就走了,她閃動著兩條小腿,輕巧地跳過小溝,朝鎮子跑回去。湯姆看著她,心裏充滿了愛,跟著又是一陣氣。他和埃格妮絲拚命工作掙錢養活他們的孩子,為了把被搶走的奪回來,他寧可殺人。
她從東邊穿過空地走來,她穿著用漂過的羊毛線做的、幾乎是白色的冬天長斗篷。他眼看著她走近,既不驚慌也不好奇。他已超越了奇怪或害怕。他用剛才盯著四周橡樹的那種乾巴巴的空泛而冷漠的目光望著她。她的鵝蛋臉被濃密的秀髮襯托著,她的斗篷遮住了她的腳,她可能是從落葉上飄過來的。她在他面前停下來,她那雙淡金色的眼睛彷彿看透了他的靈魂並且了解他的痛苦。她的樣子並不陌生,似乎他曾在最近去過的教堂里看過這位天使的畫像。跟著她就解開了她的斗篷。她裏面竟然赤身裸體。她有著二十五歲左右的凡間女子那樣的胴體,白皙的皮膚,粉紅的乳|頭。湯姆一直猜想,天使的身體是純潔無毛的,但眼前這個卻不是。
陣痛過去之後,她鬆了口氣。湯姆說:「還記得生瑪莎的時候,伊莎貝拉夫人當接生婆嗎?」
「跟主教在一塊兒,」那警衛漫不經心地說。
「他為什麼會生氣呢?」
他開始思考拱券的裝飾。幾何圖形是最普通的形式一不需要太多的技藝去雕刻折線和菱形——但湯姆喜歡葉飾,那樣可以在石料的堅硬的規則面上呈現出柔軟和自然的感覺。
湯的氣味刺|激得湯姆的胃咕咕直響。他把碗伸進冒泡的鍋里,撈出一碗有幾根蘿蔔絲的稀湯。他用刀背試了試蘿蔔。還沒有熟透,但他決定不再等了。他給兩個孩子一人一滿碗,又給埃格妮絲盛了一碗。
在他們沿路向他走來時,他緊張起來。湯姆實在高大無比,大多數人和他對峙時都得服輸;但強盜們可是亡命徒,誰也說不準交起手來會發生什麼情況。
阿爾弗雷德撿起追人時散在路上的工具。那陌生女人的男孩睜大眼睛望著,張著嘴,不過沒說話。他比阿爾弗雷德小三歲左右,模樣很特別,湯姆注意到,他一點也沒有他媽媽那種性感的美。他膚色白皙,頭髮棕紅,湛藍的眼睛有點暴出。湯姆認為,他有一種傻子似的又警覺又獃滯的樣子;那種孩子不是早夭就是長成白痴。https://read•99csw.com阿爾弗雷德在那孩子的盯視下顯然挺不舒服。
那扈從說:「廣他好像有一次答應過,絕不把她嫁給她恨的人。」
「在祈禱室,」那教士說,朝側牆的一扇門擺了下頭。
孩子們一動不動地站著,望著他等著。他們對任何事情都有準備;什麼事情都不再正常了。
「在麥地里,」埃格妮絲說,湯姆已經猜到了,而且正大步跨過田邊。他的目光搜尋著起伏的麥浪,心裏直害怕,可是仍然看不見孩子。
瑪莎開始抽泣。阿爾弗雷德臉色煞白。他們在一個凄冷的清晨的灰色曙光中出發,沿大路走去。後來,嬰兒哭泣的聲音消逝了。
湯姆的心往下一沉。即使在最好的時刻,跟一所正在建造的房子的主人打交道都十分困難,而在他發脾氣的時候,簡直就無可奈何了。
這是毫無疑問的,他熟悉自家的豬就像熟悉阿爾弗雷德和瑪莎一樣。那豬被人用行家的手法捆著,那人面色紅潤、肚大腰圓,顯然是吃足了肉以後還接著吃的結果,一定是個屠夫。湯姆和埃格妮絲都停住腳瞪著他,由於擋住了那人的路,他只好注意起他們。
「因為這兒他熟人多,我卻沒有,」湯姆說,「要是我跟他打起來,人們要怪我。再說,豬屁股上也沒寫著我的名字,誰說得準是不是我的?」
「溫切斯特,」湯姆告訴她。溫切斯特有一座城堡、一所宮殿、好幾個修道院,還有一最主要的一個大教堂。
湯姆走下山坡,穿過十字路口處的一片住宅,然後踏上港路。他得藏起來。他沿路走著,尋找適當的地點。他一直走了二百多步也沒找到好地方。他回頭一看,意識到已經走得太遠了:他已經看不清十字路口處人的面孔,這樣他就無法知道,那個沒嘴唇的人是不是過來走上溫切斯特大道。他又打量了一下田野。大道兩邊都是壕溝,遇上晴天或許可以藏人,但今天溝里卻流著水。兩邊溝外都是高坡。路南邊的地里,有幾頭奶牛在瞪著莊稼茬。湯姆注意到,其中一頭奶牛正卧在隆起的地邊,眺望著大路,一半身形隱在了高坡後邊。他嘆出一口氣,就往回走。他跳過溝,踢了那頭牛一腳。那奶牛站起身來走開了。湯姆趴到牛留下的那塊又干又暖的地上。他把風帽拉到臉上,定下心來等,想起剛才要是預先想到,在鎮上買點麵包就好了。
湯姆問她是如何對付別的強盜的,諸如豁嘴法拉蒙之類的男人。要是他們半夜爬到她身上想強|奸她會怎麼樣?他想不出來。這時他的下邊硬挺了起來,雖然他從來沒在一個女人不願意的時候上她的身,哪怕他妻子。
湯姆從眼角瞥見那扈從把手放到了劍柄上。他知道如今他得放棄了,委曲求全,但他肚子里憋著氣,實在解不開那疙瘩,儘管他心慌得很,還是沒法讓自己鬆開馬嚼子。「先付我們錢,然後殺掉我,」他不在乎地說,「你可能會為此受絞刑,也許不會;但你早晚總有一死,到時候,我會升天堂,而你要下地獄。」
他突然停住腳步。
瑪莎說:「可是他會死的!」
城裡還十分喧鬧。雨聲並沒有淹沒一切雜亂的響聲。匠人工場里的嘈雜聲,小販的叫賣聲,人們互相問好、討價還價和爭吵的聲音,動物撕鳴吠叫和打鬥的聲音不絕於耳。
到了城堡跟前,車夫把牛車轉向右邊,湯姆一家人緊隨其後。街道沿著城堡的碉樓,繞過了一個圓角,穿過另一道堡門,他們就像剛進城時一下子進人城裡的喧囂一般,很快把那種種雜訊留在了身後,走進了另一種不同的大漩渦:一座主要建築工地的熱鬧而有序的場面。
牛車來到一個老牧人的身後,他正竭力趕著一小群羊別散開。湯姆心想,今天準是個趕集的日子。就在牛車經過的時候,一隻羊闖進了一家開著門的淡啤酒店,跟著,成群的羊都跑了進去,咩咩叫著把桌子、板凳和啤酒罐撞了個底朝天。
他們走近位於山巔的城堡時,街道加寬了。這裡有了石頭住宅,其中的一兩座需要稍稍修補了。這些房主都是工匠和商人,他們在一樓開著店鋪或作坊,樓上則是居室。湯姆用行家的眼光看著那些出售的東西,不難判斷這是個相當繁華的城鎮。每個人都需要餐刀和飯鍋,但只有小康人家才會買刺繡的圍巾、帶飾物的腰帶和銀制的別針。
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想法讓馬慢下來。他跨上小路,朝著疾馳的馬走去,一邊大張開兩臂。那馬看見了他,昂起頭以便看得更清楚,眼瞅著放慢了速度。接著,讓湯姆揪心的是,騎手用馬刺催馬快跑。
那扈從用詢問的眼光看著他的主人。威廉賭著氣說:「好極了。」湯姆鬆開了馬嚼子,往後退開。
他爬出墓穴。「到這兒來,孩子們,」他說。阿爾弗雷德和瑪莎走過來,在他身旁一邊一個站好,瑪莎抱著嬰兒。湯姆伸出兩臂,摟著他們兄妹倆。他們望著墓穴里。湯姆說:「上帝賜福媽媽。」
「就是那兒。向右拐就通往索爾茲伯里。」
不用說他們最後總算制服了她,她穿上了見習修女的衣服,循規蹈矩,學會了祈禱,儘管她從心底里痛恨那些修女,蔑視聖徒,而且對別人教給她的那一套有關上帝的事一點也不信。但她學會了讀書寫字,掌握了音樂、數學和繪畫,她本來在父親家講法語和英語,如今又加上了拉丁語。
艾倫承認,她最近也開始看出了這一點,她顯然猜出了湯姆的想法。傑克從來沒有別的孩子作伴,或者說準確點,除去他母親,他也沒有別的人可交往,其結果就是,他如同一頭野獸般長大。儘管他學了不少東西,但他不知道在別人面前該有何舉止。所以他才不言不語,瞪著人看,動作也愣頭愣腦的。
他覺得奇怪。「我原以為你反對呢。」
一層的進口是一個很寬的拱券。木頭大門敞開著,門口坐著一個工匠,右手握著一柄鎚子,左手握著一個尖頭的小錐鑽。他正在平放在他面前的一張條凳上的木製馬鞍上雕刻著複雜的花紋。再往裡,湯姆能夠看到堆放著的木頭和皮革,還有一個男孩正用笤帚掃著地匕的刨花。
湯姆低聲說:「耶穌基督救救我們。」
主教有點惱火地看著他。「這是個寫字間,不是半地下室。」
「唉,這種調料我們可夠多的了。」湯姆突然感到疲倦得厲害。最近四個月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把他壓垮了,他感到他再也提不起勇氣來了。他用一種服輸的口氣說:「是哪點錯了呢,埃格妮絲?」
儉樸從沒讓她憂心。服從可來之不易,但她畢竟還是學會了。第三條規矩是貞潔,從來沒讓她覺得有什麼麻煩,雖說她不時為了激怒女院長,說她要引著另一個見習修女見識一下歡樂。
埃格妮絲跪下去摸了摸那賊的胸口。「他現在已經在那兒了,」她說,「你把他殺死了。」
湯姆把嬰兒抱在懷裡。「瑪莎,給我從鍋里舀一碗水。」她一躍而起,照他的吩咐去做。「那些破布片在哪兒,埃格妮絲?」埃格妮絲指了指她肩旁地上堆放著的亞麻布片。阿爾弗雷德把布片遞給湯姆。小夥子的臉上流著眼淚。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嬰兒降生。
他的鐵釺還沒有出手,他從眼角瞥見了一個戴著綠帽子的瘦臉小子,從路邊的灌木叢中鑽了出來。要想躲閃已經來不及了。一根沉重的木棒攔在他面前,他就像故意似的撲到了棒上,跟著就摔倒了。
阿爾弗雷德說:「那男孩可真怪。」
湯姆假裝以為在問他對畫的意見。他說:「在一個半地下室上沒法修那麼大的窗戶。」
過了一陣子之後,阿爾弗雷德說:「這夠了嗎?」
「咱們快散開,別等他看到咱們湊在一起商量事。走。」
湯姆把一隻手放到埃格妮絲的胸口,摸著左乳下邊。心已經不跳了。
可是,那個法蘭西人怎麼樣了?湯姆想問。他是傑克的父親嗎?如果是,他什麼時候死的?怎麼死的?但他從她表情上可以明白,她不打算講那部分故事,看來她是那種不會輕易聽人勸說就改變自己意願的人,因此他只好把這些問題埋在心裏。
湯姆拿起鐵鍬。她已挑了這塊地來安息,她已坐在七葉樹的枝幹下。那就讓這裏作為她的最後休息地吧。他抑制著自己的強烈感情,竭力壓下要坐在地上痛哭一場的衝動。他在距樹榦幾碼的地方劃了一個長方形,那地方不會有樹根在地表附近;然後便開始挖坑。
一股冷風掠過平原,凍僵了他們的手和臉。他們沿路走向城東門。四條大路在山腳下會合,四周是從城裡延伸出來的零散住房,他們在那裡遇到別的路人,個個都低頭聳肩地頂風冒雨走向牆根的避風地。
「不,」她微微一笑,「你的手太涼了。」
但他想哭,想用手臂摟著她,在她身體冷下去的時候就這樣把她抱在懷裡,回憶著她的少女時代,她放聲大笑,兩人在一起柔情縋綣。他想怒極而泣,想向著無情的上天揮動拳頭。他硬下心腸。他得控制自己,為了孩子們他得堅強起來。
「我們剛離開護林官的小屋不久,」埃格妮絲喘著氣說,仍然閉著眼。
阿爾弗雷德兩臂抱著滿懷的木棍回來了。
「他看著真嚇人!」瑪莎說。
埃格妮絲沒有做聲。
艾倫從那以後再沒回女修道院。
「還是羅傑,他既是主教,又是城堡主。」
他看著那賊慢慢走近,同時琢磨著那人的步態:看來很清醒。這倒是個遺憾。
她明白他在想著什麼。她微微一笑,接著她的面容又難過起來,她說那像是好久以前了。
「他在那女士的房子里沒待多久,出來后又去了一個酒館。他現在還在那兒呢。他沒喝多少酒,可是他擲骰子。」
阿爾弗雷德不情願地贊成了。
他跑得不夠快,沒有一下子撞到她——而她偏偏是經受過很多次襲擊的女人——兩個人立刻扭在一起,左右搖晃著,像是在笨拙地跳著舞。這時他才意識到她是有意拖住他,就把她往邊上一推。他跑過她身邊時,她踢出了一條腿,一腳踹到他兩膝之間,兩人一起摔倒了。
她這話有點不理智。她又睡著了,他很高興。這一次,她的軀體疲軟無力,頭也歪到了一邊。湯姆得扶住嬰兒,別讓他從她胸口滑下去。
他的鐵釺掉了,但還握著大鎚。他就勢一滾,單膝跪地立起了身。這時他看到了他們是兩個人:一個戴綠帽子的,還有一個禿頂,留著亂糟糟的白鬍子。他們朝湯姆跑來。
「但願他能贏,」湯姆惡狠狠地說,「就這些嗎?」
湯姆說:「阿爾弗雷德,讓火堆燒旺些。瑪莎,躺在你媽媽身邊,焐焐她。」兄妹倆都帶著擔心的神色乖乖照著做了。埃格妮絲伸出兩臂緊緊摟著瑪莎,渾身直抖。
他希望埃格妮絲和瑪莎安全無恙。他知道,埃格妮絲可以自己照顧自己;就算那強盜盯上了她,他又能怎麼樣?無非是注意戒備就是了,不會有別的事的。
瑪莎在抽泣,阿爾弗雷德眼裡飽含著淚水。湯姆緊摟著兩個子女,咽下了他的眼淚。
瑪莎放聲大哭。湯姆把她交給埃格妮絲,等候著威廉。那少爺身高體健,大概有二十來歲,長著黃頭髮和細眼睛,那樣子就像總在眯著眼睛看太陽。他穿著黑色緊身短上衣和黑色緊身褲,下著皮靴,靴帶交錯系著直到膝蓋。他穩穩騎在馬上,似乎對剛剛發生的事無動於衷。這個蠢小子甚至不曉得他剛才幹了什麼,湯姆想著,心裏很不是滋味。我真恨不得扭斷他的脖子。
湯姆沒有說要求見匠師。他覺得如果做出匠師叫他來的樣子,就可能不必浪費在那裡等候的時間。他三兩步跨過小教堂,進入了祈禱室。
湯姆明白已經無望了,但他還是說:「那宮殿呢?」
「你把錢給了誰也罷,反正豬不是他的。所以嘛,你才買得這樣便宜。你到底從誰手裡買的?」
瑪莎蹲在湯姆身邊的草地上。「那個偷了我們豬的人,」她說,皺起鼻子,集中回憶著教給她說的話。她那麼可愛,湯姆連氣都喘不勻了,「他出了飯鋪,碰上一個臉上抹了粉的女士,就進了她的房子。我們就在外邊等著。」
但還是看不見那個沒嘴唇的人。
湯姆莫名其妙。「為什麼?」
這時天已大亮,但霧氣騰騰,似乎並不比午夜暖和。他不禁打起哆嗦。他這才想到,他轉了這麼久,身上只穿著貼身上衣。他納悶他的斗篷哪兒去了,一點都想不起來。不知是霧靄漸濃,還是他幻想出什麼奇異的事情,反正他再也看不清空地另一邊的孩子們了。他想站起來走到他們跟前去,但他的腿不聽使喚。
約翰立刻搖起頭來。「我不能雇你。」
那車夫朝著湯姆的工具袋點了點頭。「是建築匠嗎?」
「那好。」湯姆轉身走開,「願上帝與你同在。」
「兩座建築都快完工了,」湯姆解釋說,「他們的人手已經夠了。」
「胞衣,」湯姆告訴她。
那賊走近的時候,腳步似乎放慢了,彷彿已經感到了危險。湯姆直等到他走到四五步開外——已經近到沒法往回跑,也沒有近到可以一躍而過。這時湯姆翻身上了溝岸,跨過小溝,站在路中擋住了他。
湯姆一家在抑鬱的人群中往前擠著,不去理睬賣香腸的和磨刀的那種漫不經心的兜攬生意。就在他們幾乎到達市場的盡頭時,湯姆看到了他的那頭豬。
從他趴著的地方,湯姆可以看見大教堂的塔樓。他希望能有點時間進去看看。他對連拱廊的窗間壁的處理方式很好奇。通常都用粗立柱,從頂部各自都伸出拱券:兩個拱券分別伸向南北,連接連拱廊里相鄰的立柱;一個拱券伸向東或西,越過側道。這種效果很醜,因為從圓柱頂上伸出拱券總有點不太對勁。當年湯姆蓋大教堂時,每堵窗間壁都是一串柱身,每個柱身頂上都彎出一個拱券——一種優美而邏輯的安排。
「可是我們的全部積蓄一」
他把她抬起來往下放,輕輕地放到坑底。他在她的冰冷的墓穴里,跪在她身邊,看了她很長時間。他輕柔地吻了她一下。然後他合上了她的眼睛。
湯姆發狂似的四下觀看,他的腦子裡翻騰著。到處都沒有嬰兒的蹤影。悔恨的淚水涌到湯姆的眼裡。連包孩子的那半截斗篷都不見了。可是那墳墓並沒有動過——鬆軟的土地上沒有動物的足跡,沒有血痕,也沒有任何印記表明孩子已經被拖走了……
埃格妮絲站了起來。瑪莎朝她跑去。湯姆匆匆說了一句:「沒事吧?」
「伯爵的郡主?」湯姆驚詫地說。他感到一陣恐懼:他剛剛還在想,他的前途多麼有保障。「我原以為這事已經說定了。」
就在這時,瑪莎從麥地里走出來,在湯姆前面幾步的地方,踏上了小路。
湯姆本能地抵觸這一套想法。「我也說不上,」他說,「這些修士們會怎麼看我的棄嬰行為呢?」
湯姆點了點頭。他竭力用一種聽起來不那麼絕望的不動聲色的聲音說:「你聽說別處還有什麼活兒嗎?」
湯姆不解地盯著男孩,又看著艾倫。她握住他的雙手,盯著他的眼睛,說:「你的小孩還活著。」
湯姆努力想象著窗戶上的裝飾,但他的注意力老是集中不起來,因為他覺得有人正盯著他,他想,這種念頭真蠢,既然森林里飛禽走獸成群結隊,那些鳥啦、狐狸啦、山貓啦、松鼠啦、兔子啦、野鼠啦、黃鼬啦什麼的,當然都在看著他哪。
瑪莎打破了沉默。「那是我們的豬!」她激動地說。
「一直沒斷過。」
「我太累了,」埃格妮絲說,「我沒信心能把孩子生下來。我想休息。」她的臉在火光中閃亮,上面有一層薄汗。
「還有另外兩個強盜,」湯姆說。
瑪莎提高了嗓音,蓋過種種雜訊,說:「那是股什麼氣味?」
埃格妮絲說:「你幹嗎讓他走掉?」
瑪莎說:「我們現在能吃了嗎?」
埃格妮絲竭盡全力,要把嬰兒生下來,她的臉繃緊了,還發出低低的哼聲,如同樹枝在大風中斷裂的聲音。湯姆看得出她耗費的精力極大,把她積存的最後力氣全都用光了;他由衷地希望他能替她生孩子,替她承受這種緊張,讓她放鬆一點。最後,疼痛似乎減輕了,湯姆才喘過氣來。埃格妮絲像是飄然進人了夢鄉。
埃格妮絲面色嚴峻,但是再也沒說什麼。
他站起身來。
「冬天還早著呢,」湯姆說。
嬰兒睡著了,過了一會兒,兩個大孩子也睡著了,瑪莎蜷曲在埃格妮絲身邊,而阿爾弗雷德則伸展著四肢躺在火的另一面。湯姆把埃格妮絲摟在懷裡,輕柔地撫摸著她,還不時地親吻著她的頭頂。隨著她睡得越來越沉,他覺得她的軀體也越來越鬆弛了。他認為,這樣說不定對她最有好處。他摸了摸她的面頰。儘管他儘力溫暖她,她的皮膚仍然濕冷。他把手伸進她的斗篷,碰了碰嬰兒的臉蛋。小傢伙很暖和,心臟跳動很有力。湯姆笑了。一個粗小子,他想;一個倖存兒。
他笑了。知道了她這種想法可真愜意。「我也是,」他說,「你這麼想我真高興。」
那兒到處都是血。
湯姆乾脆地說:「約翰匠師在哪兒?」
湯姆明白他必須振作起來。他得給埃格妮絲力量。「我來幫你,」他說。即將發生的事,沒什麼神秘或複雜的。他曾經目睹過好幾個孩子的誕生。這事情通常由女人來做,因為她們知道做母親的感覺,使她們能更好地幫忙;不過並沒有理由說明,一個男人在必要時為什麼不能幫忙。他第一步應該讓她舒服;然後弄清生產進展到什麼程度了;然後做好明智的準備工作;然後在等待的時候,安慰她,讓她增加信心。
嬰兒的哭聲吵醒了瑪莎。她看見了那攤血,尖叫起來。湯姆一把拽起她,給了她一耳光。她止住了哭叫。「叫什麼,」他平靜地說,又把她放倒。
艾倫笑了笑,若有所思地望著他們離去。
威廉的戰馬的蹄聲面在遠處消失了,他的扈從在一塊木板上倒光了那錢袋。當一塊塊銀幣在陽光下蹦跳著落下時,湯姆感到一陣勝利的激動。是有點發瘋,然而卻起了作用:他總算為自己和手下的工人掙來了工錢。「連老爺們也要按規矩辦事,」他有點自言自語地說。
「就是這麼神奇,」湯姆說。他把碗遞給她,說:「給你媽弄些新鮮水喝。」
湯姆看著他。「可是他們搶走了咱們的豬,」他說。他氣得像是酸蘋果酒在燒胃。春天時他們剛省下了足夠的錢就買了豬仔,餵了整整一夏天。一頭肥豬能賣到六十便士。再加上一點白菜和一口袋糧食,夠全家過一冬,還能做上一雙皮鞋和一兩個錢袋。這筆損失可是場大災難。
湯姆說:「阿爾弗雷德,跪在你媽媽身後,讓她靠著你。」
「你看見他了嗎?」她說。
那孩子瞪著她,感到莫名其妙,「為什麼?」
可憐的膽小鬼,湯姆心想,可是他自己也在打顫。然而,他還是強制自己說:「道如果你想解僱我們,你就必須付我們工錢,這是照規矩辦事。你父親住的地方從這裏要走兩天,等我們走到那兒,他也許不在呢。」
那人不可能在鎮上過夜,他在這兒沒家,由於他無法證明他是個可尊敬的人,也就不可能找到住處。因此,他須趕在天黑關城門之前離開鎮上。
「我可以在一個鎮子上找個活干,」他竭力平息著她說:「一座大教堂,或是一座宮殿。到時候我們就會有一所帶木頭地板的大房子,還可以雇個女僕幫你看孩子。」
約翰聳聳肩,又轉向湯姆。「你是誰?」
阿爾弗雷德喘著氣扭過臉去。
艾倫平視著他。「再想一想,湯姆,」她說,「你抱回來以後怎麼辦呢?」
「他們懂的和你一樣多。」
「記得——就在一個臭水窪附近。」
「再以後呢?」她窮追不捨,「以後你怎麼喂孩子?」
「別急,」艾倫說,「我知道他在哪兒。他拐上一條岔路,離墳墓不遠;一條小路直通隱蔽在林中的一座小修道院。」
「我們已經在這兒蓋了十年房子了,」約翰接著說,「大多數建築匠都在鎮上有房子。我們就快收攤了,如今我這工地上的建築匠比實際需要的要多。」
「你可以把嬰兒放在這兒,」她說。
瑪莎說:「咱們回去吧。」
「好的,」埃格妮絲乾脆地說。
「而今年冬天來得又早。就算這些都是我們錯了,我們本來還可以過下去的,可是後來我們的豬又給搶了。」
之後的十一年,艾倫和傑克過著簡樸的生活。只要他們留心備足了蘋果、堅果和腌肉或熏肉供冬季之需,別的必需的東西森林里應有盡有。艾倫時常想,要是沒有國王、爵爺、主教和行政官,那麼大家都能過上這種生活,感到美滿幸福。
要是她始終是一個平胸脯的小丫頭,她大概會過著幸福的生活的。可是到了男人們另眼看待她的時候了。當她說出「給我滾得遠遠的,要不我就割下你們的蛋子餵豬吃」的時候,他們不再放聲大笑了。當她脫下羊毛上衣,只穿著長亞麻布內衣躺下睡覺的時候,有些男人要盯著她看了。當他們在樹林里撒尿的時候,他們要轉過身去背對著她,這在以前可沒有過。
小路把他引到一處低地,然後拐了個急彎並且開始爬坡。他這時能清楚地聽到豬叫了。他朝山上跑,喘著粗氣——成年累月地吸進石頭粉塵傷害了他的肺。小路突然平緩,他看見了那賊,就在二三十碼以外,像是有鬼追著似的在拚命跑。湯姆抖擻精神就要直衝上去。只要他繼續追,一定能追上,因為一個挾著豬的人沒法跑得和空手的人一樣快。可是在這時候,他的肺難受起來。離那賊還有十五步遠,然後還有十二步。湯姆把鐵釺高舉在頭頂當做一根長矛。再近一點,他就投出去。十一步,十步。
「放心吧,」埃格妮絲板著臉說,「我要把錢拿回來,養活我的孩子。」
湯姆背著的背包里裝著他的小型工具,他的鎚子都吊在他的腰帶上。他左臂下夾著捲成一捆的斗篷,右手提著鐵釺,當手杖用。他很高興又走在大路上了。他的下一個工作說不定就是蓋大教堂呢。他可能當上匠師,下半輩子就待在那兒,他蓋的教堂是那麼奇妙,可以保證他上天堂。
隨著一步步往前走,他越發地想到他拋棄的嬰兒:裹著半截斗篷,躺在一座新墳頭上。他可能還活著,除非有狐狸已經嗅到了他。不過,他活不過上午的。他會哭上一陣兒,然後閉上眼睛,他的生命會在睡眠中隨著身體變冷而溜走。
「用不著你來教我怎麼處理我自己的事情,建築匠湯姆,」威廉說,「你們全都給解僱了。」他猛地一提韁繩,但湯姆還拽著馬嚼子。「鬆開我的馬,」威廉用威脅的口吻說。
「他一定是在擲骰子時全輸光了,」她痛苦地說。
阿爾弗雷德用有點撕啞的成人嗓音說:「道我的主,我想這就是他了。」大家全都隨著他的目光越過田野望過去。一匹馬從村裡急馳而來,在小路上踏起一團塵土。馬的高大和速度之快觸發了阿爾弗雷德的驚嘆。湯姆以前看過這麼大的馬,阿爾弗雷德大概還沒有。那是一匹戰馬,肩高直到人的下領,寬度也成比例。這樣的戰馬不是英格蘭本地種,而是越海運來的,價格極其昂貴。
威廉掉轉馬頭,猛踢馬刺,那馬往前一跑,跳上小路,穿過麥地跑開了。
可是那孩子看起來倒像白痴。
那車夫點了點頭。「他們原本是那麼說的,那活兒有十年了。現如今還不如說是新蓋呢。read.99csw.com
湯姆舉著嬰兒,焦慮地端詳著。嬰兒身上凈是血,湯姆起初覺得什麼地方錯得厲害了;但仔細檢查之後,他看不出有毛病。他看了看嬰兒的腿襠。是個小子。
湯姆記起她曾一頭扎進灌木叢,像是急著去方便。「陣痛呢?」
「咱們走吧,」他說。
湯姆並不認為在這種環境下,自己會卷進麻煩,但小心點總沒壞處,於是他點頭同意,並且隨著艾倫進了矮樹叢。過了一會兒,他們就隱蔽在空地的邊緣。
他們剛剛往前走了三英里,埃格妮絲就說她實在累得走不動了。湯姆很驚訝。他們共同生活這麼多年,他從沒聽她說過她實在累得幹不了什麼了。
湯姆衝到她身邊時,心都提到喉嚨口了。那賊已經跪起身來,一條膝蓋壓在她背上。湯姆抓住他的領子,把他從她身上揪開,不等那人重新站穩,就把他拽到了路邊,接著就把他扔到了溝里。
湯姆擔心極了。火燒得呼呼作響,空氣卻越來越冷了。天氣冷到這種程度,嬰兒很可能第一次呼吸就給凍死。嬰兒降生在戶外並非沒有聽說過;事實上,收穫季節這種事經常發生,那種時候大家都很忙,女人們經常到最後一分鐘還在地里幹活;但在收穫的時候,地面是乾的,草是軟的,空氣是溫和清香的。他還從未聽過哪一個女人冬天在露天生小孩。
湯姆咽下了那口氣。有一陣子威廉想讓馬抬起頭來。湯姆伸手到圍裙兜里,掏出了他吃了半截的那塊麵包。他把麵包拿給馬,馬低下頭咬了一口。「在你走之前,我還有話要說呢,我的老爺,」他和氣地說。
他從眼角瞥到一個猛然的動作。那賊也看見了,並且瞧了埃格妮絲一眼,接著趕緊把頭一低,這時一塊石頭從她手中向他飛去。
埃格妮絲的產門立即圍著連著嬰兒肚胳的脈動著的藍色臍帶開始收縮合攏。
「他的新娘拒絕了他。」
「嗯,」湯姆思索著說,「我還是進去承認我做的事,把我的兒子要回來。」
他使勁按動。她的肌膚還是溫暖的,沉甸甸的乳|房下面觸動著他的手,但她沒有呼吸了,也沒有心跳了。
他吃力地轉身走開。
湯姆心裏不踏實。覺得累雖很正常,但埃格妮絲那麼想睡覺有點讓他擔心。她太虛弱了。
瑪莎叫道:「奧!瞧那小臉!」
「要是她母親用樺木棒教訓她一頓,也許還可以,」埃格妮絲說:「那扈從說她母親已經過世了。」
「等你吃點東西之後,我會帶你去的,」她說,「不過……」她皺了皺眉頭,「先別對你的孩子講修道院的事。」
「沒什麼,」湯姆堅定地說,「盯著他走哪條路,然後等著。瑪莎會來叫我的,我們一起抓他。」阿爾弗雷德神情有點失望,湯姆又說,「照我說的去做。我不想丟掉我的豬,我更不想丟掉我兒子。」
他跪在她旁邊。她自己的斗篷里穿的那件毛線上衣前面從上到下都是紐扣。他解開了兩個紐扣,把兩隻手放進去。埃格妮絲喘著氣。
埃格妮絲畏懼地囁嚅著:「照著老爺吩咐的做吧,當家的。」
阿爾弗雷德在對那兩人拳打腳踢。他猛揍戴綠帽人的腦袋,接連打了三四拳,然後又踢那禿頂的小腿。但那兩個人鑽到他跟前,讓他無法施展開拳腳狠揍。湯姆猶豫起來,不知是去追豬還是回去救兒子。這時,禿頂在後邊踹了阿爾弗雷德腿上一腳,絆倒了他,小夥子摔在地上,兩個人就壓在他身上,接連不斷地打他的臉和身子。
「嗯,我希望他們會給我夠他吃三天的奶,那樣我就可以到溫切斯特了。」
「你認識的?」
他鬆開他們倆,提起鐵揪。當他把第一鍬土拋進墓穴時,瑪莎尖叫起來。阿爾弗雷德把妹妹摟在懷裡。湯姆不停地鏟土。他不忍把土拋到她臉上,因此,他先把土拋到她腳上,然後拋到她腿上和身上,把土堆成堆,每一鍬土都往下滑一些,終於土落到了她脖子上,然後落到他吻過的嘴唇上,終於她的臉不見了,永遠不會再被人看見了。
他的心似乎發顫了。他加快了步伐,眯縫起眼睛。不錯,是火。他跑了起來。他聽見瑪莎哭叫,大概她以為他撇下了她,他便回頭喊著:「我們到了!」便聽到兩個孩子跟在後邊跑了過來。
他們叫醒了兩個孩子。湯姆告訴他們:嬰兒活得好好的,艾倫和傑克看到一個教士把他抱走了;湯姆和艾倫打算等一下去找那個教士,但艾倫要先給他們些東西吃。兩個孩子聽到這個驚人的消息時很平靜:如今沒什麼可以讓他們震驚的了。湯姆依舊有些發獃。對他來說,生活進展太快,他無法接受這一切變化,猶如騎在一匹狂奔的驚馬上:一切都發生得如此迅速,根本沒有時間對事件做出反應,他只有牢牢騎在馬上,盡量保持清醒,此外就無能為力了。埃格妮絲在嚴寒的夜裡生產;嬰兒居然神奇地健康降生了;本來似乎一切如意的,可是後來埃格妮絲——湯姆靈魂的伴侶——卻在他懷裡因失血過多而死亡,他於是也就頭腦不清醒了;嬰兒難以成活,被撇下等死;後來他們又盡量想找到他,但找不著;接著艾倫出現了,湯姆誤把她當做天使,他們做了愛,又如同在夢中;她說嬰兒還活得好好的。難道生活就不能放慢速度,讓湯姆得以思考一下這些可怕的事情嗎?他們出發了。湯姆一向以為強盜們都住在骯髒的地方,但艾倫身上沒有一點邋遢的跡象,湯姆想象不出她家會是什麼樣子。她領著他們在林中走著一條彎彎曲曲的路。其實地上並沒有路,但她從不躊躇,徑直跨過小溪,鑽過樹枝,越過結冰的水窪、一叢灌木和一株倒在地上的碩大的橡樹。最後,她朝著一片荊棘叢走去,似乎消失在裏面了。湯姆跟著她,和他原來印象中不同的是,他看到了一條窄路,蜿蜒于樹叢之間。他緊隨著她。荊棘叢在他頭上交錯密布,他發現自己處於半明半暗的光線之中。他站著不動,等著自己的眼睛適應這種陰暗。他漸漸才明白過來,他是在一個山洞里。
他蓋好她,又用她的斗篷把她包緊。他得立刻做他的準備工作。他看了看孩子們。瑪莎正在抽鼻子。阿爾弗雷德一臉害怕的樣子。給他們分派點事干會有好處的。
「因為他想偷咱們的豬,」埃格妮絲告訴她。
湯姆說:「我得找到他——」
「我也謝謝你。」
在火的另一邊有兩個地鋪,是用鹿皮做的,裏面填的可能是蘆葦;每個鋪上都整齊地卷著一張狼皮毛。艾倫和傑克就睡在那兒,中間是火堆,外面是洞口。洞底深處是一堆令人望而生畏的武器和獵具:一張弓、一些箭、幾張網、捕兔夾、好幾把讓人心寒的匕首,一根製作精細的木杆長矛,矛尖很鋒利而且淬過火;在這一切原始的工具中有三本書。湯姆目瞪口呆:他從來沒在一家住房中見過有書,更不用說是在洞穴里了。書只屬於教堂。
湯姆憂心地蹙起了眉頭。他不願相信這是真的。「就我的記憶,那小夥子長得不賴。」
湯姆笑了。她已經有兩三年沒進過城了。「那是人身上的氣味,」他告訴她。
湯姆立即走開以免那人看見。這時他得決定怎麼辦了。他氣憤至極,可以一拳打倒那強盜,奪過錢袋。但人群不會讓他走開。他得費一番口舌解釋,不光是對圍觀的人,還要對長官。湯姆正當有理,而竊賊是個強盜這一事實使得無人肯為賊的誠實擔保;而湯姆顯然是個受尊敬的人和建築匠。然而把一切辦妥需要時間,萬一長官到縣裡別的地方去了,可能要拖上幾星期;而如果在這兒造成一場爭吵,也可能以破壞國王的安寧而被起訴。
他正同另外兩個人緊挨著走過木橋。湯姆突然想起,那賊的兩個同夥,禿頭頂和戴綠帽子的,可能和他一起來到了索爾茲伯里。湯姆在鎮上沒看到另外兩人,不過,他們三人可能分手了一段時間,然後再集合起來一起回去。湯姆在心底里咒罵著:他沒想到要對付三個人。但當他們走近的時候,一伙人分開了,湯姆這才鬆了口氣,他們原來不是一起的。
她捧著他長滿鬍子的臉,又一次親吻他,那種如饑似渴的勁頭,就像一個人經過漫長而又乾渴的一天之後喝著清涼的水。過了一會兒,她的雙手順著他的兩臂摸到他的手腕,又抬起他的雙手按到她的乳|房上。他隨著她握住她的雙乳。乳|房柔軟而富彈性,在他的指尖下,乳|頭脹大了。
湯姆這才明白她是對的。儘管他十分渴望把那個小襁褓抱在懷裡,他無法否認,那些修士們比他更能照顧好嬰兒。他既沒有吃的,也沒有錢,更沒有把握找到工作。「又一次撇下他,」他傷心地說,「不過我想我只能這麼辦。」他在原地待著,目光越過空地望著那教士膝頭的小小身影。他長著和埃格妮絲一樣的黑髮。湯姆打定了主意,不過他一時狠不下心走開。
「都一樣,」那扈從說,「他正在大發雷霆。」
「我懷疑。」
他轉向兩個大孩子。他們獃獃地瞪著他。他說:「我們沒有奶養活他,就讓他在這兒和他媽媽躺在一起吧。」
威廉臉上輕蔑的表情凝住了,面色變得蒼白。湯姆莫名其妙:是什麼把這小子嚇住了?當然不是因為提到絞刑:一個老爺殺害了一名工匠是不大可能受絞刑的。他是怕地獄嗎?
過了一段時間,湯姆成了匠師的得力助手,也就在那時,他開始看出匠師的短處。匠師是個了不起的工匠,可惜不是個稱職的管理者。如何得到恰當數量的石頭來與建築工的進度保持一致,如何確保鐵匠造出足夠的所需工具,燒好石灰,運好沙子供攪拌灰漿土之用,砍好樹木供木匠用,以及如何向大教堂的修士大會要來充足的資金為各方面付款——這些問題攪得他一籌莫展。
湯姆聽到那木匠用害怕的聲音說:「我們會這麼做的,老爺,多謝你了。」
「嗯,我會找工作——」
而只有兩座城門。
湯姆如遭雷擊。「留下他?」他說,「可是我才剛剛找到他啊!」
「你會找到的,」那車夫不慍不火地說,「就算在大教堂那兒不成,也許還能在城堡找到呢。」
埃格妮絲這時打斷了艾倫的故事,她領著瑪莎去找一條小溪洗洗她的臉和上衣。她還帶著阿爾弗雷德以防不測,雖然她說她不會走到聽不見的地方。傑克站起來要跟著去,但埃格妮絲堅決要他留下來,他似乎聽懂了,因為他重新坐了下來。湯姆明白,埃格妮絲成功地引開了她的孩子,讓他們沒法聽見這種不雅的故事,只留下湯姆作陪。
「我叫湯姆,我是個建築匠。」
「不錯。正找活兒干呢。」
她搖了搖頭。「你已經好幾個星期喝沒放鹽的粥了,」她說,「你沒注意到嗎?」
別的強盜都怕她,艾倫告訴湯姆,一邊用她那發光的淺色眼睛望著他,他明白這是為什麼:他們把她當做了女巫。至於在林中穿行的守法百姓,或那些懂得可以搶奪、強|奸和殺害一名強盜而無須擔心制裁的人們一艾倫乾脆躲著他們。那麼她為什麼不躲著湯姆呢?因為她看見了一個受傷的孩子,想幫一下忙,她自己也有孩子嘛。
那屠夫躲躲閃閃地說跟平常人一樣,「他是不是一直捂著嘴?」
「這種保證真蠢!」湯姆忿忿然地說,「一個有權勢的男人怎麼會這樣把自己捆在一個女孩子的胡思亂想上?她的婚姻能夠結成軍事聯盟,還能帶來跟男爵一樣的收人……甚至正建造的這所房子。」
他移開目光來掩飾自己的窘態,卻碰上了埃格妮絲的視線。她不滿地看著他,說:「豬呢?」
她就是這樣,對自己的痛苦不肯出聲。
湯姆這才意識到,他腳下的這個坑幾乎已經和他的身高一般深了。但他還不想讓這工作就此結束。他不情願地點了點頭。「行了,」他說。然後他爬出了坑。
「我猜出來了。什麼風把你吹到這兒來了?」
嬰兒哭了。埃格妮絲挪動他,讓他找到奶頭。他吸著奶,她似乎又睡了。
他又想到了艾倫,那個女強盜。她身上也有些誘人之處。她實在太有魅力了,俱那雙深陷的、專註的眼睛太嚇人了。一個妓|女想拉他的客讓他好一陣兒不舒服,但由艾倫引起的激|情卻一時平息不下去,他突然產生一種愚蠢的慾望,想跑回森林中去,趴到她身上。
湯姆停住了口,瞪著她瞧。一陣喜悅的激|情掠過他周身。他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只是衝著她傻笑。過了一會兒,她臉紅紅地說:「用不著那麼吃驚嘛。」
「嬰兒需要奶。」
那賊大概自以為徹底沒事了。當然啦,他偷豬的時候,湯姆正朝溫切斯特走。那賊取相反方向,到索爾茲伯里去賣豬。可是女強盜艾倫告訴湯姆,索爾茲伯里大教堂正在重建,於是他改變了計劃,卻無意中追上了賊。然而,那賊以為他再也不會遇到湯姆了,這就給了湯姆在他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抓到他的機會。
湯姆能夠看見宮殿的好幾座大門,在雨中仍然洞開著。他心中沒底,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麼。要是建築匠師正和主教在一起,他恐怕不該去打擾。另一方面呢,主教畢竟不是國王;他湯姆是個自由民,又是個做合法活計的建築匠,並不是什麼含冤叫屈、奴顏卑膝的奴隸。他決定大胆一點。他把埃格妮絲和瑪莎留下,和阿爾弗雷德穿過泥濘的院子來到宮殿跟前,從最近一處門口走了進去。
「我吃了一個小麵包。」
「你餓嗎?」
他倆穿過灌木叢爬開。他們上了大路后就拔腿飛跑。他們手拉手跑了三四百碼遠;這時湯姆累垮了。不過,他們總算到達了安全地帶。他們離開大路,找到一塊別人看不見的地方休息下來。
霎時間,湯姆站在那兒驚呆了。跟著,他往前一躍,邊高聲喊叫,邊揮動手臂;然而那是一匹戰馬,訓練的就是要向人群衝鋒,此時當然不肯退縮。瑪莎站在狹窄的小路當中,簡直被那壓頂而來的大馬嚇傻了。湯姆閃過一個念頭,覺得他毫無希望趕在奔馬之前救出她了。他猛地轉向一邊,胳膊觸到了矗立的麥子;就在最後一瞬間,馬突然拐向另一側。騎手的馬刺擦過瑪莎的柔發;一隻馬蹄在她的光腳旁的地面上踏下一個圓坑;那馬一掠而過,在他們父女身上濺下灰塵,湯姆一把抓過她,把她抱在懷裡,緊靠著他那枰評直跳的心。
她在他面前跪下一條腿,他則是靠著橡樹盤膝而坐。她俯身向前,吻了他的嘴。先前的接二連三的震驚,已然令他昏昏沉沉,連這一吻都無法讓他驚奇了。她輕輕地放倒他,讓他平躺在地,然後,她把自己赤|裸的身體壓在他身上,把她的斗篷打開,蒙在他倆的身上。他感到了她身體的熱量透過了他的內衣。過了一會兒,他就不再發抖了。
「你就要看見了。」
湯姆輕輕搖著埃格妮絲。「醒一醒,」他說,「小傢伙要吃奶呢。」
從那天起,她就住在森林里,開頭是在一個用樹枝和樹葉搭起的窩棚里,後來是在一個乾燥的山洞里。她並沒有忘記在她父親家裡學會的那些男子漢的技能:她仍然能獵鹿、捕兔和射天鵝;她能取出獵物的內臟,洗凈並做熟獸肉;她甚至還知道怎麼刮擦和鞣製皮毛給自己做衣服。她除去吃獵物,還吃野果、堅果和蔬菜。至於她所需的其他東西——鹽、羊毛衣、斧頭或者新刀——她只好去偷。
湯姆感到一陣夾雜著恐懼的激動。「在哪兒?」
等完事之後,他站在那裡看著墳頭。「再見吧,親愛的。」他悄聲說,「你是個好妻子,我愛你。」
他並沒認出我來,湯姆想。「你昨天偷了我的豬,今天賣給了一個屠夫。」
巨大的木製車輪轆轆響著滾上一座架在乾涸的寬壕上的木橋。那土方工程令人望而生畏:掘出城壕,把土拋到內岸上築起城牆,沒有數百名勞力是完成不了的,湯姆想道,那活兒可比開挖一座大教堂的地基大多了。橫架在城壕上的木橋在牛車的重載和兩頭拉車的大牛的重壓下吱嘎亂響。
在墓旁停留下去沒有好處,因為孩子們沒法在那兒睡覺,而守上一夜將毫無意義。再者,不停地行走對他們都有好處。
阿爾弗雷德只有十四歲,但已經和湯姆一般高了。湯姆比一般人高出一頭,而阿爾弗雷德比他矮不了一兩英寸,並且還在長。父子倆模樣也很像:都長著淺褐色的頭髮和淡綠的眼睛,還有褐色的雀斑。大家都說他們是一對挺帥氣的父子。兩人的主要區別在於湯姆蓄著一把捲曲的褐色鬍子,而阿爾弗雷德還只有金色的柔細絨毛。阿爾弗雷德的頭髮也曾經有一度是金黃色,湯姆想起來就挺痴迷的。如今阿爾弗雷德就要長大成人了,湯姆巴望他會對自己工作所需要的知識發生更多的興趣,因為要想成為他父親一樣的建築工,有很多東西得學呢。可是到目前為止,阿爾弗雷德對建築原理仍感到乏味和困惑。
在遍及全國的建築工地上,第一場霜一降,夏天壘起的牆馬上就蓋上了乾草和馬糞,以便防止最冷的天氣,因為砌牆的灰漿在裏面還沒有干透,萬一上凍,牆就要裂了。到春天之前,不會再有灰漿的活兒了。有些建築工只受雇當夏天的季節工,他們回到了家鄉的農村,在老家,人們只知道他們是匠人而不知是建築工,他們在冬季要製造犁頭、馬鞍、馬具、牛車、鐵鍬、門窗,以及各種各樣需要巧手用鎚子、鑿子和鋸子製造的東西。剩下的建築工搬到了工地上靠牆搭的棚屋裡,從早到晚把石頭切割成各種複雜的形狀。但由於霜凍太早,工作進展太快;而農民在餓肚子,主教們、教士們和爵爺們在建築上花的錢比他們原先希望的要少;於是,冬季一天天拖下去,有些建築工就被解僱了。
那強盜的目光從湯姆身上移開,盯住了那頭豬。他飛快地蹲下身去,把豬提起來,夾在腋下不容那牲畜扭動掙扎,就箭一般地跑回盤根錯節的矮樹叢中去了,湯姆全家唯一值錢的家當就這麼給搶走了。
除非一隻狐狸嗅到了他。
兩個人面對面地站著,喘了一會兒氣。湯姆的面頰受傷了。他意識到他們倆正是對手,雖說湯姆身高力大,但那賊有一把刀,那個致命的武器可比建築工的鎚子厲害多了。想到自己可能要死,他不由得嚇出一股冷汗,突然感到喘不上氣來。
「何況伯爵是個犟脾氣,」那扈從接著說,「他答應過的事絕不反悔,哪怕跟小孩子許下的諾言,」他聳了聳肩,「他們就是這麼說的。」湯姆看了看還沒蓋好的房子的矮牆。他還沒有存下足夠的錢讓全家過冬,想到這裏不禁打了個寒顫。「也許小夥子會再找一位新娘跟他住在這裏。他有整整一郡供他挑選呢。」
「在。」
他拽斷一根橡樹的嫩枝,捋下上面的葉子,用來擦瑪莎的臉。她的臉色依舊很蒼白。
阿爾弗雷德說:「媽媽是不是要死了?」
他接近那株七葉樹了,他的心在胸口裡枰評直跳。那火還燒得挺旺。那堆木柴也在。還有那塊浸了血的地面,埃格妮絲就是失血過多而死在那裡的。墓就在那兒,一個新挖出的土堆的墳頭,她現在就躺在下面。而在墳頭上——卻什麼也沒有。
她的樣子像是斗敗了的雞。「想一想嘛,這兒正建著一座大教堂和一座宮殿,總會容得下一個建築匠的。」
「可是他們必須有光線才能寫東西。」
他發現這樣做很有用。當他集中注意力把鐵鍬插|進堅硬的地里,剷出土來的時候,他腦子不再想別的事,也就能夠保持冷靜了。他和阿爾弗雷德輪著挖坑,因為小夥子也需要在反覆的體力勞動中得到些安慰。他們挖得很快,拚命地消耗自己,雖然天氣嚴寒,父子倆都像在晌午一樣汗流浹背。
湯姆正在給房子做大門。門框要做成圓形,看起來就像柱子——說明就要住在這裏的新婚貴族有多麼顯赫。湯姆的眼睛落在用做標準的成型的木製模板上,手中的鐵鑿斜著對準石頭,然後用大木錘輕輕地敲擊著。石頭表面飛起一片片碎屑,四散濺開,剩下的石頭輪廓圓滑多了。他又敲了一陣。這一次光潔得足夠大教堂使用了。
以前幾個孩子出生時,他也是這樣和她坐在一起:阿爾弗雷德;後來是瑪蒂爾達,兩歲時就死了;接著是瑪莎;還有那個生下來就是死嬰的男孩,湯姆曾悄悄打算給他取名叫哈羅德。可是每次臨產時都有別人幫忙,讓他放心——生阿爾弗雷德時是埃格妮絲的母親,生瑪蒂爾達和哈羅德時是一個鄉村接生婆,生瑪莎時那人至少是個莊園主太太。這一次他只好獨自來幫忙了。但他不該表現出他的焦慮,他應該讓她感到幸福和有信心。
那屠夫很生氣,猶豫著像是要反駁;接著他改了主意,就溜走了。
「我也不清楚……我只是想,等一等會明智些。」
湯姆利落地解開工具袋,甩到地上。他的左手抽出了別在腰帶上的鐵頭鎚子。他的右手還拿著鐵釺。他能看見那賊踩倒的灌木,他能聽見那豬在林中嚎叫。他猛衝進矮樹林。
「咱們走別的街回去,再在市場碰頭。」
「全錯了,」她說:「去年冬天你就沒活兒,春天你找到了工作;後來是伯爵的女兒退婚,威廉少爺把房子停了工。後來我們又決定留在那兒收莊稼——那一步走錯了。」
「你沿我們的來路往回走。一直走到大教堂院子那兒。我從這兒往前走,從另一頭走到大教堂。然後我們走別的街返回,就這樣找下去。他要是沒在街上,就在酒館里。你見到他就守在那兒,打發瑪莎來叫我。我帶著阿爾弗雷德。盡量別讓那強盜看見你。」
湯姆想著索爾茲伯里的大教堂該是一副什麼樣子。一座大教堂就是一座教堂,彼此大同小異,也無非就是設有主教座位的教堂。但實際上大教堂最宏偉壯觀、最富麗堂皇。一座大教堂很少只有一條帶窗的通道。大多有三條通道,中間一條很高,兩邊要矮些,如同兩肩夾一頭的樣子,構成一個帶有側道的中殿。中間通道的側面要修成兩排立柱,上面由拱頂相連,形成一條連拱廊。兩條側道用來通過行進的隊伍——這正是大教堂的堂皇之處——也可為奉獻給特定聖徒的小型禮拜儀式提供空間,因為這類活動總有重要的額外捐贈。大教堂是世上耗費最大的工程,遠甚於宮殿或城堡,所以必須獲取保修費用。
「他蠻好,」湯姆說,他舒了一口氣,立刻感到虛弱,「一個蠻好的小子。」
湯姆問:「這些石頭是幹嗎用的?」
他也凝視著她,她的目光又一次看穿了他的心,她說:「什麼也別說。你沒必要感到羞恥。我知道你愛她。她也很清楚這一點,我看得出來。你現在依舊愛著她——你當然愛的。你也會永遠愛她。」她告訴他什麼也別說,其實無論如何,他也無話可說。他被這個異乎尋常的女人驚呆了。她似乎把一切都處置得恰到好處。地看來曉得他內心的一切,這一點確實讓他好受多了,彷彿他再沒什麼可羞愧的了。他嘆了口氣。
「她是個好女人。」
湯姆瞥了一眼太陽。離天黑還早呢。他安頓下來等著。埃格妮絲摟著瑪莎輕輕地搖著。那小男孩傑克這時把注意力轉向了瑪莎,還是用那種痴獃的目光盯著她看。湯姆想多了解艾倫。他想不出怎麼樣才能說服她講自己的故事。他不想讓她走開。「這一切都是怎麼發生的呢?」他含糊其辭地問她。
「修士們懂得怎麼照看嬰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