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部分 1135-1136 第二章

第一部分 1135-1136

第二章

「別急!」菲利普連忙說:「只是因為人們猜測我想當副院長,並不等於說我就要競選。」他被競選的前景嚇住了,而且他一點也不確定是否想拋棄他管理良好的林中小修道院,去擔當棘手的王橋修道院的職務。「我需要考慮的時間,」他懇求說。
菲利普想不出他為什麼決定親自來讀那一章。過了一會兒他才明白。「『謙卑的第一表現是立即服從,』」雷米吉烏斯讀道。他事先挑了第五章,是關於服從的,以提醒大家他是上級,他們是下屬。這是一種恫嚇的策略。雷米吉烏斯確實非常狡猾。「『他們活著並非遵照他們自己的意願,他們服從的也並非他們自己的慾望和樂趣;而是要遵從另一個人的命令和指導,住在修道院中,他們的慾望則由院長來統轄,』」他讀道,「『毫無疑問,如此方能貫徹吾主的箴言,我來此並非出於我願,而是出於派我來此的上帝的意旨。』」雷米吉烏斯以預期的方式拉開了戰線:在這一場爭奪中,他要代表既定的領袖。
他誦讀禱文時,依舊讓他們跪著。時間用得很長,因為他讓他們一遍一遍地重複著應答,直到他們能完全一致地齊聲應答為止。然後他帶著他們默默走出祈禱室,穿過空地,來到食堂。他讓人把烤豬送回廚房,另要了麵包和淡啤酒,他指定一個修士在大家就餐時高聲誦讀。他們一吃完,他立刻帶他們依然靜靜地回到寢室。
教堂東翼的聖壇分成兩間。靠近中殿的一間有一排排的長條座位,供修士們祈禱時或坐或站之用。再往外的一間是聖堂,裏面停著聖徒的靈柩。菲利普從祭壇後面繞過去,想在祈禱間里找個地方;這時他突然看到一口棺材。
「說不準。兄弟們巴不得快點,但如果我們選得太早,主教也許會拒不認可我們的選擇。但如果我們拖得太久,他能命令我們快選。他也有權指定一個候選人。目前,他甚至可能還沒聽說老副院長已經去世。」
菲利普的心沉下去了。他本來害怕這次會見,害怕有危險,但此時他感到沮喪。他現在要怎麼處理他的那樁可怕的秘密呢?他對那教士說:「您看他什麼時候能回來?」
「設想一下一個疑神疑鬼的腦袋會怎麼看你的表現的吧。詹姆斯副院長剛死幾天你就來了,好像這兒有人給你及時通風報信了。」
現在還能再有什麼?菲利普納悶了。除去誰能勝任之外,還有什麼得考慮的呢?米利烏斯也同樣不解,但老卡思伯特微微笑著,好像知道下文。
「也許他能幫一把呢,」院長說。
「我不知道,」菲利普難過地說,他明白動物死了是怎麼回事,可這種事怎麼會發生在媽和爹身上呢?
「不一定,」米利烏斯回答說,「假定主教沒有提名奧斯伯特。雷米吉烏斯還會說,主教看到與一個團結—致的修道院發生衝突的前景,因此屈從了。」
「施賑人的工作是件苦差。他得走到最近的村鎮,常常要去溫切斯特。他要到最卑賤、最骯髒、最醜陋和最刻毒的人們中去,因為他們都是窮人。當他們辱罵時,他要為他們祈禱;當他們生病時,他要去看望他們;當他們要欺騙和搶劫他時,他要原諒他們。他需要力量、人情和無休止的耐心。他會失去我們修道院中的舒適,因為他外出的時間要超過和我們在一起的時間。」
「你是說我們這裏不節儉嗎?」菲利普問他。
然而,此事實在生死攸關。菲利普不能袖手旁觀,眼看著一場叛亂指向了教會所選定的國王,而他並非沒有機會來防止。雖說對菲利普相當危險,但如果由弗朗西斯出面去揭發,則無異於自殺。
菲利普把馬匹交給一個小馬夫,帶著一種預感爬上台階。整個院子有一種令人心煩的軍事氣氛。那些一肚子委屈的請願者的長隊、那些帶著孩子等待祝福的母親們,都到哪裡去了?他正進人一個不熟悉的世界,而心中卻揣著一樁危險的秘密。我可能要在這裏待上很長時間才能離開,他恐懼地想。要是弗朗西斯沒到我那兒去就好了。
「如果我不能和主教談話,我可能得去見郡守。」
菲利普點點頭。「不用說,他給了修道院一些土地作為我們接受你的條件,對吧?」
有一兩個修士嘆了一口氣。他們全都嚇壞了。他們知道奧斯伯特,因為他曾一度擔任王橋的巡察。他是主教的私生子,在他的心目中,教會不過是他過著閑散和優越生活的地方。他從來沒有認真受自己誓言的約束,而是披著半透明的偽裝,依靠他的父親擺脫他的困境。即使對雷米吉烏斯的朋友來說,奧斯伯特可能擔任副院長的前景也實在太可怕了。只有客房長和他那一兩個不可救藥的墮落的親信可能喜歡奧斯伯特,因為他們巴望著會有鬆弛紀律和縱情歡樂的環境。
他走到橋頭,把頭探進保羅的小亭子。「在這上邊焐悟你的腳,」他說著,遞過去用皮革包著的熱石頭。「等到石頭涼一點,再把皮革去掉,把腳直接放在石頭上。這溫度能保持到天黑呢。」
對教士來說,這名字倒不錯,菲利普想。他說:「我叫菲利普。我是林中聖約翰修道院的院長,那是王橋修道院的附屬修道院。」
菲利普皺起了眉頭。這不是扯得太遠了嘛。他們要選的是副院長,而不是主教。
「我保證不會。」
「這消息告訴了我一個噩耗,將讓我們全體都深切悲痛。」他又頓了一下。
菲利普目瞪口呆。如今一切都要變了。這裏將有一位新副院長,新的希望——
例行會議的會議室是與迴廊的東走道相連的一個小型圓建築。裡邊的條凳都向著中央圍成圈。屋裡沒有火,從廚房到這裏,讓人感到很冷。光線來自齊眼高的窗子,屋裡除了團團坐著的修士外,沒有什麼可看的。
「還沒找到吧,我猜。」
菲利普迫不及待地說:「現在你可以告訴我們想了解的情況了吧?」
「沒有。」
「不錯。」院長看著地上兩具流著血的屍體,「那是你媽,對嗎?」
弗朗西斯還抱著一個新生的嬰兒。
彼得院長說:「就像是睡著了。」
「曰安,神父,」那男人說,似乎是對他妻子的唐突表示歉意。
「我正在尋求一個新國王接見的機會,把一切都告訴他。當然啦,兩個反叛的伯爵會矢口否認的,而我卻要因背叛而被絞死;但叛亂會被挫敗,我將升人天堂。」
他在不耐煩的激動中一直醒到天亮。如今他在向目標推進上已經無能為力。和修士們談話已經沒用,因為他們被奧斯伯特的威脅左右了。有幾個人甚至到菲利普這兒來告訴他,他們為他的失敗難過,似乎選舉已經結束。他不願把他們看成失信的膽小鬼。他只是微笑著對他們說,他們還可能會吃驚的。其實他本人的信念也不堅定。沃爾倫副主教也許不在主教的宮殿;或者他人雖在,但出於某種原因不想告訴菲利普主教的計劃;或者——根據副主教的性格分析,這最有可能——他大概還有他自己的一套打算。
「我們不知道。你找他有什麼事?」
你要經常在外,沒法製造麻煩了,菲利普想;和溫切斯特那些臭街臟巷中的邪惡害人的窮人緊密聯繫,會慢慢改變你對輕鬆生活的不屑。
菲利普突然感到無能為力了。我到底該拿他怎麼辦?他思忖著。喂他?
「已經!」弗朗西斯可還不知道。
菲利普看了威廉好一會兒。他並沒做大壞事。真正的錯誤在他的上司,他們竟然鬆懈到任憑修士們在教堂里胡鬧。菲利普溫和地說:「既然你厭倦祈禱,幹嗎還要當修士?」
「是,神父。」他把綞繩在欄杆上挽住,轉身走開。
他在修道院的廚房裡給他們吃了東西;然後,為了讓他們不致閑得沒事老想家裡的事,他要他們幫助廚師為修士們準備晚餐。第二天,他帶他倆去看他們父母的遺體:已經洗刷過,穿好了衣服,傷口都洗凈、修飾過,還遮住了一部分,躺在棺材里,兩口棺材並排停在教堂的中殿。那兒還有他們的好幾位親戚,因為總還是有些村民得以及時躲進修道院,逃避人侵的軍隊。彼得院長帶著兩個孩子去參加葬禮,一定要他們看著兩口棺材放進同一個墓穴。菲利普一哭,弗朗西斯也哭了。有人要他們別做聲,但彼得院長說:「讓他們哭吧。」只是在這之後,當他倆從心裏覺得他們的父母真的走了,而且永遠不會再回來,他才談起未來的安排。
第二天早晨,當菲利普和米利烏斯吃著粗麵包和小啤酒當早點,廚子們正在燒火時,那位司廚對他說:「我們正在取勝。」
「是彼得提醒我們注意到我們在這一地區的不足,」菲利普緩緩地說,「所以我決定應該由彼得得到擔任我們施賑人的榮譽。」他微笑著,「你就從今天開始吧。」
另一方面,圭內斯和林中聖約翰比起王橋大修道院要好辦。圭內斯一向管理得很好。林中小修道院在他接管時問題不少,但那裡很小,而且易於控制。王橋的改革是個終身的挑戰。僅僅找出根源何在就得花上好幾個星期,一共有多少土地,都在什麼地方,上邊都種的什麼,到底是森林、是牧場還是麥田。把分散的產業控制好,把毛病找出來並加以克服,把各個部分連綴成繁榮的整體,將是若干年的工作。菲利普在林中小修道院無非是讓十來個年輕人在地里好好工作,在教堂里莊嚴地祈禱。
在學習成績上,菲利普和弗朗西斯都比他們所認識的任何同齡男孩大大超前,但他們認為這是因為他們住在修道院,受到了更嚴謹的教育。在這期間,他們並未意識到自己的非凡。甚至當他們開始在小學校里做大量的教學工作,並且不再就教於見習修士的那些迂腐的老教師,而是接受院長的直接講授時,他們仍認為他們領先的唯一原因是他們早就開始學習了。
「去告訴兄弟們,來了個陌生人。」
「他不在,」那教士打發他說。
「病了,」沃爾倫簡短地回答。
廚房的火里經常都有好幾塊石頭,隨時可以取出來用於迅速加熱少量的水或湯。菲利普解釋說:「保羅兄弟在橋那兒害了凍瘡,但雷米吉烏斯不肯給他生火。」他拿起一把長柄火鉗,從灶里取出一塊熱石頭。
菲利普揮了下手就離開了廚房。他穿過小院,朝大門口走去。他的左邊,就在西牆裡邊,是磨坊。多年以前,在修道院的上游開挖了一條水渠把河水引進磨坊。在驅動了磨坊的葉輪之後,水通過一條暗渠流到酒坊、廚房和迴廊里的噴泉,修士們進餐前在那裡洗手,最後流到寢室旁的廁所,然後轉向南邊,再回到河裡去。當年的一位副院長是個有頭腦的規劃者。
菲利普微微笑著。「我來告訴你。昨天一早,在林子里發現了一個嬰兒,有人把他帶回了我的修道院。是個男孩,依我看,他生下來連一天都不到,準是那天夜裡生的。所以,那位母親應該和你同時在那一帶。」
「修道院里卡思伯特一邊的所有人都支持你——總管、療養所長、見習修士導師,我本人——因為我們都知道你是個出色的供應人,在目前的制度下,供應可是個大問題。大多數普通修士願意投你的票也是出於同一原因,他們認為你會把修道院的財富經管得更好,那就保證了更舒適的生活和更好的食物。」
雷米吉烏斯說,林中的聖約翰附屬修道院三年多以前就建成了,有土地有產業,到如今早該自給自足了,但事實上仍要依靠主修道院來供給一切。還有別的問題呢:一個偶然在那兒過夜的副主祭批評了禮拜儀式的舉止;過路人斷言他們在那一帶被修士掠奪過;還有不法行為的傳聞……雷米吉烏斯不能或不肯擺出具體細節這一事實本身恰恰是另一個例證,說明整個管理系統是多麼慵散。菲利普離開時氣得直抖。修道院應該是為上帝增光添彩的,要是做不到這點,就什麼也不是了。王橋修道院簡直比什麼都不是還要糟。它以其懶散褻瀆了上帝。但菲利普對此無能為力。他所能希望的莫過於改革王橋的一個附屬修道院了。
人們贊同地低聲議論起來。菲利普泄氣了。剛才他還勝利在握,現在卻眼睜睜地看著勝利從手中溜掉了。此刻全體修士都站到了雷米吉烏斯一邊,把他看做保險的候選人,一致同意的候選人,能夠擊敗奧斯伯特的候選人。菲利普覺得雷米吉烏斯在奧斯伯特這件事上一定撒了謊,但是真是假已經沒有什麼不同了。修士們此刻都被嚇住了,他們會支持雷米吉烏斯;這就意味著王橋修道院還要走好多年的下坡路。
如同以往一樣,教堂使他平靜了下來。經過上午的那場哄鬧,修士們都安靜和正經了。他聽著那熟悉的祈禱文,嘴裏按多年的習慣低聲應和著,他覺得又能清醒地思考了。
還有別的原因嗎?他問。當我把自己描繪成副院長,為了上帝的榮光作這些改進時,我心中有沒有什麼驕傲呢?
「當然可以。」
卡思伯特一邊剖開另一條鰻魚一邊說:「還有一種可能:另有一個候選人,他將是一名出色的推行改革的副院長,而他的地位雖然低於那位副院長助理,但要和司鐸和司務相同。」
「雷米吉烏斯治理這修道院的能力——」
副主教和兩位修士看著菲利普。他躊躇,他心亂。挑選一位主教可不是靠這種方式,他知道;但修道院在他的掌握之中。用一個聖職交換另一個聖職,像馬販子似的,那可不對一但如果他拒絕,其結果將是雷米吉烏斯當上副院長,奧斯伯特成了主教!
「是的。只要我們一有把握得到多數票,你就該回你的修道院去,等到一切結束之後再回來。」
菲利普又遲疑了。他的袍服和他的髮式顯然說明他是個修士;而且他們都會從他的舉止上猜到,他有權威的地位,但還不清楚他的級別是否高於司鐸。他只要說出來我是你們的新院長就成,但他不想那樣做。突然間,看來非常重要的,他應該只靠道義上的權威的分量來壓倒一切。
菲利普並沒想過自己無心出岔子。「你的意思是什麼?」
菲利普上了馬,覺得比來時高興多了。就在他要離開時,他看到建築匠湯姆拖家帶口地走進了大門。菲利普對沃爾倫說:「這人是個建築匠,我在路上遇見的,他看來是個誠實人,目前日子艱難。要是你有什麼修理的活計,用他倒是蠻好的。」
雖然菲利普已經在修道院中度過了二十二個春秋,但他一直在長壽的院長手下,因此他從來不知選舉是怎麼回事。在修道院生活中,這是一件獨特的事,因為兄弟們在投票時不必服從——突然之間他們全都平等了。
「他們叫我八便士約尼,」小夥子說。
「我是這樣認為,」他斬釘截鐵地說。
如果傳說屬實的話,從前修士本來是處處平等的。一群男人決定離開肉|欲的世界,在曠野建起一座聖殿,以便他們在其中過敬奉上帝和自我克制的生活;他們佔據一塊荒地,清理樹木,排掉積水,耕種土地並共同建起教堂。那時候,他們確實如兄弟一般。院長,如其本意所示,不過是平等者中的第一人,大家宣誓遵守聖本篤的戒律,而無須服從修道院的負責人。但如今,從那種原始的民主中遺留下來的只剩下院長的選舉一項了。
他有點暈眩地主持了後來的會議,然後就走過草地來到副院長的住所——在修道院圍牆內的東南角,準備住下來。
別的修士全停止了進餐,屋裡一片寂靜。
菲利普氣惱了。「他們這麼說有什麼憑據?」
菲利普搖起頭。「我們受到的教誨是:尋求殉難,徒勞無益。」
那女人說:「於是你們倆就成了修士了。」她的語氣里有點嘲諷的意味,似乎證明了修道院的慈善說到底不過是自私自利。
他們在一小塊空地上站住了,菲利普的小馬可以在這兒吃衰敗的冬草。菲利普心中竊喜,有了這個借口,他可以延遲到達主教宮殿的時間,把和主教的可怕的會面延後一點。那個建築匠說他也是到主教的宮殿那兒去的,希望主教會願意修理甚至擴建一些房子。在他們談話的時候,菲利普不動聲色地研究起這一家人。那女人看來過於年輕,不像是那大兒子的母親。那小夥子像頭小牛,強壯、笨拙,獃頭獃腦的。另一個男孩是小個子,樣子很怪,一頭胡蘿蔔色的頭髮,雪白的皮膚和湛藍的金魚眼;他看東西時總要目不轉睛地盯著,臉上的表情卻茫然,這使菲利普想起了八便士約尼,不過,與約尼不同的是,當你與這男孩的目光相遇時,他會流露出一種成年人的機警的樣子。在這一點上,他和他母親一樣令人不安,菲利普自忖。第三個孩子是個六歲左右的小姑娘。她隔一會兒就要哭一次,她父親不時慈愛而關切地看看她,還時常輕輕拍著她,雖然他沒跟她講一句話。顯而易見,他非常喜歡她。他也拍過他妻子一次,菲利普注意到當他們夫妻倆目光相遇時,閃過情慾的神色。
「你是說雷米吉烏斯已經獨佔選舉了?」
菲利普好奇地打量著弟弟,心想,弗朗西斯的生活和自己的是多麼不同。接著,他想起了一件事。「羅伯特伯爵是老王的長子,對吧?」
米利烏斯說:「我們該怎麼辦呢?」
菲利普站起身。「我會祈禱,祝你找到工作。」
菲利普覺得弦已經繃緊得快要斷了。修士們巴不得躲掉奧斯伯特的威脅,他們會心甘情願地對沃爾倫提名的任何人投票的。
沃爾倫臉上又堆起了笑容。「如果你還要再猶豫下去,我會認為你不信任我!」
韋勒姆的彼得又開口了。「我們得把這孩子送到溫切斯特,在那兒給他找個養母。」
「我們得弄清真情實況,」菲利普說。
菲利普和他弟弟相視一笑,共同想起了一段往事。菲利普重新開口時,他的聲音中壓著往事的重負。「不可能?不,彼得。相反,我敢說這事辦得到,我弟弟也有這種把握。我們從經歷中知道這一點。是吧,弗朗西斯?」
在他往外走的時候,他聽到那修士在說:「你以為你是誰?」他沒有回答。他們很快就會知道的。
當他們來到別的修士聽不到的地方時,菲利普停下來,放開那小夥子的耳朵,說:「你叫什麼?」
卡思伯特沒有立即回答。他站起身,走到貯藏室的另一頭,他在那兒擺了一排東西:一個盛滿活鰻魚的木缸,一個貯清水的水桶,一個存了三分之一鹽水的木桶。「來幫我一把,」他說。他取出一把刀,從木缸里挑出一條鰻魚,在石頭地面上摔它的頭,然後用刀剖開它。他把還在無力地扭動的鰻魚遞給菲利普。「在清水桶里洗一洗,然後扔到鹽水桶里,」他說,「這玩意兒在四旬齋期間可以壓制我們的胃口。」
「你能怎麼辦呢?」
「注意找一位胖胖的爵爺,帶著一個丑妻子和一個漂亮兒子。你不會看不見那位夫人的——她丑得刺眼。」
菲利普深受觸動。斯蒂芬和教會的關係,就在他開始繼位時,已經按照教會的條件,作了規定。不過,也許尤其重要的是開了一個先例。教會得給國王加冕,但直到這之前,始終無權制定條件。國王只能先和教會達成協議然後再登基的時代可能已經到來。「這下對我們意義可太大了,」菲利普說。
「我已經決定,」菲利普接著說,「每星期我們要給窮人一便士,總數按我們修士的人頭計算,範圍在我們這個居民區。如果這樣做意味著我們要少吃一點,我們將享有我們上天獎勵的繁榮興旺。更重要的是,我們應該確保我們的錢花在正道上。當你給一個窮人一便士去給他家買麵包時,他會直接到酒館去喝個爛醉,回家后再打老婆,因此,那些女人沒有我們的好心也許反倒還過得好些。最好給他麵包;把麵包給到孩子手中更好。施賑是一項神聖的任務,應該像治愈病人和教育青年一樣認真完成。出於這一理由,許多修道院都指定專人負責施賑。我們也要這樣做。」
王橋的主教並不住在王橋。他的宮殿矗立在一個蔥鬱的山谷里向南的山坡上,離開陰冷的大教堂和那些哭喪著臉的修士有整整一天的路程。他願意這樣單獨住,因為到教堂去得太多會妨礙他的其他職責:收取租金、執行法律和到宮廷里走動。修士們也覺得這樣合適,因為主教離得越遠,對他們的干涉越少。
「他在撒謊,」菲利普痛苦地說,「我敢肯定。」
他沒有接到任何消息,菲利普知道。他們這一上午都在一起。這個滑頭的副主教這會兒又有什麼招數了?
「嗯,所有這些財產都應該照管好。比如說,假如我們有些土地,我們收取貨幣租金。我們不該只把它租給出價最高的人,然後只管收錢,我們得留意找一個好佃戶,並且要監督他,確保他好好耕種;不然的話,牧場就會絕水,土壤就會用乏。佃戶交不出租金,最後他把土地交還給我們時已經貧瘠了。再舉田莊的例子,是由僱工耕種而由修士管理的,如果除了收繳產品而無人光顧的話,修士就會變得懶散腐敗,僱工就會偷莊稼,田莊的產品就會一年比一年少。連教堂也需要悉心照料,我們不能只顧一味收取什一稅。我們應該派去懂得拉丁文、能夠指導宗教活動的好教士。不然的話,人們就會墮落到不虔敬神靈,結婚、生育和死亡都不要教會祝福,還在繳納什一稅時採取欺騙手段。」
他們又踱起步來。弗朗西斯說:「問題在於,國王的儲君在海上遇難了,這事有許多年了——你可能還記得。」
「今天早上,我們談過貪吃的問題,」他停頓了一會兒以後說,「彼得兄弟值得我們感謝,因為他提醒我們,當上帝賜福給我們的農場,給我們財富時,我們不能因此就變得肥胖舒適,而是要為他增添更大的榮光。與窮人分享我們的富有,是我們神聖職責的一部分。迄今為止,我們一直忽略了這一職責,主要因為在這座森林中,我們並沒有什麼人來與我們共享。彼得兄弟已經提醒我們,我們有責任走出去尋找窮苦人,以便解脫他們。」
那位巡察敵對地說:「就是司鐸已經告訴你的。」
他離開貯藏室,急步趕向迴廊。他匯合其他修士,列隊進人教堂時,腦海里攪作一團。他意識到他為成為王橋副院長的前景無比激動。他對修道院管理不善已經憋了幾年氣了,如今他有了機會親手來理順這一切。突然間他對自己能否辦成沒把握了。這可不是看出來什麼該做,再下達命令要求怎麼樣做的問題。人們需要說服,財產需要管理,財源需要尋找。這工作是為聰明的頭腦準備的。這責任可是夠重大的。
「一點不錯。讓你在眾人面前出醜。但我覺得兩件事都造成了適得其反的效果,兩次責備你都不公平,但你卻有風度地接受了。事實上你讓自己看起來相當聖潔。」
「主教在職務上還兼著王橋大修道院的院長,因此,他必然會有興趣的。」
出乎他的意料,院長說:「我一直在思索你需要多久才能悟出這點。當然,你註定要做別的事。誕生在一座修道院的視野之內,六歲成了孤兒,由修士養大,二十一歲就當了司務——對於一個準備終身在一個偏僻山區的凄涼山頂上的小修道院中度過的人來說,上帝不會對他的成長如此操心。這裏對你來說天地太狹小了。你要離開這裏。」
卡思伯特——菲利普開頭沒注意到他,坐在火邊,把粗麵包在啤酒里泡軟,讓他那口老年人的牙齒好嚼些——把昨天例會的情況簡述了一遍。菲利普坐立不安,一心想猜出沃爾倫來這兒的目的。他咬了一口麵包,但緊張得忘了下咽。他喝了些啤酒,不過是給手找點事干。
「安德魯兄弟,」菲利普說著,心裏在想:他這是怎麼了?
「問一下主教,他的意圖是什麼。」
「怎麼問?」
「真相終歸會揭出來的,」菲利普說。
「我會的。」
會議開始時先讀了一篇關於柱頭修士西門的禱文,因為那天是那位聖徒的節日。他是個大半生在柱頭上度過的隱士,他的自我克制能力是無疑的,但菲利普始終暗中懷疑他這種行為的真正價值。人們蜂擁前來看他,但他們究竟在精神上提升了,還是來看一種怪誕的行為呢?
他們跪在她屍體旁。院長用他的衣袖擦去她臉上的血。菲利普說:「弗朗西斯怎麼樣?」
韋勒姆的彼得和大家一起著迷地看著嬰兒,居然有一段時間忘記了對一切都橫挑鼻子豎挑眼的習慣。這時他醒悟過來,說:「找到孩子的母親,麻煩可少多了。」
「你總可以回到這裏來,還做我的司務。不過,我們沒有錯,我的孩子;你會看到的。」
「放心吧,」菲利普說。他踢了一下馬趕緊朝前走,以免保羅會看到他的表情。這種蠢事確實讓他氣惱。保羅把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上帝和修道院,如今到了垂暮之年,卻要為了每天那四分之一或半個便士,在這裏挨凍受苦。這不僅是殘忍,而且是浪費,因為像保羅這樣的老人,應該派去做些生產工作——比如說,養養雞什麼的——那樣保羅的收益遠比那一個半個便士要多。但是王橋的副院長老邁昏庸,不明白這個道理,看來雷米吉烏斯,那個助手,也是一樣。菲利普痛苦地自忖,把虔敬地獻給上帝的人力物力如此漫不經心地糟蹋,實在是嚴重犯罪。
彼得想出絕招,用懺悔的形式來掩蓋他的譴責。「我一直犯有貪吃罪,」那天早晨他們坐在剛砍倒的樹上休息,吃著黑麥麵包、喝著啤酒時,他這麼說了一番,「我已經違反了聖本篤的戒律,修士們本來是不許吃肉喝酒的。」他看了一圈周圍的人,揚著頭,黑眼睛閃著得意的光彩,最後他把目光對準菲利普,「這兒的每一個人都犯了同樣的罪,」他的話說完了。
「他沒穿盔甲,」菲利普無可奈何地說,「我們把他和他的武器一起埋了——修士要劍是沒用的。我們可以挖出來,不過我可以告訴你,那些武器都很普通,毫不新鮮——我看,你從那兒找不出線索來……」他得把沃爾倫從這一條線的問題上引開。「你看該怎麼辦呢?」
那個衣著https://read.99csw.com襤褸的僕人遞給了他一個木頭酒杯。他喝著又熱又香的酒,一邊思考著下一步。如果主教不在,菲利普該找誰呢?他想到去見巴塞洛繆伯爵,乾脆求他重新考慮他的叛亂。這念頭實在荒唐可笑,伯爵會把他關進一間地牢,把鑰匙扔掉。那就剩下郡守了,理論上他是國王在這一郡的代表。但是沒消息說明郡守站在哪一邊,何況,誰當國王還有些疑問呢。不過,菲利普想,我完全可以最後冒這一次險。他渴望回到修道院的簡樸生活中去,在那兒他最危險的敵人不過是韋勒姆的彼得。
「是的。」
菲利普向四周打量著。在空地的中間是一座長長的建築,像是個大廳。附近是一座圓形小屋,有煙從屋頂的一個洞中冒出。那一定是廚房了。他決定去看看晚飯要吃什麼。在嚴格的修道院中,每日只供應一餐,就是中餐;但這裏顯然並不嚴格,會在晚禱後有一頓清淡的晚餐,麵包加乳酪或鹹魚,或許是一碗加作料的大麥粥。然而,當走近廚房時,他嗔到了確定無疑的、令人饞涎欲滴的烤肉香味。他站住腳,皺了皺眉,然後走了過去。
誦讀之後就是訃告,今天當然全部都是為詹姆斯副院長祈禱。例會最活躍的部分安排在最後:討論公務,懺悔錯誤和譴責不端的行為。
「任何高級修士都可能會做出一件事。可沒人能做出所有這些事。你走進來就擔起了責任!你已經開始改革這裏了。而且,不用說,雷米吉烏斯的親信們已經加以反擊了。這就是司鐸安德魯在迴廊里訓斥你的原因。」
我想當王橋的副院長嗎?他自問,立即有了答案:是的!對這座傾圮的教堂負起責來,將其修葺一新,讓其中充滿上百名修士的歌聲和上千名敬神者的聲音,說一聲吾主——單為這一點,他就想要這個職位。然後,還有修道院的財產,需要重新管理令其復甦,成為生財和生產之道。他想看見一群小男孩在迴廊的角落裡學習讀書寫字。他想要客房裡充滿光明和溫暖,吸引貴族和主教們來訪,臨行前把貴重的禮物捐贈給修道院。他想要在旁邊專門建一座圖書館,存滿智慧與美好的書籍。對,他想當王橋的副院長。
菲利普看了一圈。他們都提起精神,興趣十足。彼得露出滿意的神情,顯然已經認為這是他的一個勝利。誰也猜不到下一步會是什麼。
菲利普在決定的邊緣舉棋不定。到目前為止,只有弗朗西斯和他知道這秘密。他一旦告訴第三個人,什麼事都會發生的。他深吸了口氣。
菲利普沒料到沃爾倫會懷疑。他匆忙臨時拼湊著說下去。「噢,不。他說他是巴塞洛繆伯爵派去糾集伯爵在漢普郡的部隊的傳令人。」
「你等著吃午飯?」
這隻狡猾的老狐狸,菲利普想。不用說,雷米吉烏斯本來毫無懺悔過錯的意圖。然而,卡思伯特卻寬恕了他,這就使得大家覺得確實承認有一個過錯。如今,即使菲利普一定要承認有錯,無非是和雷米吉烏斯站到了同一水平線上。再者,卡思伯特已經埋下暗示:雷米吉烏斯在處理副院長的職責時是有困難的。卡思伯特只用了幾個動聽的字眼,就徹底瓦解了雷米吉烏斯的權威。雷米吉烏斯面露慍怒。菲利普感到勝利的激動在喉頭扣緊了。
「可是他們的眼睛是睜著的!」菲利普大聲說。
過了一會兒,沃爾倫改說英語,這點就更肯定了,他說:「我希望上帝會把類似的福祉賜給王橋大修道院。」
「你。」
「想想看嘛,」卡思伯特說,「你已經在修道院里過了半輩子了。你在二十一歲就當了司務,你已在一個小修道院當了四五年院長了——而且你把那裡改革了。誰都清楚,上帝之手落在了你頭上。」菲利普抓回了那條溜掉的鰻魚,把它扔進了鹽水桶。「上帝之手落在我們大家的頭上,」他不偏不倚地說。他被卡思伯特的建議驚得有點不知所措了。他想有一個精力充沛的新副院長來管理王橋,但他從沒想過自己去擔任那職務。「說實在的,我當副院長會比雷米吉烏斯強,」他若有所思地說。
菲利普看到他腳上只穿了一雙便鞋。保羅是個經得起摔打的老人,但他多年來始終整天待在戶外經風受凍,實在太過分了,「你應該點一堆火,」菲利普說。
菲利普開始覺得理解了。這是一種全新的思維方式——權衡他的每一個行動,並且估算別人會怎樣解釋和判斷他的行動。他說:「話時,一種輕微的不贊成的腔調溜進了他的聲腔通常,我只考慮上帝會怎樣看待我的所作所為。」
彼得的臉變得烏青。
菲利普無法理解這樣小題大做。年輕的修士和見習修士在祈禱時偶爾會被高於他的等級的兄弟管束,沒有規定說只有司鐸才能這麼做。菲利普說:「可是你並沒看見發生了什麼事——」
但沃爾倫還在繼續說著。「當然,修士們在挑選他們喜歡的人當主教上並不是完全自由的,因為紅衣主教和國王會有他們的看法;但最終是由修士們使任命合法化。到那時候,你們三位將對決定有有力的影響。」
菲利普發瘋似地又去看他父親。他看到父親肚子上還插著那醜男人的劍,向前蹣跚了幾步噴出一大口血。刺殺他的那人後退著,猛拽手中的劍,想從父親的肚子中拔出劍來,爹又邁了一步,和他對峙著。那醜男人狂叫一聲,把劍在爹的肚子里亂攪。這次總算拔|出|來了。爹撲倒在地,兩手去捂破開的肚子,像是要堵住傷口。菲利普總以為人的體內多少是實心的,這時看到那些難看的臟器、腸管從父親的肚子里翻出來,又噁心又費解。那個人高舉著劍,劍尖朝下,在爹的身子上方,和那個大鬍子對付媽媽的姿勢一樣,然後用同樣的方式戳下了最後一劍。
卡思伯特看上去很滿意。「如果你出了岔子,菲利普,那也是無心的。」
「那麼我們怎麼不富呢?」
卡思伯特奇怪地看著他。「雷米吉烏斯?他能把事情理順?」
他們扶他進屋后,媽撕下了他的襯衫。菲利普嚇壞了:他一向節儉的母親心甘情願地撕毀了好好的衣服,實在比鮮血更讓他震驚。「現在別為我擔心了,」爹說,但平日里他那大嗓門已經虛弱得像是低聲嘀咕,而且媽也沒有理睬——這又令人震驚,因為素來他的話就是法律。「別管我,叫大伙兒都起來,到修道院去,」他說,「該死的英格蘭人馬上就要來了。」山頂上有一座帶教堂的修道院,菲利普不明白,今天又不是禮拜天,幹嗎要到那兒去。「要是你再流血,你就哪也去不了了。」格溫姑姑說,她要敲響瞥鍾,跟著就出去了。
然後他望著沃爾倫,說:「我接受。」
要是這句話出自別人之口,也許菲利普不會脫口反對;可這是彼得說的,於是菲利普就連忙發話了——從此他的生活就大不一樣了。「我們不打算把他送給一個養母,」他斬釘截鐵地說,「這孩子是上帝恩賜的。」他的目光掃遍周圍所有的人。修士們睜大眼睛,回望著他,玩味著他的這番話。「我們要親自照顧他,」他接著說,「我們要餵養他,教育他,按上帝的方式把他撫育成人。然後,等他長大以後,他自己就成為一個修士,這樣,我們就把他還給上帝了。」
菲利普搖了搖頭。
他不等他們應聲就走了出去。這座修道院雇了六十個人來照顧四十五名修士,在菲利普看來,用人多得讓人臉紅。人要是沒有足夠的活兒干,就很容易變懶,連他們原有的工作都會馬虎應付,這兩個馬夫就是顯而易見的例子。這又一次表明詹姆斯副院長的懈怠。
他們倆都專註地看著菲利普。他想,這樣的事會觸動所有人的心弦的。過了一會兒,湯姆說:「所以你是出來找那母親的?」
「那麼說,可能還得等一段時間。」
「然後呢……」菲利普催促著他。
「當然。」
卡思伯特湊了過來,聽到了菲利普的話。「他是不是在撒謊無關緊要,對吧?」他說,「這種威脅就足夠了。」
當菲利普和司務一起幹活兒時,弗朗西斯為彼得院長的副手工作。司務去世時,菲利普才二十一歲,儘管年紀輕輕,卻接手了這一工作。而當弗朗西斯到了二十一歲時,院長建議為他創設一個新職位:副院長助理。但這一建議促發了一場危機。弗朗西斯請求原諒他不能擔負這一責任,並在他在任期間,要求離開修道院。他想被委任做教士,在外面的天地中為上帝服務。
午飯後是學習時間。他們這裏沒有適當的迴廊,但修士們可以坐在祈禱室的前廊讀書,或在空地上來回踱步。允許他們不時進入廚房,到火邊暖和一下身子,這已成為習慣。菲利普和弗朗西斯繞著空地的邊緣,並肩走著,就像他們原先在威爾士的修道院的迴廊中踱步一樣;這時弗朗西斯開始講話了。
「宮廷生活絕不這麼簡單,」弗朗西斯說,「莫德嫁給了安茹的傑弗里。安茹和諾曼底是世仇。我們的諾曼君主痛恨安茹人。坦率地說,老王過於樂觀地期望一群盎格魯-諾曼貴族會把英格蘭和諾曼底拱手讓給一個安茹人,宣誓也罷,不宣誓也罷。」
「是。」菲利普意識到這就沒事了,至少這會兒是沒事了,一個重負從他背上卸了下來。他不會被拋進地牢,受拷問或被控煽動叛亂了。他把那份責任交給了別人——而那個人看來很樂於承擔那個責任。
菲利普頹然坐到他當做座位的麵粉口袋上。
「我不會的。」菲利普本來也沒打算說,但他不明白,沃爾倫為什麼要堅持這一點。也許是出於自私:要是他打算冒險揭出這個陰謀,他要有把握得到好處。他可是野心勃勃。對於菲利普的目的來說,這樣更好。
菲利普成了副院長。
彼得院長微微一笑。「大概是為了照顧你吧。」
「我真不明白修道院怎麼會欠債,」菲利普嘴裏含著梨說。
院子里還有石頭砌的廚房和麵包房,以及木頭造的馬廄和穀倉。全部建築都修葺一新——這對建築匠湯姆來說就不走運了,菲利普想。
他忽然想到,沃爾倫這種人會認識國內所有的大人物。「夏陵的郡守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問。
在趕往林中附屬修道院的兩天騎行中,他仔細思慮著他得到的一鱗半爪的情況,並且虔誠地琢磨著辦法。他決定,開始要穩妥,不動聲色地著手。通常,副院長都是由修士們選舉產生的,但對一個附屬修道院來說,它只是主修道院的下屬,只需由主修道院的副院長挑選即可。因此,菲利普沒有被要求提交選舉他的職務,這就是說,他不能指望那些修士們會有好心。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謹慎從事。他需要了解更多敗壞那裡聲譽的問題,然後再決定如何用最好的辦法來解決。他得贏得修士們的尊敬和信任,尤其是那些比他年長並對他的地位不滿的修士。然後,等他掌握了全部情況並坐穩了領導位子,他就採取堅決的行動。
菲利普不讓自己鬆了口氣的樣子流露出來,向四周掃了眾人一眼,說:「我是你們的新院長。」
看來一切都結束了。會議的情緒是支持菲利普的,他覺得可以肯定,他已經把大部分遊離的人爭取回來了。這時雷米吉烏斯說:「還有一件事我要提出來。」
他實在難纏,菲利普想。他換了個話題。「你對那些遊離的人——那些還沒做決定的兄弟們有什麼印象?」
「今天是元旦,所以是在整整一個月之前。」
菲利普一邊發抖,一邊把外衣緊裹起來。天氣好像突然變冷了。這可夠危險的,危險極了。他們所談干預了王家政治,連老練世故的人往往都因此招來殺身之禍呢。像菲利普這樣的局外人卷進去實在愚意。
雷米吉烏斯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另一個年輕人站起來說:「我也要懺悔。我也做了同樣的事。我要求補贖。」他重新坐下去。這種突發的接二連三的負罪良知傳染下去,第三個修士懺悔了,然後是第四個,第五個。
有十多個修士和幾個見習修士背對他不成行地站著。他們的對面是一個司鐸,正在讀著一本打開的書。他飛快地讀著禱文,眾修士敷衍著含糊應聲。長短不齊的三支蠟燭照在骯髒的聖壇罩布上。
那女人說:「感謝農民給教會繳的什一稅,是他們的農產品提供了這些食物。」
「什麼時候?」
「不過,這實在不難,」菲利普說,「他弟弟亨利是國內最重要的教士之一——溫切斯特主教,格拉斯頓伯里的修道院長,和所羅門王一樣富有,和坎特伯雷大主教一樣有權。而如果亨利主教無意支持他,幹嗎還要幫他佔領溫切斯特呢?」
「當然啦,」菲利普連忙說。他並沒有看出這番話的深意。
「你到哪兒去?」菲利普厲聲說。
菲利普嚇呆了,他抬頭看著他母親。他的目光與她的目光相遇時,另一個士兵,就是那個大鬍子,剛剛把她打倒。她摔倒在菲利普的腳邊,頭上的傷口不停地往外流血。那大鬍子把劍顛倒過來攥著,劍尖朝下;兩手握著,高高舉起,簡直就像人要捅自己的姿勢,然後狠狠往下戳去。劍尖插人媽的胸口時,骨頭碎裂的聲音痛人心肺。劍鋒刺進去很深;深到(即使在當時,菲利普已經嚇得魂飛魄散,根本看不清了,他還是注意到了)已經透過她的後背,插|進了地里,像釘子似的把她釘在地上。
湯姆還拽著馬頭。「你跟我們講起的那個嬰兒——那個棄嬰,」他輕聲說,像是不想讓孩子們聽見,「你……給他取名了嗎?」
沃爾倫沒有聽見他的話。「我本以為她已經死了,」他嘀咕著。他好像才記起菲利普在旁邊,視線從那女人身上移開,抬眼看著菲利普,重新恢復了理智。「替我向王橋的副院長致意。」他說。然後他猛拍了一下菲利普的馬臀,那馬往前一躥,就一路小跑著出了大門;等到菲利普勒住了他的馬韁,控制住馬,已經跑出了很遠,沒法道再見了。
菲利普不把失望流露出來。這不是直截了當的回答。他研究著沃爾倫的表情,想看出他的內心。沃爾倫確實有他自己的一套打算,但菲利普猜不透到底是什麼。
「那麼說我要做那附屬修道院的院長了?」菲利普驚訝地說。
他移開目光,看著別人。「國王駕崩之後,總會有危險和不穩定的,」他說,「在我外出時,為我祈禱吧。」
菲利普十分困窘地想道,他的一系列行動竟然受到如此曲解。「這類事誰都可以做出來的。」
他停住了,菲利普站起身,準備領著隊伍出去。這時沃爾倫說:「我還有另外一個傷心的消息。」
那修土說:「我們聽說在你們那座林中小修道院里,每天都有鮮魚吃,」他的語氣里含著羡慕。
「不錯,而且他野心勃勃,但他接受一般的觀點,認為私生子只能征服王位,不得繼承王位。」
菲利普該滿意了——但主修道院,即王橋修道院卻每況愈下。
沃爾倫點點頭。「我沒忘——事實上,那比誰當副院長或主教的問題更重要。巴塞洛繆伯爵已經抵達英格蘭。他們預計他明天到夏陵。」
那女人打發孩子們去找寬大的葉子當淺盤用。菲利普打開了他的鞍袋。湯姆問:「你的修道院在哪兒,神父?」
「我明白,」卡思伯特說。
「但我想上帝有更多的事情讓我在這世間去做。我處於在一個大貴族的家中備受信任的地位,如果我留在那兒,並經過努力工作得到晉陞,在推動教會權利和法制方面,我能大有作為。」
菲利普點點頭。「我會記著的。謝謝你。」
「我今天提及這一切的原因是:兩個重要的消息已經引起了我的注意,」雷米吉烏斯接著說下去,「第一個是我們今天在座的諸位當中可能有不止一個候選人的提名。」這一點不會使誰吃驚,菲利普想。「第二個是主教也將提名一個候選人。」
菲利普全神貫注於他的問題,不大想和副主教談話,但他覺得理應注重禮儀。「我希望沒有打斷你們的會議,」他說。
雷米吉烏斯由司鐸安德魯陪著走進來,他們坐在小個子約翰和皮埃爾中間。菲利普想,看來,他們並不打算裝作不是一個團體。
「指定過,他選了莫德。她有個兒子,也叫亨利。老王最大的希望就是他的外孫能夠繼承王位。可是那男孩還不滿三歲。因此國王就讓貴族們宣誓效忠莫德。」
「弗朗西斯。」
沃爾倫結束了沉思,又變得有魅力了。他笑了笑,站起身。「好吧,」他說。他陪菲利普走到門口,然後又走下台階,到了院里。
弗朗西斯接著說:「我不能出賣這次叛亂,可是你能。」
「連聖徒也會遭人誤解的。第九時祈禱的鐘聲響了。你還是把這鰻魚留給我吧。祈禱之後是學習時間,允許在迴廊里討論。好多兄弟想和你談談呢。」
因此,圍牆的進口開在長方形的西北角。大門洞開,門樓里的一個修士向騎馬進門的菲利普揮著手。就在大門裡面,緊靠西邊的圍牆,是一排馬廄,那結結實實的木架棚,比起牆外某些住戶的房子都好。兩個馬夫坐在廄內的草堆上。他們不是修士,而是修道院的僱工。他們不情願地站起身,似乎嫌來客給他們添了額外的麻煩。惡臭的空氣直衝菲利普的鼻孔,他看得出裏面的糞尿已經有三四個星期沒有清除了。他今天不想對馬夫的漫不經心視而不見,他遞過去緩繩時說:「道在拴我的小馬之前,你們要先清理出一塊地方的糞尿,再墊上新鮮的乾草。然後把別的馬匹下面的地方也照樣清理、鋪墊一下。要是地上的草老這麼濕著,馬蹄子會爛的。你們並不至於活兒多得來不及保持馬廄的整潔嘛。」那兩個人滿臉不高興,於是他又補充了一句,「照我說的去做,不然的話,我一定要因為你們偷懶扣發你們一天的工錢。」他剛要走,又想起了一件事,「我的鞍袋裡有乳酪。把它拿到廚房去,給米利烏斯兄弟。」
菲利普仔仔細細地在水桶里漂洗半死的鰻魚,然後把它扔到鹽水桶里。
「我是我父親的第五個兒子。」
他率領著眾修士進入了預備室。一個像這樣的重大祈禱通常要由主教主持。今天則由他的副手、副主教沃爾倫負責。沃爾倫開始講話后,菲利普的目光掠過會場,尋找沃爾倫描述的那一家子。中殿里站著有一百五十多人,有錢的穿著厚實的防寒的大衣和皮靴,農人則穿著粗糖的上衣、氈靴或木底鞋。菲利普沒費事就認出了漢姆雷一家。他們靠近祭壇,就在前幾排。他先看到了那女人,沃爾倫並沒有誇大一她不堪人目。她穿著件斗篷,但大部分臉還露在外面,他看得見她皮膚上滿是難看的癤子,她不停地神經質地去觸摸。她身邊是個四十歲上下的大胖子,準是珀西了。他的服飾表明他是一個有相當財富和權勢的人,但還沒有高到男爵和伯爵的地位。那兒子靠在中殿的一根大柱子上。他是身材漂亮的男人,頭髮非常黃,眼睛細長而高傲。與伯爵家聯姻會使漢姆雷家跨越鄉紳和王公貴族之間的界線,難怪他們對取消婚禮會氣憤不已了。
「日安,」菲利普客氣地說,「我來見主教。」
「國王當然還有許多別的子嗣,」弗朗西斯接著說,「至少有二十個,包括我自己的老爺,格洛斯特的羅伯特伯爵在內。但如你所知,他們都是私生子。儘管他有旺盛的生育力,但他只有另外一個合法子嗣——是位公主,叫莫德。私生子是不能繼承王位的,但一個女人也同樣差勁。」
菲利普小小年紀,他的生活經歷還沒有給他提供任何心理準備,就只看見兩名武裝士兵把門踢開,衝進了只有一間屋的房子。換一種場合,這兩個士兵絕不會讓人害怕,因為他們是那種又高大又蠢笨的大人,他們嘲弄老婦人,取笑猶太人,半夜都能在酒館外面打架的。可是如今(菲利普多年以後終於能夠客觀地看待那天的事情時才明白)那兩個年輕的士兵一心要殺人。他們剛打完仗,聽到過人們絕望的尖叫,看到過朋友倒下死去,他們也當真嚇得沒了理智。但他們打勝了那一仗,並且活了下來,此時正在追擊敵人,除去更多的流血、更多的尖叫、更多的傷口和更多的死亡,什麼都無法使他們滿足;當他們如同狐狸進了雞舍似的衝進這間屋子裡時,上述的一切都寫在了他們扭曲的臉上。
「他叫什麼名字?」
那教士說話的語調有點無禮,菲利普感到刺痛。「上帝的公事,」他厲聲說,「你是誰?」
「剛才我曾向你提過,故王亨利對待教會就像是他的王國的另一部分。亨利主教想讓新國王,不管他是誰,確認將好好地對待教會。因此,在他保證支持之前,亨利使斯蒂芬莊嚴宣誓確保教會的權利和特權。」
彼得院長說話了。菲利普聽不懂他用的語言——當然是英語——但意思卻是清楚的,因為那兩個傢伙滿面羞慚,大鬍子相當輕柔地放下了弗朗西斯。那位修士一邊說著,一邊信心十足地大步走進屋裡。那兩名士兵往後退了一步,簡直像是怕他——他們手持長劍,身穿盔甲,而他只是握著十字架,穿著羊毛長袍!他轉身背對著那兩個士兵,那是一種蔑視他們的姿態,彎下腰對菲利普說話。他的聲音平淡無奇。
菲利普搖搖頭。「我拒絕裝扮成天使。好吧,我不待在這兒——我反正得回到森林中去。但我們對兄弟們得直來直去。我們要求他們選一個會犯錯誤、並不完美的人,他需要他們的協助和他們的祈禱。」
菲利普很高興能夠和她爭辯幾句。「不是的,我弟弟就離開了修道院。」
爹的劍已經出鞘,舉在手裡防衛著。那個醜男人舉劍劈下,兩把劍鋒相撞,發出敲鐘一般的聲音。菲利普和一切小男孩一樣,認為自己的父親是不可能戰敗的。這時他才看清真相,爹因為失血過多而虛弱了。當兩劍相撞時,他的劍垂了下去;而那個進攻的人把劍稍稍一舉就又迅速地劈了下來。那劍正砍到爹寬肩膀上肌肉粗壯的頸根上,菲利普看到鋒利的劍刃割進他父親的身體,開始尖叫起來。那個醜男人抽回胳膊,再往前一捕,劍尖就刺進了爹的肚子。
菲利普冒險一試了。「那騎馬人臨死之前告訴我,他的主人夏陵的伯爵巴塞洛繆和格洛斯特的羅伯特密謀發動一場反對斯蒂芬的叛亂。」他屏住呼吸,研究著沃爾倫的表情。
自從到達王橋以來,他很少想到那嬰兒。他不知道,如果當真成了副院長,他該怎麼安置那孩子。到那時候一切就都不同了。一個嬰兒在一個隱蔽在林中的小修道院中沒什麼關係,哪怕非同尋常。但在王橋修道院可就要惹起一場軒然大|波了。另一方面,那又有什麼不對呢?這並不是任人說長道短的罪孽。他要就任副院長,所以他可以隨意行事,他可以把八便士約尼帶到王橋來照顧嬰兒。這主意讓他異乎尋常地高興。我就要這麼辦,他想。跟著,他才想起,他有可能根本當不上副院長。
「我想是吧。」弗朗西斯壓低了聲音,雖說附近並沒有別人,「羅伯特和巴塞洛繆,同莫德和她丈夫一起,準備發動一次叛變。他們計劃推翻斯蒂芬,把莫德扶上寶座。」
菲利普被他這個建議攪糊塗了。「為什麼呢?」
「你叫什麼名字?」
王橋大教堂像大多數教堂一樣,建成十字形。西端直通中殿,構成了十字的一豎,十字的一橫則由祭壇伸向南北兩翼,形成交叉甬道。在這個大十字架中間的交點之外,教堂的東端叫作聖壇,主要供修士之用。東端盡頭是阿道福斯聖徒之墓,有時還能吸引朝聖者來朝拜。
「怎麼回事?」菲利普擔心地問。
副院長將要誦讀祈禱文,而司務將管理農場,但他們兩人全不是韋勒姆的彼得的對手,菲利普擔心,如果他離開的時間很長,彼得可能會大鬧一場,等他回來,修道院就不復存在了。他一直未能想出一個辦法,既不傷害彼得的自尊,又能控制他,此時已經來不及了,於是他只好盡其所能了。
這時彼得憤憤地說:「這是不可能的!修士不能撫育嬰兒!」
「可是他們怎麼會想象我策劃了這件事?」
「我很驚奇您居然知道這個,」菲利普回答說。
雷米吉烏斯接著說:「我本人沒有在場——我待在副院長的住所,處理緊急公務——但司鐸已經告訴了我所發生的一切。」
「你知道我們這兒的這套制度——修道院的財產大部分都分給管事的人了。司鐸有他的土地,我也有我的,而且對見習修士導師、客房長、療養所長和司賑都有一小份捐贈,剩下的才屬於修道院。每一個人都用他自己產業上的收入去報恩還情。」
院長點了點頭。「如果我們想得不錯,上帝有許多事情要你去做,我們可以期待他會幫你解決這座附屬修道院可能存在的任何問題。」
「你們大多數人都知道,主教有權為我們考慮來提名候選人,」雷米吉烏斯開始說,「他也可以拒絕認可我們的選擇。這樣分權會導致主教和修道院之間的爭吵,有些年長的兄弟就親身經歷過。終歸,主教不能強制我們接受他的候選人,而我們也不能堅持我們的;在發生這種衝突的地方,就得靠談判來解決。在這種情況下,其最終結果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兄弟們的決心和一致——特別是他們的一致。」菲利普對此有一種不妙的預感。雷米吉烏斯已經壓下去了他的怒火,又變得平靜和高貴了。菲利普仍然不知道會出現什麼情況,但他的勝利感化做烏有了。
「不見得。我們大概還有一星期的時間。但你必須迅速行動。」菲利普心中一沉,意識到他多少已經打定主意要幹了。「我不知道要跟誰去說,」他說,「人們通常都是去找伯爵,但在這件事情里,他就是罪犯。郡守很可能站在他的那一邊。我們九_九_藏_書得想出個人,一定要站在我們這一邊的。」
「你叫什麼名宇?」菲利普說,然後,有片刻不好意思,又補了一句,「我的孩子。」
「巴塞洛繆伯爵現在正在返回夏陵的路上。他將從那裡發出消息給他遍及英格蘭南部的追隨者。羅伯特伯爵會在一兩天之後到達格洛斯特,並在西縣糾集他的部隊。最後,布萊恩·茨康特會關閉他所控制的沃靈福德城堡的大門;這樣,整個西南英格蘭便兵不血刃地落於叛亂者之手了。」
他步人教堂,後面尾隨著歌唱著的修士們,那可是個好時光。他比預期的還要喜歡這一時刻。他告誡自己,他的新地位象徵著他現在有權去做善舉,正因此他才這樣深深地激動。他希望彼得院長能從圭內斯看到他——那位長者將會無比驕傲。
菲利普想分辯:如果我當時等著,胡鬧會繼續下去,直到祈禱結束,但他記起了米利烏斯的忠告,於是沒有做聲;這時米利烏斯開始替他說話了:「我也錯過了重大的彌撒,這是我常有的不幸,因為重大的彌撒剛好在飯前;因此,安德魯兄弟,你或許能告訴我,在菲利普兄弟採取行動之前,發生了什麼事情。是不是一切都按部就班、循規蹈矩呢?」
他們後來又回去幹活兒了,彼得做出一副殉教者的樣子。菲利普明白,他是不會這麼容易就啞口無言的。在修士的三項誓言「貧困、純潔和服從」中,讓彼得感到煩惱的是服從這一項。
「我也同意了,」米利烏斯說。
然而,理性的論據此時看似學究氣了。要當副院長的慾望在他內心猶如不可阻遏的力量,而且他也不能不顧正反兩方面的論點一味拒絕。他憶起他昨天所做的祈禱,他告訴上帝說他要為這一職位而戰。他這時抬起眼睛,又做了另一個祈禱:如果你不想讓這件事發生,那就請弄值我的舌頭,麻木我的嘴唇,並停止我喉頭的呼吸,別讓我說話吧。
「不是,可是像睡著了,」菲利普蠻懂事地說,「所以她得把眼睛閉上。」
沃爾倫沒有逼他留下。「那樣你就到了巴辛博恩。你會在那兒找到一張床。如果明天一早就出發,你中午就可以到王橋了。」
「詹姆斯副院長是一位老朋友,」彼得院長告訴菲利普,「最近幾年,他變得十分委靡,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無論如何,王橋需要年輕的血液。尤其,詹姆斯和他的一座附屬修道院之間有些矛盾,那是在森林中的一個小地方,他急需一個完全可靠的人去接管那座附屬修道院,將其引回神聖的道路。」
「你吃過東西嗎?」
沃爾倫如今有權選擇新的副院長了。
「菲利普。」
「是真的嗎?」菲利普等不及地問,「主教要提名奧斯伯特?」
威廉挑戰似的說半夜裡的早歌和讚美詩,早飯前的晨禱,然後是第三次祈禱,祈禱室彌撒,學習,還有現在的重大彌撒。
菲利普走進亮處時,他們驚奇地抬頭看他。他一語不發,從那修士手中拿過杯子嗔了嗅。然後他說:「你們為什麼喝葡萄酒?」
「是的,我來告訴你。」沃爾倫放下了他還沒喝的酒,「主教想要他的兒子當王橋的副院長。」
他們到達了修道院所在的林中空地。就在他穿過空場時,菲利普看到約翰兄弟從羊圈那兒向他們用力揮手。他叫做八便士約尼,有點傻頭傻腦。菲利普奇怪他這會兒有什麼可激動的。和約尼在一起的,是一個穿教士長袍的男人。他的樣子看上去似乎很面熟,菲利普趕緊過去。
「沒什麼可謝的。」菲利普不等保羅的感謝變得難堪就趕緊走了。只不過是塊熱石頭嘛。
那天下午在迴廊里,菲利普和多數人談了話,有的個別談,有的集體談,他對他們直言相告,說他想做這件工作,他覺得能比雷米吉烏斯做得出色,儘管他年齡不大。他回答了他們的問題,大多是關於飲食的份額的。每次談話結束,他都要說:「如果我們大家都能認真思考,虔誠地做出決定,上帝一定會祝福我們的選舉結果的。」這話說得很謹慎,但他是相信的。
「打聽?你是什麼意思?」
米利烏斯的臉拉長了。他難以置信地瞪著菲利普。他張開了嘴,但看得出他不知說什麼才好。菲利普因為讓他下不了台感到很內疚。我事後再向他解釋,他想,除非他太生氣了。
孩子們回來了。他們沒有找到什麼寬大的葉子——在冬天是不容易找到的——這樣他們只好不用淺盤吃了。菲利普給他們大家麵包和乳酪。他們像飢餓的野獸一樣狼吞虎咽。「這乳酪是我們在修道院里自己做的,」他說,「多數人喜歡吃新鮮乳酪,就像這種,但如果放久了,就更好吃。」他們餓得顧不上品嘗滋味,三下兩下就把麵包和乳酪吃光了。菲利普有三個梨,他從袋子里掏出來,遞給湯姆。湯姆分給三個孩子每人一個。
「為什麼呢?」
當他看到那張床時,他意識到他的生活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不可逆轉的變化。他變得不同而特殊,和別的修士們分開了。他有權力和特權,而且他也有責任。他自己得確保這小小的四十五個人的整體生存下去,繁榮起來。他們如果挨了餓,就是他的過錯;他們如果墮落了,就要歸咎於他;他們如果對上帝的教會不敬,上帝會認為他失職。他曾追求這一重擔,他提醒自己:如今他要肩負這一重擔。
噢,有的。
「弗朗西斯,」菲利普愚蠢地冒出了這名字,立刻恨不得把自己的舌頭咬下來。
菲利普沉默地嘬著酒。他發現很難冷靜地思考這樣駭人地糟蹋上帝財富的現象。他恨不得抓住負責的人,搖晃他,直到他清醒為止。但就王橋修道院來說,那位負責人已經躺在了祭壇後面的棺材里。至少還有一線希望。「我們很快就會有一位新的副院長了,」菲利普說,「他會把事情理順的。」
「我們可以派一個信使到主教的宮殿中去,行不行?」菲利普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他看著卡思伯特。
小男孩進修道院並非聞所未聞,通常的年齡是十一歲,最低限度也得五歲,因為修士們不是培養出來帶嬰兒的。有時候小男孩是孤兒,有時候他們只失去了父母一方,有時候他們的父母兒子太多。通常,那家都要給修道院一件實實在在的禮物,和小孩子一起送去一一片農場、一座教堂,甚至整個村莊。遇到極其貧困潦倒的家庭,禮物可以豁免。然而,菲利普的父親留下了一個太大的農場,所以兩個男孩並不屬慈善救濟之列。彼得院長提議,修道院收留兩個男孩,並接管農場;活著的親戚都同意了;於是這項協議就由圭內斯親王格魯菲德·西農簽署了,亨利國王的人侵軍——他們殺了菲利普的父親雖然一時貶了他,但並沒有永遠廢黜他。
菲利普感到一陣戰慄。弗朗西斯正要他參与,這是不用說的;否則他沒有理由揭示這一可怕的秘密。
他看到一群步行的過路人走在他前面的大路上,他的第一個本能就是勒住馬韁,避免超越他們,因為他是獨自一人,有些徒步的攔路搶劫的強盜,在掠奪修士時是不會猶豫的。接著,他看到其中有兩個是孩子,還有一個是女人。一家子總是安全的。他放馬小跑趕了上去。
「這沒有一點不真誠的地方,」米利烏斯爭辯說,「這是你如何認真為上帝——如果你是副院長——為修道院工作,而雷米吉烏斯管理得有多糟糕的真實反映。」
菲利普皺起了眉頭。「我可不願意把誰引人歧途。我的首要工作是修復教堂和做好祈禱。那要放在食物之先的。」
「他家的兒子威廉本已和伯爵的郡主訂了婚,但她不喜歡他,這婚姻也就作罷了,這可是漢姆雷家的奇恥大辱。他們仍因此而痛苦,只要有機會,他們就會跳出來回敬巴塞洛繆的。」
菲利普站住了。「那可就要把溫切斯特主教所取得的成就一風吹了!」他抓住弟弟的胳膊,「不過,弗朗西斯……」
「算不上。」
「噢,不是。我不過隨便問問。如果我碰到她,當然,我會把嬰兒還給她;不過,她顯然不想要孩子,而且她會躲得好好的,不讓人找到。」
菲利普困惑了。「既然國王指定莫德為繼承人,而貴族們又已經宣誓效忠於她……那還有什麼問題呢?」
菲利普伸出手去,輕輕握住那本大書。那個司鐸緊攥著不放。菲利普遲疑了。他花了兩天時間決定要謹慎從事、慢慢行動,然而在這裏,他腳上還帶有行路的塵土,就和一個他一無了解的人孤注一擲地發生了面對面的衝突。「把書給我,你自己也跪下去,」他又說了一遍。
爹說:「叫你媽來。」
因為他對沃爾倫印象極深,從而對這位副主教流露出來的唯一弱點就益發好奇——他對建築匠湯姆妻子的反應。在菲利普看來,她似乎有種隱匿的危險。顯然,沃爾倫認為她是令人嚮往的——當然,這兩種看法可能是一個意思。然而,還有更多的含義。沃爾倫大概以前見過她,因為他說過我本以為她已經死了。這話聽起來像是很久以前他在她身上造過孽。他一定有什麼事讓他有罪惡感,從他一定要確認菲利普不在附近聽到更多的情況這一點就可以判斷出來。
「他或許是吧。我只知道他是個自以為是、強硬頑固的貴族,他絕不違背他效忠莫德的誓言,哪怕有赦罪的許諾。」
「如果這一陰謀在這裏,在南部給揭露出來,沒人會懷疑到格洛斯特家中住著的人。沒人知道我在這兒;甚至沒人知道你是我哥哥。你可以想出個言之成理的解釋,說你是怎麼獲得這一情報的:你可能看到了軍隊集結,或者可以是巴塞洛繆伯爵家中住的某個人在懺悔時揭出了這一陰謀,而你認識那個接受懺悔的教士。」
「為什麼?」
「你誇大其詞。」
保羅露出擔心的樣子。「可千萬別跟雷米吉烏斯說這個,好嗎?要是他認為我發牢騷,會不高興的。」
「威廉·博威斯。」
等在廚房裡的不是信使,而是副主教本人,沃爾倫·比戈德。
他騎馬穿過屋舍到修道院大門中間的空地時,被不肯諒解的情緒所左右。大修道院是個長方形的院子,教堂蓋在中間。建築物是這樣安排的:在教堂的西、北兩面,都是公共的、世俗的和實用的房間,而在東、南兩面,則是私用的、精神的和神用的房間。
那裡原是全國一處重要宗教中心,各種活動熱火朝天,圖書館有外國學者造訪,修道院有貴族們來諮詢,祭壇吸引著來自全國各地的朝聖者,其好客為貴客讚譽,其慈善被窮人稱頌。但那教堂如今卻在傾圮,修道院的一半建築空空蕩蕩,修道院也負債纍纍。菲利普每年至少去一次王橋,每次回來都滿肚子翻騰著怒氣:由虔誠的教眾奉獻、由用心的修士增加的財富,正在被隨隨便便地揮霍著,簡直是一群敗家子!
菲利普也不知道到底哪一個更讓他震驚:是弗朗西斯,還是那嬰兒。修士們全都圍攏過來。弗朗西斯站起身,把孩子遞給約尼,這時菲利普擁抱了他。「你在這裏幹什麼?」菲利普高興地說,「你怎麼會抱了個嬰兒?」
「亨利國王死了。」
這還意味著沃爾倫到時可能成為主教。他會成為一名好主教嗎?他當然勝任,他看來沒有嚴重的缺點。他在敬神上相當世俗和實際,但菲利普不也是一樣嘛。菲利普感到沃爾倫有他所不具備的畢露的鋒芒,但他也感到這是基於維護和加強教會利益的真誠決心。
「我們弄不清,」米利烏斯說。
菲利普停住了腳步。他可沒料到這事。
「但是並沒有規定說我們必須選最高級的修士,」菲利普辯解說,「可以從管事人中另找一個。可以是你嘛。」
菲利普驚呆了。「攪亂祈禱?」他難以置信地說,「那小夥子在惡作劇。他一」
「那可是大慈大悲了,」保羅說,「可是雷米吉烏斯兄弟說,烤火花的錢比過橋費還要多。」
犯錯的人被滿心不痛快的雷米吉烏斯判決了一周沉默:他們不許說話,別人也不許和他們說話。這一懲罰比聽起來還要嚴厲。菲利普小時候曾經受過這種懲罰。哪怕只有一天,這種隔離也極其壓抑,而為時一周,完全是活受罪。
沃爾倫蒼白的兩頰變得更白了。他在椅子里向前傾著身子。「你認為他說的是實情嗎?」他急切地說。
菲利普到達的那天下午,天氣冷得可以下雪了。凜冽的寒風掠過主教的山谷,低垂的烏雲堆積在他的山坡的采邑住宅上空。那兒沒有城堡,但防衛得十分森嚴。周圍一百碼以內的樹木全伐光了。住宅由足有一人多高的粗壯的圓木圈起,外面是一道雨水壤。大門口的衛兵樣子懶散,但佩劍十分沉重。
「你最好今天就啟程。」
安德魯正在用他常有的那種壓制火氣的聲調誦讀祈禱文。菲利普的腦子裡一團混亂,過了一會兒他才認識到,祈禱並沒有按照合乎禮儀的方式進行。一群年輕的修士在又說又笑地喧鬧不止。菲利普看出來,他們在取笑一個上年紀的見習修士導師,老人在自己的位置上睡著了。那些年輕的修士們——其中大多數直到最近還在老導師手下當見習修士,說不定還要受他的鞭笞之苦——正在向他彈小泥丸。每當擊中他臉時,他都要抖動一下,但還是不醒。安德魯似乎對正在發生的一切毫無察覺。菲利普四下張望,想找到巡察。他原來在房間的另一端,正和另一個修士談到興頭上,既不願祈禱,也不管年輕人的表現。
沃爾倫聳聳肩。「不虔敬,自以為是,貪心又腐化。所有的郡守都是這樣。你幹嗎問這個?」
沃爾倫結束他的話說:「你想讓我幫你當上王橋的副院長。我想讓你幫我當主教。」
祈禱之後,又誦讀了聖本篤書的一章。正是由於每日一章的誦讀,這種例會和開這種例會的小建築物才有了這個名字。雷米吉烏斯站起身來誦讀,當他拿著書稍停時,菲利普盯著看他的側影,第一次通過對手的眼睛來觀察他。雷米吉烏斯的言談舉止有一種生動活潑的意味,使他具備一種能勝任一切的神氣,這和他的真實性格是大相徑庭的。縝密的觀察就揭示了表象之下真面目的線索:他那雙相當引人注目的藍眼睛焦慮地飛快轉個不停,他那樣子柔弱的嘴巴在說話之前會遲疑地動上兩三下,而他的兩隻手反覆地攥緊又鬆開,其實全身並沒有移動。從他對下屬的那種傲慢、無禮和專橫態度來看,他是個什麼樣的上司啊。
他們一走,大家立刻議論紛紛。米利烏斯對菲利普說:「我從來沒想到雷米吉烏斯還懷著這麼個鬼主意,耍了這麼一招。」
菲利普點點頭。這種事很普遍。建築工匠通常都要為找工作跑來跑去,有時候根本找不到,不是運氣不好,就是因為沒那麼多人蓋房子。這種人常常利用修道院的好客。如果他們最近一直有活兒干,他們臨走時,會慷慨施捨給修道院,雖說上路之後不久,他們可能就拿不出什麼來了。不管他們有錢沒錢,對他們同樣熱情歡迎,有時這是對修道院慈善心腸的考驗。
「可能會吧。」
他遲疑了,不確定沃爾倫可能聽到了多少政治新聞。「我估計,你知道布盧瓦的斯蒂芬經教會同意,已經宣布為英格蘭國王了。」沃爾倫知道得比菲利普多。「而且在聖誕節前三天已經在西敏寺加冕了,」他說。
在這陰冷神聖的教堂的氣氛中,他無法欺騙自己。他的目標是為上帝增光,但菲利普的光榮也使他高興。他喜歡發號施令,別人唯命是從。他看到自己做決定,主持正義,提出忠告和鼓勵,發布懲罰和寬宥的指令,一切都以他的看法為準。他想象著人們說:「是圭內斯的菲利普改革了這地方。在他接管以前一直混亂不堪,可是瞧瞧現在這樣子!」
「謝謝。」菲利普把熱石頭包在皮革中間,小心地兜著四角。
他驚訝地站住了。沒人跟他講過死了一個修士。當然啦,他只和三個人說過話:保羅年事已高而且有點心不在焉;而那兩個馬夫,他根本沒給他們講話的機會。他走到棺材前,看看是誰死了。他往裡看,心往下一沉。
他又看了一圈。這時大家都小心起來了,因為誰也不想做這份工作。他讓他的目光停留在韋勒姆的彼得的身上。彼得意識到將要到來的是什麼,他的腦袋垂下去了。
「我了解他的能力,也了解你的能力,」沃爾倫又舉起一隻又瘦又白的手,制止了菲利普,「我知道你們倆中間誰更能勝任副院長的職務。」他停頓了一下。「但是還有另外一個情況。」
有些修士對於自己的這一權力覺得不自在。他們想讓人指點怎麼選舉,或者還建議由高級修士組成一個委員會來決定算了。另一些人卻濫用這一特權,一時忘乎所以,或者還要求對他們的支持回報以好處。而大多數人則一心思慮著如何做出正確的抉擇。
第二天傍晚時分,他在林中一塊空地邊上勒住他的小馬,巡視著他的新家。當時,那裡只有一座石頭建築,就是祈禱室。(菲利普在第二年建起了新石頭寢室。)其餘的都是木頭蓋的房子,看上去搖搖欲墜。菲利普不滿地想:由修士建造的一切都應該能保證長久使用,無論是大教堂還是豬圈。當他四下觀望時,他又注意到了在王橋使他震驚的那種懶散:沒有圍籬,乾草流撒到穀倉門外,魚塘旁邊就是糞堆。他覺得他的面孔由於強按下的不滿而繃緊了,他叮囑自己:要穩妥,要穩妥。
菲利普儘管下了決心,還是不能不將思緒轉到將來的事情上。優柔寡斷、憂心忡忡、軟弱無力的詹姆斯副院長,已經用死人的手觸摸了修道院。現在要有一個新人,一個能約束懶散的用人、修繕傾圮的教堂和治理巨大的財產的人,讓副院長永遠成為一種強大的力量。菲利普過於激動,無法待著不動。他從棺材旁站起身,邁著新的輕鬆的步伐,走進祈禱間,在後排座上找到一個空位子。
保羅兄弟悲喜交加,對他感激不盡。他立刻退下便鞋,把腳放到包上。「我可以感到痛苦已經減輕了,」他說。
菲利普用懷疑的眼光看著約尼臂彎里的小包袱。他試探地伸出一隻手,掀起毯子的一角。他看到一張皺巴巴的粉紅色小臉,一張張開著、沒有牙齒的嘴和一個光禿禿的小腦袋——如同一個年長的修士的縮小形象。他把包袱多打開了一點,看到了弱小的肩膀,揮動的胳膊和緊握的雙拳。他仔細地看了看從嬰兒肚臍垂下來的臍帶的殘蒂,有點令人作嘔。這是天然的嗎?菲利普不知道。它看上去就像一塊愈合的傷口,會這麼一直留下去的。他把包袱又往下揭了揭。「一個男孩,」他說,隨著一聲乾咳,就又給包上了。一個見習修士咯咯直笑。
「我知道,」沃爾倫說,「我只要求你們提名。確切地說,這也正是我所能夠回報給你們的一個提名。」
「我們就在修道院養著他。他會成為上帝的孩子。我自己就是這麼長大的,我弟弟也是。我們小時候,父母就離開我們了,從那以後,院長就成了我們的父親,修士們就成了我們的家庭成員。我們有東西吃,有衣服穿,我們還學會了讀書寫字。」
那修士露出更加羡慕的樣子。「這兒一周六次都是鹹魚。」一個用人在菲利普面前放上一厚片麵包,然後又在上面放了一份帶有米利烏斯的香料的魚。菲利普的嘴裏滿是口水。他正要用餐刀去破魚,這時桌子另一端的一個修士站起身來,指著他。原來是巡察。菲利普想道:這是怎麼回事?
「三天以前,一個受傷的人來到森林中我的修道院,」他開口說,默默在心中祈禱原諒他說謊話,「他是一個武士,騎著一匹快馬,在一兩英里之外摔了下來。他摔的時候一定騎得很快,因為他摔折了胳膊,摔斷了肋骨。我們接上了他的胳膊,但對他的肋骨卻無能為力,他還一直咯血,顯然他有內傷。」菲利普邊說邊觀察沃爾倫的臉色:到此為止,對方依然露出洗耳恭聽的樣子,別無其他。「我勸告他懺悔他的罪過,因為他就要死了。他告訴了我一個秘密。」
菲利普跪在祭壇前,待了好一會兒,意識到一個敬神的人不應只以義憤行事。他冷靜下來之後,便站起身,繼續往前走。
「一個將死的人通常對聽他懺悔的神父都說實話。」
「照你這麼說,這事似乎很容易,」菲利普說,「我們還有多少時間?」
「亨利國王有三個外甥,都是他的一個姐姐所生。最大的是布盧瓦的西奧博爾德;接下來是斯蒂芬,深為老王所寵愛,所以賜給了他英格蘭這兒的大片封地;那家最小的叫亨利,你知道的,他就是溫切斯特的主教。貴族們最喜歡老大西奧博爾德,按照傳統,你大概認為理由充分。」弗朗西斯看著菲利普,露齒笑了。
沃爾倫做了個表示否定的姿態。「本來就該散了,」他說,「這種事總要比需要的拖得長。我們在商議主教管區土地續租的事情——只要人們願意果斷些的話,這類事情只要幾分鐘就能定下來了。」他揮著一隻瘦骨嶙峋的手,像是要驅開所有的管區契約及其持有人似的。「好了,我聽說你在森林里那座小修道院做出了一番成績。」
菲利普又觀察了一會兒。在多數時候,他對這類事情是沒有耐心的。有一個修士看來是個鬧事的頭兒,他是個大約二十一歲的漂亮小夥子,臉上帶著頑皮的笑容。菲利普看見他把餐叉尖放到燃著的燭尖上,挑下融化的蠟,向見習修士導師的禿頂上彈去。當熱油落到老修士的頭皮上時,他醒了,還叫了一聲,年輕修士們興奮得笑了起來。
兩個修士和一個男孩圍坐在中間的一個灶邊。就在菲利普看著的時候,一個修士把一個杯子遞給另一個,那人接過來就喝。那男孩正在轉動一隻烤叉,上面是一隻乳豬。
菲利普點點頭。領唱人負責音樂,他覺得他不應該在他的所有職責之上再負責書籍。「不管怎樣,這是個好主意,」菲利普說,「我們需要一個圖書管理人收藏我們的書籍。」
沃爾倫沒有作答。他正在打量著穿過院子的這家人。他的全部沉著冷靜都離開了他。他目瞪口呆,樣子像是個大吃一驚的人。
「依我看,我們可以只在節日時派人收費,從收人中給你生一堆火,」菲利普說。
「那麼說,你不會提名奧斯伯特了。」
通常都可以在這裏找到卡思伯特兄弟,因為他的工作很忙,沒多少時間去做祈禱,這倒遂了他的心意,他是個機靈又實在的人,對精神生活沒多少興趣。司務是與司鐸相對應的負責物質的人:卡思伯特得為所有的修士提供實際生活所需的一切,收修道院農場和田莊的收穫,到市場去購買修士和僱工不能自己提供的東西。這項工作需要仔細的預估和計算。卡思伯特並非單獨完成這一切:司廚米利烏斯負責準備伙食,還有一個管理人負責修士的服裝。這兩個人聽命于卡思伯特,還有另外三名人員通常由他控制但有一定程度的自主權:客房長、在單獨一處房子中照顧年老和生病修士的療養所長和司賑。儘管有幾位助手,卡思伯特的任務仍很艱巨;然而他卻把一切都裝在他的腦子裡,說浪費羊皮紙和墨水可恥。菲利普懷疑卡思伯特沒學好讀書寫字。卡思伯特從年輕時起就是白頭髮,於是就有了白頭這個別名,但他現在已年過六十,只有耳毛和彝毛又濃又白,似乎要補償一絲不剩的禿頭。由於菲利普本人在他的第一個修道院中曾經當過司務,他了解卡思伯特的問題,同情他的牢騷。結果,卡思伯特很喜歡菲利普。這時,他得知菲利普沒有吃成午飯,就從一個木桶里揀出六個梨。梨已經有點乾癟,但很可口,菲利普一邊很感激地吃梨,一邊聽卡思伯特嘮叨修道院的財政問題。
「斯蒂芬當然可能食言,」弗朗西斯說,「不過,你仍是對的。他絕不能再像亨利那樣對教會為所欲為了。但還另有危險。兩位貴族對斯蒂芬的做法憤憤不平。其中一個是巴塞洛繆,夏陵的伯爵。」
「我知道,」菲利普說,「怎麼樣呢?」
那個司鐸覺察到了他的遲疑,立刻就抓住了這一點。「請你告訴我們大家,」他表面彬彬有禮卻暗含機諷地說,「是什麼人在命令我們當著他的面下跪?」
菲利普把這件事思考了一會兒。沃爾倫被授予提名的權力並可加蓋主教的印信,這意味著主教已經把這事全權交給沃爾倫來掌握。他如今是以主教的權威講話的。
「因為酒能讓我心裏痛快,陌生人,」那修士說,「來點——喝上一大口。」
「那就是主教了。」菲利普其實從來沒跟王橋的主教談過話,但他肯定會接見菲利普並且聽取他的報告,他會自動站在斯蒂芬一邊,因為斯蒂芬是教會挑選的人,而且他也有足夠的權勢對此做出些舉動。弗朗西斯說:「主教住在哪兒?」
「你們全都違背了自己的誓言,」菲利普說著,發泄著他的輕蔑,「你們是褒瀆神靈的人,全都是。」他的目光巡視四周,與他們面面相覷。「你們的懺悔從現在開始,」他最後說。
沃爾倫伸出一隻手制止了他。「我會談到那兒的。卡思伯特正在這兒告訴我昨天的事。」
他們一個接一個地慢慢跪下去,直到只剩下司鐸一個人還站著。他是個滿身肥肉、睡眼惺忪的傢伙,大概要比菲利普大上二十歲。菲利普繞過跪著的修士,走到他跟前。「把書給我,」他說。
「是,神父。」約尼滿臉害怕的神色,彎腰去執行命令。
「亨利國王指定過王儲嗎?」菲利普說。
菲利普沿著大路下了一個坡,王橋從視野里消逝了。他馴順的小馬沿著結霜的車轍,小心地挑著路走。菲利普腦子裡想著沃爾倫副主教。沃爾倫沉著、自信又幹練,讓菲利普覺得自己少不更事,雖然他倆年齡差距並不大。沃爾倫輕鬆自如地掌握著會議:溫文爾雅地打發掉他的客人,一字不漏地齡聽著菲利普的故事,立即抓住了缺乏證據的要害,迅速意識到那條線索追問下去毫無結果,然後馬上送菲利普上路一菲利普這時意識到,他根本沒做出採取行動的保證。
那女人說:「九_九_藏_書喂,修士。」
「是的,我了解這一點,」沃爾倫說。
那嬰兒哭了,那聲音如同一曲頗受喜愛的讚美詩一般撥動他的心弦。「他餓了,」他說,他的心靈深處在想:我怎麼知道的?
一個馬夫牽來了菲利普的馬,上好了鞍。沃爾倫滿可以說聲再見,回到屋裡的火旁去,但他等著沒走。菲利普猜想,他想眼見著菲利普走上通往王橋的大路,而不是去夏陵的大路。
然而,彼得顯然把這一任命視為既純粹又簡單的懲罰,於是彼得帶著憎恨的表情看著菲利普,使菲利普為之一震。
「確實如此,」米利烏斯又稍稍聳了聳肩表示同意,「不過,一旦他們跟你熟了,這種看法就不會持續下去了。如果你待在這兒,你就會失去那種名聲。他們會看到你剔牙、搔屁股,他們會聽到你打鼾、放屁,他們會發現你發脾氣或傷了自尊或者頭疼時會是什麼樣子。我們不想要他們這樣。讓他們一天天盯著雷米吉烏斯笨手笨腳、錯誤不斷,而你的形象在他們的腦海里則保持著光輝和完美。」
「他沒告訴我他還叫什麼。」菲利普有一種感覺,在沃爾倫的追問下,他的故事越編越圓了。
「王橋的副院長怎麼樣?」
主教可以拷問菲利普,逼他揭發出情報來源。他當然無權私設公堂,不過,照這麼說他也沒權利陰謀反對國王了。菲利普回憶著描繪地獄的圖畫中的各種刑具。這種圖畫本來就是按照貴族和主教們的地牢里的實情畫出來的。菲利普覺得他並沒有殉道者赴死的那種力量。
「我聽說過他,但我從來沒見過他。」菲利普說。
「我知道,」修士安慰著他說,「你不該再尖叫了,你要回答我的問題。你懂得他們已經死了嗎?」
菲利普不大清楚卡思伯特的意思。「雷米吉烏斯不會當新副院長吧,嗯?」
「唉,修士們當然不用交費,修道院的用人、村裡的居民也不交。所以嘛,也就是每天有一兩個過路的騎士和修鍋匠要交。遇到節日,人們從全國各地來大教堂聽祈禱時,我們要收上好多呢。」
菲利普沿著修道院的西牆走,經過客房時好奇地想看看副院長有沒有客人。但那間大房子里冷得很,好久沒用過了,成堆被風吹來的陳年枯葉蓋住了門檻。他向左轉,穿過一大片長著稀草的空地,空地的那邊是教堂,這邊便是客房一裏面有時住著些不三不四的人,甚至還有女人。他走近教堂的西端,那兒有一個公共人口。從那塔樓上坍塌下來的破碎石頭堆得足有兩人多高。
一股氣味迎面撲來。空氣里充滿了又熱又濃的烤魚味,還有敲鍋和高聲命令的喧鬧。三個廚師都又熱又忙,滿臉通紅,正在六七個年輕助手的協助下準備午飯。屋裡有兩個大壁爐,一頭一個,都冒著烈焰,每個爐子上都有二十多條魚,正在由汗流浹背的男孩子轉著烤。魚味使菲利普垂涎欲滴。一顆顆整個的胡蘿蔔在一個吊在火上的大鐵鍋里煮著。兩個小夥子站在一塊案板旁邊,把一碼長的白麵包切成厚片,以便食用。監督這一派忙亂景象的是一個修士:司廚米利烏斯兄弟,一個和菲利普年齡相仿的人。他坐在一張高凳上,面帶泰然的微笑,巡視著四下忙亂的活動,似乎一切都井然有序,管理得盡美盡善——大概在他那老練的眼光看來是如此,他笑著對菲利普說:「謝謝你的乳酪。」
「你對我可真好,菲利普兄弟。」
菲利普嘆息一聲,離開了他的位子。他從後面走近那個小夥子,揪住他的耳朵,硬把他拉出房間,走進南翼的通道。安德魯從祈禱文上抬起頭來,皺起眉頭看著菲利普他們走出去,他從來沒看過這樣的騷亂。
菲利普又驚又怕。他從來都沒想過,他們中間會有人離開修道皖,如今他那份困窘就如同聽說他是王儲一般。然而,經過多次努力之後,弗朗西斯居然出了修道院,進入世俗天地,不久就成了格洛斯特伯爵的私人教士。
「那秘密是什麼呢?」沃爾倫有點不耐煩地說。
「你離開這兒以後,打算往哪兒去?」
菲利普嘆息一聲。看來今天他簡直一無是處了。他把餐刀放下,把那份麵包和魚還給用人,低下頭去聽誦讀經文。
「取名了。我們叫他喬納森,意思是上帝的禮物。」
「他們睡著了嗎?」弗朗西斯說。
宮殿是一座漂亮的石頭建築,外形像個「山」字。底層是個半地下室,厚實的牆上開了好幾座沉重的大門,但沒有窗子。一扇門是打開的,菲利普可以望見裏面陰暗暗的,堆著木桶和袋子。其餘的門都關著,還上了鐵鏈。菲利普想不出門后是什麼,當主教有犯人時,他們就在那兒受罪吧。
在此之前,菲利普即使偶爾想過自己的前途,也看得很單純:他將要成為一位修士,過著簡樸和服從的生活,到了老年,或許會成為一位修道院院長,努力不辜負彼得為他樹立的榜樣。如今他不知道上帝是否有意為他安排別的命運。他記起了智者的箴言:上帝期望他的僕人們擴大他的王國,而不僅僅是維持現狀。他誠惶誠恐地和彼得院長分享這一思想,心裏完全清楚,他在冒因忘形的驕傲被懲戒的風險。
那教士是個矮小結實的人,年紀在二十五歲上下,長著一頭剪短的黑髮,那雙明亮的藍眼睛機敏地眨著。菲利普望著他如同在照鏡子。他驚奇地意識到,這教士原來是他弟弟弗朗西斯。
約尼咧嘴笑了。「我以前這樣做過,一頭母山羊死了,但羊羔還沒斷奶,」他得意地說。
「可以了解,你對細節不大清楚——你的腦子正集中在祈禱上,」米利烏斯寬容地說,「所幸,我們有一位巡察,其專門職責就是注意我們中間的不端行為。告訴我們,皮埃爾兄弟,你看到什麼了。」
「年輕人當中有些煩躁,」那位司鐸氣呼呼地說,「我想以後再跟他們說這件事的。」
當修士們從山頂上走回修道院吃午飯的時候,菲利普院長認為,修士們並沒有顯出什麼貪吃的證據。年輕人都精瘦有勁,而年紀大些的則是身材細長,曬得黝黑。沒有一個有那種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蒼白虛胖樣子。菲利普認為,修士就該瘦。胖修士會引起窮人嫉恨這些上帝的僕人。
「好的。」
那年的晚些時候,院長到坎特伯雷去拜謁大主教,他回來以後對菲利普說:「我已經把你轉到了王橋修道院當副院長。」
菲利普的心沉下去了。「那麼說,雷米吉烏斯說的是實話。」沃爾倫接著說:「不過嘛,主教並不願冒和修士爭吵的風險。」菲利普皺起了眉頭。這也是雷米吉烏斯多少已料到的——不過有些情況不大對勁。菲利普對沃爾倫說:「你跑這麼遠的路,不會只為了告訴我們這一點吧。」
「那樣的話,嬰兒又會怎麼樣呢?」
弟弟對國內這些最主要的人物的了解和藐視,使菲利普很感開心。「你怎麼了解這一切的?」
弗朗西斯聳了聳肩。「我沒法告訴你更多的情況了,因為我就知道這一些。我本想昨晚趕到這裏,但沒成功,所以就在一個護林官的小屋裡過夜了。今天一清早就離開了那裡,正騎馬沿路走著,聽到了嬰兒的哭聲。不久就看見了他。我撿起他,抱到這裏。這就是全部情況了。」
「在森林里,從這兒往西,走一天的路程。」那女人敏銳地抬眼看了一下,湯姆的眉毛一揚。「你知道那兒嗎?」菲利普問。
菲利普驚呆了。王橋修道院是全國最大和最主要的修道院之一,那是一座大教堂附屬的修道院,首座是大主教。理論上說,大主教就是修道院的院長,不過實際上,修道院由其副手管轄。
祈禱由司鐸主持,他叫約克的安德魯,是個愛發脾氣的紅臉漢子,像是長年處在中風的邊緣。他是這所大修道院中的高級神職人員,修道院執事之一。他的職責範圍是一切神聖的東西:祈禱、典籍、聖骸、法衣、祭壇布和禮拜用品,以及最重要的,教堂建築物的修造。聽命於他的是一個監督音樂的領唱人和一個保管鑲寶石的金、銀燭台,聖餐杯和其他聖器的司庫。司鐸的上司只有副院長和他的助手雷米吉烏斯——安德魯的摯友,除此二人之外就沒別人了。
「或許我確實看到了,但想事後再處理。」
「我可不打算屈服,」菲利普固執地說。
「我想我會吧,」菲利普含糊其辭地說。
他們講的是諾曼法語,剛才沃爾倫和他的客人們一直用這種語言,這是政府的語言;不過,沃爾倫的口音里多少有點怪,過了一會兒,菲利普明白了,沃爾倫有那種自幼就說英語的人的那種變音。這就是說,他並不是一位諾曼貴族,而是一個本地人,是靠自己努力升上來的——就像菲利普本人。
弗朗西斯搖了搖頭。「他自以為如此,但那些不是長子的兒子們總要往前擠的。」他們走到了空地最遠的角落,又往回走,「就在西奧博爾德優雅地接受貴族們的效忠時,斯蒂芬渡過海峽,到了英格蘭,奔向溫切斯特,在小弟亨利,那個主教的幫助下,佔據了那裡的城堡,還有——最主要的一招——皇家國庫。」
卡思伯特在點頭,似乎他的猜測證明是對的,而菲利普此時也對接下來的事略知一二了。
「說下去。」
安德魯平時就紅紅的臉氣得發紫,而雷米吉烏斯的樣子簡直是驚慌失措。菲利普很痛快——他們活該如此。但現在他擔心對他們的羞辱有過分的危險。「讓下級兄弟討論他們上級的懲罰是不適當的,」他說,「讓副院長助理私下去處理這件事吧。」他四下打量,看到修士們贊成他的寬宏大量,於是他意識到,雖然並非有意,卻又贏得了一分。
菲利普剛要說出:那麼說,斯蒂芬是我們的新君了,但他閉住了口:他已對莫德和西奧博爾德說過同樣的話,然而兩次都說錯了。
司鐸安德魯用責備的目光瞪了卡思伯特一眼。「我敢說,我們沒有一個人會願意批評我們尊敬的副院長助理,」他說,「所說的騷亂是由菲利普兄弟造成的,他是從林中的聖約翰小修道院來拜訪我們的。菲利普把年輕的威廉·博威斯從他的位子上拉出去,拖到南通道,對他加以懲戒,而那段時間,我一直在主持彌撒。」
菲利普默默地瞪著沃爾倫。事情很簡單。副主教是想做一筆交易。
一位管家從門旁的座位上站起來,對菲利普說:「日安,神父。您想見誰?」與此同時,卧在火邊的一條獵犬抬起頭嗥叫著。那個身穿黑衣服的人迅速抬頭一看,看見了菲利普,立即舉起一隻手制止了談話。「怎麼回事?」他粗暴地說。
他們都曾宣誓要服從,他們近來雖然肆無忌憚地過著無視戒律的丟人現眼的生活,但還不足以抹煞經年養成的習慣。有一半修士和全體見習修士立刻跪了下去。
「你看不到小人之心。我們多數人都有小人之心。比如說,整個修道院都在議論紛紛,說你是一個候選人,說你來這裡是為了拉選票。」
「對,」菲利普說,當他指著他父親被開膛破肚的屍體時,感到身上掠過一陣恐怖,他說,「那是我爹!」
湯姆說:「要是你記得,神父,就跟主教提我一下。你知道我們的需要,你已經知道我們是老實人。」
卡思伯特點點頭。「已經問過我了。我拒絕了。」
弗朗西斯接著說:「他死在諾曼底的里昂拉福雷,在他的狩獵行宮裡,剛吃完一頓七鰓鰻,雖然他吃了反胃,可是他愛吃。」
菲利普簡直有點受鼓舞了。「這辦法很聰明,約尼,」他驚訝地說。
「生了點凍瘡。春天一來就會好的。」
「見習修士導師年紀老了,比我還累。客房長是個貪吃的酒鬼。而司鐸和巡察宣誓要選雷米吉烏斯。為什麼?我不清楚,不過我可以推測。我猜想雷米吉烏斯已經答應提拔司鐸擔任副院長助理,把巡察提成司鐸,作為他們支持他的報答。」
菲利普點頭表示同意。「而他們卻憂心地看著我,猶如可能咬人的生狗。」
別的修士還在看著菲利普。他被安德魯數落了一番,心裏很憋氣,但他必須忍氣吞聲,因為驕傲的修士不是好修士。他沒跟任何人說一句話,就離開了迴廊。
祈禱結束了,修士們開始魚貫離開教堂。菲利普把一隻手指放到嘴唇上結束了這場談話。修士們排成一行通過南側通道時,菲利普和威廉加人了他們的行列,走到外面的迴廊,那是一個與中殿南側毗鄰的四方形的連拱廊。隊伍走到這兒就解散了。菲利普轉向廚房,但路讓司鐸擋住了,他叉開雙腿,兩手架到后腰上,在菲利普面前做出一副咄咄逼人的姿態。「菲利普兄弟,」他說。
菲利普吃了一驚。他無法想象,為什麼一位副主教會知道像他這樣地位卑微的人的名字。不過,儘管他等級不高,但卻足以改變沃爾倫的態度。副主教的臉上掠過不安的表情。「到爐邊來吧,」他說,「要不要來杯熱酒暖暖身子?」他向靠牆的一條板凳上坐著的一個人做了個手勢,一個衣著襤褸的身影跳起來聽他吩咐。
「『讓那些上帝賜予節制權的人知道,他們將受到適當的獎賞,』」菲利普引證說:「如果你覺得這裏的伙食太大方,你可以少吃一些。但要記住那位聖徒還說了些別的話。他引用《哥林多前書》,聖保羅在那部書中說:『人人都有上帝賜予的天賦』,一個是這樣,另一個是那樣。後來,那位聖徒告訴我們:『出於這一原因,對別人的食量不能毫無疑慮地加以決定。』在你齋戒和反省貪食的罪過時,彼得,請你記住這一點。」
在他的親戚當中,沒有一家全家都活下來的,情況各種各樣,有的是父親,有的是母親,被害了。沒有親戚能夠照顧這兩個孩子。只剩下了兩種選擇。他們可以被送給,甚至賣給某某農場主,給他當奴隸幹活兒,直到他們長大成人能夠逃跑。或者,他們可以被送給上帝。
「不錯,你們應該走過的,不過那兒離大路很遠,你們看不見的,除非你知道我們修道院在哪兒,專門去找。」
彼得居然會這樣,實在令人難過,菲利普想。這個人對上帝的事業盡心竭力,他有聰慧的頭腦,有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偉大力量。但他似乎不可遏止地要出人頭地,要始終引人注目;而這一點驅使他製造事端。他確實是個害群之馬,但菲利普對他的愛不亞於對別人,因為菲利普能看到在狂妄自大和尖酸刻薄背後的他那不安的靈魂:他並不真正相信,會有人真心真意地關心他。
「我知道,」卡思伯特直起腰來,直視著菲利普的眼睛,「在你考慮的時候,請記住這一點:過分驕傲是常見的罪,但一個人過分謙虛也同樣會輕易地妨礙上帝的旨意。」
「感謝上帝吧,別謝我,」菲利普的話自然地脫口而出。
菲利普和別的修士在清晨一起起床,到教堂做晨禱,一天中的第一次祈禱。之後,他往食堂走去,打算和別人一起進早餐,但米利烏斯截住了他,詭秘地示意他到廚房去。菲利普跟著他,神經綳得緊緊的。信使一定回來了,夠快的。他大概一到那兒就得到了回答,昨天下午就啟程返回了。即使這樣他也夠快的了。菲利普知道,修道院的馬廄里還沒有一匹馬有那麼快的腳程。而答覆會是什麼呢?
米利烏斯抱著懷疑的態度說:「去問主教他有什麼意圖嗎?」菲利普皺起了眉頭。這倒是個問題。
菲利普悔恨地苦笑著,看出了他是如何被人家玩弄於股掌之上的。沃爾倫甚至沒有承諾他要把菲利普報告的事情告訴主教。但菲利普覺察到,他在沃爾倫身上發現的那種巨大的野心一定會使這一情報派上用場。他甚至還有一種感覺,沃爾倫可能覺得有點欠他的情。
「那個女人!」沃爾倫的聲音勉強能聽見。
「唉,他們信不過陌生人,所以不會選他們不認識的人。這就是說,只能從我們當中選出一個。而雷米吉烏斯是副院長助理,是這裏最高級的修士。」
「他們並不知道~但他們相信你比他們聰明。」卡思伯特又剖起鰻魚,「再看看你今天的表現。你走來就吩咐馬夫清理糞尿。然後你又處理了重大彌撒時的胡鬧。你和年輕的威廉·博威斯談話,要把他調到另一處修道院,而人人都曉得,調動一個修士是副院長才有的權力。你拿了一塊熱石頭給橋上的保羅兄弟送去,這隱含著對雷米吉烏斯的批評。你還把美味的乳酪送給廚房,我們每個人飯後都分到了一小份——雖說沒人講過乳酪來自何處,但我們誰也不會弄錯,那種味道的乳酪只能來自林中的聖約翰修道院。」
集會非常喧鬧。當然,沒人知道祈禱的應答;除去最熟悉的禱告和阿門,只有指望教士和修士開口。一些到會的人虔敬而沉默地看著,但另一些人東張西望,互相打著招呼和聊天。他們都是些簡單的人,菲利普想:你得做點什麼來保持他們注意力集中。
「那好吧,」弗朗西斯說著,毫不遲疑地伸出胖胖的小手,小心翼翼地合上了他母親的眼睛。
沃爾倫對菲利普很尊敬地看了看,菲利普知道他猜對了。「不錯,」沃爾倫說,「主教要我來測測修道院的情緒。他還賦予我以他的名義提名的權力。事實上,我隨身帶來了主教的印信,所以我可以寫一封提名信,讓這一提名很正式,具有約束力。你們明白吧,我擁有他的全部權威。」
他回到修道院。他走進迴廊,在南走道的石頭盆里洗了洗手,然後進了食堂。一個修士在讀經台上誦讀經文。除了誦經聲之外,就餐時應該不聲不響,但四十多位修士的吃飯聲形成了一種不間斷的低低的雜音,還有不少人不守規矩地低聲細語。菲利普悄聲走到一張長餐桌的一個空位子上坐下。他旁邊的那修士吃得有滋有味,弄出很大聲響。他和菲利普目光相遇,嘀咕了一聲:「今天吃鮮魚。」
「用羊奶喂他。他看來吃得挺好的。」
菲利番把思緒轉回到祈禱上來。對菲利普來講,沃爾倫進行得太快了。他又懷疑起來,他同意等現任主教死時,提名沃爾倫做主教是否正確。沃爾倫是個富有獻身精神的人,但他看來低估了敬奉神只的重要性。說到底,教會的繁榮和權力不過是達到目的的手段,最終的目標是拯救靈魂。菲利普決定,他不該對沃爾倫操心太多。如今,事情已經辦完了;何況,主教可能還會再活上二十年來挫敗沃爾倫的野心。
湯姆拽著馬,讓菲利普騎上去。「你是個好人,神父,」他說,菲利普驚奇地看到,湯姆的眼睛里有淚水。
菲利普相當震驚。早在菲利普出生之前,亨利就是國王了。他還從未經歷過國王駕崩的事,但他知道這意味著糾紛,可能還會打仗。「現在出什麼事了嗎?」他憂心忡忡地問。
「我今天可解了饞了。看你樣子不高興。出了什麼事嗎?」
「沒有,」湯姆說。他的聲調很隨便,但菲利普有一種感覺,他其實是有強烈的興趣的。「你問這幹嗎?」
「不應該啊,」卡思伯特說,「比起從前,修道院有更多的土地,從更多的教區教堂收取什一稅。」
「但是他說,諸事均應保持節儉,」彼得說。
他被白頭卡思伯特打斷了。「不要為這事責備你自己,雷米吉烏斯兄弟,」他用一種安慰的口吻說,「我們都清楚,在原則上,修道院的公務是不得優先於重大彌撒的,但我們了解,我們敬愛的副院長的去世,意味著你得處理許多超越你正常許可權的事情。我敢說,我們都同意這是不必補贖的。」
「就是我自己的格洛斯特的羅伯特。我跟你說了,他野心勃勃。他的靈魂受著這個念頭的折磨:假如他是合法子嗣,他就會是國王了。他想擁立他的異母姐姐登基,相信她會大力依靠她這兄弟來輔佐和出主意,這樣他就成了只缺名義的實際國王。」
馬廄外面有一堆臟草,菲利普注意到:馬夫正按照他的吩咐清理糞尿。他走出大門,穿過村莊,朝木橋走去。
菲利普的刀子停在魚上,抬起頭來等著下文。
那個巡察違反了紀律,不過他有權這麼做。「菲利普兄弟!」
出於某種原因,湯姆的樣子很尷尬。「我們在從索爾茲伯里來的路上,應該從那附近經過的,」他說。
媽原來正俯身在爹身上,把一條繃帶纏到他左臂上。這時她直起腰,面對著兩個闖過來的人,她的眼睛里閃著絕望的勇氣。爹一躍而起,把未負傷的手放到劍柄上。菲利普嚇得喊出了聲。
彼得悶聲不響地聽著這番話,不以為然地抒起眉毛,兩道濃黑的眉毛在他那大大的鷹鉤鼻的鼻樑上連在一起,整個面孔成了一副強按下蔑視的面具。
卡思伯特同意米利烏斯的看法。「主教不會告訴我們的。」他說。菲利普突然靈機一動。他的眉頭舒展了,在他看到出路時手掌用力一揮。「的確,」他說,「主教不會告訴我們。但他的副手會的。」
太不留情面了,不過實在高明,菲利普高興地想。菲利普在祈禱時把威廉揪出屋是否正確實際上始終沒有討論。每次剛要提出這個問題,就給轉移到追究提問人的舉止上去。說來本該如此,因為安德魯對菲利普的指控是不可信的。卡思伯特和米利烏斯這時已經讓雷米吉烏斯和他的兩個主要同盟安德魯和皮埃爾出乖露醜了。
彼得院長站起身,用手拉著菲利普和弗朗西斯,領著他們走到他們父親的屍體旁邊。他跪下去,用他的手握住菲利普的右手。「我來教你怎麼做,」他說。他拉著菲利普的手湊向他父親的面孔,但菲利普害怕起來,不敢碰他的父親,因為屍體看起來很怪,蒼白、鬆弛,還有嚇人的傷口,他立刻抽回了手。然後他憂慮地望著彼得院長——一個沒人敢違抗他的人——但院長並沒有對他生氣。「來,」他輕柔地說,又拉住了菲利普的手。這次菲利普沒有退縮。修上用拇指和食指捏著菲利普的食指。去碰他父親的眼皮,向下蓋上那雙瞪得駭人的眼珠。然後,院長鬆開菲利普的手,說:「合上他的另一隻眼睛。」這次菲利普不用人幫忙,自己伸出手去,碰到他父親的眼皮,合上了。這時他感覺好多了。
這時,他確定不能就巴塞洛繆伯爵的暴亂有所作為了,菲利普憂鬱地想。他準備去夏陵,找郡守碰碰運氣。
「管事人總該認真經管他們的財產吧,」菲利普說著,吃完了最後一個梨。
「今天晚上你可以熟睡一夜了,」沃爾倫·比戈德說,不無嫉羡地暗示。
「到場的還有誰?」
「那麼,他的動機又是什麼呢?」
卡思伯特從一個木桶里舀了一杯酒。「他們是應該這樣,可是他們的腦子裡還有別的事情。是啊,見習修士導師懂得什麼農田的事?一個療養所長幹嗎要做個能幹的地產經理人呢?當然啦,一個強有力的副院長會強迫他們在一定程度上開源節流。但是我們十三年來只有一位軟弱無能的副院長。如今我們沒錢修復大教堂,我們一星期吃六次鹹魚,學校里幾乎空蕩蕩的沒有見習修士,客房也沒人來住。」
「我不喜歡這樣,」菲利普困惑地說,「這裏邊有點欺騙的意味。」
沃爾倫聰慧的目光掠過菲利普的臉上。「他身上有沒有書面命令?」
他是從王橋的大修道院轉到林中的這個附屬修道院的,不難看出王橋大修道院為什麼急於擺脫他。他又高又瘦,年齡不到三十歲,機敏過人,藐視一切,總感到生活對他不公。他初來時在地里幹活兒,飛快地搶在前面,然後就指責別人懶惰。然而,出乎他的意外,大多數修士都能和他齊頭並進,最後那些年輕的簡直把他拖垮了。此後他除了偷懶便是想些邪門歪道,其中一點就是說別人貪吃。
「我知道,我知道,」米利烏斯不耐煩地說,「但是,要那些頭腦比較簡單的人不誤解你的行為並非是罪過。」
「啊,對,我想起來了。你弟弟叫什麼?」
「噓,那我們最好還是給他們合上吧。」
「原來如此!我原不明白他幹嗎火氣那麼大。」菲利普一邊洗鰻魚一邊想著,「現在我明白了,我想巡察不讓我吃午飯也是出於同一原因。」
「噢,挺多的。」
「我知道,」雷米吉烏斯說,菲利普立刻感到這人一定在撒謊。「主教的選擇是紐伯里的奧斯伯特兄弟。」
「他們對伯爵有刻骨的仇恨。」
「也許他是在重複流行於伯爵家中的一條流言。」
「什麼也沒有。」菲利普開始冒出冷汗,「我揣摩,他要去見的人們都認識他,知道他是伯爵的指定代表。」
卡思伯特對沃爾倫說:「我們不能保證你當選。」
例行會議的鐘聲響了。米利烏斯咽下了他剩下的啤酒。「現在會對你進行某種攻擊,菲利普。我沒法預估會採取什麼形式,但他們會試圖把你貶低,說什麼年輕啦,缺乏經驗啦,有自己的一套啦,不可靠啦。你應該表現出平靜、謹慎和明智,而由我和卡思伯特來為你辯護。」
「他是不是正打算對此採取什麼行動呢?」
韋勒姆的彼得生來就是個惹是生非的人。
菲利普搖搖頭。「每隔一天吃一次家禽,」他壓低聲音說。
「亨利國王一向對待教會如同他的王國的附庸,」他這樣開了場,「他對主教們發號施令,強徵稅款,還不準羅馬教皇當局直接行使職權。」
沃爾倫朝卡思伯特淡淡地一笑,然後又把注意力轉向菲利普。「讓我把話說明白一點,」他說,「主教本人已經老了。他總有一天會死的,到那時我們就需要一個新主教,就像我們今天需要一個新副院長一樣,王橋的修士們有權選舉新主教,因為王橋的主教同時也是這座修道院的院長。」
那天夜裡,菲利普夢見了喬納森,那個棄嬰。夢中,孩子在林中聖約翰的祈禱室的前廊里,菲利普則在室內誦晨禱的經文,一隻狼鬼鬼祟祟地從林子里溜出來,像蛇一樣地滑過田野,朝嬰兒奔來,菲利普不敢動,因為怕攪擾祈禱,遭到在場的雷米吉烏斯和安德魯的指責(雖說事實上他倆都從未到過那小修道院)。他打算喊一聲,但卻干使勁出不木聲,這是夢中常有的。最後他總算憋足了勁喊了出來,自己卻醒了。他躺在黑暗中直抖,同時聽著周圍熟睡著的修士們的呼吸聲,漸漸明白過來,那狼不是真的。
就在如今菲利普認為是末日的那一天,他父親負傷回家。
「這麼重大的彌撒,是什麼魔鬼附了你的身體?」
起初他沒看見一個人。本來應該這樣,因為這是晚禱的時間,大多數修士應該聚在祈禱室。他用鞭子觸了觸馬肋,越過空地,來到一座像是馬廄read.99csw.com的草屋。一個頭髮上沾著草、臉上目光茫然的年輕人,從門裡探出頭來,驚奇地看著菲利普。
菲利普還是無法相信。「還有別人嘛——司鐸、巡察、見習修士導師……」
院長對傷心的事知道得很多,但儘管他十分聰慧,他對菲利普遇到的悲痛仍沒有準備。過了一年左右,悲傷似乎已經過去,兩個男孩步人了修道院的生活方式,但菲利普卻被不可化解的憤怒所籠罩。山頂上的生活環境還沒有壞到讓他這麼氣憤,那兒有吃有穿,冬天寢室中有火,甚至還有些慈愛;而嚴格的紀律和乏味的儀式至少是為秩序和穩定而定的;但菲利普卻開始表現出像是很受委屈地被關了禁閉。他違反命令,利用每個機會詆毀修道院負責人的權威,偷竊食物,打破雞蛋,放跑馬匹,嘲弄老者,侮辱長者。但他絕不做褒瀆神明的事情,為此,院長對他的其他不軌一概都寬恕了。終於,他徹底轉變了。那年聖誕節,他回首以往的十二個月,發現整整一年從沒在處罰室中關過一夜。
兩年以後,他們就自給自足了,又過了兩年,他們反倒供應王橋主修道院肉類、野味和用羊奶製成的乳釀——那成了令人垂涎的美味。修道院繁榮起來,祈禱無可指責,修士兄弟們都健康而愉快。
「你怎麼會認為他們會站在斯蒂芬國王的一邊反對巴塞洛繆伯爵呢?」
安德魯本已繃緊弦想對吵一場,但對手這麼早就撤退了,實在讓他不甘心。「那,以後別這樣了。」他大模大樣地說。
「我老啦,菲利普。我現在管的這攤事就會把我累垮的,只不過我已經駕輕就熟,可以自然地做事罷了。再多的責任就受不了啦。我當然沒有那種精力來接管一個鬆鬆垮垮的修道院加以改革。到最後我不會比雷米吉烏斯強到哪兒去的。」
菲利普放鬆了一些,心想,危機的時間已被延遲了一兩天,而如今他又一次感到內心發冷。他能不能相信沃爾倫副主教呢?沃爾倫的若無其事是裝出來的,他想:這位副主教表面上慢條斯理,但實際上可能急於想知道菲利普要說的何以如此重要。然而,毫無理由不信任他。他似乎是個有見識的傢伙。他有沒有足夠的權勢對叛亂有所作為呢?如果他本人沒法做什麼,他也許能夠告訴你,主教在什麼地方。菲利普認為,事實上,信任沃爾倫有一個極大的有利之處;因為主教或許會堅持弄清菲利普情報的來源,但副主教並無那樣做的權威,反倒會因為菲利普告訴他的情況而得意,不管他相信與否。
菲利普咬了一口又粗又黑的麵包,喝了一口啤酒來泡軟它。米利烏斯是個頭腦敏銳、性格奔放的年輕人,是卡思伯特的被保護人和菲利普的崇拜者。他有一頭又黑又直的頭髮和一張五官端正的小臉盤。他和卡思伯特一樣,樂於用具體的方式為上帝服務,而耽誤了大部分祈禱活動。菲利普對他的樂觀估計表示懷疑。「你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他不相信地問。
弗朗西斯接著說:「斯蒂芬只要再做到一件事,就可以確保他的勝利了:教會的支持。因為只有等到他在西敏寺大教堂由大主教加冕后,他才是真正的國王。」
菲利普只能想到一種可能性——如果菲利普的猜疑不錯,沃爾倫就比菲利普所想象的還要野心勃勃和厚顏無恥。他當真欺騙和耍弄了他們大家嗎?菲利普在沃爾倫的棋局中是否只是一個走卒呢?沃爾倫最後的一句話證實了他的想法。「最親切而敬愛的,」他肅穆地說,「王橋的主教已經辭世。」
「我吃過早飯。」
菲利普急於想知道是什麼原因使弗朗西斯來到修道院。他在吃午飯時幾次暗示,但弗朗西斯卻不予理會,菲利普只好把好奇心壓下去。
做完六點鐘的早課,吃完早飯,他帶他們拿著繩子和斧頭來到地里,他們用了一上午挖那個巨大的樹樁,上半截用繩子捆結實,下半截用斧頭砍,大家一齊喊著「吭唷吭唷」用勁兒。等樹樁挖出后,菲利普給所有的人發了啤酒、麵包和一片前一天晚餐他沒讓他們吃的豬肉。
那一下沒有刺下去。一個威嚴的聲音傳來,把兩個傢伙驚呆了。尖叫聲停止了,菲利普才明白,原來是他自己發出的。他往門口瞧去,看見修道院院長彼得,身穿家紡長袍,站在那裡,眼中露出上帝的神譴,手裡握著一個木製十字架,像是一把劍。
米利烏斯說:「我不知道你要說明什麼。」
那個醜男人把劍舉過頭頂,用劍柄砸媽的頭,然後把她推到一邊,他沒有用劍刺她,大概是因為不想在爹還活著的時候,冒險把劍鋒插|進一個身體拔不出來。菲利普是多年後才琢磨出來的:當時他只是沖向母親,並不懂她已經保護不了他了。媽跌跌撞撞,昏頭昏腦,那個醜男人跟在她身邊,又舉起了他的劍。菲利普在她磕磕絆絆、頭暈目眩之中一直拽著她的裙裾;但他還是禁不住要看他父親。
黎明時別人還沒醒,他就出去了,他眺望四周,盤算著到來的這一天的事情。有一塊地最近剛從林中收回,就在那塊地的中間有一個原先準是參天橡樹的樹樁。他有了主意。
「總還有人吧。」
一切遲疑剎那間全都離開菲利普而去,他想道:上帝與我在一起,我有什麼可怕的?他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地吼出,那聲音在地板和石頂間回蕩。「是上帝在命令你們當著他的面下跪!」他聲如雷鳴。
真正的麻煩在於老副院長詹姆斯的懶散。如果用一隻軟弱無力的手操縱舵柄,船就會在危險水域打轉,哪兒也去不了。
即使這一有罪的秘密也沒有貶低菲利普對沃爾倫的看法。沃爾倫是個教士,不是修士。保持純潔始終是修士生活方式的一個基本內容,但對教士卻從不強迫他們遵守。主教有情婦,教區教士有管家婦。神職人員的禁慾生活猶如嚴禁邪惡思想一樣,這種戒律遵守起來委實太苦了。如果上帝不能原諒好色的教士的話,他們當中能夠升天的恐怕就為數寥寥了。
「從這兒要走一天半。」
四下是一片茫然的寂靜。
「山」字的中間一豎是一個戶外台階,直通半地下室上面的居室。主廳是「山」字的中間一橫。兩個房間構成了「山」字的左右兩豎,一間是祈禱室,一間是卧室,菲利普猜測著。有一些小百葉窗,像是念珠眼一樣,懷疑地窺視著外部世界。
「貴族們在諾伊堡聚會,決定該怎麼辦。不用說,我自己的老爺羅伯特伯爵也去了。我陪他去為他寫信。」
他把酒杯放到廚房門外的地上,越過空地,走向祈禱室,他攥緊又放鬆拳頭,竭力按捺下他的怒火。不可操之過急,他對自己說。要謹慎,慢慢來。
菲利普好奇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踢了一下馬,小跑著走了。
弗朗西斯直盯著菲利普的眼睛。「所以我才來這裏。」
對一個年長兄弟之死如此欣喜是不應該的,不管他有什麼不對。菲利普用致哀的態度調整了一下他的頭腦和面容。他端詳著死者。副院長原本滿頭白髮,面孔消瘦,背有點駝。如今他那種長年委靡的表情不見了,而且也沒有了煩惱不安的樣子,似乎十分安詳。當菲利普跪在棺材旁邊,低聲祈禱時,他不清楚,在這位老人的晚年,是否有什麼巨大的煩惱壓在他的心上:一件沒有懺悔的罪孽,一個遺恨終生的女人,或是冤枉過一個無辜的人。不管是什麼,如今他已不能說出口了,等到最後審判日再講吧。
「就這個?」
雷米吉烏斯一看見他們進來,就知道戰鬥已經緒束了。沃爾倫讀了信,讀到菲利普的名字時,修士們歡呼起來。雷米吉烏斯明智地免除了投票的形式,承認了失敗。
那好吧,祈禱快結束時他這樣對上帝說:好吧,我準備接受提名,而且我準備全力以赴在選舉中獲勝;而如果你不想要我,出於某種你決定不向我揭示的原因,那麼,你就以你所能的任何方式制止我吧。
「你們全體,」菲利普命令道,「都跪下!」
菲利普開始想也許自己真的做錯了——要不然的話,安德魯何必發這麼大的火?但更重要的是,在迴廊這麼大吵大嚷對其餘的修士可不是什麼示範場面,應該告一段落了。菲利普咽下他的自尊,咬得牙齒直響,謙恭地鞠了一躬。「我接受你的訓正,兄弟,我敬請你原諒,」他說。
「我是主教所信任的人,你知道,」沃爾倫微微帶笑地說,「要是我能幫得上忙……」他做了個慷慨的姿勢,如同一個大方的人知道他可能會被回絕。
「別想來盤問我!」安德魯喊起來。他的紅臉膛變紫了。「你可以在一個森林里的小修道院當院長,但我在這兒當司鐸已經十二年了,我會按我認為適當的方式主持大教堂的祈禱一用不著比我歲數小一半的外來人幫忙!」
嬰兒睡著了。菲利普一時衝動,從約尼懷裡接過了孩子。他用手把他舉到胸前,搖著。「可憐的小東西,」他說,「實在實在可憐啊。」那種要保護和關心這嬰兒的迫切感,激流般地充溢著他。他注意到修士們都在盯著他,對他突然表現出來的溫情感到吃驚。他們當然從來沒見過他愛撫過誰,因為身體的慈愛在修道院中是嚴格禁止的。顯然,他們原以為他根本不會這樣。唉,他想,他們如今總算知道實情了。
「我打算利用一下珀西·漢姆雷爵士。說實在的,我希望他今天能到會。」
不這樣是辦不好的。
然而,約尼已經解決了這個問題,菲利普這時看到了。約尼坐到一個方凳上,把嬰兒放在膝頭。他手裡拿著一條毛巾,把一角擰成螺旋形。他把那個角蘸進一隻奶桶,讓毛巾吸收一些奶水,然後把布角放到嬰兒的嘴邊。嬰兒張開了嘴,吮吸著毛巾,咽下去。
而且,令菲利普痛心疾首的是,只要詹姆斯副院長還活著,王橋修道院就要繼續衰敗下去。
「我們收多少錢?」
他命令把院長的卧具從單獨的院長房間搬來:他要和修士們同居一室。這是最簡單也是最有效的防止不法罪行的方法。
他告別時熱淚盈眶。他在這裏度過了十七年,修士們就是他的家庭成員,如今他們對他而言比被野蠻地奪去生命的父母還要真實。他也許永遠不會再看到這些修士了,他傷心極了。
「你來了太好啦!」菲利普脫口而出。
也許他是個消息靈通的副主教,菲利普想。他說;「啊,上帝為我們賜福。」
菲利普說:「如果你被調到——比如說,一個田莊,或者我那個林中聖約翰小修道院,有大量的戶外工作要干,只有很少的時間用於禮拜活動——你看能不能幫你在參加祈禱時有合宜的虔誠舉止呢?」威廉容光煥發了。「是的,兄弟,我想會的。」
「我不是為了達到這種效果才那樣做的。」
不等有人發表什麼評論,雷米吉烏斯又說:「我們現在就散會,在今天我們敬神的時候,都要對這件事思考和祈禱。」他站起身走了出去,後面跟著安德魯、皮埃爾和小個子約翰,這三個人樣子茫然,但又有勝利感。
修士的生活區在方形迴廊的南側,東南是寢室,西南是食堂。菲利普出去後向西走,穿過食堂后,再次來到修道院的公共活動區,看得見客房和馬廄。在院子西南角這裡是廚房的小院,三面分別被食堂、廚房、麵包房和酒坊圍著。院里停著—輛堆著高高的蘿蔔的車子正等著卸車。菲利普爬上廚房台階,走了進去。
顯然,他們事先沒接到警告,不知新院長要來。同樣明顯的是,他們不害怕一個過路的修士會向王橋報告他們的行為。菲利普有一種衝動,想把酒杯在那人的頭上砸破,但他深深吸了口氣,溫和地說:「為了給我們提供酒肉,窮人的孩子們挨著餓呢,」他說,「這樣做是為了上帝的榮光,而不是讓我們心裏痛快。今天晚上不要再喝了。」他端著酒杯走開了。
弗朗西斯進行這場戰鬥還稍遲一些,顯然他沒有就此問題向菲利普講過知心話,但菲利普有種印象:弗朗西斯對邪惡慾望的鬥爭不那麼勇敢,對於他的失敗簡直過於愉快。然而,主要的是,他們倆都能做到平息激|情,而激|情可是修道院生活的最大敵人。
菲利普震驚了。這和收買和出賣一個聖職所謂的買賣聖職罪的情況不完全一樣;但其中仍有一種令人不快的商業交易的感覺。
菲利普有相當把握他什麼也沒看見。「那麼,你看見什麼了?」他挑戰著說。
菲利普說:「這話使我們有機會回憶起聖本篤對這一問題的說法。你還記得他的原話嗎,彼得?」
「親密無間會導致輕視的。」米利烏斯熱情地揮著磨好的刀,「如果我這話聽著不夠尊重,請你原諒,可是你剛剛已經問了。這會兒你名聲在外,你是個遙遠而又聖潔的人物,特別是在我們這些年輕修士的心目中,更是如此。你在那座小修道院創造了奇迹,改革之後能夠自給自足了。你嚴格執行紀律,但你讓你的修士們很滿意。你是個天生的領導者,但你可以像最年輕的見習修士一樣,低下頭接受斥責。你熟讀《聖經》,你做出了全國最好的乳酪。」
「上帝賜福給你,」菲利普說,放慢了他的母馬,「你是誰?」
他們離開副院長的住所,走回迴廊。修士們都在恭候。菲利普站到排頭,隊伍出發了。
菲利普突然想起一件事。「告訴我一件事——你在大路上遇到過一個女人嗎?可能很年輕,獨自一人,還,啊,帶著孩子?」
「不管怎樣,我先謝謝你!」
菲利普把修士們召集到小祈禱室,告訴他們國王已經駕崩。「我們應該為和平的繼位和比故王亨利更愛教會的新王祈禱,」他說。但他沒對他們講,和平繼位的關鍵在某種程度上落在了他的手中。相反,他卻說:「還有別的消息,我得去王橋拜訪我們的主修道院。我要馬上出發。」
菲利普剛要說:為什麼不能?跟著他就明白為什麼不能:數英里之內沒有女人。
「我知道他。夏陵距這裏只有一天的路程。巴塞洛繆據說是個虔誠的人。」
「我的副院長又老又懶。他可能什麼也辦不成。」
「我也這麼想。我要看看怎麼辦。但不要太迫不及待——你可能得等到我們有了新的副院長的時候,到時再請他調你。」
沃爾倫的客人們都走了,門關上,隔絕了院中的馬嘶聲。沃爾倫回到壁爐邊,推過去一把大椅子。
「王橋。我得編個離開修道院的理由,所以我說我要去拜訪大修道院;現在我得去,讓謊話像真的。」
「他說:『除了病人,人人都應忌葷。』又說:『酒絕不是修土的飲料。』」彼得回答說。
雷米吉烏斯的臉上扮出一副難過的譴責的表情。「我們可能都同意,菲利普本應等到祈禱結束再說的。」
他們離開廚房,走過食堂,來到迴廊。菲利普憂心忡忡。攻擊?是什麼意思,一次進攻嗎?他們會說他的謊話嗎?他該做出什麼反應?要是有人說他的謊話,他會生氣的。為了表現冷靜、克制以及諸如此類的種種,他要壓下他的怒氣嗎?但如果他那樣做,兄弟們會不會把謊話當真呢?他打算一如既往,他就是他,他這樣決定了;或許稍稍多一點高雅和穩重。
「是的,一塊農場。」
鬍子濺滿血的人迅速彎下腰,抓住弗朗西斯的一隻腳踝,提了起來。他倒提著孩子,讓他懸在半空,小男孩尖叫著媽媽,他還不懂得她已經死了。那個醜男人把劍從爸的身上拔|出|來,臂部后收,準備一劍刺穿弗朗西斯的心臟。
「我!」菲利普大吃一驚,把竣魚掉在了地上。理論上他確實相當於大修道院的管事人,但他從來沒想過自已和司鐸等等平起平坐,因為他們都比他年長得多。「我太年輕——」
修道院是木橋的所有者,過橋要收取費用,當木橋在菲利普和他的馬匹的重壓下吱嘎作響時,一個年長的修士從對岸的一個亭里走出來,移開充當橫欄的柳枝。他認出了菲利普,揮手放行。菲利普注意到他有點瘸,就說:「你的腳怎麼了,保羅兄弟?」
菲利普說:「叛亂者的計劃是什麼呢?」
菲利普說:「那你打算提名誰呢?」
菲利普把第二條幾魚浸進清水中。「誰?」
「是這樣,而且他們明白這一點,」米利烏斯有點匆忙地說,「所以客房長和另外一兩個人才仍要投雷米吉烏斯的票嘛——他們喜歡制度鬆懈,生活寧靜。剩下的支持他的人都是他的親信,他們在他負責的時候享有特權——司鐸、巡察、司庫等等這號人。領唱人是司鐸的朋友,但我認為他可以被爭取到我們這邊來,尤其是如果你答應指定一個圖書管理人。」
但雷米吉烏斯只不過因為自己輸了一籌而發泄他的憤怒。他們既已懺悔,他別無選擇,只能懲罰他們,雖說這樣做是以他承認菲利普是對的為前提的。他對菲利普的攻擊已經大錯特錯,菲利普徹底勝利了。儘管有一種罪惡感的刺痛,菲利普仍然喜歡這一時刻,然而對雷米吉烏斯的羞辱並未到此結束。
他走到了台階的頂上。這些沒價值的念頭,他對自己說。這裏,我有個機會為上帝和教會服務,而我的反應卻是為自己的安全憂心。有些人每天都面對著危險:在戰場上,在海洋上,在冒險的朝聖或十字軍東征的旅途中。連修士有時都得經受恐懼和戰慄之苦。
「他們這麼做是因為想讓修士們為他們祈禱。」
修士們都驚訝了,他們原以為貪吃的題目已經結束了。彼得本人看上去也摸不透。他很高興再次成為眾人矚目的中心,但他很小心:菲利普可能暗中已有應急的打算——這倒沒錯。
當菲利普回首他的青年時代時,他認為有一個簡短的黃金年齡,也就是一年或不到一年吧,在他結束了反抗之後,肉體的慾望猛烈衝擊他之前。隨之到來的是備受折磨的時期:不純潔的思想,夜間的遺精,和懺悔神父(就是院長)一起度過既可怕又尷尬的難熬時光,無窮盡的苦修和用刑罰磨鍊肉體。
這時,院長一隻手抱起一個孩子,再也沒看那兩個士兵一眼,就抱著他們走出屋門,一路沿著山坡的陡路,到了修道院的聖殿。
「有沒有其他途徑……?」
彼得院長說:「我們把你媽的眼睛也合上,好嗎?」
這女人可夠厲害的,菲利普想;但他什麼也沒說。
菲利普從一座老木橋上過河時,已經感到怒火上升了。王橋修道院給上帝的教會和修士活動帶來了恥辱,但菲利普對此卻無能為力;他既痛恨這種狀況,又感到自己束手無策,直攬得他胃中發酸。
「啊,我明白了,」湯姆說,但他似乎心不在焉。
「湯姆,一個建築匠,正找活兒干呢。」
眼前這個建築匠一定一文不名,雖說他妻子看起來蠻健康。菲利普說:「喂,我的鞍袋裡有吃的東西,現在是午飯時間了,慈善是神聖的職責。要是你和你們全家願意和我一起吃,我會得到上天的褒獎的,再說我吃飯時也有伴了。」
菲利普點點頭。不出所料,彼得對這一戒律所知不如菲利普清楚。「差不多,彼得,」他說,「聖徒所指並不是肉,而是『四條腿動物的血肉』,即使如此,他還指出了例外,不僅包括病人,而且包括弱者。他所說的『弱者』是什麼意思呢?在我們這個小天地里,我們持這樣的觀點:那些在地里艱苦工作而削弱了健康的人,需要不時吃些牛肉來保持體力。」
問題並沒有到此結束,但這都是解決的開端。從一開始,除了做麵包的糧食和祈禱室的蠟燭,他就不向主修道院要任何東西。修士們得知除非靠自己豢養和捕捉動物之外不會再有肉吃之後,便精心餵養家畜和捕捉野鳥了;先前他們把祈禱看做是逃避工作的方式,如今他們都為菲利普減少花在祈禱室的時間而高興,因為他們可以省出更多的時間在地里工作了。
米利烏斯打開一個櫥櫃,取出一塊原先是用做圍裙的舊皮革。「來——給它包上。」
「我在我的祈禱時對付惡作劇還是有辦法的!」安德魯提高了嗓門說。正在分散走開的修士們停了下來,他們都站在附近聽著這場談話。
「啊,對。」菲利普已經把那事忘了,他來后出現了多少事啊,「是專門用早晨擠的奶做的——你會品出來味道略有不同。」
菲利普點點頭。他剛才在廚房就看見了。他的胃咕咕作響。
菲利普聽完幾乎不知所措了,但在離開院長之前,他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就脫口問道:「如果這座修道院如此無關緊要,為什麼上帝把你安排在這裏?」
那個司鐸挑釁地回瞪著他,沒有做聲。
「過橋的人多嗎?」
「我們應該一起朝這個目標努力——你們三個人,和我。」
兩個英格蘭人對視著,菲利普沒想到,他們的臉上居然露出放鬆的表情。他倆一起轉過來看著菲利普和弗朗西斯。一個點了下頭,另一個聳了聳肩,菲利普明白,他們打算用利劍把他們兄弟倆開膛,全都殺死,當他意識到那該有多疼時,恐懼在體內沸騰了,直到覺得腦袋就要裂了。
「大多數處在你這個年齡的人從日出到日落都得在地里干累彎了腰的農活,為的是得到早飯和午飯——可是他們還要把他們的一些麵包給你。你知道他們為什麼這樣做嗎?」
他們的動作非常迅猛,然而菲利普依然能夠記得隨後發生的每一件事,就好像每一個動作都持續了很長時間。兩個士兵都穿著盔甲,但只是一件鎖子甲短背心和一個帶鐵條的皮盔。兩個人都握著出鞘的劍。其中一個很醜,長著一個又大又彎的鼻子和一隻斜眼,他像猩猩那樣齜牙咧嘴。另一個留著濃密的鬍子,上面濺著血——大概是別人的血,因為他看起來不像挂彩的樣子。兩個人沒動地方,只是用眼睛掃視著房間。他們那無情又自私的眼睛放過了菲利普和弗朗西斯,注意到媽,最後停留在爹身上。幾乎不等別人做出反應,他們就撲向了爹。
「快點,」米利烏斯說,「午飯準備好了。」
菲利普院長上路后的第二天中午,離主教的宮殿就只有幾英里了。隨著他越走越近,他覺得腸胃濕漉漉的。他已經編出了一個故事,解釋自己是怎麼知道這一策劃好的叛亂的。但主教也許不相信他的故事;如果相信了,可能還要求證據。更糟糕的是——直到他和弗朗西斯分手后,才想到這種可能性——儘管不大可能,但應該設想,萬一主教是其中一個陰謀家,支持這場叛亂呢?他可能是夏陵伯爵的密友。主教們把自己個人的利益置於教會利益之上的例子並非沒有。
多年以後,當菲利普想起隨後發生的事情時,他才明白,當時大家都把他和他四歲的弟弟弗朗西斯忘記了,沒人想著要把他們帶到修道院的安全地方。大人們都想著自己的孩子,而且以為菲利普和弗朗西斯和他們的父母在一起,不會出事;可是爹失血過多,奄奄一息,媽又忙著救護爹,結果,英格蘭人把他們四個人全都抓住了。
「對,」菲利普帶著沉重的心情說。
他伸出手去揪住了那個放聲大笑的修士的耳朵。他和菲利普年齡相仿,但個子更高大,但他一時驚慌得沒來得及反抗,就被菲利普拽得低下了頭。「跪下!」菲利普吼著。有一陣子,那修士似乎要掙開;但他知道自己沒理,而且,正如菲利普事先估計到的,他的對抗也讓負罪的良知泄了氣;當菲利普用力扯著他的耳朵時,那年輕人就跪了下去。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弗朗西斯的全部趾高氣揚瞬間蹤影全無,他的樣子焦慮而慌亂,「如果羅伯特伯爵知道我告訴了你,他一定會絞死我。他對我完全信賴。但我的最終忠誠是給教會的——只能如此。」
卡思伯特動著腦筋。「不錯。我經常派出信使。我可以派一個到主教那兒去。」
他站起身,走到最近的一個窗子跟前。時間是正下午,白天還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有一種迫切心情,想離開這裏,把秘密撇下。「如果我現在就走,天黑以前我可以走上八到十英里,」他說。
一個修士說:「我們沒法喂他。」
當然,對付不服從的修士有的是辦法:單獨關禁閉,只給麵包和水,鞭笞,最後還有開除教籍和逐出教團。菲利普在使用這些懲罰手段時通常都不優柔寡斷,尤其是當某個修士想要試驗一下菲利普的權威時更是如此。其結果就是他成了人們心目中強硬的紀律執行人。但事實上他痛恨使用嚴厲的懲罰手段——它對修士間的兄弟關係造成不和諧並且讓大家都不愉快。反正,就彼得而論,懲罰絕不會有任何好處——的確,它只會讓他更驕傲、更不肯原諒他人。菲利普得尋找一條途徑來控制彼得,並同時軟化他。這可不容易。不過他當時就想,如果一切都那麼輕而易舉,人們也就不需要上帝的指引了。
抱怨命運的修士從來得不到菲利普的同情。「厭倦?」他稍微提高了聲音說,「你今天都做了些什麼?」
「知道,」他說,腳下挪來挪去,眼睛看著地面。
原來是詹姆斯副院長。
沃爾倫說:「你……或者雷米吉烏斯。」
笑聲停止了。司鐸停止了誦讀。整個祈禱室鴉雀無聲,所有的修士都回過頭來盯著菲利普。
「我們誰也沒看見,」湯姆又說了一次,「你們把那個嬰兒怎麼辦了?」
「如果我們想錯了呢?」
菲利普走進中殿,往前看過去,兩排壯麗的柱子撐著圓圓的拱頂。那景象使他的情緒更低落了。這是一座陰冷潮濕的建築,比起他上一次到這兒,又損壞了不少。中殿兩側低甬道邊上的窗戶在厚實無比的牆垣中猶如狹窄的隧道。屋頂的高側窗透進光亮,照在油漆的頂木上,只能顯示出已經損腐到何等地步,使徒、聖徒和先知的畫像及其背景毫不留情地模糊成一片。儘管冷風不停地吹進來——因為窗子上沒有玻璃——祭壇布腐爛的淡淡的霉味還是布滿在空氣之中。從教堂的另一端傳來高聲做彌撒的聲響,一個唱歌般的聲音念誦著拉丁語的詞句,眾人應和著。菲利普沿中殿往前走。地上從來沒鋪過,農夫的木底鞋和修士的便鞋很少踩到的角落裡,表土上長著苔蘚。巨柱上畫的螺旋線和長條凹槽,以及裝飾在柱間拱頂上的鋸齒形刻線原先是油漆和貼金的,但如今只九_九_藏_書剩下了金箔的落片和漆塊的補丁殘存著。石縫中的灰漿乾裂散落,堆積在牆邊。菲利普覺得心中原先那股怒氣又在上升。人們到這裏來,本應對全能的上帝的威嚴產生敬畏感。農民頭腦單純,他們按外表下判斷,他們來到這裏,就會認為上帝不過是個漫不經心、無關緊要的神靈,不像是接受他們的膜拜或重視他們的懺悔的樣子。說到底,是農民用他們的血汗奉獻給教堂,他們得到的回報卻是這樣頹圮的陰森的大廳,實在難以容忍。
部分問題在於修道院的地址。王橋是個哪也不通的僻路上的小村落。從第一位國王威廉——他被稱做「征服者威廉」或「私生子威廉」,要看說話人而言——以來,大多數大教堂都發展成了大城鎮;但王橋逃避了這種劇變。然而,在菲利普看來,這並非不可克服的問題:一個帶有大教堂的興隆的修道院理應本身就是一座城鎮。
大廳里光線昏暗,煙霧騰騰。菲利普馬上關上門,以免冷空氣進來,然後往暗處注視。房間對面的壁爐里燒著一簇大火,火光和小窗為室內提供了光亮。在壁爐周圍有一伙人,一些人身著教士的服裝,另一些人穿著小鄉紳的貴重又合身的甲胄。他們都聚精會神地討論著一件嚴肅的事,用的是低沉的聲音和公事公辦的口氣。他們的座位散在四周,但他們都看著一個教士並且對他講話,那人坐在這夥人的中間,猶如蜘蛛在網的中央。他身材細長,兩條長腿劈成八字形,兩隻長臂按在椅子的扶手上,整個姿勢看上去像是準備縱身一躍。他頭髮平直,且烏黑髮亮,蒼白的臉上長著一個尖鼻子,身上穿的黑衣服使他集瀟洒與威嚴於一身。
事實說清了,菲利普儘管有顧慮,卻不能不感到高興。他看到米利烏斯在竭力壓下勝利的微笑。這些懺悔無疑證實了:就在司鐸和巡察的鼻子底下進行過一場胡鬧。
「是的。」菲利普從窗前轉過來,看著沃爾倫。副主教正皺著眉看火,陷入了沉思。菲利普看了他一會兒。沃爾倫和他想的不是一件事。菲利普心想,他要是知道在那聰明的頭腦中正想著什麼就好了。「我馬上就走,」他說。
菲利普覺得他了解沃爾倫了。沃爾倫這個人有點像他自己:年輕,受過良好教育,出身貧寒,聰明透頂。在菲利普的心目中,他或許有點過於世俗了,但對於一個得花費大量時間同老爺貴婦周旋的教士來說,這是可以原諒的,他沒有修士那種與世隔離生活的有利條件。沃爾倫內心是個虔誠的人,菲利普想。他會為了教會做出正確的舉措。
沃爾倫說:「我和你一樣,急切地想把教會中的那些重要的位置交給精力充沛又有能力的人,不去顧及年齡,不要當做報答去奉送給那些為教會出力多年、其聖潔超過管理能力的德高望重的人。」
菲利普看著她。「她蠻漂亮的,」他說,才第一次發現這一點,「但我們受過教導,教士最好要保持純潔。把你的目光移開吧,副主教。」
他恢復正常並非出於單一的原因。他對他的功課發生了興趣可能有助於此。數學的精確理論使他著迷,甚至拉丁文動詞的變化形式也有某種令人滿意的邏輯。他曾被指派去幫助司務工作,那個修士得為修道院提供全部用品,從便鞋到種子;而這種事情也激發了他的興趣。他對約翰兄弟產生了一種英雄崇拜式的依戀,約翰是個英俊、健壯的年輕修士,他有學識,聖潔、聰慧而仁慈。無論是由於模仿約翰還是出於他自己的追求,或者二者兼而有之,他從日常的祈禱和禮拜中,開始得到了某種安慰。於是,隨著頭腦中有了修道院的組織,耳朵里充滿了神聖的和諧,他不知不覺地步入了青春期。
菲利普幾乎感到鬆了口氣。現在他知道要怎麼攻擊他了。他不敢說他昨天的做法一定妥當,但他知道他為什麼那麼做,並隨時準備為自己辯護。
「你打算怎麼辦?」菲利普憂慮地說。
「那另一個心懷不滿的貴族呢?」
弗朗西斯點了點頭。「我應該說,亨利主教在整個這場危機中的行動是非常聰明的。你看,他並不是出於手足之情來幫助斯蒂芬。」
開始時他只吃他的半份麵包,一點肉也不吃。他白天在溪中喝水,把他的啤酒沖淡,並且拒喝葡萄酒。他指責一個要添粥的健康的年輕修士,還把開玩笑地喝了別人的酒的小夥子弄哭了。
在他追到更近的時候,他看他們更清楚了。他們是一個高個子男人,一個小個子女人,一個和那男人差不多身材的小夥子,還有兩個孩子。他們一看就知道是窮人:他們沒有背著裝值錢東西的小包袱,身上的衣服也很破爛。那個男人骨骼很大,但消瘦憔悴,似乎被一種慢性病折磨得奄奄一息——或者只是餓的。他警覺地看了看菲利普,就把孩子拉到身邊,還拍拍他們,嘀咕了句什麼話。菲利普起初以為他有五十多歲了,但這時才看清,那人也就三十幾歲,只是他的面孔上有著勞苦憂傷的痕迹。
菲利普翻身下馬,把韁繩遞給他。「喂,八便士約尼,你把我的馬鞍卸下來吧。」
我責罵年輕的威廉·博威斯是不是太放肆了?他在那些棚屋中走過時,捫心自問。經過思考後,他認為他不是。事實上,對這種擾亂祈禱的行為視而不見才是錯的。
菲利普接著說:「在酒的問題上,聖徒說:『我們解釋,酒絕不是修士的飲料。』使用『我們解釋』這樣的字眼的意思是,他對禁酒並不完全認可。他還說,一天飲一品脫酒對任何人都足夠了,他要我們不要飲酒過度。顯然,他並不希望修士徹底戒酒,這一點不是很清楚嗎?」
他努力客觀地思考這一建議。這就是說,菲利普可以當上副院長。想到這裏他的心跳加快了。但他不想為把他扶上副院長留下任何口實。
「理由充分,」菲利普微笑著說,「那麼說,西奧博爾德是我們的新國王了?」
菲利普說:「耶穌基督和所有的聖徒,保佑我吧。」
菲利普只是四下望了一眼。幾乎全修道院的人都到齊了。他們的年齡從十七到七十歲不等;有高有矮,有黑有白;清一色地穿著粗紡的原色毛織長袍,腳下是皮便鞋。客房長坐在那裡,他的圓肚皮和紅鼻頭暴露了他的惡習——菲利普想,如果他有過客人的話,他的惡習還是可以原諒的。還有那位總管,他曾強迫修士們在聖誕節和聖靈降臨節更換衣袍和刮臉(同時還建議沐浴,但不強制)。最遠處靠著牆的是年紀最大的一位兄弟,他是一個瘦削、慎思、鎮定的人,頭髮仍然灰而不白;他雖很少開口但說話很起作用;若不是他那麼不喜歡拋頭露面,可能早就當上副院長了。還有西蒙兄弟,目光詭秘,兩手不安,他不時懺悔不純潔的罪行(米利烏斯悄悄在菲利普耳邊說),簡直像是他從懺悔而不是那罪行中得到了樂趣。還有威廉·博威斯,規規矩矩地坐著;保羅兄弟已經不大瘸了;白頭卡思伯特,一副沉著的樣子;小個子約翰,那個身材小巧的司庫;以及巡察皮埃爾,那個昨天不讓菲利普吃午飯的信口開河的人。菲利普四下張望時,他意識到他們都在看他,他窘迫地垂下了眼睛。
「這麼說,現在已經有點太晚了!」菲利普說。
弗朗西斯的樣子很悔恨。「要是這事由別人去做就好了。」
「我很高興你給我寫信。」沃爾倫冷冷地說。
那教士揚起了眉毛,似乎因受到挑戰而吃驚,別的人一下子都安靜下來,如同人們在期待一場爆炸。但一段停頓之後,他相當溫和地說:「我是他的副主教。我叫沃爾倫·比戈德。」
那個司鐸的臉上暗含著輕蔑。「你是什麼人?」他說。
上帝想要什麼呢?他最後這樣問自己。他想要雷米吉烏斯嗎?雷米吉烏斯的能力不如我,而他的動機恐怕並不更純。還有別的候選人嗎?目前還沒有。在上帝揭示第三種可能性之前,我們應該假定要在我和雷米吉烏斯之間決定取捨。顯然,雷米吉烏斯會按照詹姆斯副院長生病期間他的那套辦法管理修道院,也就是說,他終日閑散,熟視無睹,而且會聽任這種衰退繼續下去。而我呢?我充滿自豪,但我的天才還未經證實——但我要努力改革這座修道院,如果上帝給我力量,我會成功的。
「把這件事交給我吧。」沃爾倫突然又粗暴起來了,跟他剛才的態度一對照,菲利普就明白了,他的和藹可親就像外衣一樣能穿能脫。沃爾倫接著說:「你現在就去王橋修道院,忘掉那個郡守,好吧。」
「你應該學會服從,約尼。把馬鞍卸下來。我會告訴兄弟們我來了。」
當主教最終去世時,還有誰能成為候選人呢?可能是奧斯伯特。宗教職務上的父傳子續並非罕見,儘管官方要求神職人員要禁慾和獨身。顯然,奧斯伯特對教會來說,當主教比當副院長的可能性還要大。為了排除奧斯伯特,哪怕支持一個比沃爾倫糟得多的主教候選人都是值得的。
這種事很普通:有多餘兒子的人把一個獻給上帝,為了確保上帝不會拒絕這一禮物,他們還會捐贈一份財產,足夠支撐那個兒子度過修道院的貧窮生活。因此,很多沒有專職的人就成為不肯服從的修士。
「我很抱歉,兄弟。」
有很長一段停頓。這對雙方都是壞消息。有人說:「你知道主教想要誰嗎?」
是啊,他承認,我的動機不純,我的能力值得懷疑。也許我應該拒絕接受。至少我應該確保避免驕傲之罪。可是卡思伯特是怎麼說的?「但一個人過分謙虛也同樣會輕易地妨礙上帝的旨意。」
菲利普奇怪地瞪著他。副主教的穿著黑斗篷的身影停歇在一個方凳上,宛如烏鴉棲在樹樁上。他的鷹勾鼻頭凍得發紅。他那雙骨瘦如柴的白手正捧著一杯熱酒焐著。
「你真好,」湯姆說。他看了看那女人。她稍稍聳了下肩,然後又稍稍點了下頭。那男人立即說:「我們接受你的善心,謝謝你。」
後面有兩個年輕的修士在聊天,他們不管祈禱正在進行,顧自興緻勃勃地談著什麼。當菲利普走到和他們並排時,一個人說了件有趣的事,另一個笑出了聲,淹沒了司鐸急促不清的誦讀聲。菲利普的最後一點點忍耐到頭了,一切有關穩妥行事的念頭從他頭腦中一掃而光。他張開嘴,扯開喉嚨叫道:「安靜些!」
菲利普深吸了一口氣,說:「你同意不同意卡思伯特告訴你的情況——如果奧斯伯特獲得提名,就會造成主教想避免的爭吵?」
我會幹好的,他想。上帝賦予我管理財產的頭腦和領導別人的能力。作為圭內斯修道院的司務和林中聖約翰修道院的院長,我已經證明了這一點。我管理一個地方時,修士們是高興的。在我的修道院里,老人沒有生凍瘡,年輕人沒有因無所事事而灰心。我關心大家。
威廉繃著臉。「我對祈禱厭倦了,」他說。
菲利普走近火邊。沃爾倫低聲說了些什麼,那些人都站起身,紛紛離去。菲利普坐下,烤著火,這時沃爾倫陪著客人們走到門口。菲利普納悶他們剛才在討論些什麼,而且,副主教為什麼在結束會議時沒有做禱告。
卡思伯特又講話了。「還有一件騷亂我們得討論。這次發生在迴廊上,就在重大彌撒剛剛結束之後。」菲利普真不曉得下一步到底會有什麼事。「安德魯兄弟遇上了菲利普兄弟,責備他行為不端。」他當然這麼做了,菲利普在想:誰都知道這一點。卡思伯特接著說:「現在,我們全都清楚,這種指責的時間和地點應該在此時此地,在例會時間。而我們的先輩這樣規定是有很好的理由的。火氣經過一夜就消下去了,不痛快的事可以到第二天上午在一種平靜和溫和的氣氛中再討論;大家還可以用集體的智慧過問這個問題。然而,我十分遺憾地說,安德魯卻藐視這一規定,在迴廊里擺開了架勢,打擾了所有的人,說了過激的話。把這種不正當的舉止放過去,對那些因行為不端而受到懲罰的年輕兄弟們是不公正的。」
「照我剛才的樣子做,弗朗西斯,」菲利普對弟弟說,「合上媽的眼睛,就像我剛才合上爹的眼睛那樣,好讓她睡覺。」
「我記得。」菲利普當年十二歲。那是在他幼小的心靈上打下深刻印記的第一件具有舉國重要性的大事,曾使他知道了修道院之外的天地。王子乘坐白船號,死於瑟堡附近海域一次觸礁海難。把這一切講給小菲利普的彼得院長,一直擔心王儲死後會有戰爭和混亂;但在那次事件中,有亨利王控制局面,對菲利普和弗朗西斯來說,生活依然寧靜如故。
菲利普用銳利的目光瞧著她。一個女人在她丈夫之前開口很不尋常,而且,「修士」這種稱呼也不夠禮貌,更尊敬的叫法是「兄弟」或「神父」。那女人要比那男人小十歲的樣子,她長著一雙眼窩深陷、眼珠異常淡金的眼睛,使她的長相引人注目。菲利普覺得她很危險。
原來如此!
馬廄里有好幾匹好馬,包括一對戰馬,一小撮士兵散布在四周,消磨著時間。大概主教有客人來訪。
菲利普沒做聲。安德魯還有話要說,因此,菲利普再多說一句什麼都只會引起另一番反駁。他站在那裡,低頭看著地面,咬著舌頭,而安德魯足足瞪了他好一陣子。最後,這位司鐸總算轉過身,高昂著頭走開了。
作為副院長,他的第一項職責將是率領全體修士到教堂,去做重大彌撒。今天是主顯節,是聖誕后的第十二天,也是個節日。所有的村民都要來望彌撒,還會有周圍一帶的更多的人來。一座好的大教堂、一群堅定的修士和為教眾祈禱的聲譽能吸引一千多人。連沉悶的王橋都會吸引大多數鄉紳,因為這一祈禱也是一次社交機會,人們可以在這裏同鄰居會面,談論生意。
菲利普絞盡腦汁。這一挫折使他惱火。「我們為什麼不能去打聽一下呢?」
「這樣嘛,」卡思伯特最後說,「看來我們只有盡量證實主教的意圖了;所幸,菲利普覺得可以指望與你的一面之交;所以我們就給你送信去了。」
菲利普滿意地點點頭。他很高興卸掉這份責任,他的任務已經滿了。王橋修道院本身就足夠他管理的。沃爾倫能把外界的事都擔起來。
菲利普皺起眉頭。米利烏斯的利嘴伶牙真讓人無可奈何。
情慾從來沒有完全停止困擾他,但最後確實不那麼重要了,只是偶爾來打攬他一下,那種時候很少,都是在他身心閑得無聊的時候,就像舊傷會在陰天作痛一樣。
米利烏斯從他的凳子上下來,開始磨一把廚刀。菲利普斷定,他精力過剩,兩手老是閑不住。「一共有四十四個修士有權投票,」米利烏斯說。本來有四十五個的,當然,一個已經死了,「我最好的估計是十八票屬於我們,十票屬於雷米吉烏斯,剩下十六票還決定不下來。我們得有二十三票才過半數。這就是說,你還得爭取五個遊離的過來。」
還有誰會參与競爭呢?不可能猜測了。到主教死可能還有許多年呢。
但在祈禱之前,菲利普還有些別的事要和沃爾倫商談,現在他們終於單獨在一起了。「我告訴你的情報,」他開始說,「關於夏陵伯爵的……」
王橋起初把他唬住了。由圍牆圈著的修道院比許多村莊都大;大教堂是座寬大、陰暗的巨穴;副院長的住處是座小宮殿。但待他習慣了這裏宏偉的規模,他就看出了彼得院長在他的老友詹姆斯副院長身上注意到的那種委靡跡象。一眼就看得出,教堂需要大修。禱告說得急促不清;肅靜的規定時常遭到破壞;而且僕人太多,竟然比修士還多。菲利普很快就度過了受到震懾的階段而變得氣惱了。他真想掐住詹姆斯副院長的脖子,搖晃著他說:「你怎麼敢這樣做?你怎麼敢對上帝匆匆禱告?你怎麼敢默許見習修士玩骰子,讓修士養愛犬?你怎麼敢住在宮殿里,讓僕人簇擁著,而任憑為上帝用的教堂坍塌?」當然,這種話他一句也沒說。他和詹姆斯副院長作過一次簡短而正式的會晤,副院長是個又高又瘦、拱腰曲背的人,彷彿全世界的煩惱都沉重地壓在他那圓圓的肩頭上了。隨後他又和副院長助理雷米吉烏斯談了話。談話一開始,菲利普就暗示,他認為副院長可能早就想來一番變革了,希望他的副手能夠全力支持;但雷米吉烏斯不把菲利普放在眼裡,似乎想說你以為你算什麼人呢?就此改變了話題。
米利烏斯實在機靈,菲利普想。他已經表明:無論司鐸還是巡察都沒有看見祈禱期間年輕修士的所作所為。不過,菲利普雖然佩服米利烏斯的辯論技巧,他可不情願玩這套把戲。選擇副院長並不是智力競賽,而是一個求索上帝意旨的問題。他遲疑了。米利烏斯用眼色示意他:現在你的機會到了!但是菲利普有一股牛脾氣,當有人試圖把他推進一個道德上可疑的處境時,這一點表現得最為明顯,他直視著米利烏斯的眼睛,說:「就像我的兄弟們所描述的。」
「他的武器和盔甲可以說明他的身份。」
菲利普被驚住了。他趕緊重新坐下。「我剛剛接到了一個消息,」沃爾倫說。
「告訴他們這個!」米利烏斯熱情地說,「太棒了——他們會喜歡的。」
「沒什麼。我跟安德魯頂了嘴。」菲利普做了個不再提起的手勢,似乎要把安德魯忘掉,「我從你的爐火中取塊熱石頭可以嗎?」
卡思伯特點點頭。「我同意了,」他莊嚴地說。
「對。辛苦工作的農民給你麵包、肉和石頭蓋的寢室,冬天還生火——可是你厭倦了,在為他們做重大彌撒時不肯一動不動地從頭坐到底!」
菲利普觀察著其他修士的表情。他們對剛才那番話既沒有同意,也沒有不同意。他們關注著進展的神情,如同看比賽的觀眾,他們的興趣不在誰是誰非,而在誰勝誰負。
「那麼我們怎麼會生不起火呢?」
「每匹馬一便士,每個人四分之一便士。」
「你攪亂重大彌撒的祈禱是什麼意思?」
雷米吉烏斯繼續發揮。「如果我們提名兩個候選人,兄弟們,主教就可以說,我們分裂了,沒有統一的全體決定,因此他要為我們做決定,而我們應該接受他的選擇。如果我們想頂住不要奧斯伯特,我們就得好好地只提一個候選人;而且,或許我該補充一點,我們應該有把握,我們的候選人可不能讓人找碴挑剔,比如說年紀輕、沒經驗之類的口實。」
沃爾倫皺起了眉頭。「沒有證據,實在不好說該怎麼辦。陰謀家可以對指控矢口否認,那樣一來,起訴人可就要受指責了。」他並沒有說,尤其是發現這個故事是假的,不過,菲利普猜想,那正是他想的。沃爾倫接著說:「你跟別人講過嗎?」
那個司鐸看上去少了一點信心。菲利普看準這機會,從他手中奪過了那本書。那個司鐸此時失去了一切權威,終於不情願地跪下了。
和沃爾倫副主教預計的一樣,菲利普看到王橋時,已經是第二天中午時分了。他從一個山坡樹林出來,放眼望去,只見一片毫無生機的景色,只有偶爾出現的光禿禿的樹榦點綴著冰凍的田野。四下不見人影,因為在這死氣沉沉的冬天,地里沒有活兒干。越過蕭瑟的大地,王橋大教堂矗立在兩三英里之外的一處高地上;那座宏大的建築蹲踞在那裡,猶如墓地里的一個墳頭。
菲利普爬上下一個上坡,王橋又重新出現了。那座雄偉的教堂成了景色中的主體,圓圓的拱頂,又小又深的窗戶,而村子的主體則是修道院。菲利普正對著的是教堂的兩端,有一對粗矮的塔樓。其中一座四年之前在一場大雷雨中坍塌了,至今沒有修復,帶著一種譴責的外觀。這一景象從來都令菲利普忿忿然,因為堆在教堂人口處的那堆瓦礫是向人表明修道院的莊嚴肅穆已遭毀棄的可恥標記。修道院的建築物也是用同樣的白石灰抹砌的,與教堂毗鄰,構成一個群體,宛如廷臣們簇擁王座。圍著修道院的矮牆外,散布著普通的屋舍,都是木架泥牆草頂,裏面住的是耕種周圍土地的農夫和為修士們幹活兒的工人。一條狹窄湍急的小河流過村子的西南角,給修道院帶來新鮮的活水。
「我無法想象人們會這樣看我——不自然。」
午飯之後餘下的時間,菲利普到廚房下面的貯藏室,和司務白頭卡思伯特談話。那貯藏室是個又大又暗的洞穴,支柱短粗,窗戶窄小。室內空氣乾燥,充滿貯藏食品的氣味:蛇麻子和蜂蜜,陳蘋果和干香料,乳酪和食醋。
米利烏斯說:「看來,我們只好問菲利普兄弟本人有關的詳情了。」
「有什麼印信之類可以證明伯爵的權威的東西嗎?」
「這有什麼弊病呢?」
那麼說,他菲利普並不是王橋這兒唯一為國家事務困擾的人。沃爾倫說不定比菲利普對一些事情知道得更多。菲利普說:「詹姆斯副院長可好嗎?」
當菲利普在夢魘中又看到那天的情景,在黑夜中冒著冷汗,狂呼濫叫地驚醒時,他總能使自己平靜下來,最後放寬心重新人睡,辦法就是回憶一下那天最後的場面:一個沒有武器、手拿十字架的人把驚叫和創傷掃開了。
雷米吉烏斯作了開場白:「昨天的重大彌撒期間發生了騷亂。」
有人死了,是誰呢?沃爾倫在他來以前就已經知道了,但他一直秘而不宣,還要裝做剛剛才聽到這消息。為什麼呢?
「不會的。」
「好的,」菲利普說。他覺得似乎這樣會消除掉什麼。
「米利烏斯兄弟不會在乎吧?」保羅緊張地說。
「等會兒我再告訴你我為什麼在這裏,」弗朗西斯說,「至於這個嬰兒,我在樹林里發現的,孤零零地躺在一堆火旁邊。」弗朗西斯停住了。
「別跟那兒的任何人說到這件事。」
他深深吸了口氣,便走了進去。
所有的修士都眼巴巴地看著約尼重複著那簡單的動作:把毛巾蘸上奶,讓嬰兒去嘬。當他把毛巾觸到嬰兒的嘴唇時,有的修士會張開自己的嘴巴,菲利普看著覺得很好玩。喂這嬰兒挺慢的,不過嘛,喂嬰兒本來就是個慢功夫。
雷米吉烏斯剛要強制控告,這時另外一個聲音說:「我要懺悔。」大家都看過去。原來是威廉·博威斯,那個帶頭的肇事者,他滿臉羞慚地站了起來。「我向見習修士導師彈泥丸,還哈哈大笑,」他用低沉清晰的聲音說,「菲利普兄弟讓我感到羞愧。我請求上帝的寬恕,要求兄弟們給我補贖。」他突然坐下了。
他在祈禱室的小小的前廊里站了一會兒,使自己平靜下來,然後輕輕推開橡木大門,悄悄走了進去。
第一夜他根本沒睡,而是點著蠟燭,坐在那裡默默祈禱,直到午夜時分,叫起修士們做早禱。他把禱告很快做完,以便讓他們知道,他並非那麼毫無慈悲心腸。大家都回去睡了,但菲利普仍然沒睡。
「他們保守,」米利烏斯毫不遲疑地說,「他們把雷米吉烏斯看做比較年長的人,不會作很多更動,一個可以判斷的人,一個目前正在實際負責的人。」
剛才,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沃爾倫就在廚房,當場寫了一封給修道院的信,命令修士們馬上選舉,並提名菲利普為候選人。他在信上籤了主教的名字,並加蓋了主教的印信。然後他們四人走進了會議室。
菲利普是第一個看到他的:騎馬沿著迤邐的山側小路,來到北威爾士的山中茅屋。六歲的菲利普跑出去迎接他,還和往常一樣;但這一次爹沒把他的小男孩甩上他身前的馬鞍。他騎得很慢,在鞍上東倒西歪,用右手拽著韁繩,左臂受了傷垂著。他面色蒼白,衣服上濺滿血點。菲利普又好奇又害怕,因為他還從來沒見過他父親露出虛弱的樣子。
他們用乾淨的亞麻布把嬰兒裹好,放進一個充當搖籃的大麵包籃里。他小小的肚子里灌飽了羊奶,睡著了。菲利普指定八便士約尼負責照看孩子,因為約尼雖然有點半傻,卻對弱小的生命溫情脈脈。
那個巡察說:「有規定,遲到者不得進餐。」
弗朗西斯說:「我懷疑能不能行得通。那做母親的可能沒結婚,被違反道德的念頭嚇慌了。我猜她很年輕。也許她好歹把懷孕的事掩飾過去了;後來,到產期臨近時,她就跑出家門進了森林,點起一堆火;一個人生下孩子,然後把孩子撇給狼,又回到她來的地方。她會確保自己不被發現。」
「我聽說過你,」沃爾倫說,「你是圭內斯的菲利普。」
「這倒是實情。」
副院長的床碩大無比,比菲利普以往睡過的床要寬三倍。木頭床底座足有半人高,上面鋪的是羽毛墊。四周都掛著幔帳擋風,上面有由一位虔誠婦女的耐心的雙手所繡的聖經故事場面。菲利普心懷不安地檢查著床鋪。在他看來,副院長獨佔一間卧室已經夠奢侈的了——菲利普此生還從來沒有過自己的卧室,今天夜裡是他頭一次獨宿一室。這張床太過分了。他想到從修士寢室搬來一床草墊,把這床搬進醫務室,讓生病的老修士的筋骨舒適一下。不過這張床可不光是給菲利普的。當修道院有主教、爵爺甚或國王這樣的貴客來訪時,就要住在這裏,而副院長則要搬到他能找到的別的地方去睡。因此,菲利普實際上不能擺脫這張床。
「上帝與你同在,」菲利普說。
菲利普打量著副院長助理的面孔。他看上去孤注一擲了。菲利普瞥了一眼司鐸安德魯和巡察皮埃爾,看到他倆都露出驚奇的樣子。那麼,這是事先沒有計劃過的事了。也許,雷米吉烏斯打算為那個職位說些什麼吧?
菲利普灰心了。「他可不比詹姆斯副院長強!兄弟們為什麼要選他呢?」
「我也這樣想,」菲利普由衷地說。
祈禱快結束了,沃爾倫副主教在對大家講話。「你們大多數人都知道敬愛的王橋副院長已經去世。他的遺體,現在就躺在我們這個教堂里,將在今天午飯後安息在修道院的墓地里。主教和修士們已經選定了圭內斯的菲利普兄弟做他的繼承人,今天上午帶領我們進人教堂的就是他。」
「喬納森。我喜歡這名字。」湯姆鬆開了馬。
他還不是主教。